那日在山脚下的村镇药房,湘王抬头,看到山腰冲天火光的那一刻,就率人动身回山。
一回庙,接应他的侍卫速来禀告,火中逃生的郡主刚在太子厢房睡下。
他心急如焚,直接冲去寻人。
而浑身湿透的沈昱,失魂落魄地站在太子院外,置身暴雨中朝他抱手行礼,“郡主中了离间计,不肯随我回去。”
湘王闯入院门。
在一片抽刀声中,他顶着雨水以身逼退身前的剑锋,凌厉的双目迸发出彻骨寒意,“怎么,本王来找自己的女儿,要被你们拿剑指着?”
“是想杀了熙儿,再把本王灭口?”
这番言之凿凿的话如重锤砸在院中雨水蔓延的地面。
他步履一刻不停,在即将踏上台阶时,将他包围剑锋不再退让,指向他的喉间和腰际。
身后,迟来一步的王府侍卫冲上前来,在倾盆大雨中,把剑挑向那一个个坚如磐石的东宫侍卫。
刀光剑影一触即发。
紧闭的房门中传来一声轻呼,“休得无礼。”
束着暗金羽冠的男人推门走出,姿态从容,带出与院中深雨不同的温暖气息。
不沾染一丝凡尘和雨水的黑色衣袍上,些许凌乱,留有抓握的褶皱。
齐刷刷的收剑声响起。
太子高贵地站在檐下,垂望台阶下湘王的怒容,勾起浅笑,“看来,湘王对本王,误解颇深。”
“误解?”
湘王冷笑,“太子三番五次对郡主的暗卫下手,本王不是不知情。前几日客栈落水一事后,他便生死不明,若是太子心善,麻烦连他一同还予本王。”
他身旁,紧随其后进入院中,踩着水窝袍角带起水花的沈昱步子一顿。
原来,频频出入王府,对江熙早有预谋的,是大昭这位称病多年的太子殿下么?
沈昱看着台阶之上,在湘王威慑下面不改色的太子。
还是那副面容虚白的模样,微红的嘴唇绽着一抹笑意,浅棕色眼瞳隔着檐下雨帘与他对视,却是毫不在意的眼神,像是看一只不足为惧的蝼蚁。
黑檐下高悬的方形灯笼将这一片廊檐照出一片柔光。
雨帘哗啦作响。
沈昱抬腿上台阶,被一只指骨修长的手按住肩膀。
檐下冰冷雨水浇在他的头顶,从他侧脸划过,沿着下巴落下。
“沈公子冒昧了。”
太子说话时,嘴唇里侧露出一点浅淡的嫣红,与微肿起的唇瓣相得益彰。
沈昱盯着对方颇有深意的唇,以及那双状似悲悯,实则流露出浓郁杀意的眼睛。
在雨水的土气里,来自湘王府十几年浸染的属于江熙的清甜香气,从身前男人的唇齿、衣襟中散发出来。
完全属于江熙的,由湘王特意请人用新鲜刚摘的香果给她打造的,清新又自然的天然皂角的味道。
有那么一刻,全身绷紧的沈昱在电闪雷鸣中猝然迈步,推开重压他肩膀的那只手,带着一淌湿痕踏上台阶。
然而,他推门的手被太子抬袖挡下。
“本王应当没记错吧,沈公子还未入赘……”
“他是圣上钦点给熙儿的夫婿!”
忍无可忍的湘王一声厉喝,上前从二人中间穿过。
他闯进房内扯开金纱床幔,将床榻上昏睡的江熙打横抱起,回身出门,经过沈昱时说了一句“走”,干脆利落地迈步下台阶。
两三名王府侍卫靠近过来,撑着伞,护送湘王大阔步出了院门。
经过白笼昏暗的转角时,几人差点撞上一道独身一人撑伞的人影。
寒肃的雨水混合进一种冷奢的香气。
人影将伞面轻抬,露出一张笑藏锋芒的少年面庞。他挑衅地看向湘王,继而眼神垂下,盯着他怀里的人:“郡主可真是福大命大。”
湘王对这宿敌之子没有好脸色,冷哼一声,踏着倒映着彼此人影的水泊,从门口那棵绿叶洒落的银杏树下,径直离去。
老东西脾气还挺大。
差点被撞还被狠瞪一眼的云慕晟,把伞一扬,雨滴全甩到湘王暗红纹路的后袍上。
他站在原地瓦片墙檐下,故意膈应他们,“可当心着点,这回救下,下回可就保不齐了。”
话音刚落。
慢一步走出的沈昱从门边冒出来,一脸阴沉模样,一身白衣湿透,路过他身边时,连余光都没分给他。
有意思,真有意思。
两个时辰前,不是还来跟他讨人吗?
这就被太子碾压了?
被无视的云慕晟在浸湿的院门前折返,撑伞悠悠走到沈昱身边,在噼里啪啦的水珠敲击声中,状似安慰实则嘲讽道:“沈公子好气魄,可算把人讨回来了,自当开心些。”
他将伞分沈昱一半,手一偏,刚刚好地让伞骨滚落下来的雨水滑到沈昱头顶,给他本就淋漓的一身雪上加霜。
“听说今日死的是郡主府上的旧情人,怪不得,郡主哭得真是肝肠寸断。”
“也不知是谁作乱放的火,郡主恐怕要记恨他一辈子。”
……
沈昱始终目视前方,对耳边的风言凉语不甚在意。
他沿着这被暴雨冲刷得铮铮发亮的石路,看着雨幕中湘王的背影,久久地思索一个问题。
今日山火,必定出自太子之手,可他这样做究竟是为了什么?
任何一个人做任何一件事,都会有目的,继而有动力。而这份渴求的目的背后,往往就对应着这个人最真实的弱点。
太子接近江熙的目的是什么?
能够让他不惜设下此局,也要让江熙憎恨自己。
沈昱眼眸微明。
是了,心有憎恨,江熙便不愿与他成亲,他就不得攀附上湘王,二皇子也会少一个强有力的助力。
不对,他又皱眉,太子对湘王早就没了避讳,看起来,丝毫不介意与湘王树敌。
沈昱回忆起林口那把黑伞下,太子抱起江熙踏入林中瘦削却透露出一种凶煞的背影。
还有此前一次次他在场时,太子与江熙的偶遇。
从始至终,对方的目标都很清晰,像是从一团遮天蔽日的迷雾中伸出一只巨爪,在一天天的悄无声息里,逐渐将踮脚朝他伸手的江熙拢入其中……
沈昱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棘手,为自己第一次看清这个藏在暗处已久的强大敌人,而心有重虑。
他想要的只是郡马爷的位置。
对方想要的,却令人琢磨不透。
湘王再怎么功劳无双,极具威望,可年纪渐长又膝下无子,注定后劲不足晚生飘摇。他贵为大昭太子,就算名不副实,也有比湘王这脉终究会没落的异姓王的独生郡主更好的选择。
或许,太子想在南桓的人面前表演一出二皇子图谋不轨的好戏,引得他们提前将矛头对准二皇子的势力。
可做戏有必要做到如此境地,当着他这个即将拜堂夫君的面,与江熙不清不楚。
这对他有什么好处。
还是说误入太子棋局的江熙,主动跟他牵扯不清?
沈昱皱眉,湿袖下的手握紧。
毫无头脑的女人,果真是麻烦,此次这场火还不知在她心里要落下怎样的隔阂。
罢了,看来又要想法子哄得她回心转意,免得临门一脚,心被别人动动手指就勾跑了。
一路挑起的琉璃灯笼将这被雨水打湿的长路照出朦胧白光。
在那柄恶意倾斜的伞下,沉默了一路的沈昱,终于回过神。
那双郁色沉重的眼睛被雨水洗涤得乌亮清明。
“殿下不必相送。”
他冷眼以对,从停顿的伞下大步走进雨幕,留下一道幽寂惨白的背影。
大昭的人都是这般不自量力吗。
站在原地的云慕晟把伞扶正。
他目光玩味。
何必挣扎呢,纵使湘王力保,他这么一个尚书弃子又能翻起多大的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