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
火势渐熄的后山。
撑着靛蓝油纸伞的沈昱,站在枯林外十几米远,遥望雨幕中那团湿淋淋的人影。
刚刚赶到的东宫侍卫举起火把,照亮昏暗的草丛。
失踪一天的江熙搂着一面鲜红袈裟,在太子怀中哭得不能自已。
沈昱攥紧伞柄。
他脚下踩着一张不该出现在此处的令牌。
无论是无意坠落,还是有人特意放置此处。令牌上的明纹都属于二皇子的势力。
这场火,这场追杀,是远在京城的二皇子派人所为。
那便等同于他所为。
可他从未发过任何有关袭击江熙和裴钦的密信。
二皇子对他也不至于保留至此。
那么只有两种可能。
要么,这是一场二皇子擅自决定的谋杀,要么,这就是一场盛大的栽赃陷害。
死了任何一个人,他沈昱都是凶手。
“呦,好生热闹。”
闻讯赶来的云慕晟和云峰,踩着厚厚的灰烬,撑伞走近。
云慕晟把伞微撇,看向那边林口,一脸稀罕地问沈昱:“哎,沈公子,那不是你媳妇吗,怎地在别人怀里哭。”
他笑起来:“可是要另谋贤夫啊?”
沈昱握拳,不为所动。
靴下坚硬的令牌,戳得他脚底酸麻,似乎有一道巨大的裂纹从地面破开,断裂在他和江熙之间。
倘若江熙知晓此事,彼时,他将百口莫辩。
是谁?
为他量身做了这么一个陷阱,恶意离间他与江熙,乃至湘王的关系。
南桓的狗贼,还是那个该死的太子。
沈昱的表情森冷,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单膝着地的太子轻顺江熙的后背,而江熙回抱他,揪住他的黑金色的袖子,哭到无声泪流。
身体里残留的药力涌上来,强撑许久的沈昱忽然腿一软,闪了个趔趄。
他扶着膝盖站稳,悄无声息地将那枚令牌抽进袖中,重新站定,从即将失去一切的眩晕中走出来,决心向湘王就此事坦言,将脏水一口咬定泼给南桓,以此稳住郡马爷的位置。
很好,他脸上挂回镇定自若的神色,扫了云慕晟一个冷眼,走到林子边,将江熙攀附在黑色身影衣袍上的手臂剥下,“太子费心了。”
江熙的手抓得很紧。
他不由分说地扯下来。
就像将努力爬到墙外的藤蔓枝头拉回来一般。
而她紧紧地,抓住救命稻草似的,死死不肯松手。
沈昱将江熙的手从黑袍上一次次拽下,被她复又抓回去。
他低下身,在蜷缩身体的江熙耳边重复:“江熙,我是沈昱。”
她却将头偏过去,剧烈挣扎,犹如躲避什么恐惧至极的邪物,在那柄黑伞下往后钻躲,贴紧黑色绣着金花的胸膛,似乎那里才是她唯一的庇佑。
在倾注的暴雨中,沈昱扔下伞,用两只手攥住江熙的手腕,让瑟瑟发抖的她正面直视他,压低声音,看着她颤动长睫下发红的眼睛说:“江熙,我带你回去。”
“不……”
江熙不敢看这个声音熟悉的面孔。
此刻,人声鼎沸的暴雨将沈昱冲刷,裸露出他的贪婪和无情。
有什么期望在这场火与雨的交织中碎掉了。
她内心深处,对沈昱这个原剧情男主萌生出的一种强大而又渴望依附的滤镜,跟随着一棵棵焦黑的大树一起轰然坍塌。
他永远都在为他自己活着,杀一个人,或者留一个人,都不过是为了他自己。
而她于他而言,从头到尾都只是一个任他拿捏、予夺予取、可利用的工具。
痛彻心扉的醒悟让她视身侧那宽盈的心跳平稳的胸膛为同党。
在场所有人,再没有一个即将在明年盛夏死于男女主之手的边缘角色,能让此刻的她更安心。
她用手背遮住眼睛,孱弱地倒在太子的肩头,闭上眼睛,像一颗火苗被磅礴的雨水浇熄了。
“他们还活着吗?”
江熙问。
她不知道天地间谁能给出回答。
身旁,始终不阻拦沈昱,仿佛只是局外人不插手江熙选择的太子,在这一瞬间,收网似的收拢手臂。
他轻轻地横抱起她,踩着那件沾染了泥尘和血水的袈裟,站起身,“本王与你去看看。”
宽大的袖摆将外界所有人和江熙隔绝开来。
几道热切目光注视着他,看着这平日病弱扶风的纤瘦身体,此时稳稳地抱着江熙,在侍卫的撑伞下,走进只有零星火光摇曳,浓烟依旧呛鼻的夜林。
万籁俱寂,只剩雨水洗刷天地的水声。
直到走过一片片遍地焦黑,鸟雀惨死的草木灰烬,他们于一棵横倒在地的树前站定。
几名南桓、湘王府,还有东宫的侍卫正手脚并用地将树身挪移开。
树下,深深凹陷下去的压痕中,满身伤痕的沉霖以一种护雏的姿势,俯身将裴钦环抱覆盖。
大雨浇落在他被炙烤得裸露出暗红灼伤的后背。
腰间挂着红珠的黑衣侍卫,前来禀报,“殿下,此人是方丈的弟子,伤势过重,已没了呼吸。所幸五公主只是昏迷。”
江熙静静地看着火坑中一身灼痕的人影。
昔日总是一身白端坐在王府别苑树下读书,时常摘折院中花朵赠予她的少年。
擅笛、心细、温静,从不争抢些什么的,安然在一片谣言唾弃中留在湘王府当陪读先生的沉霖。
就这么在这个京城王府之外,属于他原本的家的地方,永远沉睡。
她下意识觉得,他会拍一拍衣袖站起来,用温润得体的浅笑向她告辞。
可是没有,
他再也站不起来了,也再不会对她微笑。
他死了。
死在沈昱背着她毅然决然放的一把大火里……
江熙头顶,
面容掩映在伞下阴影中的太子,垂目而立,看着侍卫将身体僵硬的沉霖搬抬,又折返查看五公主颈间的微弱气息。
他眼中翻涌出乌云般的暗影。
沉霖,你做得很好。
既然破了戒心,那便顺水推舟,为这场火添油加柴,让它烧得更烈更触目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