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妃倾城》 第一章 暗,一豆烛火。 “吱呀”一声,房门推开的声音将床上的女子惊醒。她猛然睁开眼睛,那一瞬间,如受伤的困兽不知身在何方,转眼,一双眸子却刹那沉寂下去,满满只剩下了哀恸和绝望。 “王妃,用晚膳的时辰到了。”门外嬷嬷的声音传进。 随即,丫鬟花容进了来,房门在她身后被拉上,落锁。 这间房子原是睿王妃的卧室,只是如今,除了房门这唯一的出口由侍卫嬷嬷把守,其余的地方已全部封死。这里,连一点天光也进不来。 花容将食盒放在桌上,拿出火折子,将房间里剩余的灯盏全部点亮。 转眼,一室明亮如昼。 “公主,您就吃点东西吧……”花容红着双眼,一步步走到床前。 只见床上的女子,头发散乱,肤色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唇色泛着青紫和干皮,形容枯槁憔悴。 哪里还有原来的倾城公主半分影子? 花容跪倒在床前,想为她理一理纷乱的发,触手碰到她几乎没有温度的皮肤,指尖当即一颤。 “天,怎么这么凉?公主,您不能再不吃不喝了……” 倾城扯了扯唇,喃喃低道:“如今国破家亡,死了正好殉国。” “不,公主,陛下若是有知,他一定希望您能好好活下去。” 花容说到“陛下”两个字,原本僵滞的倾城无声落下一行清泪。 “是我错了,是我引狼入室……” 倾城本是一朝公主。 倾城倾城,试问,天下除了公主,谁还敢叫这样的名字? 只可惜她出生不过一月,生母傅氏一族谋逆,满门抄斩。彼时,当朝天子还是她的皇爷爷,一道圣旨下来,斩草除根,尚在襁褓的倾城亦不能幸免。是倾城的父亲,那时自身难保的太子,连夜将她送到心腹苏家寄养。 倾城在苏家生活了十五年,也就是在那里爱上了那个让她国破家亡的男人,苏墨弦。 苏墨弦是苏家第三子,比倾城大八岁,倾城这辈子开口会叫的第一个人不是爹不是娘,是弦哥哥。她人生的前面十五年,苏墨弦宠她、爱她、纵她,倾城几乎以为一辈子就会这样在苏家度过。 直到十五岁那年,天子驾崩,倾城的父亲即位,尊为昭帝。昭帝登基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将倾城接回宫中,自此百般宠爱。 整个天元王朝无人不知,当朝的倾城公主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是天元建朝以来最尊贵的公主。 倾城十七岁时,昭帝圣旨赐婚,空前盛大的婚礼之后,苏墨弦成了倾城的驸马。 倾城原本以为这一生都会是这样,一路繁花,有亲人、有爱人,万千宠爱相伴。直到那一夜…… 那一夜,苏墨弦早早将她抱上。床,前所未有的热情将她彻底覆没,她昏睡过去的时候,还隐约听到他在她耳边的嗓音,温柔得能将她化成一汪水,他说:“倾城,我爱你。” 他应该没想到,他都这样牺牲了,她那一夜还会再醒过来吧。 是她陪嫁的宫女逃命到了她的卧院,她被尖叫的声音吵醒,才发现,外面已经变了天。 皇宫的方向,火光冲天。 倾城那一刻心突突地跳,眼前一阵阵的黑。彼时,公主府已经完全被苏墨弦把持,府中竟没有一个人敢送她入宫,从来没有独自骑过马的倾城翻身上马,快马加鞭进宫。 那一夜,城破宫倾,哀嚎遍野,皇宫之内,血流成河。 倾城一路跑到养心殿,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念头分外清晰:苏墨弦,你不能……你不能让我恨你! 然而,人生往往就是这样,越怕什么,越会发生。 苏墨弦将昭帝的头颅砍下时,倾城飞奔去拦,却终究被绊倒,狠狠摔到了地上,只能眼睁睁看着亲父的鲜血迸溅,溅上苏墨弦玄色的衣袍。 鲜血落入一片玄色,几乎没有痕迹。 若是她晚到一步,她几乎就看不到一点痕迹。 可是偏偏,没有。倾城到的时间太及时,她是亲眼看到苏墨弦将父亲的头颅斩下。 “不要!!!” 倾城心口重重一阵绞痛,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一阵昏迷一朝天子。 倾城醒来时已经是三日后,再也不是在公主府,而是在睿王府。 天元已灭,当今天下,国号周。 昭帝崩,苏墨弦的父亲登基,是为周武帝。而苏墨弦勤王有功,被敕封为睿王。 从此,倾城再也不是公主,她成了睿王妃。 …… 倾城刺杀苏墨弦。然而,她这辈子所会的一切都是苏墨弦教的。读书写字是他教的,弹琴画画是他教的,甚至从女孩变成一个女人,也是他教的……而他却独独没有教过她杀人。 他一身的修为,她却手无缚鸡之力,匕首尚未碰上他的衣襟,已教他反手一挡,划破了自己的动脉。 又一次,满目鲜血,若不是贴身侍女貌月誓死效忠,倾城已经生生血流殆尽死在了睿王脚下。 誓死效忠的意思是……刺杀睿王,死罪难逃,貌月用自己一命代替倾城一死。 从此,倾城便被关在了这里。这里,连天光也照不进来。苏墨弦是真的做到了,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倾城再也没有见过苏墨弦。 她已经不记得自己被关在这里多久,一个月还是两个月?这里整日整夜的昏暗无边,她便整日整夜地昏睡。 梦里梦外,恍恍惚惚,竟不知哪个才是真哪个才是梦。 这样的日子里,仇恨也被消磨,也就只能殉国。 晚膳动也未动,花容再一次无功而返,却道:“公主放心,奴婢明日一定带大夫过来。” …… 花容再次出现的时候,没有如她所说的大夫出现,小姑娘却仍是欢天喜地的。她从食盒里端出一碗黑漆漆的药,对倾城说:“公主,您看,这是驸马亲自为您开的药。驸马听说您得了风寒,到底还是紧张您的,他的医术您是知道的……” 花容还没说完,倾城却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猛地冲过来,挥手就要将药碗打碎,幸得花容反应快,小心翼翼端着避开去。 倾城最终仍是喝了那碗药,因为花容的一句话,她说:“公主,便是殉国,也不该这么不明不白地殉了吧?” 是,不论是他死,还是她死。 都不该是这么不明不白地病死。 …… 倾城再次醒来的时候,是被剧烈的绞痛疼醒的。小腹的地方像是有一只手,在用力地揪紧、揪紧,紧到生生抓出一团血肉,骨肉剥离的痛苦,让倾城忍受不住地翻滚。 从床上滚到地上的痛,竟远远不及小腹那里的十万分之一。 倾城抱着肚子,然而,这里被封死了,叫天不应。她感觉身下有什么缓缓流出,心中顿时似有警觉。 几乎不敢相信地颤抖着手探下去,触手,一片濡湿。 她的心急速往一个黑暗不见底的地方坠落。 不,不,不要这样…… 抬起手来,入眼,一片鲜红。 “啊!!!!!” …… “这可如何是好?王妃流血不止,王爷现在又不在府中,到底要不要请大夫?” “还是请吧,王妃到底是王妃,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们怎么担待得起?” “可是,王妃是喝了王爷赐的滑胎药才会这样的,若这本就是王爷的意思,那我们擅自做主,岂不是坏了王爷的事?” …… 倾城迷迷糊糊恢复些许神识的时候,就听到两个嬷嬷的声音。 她浑身早已疼得麻木,然而,在听到她们对话的那一刻,心脏却再次抽绞了起来。倾城扯了扯唇角,想笑,却将眼泪笑了出来。 好,很好! 苏墨弦,你想让我死在这里吗?让你肮脏可耻的过去随着我的死亡一笔勾销吗? 我不会让你如愿的!我就是死,也要带你一起下地狱! 双拳握得死紧,指甲深深陷进手心,好奇怪,那疼痛竟不及心口处的十万分之一。却也仍是借此,倾城强迫自己睁开了眼睛。 “王妃……醒了。” 一名嬷嬷看到倾城醒来,讷讷出声,语气里显然听不出喜悦,倒有几分显而易见的迟疑。 她们是不是想,若是这样从此长睡不醒,倒也省了事? 倾城忍下心中的剧恸和羞辱,几乎是用尽了浑身的力气,才颤抖着将自己左手上一只羊脂玉的镯子取下。 两名嬷嬷在一旁看得疑惑不解,不想,下一刻,倾城的目光就转到她们身上,“求你……救,救我……” 倾城的牙齿都在打颤,过多的失血让她的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她用力将镯子递到床边,“孩子……已经没了……请大夫……止血……他不会知道……求……求你们……” 两名嬷嬷彻底呆住了,目光来来回回在倾城身上的鲜血和她手上脂白温润的镯子上流连。 倾城是最尊贵的公主,她贴身佩戴的镯子,价值连城自不必说。 两人稍一对视,其中一人立刻上前夺过了镯子,“好,这就请大夫!” 第二章 倾城活了下来。关键时刻,竟是那身外之物救了她。 然而,她没想到,当最后一帖药吃完的时候,一直不曾现身的那个男人出现了。 倾城刚刚放下药碗,嘴里还有些苦涩,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倾城只当是送饭来的,淡淡循声看去,待目光触及进来的人,浑身重重一颤,一只手下意识狠狠抓紧桌角,因为太用力,指甲瞬间断了几根。 苏墨沉一身玄衣,俊美无俦。那一张脸,虽面无表情,然而那深邃的眸子,高挺的鼻梁,却无一不是精致入骨……曾经,就是这张脸,乱了她的心,迷了她的神。 此刻,倾城却是要紧紧抓住桌角,才能克制住自己不要冲上去杀了他。因为,她杀不了他。 上一次的教训还在眼前,她不要这么毫无意义地死在这里。如果现在死了,那么她忍辱负重用尽全力活下去,就变得没有意义。 苏墨弦立在她身前,目光深不见底,脸上的线条清冷淡漠,看不出丝毫的情绪。良久,他的目光不轻不重瞥过倾城发颤的拳头,沉默着坐到了她对面。 他的一双眸子漆黑如点墨,静静落在她的脸上。 倾城如临大敌,曾经温柔的水眸此刻如受伤的困兽般,恨意翻滚,却又防备谨慎。 他,是来亲自动手吗? 然而,出乎倾城所料,苏墨弦从始至终一个字也没有说,就这么无声无息地坐了大约一刻钟的时间,直到起身离开,一直默然。 倾城望着他的背景,嘲讽地扯了扯唇。她永远看不透他,不知此刻他心中如何算计,但至少她不会自我感觉良好,当他是太久没看到她,来看她一眼。 苏墨弦修长好看的手碰到了门。 “是你做的吗?” 最后一刻,倾城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男人的背影顿住。 倾城紧紧盯着他,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问这个可笑的问题。当亲眼所见他砍去父亲的头颅,还有什么是她不敢相信的?是他不会做的? 果然,他沉默不过片刻,便回答了她,“是我。” 以为早已流尽的眼泪竟然还有,一刹那,倾城视线模糊。 她紧紧抓着桌角,指甲全部断裂,她咬破了自己的唇,舌尖血腥,她听到自己的嗓音低得发狠,“苏墨弦,我发誓,这辈子我若是死,也必定带你下地狱!” 苏墨弦的回答是……离开。 …… 自那天以后,苏墨弦再也没有出现过。 倾城学会了计算日子,她不再每日昏睡,大部分的时间她都在想着让自己出去。可是自从上次以后,她就再也没有见过花容和那两名嬷嬷。 有一就有二,倾城想过再次买通外面的人,可是苏墨弦显然更懂她的心思,外面的人全换了,换得和苏墨弦一样冷心冷血。 时间又过去了一个月,转眼已经入冬很深,倾城仍旧无计可施。 一晚,来了一个她怎么也没有想到的人——昭帝的宠妃,淑妃。 倾城还在苏府的时候,和淑妃就已经相识,两人时常结伴消磨。彼时,昭帝偶尔会去苏府看望倾城,而淑妃就是在那时对昭帝芳心暗许,淑妃能入宫、能一步步冲冠后宫,算起来,倾城出了不少力。 此刻,倾城万万没想到,她的父皇身首异处,她作为前朝公主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而淑妃作为先帝宠妃竟还能活着,而且活得风光无限。 而今,淑妃见她,俨然主仆的身份。淑妃是主,倾城为仆。 有什么不言而喻,倾城的心,渐渐往一片泥泽之地坠入,从此万劫不复。 …… 十一月十二,冬至,小雪。 按照本朝的习俗,冬至这一天,天子会率领群臣前往天坛祭天,为社稷苍生祈福。 去年的这一日,天子之位上还是昭帝,倾城的父皇。而今,天下易主,新帝为了表现爱民如子,车驾会早早从未央宫出发,绕帝都一周,经过城门,再往天坛。 天未亮,倾城立于城楼之上。 一身雪白狐裘,发髻丝丝缕缕,精致服帖,除了一支羊脂玉簪入发,再无他物。天还未明,她不过站在那里,容颜已足以让周遭生辉,即使她目中一片死寂。 倾城眼神如无知无觉,目光静静落于苍茫大地,一片积雪,惨白。 耳边,淑妃婉转的嗓音仍旧声声入耳。 “倾城,我是墨弦的女人。” “那些年,你白天缠着他,尽情享受他的陪伴和宠爱,可知他夜夜入的是我的春.闺,于他身.下婉转承欢的人是我?我知他心中有他的天下霸业,便能为他豁出性命去,何况不过一具身子?你的父皇喜欢我,我便顺势入宫,潜在他身边,只为有朝一日,为墨弦所用。只可惜,你的父皇有眼无珠,你也有眼无珠,你们父女都是在自掘坟墓!” “我自然不可能给你父皇下毒,他再宠爱我再迷恋我,入口的饮食也必须有内侍试毒。可是,墨弦的毒术医术独步天下,他今年有心要你父皇的命,你的父皇就绝活不过明年。先帝的食物里并不是毒,只是药,可若是遇上我身上的香,便会成为慢性的□□。身体每况愈下,神智不清,即便发现,太医也只当风寒入体,需卧床休养。” “药、香,都是墨弦亲手调制,你一向爱讨好他,说不定……某一味药还曾经过了你的手,由你,亲手捣碎研磨,再混入你亲生父亲的食物里,只为那一日一举要他的命。” “倾城,你引狼入室在先,亲手弑父在后,你说若我和墨弦该下地狱,你又该去哪里呢?” …… 眼泪温热而出,在清冷的寒风里,瞬间变成刺骨的痛,倾城缓缓勾了勾唇角。 淑妃说得对,她被一个男人迷了眼,为了讨好他,他所授一切,她全部尽心尽力学习,只为有那么一刻她可以为他分忧。 她真的……曾经为他调香。 她亲手让国破家亡,万死不足以殉国。 前方开始传来车马喧闹,而后,两旁百姓沸腾,不久,便能将居中那明黄的车辇看得清楚。 那是新帝的皇辇。 倾城吸进一口凉气,缓缓踩上城墙。寒风猎猎,吹得她的狐裘轻扬。 “什么人!” 乱臣贼子都有些天生的小心翼翼,倾城不过刚刚踏上城墙,前方禁卫军便已察觉,当下,万箭所指,她孑然一身。 一直站在倾城身后,一身戎装的男子挥了挥手,城楼之上其他侍卫当下倒戈。 “叛军!护驾!” 不知从哪里传来的声音,倾城勾了勾唇。 叛军?到底谁才是叛军? 一瞬间,兵荒马乱。 一刹那,倾城便感觉到了一道目光,惊、怒、疑,复杂万千,从前方直直穿透而来。 穿透而来的不只有目光,还有快马。 倾城静静望着快马上俊美如仙的男人,他也直直盯着她,正往她飞奔而来,让倾城恍惚间仿佛看到那些年,他一次次往她而来,直直走入她心里。 物是人非,情更悲凉。 倾城咬牙大叫一声,“我是前朝公主倾城!” 柔弱的女子,恨入骨髓的嗓音,在白雪皑皑的天地间回荡,竟出奇的让一片兵荒马乱凝滞。周遭跪拜的百姓不约而同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城楼上那一身雪白和绝望的女子身上。天地间唯一仅存的只是快马疾驰近她的声音。 不知是否因为他的靠近,皇家禁军弓箭已满,却迟迟不能射箭。 倾城于悲痛模糊里定定望着他,声音回荡在天地,“我倾城,自小受父皇宠爱非常,却有眼无珠,为奸人所惑,引狼入室,致今日国破家亡,父皇身首异处,着实罪无可恕。而今更眼见乱臣贼子苏瑜肆掠我社稷,愚昧我百姓,却无力阻止、无计可施、无能为力……” 数行眼泪落下,眼前那道玄色身影已到近前,正飞身而起捉她而来,底下数人欲拦,那人剑气所及,一片血光,眨眼,死伤一地,竟未能阻他分毫。 倾城身后男子见状上前一步,无声无息已飞身而下,将苏墨弦拦下。 倾城深吸一口气,于一地凋零溃败里嫣然一笑,倾国倾城,“身为公主,倾城此生绝不臣服于乱臣贼子。天元已灭,倾城一死!” 满地百姓还未及从震撼中回过神来,不知从哪里传来一道抽气声,随即,便只见城楼上茕茕孑立的女子已义无反顾跃下城楼。 “倾城!” 是谁的双目猩红挣扎,是谁的嗓音嘶哑绝望? 倾城于寒风中急速坠落,一身雪白,几近透明。不再去看,她缓缓闭上双眼。 红尘扰攘,家国大义,从此,再与她无关。 苏墨弦,你我孽缘,今日断绝! 第三章 一年后。 初春还是乍暖还寒,人迹罕至的山谷里已是姹紫嫣红。月上柳梢头,倾城一身黑衣劲装走在山谷里,还能听到虫鸣鸟叫。 平静得仿佛这里不过普通一个山谷。 倾城面无表情走进眼前的桃林,只要出了这处桃林,她便能走出山谷。 然而,她刚刚踏进,那些桃树便像是活物一般,缓缓往她逼近,俨然拦她去路。倾城足下迅速踩着特定的步伐,方险险避开这忽然而来的昏天暗地,那些桃树也不再乱动。 只是,还未来得及走多远,漫天桃花却又开始纷纷坠落。落英缤纷,当年倾城无忧无虑之时倒是很能欣赏这些景致,只可惜,人非物也非。此刻,倾城柔软的身子急速的在空气里旋转起舞,避之不及,却仍是一个不暇,被眼前凌冽坠落的桃瓣划过脸颊。 当下,白皙细嫩的皮肤上便落下一段血痕。 而她这一个失手,后面便也跟着连连失误,无数桃瓣直逼而来,那凌冽杀气让倾城毫不怀疑若是失手,这些漂亮的花瓣便能斩下她的脑袋。 倾城秀眉一蹙,当下深吸一口气,提气而起,踩着那些花瓣,几个飞跃,强行往前而去。 后面的路更加危急四伏,然而,倾城今夜已是彻底狠了心,又有之前数次的教训,最后,终于还是走了出去,只是当她出现在山谷出口时,已是头发凌乱,满身伤痕。 她却笑了,对着前方早已立在那里的夜阑。 “我出来了。”她朝着夜阑抬了抬下巴。 夜阑低眉敛目,缓缓走上前来,将手中的古琴双手奉上,“东西已经备好,小姐早去早回。” 倾城目光落在乌黑的琴上,眼中有片刻的失神,嘴唇动了动,却终是什么也没说,抬手接过,身影便迅速消失在了夜幕里。 夜阑面无神色,径自缓缓步入桃林。 …… 帝都内最近一年并不大太平。 这一点,古人倒是没说错,夺江山易,守江山难。 一年前,丞相苏瑜篡位,原也是做得滴水不漏,打的是清君侧的口号。说是先帝昭帝为奸佞所惑多年,如今身陷危机,命在旦夕,丞相苏瑜领兵救驾……却去迟一步。先帝已命丧宦官之手,先帝仅剩的两子也护驾身亡,先帝临终前只能禅位丞相。 皇家总有几件说不清道不明的事,这些原也和百姓无关,他们只管柴米油盐,谁是这天下的主人对他们来说还没有这月有几个晴天雨天来得重要。 偏偏,冬至那一日,前朝七公主当着天下人的面痛斥新帝乱臣贼子,又从城楼跃下殉国,当场血溅。更重要的是,前朝七公主原是新帝的儿媳…… 那场面太过震撼不可思议而又有可怕的说服力,那女子倾城的容颜,临死的血泪,很是激起了几段爱国情怀。 要知道,昭帝虽然“为奸佞所惑”,但在位十多年也是颇得人心的,心腹将领算起来也有那么几个,几个将领轮流折腾一遍,三年五载也折腾不完,而第一年往往是热情最高涨的时候。 于是,这一年里,总有各种各样的刺杀,此起彼伏,皇宫守卫森严自不必说,弄得帝都的空气里也有一丝若有似无的紧张。 新帝登基后,立了长子为太子,其下三个儿子分别封睿王、贤王、魏王,都纷纷遇了几次刺杀,当然也都安然无恙。 早上,倾城正在客栈的雅座里吃早餐,隔着镂空的门窗,正好可以听到外面几个人在低声议论。天色还早,客栈空落,这话声便显得清晰。 “如此一说,当今天子倒真是教子有方。要知道,前朝先帝有五个儿子都是死于刺杀。” 倾城听着那些声音,弯了弯唇。 苏瑜从小是如何训练那四个儿子的,倾城最清楚,日日目睹,以前觉得不可思议,此刻一经回想,倒有恍然大悟之感。 苏瑜,早就等着这一天了吧。 “说起太子和三王,那真是万里挑一的男子,生得芝兰玉树不说,各个能文能武,大将之材。要说谁更好些……” “自然是睿王了,”一人立刻接口,兴致勃勃,“睿王当年可是娶了先帝最宠爱的七公主,皇上挑的女婿,那自然是最好的。” “非也,世人皆知魏王好酒,贤王心狠,睿王更是好色……还是太子,全身上下找不出半点毛病,也所以,他是太子。” “如此说来,倒是事实。听说睿王隔三差五便去青楼,头日还在青楼遇了刺客,第二晚便又出现在了那里,真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 听着外面的声音,倾城不疾不徐吃完了早餐,和掌柜结了房钱,便抱着古琴走出客栈。 大约是新帝刚刚登基全忙着平乱去了,帝都倒是和一年前一模一样,譬如最大的青楼仍旧是西楼。 倾城以前去过那里,别的倒没多少印象,只记得那里的老鸨是个吃硬不吃软的,横得很。不过想来,青楼这样的地方,老鸨若是吃软不吃硬,那不成了慈善堂了吗? 要的就是她吃硬不吃软。 倾城去西楼卖身,老鸨原本不收,在倾城扎了她两针以后也便收了。 从前,苏墨弦教她琴棋书画,教她诗词歌赋,教了十五年,倾城以为自己是世上最有才华最高贵的女子,后来她也不过落得个含恨殉国的下场。这一年来,她只学了毒术和武艺,如今却已经能够自由行走江湖了,想到这里,倾城觉得心情还不错。 从二楼看下去,今夜西楼再一次座无虚席。 倾城在这里已一连弹了半月的琴,琴声招惹了不少风流浪子,不过一露脸便也安全了。相反,她进来数日后,这里又来了个蓝姑娘,什么也不会,房门的门槛却被踏破了数次。可惜的却是蓝姑娘明明无艺,却也不卖身,唯一乐趣便是用她那张倾国倾城的脸惹得吸气声此起彼伏。 后来,老鸨想了个好方法,蓝姑娘接客的时候,由倾城在一旁弹琴,如此也算是色艺两不误了。 蓝姑娘今夜没有看上的客人,倾城兴致有些缺缺,正打算睡下,蓝姑娘却亲自来请,“要麻烦慕姑娘起身了。” 倾城双目一敛,几不可闻地应了一声,同时走到镜子前去。 镜子里的女子,平淡无奇的一张脸,连她自己也认不出,这一年,比她的毒术学得更好的是她的易容。 抱着古琴,倾城踏进蓝姑娘房门的时候,耳边正听得一道低醇悦耳的嗓音,正对着蓝姑娘说,“去了趟江南。” 微微低沉的音色,丝丝入扣般,分明不经意,却仿佛含了说不尽的柔情,直取人一颗芳心。 倾城低眉敛目,心内却笑了。 苏墨弦,欢迎入局。 倾城正这么想着,房间里的气息却倏然微变,倾城只觉有道目光不轻不重落在自己身上,心下微惊。旋即,她不卑不亢走上前去,朝那丰神俊朗的男子微微行了行礼。 并未抬头,亦未出声,之后大方落座到案旁,试音。 古琴的声音流泻而出那一刹那,那道目光便也收回,重新回到蓝姑娘的脸上。 蓝姑娘见苏墨弦眸色有片刻的变化,眼底荡漾,大方介绍,“王爷,慕姑娘的琴艺是极好的。” 苏墨弦漫不经心轻笑,“方才恍然一瞥,倒有几分似曾相识之感。” “能和王爷结识,那是慕姑娘的荣幸了。”蓝姑娘说话,总是话未出声,笑已嫣然。 “但仔细一瞧,又全然不同。”苏墨弦沉黑的眸子落在眼前倾城的容貌之上,看不出情绪,“还是蓝姑娘比较像。” 蓝姑娘低低地笑,笑得纯粹而快乐。 岂止是像?简直是一模一样,不止容貌,不止笑容,甚至细微到一个神态一个眼神,全都都一模一样。 此刻的她,就是倾城。 苏墨弦在这里呆了一整个晚上,天快亮的时候方才离开。倾城弹了整晚的琴,蓝姑娘陪着谈了整晚的心。 苏墨弦离开后,倾城看看自己的手指,有些红肿,不过并无大碍,今晚应该可以继续弹。 然而,苏墨弦当晚却没有再来,一连数日都没有再现身。 这次和之前不同,他并未离京,只是不来。 饶是倾城布局长远,早已做好了准备,此刻也忍不住有些不安。她去蓝姑娘房中,仔仔细细地看她的脸,她的笑,她的神态。 没错,一模一样,眼前这蓝姑娘就是倾城,连倾城自己都信了。 可是,问题出在哪里呢?面对着这张脸这个人,苏墨弦如何还能按捺着心如止水,没有任何动作? “你不要沉不住气,否则,即使出来了也是枉然。”蓝姑娘波澜不惊地看着脸色早已不平静的倾城。 “夜阑……”倾城轻轻抬眸,“我们会成功的,对吗?” 蓝姑娘,便是夜阑易容伪装。 夜阑垂眸,神色无波地直言:“我不知道。” 夜阑几乎算是倾城的师父,倾城如今所会一切,都是由夜阑传授,当然,是奉另一人的命令。 “他,从看我的第二眼起,眼睛里便再没有丝毫波动。”夜阑如是说。 倾城愣住,不敢相信。 夜阑虽是易容,可是她有意模仿,便连倾城本人也找不出破绽,苏墨弦即使能看出她易容那又如何?神态举止假不了,他怎么能够在面对“倾城”时无波无澜? “哪怕稍微的惊乱或是仇恨,也没有吗?” 夜阑缓缓摇头,“没有,这个男人,我找不到他的破绽。” 第四章 又过了七日,当苏墨弦再次出现在西楼的时候,倾城偷偷将蓝姑娘从楼梯上推了下去,刚刚进门来的男子,眸光一瞥,当下足尖轻点,衣袍翻飞,便稳稳将蓝姑娘搂入怀中,如谪仙一般,整个过程行云流水,美得让人惊叹。 周围一片喝彩,为这对郎才女貌。 蓝姑娘径自紧紧抱着苏墨弦的腰,将脸深深埋入他怀中,娇嗔,“讨厌啊,我等你好久了。” 讨厌啊苏墨弦,我等你好久了……让我这么等,你都不心疼吗? 苏墨弦俊美的身形几不可察一僵。 那一晚,倾城又弹了一夜的琴。 其后一连半月,苏墨弦夜夜现身,不过仅限于喝喝小酒,听听小曲,和蓝姑娘说话似真似假,对于一直在一旁弹琴的第三个人倾城,他视若不见,却也没有出声让她离开。 月圆那夜,苏墨弦喝了不少的酒,半醉半醒的时候,他微微阖着眸子静静听曲,蓝姑娘上前来扶他,“去床上躺会儿吧。” 苏墨弦点头。 身体大半的重量落在怀中的美人身上,苏墨弦脚步凌乱,他原本酒量极好,此刻倒像是大醉了三天三夜。 倾城一直静静垂眸,此时倏然闭上眼,同时指尖拂动,一段特定的旋律出来,古琴机关骤然开启。 当下,房间里原本的旖旎彻底不见,杀气四起,数十支袖箭射出,凌冽杀肃,齐齐对准苏墨弦的心脏。 倾城双目微眯,紧紧注视着,只等着看袖箭刺进前方酩酊大醉的男人心脏。 半月,整整十五天,她用药、用香、用琴,一点一点不动声色下毒化他修为,就是为了等待这一刻。 眨眼,就可要他性命。 然而,怎么也没有想到,那个前一刻方还酩酊大醉的男人,倏然之间,周身气息顿变,快到倾城毫无所觉,快到连搀扶他的夜阑根本来不及出手缠住他,便只见眼前玄色身影一晃,苏墨弦轻松躲过暗杀,不止,他竟已到闪身到了倾城近前。 深暗的眸子如千年的古井,表面上看不出丝毫的微澜,可有一点却再清楚不过,他没有中毒,方才醉酒一般无能为力不过是假象。他直直盯着倾城,出手如疾风。 倾城虽然学了武,可她学习时年岁已大,又只有一年的时间,大半的功夫都花在暗器之上,轻功也只学了皮毛,更遑论此刻与她面对面对敌的是苏墨弦这样的高手。 她连垂死挣扎都来不及,只能死于苏墨弦掌下。 所幸那边夜阑已极快返身,危机关头与苏墨弦对上一掌,同时将倾城推开。 倾城只听得一声冷笑,下一刻看去,便清楚看到苏墨弦如探囊取物一般,撕去了夜阑脸上的□□。 “这张脸,你还不配用。”苏墨弦的嗓音仍旧似笑非笑,甚至听不出杀气。 夜阑低呼一声,下意识抬袖,返身遮掩真容。 倾城睁大了眼睛,震惊不已。 她虽不是高手,却也知道夜阑的修为已是极高,而修为这么高的夜阑,竟然在全力对抗苏墨弦时被苏墨弦轻轻松松撕掉了□□。 若是方才他再狠一些,可以说,此刻夜阑已经没命。 然而,苏墨弦却显然没打算对夜阑赶尽杀绝,他甚至并不好奇夜阑的真容,扔掉□□以后,苏墨弦的目光便落在了倾城身上。 倾城双目微眯,戒备的,蓄势待发的姿态。 苏墨弦忽地出声,“真这么恨我?” 嗓音很低很沉,听不出丝毫的情绪,倾城的心却下意识轻颤。那一刹那,竟有被他看穿的错觉。 下一刻却反应过来,不可能,正如夜阑一举一动都练得和倾城神似,倾城亦已逼得自己浑身上下再找不到半点倾城的影子。一个浑身上下没有半点倾城痕迹的倾城,他怎么可能认得出来? 想来,每一个想要杀他的人,自然都是恨他的。 倾城唇角勾起冷笑,决绝地回他,“是。” 同时,袖中拳头紧握,毒针,当下迸发如雨,无一不是对准苏墨弦的命脉。 苏墨弦面无表情看了她一眼,衣袍翻飞之间,他矫若游龙,那漫天而下的细密的毒针,竟没有一根近了他的身。 倾城看得愈加的不甘心,为什么,他可以活得这么好?她机关算尽的局他根本没入,她苦苦修炼的暗器,也不能奈他分毫。 倾城再次发动一轮攻击,已经失去理智般疯狂。而这一次,苏墨弦却似乎没了耐心,他忽地出掌,掌中蓄积内力,竟将倾城漫天的毒针全部吸引过去,成了一团针云一般,尽在他掌握。 倾城睁大眼睛,下意识地后退两步。 苏墨弦微微眯着眸子,盯着她看,他随手可以将这些毒针悉数还给她。 这片刻里,夜阑已用丝巾覆面,出手纠缠杀心已动的苏墨弦。然而,苏墨弦单手与她交手已耗尽她全力,而苏墨弦的目光甚至没有从倾城身上移开半寸。 忽地,苏墨弦双目一敛,掌中内力迸发,眼见就要将毒针送出,这样的局势下,毫无悬念会对准倾城,倾城自知自己根本不是苏墨弦的对手,早已无计可施,纵然心中不甘痛恨翻滚,也只能缓缓闭上眼睛。 夜阑惊呼一声,“小姐!” 行动早已先于指令,蓝衣翻飞,夜阑以身去挡倾城。 然而,预期的死亡并未来临,耳旁,只听得密密麻麻的银针钉入木梁的声音,倾城睁开眼睛,只见自己和夜阑全都安然无恙,余光瞥过,木梁之上,一片银光闪闪。 倾城睁大眼睛看着眼前的男人,而他,从头到尾,目光就不曾从她身上移开过。 此刻,他不疾不徐上前来,面无表情地说:“跟我回去。” 倾城冷笑,回去?再一次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吗? 眼中,恨意翻涌。 夜阑即使不敌,使命也要支撑着她战至最后一刻,然而,终究还是不敌,不过一招,夜阑倒下,苏墨弦就要捉住倾城的手。 却在这时,房门倏地被一阵风力猛然推开,同时,凌冽的杀气直逼而来。 苏墨弦双目微眯,循着练武之人的警觉,出手,便是十层功力迎敌。 两人皆是出手如电,一阵如影如幻的交手之后,两个身形如玉的男人各自落地。 苏墨弦凝目看去,只见眼前的男子一身锦衣华裳,银质面具覆脸,不见真容。 那人并不出声,夜阑早在两人交手时护着倾城站到男子身后,此刻,男子往夜阑递去一眼,夜阑领命颔首,带着倾城便要离开。 苏墨弦眸色一暗,挥袖,房门“啪”的一声便被关紧。这喘息的时间,苏墨弦飞身去捉倾城,“你不准走!” 银面男子终于轻笑出声,“王爷当我死了吗?” 声未落,已侧身去拦,两人再一次交手,一时间,这原本旖旎的房间彻底混乱。 苏墨弦和银面男子之间分毫不让,苏墨弦一定要捉倾城,银面男子一定要让倾城离开,两人修为不相高下,一时间,倾城既不能离开,也没有落入苏墨弦手中。 倾城紧紧蹙眉看着如影似幻的两人,眼前看来,他们不过是在耗着,看谁的内力先被耗尽。与夜阑相视一眼,夜阑无奈地摇头,两人正无计可施之间,只听得外面传来一声,“王爷,不好了!林妃娘娘无故摔倒滑胎,此时母子命在旦夕。” 倾城浑身一震,林妃娘娘?母子? 先帝的林淑妃竟然成了苏墨弦的林妃娘娘,还怀了他的孩子! 倾城只觉有冰冷从足下直窜头顶,可惜手中已无暗器…… “啪!” 倾城正恨不能让苏墨弦死,耳边,浑厚一声掌力传来,便见苏墨弦和银面男子已分开来,苏墨弦一连后退数步,唇角鲜血刺目。 “王爷是担心家中妻儿,分了心吧。”男子仍旧漫不经心的语气,“我也不想别人说我趁人之危,今日便如此吧,我不占你的便宜,你也别想动我的人。” 苏墨弦紧紧抿着唇,脸色已现苍白。深暗的眸子忽地再次瞥过倾城,而后落在男子脸上,沉声道:“最好如此,否则,若她再妄想行刺,本王必定要她性命,绝不手软!” 男子只是笑。 苏墨弦离开,他受伤应不轻,行走之间却看不出丝毫异样。 真是个善于伪装的男人。——倾城恨恨地想。 “等等!”男子却忽然叫住了他。 苏墨弦脚步一顿。 银面男子缓缓走来,目光瞥过夜阑,“你是怎么认出她不是那个人的?” 倾城神色微动,这也是她最关心而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 夜阑天生就很会模仿,她还练过缩骨功,为了模仿倾城的身段,她甚至收缩了骨节。更别说举止神态,回眸浅笑这些,连倾城自己都看不出破绽。 苏墨弦唇角微勾,背对着男子,目光瞥过夜阑,又看了眼倾城,“告诉你原因,好给你改进的机会,再一次刺杀本王吗?” 倾城冷笑,是啊,苏墨弦怎么会这么蠢,给人杀他的机会? “告诉你也无妨,”不想,苏墨弦随即开口,嗓音忽地有些轻远,“我怎么会认不出自己的妻子?” 第五章 “这一次……谢谢你,慕珏。” 三人连夜回到谷中,夜阑立刻消失不见,只剩下倾城和银面男子,倾城轻声叫着男子的名字道谢。 慕珏看了眼一轮圆月,缓缓取下脸上银面。 今夜月光极好,清辉皎洁,落在男子脸上,正照得他俊美至极的容颜。凤眸沉黑深邃,鼻梁高挺,薄唇精致仿若含情。毫无疑问这是个美到极致的男人,不知是因为太美,还是因为夜色之中,他的美几乎带上了几分妖魅。 听到倾城的谢,薄唇勾起一个魅惑的弧度,“只是这一次吗?” 倾城看了他一眼,抿了抿唇。 她的确欠慕珏许多,的确不止这一次。 见她沉默下去,男子忽地轻叹一声,“你可以选择不欠我的。” 倾城自然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想也不想地摇头,“我宁愿欠你,来生来世无尽偿还,我也不会放过苏墨弦!” 说完,才想起此刻自己有多狼狈。就在不久前,她还以为自己已经蜕变,已经变得强大,已经可以报仇,不想,她的强大对苏墨弦而言,仍旧是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一时间,既恨,却更痛。 慕珏凝着她,“我早就知道,你会失败。” 倾城抬眸,眼中惊讶,“那你为什么还要放我出谷,还答应夜阑帮我?” “倾城,只有让你知道了苏墨弦的强大,你才有可能会放弃。” “我不会放弃!”倾城断然打断,直直看进慕珏的眼中,“当初,是你让我恨下去的,为什么现在又要让我放弃?” “你那时死里逃生却万念俱灰,没有半点生存意志,我只是为了让你活下来。” …… 一年前,淑妃私下将倾城放出去,似乎全无后顾之忧,因为淑妃太了解倾城。国破家亡的倾城,得知真相的倾城,一旦离开,只有一死。而事实上,淑妃也的确没有料错,倾城从城楼跳下,抱的是必死决心。 落地那一刹那,意识还很清楚。 疼,很疼!仿佛浑身的骨头都错了位那般疼。 然而,却也只是错位那般。倾城没有死过,没有经验,不知道要人性命的疼痛该是怎样的,痛昏过去以前,一个念头闪过。 死,也仅此而已吗? 她醒来的时候,躺在陌生的竹楼里,床边的男子居高临下凝着她,笑得如妖如魅,“没死成,看是再死一次还是去夺回来?” 夺不回来的,她除了能让自己死得轰轰烈烈以外,再也无能为力。——那时,倾城悲哀地想。 倾城一直以为慕珏救她是机缘巧合,而她从那么高的城楼上跳下却除了手臂脱臼外浑身再无一处伤,是她命着实太大。却一直到一个月以后方才知晓,的确是巧合,只是慕珏的巧合是费尽心力、机关算尽的巧合——他在城楼之下那片土地布下了机关。 她坠落的刹那,地面机关开启,她直接落到了地下,那一个瞬间,机关一开一合,从地下带起一具浑身是血的女.尸。 要知道,她跳楼殉国,当的是天下人的面,慕珏要救她,要瞒过的便也是天下人。 倾城即使千真万确完好无损,也怎么都不能相信慕珏办到了,要知道,那么多的人,那么多双眼睛。 “其实不难,当时你的‘死卫’死守城楼,早已将那方寸之地包围,外面的百姓和更外围的苏瑜等人根本看不清具体情况,要瞒过的算起来就只有已经离你很近的苏墨弦一人。不过一个刹那,刀剑反个光让他生个盲点而已,等他再仔细去看的时候,只能看到你鲜血淋漓的‘尸体’。” 说到这里,慕珏话锋一转:“我连在天下人眼皮底下救你都能办到,你说,是这个难,还是报仇难?” 倾城永远忘不了当日慕珏说话时的眼睛,浓黑得像是漩涡,藏着无尽的力量和毁灭。那一刻,倾城鬼使神差地相信,纵使是苏墨弦,也可以死在里面。 如果有希望……倾城动摇了。 慕珏继续道:“你的孩子,你的父亲,你的国家,你所有的一切,全部被苏墨弦毁去,而你却就要这么独自死去,让他活得春风得意,你甘心吗?” 不甘心。 倾城不甘心,她的孩子、父亲、国家,凡她所有,全部被苏墨弦毁去,她不甘心,她不要让苏墨弦好过! 一旦有了信念,人生便不再艰难,不论这过程里有多少绝对的艰难。 倾城求慕珏教她杀人,慕珏却道:“我没有时间教你。” 然而第二日,慕珏带来了夜阑,“夜阑是顶尖的杀手,她会教你如何杀人。” 倾城虽然寄养在苏家,但是公平地说,在苏家篡位以前,苏家从未薄待过她,尤其是苏墨弦,自小对她娇宠至极,即使是之后倾城回到皇宫成为最得宠的公主,也不过如此。——就是这样养尊处优的公主,却要从最基本的外功开始学习。 她那样的年岁,还曾为人.妻、曾经怀胎,从头修炼有多难,毫无悬念。可就是这样的倾城,却在短短三个月内,掌握了轻功,学会了提气御风而行。 即使彼时,倾城已经瘦得几乎看不出原来的模样,她却丝毫不懈怠,日以继夜地继续练着夜阑传授她的剑法。 夜阑是杀.手,作为一名杀手,她见过人世间最残酷的残酷,最折磨的折磨,杀手的世界里永远是无尽的死亡、死亡、死亡……她早已不知何为不忍,然而,倾城不要命的学习态度却让她想要阻止。阻止,并非因为她所受的苦,而是因为改变不了的结果。 “不必再练了,你就算这样不吃不喝不睡再练五十年,也不可能杀得了苏墨弦。” 距离倾城上一次见慕珏,已经三个月。只是没想到,再次见面,慕珏开口的第一句,便是戳破她的幻想。 倾城握剑的手一颤,瞪了慕珏一眼,便提气往山谷外飞去。 山谷的阵是慕珏亲自布下,五行八卦精妙至极,外人进不来,里面的人出不去。可是那一刻,倾城就是想要证明给慕珏看,她已经不是过去的倾城。 那是倾城第一次闯阵,她甚至还未到达桃花阵,刚刚入阵,细密的藤蔓便从四面八方窜出,倾城借着刚刚入门的轻功躲了片刻,便彻底被藤蔓缠住。若不是慕珏追至,她已窒息而亡。 倾城醒来的时候,慕珏坐在床前,手中端着一碗肉糜粥。 倾城瞥过头去,不想看到慕珏。 慕珏凝了她半晌,眼睛里忽地有了笑意,“我会告诉夜阑,以后不再教你用剑。” 倾城回头,看了他一眼,默默接过他手中的粥。 将空碗递回到慕珏手中时,倾城抬眸凝着他,意思不言而喻。 “很好。”慕珏轻笑,却并不改口,“夜阑以后不会再教你外功。” 倾城瞪他,有种受到欺骗的恼怒。她都已经妥协了…… 慕珏将碗放到一边,不疾不徐地说,“你可能不了解苏墨弦……” 他说到这里,听得倾城一声冷笑,他也不恼,继续道:“恐怕当今天下,他已经没有敌手。” 倾城倒吸一口凉气,瞳孔微缩,“你说真的?” 慕珏点头。 “夜阑也不能?” 慕珏发出一丝哂笑,看着倾城的眼神如看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夜阑在他眼里,不比一个丫鬟厉害多少。” 倾城唇角颤了颤,夜阑的功力已是她此生望尘莫及…… 良久,倾城问慕珏,“你……也不能?” 慕珏坦言,“除非我和他同归于尽,否则,我杀不了他,当然,他也杀不了我。” 一瞬间,如生存的支撑被抽离……却听慕珏话锋一转,“我只是告诉你,不能硬敌,却不代表不能智取。” “轻功学成这样已经足够你必要时候逃命,明日起,你不用再学习外功,好好研习五行八卦和暗器毒.药吧。” 倾城在外功学习上少了些天赋,五行八卦和暗器毒.药学得却是极快,夜阑惊叹不已,不到一年的时间,夜阑已坦言没有再能教她的。 其实倾城心中清楚,并非她多有天赋,不过是这些苏墨弦以前教过她。苏墨弦应是防着她,所教并不成体系,然而一经夜阑有意点播,不多时便能融会贯通。 她成功出谷那一日,真的以为自己能杀了苏墨弦…… 她周密布局,自己易容潜伏在青.楼,却让夜阑假扮自己。西楼之中最不缺的就是王宫贵胄,这些人曾经见过倾城的不在少数,“倾城”的出现必定会引起惊乱,而眼线遍布朝野的苏墨弦毫无疑问会在第一时间知道“倾城”回来了。 倾城回来了,最为忌讳的人一定是苏墨弦,苏墨弦一定会来一探究竟!他即使看出夜阑是易容又如何?倾城本就没有妄想她的易容能骗过苏墨弦的眼睛,可是,除了脸以外,别的呢? 一回眸,一浅笑,甚至撒娇……全部都和倾城一模一样的“倾城”,必定会让苏墨弦心生怀疑。 一旦生疑,便会试探,倾城要的就是苏墨弦的试探! 那些日子里,“倾城”身上的脂粉,苏墨弦所饮的茶水,再加上古琴弹奏时挥发出来的木香,这些分开来都是平淡无奇,可是混合在一起,却是最厉害的毒.药,能在无声无息之间化尽人的内力,到那个时候,再放出暗器…… 完美的暗杀计划,施行以前,倾城每每这么揣摩一遍,心内已是激动得不能平静。 偏偏,一败涂地。 她甚至不知道哪个环节出了错。 第六章 夜半的山谷里忽然飞来一只信鸽,慕珏伸手抓过,从它腿上取下信纸,便将它放飞。 倾城看了眼扑棱着翅膀消失的鸽子,目光落在慕珏微微拧起的眉头上,斟酌地说:“我先回房休息了。” 慕珏没有应她。 倾城转身之际,却听慕珏道:“我有急事要离开一段时间,大约半月回来。你考虑下,如果我回来的时候你依旧决心报仇,那么,我帮你。” …… 半月时间,过得不快也不慢。 慕珏让倾城考虑,其实这有什么好考虑的?从她决心活下来的那一天起,她就早已没有了考虑的资格。 她若死了,是可以大方地放弃仇恨;可她还活着,她如何能说服自己忘记一切偷生? 孩子的性命,父亲的性命,还有一个国家,全部都要由她来背负。 倾城不信慕珏不懂这个道理。 慕珏这个男人太过神秘莫测,然而倾城有种强烈的直觉,这个人,他比谁都更懂得仇恨。 不过,这段时间,倾城倒是隐隐明白了自己败在哪里。 太急。 从她布局到收网,统共加起来也就一月时间,而她的敌人却是苏墨弦,她甚至还没取得苏墨弦的信任。对付苏墨弦这样强大的男人,没有得到他的信任就想要他的命……倾城回想起来也忍不住失笑,太不知天高地厚了。 十五天,不早不晚,慕珏如期回到谷中,脸上带着风尘和疲惫,眼睛里有不明显的血丝。 彼时,倾城正对着镜子,手指在铜镜上虚绘着自己的脸颊,倾城的容颜,秀眉却轻蹙。慕珏立在房中,凝着她的背影,两人一时谁也没有说话。 良久,倾城轻声说:“你说会帮我,那么,帮我重新回到苏墨弦的身边吧。如果一个月太短,我可以在他身边一年,十年,二十年……” 慕珏面色平静,对倾城的话并无丝毫惊讶。 的确,若她要报仇,回到苏墨弦身边才是唯一的路,今日即便不是她自己想通,他也会告诉她。 “你说,有什么办法可以掩藏住我这张脸,让苏墨弦也看不出来?”倾城偏了偏头,眉头微蹙,一脸困扰的模样,“似乎无论我的易容如何高明,都骗不过他的眼睛呢。上一次,我总觉他是认出了我,可待我仔细去想,他又不像是认出了我。也罢,都不重要了,我只要他往后再不能将我认出。” 慕珏一身紫衣,长身玉立,负手于身后,闻言,眼底划过一抹不忍。他缓缓往倾城走去,嗓音波澜不惊,“你能承受多大的痛苦?” 倾城闻言微怔,随即弯了弯唇,“你说呢?” 慕珏面无表情,“削骨之痛如何?苏墨弦比你更懂易容,你没有办法骗过他,只能彻底改变容貌。” …… 夏天过去大半的时候,南诏国的太子和七王爷来到大周,适逢七夕临近,大周天子定于七月初七设国宴款待。 七月初六,苏墨弦从北方赶回。这不到两年的时间,苏墨弦算起来至少有一年半的时间不在帝都,这一次还是大周武帝苏瑜亲下了圣旨,才将他召回。 京郊北部是天然的山脉屏障,苏墨弦从北部取道而回,因前几日耽误了些时间,为了能在武帝给定的时间内赶回帝都,苏墨弦和贴身侍卫连夜赶路,周遭狼鸣虎啸,竟未能丝毫影响到他们的两匹千里快马。 却不想,前方陡然生变,一道凌冽的箭气破空直逼而来。快马疾驰之下避无可避,玄色身影足下轻点空气,一跃而起,翩然落地,那一箭射空之下,竟是直直射进百步之外的百年老木,当下,只听得树干破裂开去的声响,高大林木竟是缓缓倒下。 一箭,杀气毕现。 而后,便是凌厉的脚步声,多而不乱,显然有备而来。黑色夜行衣将杀手遮掩,箭矢暗中所指,无一不是对准居中那一身玄衣的男子。 苏墨弦负手而立,唇角微扬,一派胸有成竹云淡风轻。 “放箭!” 黑暗里,阴冷一声令下,数十支箭齐发。却见居中玄衣男子身形未动,他身后原本无丝毫存在感的青衣男子闪身上前,快得不见痕迹的一招之后,所有箭矢纷纷原路而回,杀气不减。 草丛里传来数声闷哼,其后便是肉体倒地的声音。 暗中刺客见状,非但不退,发而欲发动再一轮的攻击。不想,却在这时,不远处火光通明,马蹄声、兵器声,快速逼近。 “他有救兵,撤!” 为首刺客一声令下,草丛里传来撤退的动静。 青衣男子面无表情,就要擒贼先擒王,不想,身形刚动,便被苏墨弦拦下。 苏墨弦一字未言,青衣男子毫不迟疑颔首,“是,爷。” 往他们而来的是一支不大不小的军队,军旗颜色赤红,为首一人催马而来,到得近处,便不再前进。那人一身银白铠甲,身形微弱,气势却足,骄傲地立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前面的两人。 苏墨弦目光瞥过这支轻骑,最后视线落在为首那人脸上,一字不言,神色不明。 为首那人看了苏墨弦半晌,轻笑出声,“好没有礼貌的睿王,我救了你的命,你却连声谢也没有?” 赤红是南诏国色,这是南诏的军队。南诏领军之人能轻易认出睿王,并不稀奇。 苏墨弦默了默,缓缓出声,嗓音流淌在夜色里,如星光落入湖面,铺下一道心旷神怡,“想来,南诏神秘的七王爷便是你了。” 马上再次传来一阵愉悦的轻笑,“好说!睿王,我们行猎来此,却迷了路,看样子睿王也是要连夜回京,若不嫌弃,便一路同行吧。” 短暂的沉默,苏墨弦沉黑的眸子透不出情绪,“恐怕不行。” 七王一怔,似乎全没有料到,不由偏头一笑,“怎的这般小气?” 苏墨弦缓缓走到一旁的千里马身边,“不离为箭气误伤,我需要为它疗伤。” “不离?”七王朗声一笑,“真是奇怪的名字,它是不是还有个兄弟叫不弃?正好不离不弃了。” 苏墨弦没有回他,径自牵着马到了一棵树下,边走边道:“夜行容易招惹深山猛禽,七王爷若是不急,便在此歇一晚,明日一同回京。” “如此,便叨扰了!” 七王朝身后挥了挥手,便率先翻身下马,他身后士兵当下开始扎营。 …… “传言睿王最受武帝宠爱,恩宠更胜太子,想不到出行却如此简朴,两人两骑,连遇了刺客也要亲自出手。你作为最受宠的王爷,每每打架,要亲自上阵;爱驹受伤,也要亲手上药,这王爷……做得也委实风光啊。” 七王缓缓踱到苏墨弦身边,看他不疾不徐为不离处理伤口。剑气所带的外伤,血腥很重,由他来做,一举一动之间却如清风霁月般那么赏心悦目。 七王原本只是随口打趣,不想,他笑容尚还在脸上,眼前清风霁月的男子已停下动作,转头,竟是将手中净白的瓷瓶大方递给他,“既如此,那便有劳七王爷了。” 七王笑容一僵,眼角抽搐,“……” 七王倒是没想到,眼前这冰冷的男子竟会这般自来熟。 他干笑一声,打了个哈哈,“虽然本王并不如睿王受宠,但到底也是个王爷,本王也是不大想纡尊的,而你……显然已经纡尊惯了,还是你来吧。” 苏墨弦抬眸看了他一眼,没再说话,继续神色自若地为不离上药。 七王不敢再东拉西扯,只能在一旁坐下,静静看着苏墨弦上完药又极有耐心地抚摸着马背,一遍一遍,竟像是在安慰它一般。 七王意味不明地笑了,苏墨弦这时却倏然回头,正正将七王的笑收入眼底。 七王也不遮掩,坦言,“好难得,王室中人竟然还有这么丰富的感情,而这感情的对象却是一匹马。” 七王原本霸占的就是苏墨弦的地方,此刻苏墨弦神色自若坐到他旁边去,嗓音听不出情绪,“正是因为难得,所以格外珍惜。” 第七章 七王笑。 “七王爷不信?” 七王不答,话锋一转,“不要七王爷七王爷地叫我了,其实半年以前根本就没有什么七王爷,我如今不过是表面风光,睿王一看就是个明白人,想来清楚得很,我不过是南诏皇帝的私生子,刚刚认祖归宗而已,你我如今也算朋友了,叫我小七好了。” “小七?”苏墨弦齿间念着这两个字,眸光深暗不见底。 “嗯,凤小七。我母亲流落在外时生下我,父王一直不知道我的存在,母亲又是个痴情女子,一心一意要等着父王来为我起名,在那之前她便按照排行随口叫我小七,没想到这一随口就随口了十八年。后来,父王找到了我,想要再为我起名我也不大乐意了,便只冠了南诏的国姓。” 小七单手托腮,望着天上残月,“南诏皇室里的人都有些食古不化,除了父王和太子哥哥稍微对我好些,别的人都不大看得起我。所以太子哥哥一说要出使大周,我立刻便跟来了,你们这里……我还是喜欢的,我想,留在这里也挺好。” 小七说到这里,缓缓转过头来,看向苏墨弦,笑眯眯地问:“小七若留在这里,你欢迎吗?” 苏墨弦一双眸子如千年古井,深沉莫测,波澜不惊,“七王爷若是愿意,大周自然无任欢迎,七王爷应该考虑的当是南诏王的意思才是。” “父王的意思你就不用管了,你欢迎我就行。只要我愿意,别说是留下,就是冠上你家的姓,从凤小七变成苏小七,父王也是乐见其成的。” 小七笑眯眯说完,不再待苏墨弦反应,便快乐地跑开去,回到自己的阵营。 苏墨弦静静看着那道身影,眼神深不见底。 …… 小七第二日醒来便去找苏墨弦,不想,苏墨弦竟已离开,只留下一张地图,绘着这一带地形和山路。 小七双目一眯,捏紧了那张羊皮地图。 小七回到行馆时正是早膳时间,南诏太子云奕正在用膳,见到小七从外面回来,淡淡抬眸看了他一眼,“无功而返了吧?” 小七脚步不停,就要回房,“和你有关系吗?” 云奕径自不疾不徐地说:“都说睿王风流好色,我看却正好相反,你若打那个男人的主意,我劝你还是多花点功夫打探打探前朝七公主倾城的事,你整天盯着睿王府那个有名无实的侧妃有什么用?你想向她取经,是想学她让睿王常年不归家的本事吗?” 小七脚步一顿,缓缓转过身来,看向云奕。 “你怎么会知道?” “知道什么?知道父王千辛万苦找回来的七王爷其实是女儿身?”皇室的男子都有好皮相,云奕虽不如苏墨弦那般绝色,笑起来也是赏心悦目,即使那笑分不清是敌是友。 小七脚步一转,坐到了云奕身边去,淡道:“我女扮男装不算太高明,不难看出,当然也并不容易看出,为了学习做一个男人,我可是花了不少的功夫。让我惊讶的是,一向被父王认定为‘平庸’的太子哥哥,你竟然能够轻易看出,看来,皇宫里伪装的也不只我一个人了,不是吗?” 云奕只是笑,意味不明,“我对你的来历不感兴趣,你是父王真的明珠还是假的明珠我也不关心,我想知道的只是,你我之间会不会有利益冲突。” “有又如何,没有又如何?” “若有,斩草除根;若没有,不如结盟。” 小七偏头一笑,似在玩味着这句话,半晌,站起身来,缓缓离开,“今夜国宴,你会知道答案。” …… 酉时三刻,宫门。 南诏太子云奕携着小七入宫赴宴,车辇正缓缓驶近皇宫,却在宫门不远处被拦了下来。 云奕脸色沉了沉,按礼,他身为南诏太子,代表的是整个南诏,车驾可以直接驶入皇宫。此刻被拦,自然不悦,唤了随行内侍近前,“什么事?” “回太子殿下,前方出了些事故,似乎是睿王爷的马伤了人。” 车辇内,一直闭眼养神的小七闻言,缓缓睁开眼睛,掀起帘子。 南诏的车辇离宫门还有段不近不远的距离,小七看得半清不楚的,前面那两个人她倒是看清楚了,当下起身,就要直接跳下车辇。 “你做什么?”云奕眼疾手快将她拉住。 “前面那两个人我熟,去打声招呼。” 云奕看了眼前方,似笑非笑,“你熟?睿王便不说了,你怎会与睿王侧妃熟?你的确是私下盯了她不短时间,只是这‘熟’似乎太一厢情愿了些吧。” 小七无辜地眨了眨眼,“此刻不熟,将来总会熟,你何必与我较这个真?” 说完,轻松一跃便跳了下去。 小七看了一旁的内侍一眼,内侍立刻识得颜色,解释道:“按大周皇室的规矩,王爷们入宫门前都需下马下车,卸下兵器。今日那睿王侧妃原也是一番好意,睿王的马是京中出了名的好马,日行千里,且通人性,马夫原要上来牵马,睿王侧妃怕马夫伺候不周,便叫了自己的侍卫去接手,却哪里想到,马儿忽然狂性大发将那侍卫伤了。” 小七一路听着,这几句话功夫,已经到得近前。只见地上坐着一名侍卫,半张脸淤青,唇角带血,正拉着旁边一身宫装的女子吵嚷,“这畜生,竟敢伤我!姐姐,你可要为我做主,帮我宰了它啊!” 小七唇角弯了弯,对身旁内侍道:“不过一个侍卫,伤了便伤了,竟还当成了个事。” 小七没有刻意压低嗓音,这话一出,便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全部吸引了过来。 苏墨弦今日一身白衣,身姿清冽,出尘如仙。看到小七,神色淡漠,仿佛全然陌生,从不曾见过。 苏墨弦对面,半弯着身子的女子长相秀美,一身深紫锦裙,端庄大气;头上珠环翠绕,雍容华贵。小七认得她,苏墨弦的侧妃,林妃,林淑儿。 林淑儿身旁,赖在地上的“侍卫”显然女扮男装,虽然狼狈,五官却与林淑儿有几分相似。与林淑儿的温婉不同,那人眼底毫不掩饰骄纵,看到小七,大斥一声,“贱民!你可知我是谁?竟然敢这么对我说话?你可知,连皇上也要让我爹三分?你不要命了吗!” “林幻儿!”林淑儿闻言,脸色顿变,当下连名带姓斥了那“侍卫”。当然,那也根本不是什么侍卫,那就是林淑儿的妹妹,如今大周丞相林辰远的小女儿。 “让你爹三分?”小七故作惊讶地眨了眨水眸,“天子让臣子?这我可是闻所未闻,除非……” “除非什么?” 林幻儿一对上林淑儿的眼神,便也知道自己一时冲动说错了话,此刻底气略有不足。 “除非……大周皇帝有什么把柄在你爹手上。” “你胡说八道!”林幻儿大怒,当下就从地上跳了起来,一指指向小七,“贱民!你少在这里胡言乱语,小心我割了你的舌头!” “贱民?我道只有公主王子才有资格说这两字呢?原来……” 小七忽地惊呼一声,“原来你爹就是皇上啊?那可真是失敬失敬了,公主。” “你……!” 林幻儿脸上顿时青一阵白一阵,却再说不出话来。 皇宫门口被叫公主……若是传到皇帝耳中,她全家都可以死一回了。 “这位想来就是南诏的七王爷了。”这时,林淑儿款款上前来,笑着便轻易转移了话题,“有礼了。幻儿自小被宠坏,说话不知轻重,还望七王爷不要和她小女子一番见识才是。” 小七微微一笑,她身后不远处就是南诏的车辇,林淑儿稍微有点眼色便应能猜出她身份。 “既然侧妃娘娘知道她被宠坏了,为何还要让她去动睿王爷的马呢?”小七转了转眼珠子,忽地惊呼一声,“该不会是……侧妃娘娘自己也不满她,想要借刀杀人,借此机会教训她,也顺便宰了睿王的马一箭双雕吧。” 林淑儿闻言,脸色乍白,紧紧咬着唇,勉强笑道:“当然不是了,这不过是个意外,不离野性难驯,只有王爷能驯得住他。但平日里也算温和的,没想到今日会狂性大发,幻儿是……不巧。” 小七了然地点点头,忽地偏头看向一旁一直未出声的苏墨弦,笑嘻嘻地说:“苏墨弦,你不厚道哦。你这马儿兽性未除,昨夜它原已受了伤,你却还要我去碰它……啧啧,我救了你,你却想要害死我吗?” 苏墨弦神色淡漠,眼神幽深,“七王爷不是也聪明地避开了吗?” “听起来倒像是埋怨我没配合着跳你陷阱似的。”小七皱皱鼻子,慧黠的大眼转了转,目光便落到苏墨弦身后的不离身上,当下,足下轻点,一跃而起…… “王爷不可!” “王爷小心!” 第八章 …… 待周围的人察觉出小七意图,当下惊呼阻止,此起彼伏。然而,却已经晚了,众人眼睁睁看着小七姿态翩然之间,已坐到了不离背上。 不离是京中出了名的千里良驹,也是出了名的兽性难驯,传言,天下只有苏墨弦和……前朝七公主倾城能骑到它背上去,其他人妄图动他都会被他毫不留情摔下来,狠狠践踏而死。 周围人下意识地用手遮了遮脸,实在不想看那惨不忍睹血.肉.模糊的画面。 只有苏墨弦,一直神色莫测地看着她,起初并不阻止,之后也毫无惊讶,仿佛一切最寻常不过。 不想,周围空气却平静,半点躁动也无,小七坐在马上,笑眯眯地摸着不离的脖子,“很好嘛,肌肉紧实漂亮,现在能日行千里,将来老了把你烤来吃了味道也不错。” 不离仿佛能听懂她的话一般,听到小七要将它烤来吃了时,从鼻子里轻哼了一声出来,然而却又丝毫不暴躁。 周围所有的人,除了苏墨弦,无不目瞪口呆。 “这……方才我可是亲眼所见,林小姐不过是碰到了它的鬃毛,便被踢翻了。” “六个月前,睿王府的马夫想要驯它,还被它践踏而死呢。” …… 周围传来窃窃私语。 小七狡黠一笑,俯在不离耳边,笑道:“来,跑两圈给他们看看。” 当下,不离如通了人性一般,便在这空旷的宫门处小跑起来,“哒哒哒”的马蹄声不疾不徐,丝毫不见千里马的烈性和速度,反而像是刻意慢了步伐在讨小七欢心似的。 小七小跑了两圈回来,骄傲地在苏墨弦面前勒住马绳,居高临下地望着苏墨弦,“什么兽性难驯?不过如此嘛!” 苏墨弦静静看着她,眸子沉黑。 “你……你怎么能……”却是林淑儿脸色惨白,青葱玉指指向小七,簌簌发抖,如见了再恐怖不过的事。方才的雍容端庄丝毫不见,只剩下方寸大乱,“你,你是谁?” 小七安然坐在马上,意味不明地笑,“吓成这样子,见鬼了?” 这话俨然随口一说,却不想,林淑儿听得最后三字,竟然双腿一软,险些倒到地上去,幸得林幻儿眼疾手快将她扶住,“姐姐,你怎么了?” 林淑儿死死盯着小七,双唇颤得已说不出话来。 小七好心替她回答,“哦,好像见鬼了。听说亏心事做多了,白天也能见鬼的。” “你……!” 林幻儿气极,却怕被小七再抓住口头上的把柄,一时说不出话来,只能狠狠瞪着她。 小七还赖在马上不肯下来,反而驱着马缓缓走到脸色白得吓人的林淑儿身边,轻嗤一声,“一群井底之蛙,本王不过小试身手就把你吓成这样,不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吗?你以为你们睿王的骑术是大周最好的,便也是天下最好的了?告诉你们吧,我们南诏人,随便抓一个出来,都能将不离驯服。” 林淑儿咬着唇,眼底有气愤划过,脸色却瞬间恢复了些血色。 “那七王爷便抓一个出来让本王瞧瞧吧。” 终于,一直不曾出声的苏墨弦开了口。 小七回身一笑,笑靥如花,“好啊!” 伸手一指,便指向了正在不远处冷眼旁观的云奕,“太子哥哥,你来,给他瞧瞧!” 众人循着看去,这才见得云奕早已下了车辇,正静静在一旁观看,却不知已看了多长时间。此刻,在众人目光里,一身杏色锦衣的云奕缓缓走上前来,不疾不徐,一派温儒。 小七自觉地跳下马来,骄傲地做了个“请”的姿势,不想,这温儒的男子脸色却陡然冷下,“我是你养的猴吗?大庭广众,唯恐天下不乱,成何体统!” 话落,狠狠瞪了小七一眼,便上前去和睿王打招呼寒暄。 相比于小七的锋芒毕露,太子云奕显然面面俱到,不消片刻,便已将上一刻还恨不得杀了小七的林淑儿林幻儿安抚。 …… 车辇先行,小七歪在车里,意兴阑珊。 云奕深深看着她那张和自己有三分相似的脸,“你知道那匹马?” 小七笑问:“太子哥哥知道?” “汗血宝马的王,极难存活,更难驯服,然而一旦驯服,却一生只认一个主人,忠诚无比,其他人若妄想碰它,必定死状惨烈。”云奕说着,看了小七一眼,“我自认对你还算不错,更有意与你结盟,你却想害我?” 小七无辜地眨了眨眼,“若你连一匹马都认不出,又有什么资格与我结盟?” 说到这里,似乎想到了好笑的事,小七笑得眉眼弯弯,“若你方才不自量力要去驯马而死在马蹄之下,作为盟友,说不定我还能要求大周的皇帝将睿王赔给我,以作抚恤呢。” 本是大逆不道的话,却见小七眼中尽是欢快毫无恶意,云奕气也不是,怒也不是,一时哭笑不得。 …… 宴开时,已是半个多时辰以后。 龙座之上,大周武帝一身明黄龙袍,珠冕将他的脸遮住,下面的人并不能太清楚看清他的脸。天子便是如此,天威不能让臣下窥探,尤其是这等国宴,更要显示地位的尊崇。 武帝左手以下,分别是太子、睿王、贤王、魏王,云奕和小七则是坐在武帝右手以下。再往下,便是大臣百官。 太子云奕携了小七上前行礼,献上从南诏带来的宝物。武帝赏赐了些珍宝,以作回礼,云奕小七表示谢意,一来一往,双方寒暄得宜一番,便落座开宴。 葡萄美酒夜光杯,缓歌慢舞凝丝竹。小七跟在云奕身边,只任他应酬,目光一面在对面的三王和太子之间流转,一面喝着酒,倒是有几分落拓不羁之感。可惜她酒量并不多好,没有几杯脸色便俏红,有了醉意。 龙座上的武帝忽然往她看来,“朕听说,方才七王爷在宫门前小试了一番身手,轻而易举便将睿王的马驯服,可有此事?” 小七带着酒意笑眯眯地回道:“对啊。” “朕还听说,南诏男子的驯马术都像七王爷一样高明,可有此事?” 小七嘿嘿一笑,“那是我吹牛的,皇上你还真信了?真是好天真哦。” 话落,大殿内的空气霎时微微凝结。还是第一次,有人胆敢这么对天子说话。 “七弟!”云奕警告。 小七却索性端着酒杯微微晃着身子站了起来,不满地撅着嘴,“本来就是啊,一国之内,臣民千万,哪能个个都是人中龙凤?一山还不容二虎呢,要是个个都人中龙凤,那一个王朝岂不是要天天大混战?” 殿中,已有不少臣子开始默默擦拭冷汗。一山不容二虎……这话太敏感,岂能当着眼前这位天子的面说? 只有苏墨弦一双幽深的眸子落在她身上,深不见底。 武帝似乎也并不为小七轻慢的态度恼怒,不疾不徐地说:“七王爷说得倒是有几分道理,那么,可否告诉朕,你的骑术师父是哪位?” 小七眨了眨因为酒意带了水光的眸子,无辜地说:“当然是和太子哥哥同一位师父啊。” 武帝眼中掠过深色,看向云奕,云奕忙站起来道:“是的,南诏宫中王子都是由相同的师父教习。” “那太子骑术与七王爷相比如何?” 小七弯了弯唇,断然替云奕答了,“他自然是不如我的。” “哦?” 小七笑得眉眼弯弯,指了指太子,又顺便指了指对面大周的太子和王爷,“太子哥哥,其他哥哥,还有他们……全都不如我,只有小七最厉害,小七才是父王最厉害的儿子。” 说到这里,小七摇头晃脑来了句,“英明神武,一统天下,还看小七!” 声落,殿中有人倒抽凉气,有人嗤笑嘲讽。 “七王爷果真是喝醉了吧!好大的口气!” 一道声音带着中气,压过了其他的声音,小七循声望去,顿时倒有几分冤家路窄的感觉。那男子约莫四五十岁,正是林淑儿的父亲,大周丞相林辰远。 小七眨了眨眼:“丞相爷似乎不信呢,那比比如何?” “如何比?” “就你大周的太子、睿王、贤王、魏王轮番上阵,和本王比试吧。听说太子擅琴,本王便和太子比琴;睿王一身修为没有敌手,那本王便和睿王比武;贤王百步穿杨,本王便和贤王比箭;魏王棋艺冠绝天下,本王便和魏王对弈一局,你们敢不敢呢?” 第九章 林辰远愤然起身,怒极斥道:“狂妄小儿!” 要知道,在大周皇帝面前口出狂言要一统天下本已是极大的挑衅,再加上太子和三王都是少年成名,早已闻名天下,小七却还敢当众挑衅,且态度轻慢,实在太不将人放在眼里。 云奕的脸色也变了,连忙拉回小七,一面同武帝赔罪,“陛下恕罪,孤的七弟喝醉了,此刻看他模样站都站不稳,口出狂言实乃脑子不清楚,万望陛下不要同她一般见识。” 小七却是毫不给面子地轻笑一声,“太子哥哥,手下败将,何足言勇?” “小七!” “不服气?”小七看向云奕,似笑非笑,“好啊,那让睿王把不离牵上来,你骑上去试试看啊?” 云奕脸色顿冷,当下拂袖坐回,不打算再管她。 这时,沉默多时的武帝忽然开口,嗓音听不出情绪,“朕准了。” “只是,”武帝话锋一转,“琴棋书画比来颇有费时光,此时天色已晚,你便先和睿王、贤王比试,待你赢了朕这两个儿子,朕再另行为你安排和太子、魏王比试,如何?” “好啊!”小七一笑,便往殿中走去,“一言为定!” 哪想,她此刻整个人飘飘忽忽的,刚刚抬脚,腿一软,险些栽倒在地,幸得太子云奕眼疾手快将她扶住。 当下,大殿之内,嘲笑声四起。 …… 果真如同云奕所说,小七喝得连站都站不太稳。武帝为人还算公平,让她喝了醒酒的汤,又准她到殿外如厕顺便吹吹风醒醒神。 此刻天已黑尽,星子高挂,凉风习习。宫中之人都在宴会之上,前廷倒显得空旷,小七带了贴身侍女夜阑缓缓走在湖边,任凉风带着湿意吹到脸上。 身后,忽然传来几不可察的动静,小七一怔,却头也未回,只淡道:“你出来做什么?你可不是这么不知轻重的人。” “不知轻重的人是我吗?”身后之人淡道:“你去碰不离,还不如直接告诉苏墨弦你是谁来得简单。” 小七缓缓转过身去,对上眼前的男子,那人一身南诏侍卫装扮,那张脸却美不胜收,藏也藏不住,不是慕珏是谁? 小七微微一笑,眼睛里毫无掩饰懊恼之色,“没办法,看到林淑儿,想到当日……我头脑一热,便想吓她一吓。” 想到当日,自己被囚禁,林淑儿对她说的那些话,那些可怕的真相…… 是的,小七,便是倾城,削骨改变容貌后的倾城。 慕珏唇角讥诮,“是吗?你只是想吓林淑儿吗?” 倾城垂眸,“嗯,你说得对,我不只是在吓林淑儿,我也在试探那个人。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我已经成了这个模样,连我自己都不认得自己是谁,这样的我,与他分明第一次见,他却试探我,让我去碰不离。也不知他是不是疑心太重,见了谁都要这么试一试。” 慕珏静静看着她,没出声。 倾城道:“他这么做,我倒有些好奇,若是我果真能驾驭那匹马,他又当如何?” “所以,他试探你,你便反试探回去了。”慕珏直直盯着她,“你化被动为主动本也没有错,却偏偏选了个错得离谱的时间。你在宫门口那番动静必定会传到苏瑜那里,你要知道,当今天下,若说谁最容不下倾城,不是苏墨弦,是苏瑜!苏墨弦可能会和你玩这些试探与反试探的游戏,苏瑜却是宁肯错杀三千,也不会放过一个可疑之人。” “我已经在补救了。”倾城轻声道:“苏瑜到底还是忌讳我如今身份的,他试探我,我便大方给他机会试探。假意醉酒,故意挑衅,不过是给他机会。他倒也的确没辜负我,我提出和太子、睿王、贤王、魏王一一比试,他却独独关心我和睿王、贤王的比试。因为,琴艺和棋艺最好的根本不是太子和魏王,而是苏墨弦,倾城的琴棋书画都是由苏墨弦亲自教授,当年的倾城已经可以胜过他们,这个苏瑜知道,如今我便是赢了也不能说明什么。可是,当年的倾城养尊处优,手无缚鸡之力,根本不会用箭、习武,睿王贤王却都是师承高人,修为深厚,倾城不论如何速成,也绝对赢不了他们。” “你的确赢不了。” 慕珏目无表情,一语道破。 “比箭术,你没有贤王苏墨淳深厚的内力。至于和苏墨弦交手……全和找死没什么两样。” “苏墨弦那里,我自有应对之策。你只要帮我,赢了苏墨淳便可。” 慕珏深深看着她。 倾城抬眸,迎视向他,“我将自己置于困境,是我行事欠妥,所以现在我必须赢,这是唯一的补救方法。” 慕珏这才缓缓道:“苏瑜身边有个近身侍卫名叫下凡,是易容高手,在他眼皮底下,夜阑不可能扮成你,你只能自己取胜。” 说着,将手中一枚蜡封的药丸递给她,“这是‘凝殇’,服下它,一个时辰之内你的内力可以瞬间凝聚爆发,堪比普通人修习十年的功力。你的机关术和暗器已经很好,单比箭术能勉强和苏墨淳一较高下,可你没有他深厚的内力,想要赢他,只能这样。但是记住,凝殇凝殇,倒行逆施,对身体反噬极大,你必须速战速决,一个时辰之内离开皇宫,否则,元气大伤,内脏受损,御医一探你便无所遁形。” 倾城接过药丸,紧紧握在手中。 …… 倾城回到宴席上时,宫中内侍已经准备好兵器。贤王换了一身不那么尊贵累赘的衣服,睿王倒是坐着没动。 武帝问:“七王爷,酒醒了吗?” 倾城笑着答:“大周的醒酒汤甚好,我此刻极为懊恼方才莽撞,心中后悔万分,想来是彻底醒了。” 殿内笑声四起。 武帝含笑道:“君子一诺千金,七王爷可不许反悔。” “自然不能反悔,只能尽力输得不要那么难看才好。” 倾城说着,朝睿王苏墨弦、贤王苏墨淳一一作了个揖,笑道:“方才醉酒,失态了,还请两位王爷莫要放在心上,一会儿手下留情才好。” 睿王眸若古水,没做反应。贤王倒是笑着打趣,“七王爷谦虚了,是本王有幸,得以瞻仰七王爷一统天下的本事才是。” 殿内笑声再起,倾城不好意思地低了低头。 武帝问:“七王爷,你要先和朕的哪个儿子比?” 倾城目光在睿王和贤王身上流转过,道:“还是先和贤王比吧,这个安全些。若是先和睿王动手,怕是就只能比一场了。” “你此刻倒是看清局势了。”是云奕不轻不重地讽了她一句。 倾城又笑着和云奕作了一揖,“太子哥哥雅量汪涵,原谅小七方才无礼啊。” 云奕看着她,微微眯了眯眸,没再出声。 武帝道:“那便依七王爷所言,先比箭。来人,上靶。” “等等。”倾城阻止道:“寻常比箭没什么新意,方才本王回来的时候经过长乐宫的花园,那里倒是有趣,天幕沉黑,明珠做灯,丝竹管弦,极为雅致。” 武帝道:“今日是七夕,那是皇后在宴请女眷。七王爷的意思是?” 倾城一笑,“从这未央宫外面看过去,隐约可见长乐宫的花园,皇上若是允许,不如,本王便与贤王比射明珠吧。” “射明珠?” “是的,长乐宫花园内有许多夜明珠,本王与贤王一人三箭射过去,谁射中得多便算谁赢。” 武帝沉吟。 其下一名臣子已出声反对,“这怎么行?且不说夜明珠颗颗珍贵,不该如此视同儿戏,只说长乐宫内,诸位娘娘千金之躯,若是惊扰到谁,这又该如何是好?” 倾城道:“这简单,请皇上传个信儿过去,和皇后娘娘说一声,让她们娇弱的避入宫中,有胆识的也可留在园子里亲眼见证。” “但是无论如何,箭矢无眼,伤了人怎么办?” “若是本王伤的,伤哪里,本王便还哪里,偿命也行。至于贤王……”倾城眸光一转,“这个我倒是欠缺了考虑。” 贤王闻言,已站起身来,“若是本王箭术不精,偿命也是死不足惜,这主意,本王倒是喜欢。” “只是,”贤王话锋一转,“未央宫与长乐宫相去甚远,便是花园也近不了许多。本王倒是无妨,但是七王爷,先不说射中明珠,你确定你的箭射得过去?” 倾城嘿嘿一笑,“并不太确定,所以,可否请贤王先射?” “好!”当下,贤王胸有成竹答应,又对武帝道:“儿臣请父皇恩准。” 武帝挥了挥手,“就依七王爷所言。来人,去和皇后说一声。” 武帝近身内侍当下退出,带了几人往长乐宫去了。 云奕往身后的侍卫递去一眼,侍卫亦带了人颔首而出。倾城看向云奕,云奕淡道:“距离太远,孤眼神不济,让人过去看一看。” 倾城点点头,这是双方都派了人过去做裁判。 第十章 武帝带着群臣到殿外,倾城和贤王各自选好了弓箭,站在众人前面,面朝长乐宫。 这时,却见前方过来一行人,随即听得内侍传道:“皇后娘娘到。” 倾城看清来人,正是皇后携了几名后妃、女眷过来。 皇后是当年的丞相正妻,系出名门,一举一动间端的是高贵雍容。她是苏墨弦的生母,当年对倾城很好……不过话说回来,前朝没灭的时候,谁又曾对她不好?敢对她不好?囚禁啊、下毒啊什么的,都是国破家亡以后的事。 倾城弯了弯唇,倒是发现个有趣的事,此时皇后身边搀扶着她的竟是林幻儿,反而是她的姐姐,皇后名正言顺的儿媳林淑儿,远远落在后面。 皇后对武帝行了礼,之后太子和三王又朝着皇后行了礼。 皇后对武帝笑道:“歌舞看多了有些无趣,听说皇上这边有好玩的,臣妾便带她们过来瞧瞧。” 武帝点头,“那便开始吧。” 贤王一身蓝色骑装,器宇轩昂,对帝后行了礼,便一步上前,挽弓、上箭,气势逼人。 只见他双目微微一敛,随即,手中箭矢脱弦而出,竟将周遭空气亦带得微微震动。 众人凝目望去,只见箭矢所及,长乐宫中,光亮似乎暗淡,随即,便见前方红巾在空中一展。 一旁内侍唱喏:“明珠碎,贤王殿下射中明珠一颗。” “淳哥哥好棒!”一声娇笑,皇后身边的林幻儿几乎跳了起来,又看向倾城,下巴抬得老高,“喂,该你了!” 倾城一笑,上前一步,将箭搭上弓。 能清楚地感觉到所有人的目光都在自己身上,尤其是那两道……几乎要将她全部看透的目光。 武帝,还有,苏墨弦。 他们的心思,心照不宣。只是倾城绝对不会给他们机会看出她是谁。 倾城双目一眯,当下,运足气力,放箭。 前方光亮一暗,红巾一展。 内侍唱喏:“明珠碎,南诏七王爷射中明珠一颗。” 倾城弯唇一笑,大方地转头,对上那道紧致灼烈的目光,“本王箭术还行吧,睿王?” 苏墨弦一双眸子无尽幽暗,直直盯着倾城,只见她弯弓射箭,无比娴熟,内力深厚,至少也有十年功力,当下,眸深不见底。 林幻儿轻哧一声,“哼,有什么了不起,小人得志罢了!” 贤王已再次挽弓上前,这一次,手中却是两支箭。 双箭齐发,全中。 倾城动了动眉头,依样效仿。两支箭搭在弓上时,林幻儿骄傲笑道:“喂,量力而行哦,伤到人可是要偿命的。” 倾城没有回她,只是唇角轻扬,拉弓,啪! 亦是全中。 空气中,几不可察,却着实现了紧绷。 武帝不动声色,苏墨弦依旧深沉莫测,所有人看倾城的目光却开始变了。 以未央宫和长乐宫的距离,正如贤王所说,能将箭射过去已是高手中的高手,更遑论小小明珠,在这暗夜里要瞄准,更遑论是两箭齐发…… 那个放言“一统天下,还看小七”的七王爷,竟果然有些本事吗? 贤王眯眸看向倾城,这时,内侍递上箭矢。贤王轻声一笑,一手全部拿过,竟是五支。 是谁惊呼一声? 倾城心头也是一跳,五支,是她的极限。 看苏墨淳胸有成竹的样子,若是他全部射中,且不说她能否跟上,便是跟上,也必定要再加试一场。但若加试,她却再没有继续比下去的本事。 手心一阵湿凉,倾城尽量让自己不要露出端倪,直直盯着贤王拉弓,射箭。 随着箭落,长乐宫方向骤然暗淡下去一片,倾城只听得自己的心脏不受控制跳到嗓子眼儿的声音。 空中,红巾扬过。 一…… 二…… 三…… 四…… 倾城紧紧咬着自己的唇,几乎不敢数再下去,心脏几乎要从口中蹦出。然而,等到这时,却见空中已归于平静。 平静?! 只中了四箭! 倾城浑身一震,苏墨淳失手了! 内侍亦是惊疑,一时竟没能出声,愣愣看向贤王。 只见贤王脸上青一阵白一阵,额角青筋突突跳了两下,眼中尽是不可置信。 “怎么可能?” 他明明射中了的!虽是天黑,距离遥远,不一定人人都能看清,但是……他射出的箭,会不会中,他心中有数。 贤王低喃一声。 却是武帝沉声问:“几颗?” 内侍这才连忙报数,“回皇上,贤王殿下射中明珠四颗。” 武帝点了点头,眼中看不出情绪,目光落在倾城身上。 倾城平复下心中情绪,面上胸有成竹一笑,上前去接过内侍递上来的箭矢,亦是五支。 五支,她的极限。然而,这一次,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搭箭,拉弓,催动全部的内力…… 却就在这时,心口中倏然狠狠一阵抽紧,随即,五脏六腑如被生生绞烂一般猛地疼痛开去,痛得倾城脚下一软,身形重重踉跄,险些站不住。 极快,喉头腥甜,鲜血也几乎涌出,倾城用尽全力方才压下。 怎么回事?! 倾城巨震,脸色惨白。 不是一个时辰吗?为什么会提前发作? “发生什么事了?” 见倾城原本蓄势待发,却忽然踉跄,几乎跌倒,人群里有人开始窃窃私语。 “怕了吧……还是量力而行的好,五支箭呢。” …… 倾城弯着腰,用尽全力忍着脏腑内一阵漫过一阵的疼痛,然而那痛却丝毫不能忍受,痛得她眼前一阵天旋地转,额角上,冷汗涔涔。 几乎已经站不住。 怎么办? 提前反噬了,怎么偏偏这个时候?哪怕晚一刻也好啊…… 箭还没有射出,就差一点点了。 “怎么回事?”武帝见倾城迟迟没有动静,已问出声来。 倾城知道,武帝生性多疑,再耽搁下去,不论她之前表现得如何成功,全都会功亏一篑。 “七弟,你怎么了?”云奕一步上前来将她扶过,“是不是酒还没有醒,又想吐了?要不要休息片刻?” 倾城心中苦笑。 云奕果然是做太子的,见微知着,不动声色就给她争取了时间。可是他哪里知道,这个时候她越拖延只会越虚弱,一定要速战速决! 倾城摇头,咬牙道:“我没事,现在就可以。” 说着,深吸一口气,就要再次不顾一切催动内力站直身子。 不想,就在这时,肩上却忽然一重。那一瞬间,倾城只觉有道强大而精纯的内力送入自己的身体,脏腑内的痛楚如同猛兽遇见了百兽之王,竟是在片刻之间就被驯服下去。 倾城震惊不已,云奕竟有这么精深的修为? 不想,转过头去,却是直直对上一双深若寒潭的眸子,幽深沉黑一片。 苏墨弦?! 倾城想,此刻自己的脸色必定精彩。 惊讶、不甘、憎恨,必定在那一刹那全部流露了出来。 惊讶苏墨弦竟然会帮她,不甘自己竟然要苏墨弦来帮,更憎恨苏墨弦竟然还能碰触她! 相比于她一瞬间的情绪迸发,苏墨弦平静得如无波的古水,他不动声色帮她压制着反噬之痛,面上淡道:“七王爷不必有心理压力,比试而已,输赢并不重要。不是还要一统天下吗?五支箭便将你吓着了?” 想到倾城那句“英明神武,一统天下,还看小七”,周遭顿时又爆发出了一阵笑声,连武帝唇角也扬了扬。 初生之犊不惧虎往往都有些让人哭笑不得。 倾城却笑不出来。 她此刻所做这些,不过是之前冲动,不顾时机接了苏墨弦的试探,去碰了不离,酿下了错,为了掩饰自己的身份,不得不打消武帝和苏墨弦的怀疑。可是,苏墨弦竟看出她受了伤! 他看出了多少?他是当她仅仅受伤,还是已经看出她是被药物反噬? 苏墨弦不动声色收回手,倾城收敛了情绪,站直身子,一语双关地说:“谢谢睿王了。” 转身,对准前方,拉紧手中的弓。 苏墨弦的内力精深强大到完全超出了倾城的想象,不过一两句话的功夫,不仅压下了她的内伤,更增进了她的力量。 “啪!” 五箭齐齐射入空中,众人全部凝神屏息。成败,在此一举! 长乐宫中,光亮乍暗,明珠碎裂毫无悬念。 一…… 二…… 三…… 周遭有人已不自觉地数了起来,紧张之情不言而喻。 四…… 五…… 倾城听得最后一声,唇角终于扬了起来。 “恭喜七王爷,射中明珠五颗。” 内侍随即宣布,“贤王七颗,七王八颗。这一局,南诏七王爷胜!” 霎时,周遭南诏将士的欢呼声爆开来,声声不绝于耳。 倾城微微一笑,朝着贤王拱手道:“贤王,承让了。” 贤王笑了笑,笑容并不达眼底,“想不到七王爷年纪轻轻便有如此精深的内功修为,真是后生可畏啊。” 倾城又朝着帝后行了礼,最后,心中略迟疑了下,还是朝着苏墨弦拜了拜。 苏墨弦转身之际,倾城一步上前,拉住了他。 第十一章 倾城将苏墨弦拉到了僻静处,确定周遭没人,才低声问:“你怎么知道我受了内伤?” 苏墨弦深不见底的眸子深深凝着她,良久,直到倾城以为他不打算回答她了,他才波澜不惊地开口,“你以为,你能瞒过我什么呢?” 倾城心脏猛地一紧,瞳孔不自觉一缩。 他,知道什么了? 不可能! 怎么可能! 她现在这张脸,既不是易容,也没有用毒,苏墨弦就算再厉害也不可能把全然不同的两个人联系到一起。 心中微乱,却听苏墨弦轻叹一声,“你根基不深又急于求成,太过拼命,没有走火入魔已经是你幸运。” 急于求成,走火入魔…… 倾城听得这两个词,忽然之间,心中的沉重豁然之间烟消云散。 所以,苏墨弦只当她是急于求成所致? 倾城看苏墨弦,看他依旧一派淡然,终于放下心来。又斟酌道:“既然你能轻易看清我,我也不瞒你。我小的时候跟着我娘,并没有多好的条件,武功什么的都是东学一点西学一点,杂而不精,能够胜过贤王已是天大的侥幸,要胜你,根本不可能。” 苏墨弦静静看着她。 倾城深吸一口气,开口道:“你说吧,要怎样,你才能让我赢?” 苏墨弦眼中似有惊色,显然是没想到眼前这人竟能提出如此无耻的要求来。 不,应该说,这世间无耻的人很多,但是能像眼前这人这样理直气壮光明正大自觉天经地义一般的,其实还是不多…… “我都已经夸下海口了,要做我父王最厉害的儿子,虽然是酒醉之言,但若是输了,着实丢脸,所以……你说个条件吧,只要你能让我赢,力所能及,必定如你所愿。” 苏墨弦看了她一眼,情绪不达眼底,没有说话,转身便要进入内殿。 倾城望着他的背影,唇角忽地一弯,“你肯定看出来我是女儿身了,你若假装输给我,我便嫁给你,如何?” 前方,苏墨弦脚步一滞。旋即,却又恍若未闻般,径直走进了内殿。 …… 因着倾城的公然挑衅,皇后那边招待女眷的宴席几乎都挪了过来。倾城进入大殿时,只见武帝左手边已坐了皇后,右边也设了一座,这时却是空着。 倾城心中正略略疑惑,便听外面内侍的声音传进,“瑾妃娘娘到。” 倾城侧首望去,便见一身紫衣锦服的女子缓缓步入。与皇后的端庄雍容不同,瑾妃容貌清妍,眉目如画,尤其一双眼睛,清澈而缱绻,行止间,风情无限。 皇后与瑾妃,一是正妻,一是爱妾。 爱妾这爱字却不是随便都能用的,到何种地步才能叫爱呢? 皇后是苏墨弦的生母,太子为瑾妃所出。按理说,苏墨弦是嫡子,且皇后娘家势大,这等情况便应该是立嫡长子为太子,然而,苏瑜却立了长子,瑾妃之子苏墨景为太子,嫡长子苏墨弦却只封了个王,不能不说是子凭母贵。 倾城记得,瑾妃是个言语不大多的女子,性子冷清,却甚得苏瑜宠爱。如今看这情形,宠爱也未减丝毫。 瑾妃刚刚现身,还未行礼,武帝已向她招手,“瑾儿,快过来朕身边。” 瑾妃一笑,依言坐到了武帝右手边去。 皇后笑道:“妹妹身子娇弱,歇得早,本不该去打扰妹妹,只是今日这事有趣,皇上想妹妹应该也爱瞧瞧这等趣事,这才派人去叫了妹妹过来。” 武帝道:“正是。” 瑾妃娇柔一笑,“谢皇上。臣妾来的路上便听说了,南诏七王爷英雄出少年,风华无限。睿王的修为,臣妾以为已经是最好了,但七王爷既主动要比试,想来与睿王也该是伯仲之间。这高手过招,臣妾真是迫不及待想要瞧一瞧呢。” 瑾妃说话时,武帝一直含笑凝着她,待她说完,武帝挥手道:“那便开始吧,点到为止。” 下方,苏墨弦和倾城已站到了殿中,苏墨弦颔首,倾城却出声,“等一等。” 武帝看向倾城。 倾城含笑,“方才与贤王比试,本王险胜,可此刻回想起来,胜了也就胜了,比试前竟没有下个赌注什么的,弄得这险胜也忒没意思了些。不如这一场……”倾城倏地一顿,看向瑾妃道:“瑾妃娘娘赐个什么吧?” 瑾妃两字出来时,所有人皆是一愣。 此刻,皇帝皇后尚还在座,倾城却开口请瑾妃赏赐,瞬间便将气氛弄得微妙尴尬。皇后脸上不动声色,皇后嫡系一派的大臣脸上却已有人面露不豫。 这是将皇后置于何地? 瑾妃也愣住了,“你为何要本宫赏赐?” 武帝却仿佛全然察觉不出这微妙,兴致极好地问:“说来听听,你想要瑾妃赏赐什么?” 倾城笑眯眯道:“本王来之前便听说了,瑾妃娘娘沉鱼落雁,姿容冠绝天下,此时一见,才晓得传言果然不虚。所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本王尚未娶妻,自然也想要娶瑾妃娘娘这么美丽的女子回家。所以,若是本王赢了,那就请瑾妃娘娘将自家的妹妹侄女儿什么的赐一个给本王做妻子吧。” 所有人俱是一惊,连武帝也没料到一般,倾城话落,大殿之内一时沉静片刻。 随即,却是瑾妃率先轻笑出来,“果然有趣!只要七王爷不嫌弃,本宫求之不得。” 无视身侧幽深的目光,倾城笑眯眯对瑾妃作了一揖,道:“如此,一言为定!” 又笑着对武帝道:“皇上作证。” 武帝自瑾妃出现起便兴致极好,此刻志得意满大手一挥,“好,朕作证。但若是七王爷你败了,那又当如何呢?” “若是本王一不小心失了手,败给了睿王殿下,”倾城咬着唇,做出一副为难状,转头看了看身侧的苏墨弦,似乎心中很是纠结了一番,才松口道:“那本王……只能将这好不容易求来的亲事让给睿王爷了。” 倾城话落,明显见苏墨弦眉头微拧。 上座,一直端庄雍容的皇后,脸色亦是几不可察一变。 “那怎么可以!”皇后身旁的林幻儿冲动之下甚至直接低呼出声,当下,得来皇后警告的一眼。林幻儿噘了噘嘴,默默低下头去。 与皇后这边的违和相比,瑾妃却是掩着唇,极为愉悦地笑了出来,“好!还是那句话,只要王爷不嫌弃,本宫自然是求之不得!” 瑾妃说完,更主动去握了武帝的手,和倾城说了一样的话,“皇上,你可要作证。” 武帝立刻反握住瑾妃的手,承诺道:“一言九鼎。” 下方,倾城偏头,笑眯眯望着面沉如水的苏墨弦。 苏墨弦,你是要输给我呢,还是要赢我呢?输给我,你将不再是天下第一的苏墨弦,你在朝中不可撼动的地位即刻便会有所动摇;可是赢了我,你却要娶瑾妃的人。瑾妃如今圣眷正浓,她的娘家人赐婚予你,必定是你的正妃,大位之争,你却让你对手的心腹做了自己的正妃……防备多年,功亏一溃,看你怎么办! 倾城似不经意瞥过那边的太子苏墨景,只见他也正似笑非笑望着苏墨弦。 …… 与贤王郑重地去换了身衣服不同,苏墨弦仍是初入宫时的装扮。一身白色锦袍,配了白底绣墨竹的外袍,如此一身纤尘不染的衣服,配了他那张出尘如仙的脸,视觉上自然是美得风骨无限,但是若要动手比武,却怎么看也显得累赘。 不过倾城却知道,他一向是这个样子,清冷的外表下,骨子里狂妄到了极致,从来就没有将谁放在眼里过,怎么可能因为一场比武就特地去换衣服? 当然,贤王换衣服也并不是代表着将她放在了眼里,贤王那个人,倾城多少也是知道的,讲究排场,讲究精致,为人好喜奢华,那不过是他想趁机显摆一套衣服罢了。 苏家的人,各有各的狂妄,不过表达方式不同。 倾城与苏墨弦相对而站,倾城笑眯眯摆了个请的姿势。苏墨弦看着她,眸沉如水,负手不动。 那我就不客气了——倾城飞身而起。 倾城的外功原就学得少,而且已放弃多时,此刻匆匆要用,她几乎是绞尽脑汁才将招式全部回想了起来,又揉在一起,自己设计了一套最完美的花架子。 足尖轻点,飞身而起,姿态翩跹,矫若游龙……看起来如行云流水般,的确是个高手。 当然,仅仅是看起来。 事实上,华而不实。掌风落处,虚软无力,倾城自己表演了几招,真正攻击到苏墨弦时,他甚至不必用到内力,抬眸看了她一眼,出手,便将她的手稳稳捉住。 第十二章 肌肤相贴,温暖干燥的触感传来,那些被她狠狠压制下的什么也瞬间倾巢而出,心,大乱。如有天衣无缝的面具瞬间龟裂一般,片刻之前方还掩饰完美的情绪刹那崩溃。她狠狠看了苏墨弦一眼,那一眼,如含着最锋利的箭矢,最剧烈的毒.药。 却偏偏,徒然。 眼神并不能让她的武力增长,苏墨弦一双眸子深不见底,仿若漩涡。他将她的手牢牢握住,她便根本挣脱不了。 恨极这样的碰触,倾城腿上蓄了力,狠狠往他踹去。苏墨弦眼风未动,电光火石之间已腾出一只手来将她的腿扣住。 瞬间,两人之间的姿势暧.昧至极。 殿内,围观的气氛刹那变得微妙。 倾城怒极,用只能两人听见的声音低斥:“你想要做什么?” 苏墨弦凝着她,蓦地,低低笑了,“你说呢?” “放手!你要赢便赢,这么抓着算怎么回事?没听过士可杀不可辱吗?” “士可杀不可辱?我怎么可能会杀你?”苏墨弦忽地笑得邪妄,“你方才说,我若输给你,你便嫁给我,当真吗?” 倾城紧紧咬着牙,嗓音几乎从齿缝里蹦出,“你说呢?” 苏墨弦的目光忽地一敛,沉黑眸子仿佛暗淡下去,嗓音听不出情绪,“我想,你应该只是逗我的吧。” 倾城紧紧咬着唇,用力压下自己心内激烈的情绪。 她不能冲动,此刻,她该按照计划行事。答应他,虚情假意地答应。和他虚与委蛇,长久周旋,若即若离——她一开始就下了这样的决心。 然而此刻,整个人被他控制在手中,再一次这么近的距离,她却根本无法控制住自己心中的恨,她终究……还是高估了自己。她无法和他周旋下去,连想象都做不到,此刻,她只想一刀斩下去,和他一了百了! “你说对了,就是逗你的。嫁给你?我宁愿灰飞烟灭!” 苏墨弦脸色乍地惨白下去,眼中似有什么急速坠落。倾城抓住这时机,用力挣脱开来,一掌重重落到他的胸口。 “啪!”的一声,虽无多少内力,外力却是足得不能再足,重重一声将大殿之内所有的人全部惊住了。 皇后抓着手帕的手一紧,紧紧注视着下面那两人。 身旁伺候着的林幻儿低呼一声,“怎么可能……” 武帝双目一眯,眼中情绪莫测。 苏墨弦受了倾城一掌,那一刹那,倾城自己也惊住了。苏墨弦什么本事,她自己什么本事,倾城最清楚不过,她竟然……能打中苏墨弦! 按理说,在她一时冲动暴露情绪以后,苏墨弦该是毫不留情将她打败才是,为何却要被她打中?配合着他此刻脸色惨白的模样,竟果然像是被绝世高手打中一般。 演得倒是高明! 转瞬,她却想明白过来。 是啊,他必须演。若是他赢了,他就要娶瑾妃的人为妃。皇后与瑾妃,睿王和太子,势不两立,苏墨弦怎么能娶瑾妃的人?苏墨弦不能赢! 这个念头一起,倾城笑了。苏墨弦,我是打不过你,那就借瑾妃之力吧! 想着,出掌,就要再给苏墨弦最后一击,将他彻底打败。这一次,和方才冲动之下全无内力的一掌不同,即使不能杀他,也要让他痛苦。倾城用尽全力运气,试着将身体里所有的内力蓄积。 蓄积了她所有内力的一掌眼见就要落至苏墨弦胸口…… “啪!” 却在空气里,和苏墨弦对上了一掌。 倾城脸色顿变。 他竟反抗了! 苏墨弦双目沉黑,忽地催动内力,当下,倾城的身体便被弹出,跌落在地。 身体并不怎么疼,苏墨弦果然点到即止,并未下重手。倾城冷笑,就要起身再战,却见苏墨弦深深看了她一眼,而后,忽地一拂袖袍。 倾城只觉迎面一道劲风袭来,含着强大的内力,将将从头顶掠过。 随即,殿内惊呼之声,一片哗然。 倾城心中顿觉不妙,抬手去摸,果然,束发的玉冠已不知去处。触手之下,一片柔软顺滑,低头看去,满头青丝铺展,触目惊心。 “天!南诏的七王爷竟是个女儿身!” “这,这……太荒谬了!” “简直是欺君大罪,罪无可恕!” …… 耳边,各种声音,不可置信的、义愤填膺的……此起彼伏。 苏墨弦负手立在她身前,脸上一派清冷,双目幽深沉黑,“还要再打吗?” 倾城紧紧咬着唇,只觉心口那里气血翻涌。 上座处,武帝、皇后、瑾妃一时都还没有反应过来,却见地上已然败下的倾城忽地抬手,竟是隔空将最近一名侍卫身上的佩剑吸了过去。 眼前寒光一闪,皇后眼皮一跳,根本没来得及看清楚发生了什么,一切不过电光火石之间,定睛一看,已见得一柄利剑刺进了睿王胸口。 “弦儿!”皇后惊呼一声,猛地站起身来。 “睿王!” 朝堂之上,惊呼声此起彼伏。 苏墨弦静静立在倾城身前,一双眸子深不见底,脸上却没有半死起伏,仿佛此刻顺着寒剑流出的血并不是自己的,他甚至余光也没有分给那柄剑,只是直直凝着眼前青丝披散的女子,眼睛里的沉重仿佛经历了千万年的沧桑。 倾城亦是直直盯着他,喉头腥甜,鲜血再也克制不下,顺着唇角缓缓流出。 “凝殇”原本就已发作过一次,不过方才靠得苏墨弦的内力压下,此时她却一连两次拼命透支,尤其是隔空取剑那次,以她自己的修为,根本无法办到,甚至是她不要命练习的时候,她也远远办不到,方才不过是靠着药物强撑爆发。此刻反噬,便也毫无悬念。 脏腑的剧痛让倾城站也站不稳,眼前视线模糊,竟恍惚间见得那人脸色剧变。身子软软倒下之际,眼前白影一晃,她已被揽入温热的怀中。 “你何苦如此?何苦如此啊……”耳边,嗓音低哑,竟仿佛带着轻轻的颤抖。 倾城想笑,当然,前提是她还笑得出来。 苏墨弦当真是个演戏高手,她的计划虽是要和他牵扯不清,获取他的信任,但眼前这情形,她都还没能和他攀上交情,他便一副恋恋不舍的模样,倒是入戏入得比她还深。 “七弟!” 倾城刚刚落入苏墨弦怀中,那边,南诏太子云奕见状不妙,便快步上前来。见眼前两人身上都是血,微微一拧眉,当机立断便要将倾城从苏墨弦怀中夺过。 苏墨弦下意识抬手拦了他。 云奕惊住,一瞬,不动声色道:“睿王,说好的点到即止,这……罢了,王爷将七弟交给孤吧。” 苏墨弦修长好看的手一僵,缓缓松开了倾城。 “谁来告诉朕,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龙座上,武帝沉声问。 云奕瞥了怀中的倾城一眼,当下冷笑一声,“孤也很想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说好的点到即止,便是如此点到即止的吗?” “太子,做人可要讲道理,”丞相林辰远豁然起身,沉声道:“分明是七王……七公主女扮男装欺君在前,被睿王打败恼羞成怒,不顾道义趁乱将睿王殿下刺伤在后,这都是有目共睹的,太子怎可指鹿为马?” 云奕唇线抿直,看了眼苏墨弦,此时白衣红血,触目惊心。然而,倾城也并不好,脸色青白,嘴角是血,倒是个两败俱伤的比试。 云奕朗声道:“丞相错了,孤的七弟是南诏王子,不是你大周子民,孤的七弟以何种身份面对世人,孤的父王自有打算,与你何干?欺你作甚?此次出使,原是为了两国邦交,却在这大殿之上被睿王当众坏了身份,孤尚未和睿王讨要个说法,你却要反咬一口吗?” “说法?什么样的说法?”武帝沉声问。 云奕就要说话,倾城却抓住了他。 反噬之力太厉害,虽不至于致命,但是脏腑像是被人用刀子剖开,再一片片切碎一般的疼,倾城用尽全力方才站稳,看向武帝,尽量声线如常地说:“不瞒皇上,我女扮男装实为我父王授意,皇上你说,将最爱的女子所生的女儿扮作男子,瞒过天下人,是想要做什么?” 满殿寂然,随即,传来讶异的吸气声。 在场的都是朝堂上翻云覆雨的人,个个人精,答案,自然呼之欲出。 武帝拧眉,下一刻,已听倾城笑道:“自然,是为了将来将皇位传给她。” “我方才说了,小七是父王最厉害的儿子,一统天下,还看小七,皇上以为我是在玩笑吗?”倾城深吸一口气,“是你们说了点到即止,我才愿意与睿王切磋,若我早知点到即止是这样的点到即止,让我身份败露,让我父王多年苦心付诸东流,我将永不能达成他的心愿,那我……” 倾城深吸一口气,实在无力再说下去,而她这停顿却刚刚好。她咳嗽了两声,继续道:“当然,追根究底,这也不过是我技不如人罢了,愿赌服输,不怪睿王。太子哥哥,我们这便回国吧。” 第十三章 倾城抬眸瞅了云奕一眼。 云奕道:“好,连夜回国!皇上,就此别过。” 话落,搂着倾城,决然转身。 武帝脸色难看至极。 虽说中原得天独厚,国力强盛,但是南诏近几十年来兵力日渐强盛,如今也着实不容小觑。更重要的是,武帝刚刚登基,内乱还未除尽,此时绝不能再生外患。这小七的生母受南诏王宠爱是天下皆知的,失散多年念念不忘,如今刚迎回宫不久,南诏王便为她废了后,宠爱可见非常。 而且,她方才所说南诏王宁愿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将皇位传给一个女子,南诏也并非没有这样的先例,传言,现任南诏王的“爷爷”实际上便是一名女君,小七的话可信度极高。此刻,她的身份却在大周皇宫内败露,又身受内伤回去……难保不会引起两国交恶,继而引发兵祸。若是此时与南诏短兵相接,对大周极为不利。 武帝心内斟酌,正要说话,已听苏墨弦开口,“等等。” 倾城脚步一顿,云奕看了她一眼,跟着停了下来。 苏墨弦缓缓走到倾城身前,“方才是本王失手,错伤了公主。你内伤不轻,不宜舟车劳顿,还是先回行馆疗伤吧,待你伤好,我再亲自登门赔罪,从长计议,可好?” 倾城问:“如何赔罪?” 苏墨弦眼睛里有着可怕的透彻,仿佛将她看穿一般,淡道:“你想要我如何赔罪,我便如何赔罪。” “要你的命呢?” “只要你要,只要我有。” 倾城静静看着眼前的男人,良久,她轻轻一笑,“我怎么舍得呢?” 话落,看向云奕,“太子哥哥,我难受,还是先养伤吧。” 云奕眸光在倾城和苏墨弦两人身上转了转,半晌,轻轻点头。 武帝见状,沉声道:“传御医。” 倾城脸色微变,看向云奕,云奕见她模样,心中狐疑,仍是从容淡道:“御医就留给睿王吧,我南诏有的是医术高明的医师。皇上,告辞。” 话落,不待武帝再反应,便扶着倾城离开了大殿。留下满朝文武脸色愤然,林辰远当下一拂袖,斥道:“蛮夷小族!” 这光景,苏墨弦一直静静立在原地,神色不明。 而倾城,刚刚踏上南诏车辇,便再也支撑不住昏了过去。 …… 苏墨弦被皇后带去长乐宫,御医查探了伤势,简单包扎,这过程里,皇后一直脸色沉凝。见白纱布上的血迹,眉头紧锁。林淑儿和林幻儿两姐妹在一旁伺候着,两人脸上都是心疼不已的神情。 御医处理完伤口后禀报,“皇后娘娘无需担忧,剑并未刺中要害,且伤口不深,加之睿王殿下身体康泰,不消几日便可痊愈。” 林幻儿闻言,不悦斥道,“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弦哥哥分明流了那么多的血,你却在这里轻描淡写,敢情不是刺在你身上?信不信我刺你一剑试试?” 御医一惊,慌忙跪地求饶,“臣有罪,林小姐恕罪。” 林幻儿冷哼一声,见御医唯唯诺诺反倒更恨起倾城来,愤愤骂道:“还有那个妖女!什么七王爷,不过是南诏王在外面的野种罢了,是真是假还说不清呢!还传位给她?笑话!看她和南诏太子眉来眼去的样子,我看她不是想做女皇,分明是想做皇后!真不要脸……” “够了。” 林幻儿还未说完,便被苏墨弦沉声打断,“你们先下去。” 林幻儿咬了咬唇,林淑儿不动声色,两姐妹和御医依言退下。 宫内只剩下皇后和苏墨弦,皇后静静看着自己的儿子,“你为什么会受伤?以你的武功,你不该受伤。” “我若不伤,此刻恐怕就该娶瑾妃的人了,这是你愿意看到的吗?” 皇后默了片刻,问:“那么,那个七公主,她的伤是怎么回事?” 苏墨弦淡道:“内伤,被我所伤,比我重许多。” 皇后眉头轻蹙,沉吟,“她那伤……倒有些奇怪,我竟没看出来你是何时伤的她。” 苏墨弦沉黑的眸子落到皇后脸上,不轻不重地问:“是你没看出来,还是他没看出来?” 皇后一滞,半晌,缓声道:“弦儿,你知道,娘不会害你,你如今与你爹之间着实不像话,他自知问你也问不出什么,这才……” 苏墨弦不疾不徐地说:“今夜,我必须败,但她,也绝不能胜,两败俱伤是最好的结局。她功力不如我,我接她一掌时,她被自己的内力反噬。她极为自负,想来是承受不了,才会恼羞成怒之下用剑刺我。而我,不过是故意接她一剑罢了,如此,她不算输,我也没有赢。” 皇后思索一番,深深点头。 然而,她与武帝关心的点,其实不同。武帝关心的是那南诏女子的伤,而她关心的却是…… 见苏墨弦已打算离开,皇后开口叫住他,“等等。” 缓缓走到他身边,皇后斟酌地开口,“弦儿,此刻看你如此理智,为娘才放下心来。你知道吗,你被那个七公主刺伤那一刹那,娘真是忧心忡忡,倒不是担心你的性命。身上的伤是小,娘怕的是……心上的。” 皇后顿了顿,嗓音忽地轻远无奈,“快两年了,自她死后,你便是如此,你远离皇上,远离朝堂,远离帝都。瑾妃那边正是虎视眈眈,你却这么做,让亲者痛,仇者快,又是何必呢?我都听说了,那个七公主可以驾驭不离,又自称小七……小七啊,那可是倾城的乳名,难免让人想起旧人。你受伤那一刻,我几乎以为你这次是被那女子迷.惑住了。要知道,这两年来,冒充倾城接近你,使尽各种手段刺杀你的女子,还少吗?” “如今,朝中局势不稳,都说是前朝旧部刺杀,可前朝旧部只当是你害死了倾城,又怎么可能想到派人假冒倾城来刺杀你?那不过是太子借刀杀人的伎俩罢了,只有他,只有他才知道……”皇后的话终究没有说完,她抬眸,深深看着苏墨弦的眼睛,正色道:“弦儿,倾城已经死了。而且,下凡告诉我,那个南诏七公主根本没有易容,也没有用□□改变容貌的迹象,那女子不可能是倾城,你明白吗?” 苏墨弦身长玉立,脸上无波无澜,“我自然最清楚不过。” 皇后听得这话,终于放下心来。终究,这个儿子从来都是心如明镜。 皇后满意地笑了笑,随即话锋一转,又斟酌道:“还有一事,皇上和我提过许多次了,睿王不能没有正妃,林幻儿这丫头,虽然任性娇气了些,但放眼朝中,能做你正妃之人,只有她最合适。如今,太子妃是慕家的人,慕家手握重兵,只有林家的权势才能与之对抗。” 苏墨弦没吱声。 皇后见状,长叹一声,“弦儿,不是林幻儿也会是别的女人,但绝不可能是倾城了,你明白吗?如果终究不能是你最想要的,那么,就要最合适的吧。” 苏墨弦沉默良久,终于点了头,“嗯,我会放在心上。” 见苏墨弦终于被说动,皇后满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蔼声道:“早点回去休息吧。” …… 苏墨弦走出内殿,林幻儿立刻小跑到他身边,娇声问:“弦哥哥,还疼吗?” 林淑儿也款款走去,没有林幻儿的直白,眼中情意流转,却比林幻儿多了许多。然而出口,只温婉叫了一声,“爷。” 苏墨弦面无表情,目光落在林幻儿身上,“幻儿身上的伤呢,还疼吗?” 苏墨弦从来清冷,十多年了,何时对她这么温柔在乎过?林幻儿简直受宠若惊,心道一定是皇后的话终于打动了这万年冰山。心中喜悦得不行,连忙趁机撒娇,“还有点疼呢,弦哥哥,不离好凶,当时真是吓坏幻儿了。” “我帮你看看。” “好啊。” 林幻儿心花怒放,立刻伸出自己的手腕。 耳边听着林幻儿的娇声软语,林淑儿心中苦涩至极,然而这苦涩她却早已习惯,习惯地垂下头去。 不想,却忽然听苏墨弦开口叫了自己的名字,“淑儿。” 林淑儿猛地抬起头来,有多长时间没有听到这两个字由他口中叫出了?那一刹那,林淑儿心中千回百转,眼眶瞬间就红了,眼前水雾弥漫,过往一切在他叫出那两个字时,竟像是做梦一般,虚妄而可怕。 那场梦里,眼前这个她最爱的男人,拔剑杀她,直刺心脏。最后,是她的母亲替她挡下,替她……死去。 林淑儿用力挥去眼前那可怕的画面,猛地点头,“哎,爷,淑儿在。” 苏墨弦静静看着她,嗓音听不出情绪,“今日让不离伤了幻儿,是本王的疏忽。幻儿的伤需要静养,可本王如今也有伤在身,不能亲自照拂,你便代替本王,去丞相府陪伴幻儿一月,可好?” 林淑儿闻言,脸色乍白。 林幻儿惊呼出声,“什么!” 第十四章 待反应过来,林幻儿也不敢再撒娇喊疼了,连忙挽回道:“弦哥哥,不过都是皮外伤,此时疼一疼睡一觉也就好了,哪里用一个月那么长时间?而且我也不用姐姐陪伴啊,你知道我想要……” 苏墨弦不轻不重打断了林幻儿的话,“我为你探了脉,伤是外伤,但你身子娇弱,若是有个什么闪失,如何向林丞相交代?让你姐姐陪伴你,也是为了减轻我心中愧疚,毕竟,是不离伤了你。” 他已将话说到这个份上,林幻儿还能说什么?只能不甘心地咬了咬唇。 林淑儿白着脸。 离宫时,马夫牵了不离上来,苏墨弦往内侍递去一眼,内侍连忙道:“请睿王殿下放心,奴才必定护送侧妃娘娘和林小姐安全回到丞相府。” 苏墨弦点点头,独自策马离开。 苏墨弦刚走,林幻儿立刻冷下脸来,不悦地瞪了林淑儿一眼,轻哼一声,率先上马车。林淑儿这时已然神色自若,不疾不徐跟着上去。 林幻儿讽刺道:“害人终害己,你想害我,既伤我又趁机宰了那匹臭马一箭双雕,弦哥哥这是将你看破了,才将你赶出王府呢,你活该!” 林淑儿扯了扯唇,轻轻笑着摇了摇头。 “你笑什么?” 林淑儿收了笑,定定看着林幻儿,眼神温婉而坚定,“幻儿,你我虽不是一母所生,但你我姐妹多年,姐姐曾经待你如何,你如今都忘了吗?” 林幻儿心思简单,忽然被林淑儿这么动之以情地牵动过往,脸上的怨怒当即就生了动摇。 林淑儿自嘲一笑,眼中露出无奈和伤感,“原来姐姐在你心中,竟还不如那个心狠手辣的南诏妖女。” 说起南诏妖女,林幻儿脸色顿冷,不悦地抿着唇,硬声道:“你竟这么想?” “不然呢?若不是,为何她随口一句挑拨你我姐妹情谊的话,你便深信不疑?” 林幻儿无言以对。 林淑儿直直凝着她,眼神坦荡,“若我现在告诉你,那只是单纯的意外,你会相信姐姐吗?” 林幻儿动摇了,还带着淤青的唇嗫嚅片刻,这才低如蚊讷地出声,“可,可……可我娘也告诉过我,因为皇上有意将我嫁给弦哥哥,你绝对会不甘心,会有所动作,让我对你多加小心。” 林淑儿眼底急速划过一抹狠辣,唇角的笑却愈加温婉大度,她主动伸出手,去握住林幻儿擦破皮的手,“幻儿,不是你,也会是别人。我……你当知,这辈子,我是永远做不成睿王妃了,命注定如此,我还能如何?而那个人若是你,你我姐妹,骨血相连,对我而言却是不幸中的万幸,我又怎么会厌恶你甚至害你?” 林幻儿思索一番,觉得林淑儿所言也句句在理,心中便瞬间消了防备和隔阂,朝着林淑儿甜甜一笑,主动上前去抱住林淑儿的手臂,娇软地撒了一声娇,“姐姐,我疼……” 林淑儿唇角缓缓勾起。 …… 倾城刚刚上马车便昏了过去,昏过去前,却是勉强笑着对云奕问了一声,“如何,我们是盟友吧?” 说完,便昏了过去。 云奕扶着她,虽然知道她也听不见了,却仍是点了点头,“是。你竟当着天下人的面恢复你女儿身的身份,虽不知为何,却的确让我安了心。” 快马加鞭回到行馆,立刻派人去叫随行医师过来,却被她的贴身侍女夜阑拦住,“七公主受的是内伤,普通的医师无用。” 云奕眯了眯眸,“你当孤养的医师是吃白饭的吗?” 夜阑不卑不亢地说:“不敢,只是太子如今既已是公主的盟友,那便尊重公主的意思,将她交给奴婢吧。” 云奕默了默,便果断将倾城交给了她。 夜阑抱着倾城回房时,房中早已等了一人,一身黑衣,银面覆脸,不露真容。夜阑视若无物般将倾城放到了床上,之后,便默默退出去,从始至终不曾出声。 待夜阑出去,黑衣男子方才缓缓摘下脸上面具,绝美容颜,正是慕珏。 慕珏上前探了倾城脉息,当下,眸色沉凝。将她从床上扶起,掌间蓄了内力,覆上她的背。 …… 倾城醒来时,身体半丝力气也无,脏腑之间还隐隐痛楚。无力地睁开眼睛,一室黑暗,天显然还没亮。 却隐约见房中一道黑影,负手立在窗前,背对了她。 倾城一怔,已反应过来,勉强撑起身子看向那人,轻声问:“你怎么会在这里?夜阑已经给我服了药,你不用来的。” 房间里,传来一丝轻嘲,那人徐徐转身,“我若不来,怕你也撑不过今晚了。” 倾城愣了愣,“你不是说,不会伤及性命吗?” “凝殇本身的毒性是不足以伤及性命,可你的打法太不要命,你透支得越多,反噬越重,毒不足以致命,脏腑却会因为反噬而急速衰竭。你与贤王比试射箭,你为了争取时间大大加了难度,却也因内力耗损过度,凝殇提前反噬,便是这道理。” 慕珏顿了顿,话锋一转,问:“你的计划原本就是要败给苏墨弦,让他当众拆穿你的女儿身,一切都是按照你的计划进行,为何最后关头,你却要隔空取剑去刺他?” 倾城垂眸,沉默良久,如实说:“我控制不住心中的仇恨,我以为我可以做得很好。你看,我可以对他笑得那么坦然,那么甜美……可是他最后看我那个眼神,让我好恨。” “什么眼神?” 倾城没有说话。 慕珏沉吟,“他用看倾城的眼神看你,是吗?” 倾城脸色一白。 “那你应该高兴才对,至少,这说明你让他想起了倾城,你的反试探有了作用,不是吗?” 倾城咬唇,心中原本笃定,然而这时却已不安,“只是这样吗?若是,若是他……” “若是他认出了你?”慕珏接过话。 “你如今这模样,连你自己都认不出自己是谁了吧?更何况,你还当众展示了你深厚的内力,那是倾城绝对不会有的。你以为,要将两个完全不同的人认做一个人是这么简单的事?更何况是从来周密谨慎的苏墨弦。而你的计划不正是这样吗?似真似假,若即若离,给他无穷的似曾相识,你却偏偏不是那个人。只有这样,你才能接近他,又同时将自己置于绝对安全的境地。如今,眼前的一切的确是按照你的计划,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你已获取了主动,不该因为瞻前顾后优柔寡断而将自己置于被动。” 听得慕珏的话,倾城这才松了一口气。身子无力得厉害,她缓缓躺回床上。 慕珏在黑暗中又立了半晌,不知何时,已无声无息地离开。 天幕沉黑,如浓得化不开的墨,一道黑影在行馆前一闪而过。良久,行馆前的大树之后,缓缓走出一道白色的身影,竟不知已藏身在那里多长时间。只见他身形俊美无俦,暗夜之中却仿若有丝颓然无力,细看之下,那白衣之上,还有血迹。 …… 倾城再次醒来的时候,已是三天以后。 向夜阑问起时间,倾城也暗暗心惊,果然倒行逆施这事一点都占不得便宜,她不过借了那力量不多时,竟将自己折磨得险些死去。 即便之后有慕珏为她疗伤,也昏睡了三天三夜,而此刻即便醒来,也依旧浑身无力,像是病入膏肓的将死之人一般。 夜阑见她已醒来,道:“奴婢这便去厨房为公主煎药。” 倾城点点头,又闭上眼。 夜阑刚刚出去,房外再度传来动静,只听侍女道:“太子殿下让奴婢过来请示,说睿王殿下求见,公主可见?” 倾城缓缓睁开眼睛,平静无波地回绝,“不见。” 能不见,她是怎么也不想再见那人的;不能不见,也怎么也要拖到不能不见的时候。 那侍女得了话,却仍是没走,还在门外踯躅。顿了顿,有些怯懦道:“公主恕罪,睿王殿下似乎也知公主如今身子虚弱不好相见,所以让奴婢带句话。” 倾城心头微动,“什么话?” “王爷说,公主为他所伤便是为大周所伤,大周皇上心中愧疚,待公主身子稍好,必定宴请公主赔罪,届时大周最好的御医也会被召来为公主探脉疗养,以做赔罪。” 倾城垂下眸子,无波无澜的眼睛却沉黑得如化不开的浓墨。 她沉默良久,方才轻道:“请他过来吧。” “是,公主。”侍女领命而去。 直到侍女离开,倾城仍旧躺在床上,心中却全然不像她外表的平静。 苏墨弦带的话看似平常无奇,实则是在告诉她,武帝根本不死心,想要借宴请赔罪之时让御医探她伤势。而凝殇霸道,她如今昏睡三天三夜尚还如此虚弱,真到武帝试探之时,多半也藏不住什么。 这都不是重点,让倾城心中不安的是,苏墨弦为什么会提醒她? 能出声提醒必然是因为知晓,那他,又知晓了什么?不,是知晓了多少?知到哪里? 她刚刚醒来不过片刻,恐怕此刻连同在行馆的太子云奕都不知道她已醒来,苏墨弦人就到了…… 倾城不敢细想,细思恐极,只迅速唤了外间伺候的侍女微雨进来为她更衣梳妆。 第十五章 苏墨弦在厅中等了约两刻钟的时间,一直泰然自若,反倒是伺候的下人忐忑不安。 行馆的下人,除了南诏过来的,一半还是大周人。既是大周人,睿王便是他们真正的主子,然而,真正的主子此刻却被晾在这里。 要知道在大周,除了大周皇上,从来没人敢这么怠慢睿王。——这让他们很是惶恐。 于是,下人伺候得也愈加地殷勤。 侍女数不清多少次上来换茶的时候,一直沉默的苏墨弦淡淡出声,“下去吧。” 这次来换茶的是刚刚调来行馆的侍女,原本一直在冷宫当差,不久前方才托了关系出来。然而,大约冷宫中受人压迫的日子过久了,战战兢兢成了骨子里的习惯,苏墨弦声音原也无波无澜,她却自己一瞬间在心中联想得太深入,竟是自己被自己吓得手一颤…… “啪!” 茶杯脱手而出,当下摔成碎片。里面的茶水苏墨弦原本动也未动,如此溅开,便有个很是漂亮的水花。 侍女见状,“噗通!”一声跪地,当下声泪俱下地磕头,“奴婢该死!奴婢该死!睿王饶命!” 苏墨弦目光不轻不重落在她身上,不见情绪。 好巧不巧,正在这时,一声轻笑从外面传来,“睿王殿下好大的脾气,是我怠慢了你,让你等候多时,你又何必去为难一个下人?” 声落,人至。 苏墨弦循声看去,便见倾城由侍女搀扶着进来。此时她已换回女装,一身紫色曲裾,精致华贵,那白色的滚边上纹路细腻的花纹却又平添了几分缱绻风情。浓密柔软的黑发梳成了少女髻,简单却服帖,露出一张小脸,虽然难掩苍白,却仍然是精致美丽的。 她有着典型的南诏人的容貌,眼窝略深,鼻梁稍挺,只这两样,和南诏太子云奕站在一处,便任谁也能看出他们的血缘关系。 然而细看之下,她的脸和唇其实又和云奕不同,云奕的脸棱角分明而突出,唇薄,使得他整个人看上去冷硬。而她……也许是因为女子的缘故,脸虽小,线条却饱满,双唇丰润,真如鲜嫩的樱桃。 即使不再是倾城之色,也是足够让人心旷神怡的容貌。 倾城在苏墨弦的目光下,缓缓往他走去,清澈的眸子里带着似是而非的笑意。 “身子如何了?” 待倾城在上座处坐下,苏墨弦开口,眸色幽深,嗓音醇厚平稳,倾城倒有些关怀的错觉。 倾城似真似假地笑,“如今还是有些难受,睿王,你下手可狠了些。” 岂止是难受?她此刻能人模人样地走出来见客,也是拼了。要知道,刚起床时,连穿上这身衣服也是费了她不少精力,耗了不少时间。她可不是故意让这人等这么久,而他,却似乎是等得不耐烦了。 想到这里,倾城也不待苏墨弦反应,目光径直落在匍匐着的侍女身上,“你叫什么名字?” 侍女怯怯懦懦地抬起头来,低道:“奴婢,奴婢忆昔。” “忆昔,”倾城轻轻念着这两个字,“倒是个不错的名字,你将这里收拾好,下去找夜阑吧。” 忆昔听得这话,目露惊诧,看向倾城。 倾城的贴身侍女微雨轻咳一声,道:“还不快谢谢公主?” 忆昔这才敢确定,倾城是真的要她过去伺候,当下受宠若惊,连连磕头,“谢公主,谢谢公主!” 苏墨弦眉头微拧。 倾城余光将苏墨弦的神情看在眼中,只觉有些快意。 恨一个人大抵如此吧,他喜爱的,她都要讨厌;他为难的,她都要保护。 幼稚、却痛快。 其实,她又何尝不知,苏墨弦这样清冷倨傲的人怎么可能会去为难一个小丫头呢?可是她这时,就是这么想借题发挥。 发挥完了,倾城又笑眯眯地看向那人,“哦,倒是忘了问,睿王的伤如何了?说起来,那日也是我小气,才会一时冲动,睿王不要放在心上才好。” “你真的关心我的伤吗?” 倾城愣住,她自然是不关心的,他又关心吗?不过彼此彼此虚与委蛇罢了。 苏墨弦轻叹一声,“究竟要我如何,你才能原谅我?” 倾城心中微乱。 每一次,每一次苏墨弦这种语气、神态,都会让她控制不住情绪。没错,正如慕珏说透那般,他在用看倾城的眼神看她、对她说话,哪怕只是一个刹那,哪怕只是一个恍惚! 心,乱,难以克制。 暗暗握了握拳头,原本该周旋下去,可是她此刻整个人虚弱、痛苦、无力。倾城闭了闭眼,轻声淡道:“我身体不适,这事今日不要再谈了,之后我自会和你们皇上谈。” 话落,猛然站起身来。 只是,她原本就是强撑,这时起得太急,眼前当即一黑,身子一软,便要倒下。 “公主!” 微雨低呼一声,连忙上前将她扶住。 玄色身影一闪,已到她身前,抓过她的手,便要探脉。 倾城大惊失色,用力抽出手来,而后,行动先于思考…… “啪!” 清脆一声,倾城一巴掌重重扇到了苏墨弦脸上。 倾城惊住,直直望着眼前的男人。 绝美的容颜,比女子更好的皮肤上,当下落了五个指印,他的身体僵硬,定定望着她,眸若古水。 倾城心乱如麻,用力收敛心绪,低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只是……只是从来不曾有男子敢直接抓我的手。” “没关系,”苏墨弦平静地凝着她,“是我一时心急,唐突了。” 倾城抿了抿唇。她也有些后悔,苏墨弦如何倒是与她无关,但她每每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总会坏事。然而,她也是真的慌了,凭苏墨弦的医术,他一探脉,只怕不只凝殇被探出,便是她曾经被下药滑胎也能一并探出来。 气氛正微妙,夜阑端了药进来,见苏墨弦和倾城站在一处,她微微提了声音道:“公主,该喝药了。” 倾城如蒙大赦,连忙走向夜阑。 苏墨弦双目幽深沉黑,顿了顿,大步跟着她走来。 倾城正要接过药碗,苏墨弦却不动声色夺了。倾城瞪向他,只见他泰然自若将黑乎乎的药凑到鼻下闻了闻,便不疾不徐报出了药方,“当归二钱,炙甘草三钱,人参六钱,阿胶二钱……” 倾城只听他将方子徐徐道来,竟是分毫不差,脸色不禁变了又变。 她一直晓得苏墨弦医术毒术了得,然而她这两年也在潜心学习,当自己也懂的时候,想想苏墨弦也并不觉得再有多厉害了,如此一想,又觉得复仇也不是多难的事,人生又多了几分希望。可是,她似乎终究还是高估了自己而低估了他。 至少,她便做不到只是稍微闻一闻便能将药方分毫不差地报出来,只是闻一闻! 倾城既怒又恨更不甘心,当下冷笑,“睿王这是在做什么?我知道你医术了得,你也不必在我面前卖弄吧。” “你知道我医术了得便好。” 倾城,“……” 有种被气得说不出话来的感觉。 苏墨弦将药碗递还给夜阑,而后,拿出一只净白的小瓷瓶,瓶塞拔开,倾城只觉鼻间一阵清香,便见苏墨弦倒出一颗清透的药丸。 “甘露丸?” 倾城惊住,脱口而问。 这药,她见过。何止见过?简直记忆深刻! 苏墨弦点头,“认得便好。” 说着,便在倾城的目光下将药丸递给她。 倾城脸色白了白。 她如何不认得这药?传说中能生死人、肉白骨的宝物,传得几乎都不真实了,她虽两次贵为公主,却也仍只得见过一次。 那还是她的父皇未死之时…… 那时,她刚刚及笄,从苏家被迎回宫。昭帝对她宠爱非常,她回宫不过半年,天下皆知,倾城是天元最尊崇最得宠的公主。 然而,有一次,昭帝却打了她一巴掌,那一掌,便是因为这甘露丸。 那一次,她去御书房,昭帝还未下朝,她便在御书房等候。因她原本在苏家受苏墨弦娇宠,回宫后又得昭帝宠爱,行事自然无拘无束,不小心触碰了御书房的机关仍然不知避讳,反而将画后暗格中的黄金匣子取了出来。 机关、暗格、黄金匣子……一切都显得那么神秘,倾城更生了好奇,打开来看,却见里面只是一只青花的瓷瓶,而瓷瓶里面也只有一颗清透的药丸,那药丸一拿出便满室生香。香,也并非浓烈的香,而是若有似无,出尘清新的香,让人心旷神怡,沉迷不自知。 却正在那时,昭帝回来了,见这场面,脸色当即铁青,额头青筋暴出,疾步上来。 彼时,倾城也察觉到了昭帝的怒气,甚至……戾气,然而她却仍是怎么也想不到,昭帝疾步上来,甚至不给她说话的机会,便高举了手掌,狠狠落下。那一掌,用尽了一个男子的全部力量,倾城被重重打落在地,当下便昏了过去。 倾城醒来的时候,苏墨弦陪在她床边,她又疼又委屈,抱着苏墨弦便控诉昭帝虚伪,“如果是真的疼爱我,怎么舍得下这么大的力气打我?我不要在宫中了,苏墨弦,你带我回家,我要你,只要你,我不要什么父皇……” 彼时,苏墨弦抱着她轻哄,“你看到的那颗药叫‘甘露丸’,传说能起死回生,是鱼几国的镇国宝物,也因此给鱼几国带来了灭国之灾。原本有三颗,皇上出兵攻打鱼几国,却只夺下了两颗,还有一颗不知去向。而他所夺下的两颗,一颗赐予了我爹,一颗便是你看到的那颗。大约是因为绝无仅有,所以格外珍重吧。倾城,皇上只是一时冲动,他此刻正在殿外,你要见他吗?” 她自然是见了的,昭帝告诉她,他留着这药,是要救一个女子,可惜,他倾尽举国之力,却仍旧找不到那女子。 昭帝说起那女子时,眼中深沉的无力和痛苦让倾城原谅了他。 第十六章 倾城想,是什么样的女子能让一国之君无力和痛苦呢? 留着药,只为找到她,然后救她,那她是已经死了吗?还是还活着? 她自然将心中疑惑问了苏墨弦,苏墨弦淡道:“或许活着,或许死了。” 彼时的倾城似懂非懂的点头,“所以,那个甘露丸果真能起死回生?” 苏墨弦唇角弯了弯,坦言,“世上根本不会有起死回生的药。” “可是父皇深信不疑的样子……” “不过是执念罢了,皇上深信不疑的只是他心中的信念,信那女子没死罢了。若是没死,不论多重的伤,只要一息尚存,都可以挽回。然而……”苏墨弦幽黑的眸子里忽地闪过深沉莫测的情绪,“死了便是死了,不可能再活过来。” …… 甘露丸并不能起死回生,并没有如传言中那么玄幻,然而,倾城却正好需要这东西。 半年前,当她脸上的纱布褪去时,她望着镜子里那张全然陌生的脸,放声笑了,笑得眼睛都在疼痛,然而她的心却很痛快,这张脸,可以让她肆意施行自己的复仇计划却又能永远将自己置于安全的境地。 慕珏却皱眉告诉她,“不是,你并没有完全将自己置于暗处。你的脸变了,你的声音隐藏得很好,你的举止形态无懈可击,但是记住,你不能让苏墨弦探你的脉搏。” 倾城愣住。 “苏墨弦的师父是一个神秘的高人,他的医术只比他的修为更加高深。你身上曾经经历过什么,受过什么伤害,你的身体都会一一为你记录下来。普通的医者也许无法探出,然而苏墨弦,他一定可以。你接近苏墨弦,相应的,他也在接近你,到你们之间的距离足够你杀他时,他必定也能够探知你的秘密,这是你复仇路上的硬伤。只要这硬伤存在一日,你便永远不能走到苏墨弦身边去。” “那要如何?” “甘露丸。传说中能够起死回生,生死人、肉白骨这事我并不相信,然而它的确是世间最好的药,传说历代鱼几国王都能活至百岁高龄,至死容颜也如四五十岁一般,这我是信的,因为甘露丸能够彻底解百毒、疗重伤,身体里所有的伤害,过去的现在的,它能彻底治愈。既是彻底治愈,自然再也不会被查探出来。” “可是甘露丸只有两颗,如今都在苏瑜手上,要如何取得?” 慕珏轻轻一笑,胸有成竹,“不,还有一颗,在南诏皇宫。” …… 倾城成为南诏的公主,是她计划的第一步,后面她也许还有许多的目的,然而最直接的确实是盗甘露丸,彻底掩藏自己。 只可惜,她在南诏半年,用尽一切手段,都是徒然。南诏的甘露丸迟迟不得下落,她的仇恨却不能因此永远无期限地等下去,于是她当机立断回来,这里,至少她知道谁会有。 但千真万确,她不知道苏墨弦会有。 甘露丸这样的东西,苏瑜竟然会给苏墨弦?而更不可思议的是,苏墨弦竟会如此轻易拿出来给她?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她苦心寻找了半年无果的东西,就这么轻易放在眼前…… 倾城直直盯着苏墨弦手中的药丸,心中五味杂陈。她想过苏墨弦既出声提醒,那么相见时必定有下招,却没想到,这下招竟是让她一劳永逸。只要服下这药,别说宫中的御医,所有后患她都没了。一旦甘露丸将她身体曾受的损伤彻底治愈,那么她便是和倾城永远脱了干系,连一丝痕迹也没有了。 目光动了动,倾城问眼前深沉若古水的男人,“给我?” 苏墨弦点头,“你内伤极重,我想你会需要。” 倾城失笑,“我需要的东西多了。你我之间交情几乎没有,你坏了我身份,我刺了你一剑,说到底其实谁也并不欠谁,你为何会轻易给我?” 要知道,天大的惊喜伴随而来的只会是更大的阴谋。 苏墨弦深深凝着她,半晌,他忽地收手,药丸便被他重新纳入瓷瓶之中。 “不算轻易,我确实有一事,需要和你做一笔交易。” 倾城抬眸,静静看着他。只见他不动声色,也直直望着她,她一哂,朝夜阑递去眼神,夜阑微微行了礼,便带着所有下人退下。 厅中只剩下倾城与苏墨弦两人,倾城此时自己站着几乎都站不住,回到了座上坐下。 苏墨弦这才道:“若我说,我早知你打算在宫中比试时败露你的女儿身,我不过是自愿顺手帮了你,你信吗?” 倾城眼中一瞬惊讶,旋即,她自嘲一笑,“睿王厉害。不过你我初见之日,我暗示得也足够明显,不是吗?” 我不过是南诏皇帝的私生子……南诏皇室里的人都有些食古不化,不大看得起我……你们这里我还是喜欢的,我想,留在这里也挺好……冠上你家的姓,从凤小七变成苏小七。 “不仅如此,我想,你那一日在朝堂上为自己留下退路,向武帝讨要说法,后招便是要求与大周联姻,对吗?” 倾城微微笑着点点头,“睿王明白人,那又如何?你们大周公然揭穿我的女儿身,害我不能做南诏王了,我要求做你大周未来的皇后,不过分吧?我想,大周皇帝也不好拒绝我的。” “合情合理,皇上的确不会拒绝你。”苏墨弦淡淡一笑,话锋一转,“不论你选的是哪一位皇子。” 话已至此,倾城觉得也没有周旋的必要了,直言,“所以睿王的意思是?” 苏墨弦幽深沉黑的眸子定定望着倾城,嗓音如静水般沉稳,“如今睿王府正缺一位正妃,小七,让我娶你。” 倾城手背上的脉搏重重一跳。 苏墨弦不疾不徐再次拿出那个净白的瓷瓶,看向倾城,“甘露丸便是我的诚意。不是我全部的诚意,只是我今日这番话的诚意。” …… “你想做大周未来的皇后不是吗?刚好,我也想做大周未来的皇帝。” “大周仅有四位皇子,你应该最清楚谁合适与你结盟。而你,也是我如今能找到的最合适的睿王妃。” “今日我便可以立下誓言,我若为帝,必许你为后。” …… 倾城躺在床上,耳边还回想着七日前苏墨弦的话。 苏墨弦的动作,无可否认,快了些,不,快了许多。那一日,苏墨弦说的那些,的确是她的计划。 让自己的女子身份在大周皇宫中败露,借南诏太子之势,以此要求联姻,接近苏墨弦……然而那计划里,却是在她勾搭上苏墨弦,让苏墨弦对她有好感之后。 之前两次有意接近,她自认都还没有留下好感,便刺了他一剑,她还想着直接从武帝下手,他却提前上了门来。 那感觉,仿佛是她的计划正搁浅着暂不能前进,他却主动现身推动了一大步。 又仿佛是高手过招,她的招式已被人窥探了先机,被人抢先了一步。 所以,那一日,倾城拒绝了。 拒绝了甘露丸,也拒绝了他后面那个交易。 彼时,她掩唇轻笑,“你若为帝?你就一定能为帝吗?太子,可不是你。” “至于甘露丸……”即使她心中万分想要,她却仍是做出毫不在乎的模样,淡淡看了一眼,“我如今只是重伤,甘露丸太过贵重,我实在不好浪费,睿王还是留给更重要的人吧。” 算是稍微迷.惑了对手,又将苏墨弦和太子挑拨了一番。 七日来,倾城悉心调理,慕珏也暗中来过几次,身体总算恢复了大半元气,然而慕珏却凝重地告诉她:“想要完全恢复,至少还需要一个月以上。这期间,你不能让苏瑜的人为你探脉。” 这期间,苏瑜多次派了宫中御医过来探视,都被倾城借口身子已安好回绝了,然而她回绝的次数再多,御医依然会过来,武帝的强势可见一斑。 武帝传来的话却是冠冕堂皇,什么公主在大周皇宫受的伤,治好公主的伤是大周御医责无旁贷的;什么为了两国邦交,请公主给大周一个安心。 倾城心中可笑苏瑜多年不改多疑本性,又同时恨得厉害。 她的父皇坦诚相待的苏丞相,何曾坦诚回报过他?篡了他的位不说,还让他……尸首无存。 正想着,夜阑进门来,“公主,大周皇上传来口谕,三日后,设国宴宴请公主。又问公主身子状况,可要延迟几日。” 倾城蹙了蹙眉,还真是知父莫若子,竟真的被苏墨弦说中了。国宴是假,目标在她。 夜阑见倾城迟迟没说话,问:“要通知公子吗?” 公子自然是指慕珏。眼前倾城受了伤,大事夜阑都暗中问慕珏拿主意。 倾城摇头,“不,苏瑜铁了心,拖得了一日,拖不了一月,他也无可奈何。” “那就……”倾城双目微微一眯,“以进为退吧,应了他。” 第十七章 夜阑打开.房门时,忆昔正端着药碗站在门外。 夜阑瞥了眼她手上的药,淡声问:“为什么是你侍药?微雨呢?” 忆昔垂着头,低声道:“微雨姐姐出门还未回来,忆昔看服药的时辰到了,这才擅作主张为公主煎药。夜阑姐姐放心,忆昔之前看微雨姐姐煎药,已将煎药时间和火候牢牢记住了。公主对忆昔恩重如山,公主的事,忆昔不敢有稍微疏忽。” 夜阑抿了抿唇,拿过药碗闻了闻。 虽然不像苏墨弦闻一闻便能将药方也丝毫不差闻出来,但是药有没有被动过手脚还是能闻出来的。 夜阑将药碗拿在手中,对忆昔道:“你下去吧。” “是。” 忆昔退下,夜阑折回为倾城送上药。 倾城似笑非笑靠在床上,“小丫头嘛,你何必这么吓她呢?” 夜阑平静无波地说:“若是襟怀坦荡,又岂会这么轻易被吓着?” 倾城点头,接过药碗,将黑乎乎的苦涩的药汁一饮而尽,竟带了些豪气干云的气势,仿佛那里面的不是苦涩入骨的药,而不过是一碗清酒。 倾城将碗递回给夜阑时,感慨道:“看那甘露丸的样子,想来是要比我这药好吃许多。我此刻想来,倒是该去找睿王要回来。” 夜阑垂眸没吭声,默默退下,顺便前去大厅复命。 夜阑去复命不久,云奕便过来了,倾城移到美人榻上靠着,似真似假地埋怨了一声,“已经和你说了,你我兄妹,如今又是一条船上的人,就不必客套了,你过来一趟,我还要收拾一番,倒是有些劳累我。” 云奕问:“你这身子,如今已经能去赴宴了?” 倾城点头,“只要不再射箭比武,赴宴是没有问题的。听说大周的御医本事好,去给他们瞧瞧说不定好得还更快些。” 云奕深深看了她一眼,没再说什么。那晚伤那么重也不让御医诊断,而今却忽然答应下来。云奕是聪明人,这其中微妙他又怎么会看不到?然而,他和倾城之间毕竟只是同盟的关系,即使一条船上,也并非就是无所禁忌,她不说,他也不好问。 倾城却忽然问:“七日前,我请太子哥哥帮我寻的马,寻到了吗?” 那日苏墨弦离开后,倾城便去见了云奕,请他派一队精兵,带十车黄金,去西域寻马——苏墨弦那样的马。 云奕哂笑一声,“你以为,汗血宝马的王是那么容易便寻得的?大周如今也仅有苏墨弦那一匹而已。” 倾城垂眸,这个她自然知道,不过是想抢先一步罢了,当然,能寻到自然更好。 不想,云奕却不过是欲扬先抑,看倾城失望,便轻笑了出来,“不知你走的是什么好运,我的人没日没夜到了西域,就是这么刚刚好,遇上了。” 倾城眸光乍亮,“果真?” 云奕颔首,“果真。说来也是巧合,汗血宝马的王极难存活,西域势力最大的马场几十年来也只养出那么一匹,原本已经被人捷足先登订下了,岂料交易当日,买家却未现身,这才让我的人捡了现成的便宜,如今已快马加鞭送回,明后两日便能到了。” 倾城展颜一笑。 好!太好了! 没想到,竟果然能抢在苏瑜前头!她昏迷三日,原以为已慢了一步的。 那日,苏墨弦过来以后,倾城心中还是有些不放心。以她对苏瑜的了解,既已心生试探,那便绝不仅仅是探脉这么简单,一个疑心无比之重的帝王,必定要面面俱到。 她身上,除了伤,还有什么是苏瑜会试探的呢? 骑术! 她的骑术! 她能驾驭不离,她以狂妄之姿归结为自己的骑术,想来,苏瑜自然要试探一番。而最好的试探方法便是再给她一匹,看她能否驾驭! 大周如今除了苏墨弦的不离,却再找不到第二匹,唯一的办法,只能去西域重新寻找。 然而,这样的马,百年难遇,即便遇上,也需要一笔极大的财富。倾城却深信不疑,苏瑜不会吝啬这笔钱。反倒是云奕能办成,她有些惊讶。 要知道,西域能养出这样的马的马场,也绝对不是一支军队可以硬抢到的。 倾城想到这里,给了云奕一个白条,“那些金子,回到南诏后,我会请父王还你。” 云奕轻笑一声,“不必了,你给我一个承诺便可。” 倾城抬眸看向他,对上他眼中毫不掩饰的野心霸气,她心下了然,缓缓举起手掌。 云奕亦举起自己的手掌,重重击上。 “啪!” 一声击掌,豪气干云,倾城道:“只要有我凤小七一日,我便不遗余力,拥你为君。” 云奕勾唇一笑。 …… 云奕所言不差,果然隔日,马王便被送到了。竟是一匹通体纯白的马,四肢矫健,气势非凡,肌肉间隐隐蕴藏着无尽的力量。 倾城立在马厩前,往夜阑递去一眼,夜阑颔首,一支银针随即从马王眼前掠过,还未接近它,他便高高踢起马蹄,重重嘶鸣一声。那一声吼叫声势浩大,竟是在刹那间将马厩中其他的马全部震倒在地,无不俯首称臣。 倾城满意一笑,果然是马王。 倾城又看向夜阑,笑道:“夜阑,去向睿王下拜帖吧。” 夜阑颔首离去。 倾城又独自在马厩许久才缓缓走回,推开房门,却见床前一道瘦削的身影。 “你怎么会在这里?”倾城淡淡出声。 忆昔听得这声,惊慌回头,便见倾城正立在门边望着她。 “七公主……” 她一慌,手中东西险些落到地上,她又连忙去抓,险险抓住了。 倾城目光瞥过,“你拿枕头做什么?” 忆昔手中,正是倾城的枕头。 忆昔将枕头放好,跪在地上,低声道:“奴婢小的时候体弱多病,是整日泡在药汤里长大的,奴婢的姑姑便给奴婢做了药枕,里面的药方是姑姑的独门秘方,奴婢这么睡着,日久天长,身体竟也好了起来。七公主身体抱恙,奴婢也不能为公主做什么,便想到了这枕头,又怕夜阑姐姐嫌弃奴婢这乡野偏方,所以,所以……奴婢才想偷偷进来替公主换掉。” 倾城缓缓往忆昔走去,随手拿起枕头,凑到鼻间闻了闻。 而后,微微一笑,“是个好方子,看来你姑姑是个医术高明的大夫,你起来吧。” 忆昔磕了头,这才站起身来。 倾城道:“难得你有心,以后若是有什么话,你便直接和我说吧。” 忆昔感激涕零,连连点头。 当夜,倾城枕在忆昔的药枕上,竟果真睡得安稳了许多。即使这一晚下了一整夜的暴雨,电闪雷鸣。 第二日倒是个难得凉爽的日子,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最后一天了,明日便是国宴。 午后,倾城带着夜阑和忆昔去了睿王府,自然,还有她昨日得到的那一匹马。 苏墨弦之前已接到拜帖,早上下朝回来便一直在府中。 然而最先等来的却是丞相府的下人,丞相府传来消息,睿王侧妃失足掉落水中,感染风寒,如今极是严重,请睿王过府看一看。 苏墨弦一身白衣,正立在案前在作画,整个人风姿卓然,如出尘的仙人,不食人间烟火,也……无情无欲。 听得下人禀报,波澜不惊,并未出声,笔下线条未断,仍旧如行云流水,饱满流畅。 正在这时,管家进来通传,“王爷,南诏七公主求见。” 作画的笔倏然停住。 “请她进来。” 苏墨弦目光落在自己这幅画上,晴光、□□,花藤架下,美人小憩,线条缱绻多情,婀娜身段足见倾城之姿,然而五官却是……一片空白。 苏墨弦将羊毫笔放入笔洗,抬脚离开往正厅而去,边走边吩咐,“来人,请张大夫去丞相府。” “王……爷。” 留下丞相府中的下人跪在原地,一脸为难。 …… 昨日看到倾城的拜帖时,苏墨弦神色莫测,只是看过之后,薄薄的纸张被他握在手中,原本只是被捏得有些皱,良久,却又在瞬间化成了粉末。 睿王府这地方,承载了她过去最刻骨铭心的痛苦,如今,她竟也视作等闲了吗?如此轻易,便可再次踏足……他却宁愿她此生都恨透这地方,不再踏入半步。 苏墨弦到得正厅时,只见倾城正大方地在喝茶,比起上一次相见,她身子显然好了许多,至少脸上不再见青白之气。她心情似乎还不错,将茶杯递还给身旁的侍女时,侍女在她耳边说了什么,她掩唇轻轻一笑。 那一笑并不明媚,却如晨曦、如朝露,直入人心底最深最柔软那处,让人不舍得移开眼。 大约感受到他的视线,她循着看来,并未收敛笑容,倒是大方站了起来,“睿王。” 苏墨弦轻轻颔首,步入正厅。 又朝倾城比了个“请坐”的手势,苏墨弦问:“想通了?” 倾城眨了眨眼,笑,“婚姻大事哪里有这么容易想通的?再说吧。” 苏墨弦静静看着她,没吱声。 倾城道:“睿王前几日过来行馆是睿王的礼节,小七今日过来是小七的礼节。只是没有睿王那么拿得出手的东西,不过也费了些心思,希望睿王不要嫌弃才好。” 苏墨弦挑了挑眉,看向管家,管家连忙道:“王爷,七公主亲自送了千里宝马过来。” 苏墨弦闻言,波澜不惊,只是看向倾城。 倾城笑眯眯站起身来,“走吧,去看看你能否驾驭,若是不能,我也可以带回去。” 话落,率先转身步出大厅。 第十八章 “这是我新买的马,送给你了。” 马场上,倾城笑眯眯地将缰绳递给苏墨弦。 苏墨弦垂眸看着眼前她摊开的嫩白柔软的掌心,没接。 “为什么送我马?” 倾城的眸子清亮,一副真诚的模样,“赔罪啊。” 苏墨弦静静看着她。 倾城撅了撅嘴,似真似假地说:“好吧,其实是于礼我不得不来向你赔罪,可是同时我也不甘心白白给你送礼啊,所以绞尽脑汁找来这匹马,就是想看看你从马上摔下来的样子。” “那要让你失望了。” 苏墨弦落下一句,缓缓走到白色马王身边去,沉黑的眸子静静打量。 倾城笑眯眯地望着他,一副等着他骑上去的模样,却听他忽然开口问:“叫什么名字?” 倾城道:“既然是送给你的,自然是由你来给它起名。” 苏墨弦没吱声。 倾城又道:“不过我倒是有个提议,你既然已经有了不离,那它就叫不弃吧,不离不弃,一听就都是你的。想想也很是威风,大周仅有的两匹马王都是你家的。” “不好。”苏墨弦缓缓转过身来,凝着她,优雅的唇轻启,“叫白首吧。” 倾城脸色几不可察变了一变。 “白首不离,也很威风。” 白首不离,白首不相离……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倾城弯了弯唇,“也好。” 夜阑适时地向倾城递来马鞭,倾城接过,随手拿到苏墨弦眼前,笑道:“睿王,试试看吧?别被摔下来才好。” 苏墨弦目光瞥过,没接,“用不上。” 话落,足尖轻点,白袍翩跹,风姿如仙的男人已落在马背之上。 饶是倾城也无法否认,这画面美不胜收。 可惜的是,白首却不是视觉生物,苏墨弦再美也不能将他诱.惑。 苏墨弦用的轻功,上马的速度极快,快到白首根本不能反应,自然轻易便被他骑到了背上。然而,苏墨弦也不过刚刚坐上去,白首便开始发怒,前蹄高高抬起,不停狂怒嘶吼,整个马身颠簸动荡,俨然疯狂了一般,要和背上的人同归于尽。 倾城迅速退开去,同时心下一跳。 她从来不曾见过苏墨弦驯马,当年的不离,她见到时也已经被苏墨弦驯服。她第一次骑上不离,是苏墨弦抱她上去的,她只当是他的小情.趣,而那时温和的不离也的确支持了她的想法。 她知道马王难驯,连饲养它的马夫也不能骑上去,然而苏墨弦不是驯服了吗?他既已强大到这等地步,再驯一匹马又有什么难? 没想到……竟果然这么难。 她千辛万苦寻马,又送到苏墨弦这里来,的确是存了心思要看他如何驯马……至少要让夜阑看一看。 眼前,只有从他这里看出门道,才能再在苏瑜面前驾驭一次马王,打消苏瑜的怀疑。 她往夜阑递去一眼,夜阑也往她看来,眼底凝重。 是啊,如果苏墨弦也不能云淡风轻地驾驭马王,那她又如何能办到像上次在宫门口那样轻易坐上去?如果这次不能,她要怎么解释? 这片刻光景,苏墨弦已经策着暴躁的白首跑到了远处。 倾城望着虽然还没被摔下来,却也并不轻松的苏墨弦,直至只能远远看到一个白点,轻叹,“弃了吧。” 夜阑颔首。 既然眼前的计划行不通,那么只能……杀了它。 她的计划二,却是慕珏的计划一。 …… “杀了它,几十年以内都不会再有一匹马王,苏瑜没有办法再试探你。” “不好。苏瑜要试探我,这时马王便被杀,只会让他更加怀疑我。只有我再一次驾驭马王,才能化被动为主动。” “想法很好,可你要如何驾驭?” 彼时,她似玩笑一般,“去问苏墨弦吧。” …… 可惜,苏墨弦也不能给她完美的答案。 正在这时,远处却忽然传来笛声,曲声悠扬而浑厚,由远及近。 倾城微惊,这是……苏墨弦的笛声。 抬眸望去,已见苏墨弦策着白首回来,与方才的狂躁截然不同。此时只见苏墨弦云淡风轻坐在马上吹笛,而白首,全然俯首称臣,听他号令。 难道……诀窍是吹笛子?倾城立刻在心中细细记下旋律。 若是如此,倒是好事,她的笛子也是苏墨弦所教,若是苏墨弦可以,那么她也有这自信。 夜阑却上前一步,轻道:“以音驭兽,好强的内力。” 倾城的心往下沉了沉。 一曲终了,苏墨弦没再吹奏,催马快行回来。到得倾城近前时,倾城已然确定,白首是彻底臣服于他了。 倾城心叹,这算是好,还是不好呢? 倒果然是亲眼看到了苏墨弦驯马,可是听夜阑口气,这是她无法复制的。 苏墨弦翻身下马,风姿卓然,倾城脸上端了笑,正要上前,却在看到苏墨弦手中脂白的羊脂玉笛时,浑身僵住。 那支……笛子! 这刹那,苏墨弦已不疾不徐走到了她身前,云淡风轻地拿着手中的笛子。 倾城的目光定在那支笛子上,险些移不开,待反应过来,这才不动声色地看向苏墨弦,“好漂亮的笛子。” 苏墨弦好看的眉眼瞥过手中玉笛,眼底一瞬间漾起温柔缱绻,“一位故人送的。” 倾城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便要转开,苏墨弦已径自说了下去,“她原本也不会这些东西,特地去和师傅学了半年。” 呵呵……倾城淡道:“哦,我说的是玉。” 苏墨弦闻言,缓缓勾起唇角,一笑倾人城的姿色,“玉,也是她选了半年的。” 倾城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此刻,她只想将那笛子夺过来,用力折断,碾成碎末。 好在苏墨弦已识趣地将笛子放回袖中,倾城这才敛了情绪,缓缓走向白首,“睿王倒是好本事。” 苏墨弦反问:“是吗?你的本事不是更好?” 倾城回头。 苏墨弦道:“我驯服它尚还需要一段过程,你那日骑上不离,不离却连反抗也没有。” 倾城恍然的模样,道:“哦,如此说来,我的骑术倒果真比睿王高超一些。” 说着,不要脸地拱了拱手,“承让。” 苏墨弦不动声色,“要试试吗?你千辛万苦寻的马,看看是否合意?” 这个……倾城早已想好了应对之策,虽然这策只能对苏墨弦,对苏瑜却不行。再有理的理由也抵不过帝王之令,她庆幸苏墨弦如今没有帝王之尊。 抿唇一笑,她摇了摇头,“马王此生只认一个主人,我骑术再好也不好随意去碰别人的马。这个道理就好比一女不侍二夫,诚然我的确是有些姿色,再忠贞的女子也能勾.引到,但出于道义,却不该去勾.引。本事是一回事,道德却是另外一回事。就好比那一日不离吧,变节那么的快,想来也是让睿王痛心了一番。你方才不是问我为何要送你马?方才我也不过是玩笑,这真正的原因嘛,便是我这几日想通了,我让你的马变了节,只有再给你送一匹新的马,完全属于你,我才能安心。” 苏墨弦静静听着,似笑非笑,待她说完,他问:“你似乎很在意不离因你对我变节?很在乎我会痛心?” “自然。”倾城自动忽略了后一个问。 “你倒不必介怀。马王虽只认一个主人,但对象若是主人深爱的女子,它也同样会效忠。” 倾城脸色变了变。 苏墨弦继续道:“你若是嫁给我,不离便不算变节,我自然也不会痛心。至于白首,是我的,自然也是你的。” 倾城,“……” 倾城很想转身走开,然而还没走开,便听得一声娇斥传来:“妖女!你在这里做什么?” 倾城循声望去,便见不远处一身嫩黄裙衫的女子正愤愤然地指着她往她走来,原本生得娇美的一张脸上此刻全是怒气和敌视。 不是那位冤家路窄的林幻儿是谁? 倾城弯了弯唇,大方地答:“孤男寡女,你说我在这里做什么呢?” 话落,苏墨弦静静看向她。 林幻儿听得这话,却是大怒,气得话都说不出来了,只想扑上来打倾城。 苏墨弦往前一步,站在倾城身前,不动声色拦住真的要扑上来的林幻儿,问:“你身上有伤,不是让你在府中静养一月吗?” 林幻儿一看到苏墨弦,小脸儿立刻温顺下去,柔柔软软地说:“是姐姐身子不适,弦哥哥你又迟迟不来,我才过来看看。再说……” 林幻儿瞥了倾城一眼,“再说她伤得比我重那么多,还要来这里对你……居心不良!我要保护你!” 倾城“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林幻儿不悦地看向倾城,“你还要狡辩?” 倾城无辜地眨了眨眼,“你说得字字在理,我为什么要狡辩?我伤这么重,还要亲自过来睿王这里,难道除了想要勾.引他,还有更好的理由吗?” 林幻儿没想到倾城这么坦白,脸色乍然红透,一指指向她,气得已然结巴,“你,你……” 苏墨弦却没说话,只是眸子幽黑深邃,直直凝着她。 倾城转头看向他,含笑道:“好了,礼我已经送到,既然你有客人,那我就先告辞了。” 说完,笑眯眯看了林幻儿一眼,转身离开。 不想,脚下忽然一崴,倾城身子一歪,就要跌倒…… 白色身影一晃,已在电光火石之间上前,将她柔软的身子稳稳揽在怀中。 肌肤相亲,腰上的手臂有力而无比熟悉,倾城身子几不可察一颤。却是不动声色,转头看向搂着她的眸若古水的男人,没说话,只是娇媚地朝他笑着。 另一边,看清倾城故意崴脚的林幻儿简直气炸了。 第十九章 “还好吗?” 苏墨弦柔声问,眼底的温情是林幻儿从未见过的,不……除了对那个人。 这简直要把林幻儿炸到天上去了,她大叫一声,毫不留情戳穿,“她是装的!平地崴脚,哪有人这么娇弱的?” 苏墨弦迟迟没放开倾城,倾城也没推开他,任由他搂着,依偎在他怀中对林幻儿道:“你又不是金枝玉叶,公主的娇弱你怎么会懂?” 竟还是十分认真的模样。 啊啊啊,林幻儿要疯了。 林幻儿最恨什么?最恨别人说她不是金枝玉叶!她始终认为,当年就是因为这个,苏墨弦才爱倾城不爱她。 ——就是因为倾城是公主而林幻儿不是。 好不容易倾城不是公主了,竟然又出现一个公主! 倾城成功将林幻儿气得说不出话以后,这才不疾不徐推开苏墨弦。 苏墨弦道:“我送你。” 倾城回眸一笑,“不用,明日不是又可以见面了吗?” 话落,果然见苏墨弦深了眸色。 她想了想,眼底忽地又带上几分狡黠几分俏皮,“明日我给你个惊喜,好不好啊?” 苏墨弦见她模样,又听她话中意思,只觉当下心弦一颤,竟不由自主点头,“嗯。” 倾城快乐地离开了。 留苏墨弦立在原地,静静望着她纤细柔软的背影;一旁,林幻儿气得原地跺脚。 …… 倾城离开睿王府,刚上马车,脸色便淡了下去,更现了些苍白。 忆昔问:“公主,可是刚刚伤到了脚?还是旧伤复发了?” 倾城垂眸,没应她。夜阑淡淡看了忆昔一眼,“你到外面去。” 忆昔怯怯道:“是。” 忆昔离开后,夜阑上前为倾城把脉,倾城将自己的手抽出,淡道:“我没事,伤已经好了。” 夜阑便没再说话,沉默良久,她问:“还要继续吗?” 倾城点头。 夜阑问:“明日的惊喜,是什么?” “自然是和武帝好好算算那日的事。既然苏墨弦喜欢我,我便顺水推舟吧。” “会不会太快了些?” “太子出使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有些事,必须赶在他离开之前做完,明日便是个绝佳的时机。” 夜阑颔首。 倾城垂下眸子,沉默良久,她出声道:“夜阑,去问问忆昔这大周帝都有什么好吃的,找家酒楼,我们今晚在外面吃。” 夜阑领命出去。 …… 倾城的马车最后停在帝都最大的酒楼碧海潮生前,倾城下车时,忆昔上来扶她,小心翼翼地说:“公主,碧海潮生便是帝都最大的酒楼了,服务也是极好的,公主今儿想吃什么口味?奴婢过去盯着。” 倾城看了眼前细致周到的小丫头一眼,轻声道:“你去让他们弄些大周的特色便好。” 忆昔领命而去。 倾城又命随行的侍卫散了,只带了夜阑一人进去,并未叫包间,却是在大厅里随意捡了张桌子坐下。虽然如此,这里的小二成日里接待的便是王宫贵胄,自然有些眼色和使不完的殷勤。上菜的空档里,提了茶壶上来上茶,上了好几次。 “行了,你下去吧。”夜阑拿出一锭金子,打发了小二,小二笑眯眯退下。 夜阑俯在倾城耳边道:“楼上雅间里那人一直在看公主。” 倾城微微笑着点头。 菜上得快,色香味俱全,佳肴满满摆了一桌子,倾城险些咽了咽口水。这小半个月来,整日喝药,虽然已经将味觉也喝得百折不挠了,然而一看见好吃的,还是有种万千强悍一瞬崩溃的感觉。 可惜的是,终究没吃成。 倾城刚刚拿起筷子,一道嚣张的疾风从外面刮了进来,直刮到她眼前。 倾城抬头,这道“风”却不是风,而是个被气得快疯了的人。 倾城不疾不徐放下筷子,笑道:“林小姐,这么巧,要一起用膳吗?” 来人正是林幻儿。 林幻儿脸上的表情又是鄙夷又是愤怒又是嘲讽,“妖女,你好不要脸!青天白日里竟然跑去勾.引弦哥哥!” 倾城眨了眨眼,有些疑惑地反问:“不能青天白日去勾.引他,难不成要花前月下去勾.引他?” 林幻儿没想到大庭广众之下倾城竟然百无禁忌,原本已经够气了,现在还多了羞愤。 一口一个勾.引勾.引的……简直没有廉耻! 和她多说一句话,林幻儿觉得自己也会变得和她一样没有廉耻。可是…… “总之我警告你,不许痴心妄想,觊觎弦哥哥!你不配!”说着,掏出一封信来,扔给倾城,“这个给你!” 倾城接过,见得上面两个大字,唇角缓缓一勾,不疾不徐念了出来,“战书?” 倾城看向林幻儿,有些不敢相信,“你对我下战书?” 林幻儿抬了抬下巴,“怎么,不敢?” 倾城当着林幻儿拆开信封,一目数行看完,眼底缓缓升起惊色,“你想要和我比武?” 林幻儿来了这里才发现倾城直接坐的大厅,她简直不敢相信却又不能不进来,好在她们动静不大。却不想,自倾城念出“战书”两个字后,周遭的目光全部被吸引了过来。 林幻儿到底还是有些此举稍有不妥的感觉,不耐烦道:“你话这么多做什么?你只说来还是不来?” 倾城没说话,却是缓缓站起身来,林幻儿皱皱眉,不想,上一刻还不疾不徐的倾城却忽然出手,一个掌风袭来,林幻儿当下一个漂亮的闪身,同时,习武之人特有的反应让她往倾城一腿踢了过去。 倾城移步躲开,林幻儿这一腿便正正踢到了桌子上去。 “啪!” 桌子当下被踢翻,满桌佳肴砸了一地,乒乒乓乓,狼狈不堪。 这一闹,自然是将周遭所有的目光彻底吸引了过来,林幻儿见状,心中羞怒,索性也不再管这里是什么地方了,无所顾忌地往倾城攻去。 倾城灵巧地躲了两招,最后却似乎有些提不上力,眼见林幻儿一个掌风便要落到她身上,凭空里,却忽地多出一只修长漂亮的手来,将林幻儿拦住。 林幻儿正怒,看去,却在见到来人时,脸色僵了一僵,半晌,讷讷吐出三个字来,“景哥哥。” 景哥哥,苏墨景,大周太子。 苏墨景一身紫袍,尊贵华美,五官俊美清朗,他似笑非笑看向林幻儿,“幻儿,今日好大的脾气啊。” 林幻儿没想到难得撒泼一次会遇见熟人,还是个地位比自己高的熟人,当下尴尬,还没找到借口,却听倾城出声道:“不过小小的玩笑罢了,林小姐的战书我接了便是,不见不散。” 见目的达成,林幻儿看向苏墨景,“景哥哥,幻儿现在就回去反省,回见。” 话落,一溜烟儿跑了。 林幻儿离开后,苏墨景看向倾城,笑,如清风朗月,“七公主今日倒是好脾气。” 倾城轻笑,“我从来便没有什么好脾气,不过重伤未愈,稍微有些力不从心而已。倒是谢谢太子解围,那日宴中扰攘,未及向太子敬杯酒,是小七失礼了。” “无妨,如今你我相识也不算迟。倒是公主的伤既然未愈,为何还要接战书?” “即使重伤,将她打败也够了。” 苏墨景挑了挑眉,然而他那日便见识过倾城的嚣张,这时也没什么可惊讶了。 几句话工夫,一身蓝袍的男子已缓缓往他们走来,扫了眼眼前的狼狈,看向倾城,“我和太子相邀吃酒,倒没想到在这里遇上了你,上来一起用吧。” 说话的男子正是南诏太子云奕。 倾城抿唇一笑,摇了摇头,“改日吧,我还有事,先回行馆了。” 说完,又朝苏墨景微微行了礼,“改日再上门拜访太子。” 苏墨景点头。 待倾城一行人离开,苏墨景方才缓缓转过头来,看向身旁的云奕。凤眸透彻,似笑非笑,“有心了。” 云奕眼底几不可察掠过惊色,转瞬也便泰然自若,含笑不语,既不否认,也不承认。 心道:竟果然如小七所说,苏墨景是个厉害角色。 …… 子时初刻的时候,下弦月已中天。天幕沉黑,几乎不见星子,一轮弯月倒是格外明亮。 京中有一处宅邸,位于京西,自前朝起便已荒废,荒了至少也有几十年,虽然败落凋零,占地却广。大周的帝都一向有“西富东贵”的说法,那宅邸大约原来是个富家,只是家道中落,败了下来。然而奇怪的却是,这么多年来,这宅着荒着便荒着,竟从来没有人敢去占了它。前朝荒着,改朝换代了,依旧荒着。 半夜的风总带着丝凉气,到了荒宅,便成了森冷之气。 “吱呀”一声,夜阑推开荒宅的后门,让倾城进去。 荒草丛生,寒风阵阵,倾城泰然自若立在后院,淡道:“我来了,出来吧。” 一声轻笑从大树之后传来,“你竟果然有些胆识。” 林幻儿缓缓走出,待看到夜阑时,眼中当下一阵讽刺,“算我白夸了你,说好了单打独斗,你却带人过来。” 倾城淡淡看了林幻儿一眼,“她是我的贴身侍女,我可以与你单打独斗,但她却必须寸步不离,这是公主之尊,你自然不会懂。” 林幻儿再次被踩到痛脚,当下不再废话,飞身而来,“待你成了我手下败将,你便依言滚回你南诏享你的公主之尊吧!” 倾城冷笑一声,出招迎敌。 然而,她身形还未动,便只觉手臂上忽地被什么刺中,当下,浑身一麻,眼前一黑。 林幻儿一掌打到倾城胸口,倾城昏倒在地。 “公主!” 夜阑见状,冲上前去,那躲在暗处的人如法炮制,夜阑跟着昏倒在倾城身边。 …… 子时三刻的时候,苏墨弦房中的灯还未灭。 紫檀木的盒子敞开着,里面两件脂白的物事,一支镯子,一支玉笛。 数不清多少次细细摩挲,原本已是脂光四溢的镯子和笛子,已被抚摸得更加温润。 洁白无瑕,细腻温润……仿佛从来不曾染过血和泪。 苏墨弦的脸在灯下有些惨淡,终于将盒子合上,外面却传来管家略带了些忐忑的通传声,“王爷,南诏七公主的侍女求见。” 这个时候…… 苏墨弦双目一眯,当下站起身来便往走,沉声问:“什么事?” “七公主遇刺,此时下落不明。” 第二十章 “砰!” 房门被内力从里面重重挥开,管家吓得一颤,苏墨弦已出现在他眼前。 管家只晃眼一见苏墨弦脸色白得有些惊人,还未及深想,下一刻,面前哪里还有什么人? 微雨正在睿王府大厅中等候接见,双手不自觉地揉着衣角,眉头蹙着,脸上的焦急掩饰不住。 “怎么回事?” 身后传来沉冷一声,微雨一惊,连忙回身,便见一身玄衣的睿王走进。他似乎踩的是不疾不徐的步子,然而从外面到她近前来却不过眨眼,竟是快得让人叹为观止! 见睿王负手望着她,目光里有着无形的难以言喻的压力,微雨连忙收了心神行了礼,“奴婢微雨拜见睿王殿下。” 之后便垂眉敛目说来:“今日傍晚,公主在碧海潮生用膳时接了贵国林丞相千金林幻儿小姐一封战书,相约子时一刻在京中荒宅切磋武艺,公主依言独自赴约,只带了贴身侍女夜阑。因公主千金之躯,奴婢担心公主损伤,便暗中带了侍卫远远跟随,本想不动声色。不料,半个时辰过去,公主却迟迟没有出来,奴婢这才带侍卫冲进,然而,公主却已不知所踪,不只是公主,还有夜阑,还有林小姐,只剩下地上一滩鲜血。” 苏墨弦双目一缩,“谁的血?” 微雨垂目,沉痛道:“公主的血。” 苏墨弦声音又沉又冷,“你怎知是她的血?” 微雨缓缓将手中染了大片鲜血的手帕呈到苏墨弦面前,苏墨弦只见那手帕一角里一朵盛开鲜妍的牡丹,当下,高大的身形几不可察一晃。 劈手夺过,紧紧握在手中,骨节发白,指尖发颤。 她从来便爱牡丹…… 微雨道:“这是公主的手帕。奴婢担心公主安危,快马回到行馆回禀太子殿下,太子道,公主本就是重伤未愈,此刻显然又是伤上加伤,不管对方意图何为,都要尽快找到公主,否则,只怕公主性命堪忧。然而即便是南诏太子,此时也是在大周国内,天子脚下,且此事还与大周丞相有关,太子只怕自己力有不逮,会害了公主,这才派奴婢前来,请睿王看在与公主尚算相交的份上,能够出手相助。” 苏墨弦负在身后的手紧了又紧,“太子要本王如何助他?” “太子已有找到公主的方法,还请睿王前往行馆一叙。” 苏墨弦目光在微雨脸上掠过一眼,“来人,备马。” …… 倾城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身在一间密室之中。 双手被缚,被扔在墙角,夜阑也在她身边,和她相同的待遇,两人相视一眼。 正在这时,石门开启的声音传来,随即,灯火的光亮透进。倾城看清来人,正是林幻儿。 倾城冷笑。 林幻儿见倾城已然落到自己手上仍旧这么盛气凌人,心中不悦至极,“砰”的一声,重重将油灯放到桌上,“你都落到我手上了,还这么不知天高地厚,真是不知死活。” “死活?”倾城笑,“你敢杀我吗?你最大的胆子也不过就是暗算我,将我掳来罢了。” 林幻儿脸色变了变,大声斥道:“你别以为我不敢!” 倾城静静看着她,“林幻儿,你只是任性了一些,还不至于愚蠢。你心中最清楚,我是南诏的公主,你若伤我,你家国不保,你将成为千古罪人。” 眼见着林幻儿眼底一抹狼狈,倾城开门见山地问:“你到底要做什么,直说吧。天亮以后,我还要进宫赴宴,没得你这么多时间。” “赴宴?”林幻儿仿佛听了好笑的笑话,“你以为,你还能进宫赴宴,还能去向皇上提你那不要脸的请求吗?” “我的心意,你知道?” 林幻儿冷哼一声,“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要逼着皇上答应你做睿王妃!” 倾城满眼惊讶的模样。 林幻儿见她如此,心中痛快,“怎么,你想不到吧?你那点不要脸的心思全被我晓得了,你以为,我还会让你得逞吗?这辈子,你都别想再进什么宫,赴什么宴了!至于睿王妃,也永远不可能是你!弦哥哥那样的天人之姿,岂是你这种妖女可以肖想的?!” 倾城眼中的惊讶缓缓消失,双目渐渐变得清明起来,她道:“忆昔是你们的人。” 不是问,陈述的语气。 林幻儿轻哼一声。 倾城道:“明日宴中,我有什么打算,我只和夜阑说过,夜阑不可能背叛我。而当时,只有忆昔在车外……原来,忆昔是你们派来的奸细。” “没错!可惜你知道太晚了!”林幻儿说着,“啪啪”拍了两下手掌。 外面随即进来两名黑衣人,径直往倾城和夜阑走去,同时将手中帕子塞入两人口中,使她们再不能说话。 而这时间里,林幻儿当着倾城的面拿出一粒丹药来,却是仰头自己服下。 倾城双目微眯,已听林幻儿道:“南诏七公主,艺不如人,说好的公平比试,却愿赌不服输。继上次败在睿王手下却拔剑伤人之后,又对林丞相千金林幻儿狠心下毒。然而,奈于南诏七公主身份特殊,林丞相不敢擅作主张,只得将南诏七公主一路护送回南诏,请南诏王亲自决断。” 林幻儿不疾不徐说完,满意地看到倾城眼中的不悦,低低笑了,“怎么样?我说得不错吧?你放心,你所中的毒不会将你怎样,只是让你浑身无力而已,你便如此浑身无力着一个月,由我的人护送你回到你的南诏吧。而一个月以后……” 林幻儿眼底有着毫不掩饰的快乐和幸福,“我已经是弦哥哥的妻子了,到时你要回来还是什么,赴宴还是别的,都随你啊。” 林幻儿说完,一挥手,两个黑衣人将倾城和夜阑押了出去。 丞相府小门之外,夜半漆黑,一个人也没有,宁静得刚刚足够杀人越货,一辆马车停在那里。两名黑衣人将倾城和夜阑放上马车,正要驾车离去,不想,凭空里却忽地射来两箭。 两人瞳孔扩大,甚至来不及反应,已被箭矢直中心脏,当下身亡。 躺在地上的两名躯体被人搜了搜,其中一人身上被搜出一枚玉牌,被夺走。 静夜里,马车从丞相府外疾驰而过,直奔城外。 …… 一路颠簸,将倾城的脸也颠得惨白。如此颠簸了半个多时辰,马车终于停下。 倾城和夜阑被抓下马车,拽着走到一座木屋前,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倾城和夜阑两人被推了进去。 倾城浑身无力,腿上一软,重重摔在地上。夜阑想要去扶她,然而双手被缚在身后,也无能为力。 倾城趴在地上,眼前缓缓出现一双粉色的绣鞋。 她抬起头来,顺着来人的足往上看,借着忽明忽灭的烛火,终于看清那张不算陌生的脸,当下,眉眼一弯。 嘴里的帕子被那人扯掉,倾城轻笑出声,“林妃娘娘,好一招借刀杀人,高明。” 没错,此刻在这木屋里等着倾城的,正是那传说中因为落水病得不轻的林妃娘娘,睿王侧妃,林淑儿。 林淑儿的脸平日里尽显得温婉秀丽,然而此刻,眉间眼底却全是狠辣蛇蝎。 林淑儿的笑如淬着毒,暗红色的唇轻启,“你以为,你易容高明,我就认不出你了吗?倾城。” 倾城笑着摇摇头,缓缓从地上站起来,大方地说:“林妃娘娘,本宫从来不易容。” 林淑儿一步一步走到倾城面前,带着森邪之气的双眼直勾勾盯着倾城的脸看,如此看了良久,她勾唇一笑,“我的确是看不出来你有没有易容,但哪怕只有万一的可能,我也要你的命!” 林淑儿可怖地笑着,“何况,你能驾驭那匹该死的马,你是倾城的可能远远不止万一。” 倾城偏头笑了,笑得有些天真,“本宫是公主,你敢杀我?” “哈哈哈!”林淑儿笑了,笑得有些癫狂,笑得身子也在乱颤,“公主?倾城也是公主,那又如何?我照样灭了她的国,杀了她的父皇,让她胎死腹中,让她不得好死!” 倾城被绑在身后的手重重一紧,指节发白,面上却依旧笑得无邪,“那也你是和她之间的恩怨,和本宫有什么相关?” “还在装!”林淑儿蓦地阴狠下脸色,连笑也不见了,她一指指向倾城,“别装了!我的直觉从来不会出错,你就是倾城!我是没有证据,但我也不需要证据!” “是吗?”倾城唇角弯了弯,“那么你要不要再用你的直觉猜猜,今日你若动了我,你的下场会如何?” 林淑儿讽刺地看了倾城一眼,“倾城,你还是这么蠢!你以为,我既然敢来杀你,会没有退路吗?” “林幻儿是个蠢货,我得知你今日去了睿王府,便让她也去睿王府,目的就是要让她亲眼见到你如何勾.引苏墨弦,让她看清你是她的敌人;之后,我又将你明日的计划告诉她,她便彻底按捺不住;我让她将你抓来,她不敢,忌惮你如今身份,我便告诉她,不必伤你,只要设计将你抓住,再将你送回南诏便可。从大周回南诏要一个月的时间,而这一月时间,我会尽我所能帮助她嫁给苏墨弦,到时,木已沉舟,你再有本事也使不出手段;为了彻底撇清自身,我又给了她不轻不重的□□,教她如何将过错推到你身上。” 林淑儿说着,低低笑了出来,“她竟果真信了,一切全按我的计划行事。如今,战书是她下的;你,是她设计抓的;出城的丞相的玉牌,是她偷的!而林淑儿,病中卧床,从头到尾就没有离开过丞相府。你说,你今日死在这里,该为你偿命的是林幻儿还是林淑儿呢?” “林幻儿该死,你也该死,正好,我一石二鸟,一劳永逸,真是痛快!”林淑儿说着,仰头大笑起来。 倾城静静看着她,脸上仍旧没有多余的表情。 林淑儿又道:“哦对了,忘了告诉你,你那日意气之下收为己用的小丫头忆昔,是我的人,否则,我又如何能将你的一举一动洞悉得如此清楚?” 倾城终于笑了,勾着唇角,笑得并没有林淑儿丰富,似乎这根本就不是值得动用太多情绪的事,她道:“很好的手段,林妃娘娘果然是宫闱之内的女人,本宫也有些佩服了。” 倾城缓缓走到林淑儿身边去,离她更近一些,轻轻地说:“你今日计谋似乎的确无懈可击,然而却有一个致命的缺漏。” 林淑儿一眼看去,如刀如剑,“少在这儿故弄玄虚!” 倾城微微一笑,又不疾不徐地走开去,背对着她,道:“林淑儿,你就这么自信,你杀得了我?” “这外面都是我的……” 林淑儿怒斥一声,然而,话还没有说完,却只觉眼前细弱的寒光一闪,脖子上一阵刺痛。下一刻,她已再说不出话来,浑身不能动弹,僵立在原地。 林淑儿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直直望着眼前的侍女…… 那个一直没有存在感的倾城的侍女,她原本双手被绑着,也一直在她的视线里,竟然可以那么快,对她射来暗器! 倾城缓缓转过身来,望着林淑儿,偏头一笑,“现在呢?要不要用你那没有出过错的直觉猜一猜,你今日下场会如何?你会死吗?还是不会?你最在乎什么呢?你所想所欲,我会不会一一夺走毁灭?” 第二十一章 行馆前,苏墨弦翻身下马,立刻有南诏侍从前来将他领进。 行馆之内,这一夜,灯火通明。空气里如绷着一根看不见的丝线,吹弹即破。南诏随行而来的侍从人人警备,反观大周的下人,却是战战兢兢,几个当值的侍从脸上尽是冷汗,双腿发颤,险些没倒下去。 直到见苏墨弦出现,大周下人这才如见曙光。 要知道,南诏七公主是当众接的大周丞相千金战书,赴约之后,却不见踪影,唯有染血的手帕被找回。 这事态严峻得可怕,一不小心便能引发两国交战。而说不定,首当其冲的便是这些行馆内的大周下人——先用他们无辜的鲜血祭祭兵器什么的。 太子云奕却迟迟按兵不动,只独自立在大厅,背对了门,气息冷肃,没有人敢上前打扰。 苏墨弦挥退了身旁侍从,独自踏入。 云奕听得动静,却未回身,只是淡道:“当日,孤奉命出使大周,小七执意跟来,她原是父王失而复得的明珠,父王自是万般不肯,最后却也奈不住她请求。出使前夜,父王秘密召见孤,命孤护她周全。” 说到此处,云奕缓缓转过身来,目光落在苏墨弦那带着些冰寒之气的脸上,长叹一声,“如今孤却已不知还能否有脸回去南诏了。初初到得大周,尚在国宴,她便身份败露,身受重伤,如今好不容易好了个大概,又被劫持,伤上加伤,生死难料。” 苏墨弦负于身后的手紧了又紧,眸子却如古井,看不出半分情绪,“如今本王接手此事,只要太子坦诚相告,本王必定保她安然无恙。” 云奕静静凝了凝眼前的男人,道:“孤思虑再三,以大局为重,所以今夜孤的人去的是你睿王府,而不是大周皇宫和南诏皇宫,希望睿王不要让孤后悔。” 话落,云奕“啪啪”拍了两下手掌,立刻有侍女提了一只笼子上来。 苏墨弦淡淡看去,便见那笼子里一只通体雪白的狐狸,此刻正懒懒地趴着,半眯着眼睛打瞌睡。 云奕道:“这是南诏的灵狐,天生灵性非常,整个南诏也不会超过五只。小七回宫当日,父皇赐了她一只,它跟着小七也有段日子了,熟悉她身上的气息,不论她去了哪里,小狐狸都能循着气息找到。” 说完,对侍女下令,“放它出来。” 侍女领命打开笼子,不想,那小狐狸却是懒得让人叹为观止。谁说走兽生性.爱自由?它不过懒懒睁开眼睛,将眼前的人慢悠悠地望了一圈,动也没动,便再次闭上了眼睛。 云奕缓缓走上前去,蹲下.身来,手指抚了抚小狐狸的脑袋,叹:“这回不是让你出卖你的主子,是你的主子遇了危险,要尽快找到她。” 小狐狸不知是否听懂了他的话,只是眼睛也不睁一睁,反而换了个姿势继续打瞌睡,顺便躲开了那只扰它清梦的手。 云奕唇角抽了一抽。 苏墨弦静静看着这一人一狐,见云奕无计可施,眸色微深,将手中一直紧紧握着的手帕挥出,正正挥落到小狐狸脚下。 小狐狸闻到那手帕上的血腥之气,当下猛地睁开眼睛来。上一刻的懒散瞬间不见,竟是刹那迸射出犀利的光芒,当下飞奔出去。 云奕一惊,连忙回身跟上,却见苏墨弦已早先了他一步。 同一时间,睿王府的书房内,一道黑影窜入,无声无息。 …… 小狐狸一路跑去了林丞相府邸,视高门守卫若无物,直接窜了进去。 云奕往苏墨弦看去一眼,原意是要他以睿王之尊请林丞相开门搜查,却不料,苏墨弦竟是毫不犹豫,足尖轻点,跟着便飞身而入。 云奕眼角一阵抽搐,不得不跟着飞身跃入,只是心中暗叹,不知一会儿他们还能不能这么安然飞出。 南诏太子的忧虑多半是准的,至少也要准一半,而今夜,他便是只准了一半。 小狐狸带着苏墨弦在丞相府的地下密室扑了个空,闹出了不小的动静以后,一人一狐便立刻撤了,一个飞,一个窜,眨眼消失不见。 云奕慢了一步,正要跟上,却忽然,周遭火光通明。——是林丞相带了侍卫将他包围。 半夜里,火把的光明晃晃的,将人脸上的戾气也照得分明。 “太子,夜闯丞相府,这是何意?” 云奕身陷包围,却是云淡风轻,唇角缓缓勾起,竟像是对眼前场面极为满意的模样,“没有何意。” 话落,飞身而起,便在一众侍卫的眼皮底下安然离开。 林丞相大怒,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来人!立刻跟上去!再派人进宫禀报皇上,就说南诏太子居心叵测,意图不轨!” …… “林淑儿,你说我是今日要你的命呢?还是改日再要你的命?” 倾城不疾不徐地绕着林淑儿走了一圈,目光无害,上上下下打量着她,仿佛不过玩笑。她手上的匕首却寒光冷冽,朝着林淑儿比划,却又并未对着她的要害,只是寒刃贴着她的脸。 林淑儿怕什么呢?她怕死,可比死更让她恐惧的还大有许多,譬如毁容,譬如生不如死。 林淑儿不能动弹,却克制不住浑身发抖。不敢睁开眼睛,眼泪大片地往下落。此刻,她眉梢眼角再没有了片刻之前的蛇蝎毒辣,竟全成了楚楚可怜,仿佛此刻的她是世上最无辜和委屈的女子,如天山之上一朵白莲花,无端端遭受了这风雨飘摇…… 这转换之快,让倾城眼底迸射出剧烈的杀意。 倾城真的好恨,此刻的林淑儿是彻底牵扯出了她心中强烈的仇恨。 这就是林淑儿,就是这个善于伪装和演戏又虚伪毒辣的女人,骗了她,骗了她的父皇,害得她的父皇尸骨无存,害得她如今活得人不人鬼不鬼! 倾城眼睛有些热,握着匕首的手紧了又紧,几乎要狠狠刺下去。 有时,她真的不想管什么复仇大计,仇人就在眼前的时候,她真的只想同归于尽。 可是此刻,仇人还没有聚齐…… 倾城压下心头情绪,往夜阑递去一眼,已复变得波澜不惊,“时间差不多了,动手吧。” 动手……林淑儿听得这两个字,猛地惊恐地睁开眼来,却只觉眼前一花,身上穴道被人点中,同时,脖子上那支银针却被拔了。她正不知倾城意图,夜阑已单手扣着她的手臂,将她提了出去。 木屋里只剩下倾城一人,她今日月白曲裾之外还穿了长袍,长袍广袖,原本极不合适动手过招。可是今日,她原本就不是要去和林幻儿比什么武的。 林幻儿花拳绣腿,而她,重伤过后却已连花拳绣腿也使不出来了。 木屋周遭开始现出火光,原本只是火光,渐渐的,那火光逼近,成了火舌。噼里啪啦,是烈火吞噬了木头的声音。 倾城却自始至终立在原地没动,饶是这场火便是以她所在之处为中心,将这座木屋一寸寸烧毁。 倾城缓缓地笑了。 烧吧,干柴、烈火,不过多久,火焰便会成为冲天的烈焰,将这一片暗夜里的天空也烧得通红。 地面隐隐约约能感觉到震动,倾城的笑愈加扩大,脸上一行清泪落下。 这时,已经离去的夜阑去而复返,飞身而入。 倾城问:“他到了?” 夜阑低道:“快了。” 倾城点点头,“你动手吧。” 夜阑微微迟疑,“眼前其实已经足够了,水火无情,不能算计,若是万一……” 倾城缓缓摇头,神色坚定而残酷,“动手。” 夜阑心中轻叹,手下蓄了重力…… “啪!” 一个手刀落在倾城脖颈,倾城当下昏倒在地。她宽广的月白衣袍在地面铺散开来,像一朵展翅到极致的蝴蝶,遥遥吸引着即将逼近的火舌。 夜阑最后看了她一眼,飞身离开,眨眼消失在火光之外无边的黑夜之中。 同时,一枚石子遥遥击中木屋前观火的林淑儿,穴道解开。 …… 快马,疾驰。怕来不及,恨不够强大。 从来没有一刻这么怕,从来没有一刻这么恨。 苏墨弦遥遥便看到了那冲天的火光,心一阵阵地发紧,紧得他喘不过气来。 那一日便是如此,他远远奔去,却来不及救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从他眼前坠落,而他,无力将她接住。 以为她死去那一刹那,他万念俱灰,毁天灭地。城门之外,不论敌我,他通通不留活口。 那一日,帝都城门,血流成河,尸横遍野,满目疮痍。 原本只是她一人的殉国,他却只想要让一个国为她陪葬。待他将这个国亲手灭去,他再去陪她。 万幸,万幸,躺在地上血肉模糊那人,不是她。 从此,他寻寻觅觅,远离帝都,踏遍大江南北地找她。夜不能眠的时候,他便将过往与她的丝丝缕缕拿出来一遍遍回味。 你若还在,为何不来找我?为何不来找我复仇? 他每每将自己置于最显眼之处,于鱼龙混杂之中暴露自己,不过只为将她引来,纵使杀他又如何?可惜,来来去去那么多人,却终究没有一人是她。 然而,每每有风吹草动,他仍是不能自已。他寻她,眼线无数,听闻江南有她踪迹,他便连夜下江南寻她。空手而回之日,他险些醉死。醒来却听人禀报,她出现了。 西楼之中,蓝姑娘根本不是她,他意兴阑珊,正动了杀念,眉眼低垂的女子抱着琴款款走进…… 他执着酒杯的手重重一颤,只听得心脏乍破鲜血迸溅的声音,然而,那鲜血却是滚烫的。 …… 足尖踏过不离的背,玄衣男子飞身而起,黑夜里如神却又更像魔,直飞入那一团冲天烈火之中。 大火已几乎将木屋烧透,房梁屋内,尽是火舌,无情可怖地乱窜着。 苏墨弦一眼便看到了昏倒在地的倾城,她那么柔弱,毫无反抗之力,火舌窜上她的袖袍…… “倾城!” 苏墨弦眸中大痛,低吼一声。眼前一根房梁正倒塌下来,他不躲不避,毫不犹豫扑过去,竟是堪堪躲过,紧紧抱住倾城。两人原地翻滚开去,这才将她身上的火扑灭。 下一刻,苏墨弦毫不迟疑,抱着她突破大火,飞身而出。 “倾城……” 远离了大火,苏墨弦仍旧紧紧抱着怀中纤弱柔软的身子。单膝跪地,尽量将她放平,他一手搂着她的腰,一手轻颤着去抚摸着她的脸。 那与从前截然不同的一张脸,让他的指尖发白、发颤,颤得不可遏制。 从来都是男儿有泪不轻弹,这一刻,一滴眼泪落到她的脸上。 “倾城,倾城……对不起……我竟把你害到这个境地……” 低哑、颤抖,几不成声,最后,全化作绵绵密密的吻,落在她的眉眼,缱缱绻绻往下,最后,到她柔软的唇。 …… 云奕带着一小队南诏禁军快马加鞭赶来,身后还跟着大队追赶他的丞相府的侍卫。 苏墨弦早已不见踪影,然而前方冲天的火光却指了方向。云奕皱了皱眉,只见前方一名女子正飞快地往他的方向跑来。 云奕唇角微勾,当下冷声下令,“抓住她!” 近旁的南诏士兵随即翻身下马,将那人抓住。 云奕居高临下,冷笑,“林妃娘娘,原来是你劫持了南诏公主。” 落入南诏士兵之手的林淑儿当下面如死灰。 若说之前倾城不杀她,反倒依着她的计划纵火时,她还没能完全明白倾城所图,那么在看到苏墨弦出现那一刻,她是彻底明白了过来。 她被算计了。——这从头到尾,都是倾城在将计就计请君入瓮! 之前,苏墨弦一心扑在大火之上,她匆匆躲开,原以为还有一线生机。却没想到,倾城根本还有后招! 苏墨弦在前,南诏太子在后,再后,是大周的侍卫。 众目睽睽,这才是真正的人赃并获! 第二十二章 丞相府的侍卫一路追得正辛苦,却见南诏太子忽然停了下来,领头的是林丞相的亲信林泽,心中大喜,当下跑到了南诏太子的前头,正要勒马停下将他拦住,却在见得前方被捉住那人时,骤然惊呼出声。 “大,大小姐?!” 林淑儿远远瞅了林泽一眼,当下昏了过去。 “大小姐!” 林泽便要冲上去将林淑儿救下,却被云奕拔剑拦住,“这是绑架我南诏公主的刺客!“ “太子认错了吧,这是我们大周丞相的千金,睿王的侧妃,绑架南诏公主作甚?” 云奕冷笑一声,自是不为所动,“来人,立刻将刺客带回行馆,待孤发落!” 南诏士兵领命,当下便将林淑儿抓上马去。 林泽双目微微动了动,见林淑儿此刻打扮,一身斗篷几乎将脸也遮了个全,又是三更半夜出现在这荒郊野外,心中陡然明白了大半。 当下,往身旁两名副将睇去一眼。 不论是不是,先将人要回来,到时也好来个死无对证,反咬一口! 两名副将心领神会,立刻催马返身去拦南诏士兵。 云奕见状,眸底划过精光,唇角微勾,手中冷剑一挥。当下,他所带领的一队南诏禁军如得军令般,士气如虹,齐齐拔出兵器,催马交战。 林泽没想到自己小小举动,竟是惹得云奕这么大的阵仗,当下,脸一白,心中已有强烈的不好的预感。 果然,下一刻,南诏士兵和大周侍卫已经短兵相接,彻底混战开来。 “住手,住手!” 林泽瞳孔放大,一连怒吼几声,却根本没有人听他的。南诏士兵自然不听他的,而他手下侍卫,面对骁勇的南诏士兵,一旦住手就是死,如何听他? 林泽往云奕看去,只见云奕端坐在马上,俊美的脸云淡风轻,隐约带着笑,而那笑又分明带着邪气。 糟糕,中计了!如此混战,事态只会一发不可收拾,彻底传入武帝耳目! 然而,这时反应过来却已太迟。 正无能为力之际,忽地,林泽只觉周遭气息蓦地冷肃,背上一股森然冷寒之气窜上,还未及反应,一道凌厉霸道的剑气贴着他的耳旁穿过,竟是雷霆万钧之势。 “啊!” …… 剑气直直所过之处,有两名正在交手还未来得及分开的士兵当下身首异处。 混战,戛然而止。 所有人呆若木鸡,愣了片刻,方才听见“得得”的快马声由远及近,众人循声望去,便见是一身玄衣的睿王快马而来。他的身前,一名女子被他紧紧搂在怀中;他的身后,是冲天的火光,烈焰可怖。他快马而来,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然而他周遭气场森然冷肃,使得原本如仙的男子,此刻却更像魔。 “林淑儿一手策划、掳走、妄图杀害南诏公主,现交由南诏太子发落。大周将士有不从令者,杀无赦!” 森冷而浑厚的嗓音回荡在黑夜之中,声落,苏墨弦已策马消失在了众人视线之中。 云奕勾唇一笑,林泽终于再不敢反抗。 …… 烛火影影绰绰,将床上女子的脸也映得忽明忽暗。昏迷不醒中,那双原本美丽的眉毛不自觉地微微蹙着。 要如何,才能让你不再痛苦? 修长好看的手指抚上她柔软的眉眼,一遍一遍,轻柔至极。仿佛要将满心的小心翼翼的情意全借着这轻轻的碰触表达。 苏墨弦垂眸,静静凝着她。 她原本精致整洁的衣袍已经乌黑狼狈不堪,一截袖袍彻底烧焦残破,将她的小臂□□出来。原本白皙如凝脂的肌肤,此刻却有大片的红肿,红得发紫。 虽然万幸,大火未将她烧到,然而,却仍是不可避免,她被烫伤了。 苏墨弦将她的手臂小心执起,仔细看了看,又轻轻放回去,转而拿出药瓶,正要拔开。 “砰!”的一声,房门被人猛地从外推开。 苏墨弦脸色当即冷下,他此刻正是满心杀意无处发泄的时候,头也未回,一挥衣袖,三枚银针射出。 夜阑刚刚快马赶回,便是遇得这等阵势,应对不及,她一个翻身滚地,重重摔在地上,方才堪堪躲开。 三枚银针当即射入房梁之内。 苏墨弦缓缓回身,便见夜阑从地上爬起来,当下,双眸微微一眯,“你进你主子的房间,便是这么不知规矩吗?” 苏墨弦怎会在这里?! 夜阑双目微缩,强自抑制住心内的不安,低眉敛目地说:“睿王恕罪,奴婢只是一时慌了神。” 夜阑小心翼翼地往床上看去,却在见到倾城仍然昏迷不醒时,心头重重一跳。 为何倾城还未醒来?! 难怪……难怪苏墨弦会在她房中。 夜阑凝声静气,装作随口问:“公主如今如何了?” 心,却已一寸寸凉了下去。 她们的计划里,倾城纵使被打昏,然而出了大火被那么一呛也该醒来。这虽然看似已是细枝末节的收尾,却仍然是至关重要的一环——若是倾城不及时醒来,如何阻止苏墨弦探她脉搏?! 而现在的情况,显然微雨还未得手,若是此时苏墨弦探她脉搏,那么一切功亏一篑!至今为止她所做的一切,所承受的一切,就都成了徒然! 夜阑简直不敢再往下想。 却见苏墨弦负手,淡道:“她还未醒来,你去请个大夫吧。” 夜阑一惊,看向苏墨弦。 什么意思? 苏墨弦目光掠过她,又落回床上的倾城身上,嗓音听不出情绪,“本王今日,不便诊脉。” 夜阑满心疑虑地出去了。 惊疑,忧虑。 苏墨弦当真没有探过倾城的脉吗?他们单独在一起那么长时间。不便?为何不便? 当下,夜阑加快脚步,打算快去快回,走完这过场。不能再让那两人单独呆下去了! …… 苏墨弦的目光静静在这房间里一一扫过,脸色,一寸寸惨淡下去,直至双眸中再无光亮,沉寂如死。 他刚刚进这房间便察觉出了不对,只是不敢去细想……此刻细细看去,竟才知,原来不能承受竟是不能承受到这个地步。 他想过她曾受过的痛苦,一次一次地去想,放任不克制,以为如此让自己多痛几次便也算是陪着她痛了。然而此刻方才明白,她的痛,他永远也赔不起了。 ——这个房间里没有镜子。 没有女子不爱美,尤其是她那么美丽的女子,她曾经是多么爱照镜子。可是如今,她再为公主,公主的房中,却没有一面镜子。 为何不照镜子? 她是经历过怎样的痛不欲生,才能将自己的容貌彻底改变?而如今的容貌,又该是如何的让她痛苦、恐惧,自厌自弃? 竟让她不能再活在还有镜子房间里。 苏墨弦遥遥凝着床上的女子,双目渐渐红得可怕,背脊微微佝偻下去,只觉心脏那里疼得颤抖。 倾城,是我对不起你。 苏墨弦走到烛台前,小火一簇,与方才的烈焰冲天已不可同日而语。他缓缓伸出右手去…… 那是比女子还要美丽的一双手,白皙无暇,他却毫不犹豫,伸手进了火焰之中。 “滋滋”的声音传开,空气里瞬间弥漫出微妙的气味,俊美无俦的身形岿然不动丝毫。 …… 夜阑领着南诏随行的医女赶回时,只见苏墨弦静静坐在床前,那姿态……让夜阑心里有股说不出的情绪。 ——守护的姿态。 让夜阑不知该是喜是忧。 “这边请,公主怎地还未醒来?”夜阑拔高了声,领着医女走到床前。 苏墨弦没有立刻让开,却是忽地伸出右手,手指落到了倾城身上的穴道。 夜阑双目一缩,医女亦是浑身一震。 然而让夜阑惊讶的却已不再是苏墨弦点了倾城穴道让她迟迟不醒,而是他那可怖的手背。 那显然是烧伤,是被烈火毫不留情烧至见骨的伤口。 原来他是右手受了伤,难怪他说不便。这不便却是极好的,太好了!——夜阑心中想着。 倾城的穴道一经解开,当下悠悠转醒,苏墨弦已不疾不徐将右手负于身后。 倾城一睁开眼睛,便是见得自己躺在床上,而床前除了夜阑,还有苏墨弦和医女,当下,心底微微一沉。 她的计划不是这样的。 她不轻不重看了苏墨弦一眼,淡声问:“睿王,你怎在这里?” 苏墨弦静静凝着她,眼神深不见底,没有回她,却是不疾不徐站起身来,“既然醒了,那便让医女为你包扎伤口吧,我先回去了。” 倾城刚刚醒来,不清楚此刻情形,也不好多说,只轻轻“嗯”了一声。 任医女简单包扎了小臂上的烫伤,倾城挥退了医女。 房里只剩下夜阑一人,倾城蹙眉问:“为何他会在这里?我为何才醒来?” 夜阑如实道:“他……点了你昏睡穴。” 倾城当下脸色惨白,倒吸一口凉气。 夜阑知她想到了什么地方,连忙道:“他救你时,右手严重烧伤,没能为你探脉,还是我去叫的医女。” 倾城这才重重呼出一口气,然而,心底却仍旧有些微妙的情绪。 此刻却不是细想的时候,倾城凝声问:“微雨呢?” 倾城话刚刚落,门外传来动静。夜阑闪身去开门,便见得一身夜行衣的微雨在门外,她脸色苍白,唇角带着血,一只手紧紧捂住胸口。 夜阑心中有不好的预感,微雨却含笑点头,“幸得公子及时出现,东西已经拿到了。” 夜阑侧身让微雨进去,“进去吧,我守着这里。” 微雨点点头,脚步虚浮地进去。 倾城见微雨的狼狈,惊坐起来,“怎会如此?明明已经将苏墨弦引开。” 微雨虚弱地笑了笑,“微雨之后再向公主解释,公主快服下吧。果然不出公主所料,武帝已经得到消息,此刻宫中御医已经在赶来的路上。公主此番被睿王侧妃所伤,再不让他们探脉便说不过去了。” 说着,将手中紫檀木的小匣子交给倾城。 倾城点头接过,小心打开来。紫檀匣子里,是一枚清透生香的药丸…… 倾城却忽地双目一敛,脸色乍白,“这甘露丸是假的!” 微雨大惊,“怎会?” 倾城手中拿着药丸轻轻发颤,心乱如麻。为何会是假的?为何微雨会受伤?此刻,她的计谋已行至最后一步,御医马上就到,盗的甘露丸却是假的…… 倾城正不知所措,一声轻叹传来,“你想要的,是这个吗?” 倾城浑身一震,循声看去,竟见是不知何时去而复返的苏墨弦。 第二十三章 此刻,他手中拿着的正是当日她见到的那只白色小瓷瓶。而他,目沉如水,静静望着她。 倾城脸色大变,“你怎么会在这里?” 夜阑明明在外面守着。 倾城往苏墨弦身后看去,却见不知何时房门已是大开。 “你做了什么?”倾城咬牙问。 苏墨弦不疾不徐往她走来,“你以为,我若想做什么,小小一个侍女能拦得住我?” 倾城紧了紧手心。 苏墨弦目光淡淡掠过护在倾城身前的微雨。 微雨原本便受了重伤,此刻见了苏墨弦如此,脸色更是白得厉害。今夜,她依着计划将苏墨弦引开,之后潜入睿王府书房盗取甘露丸,却不想她盗得出来,书房之外竟有人将她拦住。那人武功之高,微雨险些死在他手下,幸得慕珏及时出现。那人却不过只是苏墨弦身边的侍卫。 而此刻,夜阑修为不算低,守在外面,苏墨弦进来竟能做到无声无息。想到此处,微雨身子轻轻颤了颤。 倾城看向微雨,轻声道:“你先下去吧,让夜阑为你上些药。” “公主。”微雨回头看向倾城。 倾城自然明白她眼中的意思,微雨是想要去找慕珏。倾城淡道:“下去吧,睿王不会伤害我。” 微雨这才行礼离开。 待房间里只剩下两人,苏墨弦立在床前,静静凝着倾城,嗓音清冷,听不出情绪,“你既然知道我不会伤害你,为何还要如此算计我?” 倾城闻言,弯了弯唇,“算计?从何说起?我险些被你的林妃娘娘烧死在大火之中,我还没有问你,你反倒先来问我了?” 苏墨弦直直盯着倾城,眼神忽地变得凌厉凶狠,眼底缓缓爬起猩红。他一直是沉静如古水的男人,喜怒不形于色,此刻忽然情绪乍露,倾城一惊,已见他大步往自己走来。 倾城下意识一退,然而自己在床上,却是退无可退,右手忽地重重一痛,已被苏墨弦紧紧抓住了手臂。 “啊!” 倾城惊呼一声,却并非因为疼出来的,而是看清了苏墨弦手背上恐怖惨烈的烧伤。 苏墨弦瞥过一眼自己的伤口,盯着倾城,冷笑出声,“原来你也会怕?我以为,你早就什么都不怕,早就不打算回头了!水火无情,最不能算计,更不该拿自己来算计,你却故意将自己弄昏,困在大火之中,你可曾想过后果?” 倾城闻言,脸色煞白,直直望着眼前的男人。如此近的距离里,她便清楚地看到了他沉黑的眸子里酝酿的风起云涌,那如漩涡一样的可怕摧毁力,让倾城背脊一阵寒凉。 “你可知,若是我晚到一步,你就真的假戏真做,葬身火海了!如果你连命都没了,你的……你想要的一切又还有什么意义?”苏墨弦紧紧抓着倾城被烫伤的手臂,一字一句,全是低吼出声。 倾城被抓得灼灼的痛,然而身体的疼痛早已不算什么,她此刻心中震惊翻涌,不能自已。睁大了眸子,咬了咬早已发白的唇,她强自挣扎冷静,“即便我果真有心盗你的甘露丸,被你识破,你也不能全将这一切推到我的身上吧。” 苏墨弦双目猩红地盯着她,目光紧得可怕。良久,他却忽然放开她的手,低低地笑了出来。 “你记住,这世上从来就没有什么是天衣无缝的,人算总会不如天算……”他说到这里,笑意里全是凄凉、无奈和……痛苦,“你不必同我解释,你我如今的关系,我也不能干涉你,我只是不希望你越陷越深,将来不堪悔恨。” 苏墨弦忽然以退为进,让倾城有种好不容易挣扎着磨好了刀,即使不算锋利也是用了力去磨,没想最后却一刀砍在了棉花上的感觉。 倾城抿了抿唇,只得淡道:“多谢睿王提醒,若没有别的事……”我想休息了。 倾城正要这么说,忽然大变的苏墨弦让倾城心中有非常不安的感觉,虽然这感觉在苏墨弦第一次帮她时便生了起来,然而从前到底算是不温不火,这一刻却是乍然间无穷扩大。 下意识地,她今日不想再看到这个人了。 然而,这个人却偏偏不遂她愿,她逐客的话还没说完,已被他打断。 “谁告诉你我没有别的事了?” 倾城,“……” “皇上的御医马上就到,你倒是玩得一手好心计,不让云奕将消息传出去,却让他故意在丞相府闹出动静,激怒林辰远,利用林辰远将消息传到宫中。此刻,皇上果然如你所愿有了动作,以他的脾性,此刻过来的除了御医,必然还有他最为信任的近身内侍下凡。” 倾城的心一寸寸沉下去。 是的,苏瑜果然如她所愿行动了,在她的计划里,她将苏瑜的人引过来,是为了给林淑儿最致命的一击。她现在还不能亲手杀了林淑儿,但她一定要夺去林淑儿最重要的东西,林淑儿最看重的是什么?苏墨弦罢了。可是林淑儿身为睿王侧妃,却计划杀害南诏公主,最后由南诏太子亲手将人交到武帝的手中,那后果会如何? ——为了安抚南诏太子和重伤的南诏公主,武帝必要让林淑儿永无翻身之日! 可是,苏瑜虎狼之性,却也不是倾城能白白利用的。苏瑜原本就存了要试探她的心,此时过来与其说是受林辰远惊动,不如说是他在借机试探。那么,给他试探,便是倾城在这一场角逐里必须要付出的代价。 为了付这代价,她也只能借助苏墨弦的甘露丸了。 所以,她在将计就计故意落入林淑儿手中之时,才会派微雨去睿王府找苏墨弦,目的便是将苏墨弦引出睿王府,方便行动。否则,为何她偏偏要去找苏墨弦?不过是一颗棋子罢了,若不是想要一箭双雕,谁不可以找? 然而,她却怎么也没有想到,睿王府等她去盗的甘露丸竟然是假的! 最后一步,功败垂成。没有甘露丸,以她现在的身体状况,凝殇余毒未清,她根本不能通过苏瑜的试探。那么今晚,她恐怕要比林淑儿还要先死。 苏墨弦提醒她,那能识破一切易容的下凡会随同御医过来,是在提醒她什么? 倾城问:“你想说什么?” 苏墨弦冷冷一笑,“今夜,是你大功大败的时机。” 倾城心头一跳,“大功大败?” 苏墨弦到底想说什么?为什么他可以那么确定,她在在乎武帝的御医?他到底知道了多少? “下凡在大周皇宫的地位举足轻重,你的计划能将他也引来,算是到了最后一步,你今夜大功还是大败,就端看你这最后一步能不能走过。” 苏墨弦看了倾城一眼,这才不疾不徐地说:“现在,我倒是没有别的事了,你自己好生把握吧。” 话落,苏墨弦转身,竟是毫不留情往外走去。 倾城心惊,“等等!” 苏墨弦停下脚步,好整以暇地回头,“怎么,你却有别的事了?” 倾城暗中咬牙,他到底是真的一无所知,还是什么都知?否则为何能刚刚好为她量身做出这么一个坑来?可若是什么都知,这个时候还要假意离去是否太刻意了些? 她却早已别无选择,只能直接言明,“要如何,你才会将甘露丸给我?” 苏墨弦眸光深沉,只说了三个字,“嫁给我。” 倾城脸色一白,移开目光。 苏墨弦此刻毫无耐心,倾城不过犹豫,他已转身。 “等一等!”倾城急了,快速下床走上前去。 苏墨弦停下,却没再回身,只是背对了她。 倾城窒了窒,若不是,若不是此刻已经来不及等她另寻他法…… 倾城低声问:“可否……换一个条件?” 苏墨弦背对着她,嗓音幽远,“我只要你嫁给我,除此之外,我别无所求。” 倾城心乱如麻,闭了闭眼,周旋地说:“这到底是婚姻大事,容我想一想好吗?” “不好。” 倾城一哽。 苏墨弦徐徐转身,眸色晦暗地看着她,“我给过你考虑的机会,但我等来的是什么?是你派人潜入睿王府盗药。” 倾城垂眸敛目,低声说:“那……那是因为我到底尊贵,多少有些心高气傲,被你那么一逼,一时思虑欠妥才会冒犯。” “不,你不是一时思虑欠妥,你是步步为营,早有打算。”苏墨弦深深凝着她,“我方才说过,你我如今的关系,我不能干涉你。但是,我绝对不容许你再这么胡作非为下去,所以唯一的方法,也只能是改变我们的关系。” 改变我们的关系?说得多么的道貌岸然! 我们的关系,过去,你想如何便如何,你想待我好时便对我万般宠爱;你不想待我好时便可连我的父皇也杀害……如今,我怎还会由你说了算?! 倾城心中恨意正正被他激起,却听外面传来微雨的声音,“公主,大周皇上派来的御医已经到了行馆之外。” 一瞬间,倾城满腔的恨意如被当头浇下了一盆冰凉的水,冻得她的心脏血液也成了冰渣。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原来今夜,苏墨弦才是真正的黄雀! 倾城深吸一口气,再别无选择,“好,我答应你。” 第二十四章 “我不信。” 直言不讳,苏墨弦定定望着倾城,沉黑的眸子里有着可怕的透彻和可怕的坚持。 倾城睁大了眼睛,惊讶地拔高声,“那你要如何?” 他趁人之危,逼她答应,好,她答应了,他却连想也不想地告诉她,他不信。 “你若不信,何苦逼我答应?”倾城气得脸也白了。 苏墨弦微微勾了唇,“你此刻该问的不是我,而是你自己,不该是问我为何逼你答应,而是想想你该如何让我相信你的答应。” 如此难缠的苏墨弦……倾城怒极反笑,“睿王其实是在逗我吧?若是无心,现在便走好了,你的甘露丸虽然珍贵,但我也不是非要不可,不要也罢!” 倾城一指指向房门的方向。 苏墨弦顺着她青葱一般的指尖瞥了眼,丝毫不为所动,此刻的他有着将一切洞穿的可怕,而更怕的是,这一刻的他丝毫没有打算退步妥协。 “真的不要也罢吗?还是你只是打算强行糊弄过今夜,再另寻他法从我这里夺去?” 倾城被他轻易看透,心中大惊,脸上却是冷笑,“你不要小人之心了。” “你便当我小人之心好了。” 苏墨弦说着,淡淡侧过身去,不再看她。从倾城的角度看去,正好见得他侧脸线条的清冷和坚定。 倾城心脏漏跳一拍,一瞬间,强烈的不好的预感将她整颗心也淹没。 这个男人,他了解她,而她,又何尝不了解他? 她从小在在他身边长大,从有记忆起便在爱他,爱了他十多年,他的每一个举动甚至小到一个眼神代表了他如何的心意,她都多半能够猜到。此刻苏墨弦这样,几乎就是在告诉她,他今夜绝不打算空手而归,哪怕不择手段。 果然,下一刻,苏墨弦的举动便验证了她的预感,也验证了她的确对他有着该死的了解! “我只是想告诉你,且不说下凡在皇上身边几十年,根本不是你能轻易糊弄过去的,便是万幸,你今夜真的将他糊弄过去了,你也不必再从长计议了。” 苏墨弦说着,便将甘露丸从瓷瓶中倒了出来,捏在两指之间,这才复看向倾城,双目清寒如冰,“甘露丸虽然珍贵,但我也不需要这东西。今夜我既带来了,便没打算再带回去。你若选择要,我自然成全你;你若不要,我即刻将它捏成碎末,永绝后患。” 倾城双目乍缩,惊呼出声,“你卑鄙!” 苏墨弦云淡风轻地笑了,他笑得温润如仙,一双眸子里却尽是邪佞,“不是你说的,不要也罢吗?既然不要,又何必在意我如何处置?” 倾城狠狠盯着苏墨弦,胸口上下起伏着,气得双手发抖。 她哪里是真的不要?不过是苏墨弦太难缠,她无奈之下的权宜之计罢了。如今的倾城,经历过国破家亡的倾城,的确是没有什么言而有信可说,尤其那对象还是她不共戴天的仇人。她方才答应他的时候想的的确是,便是她今夜骗了苏墨弦又如何? 可惜,是不会如何,只是苏墨弦根本不信她而已。 倾城气、怒,更多的却是此刻受制于人,而那个人她却怎么也斗不过的无力痛苦。 苏墨弦见她迟迟不作反应,双目微眯,指尖微拢,便要果真当着她的面捏碎。 “不要!”倾城颤着伸出手去阻止。 苏墨弦抬眸看向她。 倾城静静望着他,睫毛轻颤,凄凉从心底升起,“你何苦如此逼我?” 苏墨弦深深凝着他,眸子幽黑得如化不开的墨,“我若不逼你,你便会自己逼自己。今夜的事,我绝对不会容许再有第二次。” 苏墨弦此刻再想起倾城昏迷不醒倒在大火中的画面时,仍旧控制不住浑身颤抖。 她怎么敢?怎么敢将自己困于那样的危险之中? 第一次以为她死去时,那种天崩地裂疯狂入魔恨不得将所有人包括自己碎尸万段的感觉,他不想再受第二次。更何况,还是在失而复得之后,再受一次,只会是更多的绝望入骨,痛不欲生……他连都不敢想。 可是,她千真万确这么做了,差一点,只差一点,她便将自己害死了! “如此,我宁愿是我逼你。”苏墨弦决绝地说。 静默,良久的静默。倾城垂着眸子,目光落在地面,此刻她被烧得残破的衣服尚未来得及换去,头发亦是披散着,沉默下去,整个人身上便仿佛拢着无尽的凄凉无助和无可奈何。 如同被这个人世抛弃的人,却仍旧要以自己瘦弱残破不堪的身躯去坚持自己的使命。 ——而她,也的确是。 苏墨弦看着她如此,只觉心也在颤抖,然而随即,他的目光便复又变得冷硬。 终于,倾城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缓缓抬起头来。 她定定望着苏墨弦,“好,你告诉我,要如何,你才愿意信我?” 苏墨弦微敛了眸色,“只要我说,你便愿意做?” 倾城点头,毫不犹豫,“只要你说,只要你信,我便去做。” “好,吻我。” …… “这边请。” 夜阑领着内侍下凡和宫中两名医女转过廊角,指了指前方,恭敬道:“这便是公主的卧院了。” 内侍下凡一身灰色长衫,身形颀长,大约常年伺候在上位者身边的缘故,他原本便平平无奇的脸上一直没有什么表情,让人看不出心中所想。顺着夜阑所指看了眼,足下不紧不慢。 夜阑道:“公主刚历大劫,此刻尚还昏迷不醒,劳烦三位大人亲自过来了。” 说话间,已经到得倾城寝院。 院中是众多守卫的南诏士兵,殿内十数名侍女,倾城寝室的房门却紧闭。夜阑轻轻敲了敲门,在外面恭声禀报道:“公主,大周的御医为您诊治来了。” 室内寂然,没有回应。 夜阑又扬了声,再说一遍,仍旧没有动静。 夜阑心思转了转,对身后的三人道:“想来公主仍旧昏迷着,三位大人请稍候,待奴婢进去看一看。” 说完,一面推门,一面恭声道:“公主,奴婢进……” 公主,奴婢进来了…… 夜阑原本要如是说,然而,她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完,便在见到房中景象时,惊得再也说不出话来。 为何会这样? 只见屋内正中,两人正紧紧相拥,忘情亲吻着。女子背对了她,微微踮起脚尖,双手紧紧攀着男子的脖子。男子身形高大,双臂有力,极具占.有地环着女子如杨柳枝一般又软又细的腰肢,仿佛恨不得将她整个人也揉进自己的身体一般。 夜阑睁大了眼睛,脑子里几乎一片空白,连忙定了定神,这才终于确定……那就是倾城和苏墨弦无疑。 身后,传来两声倒吸冷气的声音,其中一名医女甚至直接低呼出了声,“啊!” 原本不重,然而此刻殿中安静,这一声便显得无比突兀。 终于将那忘情缠绵的两人惊动。 倾城身形一动,便要将苏墨弦推开。苏墨弦却是极为霸道,将她整个人一搂,便全然护在了自己怀中。同时,双目如剑刃般冰寒锋利,往门外四人看去。 “睿王……恕罪!” 两名医女哪受得住苏墨弦的怒气,当下双腿一软,“噗通”跪地,便磕下头去。 夜阑脸色青白交替,也只能跟着跪下。 下凡朝苏墨弦拱手行礼。 苏墨弦面冷如冰,一挥袖袍,“砰!”的一声,房门在四人面前重重关上,毫不留情阻隔了他们窥探的视线。 门外,两名医女惊魂未定,面面相觑;夜阑直直僵立,脸色难看;下凡眸底深沉,眉头几不可察皱了皱。 房中,倾城一把重重推开苏墨弦,自己也踉跄了两步,一手捂住胸口,艰难地将方才苏墨弦送到她口中的甘露丸吞咽下去。 他竟是在方才当着那四人的面,将甘露丸顶.入她的口中。 饶是倾城早已恨透了苏墨弦,却仍是没料到,他竟能卑鄙到如此地步!原来过去,她还是小看了他! 他说不信,她问他如何才能让他相信,他让她吻他…… 饶是心中千万般不愿,想到死去的孩子,死去的父皇,她恨不得杀了他,却也同时在心中侥幸着。只是一个吻吗?若是如此便能相信,其实也算简单。 想到她的复仇大计,她咬牙忍下,主动去吻他。 夜阑在外面唤她的时候,她立刻便要推开他。然而,苏墨弦的双臂如铁,紧紧环着她的腰,她不能撼动丝毫。 那一刻,她睁大眼睛,终于明白他的所图。 原来,一点都不简单! 这不只是一个吻,一旦让宫中的人,尤其是武帝贴身的耳目看到她和苏墨弦拥吻,那么,皇子四人,她就真的只能嫁给苏墨弦了。 倾城心中大慌,不要命地挣扎,却不想,苏墨弦徐徐睁开眼睛来,便将一颗冰凉的东西顶入她口中。 倾城震惊,那是……甘露丸! 与苏墨弦分分寸寸的距离里,她将那个男人眼中的恶劣邪妄看得清清楚楚:没错,这就是甘露丸。 而在倾城震惊不已的刹那,他已不疾不徐退了回去。 此刻,甘露丸就在这里,不是被她吞下,便只能……被他吞下。而一旦被他吞下,就什么都完了。 形势,再清楚不过,不论后果如何,也容不得她退却。倾城再也不管房门已被打开,她不顾一切,主动伸出舌头,去抢他的甘露丸。 …… 也便有了方才那几人看到的,他们紧紧相拥,缠绵亲吻难舍难分的一幕。 第二十五章 倾城双颊通红,狠狠瞪向眼前的男人,然而,不论她恨得有多用力,她仍旧不能伤他分毫,更反而处处受制于他。 心中怒恨交加,几乎将她整个人淹没,她怒极而笑,“你的目的已经达到,还站在这里做什么?滚!” 唇上还残留这方才旖.旎的滋味,苏墨弦有片刻的失神,见她如此激怒,他反倒没了方才的果断决绝。轻叹一声,他道:“你好生休息吧,我先走了。” 倾城别过目光去。 苏墨弦又凝了凝她,方才抬步离开。 “等等!” 刚走到门边,又被身后清冷的声音叫住,苏墨弦停下脚步,回身望着她。 倾城问:“你从什么时候知道,今晚这一切全是我的计?” 苏墨弦眸色微凝,负于身后的手紧了紧。 倾城见他迟疑,唇角微弯,双眸却是冷得透骨,“你若不是生而高贵,倒是可以凭演技吃饭。明知这是我的计,却跟着我演了一场好戏。不顾性命深入大火救我,若不是我知道你早已将一切看透,我都要被你感动了!” 苏墨弦眼底尽是苦涩自嘲,“你何苦说这种话来气我?我会不会不顾性命去救你,你不知道吗?” 倾城脸色乍变,苏墨弦的话,每每似是而非,总让她心中没底。 他真的信了她如今的身份吗?倾城再一次怀疑。 倾城抿了抿唇,心中暗暗决定这事过后,她一定要弄清楚。若是……她不敢想,然而,若情况果真如她惧怕的那般,那她绝无可能再按照最初的计划行事! 为了复仇,她可以让自己以另一个身份重新回到苏墨弦身边,却断然不可能以倾城的身份再嫁给他! 见倾城目光微乱,苏墨弦顿觉失言,淡道:“你总是给我似曾相识的感觉,那份相识我已经不可能再拥有,所以如今,即便只是似曾,我也绝不会再放手。” 倾城心中这才略略松了松。 苏墨弦又道:“若这份似曾相识是你刻意为之,那么,你成功了。方才的事必定会传入皇上耳中,皇上问起时,我会顺势请求他赐婚,为你的清誉负责。” 呵呵,清誉……想到方才的事,倾城只恨不得抓起旁边的花瓶狠狠砸到他头上去。 “至于我是何时发现的……”苏墨弦顿了顿,叹,“不要太高估我,我没有那么厉害,在你生死关头,还能将一切细细去揣摩,运筹帷幄。那不过是个巧合罢了,你婢女来求我之时,我想到你身上旧伤未愈,怕你有任何不测,便将甘露丸随身带了出来以备不时之需。直到方才我接到府中下人来报,书房被窃,这才将一切联想开来。” 倾城冷笑,“倒是个好巧合,连几乎乱真的假甘露丸都备好了!” 苏墨弦闻言,眸中倏尔含了笑意,凝着她,道:“那倒是我一早备好的,为你。” 他刻意加重的最后两个字让倾城狠狠瞪了他一眼。 “你拒绝我那日,我便知道你会暗度陈仓。”苏墨弦说到这里,嗓音淡下去,“只是我没想到,你会这么儿戏,这么不知轻重。” …… 苏墨弦出去时,外室四人,两名医女低垂着头,目不斜视;夜阑沉默垂眸;下凡神色泰然。 苏墨弦淡淡看向夜阑,“你进去,为公主梳妆。” 夜阑欠了欠身,领命进去。 苏墨弦不疾不徐离开。 下凡望着苏墨弦的背影,眉头微皱。 倾城梳妆好出来时,已是小半个时辰之后,天已经亮了开来。 倾城由夜阑扶持着,清朗日光之下,整个人除了精神稍有些不济,却是看不出什么不妥。 下凡领了两名医女上前行礼,说了武帝的旨意,倾城便大方地将手腕递出。两名医女先后上前探脉,只探出她受了些许惊吓,精力衰弱,别的,倒没有什么不妥。 从头到尾,内侍下凡一直恭敬立在一旁,到医女收了药箱,下凡出声问:“之前公主为睿王所伤,身上的内伤如今可还有什么不妥?” 医女答:“回公公,从脉象上看,公主身上的内伤已经痊愈。” 下凡沉吟,“那日公主似乎伤得有些重,皇上为此还颇为感愧。” 倾城一笑,“倒是不必感愧了,那一日本宫也使了些性子,想到你们睿王竟当众让本宫难堪,便做得夸张了些,其实没有你们以为的那般严重。公公应该知道你们睿王的性子才是,听说他是极为知道轻重的,怎可能真的将本宫伤成那般模样?” 下凡点头称是。 “再者,”倾城说着,从夜阑手中接过一瓶药,“还有母妃独门的内伤灵药。如此说起来,那内伤还没有本宫今夜受的神伤来得重。” 下凡若有所思地看了眼倾城手中的药,道:“请公主放心,今夜之事,皇上必定会给公主一个交代。” 倾城心知下凡在怀疑她的药,便顺势大方地说:“如此,本宫便静候了。对了,今夜劳烦公公跑一趟,本宫听闻公公是大内高人,保护大周皇上还是要小心为上,这药便当是本宫的心意,送给公公防身吧。” 说着,倾城将药交给夜阑。 下凡目光动了动,背脊微弯,双手接过夜阑送来的药瓶,“奴才谢公主赏赐。” 倾城笑,“不是什么灵丹妙药,倒还有些作用,若是好用,公公只管来拿便是。” 下凡再次行礼告了谢,方才领着两名医女回去复命。 直至所有人都离开,倾城浑身一软,坐回椅子里。 夜阑遣退了所有侍女,回身到倾城身边,斟酌着正要开口,倾城支手撑着头,有些疲累地朝她挥了挥手,“你也下去吧。” 饶是夜阑心中满腹疑虑,也不好再多说,只低声问了一句:“那药……没有问题吗?会不会弄巧成拙?” 倾城摇了摇头,“放心吧。” 夜阑这才退下大殿,将门带上。 偌大的殿中只剩下倾城一人,她有些无力地阖上眸子,想起苏墨弦离开前交给她那瓷瓶时的光景。 …… “这是什么?” “这是你母妃的独门秘药,你就是因为服用了这个药,所以内伤痊愈得这么快。” “什么意思?” “甘露丸药效厉害,你只需等得小半个时辰出去,御医便再查不出什么,却是连你的内伤也查不出来。但下凡常年伴君,为人谨慎细致,你半点伤也查不出来,他反倒生疑,到时你便按我说的,将这个药给他。” “为何是我母妃?” “皇上对南诏了解得远远比你以为的还要多,只有你母妃刚刚回朝,并不在他掌握之中。” …… 大殿之中忽地传来动静,脚步极轻,却又是刻意留了些气息让她知晓。 如此做派…… 倾城此刻心累得厉害,连眼睛也懒得睁,淡道:“你又回来做什么?到底还要去而复返多少次?何时才能走得干脆。” 空气中传来一丝轻嘲,“你如今的确不需要我,但我却不能狠下心不管你的死活。” 听得这声,倾城猛然睁开眼睛。 只见殿中,一身深衣,身形清俊颀长的男子,正似笑非笑望着她,大约眼神里别样的意味,使得他原本美丽的容颜此刻看起来有几分妖美。 “慕珏……”倾城低叫了一声,站起身来,解释道:“我不知道是你,我以为是……” 慕珏看了倾城一眼,没理会她的解释。 倾城有些尴尬,“你不是北上了吗?这次怎会这么快回来?” 慕珏冷哼一声,“多亏我回来得及时。” 倾城想起微雨所说,在睿王府幸亏慕珏及时赶到,否则微雨便……当下,心中黯然。 慕珏瞥了她一眼,叹,“否则,我还不知你如此胡作非为,不知轻重。” 不知轻重…… 倾城苦笑,“为何连你也当我是不知轻重?” 她如今也是不想死的,怎可能真的将自己弄死过去?一切,不过都是掐着算计好的而已。 慕珏深深看了她一眼,“也许是关心则乱吧。若今日在火海中的是夜阑或是微雨,我便不会觉得你不知轻重了。” 倾城脸色变了变。 慕珏也不再继续下去,只伸出手去抓过她的手腕。 小手臂上缠着纱布,慕珏便要撕开,倾城连忙挣扎要抽回手,“只是烫伤,并没有烧到。” 慕珏用了力,没让她挣开,却见她目光难堪,竟隐隐带着几分乞求,心中轻叹,这才作罢,将她放开。 “接下来,你打算如何?” 倾城沉默,没吱声。 慕珏深深凝了她片刻,叹,“你便那么确定我若助你是因为甘心为你所利用,而不是你我各取所需?” 倾城抬眸,望着他。 “倾城,没有哪个男人不爱权势。我怕你我再各自为政,我每每因你分心,你会坏了我的事。”慕珏说到这里,话锋一转,“告诉我,太子和睿王,你原本选的人是谁?” 倾城听得这里,苦笑,“现在说这个还有用吗?经过方才……除了苏墨弦,我已经不能再选别人,否则,我便是让兄弟阋墙的女人,苏瑜第一个便会除了我。” 第二十六章 苏墨弦前脚将将踏入睿王府,管家便迎了上来,“王爷回来了……” 管家正要说什么,忽然瞥到苏墨弦血肉模糊的右手,双目陡然一缩,惊呼道:“王爷,这是怎么回事啊?奴才这就去请大夫。” 苏墨弦淡淡将他阻止,“无妨,什么事?” 怎会没事?看这样子,还不晓得伤到了筋骨没有。管家纹路深刻的脸上尽是担忧,却知苏墨弦性格,只得无奈道:“丞相爷到了,此刻正在大厅候着。” 苏墨弦目无情绪,“下去吧。” 管家刚刚退下,苏墨弦目光微侧,一道青色身影忽地出现,无声无息落在他身后。 苏墨弦径自抬步,“随我去书房。” 书房内,苏墨弦问青衣男子:“除了盗甘露丸,她还做了什么?” 青衣男子名叫阿不,是苏墨弦的贴身护卫,昨夜,微雨遇上的人便是他。 阿不回,“除了书房被盗,马厩同时失火,还有爷的房间也有黑衣人潜入。” 苏墨弦闻言,脸色依旧平静,仿佛早有所料,然而眼底的黯然到底还是透露了他的情绪。 阿不又道:“所幸爷料事如神,早有防备,除了书房之内后来出现的男子着实厉害,属下不是他的对手,被他们盗去了假的甘露丸,别处都未得手。” 苏墨弦唇角仿佛悲悯地动了动,竟不知悲的是失手的那人还是他自己。 立在窗前,凝着窗外那处花藤,苏墨弦沉默。良久,他挥了挥手,阿不平声道:“属下告退。” 花藤下的美人榻已经空了两年,却日日清理,苏墨弦此刻立在这里,一如从前,竟恍惚看到她又出现在了那里。夏日里一身藕荷色襦裙,模样娇俏软糯,远远朝着他招手,对着他笑。 苏墨弦,你先出来陪陪我啊,等我睡着了你再回去。 巧笑倩兮,镜花水月。 他刚刚抬起他骨肉模糊的手,想要去碰一碰她的脸,那俏生生的人儿便立刻幻化开去。 而今,她的笑也已经成了幻影。 苏墨弦将空气中的手握紧,什么也握不住。他低低地笑了出来,笑得眼底爬起通红的颜色。 竟已决绝至此了吗? 来书房,是为了盗甘露丸;烧马厩,是为了杀白首,让苏瑜无从试探;去我房中,是因为你昨日见了那支笛子,悔恨入骨,想要拿回去吧? 可是,马厩里除了白首,还有不离啊,那匹马上有我们多少恩爱的回忆?你竟如此狠心连它也要杀了吗? 苏墨弦重重闭上眼。 不怪你。 今日以后,你的一切由我负责,包括你的仇恨。 门外传来动静,苏墨弦睁开眼,阿不的声音进来,“爷,属下将您的药箱拿来了。” 苏墨弦没吱声。 阿不平实地说:“属下知道爷并不将这等小伤放在心上,但只怕伤筋动骨会留下后症,如今时局关健,多少不便。” “进来吧。” 阿不将药箱拿进,只见苏墨弦背对着他,并未回身,他默默将药箱放在书桌上,正要返身离开,却听苏墨弦不紧不慢地开口了,“后来出现那名男子,可有查到端倪?” “尚未。” 苏墨弦缓缓转过身来,双眸沉黑,“去查一查慕家。” 阿不略惊,“那慕家仅有两个儿子,长子如今正在西北抗敌,剩下那庶子却是连慕长丰都恨不得亲手杀了的,浪子一个,整日流连花丛不务正业。” 苏墨弦淡静道:“就查那两人。” “是。”阿不颔首,稍一犹疑,仍是问:“爷为何怀疑是慕家的人?” “因为太子。昨日碧海潮生,太子好巧不巧出现在那里,应是她引去的,她在接近太子。四人之中,她选的那一人并不是我,而是太子。慕家,正是太子心腹所在。” …… “你们都以为我回到这里,苦心接近苏墨弦,是想再嫁一次他,在最近的距离里杀了他吧?” 空荡的殿中,倾城的声音轻轻浅浅,带着些许的自嘲。 她看向慕珏,“不,其实我真正想联合的人是太子,苏墨景。苏墨弦不过是我接近苏墨景的手段罢了。” “苏家的人,他们了解我,我便不了解他们吗?苏墨景虽是长子,然而他的出身远远不及苏墨弦,你看如今瑾妃深得苏瑜宠爱,但那又如何?她的出生便决定了她永远也没有母仪天下的那一天;苏墨景也是有些本事的厉害角色,然而既生瑜何生亮,他偏偏便遇上了处处都要胜他一筹的苏墨弦。斗不过,拼不过,只有不甘心。” 倾城弯了弯唇,“经年累月,苏墨景心中对苏墨弦的妒恨是你所想象不到的。” “当年我还是倾城的时候,苏墨景便在暗处多次对我献着殷勤。诚然那个时候,除了苏墨弦,他们三兄弟对我都很好,但我知道苏墨景却是不同的,他眼中对我有着强烈的占.有欲.望,然而那欲.望更多的却是因为彼时我一心一意爱着苏墨弦,眼里心里全只有苏墨弦一个男人。与其说那个时候的苏墨景爱的是我,不如说,他是要借着征服我证明他比苏墨弦更加强大。” “只可惜,他这个目的直到倾城死去都没能达到。”倾城笑了笑,继续说,“苏家的人,我一个都不会让他们好过。与其我一个一个地去找他们报仇,不如让他们自相残杀。我当初恨极的时候,的确想的是重回苏墨弦身边,直接杀了他。可是待酝酿久了,我冷静下来才发现,若要复仇,去苏墨景那里,利用苏墨景对付苏墨弦,让他们自相残杀两败俱伤,才是我最好的选择。” “因为苏墨弦太强大,我不好控制。但是苏墨景不同,他执念太深,一心一意盯着苏墨弦,反而远远不及苏墨弦的透彻,只要我稍加利用,绝对要比苏墨弦好控制许多。而去到苏墨景身边的方法也是很简单的,凡苏墨弦所欲,苏墨景必定会夺。” “所以,我才从一开始出现便若有似无地撩.拨着苏墨弦,更有昨日,让云奕引苏墨景到碧海潮生,我当着他的面为了争苏墨弦与林幻儿大打出手。其实一切,不过都是做给苏墨景看的罢了。要知道,和倾城那么相似的南诏公主,连爱上苏墨弦也那么相似,最后却终究被他苏墨景所征服,这样的诱.惑,苏墨景是抵抗不住的。而他昨日出手帮了我,也证明我没有料错,他的确没有辜负我的苦心。” 倾城说到这里,却终是黯然长叹一声,“只是我没有想到,会出苏墨弦这变故。经过方才那一幕,便是苏墨景再有心与我联合,我也不能了。否则,我在他们兄弟之中犹疑不定,我还未动手,苏瑜便首先不会放过我。” 慕珏静静听倾城说完,凝着她眼底浓重的失落和无力,眸底微微动容。 “你这是何苦呢?”慕珏叹,“我倒宁愿你真的是打算到苏墨弦身边去,哪怕冲动一次也好。” 倾城沉默。 “若是苏墨弦,你们到底曾经……可若是苏墨景,你知道你嫁给他代表了什么吗?你利用他,也不是没有代价的。” 倾城双唇颤了颤,慕珏说得隐晦,她却是懂的。 她笑了笑,笑得自己也不知道滋味,“我至亲之人全因我而死,我早就是该死之人了,杀了他们,我也没打算活。命都不打算要了,何况其他呢?” 倾城说这话时,眼中有着孑然一身的苍凉。 慕珏的手几不可察动了动,终究没生出异样。沉默半晌,他缓缓开口,“你今日做得已经很好,苏墨弦最后设计你,也不过是让你除了他不能再与其他的皇子有所牵连。” 臣子,却是可以的。 倾城听出他话中有话,“什么意思?” “不能再与太子联合,与太子的心腹联合也是一样。” 倾城神色动了动,别开目光。 慕珏知道他的意思她已经明白,凝声道:“倾城,嫁给我吧。” …… 林辰远天还没亮就到了,在睿王府正厅中等了两个多时辰,茶喝了无数杯,心火却窜得更厉害了。 好不容易听下人说苏墨弦已经回来,却迟迟不现身,当下林辰远心中那个心火啊,蹭蹭蹭的,只恨不得直接烧了这睿王府才好。 就在林辰远愤然而起,想了想,又还是默默坐下去的时候,不疾不徐的脚步进来,苏墨弦到了。 当下,林辰远站起身来,脸上挂着恭敬和气的笑容,拱手上前,“拜见睿王。” 苏墨弦波澜不惊地点了点头,到了上座坐下。 林辰远道:“昨夜的事,想必睿王殿下已经知晓。微臣也不多说了,只问睿王,如今要如何作为?” 苏墨弦淡道:“丞相不必着急,待今夜宫宴,自有分晓。” 林辰远怒,心道如此一闹,淑儿就是不死也要脱一层皮,刚好遂了你的意是不是? 却也不好表现出来,只循循劝道:“淑儿自昨夜便落在那南诏蛮夷手中,幻儿也被皇后娘娘连夜传入了宫中。出了这样的事,的确是微臣教导无方,微臣不为她两姊妹求情,只是如今睿王府与丞相府姻亲关系,一脉相连,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啊。若是被太子利用去……还是请睿王尽快拿个主意吧。” 苏墨弦眸色轻远透彻,“丞相放心,皇上有心相护,淑儿自会安然无恙。” 第二十七章 见苏墨弦神色清淡,林辰远心中大大不悦,只当苏墨弦是在推脱。当年,苏墨弦便是恨不能亲手杀了林淑儿,只是最后却被林淑儿生母所阻,未能取林淑儿性命先杀了丞相夫人。因着这变故,武帝不得不亲自出面主持大局,林淑儿方才逃过一劫。 林辰远语气颇为不满,“淑儿何德何能,睿王身为她的夫君尚且如此,皇上又怎还会护她?” 苏墨弦漠然,嗓音听不出情绪,“丞相还是不够了解自己的女儿。” …… 慕珏离开后,倾城没有去休息。甘露丸果然非同寻常,她原本被凝殇反噬,身体虚弱得可怕,即使后来看似好了,其实也不过靠着一股心气强撑,没想到,服下甘露丸不过短短时间,身体里的感觉好到不可思议,整个人竟犹如脱胎换骨一般。 有那么一刹那,倾城忽然有些明白为何当年她的父皇不惜重兵攻打鱼几国,只为夺下两颗药丸了。却又复生了疑惑,到底那个他想要去救的女子是谁呢?让他倾尽举国之力为红颜。 当年,倾城总感觉苏墨弦或许知道那个女子,只是苏墨弦却从不对她说。 倾城去见云奕,云奕显然也正在等她,见她此刻云鬓花颜,衣饰华美,整个人精致高贵,全然不能与几个时辰前死里逃生昏倒在苏墨弦怀中那奄奄一息的女子联系在一起,心中颇为惊叹。 “你竟能对自己如此狠心,”云奕感慨,“还好你如今是女儿身,否则,孤必定留你不得。” 倾城笑,“也要你有那本事才好。” 又问:“林淑儿呢?” 云奕起身,“只等着带你去看过以后,便将她送到武帝那里去,看他如何处置。” 说罢,前方带路出去了。 地牢前,石门厚重,南诏重兵层层把守。 云奕停下脚步,侧过身,“你自己进去吧,这地方低下,孤不大愿入。” 倾城望了望他,心中对这南诏太子越来越欣赏。行事有度,进退得宜,果然是极好的盟友。 倾城点了点头,带着夜阑进去。 行馆的地牢原是用来关押犯了罪的下人,这里常年昏暗,刚刚走进,迎面一阵湿气过来,带着腐朽之气。脚踩在湿霉的地上,足下也有些微妙的感觉。耳边听得吱吱两声,却是老鼠一窜而过。 倾城在地牢的尽头看到了披头散发的林淑儿。 夜阑上前开锁,“咔擦”一声,连声音也带着地牢里的阴冷潮气,仿佛将人的耳朵也黏得不舒服。 林淑儿坐在地上,看到倾城,弯了弯唇,“你不是倾城。” 倾城缓缓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失笑,“本宫早就说过,是你自己不信。” “现在信了。倾城太蠢,你,比她厉害得多,”林淑儿缓缓站起身来,定定望着倾城,“狠毒得多。” 倾城惊讶地眨了眨水眸,“被林妃说狠毒,本宫可是要惭愧的。昨夜,本宫可什么都没有做,是林妃娘娘你自己利用亲妹设计本宫,掳走本宫,那些纵火意图将本宫活活烧死的刺客已经全被你们大周的侍卫抓住,也都供认不讳是林妃娘娘你的人,人证物证俱在,到这个时候,林妃娘娘你还能反咬一口,人能不要面皮活到你这个地步,也算是天下无敌了。” 林淑儿冷笑一声,“那么你呢,你既不是倾城,你我便是素昧平生,你对我如此强烈的仇恨又是从哪里来的?” “仇恨?从何说起?不过是人若犯我,双倍奉还罢了。”倾城不疾不徐地说:“本宫好端端的没来惹你,你却安排个侍女到本宫身边来监视本宫,算计本宫,真是让本宫好生厌烦。” “你从什么时候知道忆昔是我的眼线?” 倾城觉得好笑,“你看本宫像是同情心泛滥的女子吗?本宫留用一名侍女,怎么可能不将她的底细查清?什么时候?那大约便是留用她之后的一个时辰以内吧。” “你果然不是倾城,那你处处模仿她,是想做什么?”林淑儿定定望着倾城,“你是想勾.引睿王吗?不自量力!” 林淑儿恨恨地说:“这两年来,多少女子像你这般,还不全是枉费了心机!” 倾城偏着头,一副恻然的模样,“都到这个时候了,林妃娘娘不担心自己的生死,倒还有闲情逸致来关心本宫的情意。” “生死?”林淑儿忽地大笑出声,笑得身子轻轻摇晃,她原本便披头散发,眉间眼底又全是阴冷,使她整个人看起来极为可怖扭曲,“你的确不算蠢,但却也比那个蠢女人好不到哪里去。你我赌一局如何?除非你此刻滥用私刑先杀了我,否则,便是你将我交给皇上,你也定不能伤我分毫!” 倾城眸子轻轻一眯。 出得地牢,云奕正等在前方,倾城缓缓走去。云奕见状,当下示意身旁士兵,想要进去将林淑儿带出,送去让武帝发落。 倾城阻了他,“先将她关着。” 云奕微微诧异,“为何?” 倾城默了默,一时也说不清,只道:“派重兵把守,任何人不许进不许出,也不许给她送吃的喝的,不论什么,通通不许进去。晚上你我赴宴之时,再将她一同带去宴中。” 云奕眼中初时疑惑,然而心思微转,随即便已明白过来,“你是怕,武帝会包庇她?” 倾城缓缓点头。 “是否是你多虑了?林淑儿不过是臣下之女,不得宠的睿王侧妃,武帝怎可能会去包庇她?” 倾城有些隐忧,只道:“小心为上吧。” 云奕便不再多说,只往身旁之人看去一眼,那人立刻领命。 石门关上,沉重的铁锁重重落下。 …… 赴宴之前,倾城静静坐在案前,阖着眸子,任夜阑为她仔细梳理着精致高贵的发髻。 夜阑斟酌地说:“如今这模样,也是讨喜的,这双眼睛,还是那么漂亮。” 倾城淡道:“再讨喜,也让我憎恨,每每看到这张脸,我只恨不得亲手毁了。” 夜阑想起当初倾城取下纱布,看到镜子里那张脸,恨得将房间里所有的东西全部砸去时的疯狂,心下恻然。 却不得不提醒她,“你这房中总没有镜子终究不好,那一日睿王过来,总感觉他像是发觉了。” 倾城徐徐睁开眼睛。 “我倒也不确定,那个男人的心思很深。只是,若你往后去到睿王身边,有些细节,总要细致些。” 倾城没吱声。 夜阑继续道:“数日之内,公子自能使太子对他倾心信任,你当知公子的力量,他若有心要成为太子身边第一人,易如反掌。如此,公子的提议便是极好的,甚至比去到太子身边还要好一些,毕竟他对你……” “好了,出发吧。” 倾城淡声将夜阑打断,同时站起身来。 夜阑手中捏着玉簪,没再说什么。 …… 今夜的宫宴是为了安抚南诏公主所设,说来讽刺,她先是为睿王所伤,再又被睿王侧妃绑架,险些丧命,这一前一后凑在一块儿,安抚赔罪的宫宴倒是刚好可以做在一起,于倾城,也刚好顺带了可以兴师问罪。 座次一如上一回,倾城坐于云奕下手,苏墨弦坐于太子下手,两人正是面对着。帝后尚未现身,倾城已无意识地喝了几杯酒下肚。 身旁上来一名宫女,将手中托盘上一盏酒奉到倾城眼前,“奴婢拜见公主,这是睿王殿下送给公主的酒。” 倾城似笑非笑抬眸,望了对面的男人一眼,只见他神色淡然,倾城问那宫女,“本宫有酒,要他的酒作甚?若是想要赔罪,待会儿自有他赔罪的时机。” 那宫女回道:“睿王说,宴中的酒是南方进贡的烈酒,浅尝还可,多饮伤身,公主还是少饮为妙。这是刚刚传御酒房送来的葡萄酒,为西域进贡,喝来甘醇弥香,酒性却要柔和许多,正好适合公主饮用。” 倾城看向苏墨弦,苏墨弦也正直直望着她,做这些虚妄之事却仍能端得一如既往的冷清自持,倾城只觉心中厌烦,目无表情地移开目光,淡道:“留下吧。” “是。” 宫女将酒留下,倾城却未去动。只是烈酒,却也并未再饮。 有些无趣地瞥了眼群臣,倾城目光忽地微微一凝。只见大将军慕长丰身后,一身紫色锦袍,玉冠束发的男子,鹤立鸡群般的姿态,竟是……慕珏。 倾城目光稍稍凝滞的片刻,慕珏已察觉了她的目光,遥遥往她看来一眼,又漫不经心地移开。 想起夜阑方才所说,数日之内,慕珏定要成为太子身边第一人,心中渐渐没底。 慕珏想要做什么? 慕长丰一直以来便是苏墨景的心腹,慕长丰有两子,长子慕珩也是嫡子,性格沉稳,颇有将才,为慕长丰所喜;次子庶出,正是慕珏,慕珏长得最美,却也最不争气,自小才智武功一无所成,整日挥霍无度,几次险些被慕长丰逐出家门,断绝父子关系。 慕长丰一向羞于提起慕珏,今日竟带了他上殿? 慕珏,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倾城正蹙眉,身旁又来了一名宫女,托盘上又是一盏酒。 宫女行礼道:“拜见公主,这是太子送给公主的青梅酒。太子道昨日匆匆一别,还未来得及请公主喝杯酒,今日便借花献佛了。” 倾城往苏墨景看去,只见他唇角微勾,遥遥往她举着杯子。 倾城弯了弯唇,昨日不见苏墨景这么殷勤,想来是昨夜她和苏墨弦的事传入了他的耳中,反倒刺激了他。 只可惜,苏墨弦刺激过了头,不仅将苏墨景刺激了,连倾城也被刺激到不得不放弃原来的计划。 倾城遥遥疏离地朝太子点了点头,命宫女将青梅酒放下,想了想,又将苏墨弦方才送给她的葡萄酒放了上去,“将这个回赠给太子。” 宫女领命退下。 一道目光微紧,拢在倾城身上,倾城抬眼,只见苏墨弦唇线抿直,倾城心情莫名好了些许,遥遥朝他一笑。 苏墨弦的唇抿得更紧。 正在两人目光相接之时,内侍唱喏之声传来,“皇上驾到,皇后娘娘驾到。” 群臣起身行礼,云奕和倾城亦是站起身来,不行跪拜之礼,只行了南诏出使之礼。 武帝坐于龙座之上,与云奕倾城简单的寒暄过后便入了主题。 云奕起身道:“若是在南诏,行刺公主,罪无可恕,或株连九族。但孤与皇妹毕竟身在大周,为表对陛下的尊重,这事便交由陛下处置吧。” 武帝沉声道:“太子将人带上来吧,待朕亲自审问,若情况属实,朕自然还公主公道。” 云奕拍下两掌,立刻便有四名南诏士兵将林淑儿从殿外押了上来。 珠冕之后,武帝的神情看不甚清。只是一身明黄,龙座之上,九五至尊,天威无限。 “林淑儿,你为何行刺南诏公主?” 林淑儿自入殿中便脸色苍白,跪落之后,竟似乎连身子也撑不起。此刻听得武帝声音,她缓缓抬起头来,竟已是满脸泪水,“皇上,臣妾冤枉!” 倾城冷笑,林淑儿真是死无下限。往云奕递去一眼,云奕领会,便要传昨夜的一干人等。 不想,正在这刹那的时间,林淑儿忽地痛呼一声…… “噗!” 一口鲜血重重喷出,在殿中地板洒了一地殷红,触目惊心。 满殿震惊,林淑儿已昏倒在地。 倾城手心一紧,心中升起不妙的预感。 第二十八章 御医很快便过来了,因林淑儿如今戴罪之身,便只得一名御医。 那御医跪地探了许久的脉,神色凝重,迟迟未有定论。如此再探了数回,面色上竟现出惶恐,朝着武帝恭敬地磕下头,道:“皇上恕罪,微臣才疏学浅,只知林妃娘娘如此乃身重剧毒所致,却不知具体是何种□□,请皇上再派数名太医前来。” 武帝脸色不悦,却仍是准了,又派了内侍再传御医去。 倾城心底微沉,与云奕相视一眼,两人眼中皆是沉凝。 并不将林淑儿私下交给武帝,而是在这大庭广众之下,事前又不给她吃喝,不让她接触任何人,便是为了防她使这些伎俩。 只是,她已经如此小心了,为何林淑儿还是会中毒? 朝臣中不少人眼色已是极为微妙,人天生就会倾向于同情弱者。不论这人之前有多少的错,一旦她死了或是重伤了,那错也能瞬间去掉大半,全剩下好也说不定。 今日之事,倾城原本已是占足了理,昨日她险些死在大火中亦是众目睽睽,可此刻,她安然无恙坐在这里,林淑儿却口吐鲜血昏倒在所有人眼中……在这些人看来,情感上,便是林淑儿占了上风。说不得还要怀疑林淑儿此刻中毒乃是南诏所为,毕竟,在这以前,林淑儿是在南诏手中。 倾城心中郁结得厉害,这原本就是林淑儿的惯用把戏了,她亦小心得一防再防,可这一次,她着实不知问题出在哪里。 太医院的御医很快便都来齐了,一群人候着,一个个上前来轮番探脉。 然而,所有人脸色皆是沉重惶恐。 倾城蹙眉,已听得太医院院正上前禀报,“皇上恕罪,正如此前朱太医所言,林妃娘娘此番乃是身重剧毒所致,这剧毒古怪,臣等闻所未闻,还请皇上恕罪。” 院正说完,所有御医紧跟着全部跪地磕头,惶恐请罪,“臣等有罪。” 武帝震怒,沉声喝道:“区区一个□□你们也查不出来,朕养你们有何用?” “皇上。” 武帝刚刚怒完,林辰远上前一步道:“太医说闻所未闻,若是这□□并非来自我大周,太医们查不出便也说得通了。” 倾城闻言,脸色乍沉,冷声问:“丞相这是什么意思?” 林辰远冷哼一声,“老臣的意思还不明白吗?老臣的女儿毕竟是睿王的妃子,再有什么也该由皇上下旨定夺,在你手中却落得个身中剧毒,老臣倒是想问问南诏太子和公主,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倾城紧紧抿唇,她就知道,林淑儿这个吐血吐得刚好,立刻便能反咬一口。 倾城凛然起身,冷笑道:“是否果真身重剧毒,也要由本宫看过之后再下定论!” 话落,倾城离开自己的位子,走到林淑儿身边。 林辰远见状,快步上前,挡在林淑儿身前,拦下倾城,“公主,你还想做什么?” 倾城双目一眯,便要斥,身后却传来一道清冷的声音。 “丞相,你又在怕什么?”云奕淡道:“你身为一国丞相,说话如此不知轻重,事情尚未明了,你便口口声声指责孤与皇妹,你端的是哪国的礼?是大周的礼吗?若大周的礼便是如此,今日孤便也不必将人交给你们问了。刺杀公主,罪不容诛!” 云奕的声音不大,最后八个字出来,却竟有一言九鼎之势。他身后护卫上前一步,气势凛然。 林辰远脸色一青一红,一时说不出话来。 武帝沉声道:“退下!” 林辰远这才朝武帝拜道:“臣遵旨。” 倾城上前,抓起林淑儿的手…… 心头“咯噔”一跳,怎会这样? 云奕远远便瞧见倾城脸色,当下对身后随行的医女道:“你也过去看看。” 倾城为医女让开位置,医女凝神探脉片刻,脸色渐渐如方才的那些御医。 武帝问:“如何?可探出了什么?” 倾城轻轻蹙着眉,没说话,医女已回道:“陛下,微臣才疏,亦探不出具体是何种毒。” 倾城却知道,那医女说了谎。 林淑儿中的不是毒,是蛊,然而具体是什么蛊,她却不知道了。想来那医女也和她一样,只是蛊术一门,原本就出于南诏宫廷,若是此刻如实说,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武帝先后听得这些话,脸色大大不快,竟像是生了极大的怒,“小小一个□□,竟将大周和南诏的御医全难了过去,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倾城往医女看去一眼,医女当下领会,上前道:“陛下,微臣虽说不上林妃娘娘体内毒物的名字,然而大抵也知这毒性状。” “说来听听。” “这毒古怪,只会在某种机缘下发作,平日里却并不会伤害身体。林妃娘娘此刻也并无性命之忧,只是短暂昏迷,醒来便无大碍。” 医女话声刚落,林辰远愤然而起,“一派胡言!连毒物的名字也说不出来,便在这里大言不惭,若是出了问题,是谁负责?” 林辰远说罢,朝武帝道:“皇上,臣请彻查此事。” 倾城一直注意着武帝,却只觉武帝神情有些奇怪,尤其是在医女说了毒物性状以后,倾城下意识感觉,武帝是相信的。 倾城心中有种微妙的情绪,只觉武帝那转瞬即逝的情绪极为重要,或许比她能预知的还要重要。 武帝缓缓看向苏墨弦,“弦儿,朕险些忘了,你的医术便极为高明,你去看一看吧。” 苏墨弦不疾不徐,将纱布密实的右手举起,“皇上,儿臣昨夜为大火所伤,如今右手不便行动。” 武帝默了默,半晌,沉声道:“将林淑儿带去长乐宫,暂由皇后看管。另外,传朕旨意,遍寻名医,若有能为林妃娘娘解毒之人,即刻入主太医院,朕必有重赏重用。” 林辰远闻言,心下一惊。 他说的彻查,是指彻查这整件事的始末,从大火到剧毒,眼前也是当务之急,怎会成了遍寻名医?以林淑儿的地位,怎么也不该得到武帝如此重视才是。 同样惊讶的还有倾城,倾城凝目看向林淑儿,心中疑虑纷繁。 你到底中的是什么蛊?和武帝又有什么关系?为何武帝会如此在意? 倾城想到这里,唇角牵起一抹冷笑……林淑儿,你当日勾.引我父皇,你得到了他全部的宠爱,却害得他死无全尸,可别告诉我,今日你又勾.引了你自己的公公。若果真如此,你也算是贱人之中的翘楚了。 内侍上前来正要扶林淑儿,一道温润清朗的声音却忽然响在大殿之内,“皇上,微臣请求为林妃娘娘诊脉。” 倾城听得这声,心下微动。 是慕珏。 随即,便听得慕长丰沉怒喝道:“逆子,圣殿之上,岂容你放肆,退下!” 慕珏却听若未闻,已径自走到大殿正中。 武帝往慕珏看去,声音带着些不信,“原来是慕家老二,朕可从来没听说过你懂医术。” 慕珏坦然一笑,“不敢欺瞒皇上,医术嘛,微臣的确不大精通。但是臣外出游历之时,倒是见识过不少的毒术,看林妃娘娘这症状,倒是让微臣想起当年一番见闻。” 武帝沉吟。 慕珏道:“皇上,让臣一试又何妨?” 武帝点头,将内侍挥退。 慕珏上前,经过倾城身边时,目光似不经意般从她脸上掠过。 倾城静静看着慕珏,从她的角度看去,正见慕珏单膝跪地,侧脸精致美丽。五官分明,线条赏心悦目。他微微蹙着眉,睫毛浓密纤长,微微垂下,眼神认真得让人移不开眼。 倾城不晓得,这么认真的男人,为何慕长丰会当他不务正业,将他小看? 慕珏探了半晌,忽地将林淑儿扶起,手掌便要探到她背上去。 原本大周风气还算旷达,御医治病并不设男女大妨,这一点对比极为讲究尊卑的南诏皇宫却是通达了不知多少,然而慕珏此举到底还是不妥,林辰远出声提醒道:“慕公子。” 慕珏恍若未闻,掌心凝聚真气,贯于林淑儿后背。 林辰远还要再说,却只见林淑儿已悠悠转醒过来。 武帝亦是大惊,“慕卿,可已有结论了?” 慕珏放开林淑儿,上前行了礼,这才道:“回皇上,林妃娘娘不是中了毒,乃是中了蛊。” 倾城心头一跳,望向慕珏。 林辰远已扬声道:“天下皆知,蛊术乃是南诏宫廷秘术,七公主,此事要如何说?” 慕珏道:“丞相稍安勿躁,以脉象来看,林妃娘娘体内的蛊已有近两年之久,绝非一朝一夕。” 林辰远碰了灰,脸色不豫,还要再说什么,武帝沉声将他打断,“告诉朕,这是什么蛊?” “同心连命蛊。” 倾城微震,这两年来,为了报仇,她一心一意钻研毒术,南诏皇宫之内更有无数蛊术秘籍,可是,她从来没有听说过什么同心连命蛊。 难怪,连云奕最信任的医女也查不出来。 武帝道:“细细说来。” 慕珏再拜,“同心连命,顾名思义,中蛊的两人心意相通,性命相连。这蛊分母蛊与子蛊,母蛊可操控子蛊,所谓同心,即是母蛊操纵子蛊为其做事,如操纵心神一般,使子蛊宿主成为母蛊的傀儡;而所谓连命,即是一旦母蛊宿主亡去,子蛊宿主亦当即毒发身亡。但有一点,这蛊若是正常生长,子蛊却绝不能操纵母蛊。同心连命蛊只在古书之中少有记载,只因这蛊极为厉害,绝非普通人能够养成,必定是内功修为和毒术修为的集大成者。” “那林妃体内是母蛊还是子蛊?” “无从得知。”慕珏坦言,看向林淑儿,“这只能问林妃娘娘。” 慕珏此言一出,所有人的目光便落到了林淑儿身上,只见她将将醒来,正是一副神思恍惚的模样。 倾城望着她,此刻心底反倒平静了下来。 联想几个时辰以前,林淑儿一口咬定,武帝不会动她分毫,到此时发展到这里,倾城心中已经有底。 同心连命蛊……好个同心连命蛊! 好个母蛊操纵子蛊,使子蛊宿主成为母蛊的傀儡! 此时,林淑儿只需要做出一副自己是子蛊宿主的模样便可将一切撇得干净利落。 慕珏啊慕珏,你到底想要做什么?你所说究竟是真是假,几分真几分假?你究竟是在帮我还是在阻挠我? 当日林淑儿故意放我出来让我一死,我孑然一身,将将出得睿王府,便遇上了你。你说念及你我少时一番情谊,助我最后一回,便有誓死效忠的“前朝旧部”随我殉国,你却又同时设下机关救我性命。 你心思如此婉转曲折,当真只是为了助我吗? 倾城目光清冷,直直望进慕珏眼中。 慕珏感觉到她的目光,此刻却毫不避讳,亦直直望着她,眼神深不见底。倾城冷笑一声,别开目光去。 林淑儿,今日或容许你使尽狡诈,装尽无辜,但我即便不能让你死,也必定要剥下你一层皮! 第二十九章 林淑儿果然不出倾城所料,柔柔跪在地上一脸茫然,朝着武帝凄楚求道:“皇上明鉴,臣妾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说着,重重磕下头去,一副可怜又无比诚挚的模样,“臣妾前日落水,感染风寒,一直卧病在床,此事丞相府阖府上下都能为臣妾作证。昨夜臣妾病中昏睡,怎知今日一早醒来,却身在地牢之中,更被指意图谋害南诏公主。请皇上明察,臣妾真的没有做过,退一万步说,臣妾即便有那个心,以南诏公主能胜贤王的箭术,能与睿王打成平手的修为,也没有那个本事啊。” 林淑儿说完,已是伏在地上嘤嘤哭泣起来。 倾城冷笑两声,上前一步,居高临下注视着林淑儿,“那么依林妃娘娘的意思,是说昨夜无数的大周将士、南诏将士、以及你大周睿王、我南诏太子,全都看错了?其实昨夜那一场大火,也不过是幻象,不过是子虚乌有?” 林淑儿闻言,猛地抬起头来,满眼惊恐,“臣妾……” 倾城竟偷换她话中所指!她意在说明昨夜自己毫不知情,倾城却偷换概念,将她的意思生生曲解成否认昨夜发生了这些事,如此,便是狠狠将她推倒了与昨夜所有相关人等的对立面。 林淑儿还未及说什么,已被倾城打断,“哦,对了……” 倾城远远望了眼一直泰然自若的苏墨弦,一寸寸冷下脸去,“方才睿王说他的右手为昨夜大火所伤,这个本宫倒是看到的,乃是他为了救本宫所伤。想来林妃娘娘是否也要说那是假的?既一切全可由林妃你一人说了算,众目睽睽亦是枉然,指鹿为马不在话下,那么今日本宫还站在这里做什么?浪费这时间心力做什么?” 倾城看了皇座上那人一眼,冷道:“陛下不为本宫做主,本宫的父皇自能为本宫做主!” 话落,竟是当众愤然拂袖转身,毫不留恋离去。 倾城既走,随行而来的南诏宫女、侍卫无数,当下亦跟随而去,一时间,浩浩荡荡,竟是无比凛然尊贵之势。这在重皇子轻公主的大周看来,心中多少有些震撼。 区区一个公主,竟能有如此威仪。 武帝脸色沉了沉,终是及时出声,语气和缓,“公主,且慢。” 倾城停下脚步,并不回身。 一直不表态的云奕这时不紧不慢地开口,“皇妹,不要冲动,且听听武帝陛下怎么说。” 倾城轻笑一声,回过身来,珠环翠绕之下,只见她艳光四射,不可逼视。 “好啊,本宫可以听听武帝陛下如何说,但本宫却绝不想再听到任何矢口否认、颠倒是非的言辞,否则,不听也罢!” 倾城如此盛气凌人,大周臣子皆是面露不满。然而今日之事,于情,不论林淑儿看起来多么无辜,于理,到底还是南诏公主站在了绝对的制高点。 便是武帝,亦不能再说什么。他略一沉吟,道:“林妃的意思朕已经听明白了,先打入天牢听候发落吧。” 倾城闻言,唇角一弯。 “皇上!”林淑儿惊呼一声,眸子睁大,泪盈于睫。 武帝态度冷然,挥了挥手,侍卫当即上前来,将林淑儿押下。 林淑儿经过倾城身边时,抬头望了倾城一眼。眼色依稀凄楚可怜,然而眼梢那抹怨毒却只有倾城看得清楚。 当下,倾城眼中凝聚起了笑意。 林淑儿,你果然还是当日的林淑儿,但是倾城,却已不再是当日对你束手无策的倾城!我就是要仗着今日之尊,迫使武帝不得不妥协处置你!否则,我做这公主还有何用? …… “慕卿,林妃方才所言,却是何解?” 林淑儿被带下去之后,武帝问慕珏。 倾城徐徐望向慕珏,只见他眼中迟疑,过了半晌,郑重对着武帝一拜,“臣无解。” “这是何故?” 慕珏道:“若依娘娘方才所言,她体内应是子蛊无疑,昨夜种种所为乃是受人操纵。” 大殿哗然。 倾城手心一紧,眼中寒凉。 慕珏,连你,我也是错信了吗? “只是……”慕珏顿了顿,却倏地话锋一转,“即便是子蛊为人所控,事后宿主对自己曾经做过什么也会记忆清晰,绝不该是林妃娘娘方才那般一无所知。所以,皇上请恕臣直言,方才娘娘说言,臣听不出真假。” 满殿再度哗然。 所谓听不出真假,显然是慕珏的委婉之词。其实直白来说,便是林淑儿圣前说谎。 倾城眼中寒凉却并未褪去,林淑儿可以说假话,慕珏所言也可是假,武帝未必会信他。 果然,随即便听武帝沉声威严问:“朕又如何得知你所言是否属实?” 君王之威,不怒自能震慑,慕珏惶恐,当下跪地,恳切道:“微臣所言字字属实,绝不敢有丝毫欺上。皇上可再请高人,随时与臣方才所言对质。” 武帝沉默下去,迟迟不再做声。 眼前这么多人,好生一番折腾,也只得慕珏一人有点本事,其余的人却是连那蛊是什么也查不出。再寻高人,如何去寻?这么容易便寻到?若是寻不到,此事僵持,查不清具体如何,又当如何处置? 这时,云奕缓缓站起身来,“孤不知皇上此时是在为难什么?” 武帝往云奕看去。 云奕淡道:“或许林妃体内究竟是子蛊或是母蛊尚有疑点,但孤听方才慕公子所言,有一事却是听清楚了——那便是林妃在说谎。林妃说她一无所知,然而退一步说,便是她身重子蛊,她也绝不会一无所知。” 云奕轻笑一声,“事无不可对人言,除非其心叵测。林妃她,其一,刺杀南诏公主,众目睽睽不容她抵赖;其二,居心叵测,圣前欺君。单这两样,以我南诏律例来断,也足够将她凌迟。莫非是大周律例尤其宽容,反倒让皇上优柔寡断起来?” “大胆!”林辰远愤然而起,怒斥一声,“我大周天子面前,岂容你放肆?我大周以礼相待,却反倒愈加地纵容了你不是?” 云奕最后一句的确有失妥当,当下,慕长丰往前一站。慕长丰原本便是大周手握重兵的大将军,他整个人代表的便是绝对的军令,此刻他这番动作,刹那便让大殿之内的气氛对峙紧张起来。 南诏士兵见状,亦要成剑拔弩张之势,不想,云奕却是抬了抬手,将底下人挥退。 “孤此行原为两国和平邦交而来,皇上英明,不要让我等寒心才好。” 武帝沉默片刻,往一直未曾出声的苏墨弦看去,“睿王,林妃是你的侧妃,你且说说如何处置。” 苏墨弦起身,不紧不慢道:“儿臣听凭父皇发落。” 武帝长叹一声,“罢了,林淑儿前有刺杀南诏公主,后有圣殿欺君,朕……” “皇上!” 武帝话刚刚出口,林辰远已重重跪下地去,“砰!”的一声,一个头将地面也磕得狠狠震了震。 林辰远是当朝丞相,势力盘根错节,他此番一跪,许多文官立刻紧随其后,跟着跪下,竟是浩浩荡荡之势,看来颇为震撼。 武帝怔了怔。 林辰远恳切求道:“皇上,罪臣自知教女无方,才让她犯下此等大罪,原本不敢再为她求情。只是,如慕公子所说,即便罪无可恕,臣女亦是中了那妖邪蛊术,为人所操控,身不由己。殿前欺君,想来也是没有办法,说到底,那原本也不是她所为啊,恐怕是一时惊吓所致才会口不择言。臣以为,臣女莫名中蛊,为人操纵,此事牵涉重大,可否请皇上饶她一命,再行细细详查?寻根究底,将那真正居心叵测之人揪出?” 林辰远说到此处,再次重重磕下头去,朗声求道:“请皇上看在微臣一直以来忠心侍主的份上,饶臣女死罪。” 林辰远说罢,他身后官员跟着齐声求道:“请皇上三思!” 云奕目光微冷,便要再说什么,手上一紧,却是倾城往他看来,缓缓摇了摇头。 云奕颇为不解,却见倾城目光平静,只得作罢。 武帝往慕长丰看去,“大将军如何说?” 慕长丰拜道:“皇上,微臣认为,丞相所言不无道理。若论叵测当诛,那背后阴险之人才是最为叵测,最该诛灭。” 慕长丰与林辰远,两派势力,素来分庭抗礼,如今却站在了同一线上,一时间,大周的朝臣竟是无比的团结,齐齐朗声道:“皇上三思。” 倾城静静将一切看在眼底,目光沉静如水,心中却渐渐清明起来。 苏瑜,究竟是什么样把柄落到了林淑儿手上,才让你这样的人也动不得她? 你不问慕长丰,我或许还不敢确定,你却将慕长丰推了出来。慕长丰是什么样的人?此刻他会站出来,只能是你的授意! 好啊,你不要她死,刚好,我也不想让她这么容易死了。 第三十章 “睿王侧妃林氏,为人所纵,刺杀南诏公主,原本罪不容诛。然朕念及丞相一门忠烈,林氏身重蛊术亦身不由己,故而从轻发落,今褫夺林氏睿王侧妃头衔,贬为睿王府侍婢,以儆效尤。” 殿中僵持,良久,武帝沉声下旨。 声落,复又看向林辰远和倾城,“丞相,公主,朕如此处置,两位可还有异议?” 林辰远脸上一时青红白三色交替。 贬为侍婢……对士族豪门而言,为奴为婢,无异于是让他们生不如死,更让家族蒙羞,还不如直接将人休离睿王府。 这果然是没死也脱了一层皮。 却也不敢再有微词,林辰远恭敬拜道:“臣谢皇上开恩。” 倾城望了林辰远一眼,弯唇道:“陛下圣明。” …… 宫宴结束之时,下弦月几乎到了正中。 夜微凉,倾城拢了拢身上的披风,由夜阑扶着,正要踏上车辇,一道温润清朗的声音将她叫住,“公主。” 倾城转过身来,只见皎洁清辉之下,公子姿若青竹,面容如玉。 倾城淡声问:“慕公子有何事?” 慕珏从袖中拿出一支白净的瓷瓶来,“听说公主昨日为大火烫伤,这是慕珏亲制的药膏,自然是不及宫廷灵药,但止疼消炎的效果还是不错,小小心意,还望公主收下。” 倾城神色无波地看着慕珏。 原本一众人出来,周遭的人自然还未散去,慕珏此举,引来不少人侧目。他身后不远处是相携而来的苏墨景和苏墨弦,两人这时亦一同往她看来。 倾城往夜阑看去一眼,夜阑颔首,随即上前接过慕珏手中的药。 倾城淡道:“如此,谢过慕公子了。” 话落,转身上了车。 车辇刚刚驶出,帘子将落未落之时,倾城只见前方一人急急而来,那人身穿银色铠甲,身形高大,看那步伐却无丝毫军士的沉稳,更像是有迫在眉睫之事。然而月色之下,倾城还未看清那人的脸,帘子便被放下。 夜半,将领,急报? 随着车辇轻摇,倾城阖上眸子,手中捏着方才夜阑交给她的纸条。 待我,解释。 …… 皇宫是个有着无数秘密和禁地的地方,在后廷的西北角有一座宫殿,不见宫名,荒废多年。先帝时期,一直有禁军把守,不让任何人靠近。而今改朝换代,禁军却已不见,只留了冷宫一座,夜中无尽荒凉。 倾城揭开黑色锥帽,露出清冷的一张脸。望了眼那高耸的宫墙,足尖轻点,略一提气,黑色夜行衣与黑夜相融,转眼,已身在冷宫之中。 足尖踩在荒草之上,发出窸窣的声音,也带着凄冷。放眼院中物像,倾城微微蹙了蹙眉,心中一阵熟悉的感觉。 在哪里见过? “拜见公主。” 身后传来一声,不卑不亢,无波无澜,仿若两人此时此地相见,并无稀奇。 倾城缓缓转身,眼前的宫女,粉色宫装,十七八岁的年纪,模样清秀,似乎也与这大周成千上万的宫女无丝毫不同。 “忆昔……”倾城缓缓念着这两个字,“是你的真名吗?” 眼前的宫女,正是自昨夜便消失得无影无踪的忆昔。 只是此刻,忆昔却再不见丝毫的小心翼翼,反倒双目平静,有着和她的年纪不相符的沉敛。 “是的,姑姑赐名,不敢擅自更改。” “姑姑……”倾城想起那一日那个枕头,“本宫记得你的姑姑,医术不错。” “是,宫中长日无聊,姑姑便尽心钻研医术。”忆昔说着,坦然视着倾城,“奴婢敢问,公主如今的容貌,是生而有之吗?” 倾城似笑非笑,将眸中清冷掩下。 忆昔静了片刻,失落道:“是奴婢逾矩了。” “你有什么话要说,直说吧。”倾城淡道:“若你今日让本宫白跑了一趟,单凭你在本宫与林妃之间双面讨好,本宫也留你不得。” 忆昔顿了顿,“公主,今日林妃身上所中之蛊,并不叫同心连命蛊,而是情蛊。以她症状,她体内也必定是母蛊无疑,还有,慕公子在说谎。子蛊的确不能反慑母蛊心神,但子蛊与母蛊同气相连,同生共死,一旦子蛊亡,母蛊宿主亦当即断气,不能再活。” 倾城双目微眯,“你怎知道这些?” “这双蛊……”忆昔笑了笑,笑得凄冷苍凉,仿佛忆起了什么悲伤之事,“这双蛊,当年原是先帝要种在姑姑体内的。” 先帝…… 分明只有两个字,倾城却只觉心头大大震动,眼睛竟也莫名的热了热。她上前一步,直直逼视着眼前的宫女,冷冷问:“你究竟是谁?” 忆昔目光平静,“奴婢是这冷宫中的一名宫女,从出生便在这里。” 倾城双目微眯。 忆昔凄凄一笑,“恕奴婢斗胆揣测,公主其实是相信奴婢的吧。否则,宫宴之中,奴婢易容为太子的侍女,送青梅酒给公主,公主认出奴婢的当下便已将奴婢拿下了,也不会有此刻冒险前来一叙。” “相信?”倾城一笑,仿若听了天大的笑话一般,眼中漾着嘲讽,“本宫如今听得这两个字也是觉得可笑的。不过是有些讶异,亲自前来一探罢了,你能从夜阑微雨的手上逃脱,倒像是有极大的本事,不该是甘心效力于林妃之流才是。” “那么奴婢,也定不让公主失望。” 倾城静静望着忆昔。 忆昔道:“公主,也许先帝尚在人间。” 忆昔此言一出,倾城只听得“轰”的一声,脑中一片空白,眼前却是急剧的黑暗落下,她的身子重重晃了晃,竟只觉浑身酸软无力,几欲倒下。 忆昔连忙上前扶她,倾城却一把将她重重甩开,嫩葱一般的指狠狠指向她,厉声道:“你的主子究竟是谁?是谁派你来的?又是哪个在怀疑本宫,派你来加害本宫?是武帝吗?” 声落,倾城眸光之中狠色掠过,身形一晃,已是挥出重重一掌,“现在便杀了你!” “啪!” 一掌落到忆昔胸口,忆昔当即口吐鲜血,倒落在地。 “公主……”忆昔无力望着眼前脸色惨白、唇色发紫的倾城,瞬间心中有感,已落下大片泪来,“公主,公主……是奴婢的错,只怪奴婢迟迟没能找到您,才害您受得今日之苦。” 忆昔眼中的真切,竟让倾城眼睛一阵阵的酸热,有什么几乎要滚落,倾城连忙敛住情绪,厉声喝道:“不要再装了!我不会相信你,你休想骗过我!” 声落,一掌击至忆昔面门,然而,她终究从未杀过人,一时间,手掌竟有些发颤,迟迟不能落下。 看忆昔这模样,要么,是果真知道她身份;要么,是受人指使,还在试探她。理智告诉倾城,无论是哪一种,这个忆昔都绝不能留,她来路不明居心叵测,绝对不能留她性命,成为他日祸害! 可是,万一,若是万一…… 不,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是最微乎其微的那一种,那时,那时她是亲眼看到苏墨弦斩下了父皇的头颅。 情绪刹那间激荡翻涌,倾城控制不住,眼泪簌簌落下。 就在她情绪难控的时候,后颈忽然一阵刺痛,眼前一黑,倾城已软软倒下。 然而,她的身子终究没能落地,一道黑影如影似幻般掠来,及时将她小心揽入怀中。 忆昔原本也正沉浸在激烈的情绪里不能自已,陡然见这变故,神色一凛,猛然抬头,却在见到那俊美如仙的容颜时,讷讷低下头去。 “睿王。” 忆昔跪倒在地,低低叫了一声。 来人正是苏墨弦,他一手将倾城搂在怀中,居高临下望着忆昔,一双眸子沉黑,几乎与黑夜融合。 忆昔垂眸,轻声道:“奴婢有愧王爷命令,王爷责罚奴婢吧。” 苏墨弦嗓音听不出情绪,“为何宁愿死在她手下,也不解释?” 忆昔眼中缓缓落下一行泪来,“公主她如今已经不相信任何人了,奴婢真的不敢想象,究竟是曾经经受过怎样的痛苦,才能让她像如今这般绝望地防备着。若是能让她稍微好受些,便是让她如此恨下去又有何妨?” “你倒是忠心。” 忆昔苦笑道:“姑姑对忆昔大恩,忆昔区区一条命算什么?若是死在公主手下,哪怕只能成全她一时的痛快,忆昔也是求仁得仁了。其实睿王您何必出手相救呢?您自己不也什么都清楚吗?即便没有忆昔,您也可以自己告诉公主。” “她会信吗?”苏墨弦嗓音轻远,竟不知是在问忆昔还是在问自己。 “信又如何,不信又如何?真相与这假象同样的让人绝望,她如今这般,怎么都会痛苦了。” 苏墨弦凝视着怀中女子,清辉之下,她的脸色愈加惨白凄凉,心神震荡使她的唇亦隐隐带了灰紫。苏墨弦只觉心中一直揪疼着,无以将息,竟只有如此紧紧抱着她,方才能觉得好过些。 他的脸轻轻厮磨着她的肌肤,唇落在她的额头之上。 忆昔静静将目光垂于地面,良久,只听苏墨弦淡道:“你去将那幅画像取出来。” 第三十一章 五更天。 行馆之内的下人换了差,一番轻声扰攘过后,偌大的宅子再度归于宁静,只偶尔听得几声夏日虫鸣。 公主卧殿之内,房门紧闭,灯火却迟迟不灭。 房中两人,男子负手立于窗前,灯影摇曳之下,愈发显得他身形修长清俊。 地上跪了一人,却是垂眸敛目的微雨。 微雨劝道:“天就快要亮了,公子先回去吧,夜阑已经去寻,公主不会有事的。” 慕珏身形未动,眸子微阖。 宫宴之上,他公然帮了林淑儿,见倾城神色便知不妙,却料定今夜武帝必定要留他,只得赶在那以前特地将字条交给她,让她先行回来,等他稍后过来解释。 果不其然,他刚刚走到宫门口,宫中内侍便追了过来,传武帝口谕,命他即刻去养心殿面圣。 今夜一切,全在他掌握之中,只除了一人。 他按计划得了武帝信任,便急急赶来行馆。却不料,倾城不见踪影,唯有微雨请罪,“公子恕罪,公主……不见了,夜阑已经折回去寻。” 那一刹那,慕珏只觉从来清明的神识竟也懵了一懵。 “不见了?不见了是什么意思?” 他分明问得很轻,却不知怎的,微雨被他一句话吓得脸色乍白,“噗通”一声就跪到了地上,颤声告饶,“公子恕罪。” “车辇刚刚离开未央宫,公主便让夜阑折回,去打听今晚深夜入宫那名将领。夜阑离开后,公主又派奴婢去太子车前看一看太子。公主说,今夜林妃只是贬为侍婢,或许对大周来说这已是重罚,然而对南诏来说,刺杀南诏公主却不能取刺客性命,乃是极损颜面。奴婢只觉公主此举并不不妥,便依言去了太子那里。之后奴婢回来,公主也一直未出声,是奴婢疏忽,只当公主疲累,或许睡了过去,便没再打扰。岂料到了行馆,奴婢请公主下车,却见车内早已空无一人,这才惊觉出了事。” “奴婢对帝都不甚熟悉,不敢轻举妄动,所幸夜阑回来也是极快。奴婢将一切始末告知夜阑,夜阑说公主必定还在宫中,便即刻折回去寻。” 宫中? 依微雨所说,倾城在宫中便将她们支开,那的确应该还在宫中无疑。否则,大可回到行馆之后再出去,也不会惊动夜澜微雨。只有皇宫那地方,一旦出来便再难进去,她才需要在出宫以前便使计脱身。 只是倾城,你留在宫中做什么?那虎狼之地,你竟孤身一人深入,连夜阑也不带去? 可是我宴中所举让你心寒,大大消磨了你的信任,所以你如今连夜阑也信不过了? 你这是何苦……先听我解释又何妨? 外面传来几不可察的动静,慕珏却已极快回身,正正见夜阑无声落地。 “如何?”慕珏问,一出声,才惊觉这声音紧得可怕。 他何曾如此失态过? 夜阑面色沉凝,跪地请罪,“公子恕罪,夜阑已冒险与宫中眼线通了消息,但却没有一人有公主下落。竟像是公主果真随车辇离开,不曾停留过一般。夜阑又在周遭寻了寻,仍是一无所获。” 夜阑悄悄抬了抬眼,只见慕珏脸色一寸寸白下去。夜阑轻轻垂眸,道:“公子不必担心,也许是夜阑想错了,公主其实身在宫外。许是什么事极为私.密,不便让夜阑与微雨相随,这才……” “不,她就在宫中!” 夜阑安抚劝说的话还未说完,已被慕珏决然打断。从来淡定从容运筹帷幄的男人,此刻眼底竟有掩藏不住的疲惫和慌乱。 慌乱…… 夜阑识得那抹情绪,眼底微微黯然。 慕珏黑色衣袍在空气里掠过一阵清冷的风,“你们不必再寻了,我亲自进宫去找她。” 夜阑一震,回过神来,却见慕珏已走远,当下不顾一切,飞身去拦,挡住他去路,殷殷恳切道:“公子,三思啊。一来,便是昨夜公主确然在宫中,此刻天已快亮,她也未必没有出来;再者,公子今日行事已然操之过急,若是此时再顾此失彼,暴露了自身,只怕功亏一篑。” 夜阑字字恳切,不料,慕珏听罢,眸光却是彻底冷戾下去。 “让开!” 夜阑浑身一颤,喜怒不形于色的慕珏何曾这么情绪外露过?更遑论目光里便外露了杀气。 慕珏不是杀手,因他从来不带戾气,然而他的剑却比谁都要快,他要杀谁,不过谈笑之间,却没有谁躲得过。 夜阑心中有什么渐渐清明开来,因为清明,却反倒冷静了。 不必再无谓多说,夜阑一语直指慕珏心中最在乎那处,“公主如今已能自保,又精于毒术,普通人根本不是她的对手。” 果然,慕珏闻言,神色微动,眼中冷芒渐渐敛去。 夜阑暗中松了一口气。 不想,慕珏冷静下去,却道:“即便如此,我还是要进宫看一看,只有我亲自去寻她,才能让她心中好受些。” 语气里,竟隐隐带着叹息。 夜阑彻底愣在当下。 …… 倾城悠悠转醒,只觉双眼热热的有些疼痛的后觉。 下意识想要去揉一揉,头顶却传来一声,带着绵长的温柔,“别拿手去揉。” 这声…… 倾城浑身一震,猛然睁开眼睛,彻底清醒了过来。 此时,她床边坐着那人,不是苏墨弦是谁? 将将天亮的模样,他一身白衣,玉冠束发,清晨的光拢在他身上,使得他原本如玉一般的容颜愈加温润出尘。 北方有公子,遗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此刻,这公子便坐在她床前,眉间眼底无尽温情,直直凝视着她。 倾城却只觉眼睛里那原本那热辣疼痛的后觉刹那间无比清晰厉害起来。 多么相似的画面啊……当年,两人婚后的日子,无数个早晨,他将她叫醒,便是这般光景了。 苏墨弦,你其实是在勾.引我吧…… 耳边,那快乐清甜的声音,声声入耳,此刻,刺得倾城的耳朵也一阵阵的疼。 闭了闭眼,掩下心中仇恨激烈的情绪,倾城尽量装作无事地问:“这是哪儿?你怎么在这里?” 倾城一面说着,一面坐起身来。 苏墨弦伸手去扶她,道:“你昨夜情绪动荡,急怒攻心,又险些落入皇宫禁军手中。我刚好路过看到你,便将你救回了睿王府,这里是睿王府的客房。” 苏墨弦的话,生生止住了倾城欲要推开他的动作。 情绪动荡,急怒攻心。 这刹那,倾城全想起来了。 昨夜,禁宫,忆昔,情蛊…… 还有,先帝…… 倾城脸色一寸寸惨白下去。 “忆昔呢?” 甚至未及思考,倾城已紧紧抓住苏墨弦的手,脱口而问。 手上温热细腻的触感传来,苏墨弦心神一荡,脸上却是若无其事的姿态,只是迟迟未出声。 倾城却当苏墨弦的沉默是因自己操之过急,连忙掩唇轻咳一声,缓声问道:“你看到我时,我身边可还有谁?” 苏墨弦瞥了眼自己空落落的手背,简明扼要地说:“忆昔。” “那她人呢?” “她私闯禁宫,落入禁军手中又妄图反抗,此刻是生是死就不得而知了。” 倾城倒吸一口凉气,脸色青白。 昨夜的确是她一时情绪激动了。 忆昔口口声声先帝先帝,又直言她的容貌并非生而有之。她想起先帝种种,原已是情难自抑,又一心防备,只一味往忆昔是武帝派来试探她这里去逼自己,结果只逼得自己情绪更加激动,更险些亲手杀了她。 然而,此刻睡了一觉,竟冷静了不少。 若是,若是万一呢?哪怕只有万一,先帝若果真…… 倾城浑身止不住地轻颤,不敢再往下想,当机立断下床,便往外奔去。 刚走了一步,却被一只手臂拦腰抱回,“你要去哪里?” 倾城此刻有更重要的事,对苏墨弦孟浪的举止也没有心思斥阻,心念一转,反倒记起这人身份来。 “昨夜其实是一个误会,忆昔并非私入禁宫,而是随我入宫。她此番落入禁军手中,你方便带我去看一看吗?” 苏墨弦不疾不徐将她放开,“怕是晚了。” 倾城浑身一颤,只觉心脏那里瞬间空落下去。 若有那个万一,也要被自己亲手断了吗? 苏墨弦见她眼神空寂,心中狠狠一紧,仍是神色自若地说:“她自知自己难逃一劫,让我将一样东西交给你。” 倾城仿佛又见曙光,忙问:“是什么?” …… 倾城握着画轴,原想找个借口让苏墨弦先离开,然而转念一想,这画轴原本就是经他的手来到自己手中,若是他有心要看,早已看过了才是。想来忆昔既让他转交,那么画中含义应也并不浅显。 画卷纸张陈旧,已经泛黄,少则也有一二十年的光景,倾城缓缓展开。 一寸寸入目,从精致的绣鞋,到华美的衣裙,似乎是一名女子的画像。然而,当卷轴完全展开,女子的容貌直直映入倾城眼中之时,倾城手上一个激颤。 “啪啦”一声,画卷落到地上。 第三十二章 卷轴正正滚落在倾城脚下,隔着柔软的绣鞋,触碰的感觉无比清晰,不疼,却让她心头一跳。 糟了。 她闭了闭眼,迅速敛去眼中所有的情绪,转瞬,已然装作若无其事般,弯下.身去。 将画卷捡起,抬眸,只见苏墨弦直直凝视着她,双眸幽黑深邃。 倾城若无其事地对上他的眼睛,“手滑。” 苏墨弦没说什么。 倾城已不再看那幅画,只是随手放到一边,意兴阑珊地问:“这画,睿王看过了?” 苏墨弦大方承认,“看过了。” “那么睿王确定这画是送给我的?”倾城眸光流转,“我看这画上女子似乎是睿王故去的王妃,那短命的天元公主吧。” 倾城掩唇轻笑,“我要她的画像做什么?我若想要,看自己的画像岂不是更加赏心悦目?” 睿王不置可否,却是上前去拿过那幅画,徐徐展开,静静看了半晌。 “她不是倾城。” 倾城听得自己的名字由他云淡风轻说来,掩于袖中的手紧了紧,面上却是笑得无辜,“看着倒是有些像。你们大周皇亲重臣的画像,南诏宫中皆有,只是看太多了,大约记混了吧。” 倾城说着,状似无意地又瞥了眼苏墨弦手中的画像。 画中女子,娥眉粉黛,肤如凝脂,尤其那双眸子清澈如一泉春水,缱绻间含情似欲语还休,真真是倾国倾城之姿容。 纵然是几乎一模一样的容颜,却仍是要比以前的倾城还要更美上两分。然而便是倾城自己,却也一时说不上来那两分到底美在哪里。 “倾城没有她这般情意缱绻至极的眼神。” 苏墨弦一语道破。 倾城将目光落到别处,不以为然,“不过是一时沉湎于情爱之中罢了,说不定连这也不是,不过是画师想象出来的,毕竟眼神这东西飘渺得很。” 苏墨弦沉默下去,迟迟没再吱声。 倾城心中早已乱得几欲将胸腔炸开,却还要在如此心境之下装作淡定从容与他虚与委蛇。苏墨弦此刻凝着画像,目光却又似乎并不聚在宣纸之上,如此沉默着,倾城才只觉自己稍微得以喘息,将一切想一想。 禁宫,忆昔;姑姑,画像;和她一模一样的女子! 可是,倾城看过她的生母傅皇后的画像,傅皇后根本不是长得这般模样! 那么画像女子,是真是假? 若是真的……不,倾城宁愿不信那是真的,她宁愿不信这世上果真还有与她如此相似之人! 而若是假的,忆昔却为何要捏造一个假的人出来? 不,不对! 应该是,苏墨弦为何要捏造一个假的人出来,拿一张假的画像给她! 她方才慌乱,只顾着再去找忆昔查个清楚,是以,苏墨弦说她昨夜经过将她救下,身旁忆昔落入禁军手中,只得匆匆将画给他转交,她竟也没有去细想一遍。此刻,仔细去揣摩,若是忆昔根本就是苏墨弦的人呢? 这个念头让倾城心中大震,却也在瞬间恍然。 昨夜一切,原本无从解释。她起初猜测是有人怀疑她的身份,且是极为深重的怀疑,是几乎只差最后一分便能确信那种,才会让忆昔如此信誓旦旦,不惜拿性命来试探她。而她,昨夜猜测那人是武帝。然而,武帝终究太说不通,因为武帝对她,根本没有熟悉到可以有这么深重的怀疑,可以有如此不顾一切的试探。也因着这一层不可能,倾城几乎就要相信忆昔了。 然而,若不是武帝,若背后之人是苏墨弦呢? 一切,便全通了。 只有苏墨弦,只有对她熟悉至极的苏墨弦,才会有这么坚定的怀疑,才会用这些曲折玲珑的手段! 那么昨夜,还有方才种种…… 糟糕,她中计了! 此刻,苏墨弦心中想来必定已经明白了大半。 除非她是倾城,否则,单是昨夜的失态便无从解释!除非她是倾城,否则她为何会在一个侍女对她说“先帝尚在人间”时那般情难自抑的哭泣? 想到这里,倾城的心终于彻底凉了下去,拳头,紧紧收拢,骨节青白可见。 苏墨弦一直深深凝着倾城,只见她垂着眸子,周身气息一寸寸冷下,终至决绝。 他不疾不徐地将画收了起来,还似不甚在意地继续说:“倒不是想象的,这画中女子是在与夫君最恩爱时候得知有孕,才有这般神态。寻常情爱之中的女子和有孕的女子,眼神上,到底还是不同。” 倾城深吸一口气,此刻只是坐着,不再做声,脸色清冷,目光落在虚空里。 周旋,已经彻底没有必要。 苏墨弦径自道:“这是先帝的宠妃,却几乎半生被囚禁在那座无名的宫殿里。你从前问我,先帝倾尽举国之力要救的女子是谁,便是她了。” 苏墨弦幽深的眸光静静拢在眼前眉眼轻垂的女子身上,“倾城,这是你的生母。” …… 倾城的指甲顷刻间断了数根,有几根陷到了手心里,黏湿、血腥。 双目火辣的疼,倾城想,她此刻模样必定是双眼赤红,狰狞无比,几欲将那人生吞活剥了一般。 倾城……倾城! 他竟还敢叫她的名字!竟还敢再当面叫出她的名字来! “你是什么时候认出我的?”倾城抬头看向苏墨弦,嗓音几乎是咬着牙齿出来。 苏墨弦仍是一副神色清冷的姿态,眸子微微敛着,与倾城的恨意刻骨相比,他显然是清淡的,然而细看之下,他的脸色惨淡青白,也并不比倾城好许多。 “还记得那日西楼之中吗?”苏墨弦静静凝着她,将她眼底的恨意悉数拢进心底,“我告诉过你,我不会不认得自己的妻子。” 倾城笑了,她的笑,此刻仿佛也带着无数的血和泪,“妻子?苏墨弦,你怎还敢对我说这两个字?!” 倾城站起身来,与苏墨弦直直对视,她双目猩红,“我知道我的易容术瞒不过你,我早就怀疑那一日你认出了我。所以,我将自己的脸也毁了!没想到,你终究还是再将我认了出来?是什么时候?是昨夜吗?你让我服下甘露丸之前,便已经探了我的脉吧!” “我不需要探脉。”苏墨弦缓缓摇头,嗓音平静若古水,“那一夜,燕郊深山之中,你远远往我走来,对我说了第一句话,我便知道是你。只是那时,我却宁愿那不是你。” 倾城听得这话,瞳孔一寸寸扩大,而后,彻底荒寂下去。 原来,一切都没有意义,她所做一切,根本没有意义! 削骨之痛,痛不欲生,她只为掩藏自己,只为回来复仇,却到头来,无论她如何,他终是能一眼将她看穿! 倾城只觉心念一寸寸成灰,哀莫大于心死。 原来,连仇恨,她也不配拥有。 “那你为什么不装下去?装作你根本没有认出我?”倾城双眼红肿得可怕,却又没有泪;嗓音因为心死,一寸寸弱下去,“你之前,不是装得很好吗?” “我装得一点都不好。” 苏墨弦平静看着她,“正如我能一眼认出你是我的妻子,我的情绪亦瞒不过你。我有一分的情绪,都要用尽全部的理智去掩藏,太难,我不想再装不下去了。” “妻子?”倾城重复念着这两个字,轻轻笑出声来,眼底却瞬间凝聚起疯狂的痛苦,仿佛承受不住和他这么近的距离一般,她一步步往后退去,“苏墨弦,你怎么还能说得出这两个字?你杀了我的父皇,你灭了我的国家啊!若你果真当我是你的妻子,你怎么下得了手,你怎么能亲手斩下我父皇的头,让他死无全尸!” 倾城一步步往后退,一字一字念着最后四个字,用力得像是要将舌头也咬下那般。她浑身上下的疯狂、痛苦和绝望毕露,将她的杀气也掩藏。 就是最后四个字刚刚落下之际,她的袖中,十数支银针乍然迸射飞出,每一支,都染着剧毒;每一支,都直直往苏墨弦的要害处射去。 她要取他性命,毫不手软! 这份决绝,苏墨弦看懂了。他立在她的对面,静静看着她使出暗器,唇角缓缓牵扯出的一抹弧度,惨淡无比。 然而,眼见那些银针便能取他性命之时,那抹惨淡却瞬间消失无踪,只剩下快得幻化的白影。 倾城双目微眯,在苏墨弦如影似幻的身手中用力去看准他,手中捏着最后三枚毒针。 没想,她尚未看清,手腕乍疼,已被苏墨弦紧紧抓住,暗器落地。 “我没有杀你父皇,林淑儿体内的情蛊便是证据。因为,子蛊在你父皇体内。” 第三十三章 苏墨弦在她耳边一字一句地说出来。 倾城只觉浑身的仇恨正正汹涌地掀起一个激烈的浪头,激烈到几乎就要化作水刃,将苏墨弦的血肉寸寸剜去,却又在瞬间,被他一句话生生凝结在了空气里,不上不下。 她目光僵滞,脑子里惨白一片,竟是要用力强迫自己才能勉强去思考苏墨弦方才的话。 我没有杀你父皇,林淑儿体内的情蛊便是证据。因为,子蛊在你父皇体内。 林淑儿体内的情蛊…… 子蛊在你父皇体内…… 情蛊,子蛊…… 耳边,渐渐回响起忆昔的话。 慕公子在说谎,林妃身上所中之蛊,并不叫同心连命蛊,而是情蛊。子蛊的确不能反慑母蛊心神,但子蛊与母蛊同气相连,同生共死,一旦子蛊亡,母蛊宿主亦会当即断气,不能再活。 可是……林淑儿还活着,林淑儿还活得好好的! 倾城深深吸进一口凉气,眸子里渐渐有了焦距。 子蛊与母蛊同生共死,同气相连,林淑儿还活着! 那么父皇……她的父皇…… 不,不对! “你骗我!”倾城双目乍然生狠,直直盯着苏墨弦,“你又骗我!我的父皇怎么可能和林淑儿种情蛊?苏墨弦,我再也不会相信你了!” 苏墨弦漆黑的眸子波澜不惊地看着她,“你若不信,现在便去将林淑儿杀了吧。” “她此刻就在天牢,你若等不及,我现在便带你去。我不会拦你,你要杀她,如探囊取物一般。” 倾城只觉喉头重重一哽,竟是说不出话来,只能狠狠逼视着苏墨弦。 这个男人,永远这么了解她!轻而易举便能抓住的她软肋。 林淑儿的确死不足惜,她如今回来,杀还是不杀,可以全凭她一时心意。然而,到这个时候,在他对她说了这些以后,她怎么还敢轻易杀了林淑儿? 倾城告诉自己,此生她再也不信苏墨弦!可是,万一呢? 世事无绝对,若是万一……那么,最终,她的父皇不是死在苏墨弦手上,却是真的要由她亲手杀害了吗? 苏墨弦静静凝着她眼中的凄凉和无奈,轻叹一声,“倾城,我没有骗你。” 倾城冷笑一声,别开头去。 “你知道,为什么武帝不敢动林淑儿吗?” 倾城睫毛轻轻颤了颤。 苏墨弦顿了顿,缓缓道:“你若信我,我便告诉你。若你终究不信,那我也不必再多说。” 倾城听得这话,心中重重一抽,竟是当下转头,盯着苏墨弦脱口而出质问,“为什么到了如今,你还能如往日那般,对我使这些曾经闺房之中的手段逗我?你究竟以为我们如今是什么样的关系,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闺房之中……”苏墨弦轻轻念着这四个字,唇角缓缓溢出一抹笑意,这在两人剑拔弩张的当下,突兀而诡异。 “仇人的关系吧。”苏墨弦坦言。 倾城冷冷笑了笑。 苏墨弦又道:“至于我想要做什么,我想要和你再续前缘。” 苏墨弦云淡风轻说出了再续前缘四个字,倾城气得差点昏过去。 再续前缘? “你还不如直接杀了我。”倾城恨恨盯着苏墨弦,“反正你已经让我暴露了,我也不是你的对手,我连垂死挣扎都不能,你杀了我吧。” 苏墨弦轻轻笑了笑,不疾不徐转过身去,“倾城,你被送到我身边来的时候尚在襁褓,自那起,到你离开我,我们在一起多长时间?” 倾城不想再听下去,此刻,再听他多说一个字,她只觉身上痛楚无异于将她凌迟。 倾城抬脚便走。 苏墨弦没有拦她,亦没有追上去,只是在她身后,静静凝着她的背影,静若无波地说:“十八年。你我相爱十八年,你不会不知道我的话素来……言出必行。” 言出必行,不轻不重的四个字,却让倾城刚刚踏出门外的脚不自觉地僵了一僵,脚步竟也因此下意识停下。 苏墨弦双眸沉黑,掩着内里无尽的风起云涌,“我今日既说了要和你再续前缘,那么,你我便是仇人,也必定要再成夫妻。” 倾城手心早已疼得麻木,她僵直着背,背对着苏墨弦,冷冷一笑,“夫妻?同你?除非我化成灰飞!” 话落,毫不留情离开,裙角在空气里掠过一阵凉薄的风。 苏墨弦静静立在原地,朝着那方一无所有又望了良久,眼底终于露出惨淡黯然,他阖了阖眸子,上前重又拿起那幅画卷,握在手中,却并未再展开。 倾城,我当真不想如此逼你。可我若不逼你,你便会自己逼自己。 昨夜,你心中已经怀疑我认出了你,与其待你苦心设计试探我,你我之间一再虚与躲藏,不如我直接告诉你,用我的手段。 门外有几乎不察的气息,苏墨弦眸色微敛,淡声问:“宫中可都安排好了?” 阿不这时从外面进来,恭声道:“一切全按爷的布局走着。” …… 慕珏天还未亮便到了宫门口,宫门将将打开,他便拿了昨夜武帝赐的玉牌出来,一路直接到了未央宫前。 因慕珏出生不高,也没什么功勋,唯一可圈可点之处不过是有个大将军的爹慕长丰,是以未央宫前当值的内侍对他并不殷勤。见慕珏求见,只淡淡地回:“昨夜宫中出了刺客,扰了皇上清净,这才刚刚歇下,一会儿便要上朝,慕公子有事且等皇上起身再说吧。” 慕珏闻言,眉头几不可察一皱,面上却是惊讶道:“刺客?昨夜微臣离开之时,其他一众大臣皆已离宫,宫中尚还一切平静,怎会又让那些刺客混了进来?” 内侍颇不耐烦慕珏不依不饶,到底还是忌惮着慕长丰,再加之昨夜这人出了风头,便耐着性子解释了一下,“只有一人罢了,似乎也不是之后混进来的,听风声,是昨夜宴中之人,仿佛还有些地位。” 慕珏心头乍跳。 倾城啊倾城,纵使你对我一时气不过,也不该如此沉不住气才是。你半夜留在宫中是为了什么?那刺客可万万不要是你才好! 慕珏仿佛凝神思索了半晌,蓦地惊呼一声,问那内侍,“该不会……是丞相大人吧?昨夜林妃,不,昨夜林小姐被贬,那般奇耻大辱,丞相大人怎能甘心?” 内侍闻言,脸上猛地一阵紧张,有些话,可不止说的人有罪,听的人也脱不了干系!未央宫前公然说丞相大人不满圣旨,还污蔑丞相是刺客…… 内侍白着脸,又急又忍着怒地上前拦慕珏,“慕公子不知内情,可不要信口胡说。” 慕珏当下冷了脸,前一刻尚还是温润公子谦谦有礼,转眼间便露了纨绔仗势的本性,“你这奴才,竟敢指责本公子!” 宰相门房七品官,更何况是未央宫前的内侍?那内侍听得心中憋闷,然而,越是殿前伺候,越有些眼力。 念及昨夜慕珏惊鸿一般走到武帝面前,只怕这人前途不可限量。 内侍往周围张望了一番,只见这时天刚刚擦亮,周围也并未有什么不妥,这才小步走到慕珏身前,神色紧张地道:“原本宫中秘事,奴才就是有十条命也不能多嘴议论,但今儿不解释,又怕慕公子您误会。” 慕珏瞥了他一眼,眼中骄冷。 内侍压低声道:“当真不是丞相爷,听说,昨夜那刺客是名女子。” 内侍刻意强调了女子两字。 慕珏指尖一颤,面色却连半点异样也没有。 “你们在做什么?” 忽然清冷一声传来,那内侍浑身一震,转头看去,却只见下凡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自己身后,当下连忙跪地行礼。 慕珏望着下凡,轻笑道:“慕珏求见,这位公公说皇上刚刚歇下,让慕珏等一等。” 下凡瞥了眼跪在地上的内侍,对慕珏道:“慕公子,请随奴才进殿。” 慕珏似笑非笑望了眼跪在地上那人,跟着下凡进去了,一副神气的模样。 武帝正是刚刚起身,差不多是早朝的时间了,一身明黄龙袍穿戴整齐,外面戴了牛血红珊瑚的108颗佛珠,还未戴珠冕。 少了珠冕的遮掩,又在还算近的距离里,慕珏便能清楚看到武帝的面容和神态。 大约正值壮年的年纪,又身怀武功的缘故,武帝比起先帝来,确实是多了几分君王的霸气和英气。双目沉黑深邃,也似能明察秋毫一般。 慕珏上前行了跪拜之礼,武帝坐于书桌之后,问:“你一大早要见朕,可是想出了法子?” 慕珏颔首,“昨夜皇上问臣之际,臣从未思考过那可能性,一时梗了思路。回去之后,却又忽然想通来。” “你且直说。” “是。”慕珏徐徐道:“世间万物,相生相克,此消彼长,内里机缘微妙,更何况如蛊之双生。同心连命蛊若是正常生长,子蛊断断不能操纵母蛊,可若是用药物将子蛊变强,更强于母蛊,则不是不可能。便譬如父母与子女,子女幼弱之时,需要由父母保护;而一旦子女成长强大,则能如参天大树一般,反过来成为父母的依傍。” 武帝闻言,神色略动。 慕珏继续道:“皇上有心追查操控林小姐之人,然而林小姐是受制被动一方,并不能主动追查出母蛊的线索。可若是林小姐体内的子蛊日渐成长,其势更胜于母蛊,足以反控母蛊,那么,那暗中之人自然便在皇上的掌握之中。” 第三十四章 慕珏缓缓说着,只见武帝脸色上从始至终没有什么变化,只有双目更加沉敛幽深。慕珏知道,一头敛尽锋芒的猛虎静候猎物只待一口吞下时便是这般,不动声色却致命危险。 半晌,武帝问:“如何使子蛊变强?” 慕珏神色微凝,“皇上恕罪,世间能养成这蛊的已绝非普通人,更遑论是用后天之力强行再去更改,此事需从长计议。” “你要多长?” “微臣不敢欺瞒皇上,少则一年,多则……遥遥无期。” 武帝沉默下去,只一双黑眸微眯,直直地看着慕珏。 慕珏躬身敛目,不作声。 良久,武帝忽然开口问:“你师承何人?蛊术一类,乃从南诏传出,却即便在南诏,也是只有宫廷之中才会有的秘术。而昨夜,连南诏宫中的医女也诊不出这是何蛊,你又从何得知?” 慕珏轻轻一笑,“回皇上,臣与臣的兄长慕珩乃是师承同一人,只是师父他老人家大约也羞于提起曾有微臣这么一个徒儿,此时不说也罢。不敢欺瞒皇上,蛊之一术,臣乃是从一本秘籍之中学得一知半解。” 慕珏继续道:“当年,慕将军险些与微臣断绝父子关系,微臣离家南下避风头的路上,救下了一名被追杀的女子,彼时她已是油尽灯枯。微臣问她还有什么心愿未了,她说她的丈夫与她相爱十年,却终是被别的女子诱.惑了去,将她背叛,她此生所愿,不过是与他生同衾、死同穴,她冒险潜入南诏皇宫整整五年,终盗了蛊术秘籍,然而天意弄人,她终究是没有命再去争。最后,她将秘籍交予微臣,微臣帮她杀了她的丈夫,与她合葬。” “倒是一桩公平交易。”武帝又问,“如今秘籍在何处?” “当年微臣孤身在外,孤掌难鸣,怕因着一本秘籍引来杀身之祸,便迅速将秘籍记在心中,而后烧了去。” 慕珏说到这里,看了看武帝神色,继续道:“恕微臣直言,文字是死的,人才是活的。更何况是毒术蛊术一类,更多的要靠悟性参详。那本秘籍之上只是讲了养蛊的方法,提起了数种古老霸道的蛊毒,若是皇上需要,臣可以默下,再交给宫中御医参透。” 武帝默了默,注视着慕珏,“不必了。宫中御医大多迂腐不堪,远不及慕卿灵思巧意。林淑儿一事,便全交由慕卿去办,朕信你。” 慕珏郑重行礼,“臣谢皇上,定当不负圣望。” 武帝缓声道:“你为朕办事,朕必不亏待你。朕看你亦不是愿屈居他人阴影之下的人,你平生所求为何?” 慕珏迎视向武帝,很少有臣子敢直视天子,这是极大的无礼。慕珏却是直视着武帝,坦言道:“位居慕大将军之上。” 武帝闻言,略略惊讶,“你可知,慕大将军如今地位是用多少战功铸成?他手下,又累了多少白骨?” 慕珏只道:“臣最清楚不过。 武帝怔了怔,终是低低笑了出来,“好!虎父无犬子,你可不要让朕失望。” 此时,下凡从外面进来,上前提醒武帝道:“皇上,早朝的时辰到了。” 武帝起身,慕珏再次行礼,道:“皇上,臣此时并无官职,无需早朝。可否请皇上允许臣出宫前去天牢看一看林小姐,让微臣再为她探一次脉?” 武帝略一思索,点头允了。 …… 下凡随侍武帝早朝,指派了一名内侍带慕珏过去,好巧不巧,便是方才那一人。 “你叫什么名字?”路上,慕珏略略偏头看了身后躬身的内侍一眼。 “回慕公子,奴才福禄。” “福禄……”慕珏念着这两个字,“倒是个好名字。” “谢慕公子。” 福禄领着慕珏从未央宫一路去到天牢,所过之处,到处皆可见加派的禁军。不多,却仍是有微妙的不同。 慕珏略略蹙眉问:“倒是有些紧张的感觉,昨夜刺客还未抓到吗?” 福禄此刻待慕珏已多了许多分的殷勤,往慕珏凑近了一步,低声道:“原本不好多说的,奴才也只是刚好与昨夜当值的其中一名禁军同乡,这才听得。刺客是抓到了的,此刻正囚在天牢。” 福禄说到这里,自己也有些忍不住话头,再进了一步,低声道:“不知道是什么身份,藏得紧得很,听说还易了容,统共也只有下凡公公和皇上两人见过那刺客真容。听说皇上连审也不想审,已经动了杀心。” 慕珏只是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到得天牢,福禄上前对守卫的禁军亮了玉牌,那禁军仔细看了看,又上下打量了慕珏,这才放了行。 天牢囚的也是些有地位的罪人了,分区囚禁,还算空旷。慕珏由福禄领着,一路径直走到了林淑儿的牢房,所过之处竟未另见得有一人。 慕珏面上不动声色,心底又更往下沉了沉。 林淑儿似乎已经知晓了武帝将她贬为侍婢的旨意,此时周身潦倒颓唐,抱膝坐在地上,慕珏进来,她也只是淡淡抬头望了他一眼。 慕珏探完脉一字未言,便随着福禄离开了。刚刚走到门口,却又见了外面进来的人。是两个侍卫,其中一人手上提了个极大的食盒,甚是精致。 慕珏望了那食盒一眼。 四人错身而过,细节仿若被无限放大。易容、杀意;食盒、佩刀…… 福禄走在前头,正为慕珏引路,却忽地脚下莫名一阵抽筋般的疼痛…… “哎哟!” 福禄这么一抽筋,整个人一歪,便倒到了正正错身而过提着食盒的侍卫身上。那侍卫似乎也正是凝神警觉着,这么忽然生变,当下“哐当”一声,佩刀便拔了出来。 “哎呀!” 福禄眼见白晃晃的刀刃对着自己,慌乱地尖叫一声往后退去。慕珏见状,上前一步,挥手便将那出鞘的刀推了回去。 力道竟是大得让那侍卫未能稳住,连连踉跄退开去,手上一松,食盒掉到地上。“啪”的一声,盖子被震开,露出里面精致的食物和酒水。 菜香溢出,慕珏双目微眯。 “误会,误会,两位大人。奴才是未央宫伺候的福禄。” 福禄连忙上前周旋。 两人出得天牢,慕珏径自沉默。福禄不好意思地赔笑道:“对不住慕公子,方才是奴才疏忽了。” 慕珏淡道:“无妨。” 半晌,拧眉问:“方才那酒菜,是否有问题?” 福禄脸色一变,忙往四周看了看,确定这时无人,才低声坦诚道:“看那样子,是最后一顿了。去的是两个人,若是不乖乖吃下去……” 后面的话福禄没说,只是用手比了个刀抹脖子的动作。 慕珏眸色暗了暗,问:“最近并未听说有要直接处死的……” “嘘!”福禄连忙有手指挡在嘴边,双眼中尽是小心翼翼,劝道:“慕公子听奴才一句,宫中之事,不该看的不看,不该问的不问,便是看到了,也只当没有看到才好。” 说罢,福禄摆了摆手,道:“奴才送慕公子出宫吧。” 慕珏点头。 …… 倾城将头上锥帽拉起,隐去身形,从睿王府侧门悄没声息地出去。她本应昨夜便回到行馆,却在这时从睿王府出来。武帝眼线遍布朝堂上下,帝都内外,她决计不能让人认出。想到这里,她专捡了几条荒无人烟的小巷,几乎飞檐走壁地回到了行馆。 刚刚推门而进,正正想要松下一口气,哪知夜阑几乎是迎面扑来,将她吓了一跳。 “你终于回来了!” 倾城望着她,此刻心境有些复杂。 人往往就是这样,信任可以最坚定,也可以最脆弱,最不堪一击。原本,她对夜阑倾心信任,夜阑知晓她的一切;可是昨夜,因为慕珏,她开始细细揣度夜阑,才恍然发现,夜阑知晓她的一切,而她却是对夜阑一无所知,只知在跟随她以前,她是个杀手。 除此以外,一无所有。 她们之间唯一的联系便只有慕珏。 然而,经过昨夜,倾城却再办不到不对慕珏心怀芥蒂。 两年前,她从睿王府出来遇上慕珏,是巧合吗?昨夜,慕珏帮了林淑儿,又是为什么?慕珏与林淑儿显然一早便是相识的。 倾城可以放心与慕珏相互利用,然而那个放心里面却绝不包括放心慕珏与林淑儿有任何的关联! 女人的恨,大抵便是如此。 见倾城沉默,夜阑此刻也顾不得解释许多,只急急道:“公子担心你,此刻已亲自进宫寻你去了。” 倾城听得这话,浑身一震,心中一时复杂万千。 惊呼一声,“他去寻我?” 夜阑白着脸,眼中尽是忧虑,凝重点头。 “他傻了吗?他如今身份怎能轻率进宫去?我自会回来,你怎不拦着他?” 夜阑眼底黯然,“公子恐怕公主孤身一人有丝毫损伤,夜阑根本拦不住。” 倾城眸子黯了黯,喉头如被什么东西重重梗着,她连呼吸也不上不下。 “你们宫中可有眼线?快快传信给他,让他出来。” 倾城话音刚落,微雨飞快地从外面跑进来,见到倾城初时一惊,行礼后,道:“夜阑让微雨去打探宫中消息,刚刚得了个藏得极隐秘的,听说,昨夜宫中是出了刺客,只是那刺客似乎身份非同寻常,原本知道的人便甚少,武帝更下了死令不许走漏风声,看样子是想要就这么秘密处置了,所以昨夜夜阑竟也没打听到。” “刺客?”夜阑蹙眉,下意识看向倾城,见她此刻安然站在这里,这才放下心来。 不想,倾城却是脸色乍变,低呼一声,“不好!慕珏中计了!” 第35章 夜阑微惊,一时并不能想通,却见倾城紧紧蹙眉,郑重地问:“你们宫中的人,如今可能用?” 夜阑怔住。 倾城无法和她解释许多,只是联想到方才苏墨弦信誓旦旦的模样,神台刹那间无比清明。 苏墨弦一直在假装没有认出她,目的就是要将计就计再娶她一次;碧海潮生内,苏墨景将将现身,苏墨弦便猜出她真正想要联合之人其实是苏墨景,当夜立刻在下凡面前上了一出好戏,让她之前计划功亏一篑;她别无选择之下,慕珏给了她第三个选择,让她嫁给他,昨夜宫宴,便是慕珏崭露头角的第一步。 然而,宫宴结束,忆昔却立刻引她到了冷宫,之后,苏墨弦将她带回了睿王府,便突兀地将那一层薄薄的纸捅.破。 联想到他之前所有的不动声色,今早却忽然将一切摊开来,的确突兀而诡异。 倾城,你当知我,我素来是言出必行。 你我便是仇人,也必定要再成夫妻。 倾城捏紧手心,苏墨弦忽然改变心意,不再将计就计下去,绝对不只是如他所说的不想再装下去那么简单,他必定是已经知悉她心意动摇,不想再和她浪费时间周旋下去了,他开始要用他一贯强硬的手段。 而如今,慕珏是她的羽翼,那么苏墨弦眼前必定会做的就是……剪断那一双羽翼! 想到这里,倾城心中越是心惊胆寒,额头发凉。 见夜阑久久迟疑,倾城紧紧盯着她,急声直言,“你不要再妄存侥幸了,我知道慕珏厉害,但今日这局是苏墨弦所设,我最了解他不过,苏墨弦一旦出手,必定是已布下天罗地网。你们不要想保存什么实力,如今已到了必须倾尽全力的时候,否则,一旦慕珏出了事,你们什么都没有了。” 夜阑望着倾城美丽的眸子,只见那原本清澈的水眸此刻只剩下一团墨黑,内力竟似乎要燃起两簇火焰,当下,心神一震,脸色煞白。 “好,我立刻便去。” 夜阑返身出去。 倾城默了默,忽地扬声,“等等!” 夜阑停下,转头望向倾城。 倾城道:“你让他们待命即可,先不要轻举妄动。我现在立刻去找云奕,同他一起进宫,见机行事。” 夜阑重重颔首。 …… “哐当!” 天牢沉重的铁锁被打开,钢铁刺耳尖锐的声音在潮湿的空气里回响。 两名侍卫一前一后走进,前面那人将食盒打开,里面精致的酒菜一一摆放。 地上躺着一名女子,头发散乱污脏,覆在脸上,几乎将脸也全部遮住。白色的中衣血迹斑斑,此时已经干涸,成了大团的墨黑色的血块,在空气里散发着生命流逝荒芜的气息。 侍卫往她身上踢去,“起来,上路了。” “咳咳……” 女子重重咳嗽了几声,嗓音嘶哑痛苦,慢慢坐起身来。 侍卫粗戾的声音带着不耐烦,“吃完最后一顿,就上路吧。” 女子唇角木无表情,青紫的手颤巍巍地伸出,却是主动去拿那一双冰凉的筷子。 侍卫一时也略略惊了惊,他们如此这般也处置过不少的人,却没有哪一个是毫不反抗的。反抗轻一些的便是极尽拖延,妄想着圣旨能够下来,鬼门关前救他们一命;反抗重一些的甚至有一路杀出去的,留下一路血腥和尸体纵横,然而最后,却仍是逃不过一死。 这里是皇宫大内,十万禁军,逃与不逃,都逃不过那一个结局。 没想到眼前这女子,看着瘦小孱弱,觉悟却不浅。 仿佛全然不知酒菜里有剧毒一般,又仿佛是根本一心求死。 侍卫见状,便不再相逼,而是走到了一角,远远盯着她。大约重伤的缘故,只见菜肴被她好不容易夹起,又在空气里颤颤巍巍,将落未落。 这时,忽地一阵疾风进来,她手中银筷当下一并被扫落在地。 “啪”的一声,银箸敲击在瓷器之上,空气随着这突兀尖锐一声,一瞬变得惊心。 侍卫一凛,已察觉有人侵入,两人就要同时拔刀。然而,却不过是这样一个念头扫过大脑,连手指也未来得及动一根,一道银光直逼而来,快得只足够他们狠狠瞪大双眼,脖子上似有什么掠过,当下,两人便倒地断了气。 女子静静看着这一切,眨眼之间,一生、一死,眼中自始至终无波无澜。 一双黑靴不疾不徐出现在眼前,女子缓缓抬头,只见来人一身黑色深衣,银面覆脸,身形挺拔清隽,风姿卓然。 她木然惨白的脸上终于牵出了一个弧度,“你还是来了。” 来人正是慕珏,他微微阖着眸子,居高临下望着地上的女子,忆昔。 忆昔道:“你在暗处,想必已经看清了我不是你想要救的那人,为何还是要现身?” “你身上的香,不正是在引我现身?”慕珏淡道:“说吧,临死前,有什么话要我带给她?” 忆昔望着慕珏,似怔了怔,迟迟没有出声,半晌,一行清泪缓缓落下,“请她相信我,我没有说谎。还有……姑姑也许还在人间,请她不要那么绝望的活着。” 忆昔说完,便义无反顾伸手,去拿前方一盏毒酒。 酒杯雕花精致,酒液纯净清澈,忆昔终于笑了笑,仰头,便要一饮而尽。 “噌——” 舌尖几乎已经沾了毒酒,一道锋利之气忽然掠来,酒杯当即破碎在地。 忆昔望着地上一滩毒液,神色无丝毫波澜,既无死里逃生的侥幸,也无求死不能的不甘。 “走吧。”慕珏也只是淡淡落下两个字。 忆昔静静垂眸,并不去看慕珏,整个人有着诡异的平静,“你知道,此刻外面已是天罗地网吗?” 慕珏没吱声,周身气息矜贵,仿佛不屑回答这等问题。 “我将你诱入这陷阱,你为何还要救我?”忆昔说着,缓缓抬起头来,静静望着慕珏,“再者,即便没有今日,于你而言,我活下去,本身就是你最大的障碍,不是吗?” “因为我,你也许再不能完全掌控她、利用她。”忆昔似乎在笑,眼泪却大片落了下来,她脸上原本便有血迹,如此一冲刷,血和泪混在一起。 “是你居心叵测,是你一手将她变成了今日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让她如此痛苦地活着。我要替她报仇,我活着不能杀了你,便只能拉你一同去死了。” 忆昔说到这里,微微一笑,“这些……你知道吗?” 慕珏眸子微阖望着她,“进来以前猜到了些,进来以后倒是确定了。” 忆昔闻言,怔了怔,“你竟猜到了?那你为何还要冒险进来?” “只是猜测,并不能确定。若万一果然是她,而我却来不及,那该如何是好?”慕珏似笑非笑。 若果然是她无声无息落入了武帝手中,以武帝手段,一定会装作不知,暗中了结。今日这种种迹象,的确太像是她,更是时间急迫,逼得他也不得不亲自现身冒险。 只能说,设这局的人太高明,每一个细节都滴水不漏。 然而,那背后之人真正高明之处或许连他自己也并未想到吧…… 进得这里来,发现不是她,那一刹那,明知是入了陷阱,慕珏心中却全是莫名的喜悦。到底,与真正的惊吓比起来,虚惊一场着实已是恩赐。 更重要的是,此刻自己独自在这陷阱至少说明了她的安然无恙。 “你……”忆昔嗫嚅着唇,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走吧,你的性命于我的确不过草芥,若是有多余的心力,救你无妨;若是果真那人逼太紧,我随时可弃了你。” …… 云奕携着倾城一同入宫时,正正是下早朝的时间。车辇还在远处,便见一众大周官员出来,云奕放下帘子,转头问倾城,“你到底在做什么?” 此刻,云奕脸上再不见他一如既往的沉敛平静,却是一股急怒隐隐爆发。 倾城垂了垂眸。 云奕逼视着她,“虽说你我如今是盟友,但若你行事太不将南诏的利益放在心上,我也可第一个杀了你!” 倾城知道云奕是在怒昨夜她没有坚持要林淑儿的命。 刺杀南诏公主,最后却只是为奴为婢,而不是被五马分尸,于极为重视地位尊卑的南诏太子看来,无异于奇耻大辱。 倾城低着头,迟迟不说话。 良久,只道:“我必定谨记自己的身份,还请太子哥哥助我最后一回。现下去向武帝辞行,顺道一起清算我与睿王那一桩,昨夜没有公然提及,已是给了他面子,他想来也会念太子哥哥这份豁达。” 云奕没再说什么,只是冷哼一声。 待下朝的大臣散尽,云奕携着倾城下车,缓缓进入宫门。 刚刚过了护城河,倾城便察觉到空气里凝着几分逼人的杀戾之气。踩在汉白玉的地面上,一股冰凉莫名从足底窜起。 忽然,一队禁军急速往什么地方奔去。 倾城双目微缩,轻咳了一声,装作不经意地问领路的内侍,“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那内侍目不斜视,仿若什么也没看到一般,只管领路,“奴才不知。” 倾城不动声色往身后的夜阑睇去一眼,夜阑垂眸,只管往前走。 “嘶——” 布帛撕裂的声音忽然传来,将所有人一惊,停下脚步,循声望去,只见倾城脸色大变,迅速转过身去。 “啪!” 一道清脆的耳光重重落在南诏公主身后的侍女脸上。 “贱婢!你竟敢踩本宫的裙子!” 众人看去,果真见倾城的裙摆被生生撕破,底下一截上还有一个脚印,真真是狼狈不堪。 夜阑捂着脸“噗通”跪倒在地,“公主恕罪!奴婢不是有意的。” 倾城气得胸口上下起伏,“你将本宫的裙子踩破,令本宫仪容不整,还要如何去见陛下?” 夜阑哭着连连求饶,“公主恕罪,公主恕罪,饶奴婢一死……” 倾城冷哼,“你死不足惜,眼下如何是好?” “公主息怒,”领路的内侍这时连忙上前一步道,“后廷内有专供嫔妃换衣小憩之处,奴才派人带公主过去。” 倾城脸色不豫,终是点了点头。 第108章 其实,从倾仪慕珏将皇后控制在手中那一刻起,便已注定今夜他们气数并不能尽,不论过程如何。 苏墨弦的当机立断不过是将这过程缩短,短到如苏瑜慕离两人都不能接受。 “苏墨弦。”慕离沉声叫道。 苏瑜则是抓住苏墨弦的手腕。 倾仪既可以藏一个三年而不动声色,就足可以再藏一个三年,甚至三十年。然而纵虎归山,后患无穷,这一个三年里,倾仪已扑腾出了这样大的风浪,再一个三年又会如何?到那个时候,苏墨弦是否还有这样的棋高一着将他打败,谁也不知道。他们与倾仪之间,早已是你死我活的关系,今年他们将倾仪放了,来年若是一着不慎,谁又来放了他们? 这其中道理,苏墨弦怎会不懂,然而他心意既定,从来就是谁也不能动摇,他甚至不会多解释一句。 他再一次沉声命令:“退下!” 秦怀与慕长丰纵使不甘如此功亏一篑,也领命将自己的人挥退。 层层将士顿时自觉让出一个出口来,林淑儿的刀比着皇后的脖子,一面退后去,一面直直注视苏墨弦。这样一个杀伐果决的男人,叫她如何不爱?如何自拔呢? 倾仪则是纵声大笑,不过是失败者可怜的侥幸罢了,但他心中所想和苏瑜慕离并无区别,只是这一次的全身而退,他却俨然已看到来日的卷土重来,大获全胜。 倾城想,他可真是乐观啊。 倾仪慕珏等人缓缓退去,这边大军亦步亦趋跟着,一路到了宫门口。慕珏觉得这样局势仍旧相持不下,倏然夺过林淑儿手中的刀,亲自挟持了皇后,对苏墨弦道:“备马。” 苏墨弦神情莫测看了慕珏一眼,便转头对身边的人低声吩咐了一句。很快,那人便牵了两匹马回来。 慕珏双目微眯。 两匹马,五个人,一匹最多两人,那么,要扔下哪一个? 皇后,夜阑,还是林淑儿? 这个时候,除了留下皇后,谁留下,谁就是死。可是皇后,那可是永久的保命符,必定不能留下。 慕珏冷笑,“好个奸诈的苏墨弦!再送一匹过来!” 苏墨弦淡道:“只有两匹。” “是吗?”慕珏手中的刀离皇后的脖子近了近,皇后紧紧咬着牙齿,脸色已白得不成模样。但她心中一计较也明白苏墨弦这是在救她,便也并不呼救乱了阵脚。 “我不信偌大的皇宫,坐拥天下财富,就只拿得出两匹马来!”慕珏讥讽道:“没想到,事关生母,睿王竟也吝啬至此。” 苏墨弦目光盯着慕珏的刀,眼中几不可察略过寒意,仍旧泰然自若地说:“如今确实只有两匹了,因为,方才我已命取马的人将剩下的马全部杀光,不信你自己去看一看。” 在场所有人心中顿时蹿过莫名的寒意。 宫中马厩,千里好马少说也有上千匹,苏墨弦今夜似乎是话最少、最温文尔雅那一个,没想到眨眼之间竟可以心狠手辣至此,想来此刻马厩那个地方的确是血流成河了。 倾城却知道,此刻不过是杀马,若是需要,恐怕就是杀这么多的人,苏墨弦也眼睛都不会眨一下。苏墨弦最恨什么?最恨他在乎的人被人拿捏在手中。慕珏倾仪今夜势必要被迫留下一个人,只要那人不是皇后,苏墨弦定要他后悔为人。 这是一场博弈,苏墨弦本处于全然被动的地位,然而杀马却让他反被动为主动。慕珏心中恨苏墨弦,却更恨起自己来,因为,他竟不得不入苏墨弦设下的这明目张胆的一局,因为,他不能杀了皇后来个鱼死网破。 苏墨弦就是这样狡诈,若是他一匹马都不给,慕珏四人既毫无生路,也好果断让皇后陪葬。但他偏偏给了两匹马,就是说,给了他四分之三的生路,反倒狠狠将了他一军,让他进退维谷。 倾仪则是再一次后悔当年没趁着自己为帝时不计一切代价将苏墨弦除了,眼下他也醒悟到自己或许过于乐观,苏墨弦真是个让人恨之入骨却束手无策的敌人。 倾仪双目阴冷,看向慕珏,意思不言而喻。 皇后是必须带走的,只要皇后在一日,他们就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林淑儿也必须带走,因为林淑儿体内情蛊,与倾仪同生同死,倾仪只要不想死就不能扔下林淑儿。 那么剩下谁?不就剩下夜阑吗? 慕珏目沉如水,还未决定,林淑儿的目光已带着讥诮,肆无忌惮看向了夜阑。夜阑则是默默垂下眸去,不知心中如何做想。 倾城远远瞧着夜阑,心情微妙。虽然为敌,虽然一开始就是利用,但夜阑的确曾经帮助过她,在她最无能为力的时候。她可不像倾仪那么乐观,曾经昏天暗地生不如死的日子里,多亏有夜阑陪伴。更重要的是,同为女人,倾城对夜阑心中那一片情意真懂得不能再懂。 若是有一日,苏墨弦为了旁的目的,也要放弃她的性命,她会怎么样?倾城简直不敢想。 慕珏现在的确没有决定,但他不是犹豫了吗?对于一个爱他的女人而已,犹豫已经足够。 倾城默默看向苏墨弦,此刻方觉得他真的有些狠。 苏墨弦似有感应一般,立刻便转头对上了她的视线。倾城觉得自己这时因为同情敌人而觉得他狠并不理智,便状似无意地又将目光移开。 手却忽然被他牢牢握住,只听他的声音近在耳旁,低哑却无比坚定。 “对你,我从不犹豫,过去没有,将来也不会。” 倾城的心跳瞬间乱了一拍,不由自主就有了甜蜜的感觉,而后便觉得他并不是那么狠了,多情的男人怎么会狠呢? ……她可真是个没有风骨的女人。 多情的男人这时又宽宏大量地示意侍卫继续退后,这个动作俨然就是直白地对慕珏说:“放心走吧,你看,我已经让人退下了。” 虚伪又嚣张,真让人咬牙切齿。 这时,夜阑轻轻一笑,对慕珏道:“公子,你们先走吧,夜阑随后跟来。” 此刻她的目光如清风过处,轻淡干净,风过无痕,然而眼底深处的眷恋、缱绻和贪恋,仿佛是在贪恋此生看慕珏的最后一眼。是啊,一旦留下,哪里还有什么随后呢? 基本上,花容就是她的前车之鉴了。 倾仪见夜阑这丫头如此识大体,当下便对慕珏道:“还等什么?” 夜阑笑了笑。 但倾城想,她心里应该已经在泣血了。 倾仪说着就要拉慕珏上马,一面示意林淑儿将皇后也带上马去。 慕珏身形沉静如山,一动不动。 苏墨弦唇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望着慕珏。 只见慕珏倏然直视向倾仪,道:“你带林淑儿先走。” 倾仪震惊,“你想做什么?” 话落已立刻醒悟过来,若是皇后在手,还分什么先什么后?苏墨弦投鼠忌器,根本不敢追。除非…… 除非他是果真要中了苏墨弦的计,将皇后留下来! “你是在发疯吗?”倾仪恨极,咬牙切齿地看了夜阑一眼,“你竟为了个下人,你不是我儿子,你不是我儿子!” 倾仪一连说了两个“你不是我儿子”,咬牙切齿,恨之入骨的样子,慕珏冷笑一声:“我倒希望我不是。” 倾仪再无话可说。 夜阑已默默流下眼泪来,望着慕珏,流着泪却笑了,“公子不用管夜阑,带皇后走吧,不能将皇后留下,更不能为了夜阑一个小丫头将皇后留下。” 倾城想,这下好了,若是夜阑果然被留下,凭这句话她也真的死定了,苏墨弦绝不会放过她。 慕珏淡淡看了夜阑一眼,“如今连你也不听我的命令了?” 夜阑的眼泪顿时流得更汹涌,咬着唇,直直地瞅着慕珏。 慕珏扬声对苏墨弦道:“让你的大军全部放下武器,退后五里,我才好将皇后留下。” 苏墨弦笑得胸有成竹,毫不犹豫扬手,便让大军退了。 倾仪无力阻止,只能不甘心地与林淑儿上马,两人一骑飞快离开,眨眼消失不见了。苏墨弦双目微眯看了眼那方向,慕离拳头握紧,无奈之下恨得脸色发青,最后只将妻子默默揽在怀中,倾城心叹,也是惋惜不已。 只差一点,这不共戴天的仇恨就可以了结,竟然错失。 慕珏直到倾仪走远,又让夜阑上了马,他挟持着皇后一步步后退,苏墨弦等人不敢前去,直到两方距离足够远,慕珏忽然拉着皇后飞身上马,两腿一夹马腹,马儿便飞快地跑了出去。 苏墨弦等人始料未及,俱是一惊,想再是好马,一旦承受了三个人的重量也根本跑不快,最后只会落得三个人一起被追上的下场,慕珏不至于连这个道理也不懂。 却只见马上一人忽然被重重往回扔来,苏墨弦大震,当即施展轻功去接,这才堪堪将皇后接住。 皇后安然无恙,望着苏墨弦叫了一声,“儿子……”眼前一黑,就昏了过去。 苏墨弦眉头紧皱,将皇后交予追上来的两名嬷嬷照料,自己则是立在原地没动,良久。 苏瑜慕离这两人彼此虽是宿敌,但倾仪又是两人共同的敌人,眼下让共同的敌人跑了,两人皆是扼腕。 苏瑜长叹一声,终于不甘心地转身回宫。 慕离小心扶着夕颜离去。 倾城走到苏墨弦身边,握住他的手,见他一动不动立在原地,还望着慕珏等人消失的方向,柔声道:“先回去吧。” 苏墨弦反手将她握住,却仍旧没动。 倾城正要劝慰,却听见前方黑暗中传来快马的声音。 所有人俱是一惊,无不停下脚步,回身望去,这便见前面阿不领着一队人,骑着快马而来。 所有人这才恍然发觉,阿不是苏墨弦的近身护卫,今夜这样大的一个局,生死一线之间,而这个人之前竟然一直没有出现。 难道竟是一早就布下了这样一个后招? 苏瑜、慕离霎时一扫扼腕,如见曙光。 …… 那一夜,慕珏、倾仪、林淑儿终是逃了,阿不带回来的人是夜阑,身中数箭,奄奄一息的夜阑。 苏墨弦虽没能算到倾仪劫持皇后,但他设局之初便安排了阿不带人在离开的必经之路埋伏,就是为了万无一失置倾仪于死地,助慕离报下大仇。其实若是那晚慕珏带着皇后走了,苏墨弦设的埋伏也是徒然,因为投鼠忌器,最后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离开。然而慕珏果真没让苏墨弦失望,五个人里选四个,他最终将皇后放了。 所以,倾仪和林淑儿一出现便遭到了围追剿杀,两人都身受重伤,最后对倾仪致命一击时,慕珏却出现了。但慕珏既要护倾仪,又要护林淑儿,顾此失彼,而阿不带来的却全是苏墨弦身边最得力的人,将慕珏等人一网打尽不过是时间问题。 于是,在四个人一起死和牺牲自己至少让慕珏可以活之间,夜阑选择了后者。她用一己之身将阿不拖住,为慕珏三人争取了时间离开。 阿不带回夜阑时,夜阑明显是强撑着最后一口气趴在地上,一双眼睛却是越过苏墨弦,直直盯着他身侧的倾城。 倾城心中有些酸,抬步就要过去。 苏墨弦将她拦住了,眉梢眼底尽是冷意。 倾城叹,“她这个样子还能做什么?其实如此强撑着还不如一口气咽了,她必定有话想要对我说。” 苏墨弦并不退步,“三年前就是因我的疏忽,才让你受了这样多的苦,今日我绝不容许你有一丝闪失。她有话要说?好,你就在这里,让她说。” 倾城见苏墨弦态度坚定,心叹一声,便也不再坚持。 这时,眼角余光一闪,竟见夜阑手中抽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来,苏墨弦几乎是本能地就以身拦在倾城身前。却不想,那把匕首并未朝倾城飞来,夜阑竟是拿它狠心斩了自己的手。 血光飞溅,怵目惊心。 倾城吓得脸都白了。 夜阑脸上也溅了血,她却仿佛浑然不觉疼痛一般,遥遥望着倾城,笑道:“你看,这样,我就没有办法伤害你了。” 倾城眼角的泪已不自觉流了下来,“值得吗?” 慕珏值得你这样吗? 其实,倾城心中多少猜得到夜阑要对她说什么。这个时候,人之将死,心心念念的,除了心中挚爱那一个,还会有谁呢?来来回回,不过是慕珏罢了。 倾城早已含泪快步走了过去,苏墨弦心中动容,也不再坚持。 此刻的夜阑,模样是有些可怖的,但她的眼神,柔情缱绻,充满了对心中那个人的眷恋和爱意,倾城只觉无比美丽。心中有爱的女子,总是美丽的。 夜阑对她说:“倾城,若有朝一日慕珏终是落到你们手中,你放了他,好吗?” 果然是这一句。 倾城红着眼睛,没有应对。既没有答应,也没有讥讽,只是望着她。 夜阑说:“其实你和他何其相似啊,你们都是权力斗争下的牺牲品,被同时送出皇宫,同时沦落为了随时可以祭出去的棋子。可你又比他何其幸运,你虽自小寄人篱下,但你有苏墨弦爱你护你,他是命运赐给你的良人,免你受风雨惊扰,呵护你安然长大,无忧无虑。而今,你又有了亲生父母爱你。但慕珏呢,慕珏什么也没有,慕长丰之于慕离,便如慕珏之于慕珩,甚至还要十倍百倍的疏远,十倍百倍的你死我活,你指望慕长丰能如何善待慕珏呢?慕珏最初执着的并非血缘,不过是父母的疼爱,所以他知道自己并非慕长丰亲生以后,才会小小年纪就流落江湖,颠沛流离,他不过是以为慕离就是他的父亲,他一心一意想要寻找自己的父亲啊。可他那个时候还只是个孩子,你想一想,你那个年纪又在做什么呢?你纵使知道自己没有父母,也必定是在和苏墨弦撒着娇吧,但慕珏却已几度死里逃生了。他找到慕离后,敬爱慕离,是真的在以一个儿子的身份去孝顺他的。其实将心比心,若是你小小年纪千辛万苦找到了自己的父母,你会如何待他们呢?必定也是恨不得拿命去爱他们吧。然而他并不知道老皇帝说了谎,并不知道慕离不是他的父亲。他就这样错认多年,直到有一天,他见到了你,他才知道,原来慕离也不是他的亲人。” “也许,他就是从那个时候生了将你的脸毁去的心思。你的脸和慕离的妻子实在太像了,慕离只用看一眼就能认出你才是他的女儿,只有将你的脸毁了,慕离认不出你,慕珏才能有父亲。我知道,这个念头听起来狠毒又卑鄙,下作又不能原谅。可是倾城,你的身世藏得深,你知道的时候已经是大人了,已经成过亲有过孩子了,但你知道的时候是不是仍旧痛不欲生呢?可你想一想,慕珏知道这一切的时候才多大呢?算起来,不过是个孩子啊,一个孩子为了守护自己的亲情,对他人自然也就不会仁慈。说来你也许不信,只会当我在维护他,但还是要求你信一信,慕珏他真的为此而后悔自责着,他的痛苦并不你来得少。因为,直到伤害了你以后,他才发现这么多年明里暗里对你的注视,原来最多的还是因为爱。” 倾城并不愿意在这样的语境里听到“爱”这个字,淡淡别开头去。 夜阑也知道她不信,这听起来多么荒谬啊,其实夜阑自己都宁愿它是谎言,慕珏爱的是倾城,再没人比夜阑更希望这是谎言的了,可惜命运弄人,它偏偏就是千真万确。夜阑此刻也已经没有力气也没有时间让倾城相信了,她缓缓闭上眼,叹,“有多少次是为了你,他与成功失之交臂呢?若不是爱你,他也不会一步步落至今日了。” 说完,夜阑便绝了气息。 倾城让人将她厚葬。 …… 倾仪、慕珏和林淑儿三人自此不知下落,一如这三年来的杳无踪迹一般,倾仪这个人再一次人家蒸发了。苏瑜、慕离都派了人去找,但结果毫无意外是徒劳。 倾城想,倾仪除了乐观,还真是善于隐藏。苏瑜和慕离这两个都是找人的高手了,连他们也束手无策,而苏墨弦,则更是连找也不找,想来是已经预见了结果。他每日只管陪着倾城,守着她日渐大起来的肚子,仿佛如今生命里唯一一件事,他全心全意地做。 他仍旧是睿王,皇位上那个仍旧是苏瑜。那一夜,他手握八十万大军,离皇位仅仅一寸之遥,又有太子谋乱垫背,便是坐上去了也是名正言顺,众望所归,但他终究没有。 他只是将苏瑜打败,将太子打败,将倾仪、慕珏击溃,仅仅如此,而后,安然退守,仿佛这事并不萦于心。 可怎会不萦于心呢?这个地方可是朝堂,是个身不由己非生即死的地方,个人往往没有选择的权利。 譬如太子苏墨景,对了,他已被废,便不再是太子。苏瑜终究是念及父子之情,并未像南诏王一样狠下杀手,只是将他逐去了荒凉的封地,难得的是,瑾妃也跟着去了。这个传奇一样的宠妃,竟就这样淡出了这荣华富贵的漩涡。倾城其实并不能想通,苏瑜究竟是如何割舍这样一段深刻的感情。 苏墨弦揣测,“也许替代终究是替代吧。” 倾城道:“可是替代也曾成功过啊,成功以后的替代还只是替代吗?” 这个,苏墨弦就不知道了,他又没有找过替代,连这个念头都没有。 孕妇的意志力往往惊人,倾城不依不饶地问:“你也是男人,你告诉我啊。皇上找了瑾妃,我爹找了慕绫的母亲,说好的深爱呢?还好我只是离开了两年对不对,要是我迟迟不回来,你是不是也会去找个人将我替代了?” 苏墨弦觉得这个话题非常危险,并非是他的行为或是心态危险,而是倾城这个状态下的情绪很危险,随着倾城的肚子越来越大,他已经好几次被扣了莫须有的罪名。 上一次是因为他做的甜点,分明是新创的,倾城偏说已经吃过,并且以此控诉他对她越来越不上心。苏墨弦本来还是觉得冤枉并据理力争的,但哪里晓得孕妇的眼泪说来就来,眼看倾城竟然哭了,苏墨弦顿时什么风骨都不见了,立刻抱着她忏悔认错,并且另外做了加倍补偿,倾城这才笑逐颜开。 此刻苏墨弦机智地避开了可能发生的危险,当机立断拉了个垫背出来,“在皇上心中,爱情不过是江山的点缀,我们不说他。而你爹,我想你大约是冤枉了他。” 倾城怔住,反应过来,惊道:“你是说,慕绫不是我爹的女儿?” 苏墨弦故作无奈地抚着她的眉眼,叹道:“倾城,我并没有你以为的那样无所不知,至少,你爹是否让不知名的女子怀孕这个事,我果真不知,只是猜测罢了。你心中若在意这事,还是该去问一问他,如此藏在心中不说,我知道你是怕伤害了你娘,但万一你误会了他呢?” 倾城沉默下去。 苏墨弦成功找到了垫背,心中顿时松了一口气。 好了,就让慕离去回答倾城这个危险的问题吧。 于是,倾城果然是误会了。 慕离险些急得跳脚,都不知要如何解释自己的清白了,发誓自己只有她一个女儿。 然而,孕妇的执着真是个可怕的东西。 倾城问:“你为何那样肯定呢?你又不是女子。” “可我是男子啊……总之,我心中有数。”既不好深说,又要力证自己的清白,慕离头都疼了。 倾城又问:“你只有娘一个女人吗?” 慕离神色霎时郑重又无比坚定,“自然,自你娘以后,我再没有过旁的女人。” 即使分离二十多年,慕离仍旧矢志不渝,单这一份痴情,世间也没有几个人及得上他,慕离的腰挺得特别直,底气特别足。 然而他显然低估了孕妇的脑回路。 倾城想了想,问:“那以前呢?” 倾城其实并不是为难慕离,只是单纯地想着慕绫的年纪,应当是她的姐姐,那她的母亲岂不就是在夕颜以前吗? 慕离,“……” 最后,倾城是被赶出去的。 其实慕离自寻到她,一直对这唯一的女儿珍而重之,恨不得时时刻刻捧在手心里才好,就是这样还怕摔着了。但被女儿翻情事旧账这回事,慕离觉得他真是要崩溃了,夕颜都没有和他翻过旧账好么?而且,他若早知今生会遇见真爱,他一定守身如玉一心只等着真爱出现。以为谁都和苏墨弦一样好命么?那样小小年纪,真爱就被送到了他身边去,由他亲自养成,他前世一定是拯救了天下。 慕离又急又怒地将门在倾城的面前关上,“总之我说不是就不是!” 其实苏墨弦并没有慕离想的那样好命。譬如这个时候,如果将倾城赶出来又在她面前将门摔上的人是苏墨弦,那基本上他就九死一生了。好在慕离不是苏墨弦,倾城不仅没有生气,反倒仔细反省了自己,最后深觉自己真是欠妥。想想仅凭慕绫一面之词,她竟深信不疑了,多么可笑。更重要的是,慕绫又知道什么呢?她自己的身世还是东拼西凑听说来的呢。 …… 苏墨弦虽仍是睿王,但朝中权力局势已是彻底翻覆,如今天下大事,几乎全由苏墨弦一个人说了算,苏瑜已彻底无力扭转。 而在权力这上面,苏墨弦并没有如那一夜对皇位的退让,他牢牢握在手中,一时权势滔天。 倾城有些不懂他的意思了。 那一夜不篡那个位,如今却要做个自古以来被唾弃的权臣了吗? 苏墨弦只是笑,还甚有兴致地抬手覆在她的腹部,感受着孩子的胎动,漫不经心地说:“时机到时,你自然就懂了。” 倾城肚子里的孩子并不是个爱动的,她之前暗中去看过慕绫,慕绫这个月份上时,孩子动得非常厉害。两相对比,倾城有些担忧。 苏墨弦倒没有这样的担忧,他会贴着倾城的肚子和里面的宝贝说话。倾城担忧的时候,他还会笑凝着她,对里面的宝宝说:“宝贝动一动给爹爹看,好不好啊?” 然后里面的小人儿竟然真的会小小地动一动,像是回应苏墨弦一般。 它第一次这样的时候,倾城简直叹为观止,苏墨弦则是愉悦不已,抱着倾城,将她浑身上下都亲了一遍。 自此倾城觉得自己肚子里是个女儿。 苏墨弦又笑话她,“时机到时,自然就知道是女儿还是儿子了。” 倾城就没有他那样的淡定了,“你就不好奇吗?” 苏墨弦淡定地摇头,“的确不好奇。” 倾城立刻问他是如何办到的,要知道,自怀孕以来,她想得最多的事就是到底是儿子还是女儿呢,其实并不是在乎,只是有事没事时,这个念头自然而然就出来了。 苏墨弦但笑不语。 倾城就抱着他的手臂摇啊摇啊,眼巴巴地望着他。 苏墨弦笑得有些坏,问:“抱手臂就够了吗?” 倾城立刻狗腿地去抱住他的腰,蹭啊蹭啊。 苏墨弦这下满意了,将她抱在怀里,低低在她耳边说:“因为……说好的要给我生一窝,如此儿子女儿都会有,不过是早来晚来罢了,又有什么可好奇的?” 倾城望着他,哑口无言,“……” 爷,你赢了。 …… 倾仪和林淑儿是在三个月后被找到的,然而被找到时已经只剩下两具尸体,在城郊一处破庙的地下密室里。夏天尸体的腐朽之气掩藏不住飘了出来,被在破庙栖身的乞丐循着发现的。 苏墨弦亲自入宫去查看,慕离自然也去了,回来时,倾城问:“是真的吗?” 祸害遗千年,竟如此轻易死去,她真有些不敢相信,就和做梦一样,忽然而毫无头绪。 苏墨弦道:“是真的,的确是倾仪和林淑儿。两人身重数种剧毒,但最终致命的还是情蛊。” 倾城问:“数种剧毒是什么意思?” 苏墨弦道:“这两个人都身受重伤,想来是谁也不想被另一人拖累,临死之前不择手段地要解开情蛊,病急乱投医给对方下毒,毒并不致命,但太多又杂,最终反倒诱发了情蛊。” 倾城忍不住唏嘘,想不到这样两个难缠的角色,最后竟这样终结在了对方手中,真可悲可叹又可笑。 不止倾城没有想到,其实苏墨弦也没有想到。因为,比他所想,容易太多。 倾城心下难免猜测,“是慕珏吗?” 情蛊不是那么容易解的,更不是普通人敢去解的,除非有人指点。而他们那样的情况,除了慕珏,又还敢听谁的指点? 苏墨弦望着倾城,摇了摇头:“我不知。” 他的确不知。除了慕珏,还会有谁?但若是慕珏,又为何要这样做?他不是一心要保护他血缘上的父亲吗? 而他又去了哪里? 这个问题,苏墨弦其后也一直没有得到答案。慕珏仿佛凭空消失,生死不明,只是夜阑周年第二日,有人在墓前发现了一摊黑色的血迹,不知是否是他留下。若是他留下,看那颜色情况并不好,但也不尽然。但慕珏自此确然消失,不知去向,不知生死,直到苏墨弦和倾城老去,也没有人发现他的踪迹,不过那是后话。 倾仪之死,于慕离而言,大仇不是亲手得报,心中难免有些遗憾,但也总算是圆满。倾仪死后,夕颜的身体奇迹般地一日日好了起来,一年后竟能开口说话。其实所有人都明白,她的病在心里,不在身上。倾仪就是长在她心中的毒虫,如今毒虫已死,夕颜才能好起来。 总算是个皆大欢喜的结局。 而于苏瑜而言,一个心头大患除去,过程如何,他并不介意。 这年夏末的时候,苏瑜下了退位诏书,传位睿王苏墨弦,而他自己则退至京郊别院颐养天年。 这一道诏书仿佛是忽然而来的震惊,然而待细细去想,又仿佛是水到渠成。毕竟苏墨弦权势之下,这样的做法总算保全了许多。 而到这个时候,倾城才明白苏墨弦所说的“时机”到底是怎样的时机。苏墨弦不逼宫篡位,不父子反目,他手中牢牢握着的权力只是给苏瑜看的,让苏瑜看到,他有足够强大的手段和权力,远远比苏瑜更加强大。苏瑜作为君王势必会不甘心,但作为一个父亲,他会骄傲这江山后继有人,社稷福祉终有所托付。 苏瑜是个政治家,有野心,但也有智慧,他自然会明白该如何决策,比起短兵相接自毁退路或是两败俱伤,最后让江山白白落入如贤王等人甚至外姓人手中,怎样才是上策。 倾城忍不住想,是不是操之过急了? “其实太子既倒,那个位子早晚都会是你的。你何不做做样子,将权力放回,卖个好给皇上?还能博个好名声。如今这样,虽然也是个好名声了,但总也没有那样好。” “皇上只要一日还是皇上,他就有权力再将我们分开,那时,我恐怕连眼前这样的好名声也守不住了。”苏墨弦似笑非笑望着她,“倾城,做人不要太贪心。我只要保护好你和孩子就足够了,再好的名声我并不需要。” 但她这样复杂的身份,又是前朝公主,又是慕离之女的,真不是轻易能保护的,也只有至高无上的权力才足够。 倾城望着他,脸红红的,眼睛水水亮亮,情意流动在眼底。 时年,苏墨弦登基为帝,年号守,尊武帝苏瑜为摄政王。苏墨弦在位四十年,其治下海晏河清,千古功绩不可胜数。唯子嗣略为单薄,一生仅两子一女,因后宫无妃,只有一后,史称宠后倾城。 ------ 正文完 --------以下是小番外一则------------ 因为苏墨弦无微不至的呵护,倾城的孕期并没有漫长的感觉。苏墨弦登基那年秋末,倾城顺利生下了孩子,是个漂亮的男孩儿。倾城有些挫败,身为孩儿他娘,她竟没能猜对,她可是猜了足足九个月啊!说好的母子连心心有灵犀呢? 不过这并不能影响倾城整体大好的心情走势。将孩子抱在怀里的那一瞬间,倾城终于有了圆满的感觉,曾经的遗憾、不安、彷徨、无奈,竟全被这样小小一个生命治愈,多么神奇。 苏墨弦自不用说,他的不安比起倾城来应该只多不少,这时被治愈自然也只多不少。 小太子出生没有几天,就已初现倾国倾城的端倪,连倾城也常常看得着迷。尤其是苏墨弦抱着他的时候,一大一小两只绝色在眼前,倾城真的有种幸福得立刻要昏过去的感觉。更要命的还是,苏墨弦常常会温柔地注视着宝宝许久,然后将他小心翼翼地抱到她眼前,用他那柔情缱绻的嗓音在她耳边低声说他觉得宝贝哪里像她,哪里像他,这种时候,倾城整个人基本上已经神魂颠倒。 不过再大一些的时候,倾城就意识到了小太子的缺点,懒。没错,就是懒,能睡着就不醒来,能哼哼就不哭闹。有一次,小朋友难得不愿意睡觉,倾城将他抱在怀里哄,但他就是不睡,睁着黑宝石一样的眼睛静静地望着倾城,眨也不眨地望着。倾城霎时感动得无以复加,心想,果然是娘的宝贝,小小年纪就这样喜爱为娘,娘也爱你。 母子两人如此深情对视许久,直到苏墨弦回来,倾城激动地和他说了宝宝的聪颖乖觉,苏墨弦听后,眼中露出微妙又不忍的神情,斟酌着语气地对她说:“他应该是饿了。” 倾城,“……” 给小朋友喂奶的时候,倾城才知道,他真的是饿惨了。 倾城默默别开头去。 呜呜,她自作多情了。 但是,你这样望着为娘,为娘怎么会知道你是饿了!你好歹吱一声啊,已经连哭也懒得哭了么? 说起来,这还真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难怪那时候就不爱动弹。 小朋友吃饱后由苏墨弦抱过去,连哄都不用哄,自己就睡了。苏墨弦似笑非笑望了倾城一眼,那眼神真是说不尽的意味悠长。 倾城略觉羞愧,又忍不住担忧,“怎么会饿了也不知道哭呢?我小的时候也这样吗?” 苏墨弦将宝宝小心地放到小床上,回身望着她,“不是,你小的时候娇气得不行,稍微逆你的意你就哭得楚楚可怜的,一定要顺着你了你才会开心。” 倾城顿时脸有些热,“乱说,我哪里有这么霸道。” 可惜底气非常不足,她小时候如何,最清楚的的确是苏墨弦而不是她自己。 想了想,勉强加了个论据,“不然怎么能生得出这样乖巧的宝宝。” 苏墨弦将她抱到怀里,笑,“那是因为他像我,母后说,我小时候就是这个样子,能用眼神解决的问题从不用哭的。” 倾城,“……” 顿时觉得更羞愧了怎么办。 苏墨弦忽然柔情缱绻地吻上了她,叫着她的名字,“倾城。” 倾城被他这样的嗓音一叫,只觉整个人都软成了一滩水,她轻轻应道:“嗯?” “我想起我第一次将你抱在怀里,那个时候你也是这样小,软软嫩嫩的一团,睁着湛亮的眼睛直直盯着我看。那个时候我怎么想得到,那样小的你长大后会成为我一生挚爱的女人?还为我生下了这么可爱的孩子。” “倾城,倾城……”苏墨弦低低地说着,微微悠远的嗓音仿佛是在回忆又仿佛是在感动,末了,他又叫了她的名字,一连叫了两遍,“你知道不知道,我真的好爱你。” 那是苏墨弦第一次对她说“爱”这个字,还是用那样彻骨彻心的嗓音,声音从倾城的耳根那里传来,仿佛要执拗地钻到她的心、她的血、她的骨里一般。 她的眼睛霎时就红了,是真的被感动得哭了。依偎进他的怀里,用力抱住他的腰,“苏墨弦,我也好爱你,和你爱我一样多。” 她想,她一定不会比他爱她更多,那么,一样多,就好。 -----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