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珏缓缓说着,只见武帝脸色上从始至终没有什么变化,只有双目更加沉敛幽深。慕珏知道,一头敛尽锋芒的猛虎静候猎物只待一口吞下时便是这般,不动声色却致命危险。
半晌,武帝问:“如何使子蛊变强?”
慕珏神色微凝,“皇上恕罪,世间能养成这蛊的已绝非普通人,更遑论是用后天之力强行再去更改,此事需从长计议。”
“你要多长?”
“微臣不敢欺瞒皇上,少则一年,多则……遥遥无期。”
武帝沉默下去,只一双黑眸微眯,直直地看着慕珏。
慕珏躬身敛目,不作声。
良久,武帝忽然开口问:“你师承何人?蛊术一类,乃从南诏传出,却即便在南诏,也是只有宫廷之中才会有的秘术。而昨夜,连南诏宫中的医女也诊不出这是何蛊,你又从何得知?”
慕珏轻轻一笑,“回皇上,臣与臣的兄长慕珩乃是师承同一人,只是师父他老人家大约也羞于提起曾有微臣这么一个徒儿,此时不说也罢。不敢欺瞒皇上,蛊之一术,臣乃是从一本秘籍之中学得一知半解。”
慕珏继续道:“当年,慕将军险些与微臣断绝父子关系,微臣离家南下避风头的路上,救下了一名被追杀的女子,彼时她已是油尽灯枯。微臣问她还有什么心愿未了,她说她的丈夫与她相爱十年,却终是被别的女子诱.惑了去,将她背叛,她此生所愿,不过是与他生同衾、死同穴,她冒险潜入南诏皇宫整整五年,终盗了蛊术秘籍,然而天意弄人,她终究是没有命再去争。最后,她将秘籍交予微臣,微臣帮她杀了她的丈夫,与她合葬。”
“倒是一桩公平交易。”武帝又问,“如今秘籍在何处?”
“当年微臣孤身在外,孤掌难鸣,怕因着一本秘籍引来杀身之祸,便迅速将秘籍记在心中,而后烧了去。”
慕珏说到这里,看了看武帝神色,继续道:“恕微臣直言,文字是死的,人才是活的。更何况是毒术蛊术一类,更多的要靠悟性参详。那本秘籍之上只是讲了养蛊的方法,提起了数种古老霸道的蛊毒,若是皇上需要,臣可以默下,再交给宫中御医参透。”
武帝默了默,注视着慕珏,“不必了。宫中御医大多迂腐不堪,远不及慕卿灵思巧意。林淑儿一事,便全交由慕卿去办,朕信你。”
慕珏郑重行礼,“臣谢皇上,定当不负圣望。”
武帝缓声道:“你为朕办事,朕必不亏待你。朕看你亦不是愿屈居他人阴影之下的人,你平生所求为何?”
慕珏迎视向武帝,很少有臣子敢直视天子,这是极大的无礼。慕珏却是直视着武帝,坦言道:“位居慕大将军之上。”
武帝闻言,略略惊讶,“你可知,慕大将军如今地位是用多少战功铸成?他手下,又累了多少白骨?”
慕珏只道:“臣最清楚不过。
武帝怔了怔,终是低低笑了出来,“好!虎父无犬子,你可不要让朕失望。”
此时,下凡从外面进来,上前提醒武帝道:“皇上,早朝的时辰到了。”
武帝起身,慕珏再次行礼,道:“皇上,臣此时并无官职,无需早朝。可否请皇上允许臣出宫前去天牢看一看林小姐,让微臣再为她探一次脉?”
武帝略一思索,点头允了。
……
下凡随侍武帝早朝,指派了一名内侍带慕珏过去,好巧不巧,便是方才那一人。
“你叫什么名字?”路上,慕珏略略偏头看了身后躬身的内侍一眼。
“回慕公子,奴才福禄。”
“福禄……”慕珏念着这两个字,“倒是个好名字。”
“谢慕公子。”
福禄领着慕珏从未央宫一路去到天牢,所过之处,到处皆可见加派的禁军。不多,却仍是有微妙的不同。
慕珏略略蹙眉问:“倒是有些紧张的感觉,昨夜刺客还未抓到吗?”
福禄此刻待慕珏已多了许多分的殷勤,往慕珏凑近了一步,低声道:“原本不好多说的,奴才也只是刚好与昨夜当值的其中一名禁军同乡,这才听得。刺客是抓到了的,此刻正囚在天牢。”
福禄说到这里,自己也有些忍不住话头,再进了一步,低声道:“不知道是什么身份,藏得紧得很,听说还易了容,统共也只有下凡公公和皇上两人见过那刺客真容。听说皇上连审也不想审,已经动了杀心。”
慕珏只是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到得天牢,福禄上前对守卫的禁军亮了玉牌,那禁军仔细看了看,又上下打量了慕珏,这才放了行。
天牢囚的也是些有地位的罪人了,分区囚禁,还算空旷。慕珏由福禄领着,一路径直走到了林淑儿的牢房,所过之处竟未另见得有一人。
慕珏面上不动声色,心底又更往下沉了沉。
林淑儿似乎已经知晓了武帝将她贬为侍婢的旨意,此时周身潦倒颓唐,抱膝坐在地上,慕珏进来,她也只是淡淡抬头望了他一眼。
慕珏探完脉一字未言,便随着福禄离开了。刚刚走到门口,却又见了外面进来的人。是两个侍卫,其中一人手上提了个极大的食盒,甚是精致。
慕珏望了那食盒一眼。
四人错身而过,细节仿若被无限放大。易容、杀意;食盒、佩刀……
福禄走在前头,正为慕珏引路,却忽地脚下莫名一阵抽筋般的疼痛……
“哎哟!”
福禄这么一抽筋,整个人一歪,便倒到了正正错身而过提着食盒的侍卫身上。那侍卫似乎也正是凝神警觉着,这么忽然生变,当下“哐当”一声,佩刀便拔了出来。
“哎呀!”
福禄眼见白晃晃的刀刃对着自己,慌乱地尖叫一声往后退去。慕珏见状,上前一步,挥手便将那出鞘的刀推了回去。
力道竟是大得让那侍卫未能稳住,连连踉跄退开去,手上一松,食盒掉到地上。“啪”的一声,盖子被震开,露出里面精致的食物和酒水。
菜香溢出,慕珏双目微眯。
“误会,误会,两位大人。奴才是未央宫伺候的福禄。”
福禄连忙上前周旋。
两人出得天牢,慕珏径自沉默。福禄不好意思地赔笑道:“对不住慕公子,方才是奴才疏忽了。”
慕珏淡道:“无妨。”
半晌,拧眉问:“方才那酒菜,是否有问题?”
福禄脸色一变,忙往四周看了看,确定这时无人,才低声坦诚道:“看那样子,是最后一顿了。去的是两个人,若是不乖乖吃下去……”
后面的话福禄没说,只是用手比了个刀抹脖子的动作。
慕珏眸色暗了暗,问:“最近并未听说有要直接处死的……”
“嘘!”福禄连忙有手指挡在嘴边,双眼中尽是小心翼翼,劝道:“慕公子听奴才一句,宫中之事,不该看的不看,不该问的不问,便是看到了,也只当没有看到才好。”
说罢,福禄摆了摆手,道:“奴才送慕公子出宫吧。”
慕珏点头。
……
倾城将头上锥帽拉起,隐去身形,从睿王府侧门悄没声息地出去。她本应昨夜便回到行馆,却在这时从睿王府出来。武帝眼线遍布朝堂上下,帝都内外,她决计不能让人认出。想到这里,她专捡了几条荒无人烟的小巷,几乎飞檐走壁地回到了行馆。
刚刚推门而进,正正想要松下一口气,哪知夜阑几乎是迎面扑来,将她吓了一跳。
“你终于回来了!”
倾城望着她,此刻心境有些复杂。
人往往就是这样,信任可以最坚定,也可以最脆弱,最不堪一击。原本,她对夜阑倾心信任,夜阑知晓她的一切;可是昨夜,因为慕珏,她开始细细揣度夜阑,才恍然发现,夜阑知晓她的一切,而她却是对夜阑一无所知,只知在跟随她以前,她是个杀手。
除此以外,一无所有。
她们之间唯一的联系便只有慕珏。
然而,经过昨夜,倾城却再办不到不对慕珏心怀芥蒂。
两年前,她从睿王府出来遇上慕珏,是巧合吗?昨夜,慕珏帮了林淑儿,又是为什么?慕珏与林淑儿显然一早便是相识的。
倾城可以放心与慕珏相互利用,然而那个放心里面却绝不包括放心慕珏与林淑儿有任何的关联!
女人的恨,大抵便是如此。
见倾城沉默,夜阑此刻也顾不得解释许多,只急急道:“公子担心你,此刻已亲自进宫寻你去了。”
倾城听得这话,浑身一震,心中一时复杂万千。
惊呼一声,“他去寻我?”
夜阑白着脸,眼中尽是忧虑,凝重点头。
“他傻了吗?他如今身份怎能轻率进宫去?我自会回来,你怎不拦着他?”
夜阑眼底黯然,“公子恐怕公主孤身一人有丝毫损伤,夜阑根本拦不住。”
倾城眸子黯了黯,喉头如被什么东西重重梗着,她连呼吸也不上不下。
“你们宫中可有眼线?快快传信给他,让他出来。”
倾城话音刚落,微雨飞快地从外面跑进来,见到倾城初时一惊,行礼后,道:“夜阑让微雨去打探宫中消息,刚刚得了个藏得极隐秘的,听说,昨夜宫中是出了刺客,只是那刺客似乎身份非同寻常,原本知道的人便甚少,武帝更下了死令不许走漏风声,看样子是想要就这么秘密处置了,所以昨夜夜阑竟也没打听到。”
“刺客?”夜阑蹙眉,下意识看向倾城,见她此刻安然站在这里,这才放下心来。
不想,倾城却是脸色乍变,低呼一声,“不好!慕珏中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