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房里熏着香,弥漫着淡淡的沉香味道,化去了室内的浊气。
宋祁年揉了揉终于解放的双手,揭开了眼前的黑布。
一抹白日的光线迫使他的眼睛有些刺痛,他下意识抬手遮挡在眼前,好一会儿才适应过来。
此时,兰姻正隔着一道屏风,半侧着身子问宋祈年,“给你一盏茶的时间......够吗?”
宋祁年缓缓放下手,视线逐渐清晰,他的目光穿过屏风的格挡,落在兰姻身上。
她那窈窕的身影在朦胧的光线中若隐若现,站得倒还算端庄得体,偏偏做出来的事情有辱斯文。
“怎么没声音了?”兰姻脑袋一偏,水漾的眸子凝向屏风后的人,发簪下悬挂的三朵雕花流苏随之晃荡起来。
宋祈年微一动身,看了眼身前的恭椅,又看了眼身后的屏风,直言道:“长公主靠得太近......鄙人放不开。”
兰姻“哦”了一声,回道:“那我捂上耳朵,不听你尿尿就是了。”
嘶——
兰姻的话让宋祈年的脸上闪过一丝不自在,他本想维持着一贯的从容与优雅,却不料被这突如其来的粗野话语击破了防线。
他轻咳一声,试图掩饰自己的窘迫,但那声音在寂静的室内显得格外突兀。
兰姻似乎并没有察觉到宋祈年的尴尬,隔了半晌,她耳尖微动,纳闷道:“怎么还没尿?”
宋祈年心中忐忑,越发觉得尴尬起来,“长公主不是说捂上耳朵吗?怎么还在偷听?”
兰姻顿了顿,若无其事地说道:“你别憋着,要是失禁了,我宫里可没有裤子给你换。”
此话一出,宋祈年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平复心中的波澜。
思虑再三之后,宋祈年缓缓解开了腰间的裤带子,无声不响地坐在了恭椅上,生怕惊扰了屏风后的佳人。
奈何恭椅正对着屏风,方一坐下,宋祈年的目光不经意间与屏风后的那道倩影重合,她的轮廓在半明半昧的日光下显得朦胧而神秘......
随着铜制溺具内响起了水流声,宋祈年神色一沉,试图掩饰自己的失态,但内心的羞耻却难以掩饰。
他只得闭上眼睛,反复深呼吸平复自己的情绪。
这二十八年来,宋祈年修身养性、不近女色,做事坦荡磊落,行君子之道。
平日,他若是无意碰到女子的袖子,都会立刻道歉并退避三舍,生怕自己的行为引起误会。
如今,他居然当着女子的面......如厕。
虽是迫不得已,被人胁迫,但思来想去还是太罪过了......
屏风后的兰姻听见声响宁息,便立刻问道:“好了没?好了就重新把眼睛蒙上,我带你回去。”
宋祈年微微仰起头,收拾好了情绪,作势镇定道:“长公主稍等。”
等了片刻,只见宋祈年自觉地用黑布蒙上了眼睛,一步步扶着屏风走了出来,行走之间仍是一派清俊优雅,仿佛片刻之前的事情根本没有发生。
兰姻随即往前迈了过去,试想搀扶宋祈年,奈何她的指端还未触碰到他,他就快速地弹开了手。
兰姻气息微沉,蹙眉道:“怎的,讨厌我?不想让我碰你?”
宋祈年脸色变了变,将双手缩进了袖中,禀道:“长公主误会了,鄙人还未洗手,污秽粘身,不敢逾越。”
兰姻心知肚明,什么污秽粘身都是借口,他就是不想她碰他。
想到这里,兰姻殷红了眼,贴近宋祈年,语气中带着几分强势:“宋祈年,你是不敢逾越,还是讨厌本宫?”
她言辞冷了几分,似是在拿权势压他,逼他说出心里话。
宋祈年感受到她的靠近,余悸犹存,下意识回避道:“长公主言重了,鄙人并未......”
他的声音渐渐低沉了下去,似乎在寻找一个合适的借口,可惜他说服不了自己说谎,连一句“并未讨厌你”都说不出口。
兰姻见状,伸出手扣住了他的手腕,说道:“既然如此,那本宫亲自为你洗手,如何?”
宋祈年脸色突然一变,退后一步,疏远道:“不必劳烦长公主。”
兰姻却不容拒绝地继续逼近:“有何劳烦?你既要演好这个人质,难道连这点小小的恩赐都不愿接受?”
恩赐?这哪里是恩赐......说是十大酷刑也不为过。
无形的压力笼罩着宋祈年,他知道要是再拒绝下去,只会让她做出更加惊世骇俗的事情来。
于是,他不得不点了点头:“既然长公主坚持......那鄙人恭敬不如从命。”
兰姻听到这里才消了消气,转身将宋祈年带回了侧屋,并唤来云谣准备水盆和毛巾。
洗完手之后,宋祈年又被重新捆上了双手双脚,躺回了床榻上。
哪能想到这个人质这么难演,不光要受制于人,还要冒着被吃干抹净的风险。
宋祈年闭上了眼睛,盼着这度日如年的三日,可要快点结束才好。
......
时值晌午,玉芙宫侧屋的门又被推开。
原本正在补觉的宋祈年察觉到动静声,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
随着一阵裙裾窸窣声靠近床榻,只听一道陌生的声音传来,“宋四郎睡得差不多了吧?该起来着笔写信了。”
宋祈年心念一动,这声音不是长公主的,听着恭敬温顺,应该是长公主身边的侍女。
正想着前来差他办事的人为何不是长公主,他身上的捆绳以及眼前的黑布就已经被那侍女解了下来。
重见光明之后,宋祈年先是四面环顾了一下整间屋子。
浮光投影在屋内,床榻前垂着重重绛红色的纱幔,春风透过小轩窗撩起半边纱。
一抬眼,纱幔之后,隐隐约约可见一个女子坐在黄花梨木椅上。
那女子长着一张巴掌大的脸,肌肤胜雪,眉如新月,柔婉的玉手懒散地托着一侧脸颊,慵懒地斜靠在椅背上,她发髻上的双头凤凰钗因在日光下晃悠出一阵霓光,流光溢彩间,好似有种夺人心魄的媚色。
惊鸿一瞥之间,宋祈年只扫到了兰姻的一个侧脸,未见全貌,便不敢再抬头直视她。
云谣敏锐地察觉到宋祈年愣了神,便从旁取来了小桌案和笔墨纸砚,上前挡住了他的视线,说道:“长公主吩咐了,若宋四郎想平安回家,那就按照长公主的命令写一封家书——长公主说一句,宋四郎写一句,不准篡改,不准遗漏。”
听到这里,宋祈年心里多少也明白了。
先前兰姻说要让他演人质,倒是没想到是真的要他在外人面前演戏。
不过此事涉及朝政,她与他合谋的事情,必然连她身边的侍女也要瞒着。
思及此处,宋祈年也不敢懈怠,上前提笔,说道:“还请长公主细说。”
纱幔随着微风轻摇,兰姻偏过头来,唇角动了动,缓缓道:“尊父在上,见信如晤。因父罪牵连,宋府暗律斩,唯东山高卧,可保全家人。”
言简意赅,没什么问题。
宋祈年垂首之间,飞笔疾书,笔下楷体端正大气,颇有沧桑豪迈之感。
写完这两句之后,墨迹尚未干透,宋祈年接着说道:“长公主继续。”
兰姻见他写完了,便又开口:“若尊父不屈,愚当幽于圜墙,甘为昭宁长公主浸淫之男宠。”
宋祈年听音落笔的速度极快,只是听到最后一句话,他执笔的手顿了顿,不再接着往下写,“长公主......最后一句话不妥,可否允许鄙人修改一二。”
兰姻预料到宋祈年会有此反应,所以早就已经提前安排云谣传话——
只听云谣在旁边重复一句:“宋四郎,此信函不准篡改一个字,也不准遗漏一个字。”
宋祈年听完,执意搁下了手中的檀香木羊毫笔,斟字酌句地说道:“君子言而有信,落笔成诺,可信函所书并非君子之道......”
兰姻蹙眉道:“人若死到临头了,还要在乎什么君子之道?“
宋祈年虚握双拳,俊容上露出淡薄的傲意,“君子死节,鄙人绝不会以色侍人,苟活于世。”
如春风般温润的嗓音停在兰姻耳中却是字字催命,默了片刻后,兰姻微叹了一口气,说道:“知道了,我不逼你了......既然你想当君子,那我就成全你。”
说罢,兰姻起身面向里间的宋祈年,隔着重重纱幔,又在外间停下了脚步,问道:“你有什么贴身信物可以拿出来,以便证明你的身份?”
宋祈年不解,“长公主所求信物作何用处?”
兰姻也不隐瞒,直言道:“你怕写信日后落人口实,有损自己清誉,那我就亲自来当这个小人——我会以你信物去大狱与宋首辅详谈,于你清誉不会有半分折损。”
兰姻本不想亲自露面,怕董太后怪她勾连外臣。可宋祈年执意要守住一纸底线,那她只好做出妥协了。
宋祈年想了想,迟疑一瞬,最终从衣襟里摸出了一件物什,“这是鄙人周岁礼时抓周得来的长命锁,从未离过身,家父一认便知。”
说着,宋祈年将长命锁置于掌中,隔着纱幔递了出去。
兰姻接过长命锁,细细端详。
只见这枚锁小巧精致,由纯银打造,表面雕刻着复杂的花纹和瑞兽图案,中央镶嵌着一颗小巧的红宝石。
她轻轻抚摸着锁上的纹理,还能感受到上面残余的体温,“等我见到令尊之后,这枚锁会物归原主,你且放心。”
清泠泠的声音落入宋祈年的耳中,似有氤氲入骨之意,晃神片刻,他才应声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