淅淅沥沥的小雨光泽暗淡,在落至地面之前就凝固在冰冷的空气中,而后在乡间小镇的土路上破碎。山毛榉的气味被雨水封锁在一个更狭小的空间里,当路过的人足够靠近时,那股草木的气味才突然从寒冷中迸发,强烈地钻进路人的鼻子里。
莫尔斯忽而抬头看向天空,即使那儿只有一片伊士塔尔行星上空,冬季恒久不变的阴冷雨云。
他怔然地矗立着,手里仍旧带着从尔达与十一号的庄园中带出来的一个水晶盒子。
尔达在临走前几乎毁了能够证明她私人存在的一切,但这个水晶盒子在佩图拉博路过时,忽而从未关好的柜子缝隙里掉落出来,落进铁之主的手掌里,而打开它的唯一方式就是将其破坏。
他们确定十一号打算对他们说些什么,或者退而求其次,这只是一个信标。不论如何,谜底尚未揭晓。
“怎么了?”佩图拉博小心地问,“你发现什么了?”
“一条信息,来自你的旗舰,来自泰拉,来自帝皇。”莫尔斯说,转头很短促地看向佩图拉博,似乎还很恍然。
他又眨了一下眼睛,立刻恢复如常。
“有一件事正在发生,”他说,“况且不是每个人都能够被信任去处理。帝皇考虑了几个人,包括你,莱昂,安格隆。”
“我是战帅。”佩图拉博说,“如果正在发生的事情残忍到帝皇不曾考虑让圣吉列斯前往,那么应该由我履行职责。”
“洛嘉·奥瑞利安焚毁了科尔基斯。”
“不——什么?”
“洛嘉·奥瑞利安焚毁了他降生的母星,”莫尔斯耐心地重复道。
“怀言者内部少数的反对派和科尔基斯一起在烈日里燃烧,在他完成这一切之后,他向泰拉中央上书陈述此事,描述了他所谓的管理不当造成的叛乱倾向,为他不小心把忆录使一起烧死致歉,并列举了他解决叛乱倾向的手段,以及日后征兵和基地的调整事项等等……”
“不,莫尔斯,他做了什么?”佩图拉博难以掩饰他的惊讶。
他从未去过科尔基斯,但那颗星球在各方面的评价一直处于较高的水平,不论是星球的自然与人文环境稳定性,还是高得出奇的臣服指数;这甚至为它赢得了黄金之都,完美之城等等美誉。
而洛嘉·奥瑞利安,他的烈火怎会在帝国之内熊熊燃起?
“他烧了科尔基斯,”莫尔斯说,“他抵达那里的第一件事是发布号令——据他自己所说,叛逆者将受惩罚,忠诚者将在死后得救,获得永生。紧随其后,十七个大城在鱼雷和光矛之类的武器下寸草不留,合计约有八十亿五千万在册人口身亡。应该差不多这个数据,我觉得奥瑞利安乐于如实汇报他屠杀的人口数。”
“可那是他的母星——”战帅的表情就像他不完全处于现实,他的双肩向里侧缩了缩。
“不要觉得任何人对待母星都和你对待奥林匹亚一样,佩图拉博。”
“但是……”佩图拉博怔在原地,“这是为了……”
“不,”莫尔斯说,他盯着佩图拉博。
“你已经知道了暴君星将从何处诞生。帝皇有心前往科尔基斯,亲自教诲奥瑞利安——但仅仅限于有心。甚至,如果他的情况过差,尼凯亚大会也将由你代为主持,佩图拉博。”
过了几秒,铁之主沉声回答,抬头目视远方:“我是战帅。”
小雨顺着他未接管线的脖子流进长袍,像水滴贴着坟墓的墙面,打在地面的苔藓与铃兰上。
——
钢铁勇士的舰队进入科尔基斯的防空范围之内时,没有一把武器指向他们。
纵然怀言者整个舰队的上千条航船与十万阿斯塔特都陈兵在此,纵然他们刚刚将自己的母星付之一炬、将自己亲手创造的一切尽数摧毁,面对战帅佩图拉博的来临,这支疯狂的军团表现出惊人的顺从,乃至欢迎。
当佩图拉博在伊士塔尔的庄园内静坐,透过自己身外之身的双眼,从高空的雷鹰上俯瞰,见证在灰烬中燃烧的科尔基斯时,他想起多年前在钢铁圣城的追忆,想起怀真言者在细碎的亮芒中对他做出的许诺,“若非你的存在,”奥瑞利安谦逊地微笑着,“若非如此,我在我的道路上,走得未必有今日一般坚决。”
空气一片寂静,雷鹰划过高空,与帝国天鹰对应的黑色双翅被漫天的灰烬与烟雾玷污,沙地如黑曜的熔岩,在仍然燃烧不定的火焰周围发出清脆的响声。
佩图拉博在一座面目全非的城池之外停下,昔日牢固的庞大铜门几乎一碰就向外倒下。
贴着门堆积的大量烧焦尸骨如决堤的灰烬大河轰然涌出,焦臭味如无形的火药炸开,尸首的干涸血河没过了钢铁战甲的双膝。有些枯骨的手贴着铁甲的腿被重力带动着下滑,留下一道灰与血混合的指印。
上千名科尔基斯平民在死前竭尽全力敲打着这扇雕刻圣像浮雕的铜门,在他们焚烧至死之后,这扇布满血色手印的厚重大门终于被推开,使他们太晚地得到无用的自由。
一些怀言者就在门内等候,在轨道的轰炸结束后,他们从天而降,摧毁那一部分侥幸逃脱的人,确保在科尔基斯,什么都没有留下。
这些战士的灰甲与羊皮纸上被纷纷扬扬的灰烬积满,仿佛某种用灰白的黏土雕塑成型的人偶塑像。
有些战士被包裹在面具之内的头转向了房屋的残骸,有些战士正悄然地自言自语,声音低到任何人都无法听清。当他们看见铁之主罕见地以身穿全套终结者重甲的姿态现身时,钢铁勇士的通讯频道里响起了一个通讯请求的标识。
“洛嘉·奥瑞利安在哪里?”在接通的一瞬间,佩图拉博首先问。
“就在科尔基斯圣殿,”一名怀言者回答,“奥瑞利安在等待您,佩图拉博大人。”
佩图拉博抬起头,看向那半面倒塌的尖塔,与如同蛋壳般被击碎的金色穹顶。灰烬覆盖了这里的一切,让圣殿失色,高楼倒塌,从每一道缝隙和弹坑里都透出硫磺的残存气味。
他的战靴轻轻擦过地上的灰,那儿有不少彩色的玻璃碎片,扎在几个缠绕在一处,骨架小巧的躯体里,无法区分。
“带我去。”他说。
他们径直穿过曾经是广场外墙的碎砖堆,他的钢铁勇士护卫在佩图拉博身旁,因为他们所见的事物而紧张。
怀言者的军旗在他们摧毁了科尔基斯的地表后,被插在足以立起旗杆的墙缝和尸骨堆中,有些旗帜正在静静燃烧。
用铁链固定在天鹰仪仗立柱上的帝国真理与圣言之书在道路两侧相对而视,正如它们所在的天鹰立杆为了将置于鹰翼背部的厚重书籍正面相对,鹰的头必须各自望向背离的方向。
当他们靠得足够近之后,洛嘉·奥瑞利安的背影变得清晰。怀真言者同样穿着他的全套盔甲。他的盔甲显然也经历过严重的焚烧,外甲焦黑且凹陷,鲜血、烧焦的皮肉与铁甲混在一起,连同所有藏在盔甲之下、在高温下破损的经文刺青,一并铸成熔融的灰黑牢笼。
他安静地单膝跪在一座半倒塌的帝皇石像之前,身旁躺着一具烧焦的枯骨,后者跪伏在地。
即使背对战帅,洛嘉依然轻松地辨认出佩图拉博的脚步。他站起身,撕下头盔,灰烬和碎石在他脚下嘎吱地发出响声。
当他完全转身后,佩图拉博见到奥瑞利安对他面露微笑,而他的泪水正在汩汩流淌,久久不绝。
“抱歉,”洛嘉轻声说,疼痛在他的声音里颤抖,“我无法停止为这片亵渎的土地落泪,我的兄长。”
“你需要做出解释,奥瑞利安,”佩图拉博说,停在广场的边缘,声音如同浸过冰水的炽铁,“奉帝皇之命,以人类帝国战帅的名义,我前来问询伱的屠杀。”
“我已经做出了解释,兄长,这儿发生了叛乱,这儿有异端。”洛嘉说,他的眼睛里闪烁着悲哀的火,“就像我曾经处死的任何一个世界一样。即使这儿是我的母星——它依然沦为了滋生异端的温床。若非我不可斩下自己的首级,这颗星球的总督本应与科尔基斯陪葬。”
他顿了顿,“因此我落在这儿,与我的星球一并受焚烧,作为我对我的惩责。我知晓这是对我失职的轻饶……”
“大远征亦不鼓励滥杀与屠戮,奥瑞利安,”佩图拉博说,直视洛嘉·奥瑞利安的眼睛,“这里有多少人是证据确凿的叛徒?”
“数千。”洛嘉回答。
“你杀了多少人?”
“八十亿五千万。”
“可有屠戮的标准?”
“科尔基斯人人平等。”
“你将如何解释其余死者的死亡?”
“帝皇将评判他们死后的荣辱——”
“但他们死了。”
“经过了我的手。”
“的确如此!”佩图拉博大声道,握紧他手中的战锤,“奥瑞利安。这不是帝皇希望看见的。”
“他们终有一日会死,兄长,终有一日整个科尔基斯都要落入黑暗的末日,那时审判就会到来,惩处所有在审判日之前的罪孽。
“而科尔基斯愿意在今日就献身,如此,末日钟声将更加临近,而他们也不会有额外的机会,犯下未来潜在的恶行——他们死于纯洁而有意义的献身,而不是背叛、疾病、犯罪、亵渎……”
“这不是帝皇希望看见的!”佩图拉博面无表情地说,其下暗藏的愤怒与失望是这位钢铁般的原体身上所罕有的。
洛嘉摇晃了一下,他的状态很虚弱,不难怀疑他的确陪着整个科尔基斯,硬生生挺过了数日的焚烧和毁灭。
如今,怀真言者那僵硬的身躯仅仅被燃烧在双眼里的痛苦意志吊着,凭借某种流淌在血管里的绝望站立,他的双眼睁大,直视佩图拉博,跌跌撞撞地朝着铁之主走来,抓住佩图拉博的一侧手甲。
“父亲果真不想吗?”洛嘉轻声说,他的呼吸声都比他的话语更重。“真的吗?”
“毫无疑问,奥瑞利安!”佩图拉博说,任由洛嘉抓住他的手臂,低下头看他。“你不该如此,既折磨他人,又折磨自己。你要用什么偿还八十亿五千万条忠诚者的生命,奥瑞利安?你将用什么去将它偿清?
“是的,我将告诉你,帝皇不会因此而彻底舍弃你,我将对你说实话,因为你我都知道基因原体的份量。但这不意味着屠杀可以得到帝皇或者我的认可!”
“你认为我在折磨自己吗?”洛嘉问,似乎屏住了一口气。
“是的,”佩图拉博毫不犹豫,“你不该如此,奥瑞利安。看看你手上的血!”
“那的确是我自己的血,”洛嘉说,偏了一偏头,那口气被呼出了。“但我以为你明白,佩图拉博,这不是折磨。”
他的手指抓得更紧,身躯向下滑。
“我感觉——很轻松,兄长。我感觉我又为帝皇做了些什么,我感觉我的痛苦将献给他,这让我——这让我心里好极了。我以为……你明白,我以为你知道我们父亲的灵因痛苦和毁灭而生,兄长。”
“他怎么可能——”
“不要骗我,我向你恳求,”洛嘉说,他的泪水滚过干裂的嘴唇,几乎要将他身体里所有的水分都流干。
“你知道暴君星,你知道我们的父亲将成为它,那时所有人都要从尘俗里经过毁灭到天上去。不要欺骗我,兄长,帝皇一定将这件事告诉给你了,你是祂的战帅,是祂最信任的圣子。你知道祂需要的养料——”
“你在说什么!”佩图拉博的声音在铁盔下震惊地响起。
“我说的是真的,你知道我一个谎言都没有讲——若你从祂口中知晓了,我便是从启迪里听见了。我见过祂的城,你也知道它,你也知道对吗!你知道第二原体死后去了哪儿,你知道所有冉丹亡魂的去向,你知道他们在天上永生,佩图拉博!”
“我——”
“不要骗我,佩图拉博。你说的话,我全愿意听,我全愿意信。”
从很远的教堂尖顶上落下一块彩绘玻璃,在塔墙上碰撞,清脆地响着,在一阵祈祷摇铃般的击碎音之后,一下子溺死在地面的灰烬里。
佩图拉博凝视着洛嘉,“你有一点说错了,洛嘉,人并不会从尘俗里到天上去,死亡就是死亡,牺牲就是牺牲,屠杀就是屠杀。你必须从此刻起认识到这一点。帝皇不是神明,你口中的暴君星亦不可真正诞生——”
“如果祂不是神,我不是更该焚烧这座城池了吗?”
洛嘉笑了,铁屑从他身上向下掉,就像火绒从破烂扭曲的烧焦空壳上飘落。
“若祂不是神,我敬奉祂便是错的,我为祂而存在的科尔基斯也迟早有一天会被帝皇下令毁灭,就像圣像破坏者摧毁泰拉上的所有教堂一样。”
“若祂是神,则我的科尔基斯就是奉给祂的燔祭,因此尘世里的科尔基斯也是要毁灭的。是这样的吧,兄长?”
“不论帝皇身份是什么,他如今最不需要的就是多余的死亡,奥瑞利安。他也从未下令要毁灭你的城市,你的行为无疑是自作主张——”
洛嘉跌在地上,他的身躯与背景里悲惨的血色和烟雾融为一体。佩图拉博曲了一下手指。
“帝皇让我来,首要的意图不是责罚。祂是不要你再杀戮,”战帅佩图拉博说,铁面上反射着地面的血光,“你今日必须认识到这一点,用你的语言说,这是他无限的善,用我的语言说,这是日后人类帝国维系的必然要求。”
“那为何我听不见帝皇亲口对我说呢,兄长?”洛嘉固执地问,他的脸上竟还有些不可思议的亮光。
“帝皇无暇去管理整个庞大帝国之中的每一件事。”
“想听听我的想法吗,兄长?听听我这些日子里看见的一切,我等着你纠正我,你说什么我都愿意听。”
佩图拉博看着他,看着他一眨不眨的眼睛,看着他呼吸里溢出的血气,和他沾满灰烬的面容,有一瞬间他说不清自己看见了什么。
这是洛嘉·奥瑞利安,怀言者之首奥瑞利安,他曾杀死的人或许是八十亿的八十倍,而他仍然有能力流出眼泪,就像他从未意识到自己在杀戮一样,就像他活在一个过于轻盈而奇特的空间里,死者的泪水是香烛里的圣油,焖烧的典册是炉子里的乳香,飞舞的火星是他点亮世界的萤火虫。他仿佛看清了他,又似乎从来没认识过他,现在没有,以前没有,未来也没有。
“说吧。”他说。
“好,”洛嘉露出一个微笑,那儿既没有憎恨,也没有对怜悯的需求。他说:“我想讲一讲,我看见的一切,或者我被迫看见的一切,我的兄长。”
“一年前,你去了英特雷克斯,荷鲁斯去了乌兰诺,我去了圣杯扩区。过了不久,我听说荷鲁斯在乌兰诺胜利连连,而你收服了英特雷克斯,我也找到了暴君星的线索。我是多么高兴啊,佩图拉博,那时候一切都多好!”
“然后,在那之后,我见到你被十一号的光明会救走,我短暂地见到你,而后你就消失不见,连着一个月都没有音讯。我当时想,你和十一号认识吗?因为你的工匠认识他的银匠,因为他们说他救了你。我不知道,我总是不知道。”
“随后,我送十一号回泰拉,我做错了,我总是做错。我送十一号回泰拉,可你的工匠也恰巧将宿敌刃送到了泰拉,十一号去了影牢,宿敌刃也去了影牢。
“我祈祷,然后我发现宿敌刃失窃时马格努斯就在泰拉,因为他过来让我不要祈祷。可是那把刀失窃的时候,马格努斯去了哪儿呢?他为什么姗姗来迟呢?
“我知道他在抓捕银匠,可银匠不是救过你吗?”
“接着,荷鲁斯遇刺,我的手下背叛了我。于是你加冕了,而我们再没有见过帝皇,我们再没见祂。
“接着,你去找十一号——然后你直接就找到了他所在的地方,对吗?你和他对话了,对吗?在赶到科尔基斯之前,你就在他生长的家园里,对吗?
“甚至你现在也在,因为我感受不到你,从这副盔甲里,我感受不到你的气息——你能摘下头盔吗,兄长?让我看见你?”
佩图拉博感觉自己周围冷得出奇。“你怀疑我?”
洛嘉摇头:“我只想听你的答案,佩图拉博。我知道世上有许多邪恶对人类帝国虎视眈眈,我知道魔鬼总能趁虚而入,从谎言和欺骗中引诱我们的分歧。我知道我看见的一切都受限制,也许我说的事情全部是假的,完整的真相唯你可知。
“所以我只要你的答案,而后我会找出一千个理由来佐证你的忠诚与伟大,你是我们之中最明亮的晨星,是帝皇早晨的孩子。让我们之间的所有阴霾都随灰烬散去,我恳求你,佩图拉博。”
片刻的沉默过后,佩图拉博回答:“你的问题是什么?”
“你要阻止暴君星将我们带入天国吗?”
“它不会,”佩图拉博严肃地说,一股无力涌上心头,“醒一醒,奥瑞利安,那是毁灭一切的力量,不是什么天国阶梯。你必须相信帝皇对其自有安排,他只是不可把秘密告诉每一个人。在事情结束前,我无权透露一切。或许等到尼凯亚大会,你可以亲自——”
他忽而噎住,因为帝皇不一定能够在尼凯亚大会出席。
“那帝皇是暴君星吗?”
洛嘉说,但他的表情已经在说,他知道自己得不到回答。
“你要相信帝皇,洛嘉,”佩图拉博说,“我今天没有骗过你一个字。我不知道我还要和你怎么说,洛嘉……”
洛嘉摇头,在烧焦的空气里大口地喘着气,在泪水中接近窒息。
“已经足够了。谢谢你,佩图拉博,谢谢,谢谢你,谢谢,我的兄长,谢谢你。不。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