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何出此言,丹提欧克?”佩图拉博站在塑晶的墙壁前,回过头,如海鱼内部肋骨般张开的圆形棱环将他身后的通道撑开,一直到数百米外的一个平行线灭点。“你何以指导我的行为,我的战争铁匠?”
就在不久之前,佩图拉博秘密地回到了铁原号中,与他的另一个身躯完成交接。他带回的只有一个水晶的匣子,被直接封存在他自己的工坊内,严令禁止任何人探查。
从他严肃的神情上来看,他没有取得满意的成果——更加准确地说,在尼凯亚过后,铁之主已经决定再次前往那颗无人可知的星球。
丹提欧克不安地在铁甲内握紧手指。
他向着铁之主低头:“这违背了你一直以来的教导,父亲。如果你将科尔基斯的权力全部接管到钢铁勇士一侧,用奥林匹亚星团的移民填补科尔基斯灰烬之上的空缺,整个世界将怎么看待我们,父亲?这是你担任战帅以来的第一条大型决策。”
“这难道不是洛嘉·奥瑞利安的抉择导致的结果吗?”佩图拉博面无表情地回答,“当他焚烧科尔基斯的那一刻起,他就失去了对这颗星球的全部管控权力。帝皇将科尔基斯交给了我,而我正在履行我的职责,丹提欧克,我正在重建科尔基斯。”
“但这终究不是与奥林匹亚星团接壤的地区,父亲。科尔基斯与奥林匹亚分别位于银河的两侧。”
“你希望我袖手旁观吗,丹提欧克?”
丹提欧克深深吸了一口气,“你的指责令我心痛,父亲。”
佩图拉博沉默片刻,“请说出你的建议,战争铁匠,这是伱的权利,而我将聆听。”
“无意冒犯,父亲,但我只是想告诉你,我们可以让科尔基斯周围星球的人就近迁移,这样整个流程都将更加容易完成,迁移与适应的代价将大大减小,而你的声誉也将更上一层楼。”
“不可行。”佩图拉博说,他融入黑发的线缆在隧道的暗光下与黑暗合为一体,“首先,科尔基斯周围星球受洛嘉的宗教文化辐射影响深远,我不希望第二个恶性事件在我们离开后爆发。其次,假如洛嘉对屠杀他的信徒毫无心理负担,我不信他还敢于将我的人全部抹杀。”
“可是——为什么,父亲?”丹提欧克忍不住说,“恕我直言,原体奥瑞利安根本不具备足够的理性。请饶恕我的评价。”
“他的理性仅仅存在于他自己目中所及的世界里。而我相信他不会冒犯我,是因为我是他的长子,他的晨星。”
佩图拉博冷声说,在丹提欧克于铁甲面具中露出惊讶的表情之时,让一抹笑容轻轻掠过他坚毅的嘴角,凝固的气氛瞬间被舒缓。
“洛嘉·奥瑞利安不会继续拥有科尔基斯,这也是他自己的要求——在我的目光下提出。放心,丹提欧克,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铁之主伸出手,搭在丹提欧克肩膀上,目光转向隧道外侧,仿佛隔着这层建筑结构,看见了科尔基斯的大地上仍旧在燃烧的余烬。
一周之内,钢铁勇士取下了近万面怀言者的旗帜,与数十万其他种类的标识。随后,奥林匹亚人将重建这颗星球上的一切,按照奥林匹亚自己的方式。
没有怀言者将被留下,大远征临近尾声,“怀言者也不会急于补充兵源。”战帅佩图拉博曾经在科尔基斯的余烬上说。“活在你们的信仰之律中,直到帝皇同意将某个星球分配给你们,做你们的第二家园。”
“感受这些空气,丹提欧克,”他说,“看着那些打进墙砖里的子弹,和地面上散落的玻璃碎片。对于信奉洛嘉所言的人来说,在这里发生的一切都将永远存在。这里的空气焦臭而干燥,它已经被仇恨与愤怒填满,还有虚浮在空中如灰尘般的献身荣耀,以及与对异端的破碎憎恶,这股气味如此浓烈,并且在淡忘之前,还将延续太久。
“凯尔去就近询问了三名总督的意见,你想听吗?”
“请告诉我,父亲。”丹提欧克低下头,感受着佩图拉博的手指在他肩膀上有力地收紧,在伤到他之前克制地停下。
“他们说,移民至科尔基斯的将是罪人的后代,而只有圣战的士兵将从中产出。经过选拔,一百个人里存活一个,以便节约神皇在日后的战争中赐予给他们的资源。”
“只要是圣言的信徒居住于此,仇恨与狂热就必然代代相传,由父母及子女,再到子女的子女,以及随后和平年代里将延续万年的世代。所有人都会记住科尔基斯因信仰不绝对而毁灭,而他们都是旁观者的后裔。”
丹提欧克吸了一口气:“我明白了,父亲。”
佩图拉博微微点头,将手从丹提欧克的肩上移开,心平气和地说:“这里的事情结束后,就召开尼凯亚大会吧。做好帝皇无法前来的准备,战争铁匠。”
这是否意味着佩图拉博将亲自主持那场会议?丹提欧克并不确定。
钢铁勇士亲自修筑了大会堂的一砖一瓦,为全部的军团预留席位,并在讲台上镶金镀银,用天鹰的纹饰来迎接帝皇。
至于整个会议的流程,原定是由千尘之阳的马格努斯与死亡守卫的莫塔里安两位原体,共同主持整个帝国星际战士智库制度的规范化、星语庭与星炬庭的合并,以及黑船制度的初步调整等等事项,或许还要加上更多的阿斯塔特军团在远征结束后的具体安排,乃至——网道。
也许,假如时机合适,也许一部分秘密将被逐步公开。
但这一年已经发生如此之多的意外事件,以至于战争铁匠无法再对计划中的未来感到任何确定。
战争铁匠活动着他苍老的身躯,多年以来他常常在心中悄然满足于自己年岁虽老,但身体和意志仍然强健。
但就在这儿,在灰白的科尔基斯世界上,在佩图拉博大步向前的身后,他嗅到一股血和泥土的味道,无风火炉里焖烧的残灰在不透风的密闭大气里沉降,缓慢地、无声地擦过铁之主身披战甲的钢铁身躯。
而一声悄无声息、不可确认的幽幽叹息正逆着下落尘土的方向,从铁之主身上扬起,朝着无穷远的苍白穹庐升格,直到越过了阿斯塔特双耳能够触及的极限,而后消融在灰白烟云的寂静之中。
——
尼凯亚并不是一个古已有之的世界,当帝皇从银河中探测到它时,它仍在未成形的熔岩与风暴中翻滚。
阿里曼知道是与马格努斯相熟的原体佩图拉博一手塑造了它,将它重新打磨塑型、雕刻抛光,在翻滚岩浆的裂隙里填补顽石,在破碎的天幕下矗立钢铁,让尼凯亚重生为崭新的辉煌殿堂,一个彻头彻尾的艺术世界。
首席智库能够轻易地想象这一切,因为他亲眼见证过无数钢铁勇士创造的建设奇迹,即使那是在百余年前,而他的遗憾从未被弥补。
阿里曼收回朝向窗外的视线,知晓在接下来航行于现实宇宙的数小时内,窗外的风光都将一成不变,如同时间在此凝固。
但真正凝固的是灵能,这是一片灵能几乎禁行的特殊领域,唯有导航员和星语者拥有必要的有限灵能权限,也唯有足够强大者可将这层令人窒息的人造帷幕帘帐拨开,但马格努斯不会这么做。
因为绯红君王亲手缔造了尼凯亚与灵能相关的一切。
就在阿扎克·阿里曼身边,中间有一位年迈的忆录使马哈瓦斯相隔之处,马格努斯倚靠在他的座位中,紫红长发扎成铜丝绞线般的发辫,盖在身披的金红外袍与挂满青金石与琥珀的金色外甲上,发辫末梢编进几根孔雀绿的渐变鹰羽。
单片眼镜遮挡着他的单侧眼睛,不久之前这只尊贵的眼睛因为某场灾难而受损,否则,阿里曼难以想象,如果马格努斯能够以两只璀璨的灿金美丽双眸同时扫视尼凯亚大会上的众人,那将是何等值得珍惜的绝景。
他的膝上平放着一本厚重的书籍,用兽类皮革的深褐色皮带扣紧,书籍边角包裹着精金的撞角,这是康拉德专门赠与他的包装材料。
阿里曼知道那就是马格努斯之书,他的基因原体为了这场大型会议,将无数年份的心血倾注其上,并在最后的修订期限内,几乎屏蔽了一切外界的干扰,除了与莫塔里安的必要沟通。
这将是一本全面的圣典,足以为日后数个世代的阿斯塔特提供灵能使用上的指导。
“我们快要到了,”马格努斯说,轻轻眨了眨眼睛,珍珠红的手指搭在他怀中的马格努斯之书上。他注目于虚空,比任何人看得都更加遥远的风景存在于他的眼眸之中,而后,他的双眉皱起了。
“怎么了,大人?”阿里曼问。
在尼凯亚星系周围,他看不见以太环境之中的涌动波涛,呈现在他眼前的只有虚空,与星图上全息投影的尼凯亚大剧院:白色大理石柱林立,精雕细琢的柱头上绘有金色的卷曲花纹。穹顶高悬,天穹绘满大远征中的无数光荣征服之景,庄严无比,壮观无双,即使泰拉皇宫之内,也并不存在如此壮美的大型会场。
“没有,”马格努斯说,“他没有来。我看不见他贯穿天穹的以太光辉,看不见如星炬般炽烈金色日光——我们与尼凯亚已经近在咫尺,不出数个小时,我们的旗舰中就将飞出风暴鹰,穿透尼凯亚的大气,落向帝国下一段命运的起点之地。然而,他仍未现身,他的光芒仍未到来。”
绯红君王从座椅上站起,他庞大的身躯耸立在舰船指挥室的中央,如一座金红的高塔,散发的光辉如此明亮,几乎越过了灵能帷幕的遮蔽,以至于足以彰显他内心涌动的澎湃波涛。
“或许帝皇将在大会开始后到来,大人,尼凯亚大会不可能仅由阿斯塔特军团自己推动,”阿里曼说,他的心灵开始悄然颤抖。犹豫同时在他和马格努斯的心中增加,并在忧虑的含量上有所分别。
“我们需要一个主持人,毫无疑问。”马格努斯说,“但我们都不曾亲眼目睹佩图拉博晋升为战帅的那一日,自然也对他在我们之中拥有的威信有所低估。”
他顿了顿。
“我的兄弟具有的威严,足够让他以帝皇的名义走上主席台,代管天鹰的光辉。但这份威严时日尚短,积累未深,不足以令他真正坐稳本应由帝皇落座的位置上,并取得所有人的绝对信服。”
阿里曼垂下眼眸,马格努斯的忧虑带动了他的担忧,而他知道马格努斯说的是对的。
战帅的威严伴随他的功绩增长,比如钢铁勇士最近对怀言者的处理——灰城科尔基斯一事令所有阿斯塔特军团都震惊不已,而阿里曼知道,至少马格努斯和莫塔里安都非常认可佩图拉博的决策。
但战帅的威严也将随着他凌驾于兄弟之上,扮演更高的裁定者的次数而被取用、被削弱,直到佩图拉博的存在被所有人习惯,或者战帅的存在步入终止。
“死亡守卫原体莫塔里安已经在轨道上等待,询问您是否要与他一起乘坐风暴鹰。”一则通讯送来。
莫塔里安从不踏足千尘之阳的地盘之内,而他每次看见马格努斯从他布满灵能仪器的旗舰内出来时,眼中都会露出一股沉默而真诚的感叹——再进一步就是怜悯,而莫塔里安知道马格努斯绝不会接受。
马格努斯将他的马格努斯之书夹在腰间,“我们可以在地面再会面,大会开始前,我们将会有足够的时间来准备我们接下来需要的理性之道。”
他的注意力忽而被不远处的另一组灵魂吸引,灰烬似乎迟缓地漂浮在痛苦的表面,在以太洋中掀起某种带来可悲预兆的浪潮。
马格努斯谨慎地倾听着潮水的声音。
于是他听见疲倦的灰烬之环面对面地在隐修所中祈祷;于是他听见无光的圣堂被燃烧的烛火勉强点亮;于是他听见无言的静默,没有祷言,没有乞求,只有无思想的奇怪的绝对冷酷,就像他不是那个正在寻找答案的人,而是某个空洞灵智的代理者,或掉落灰烬的空壳。
于是他听见一个灵魂跪在痛苦之中,未曾卸下的焦黑装甲锁住他曾经美丽的金言皮肤,成为他的牢笼与外壳。
“不,”马格努斯口中吐出一声惊讶下的气声,他柔软的心中掠过一种惊人的怜悯,但很快被对洛嘉·奥瑞利安所行之事的愤怒与心寒取代。
“不。”第二声否定变得更为有力,且含义发生了改变。绯红君王深吸一口气,手指抚过马格努斯之书的精金边角。“洛嘉违逆了帝皇,他不能再越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