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沾说完披上衣服起身去了净室, 他穿着银红纱绢白里的长袍, 一步一步走的不快不慢,哪怕是背影都带着沉静安然。
宁泽趴在床上,心里觉得有些奇妙,她和沈沾竟然就成了这种关系, 前世在她心里也才过去一年多一点儿,她总觉得沈沾已经被各路英雄奉为明主就快要问鼎天下了, 然而现在的他臭名远扬, 十足一副大奸臣的做派。
好一会她也爬起来去了另一侧的净室,洗漱中看到身上痕迹, 脸颊烧起红云,她觉得沈沾方才就像例行公事似的,很不上心。
而她欺骗了他, 还要利用他为韩雪松谋个好前程,她其实心怀愧疚,纵然因为沈宜鸳的事让她有些厌恶,她也想着嫁过来要对他好的。
回来时见沈沾已经坐在罗汉床边,他也没做什么,似乎只是认真在等她回来,烛光下脸色有些苍白,唇色也淡淡的, 她这才想起他有病在身, 方才大约是累了。
他又换了身衣服, 一件大红色的妆花纱织金襕袍松松罩在身上。她上次见他是在寿宴上, 他穿着绯色的礼服,今日因为新婚,来回换了三件也是红色做底色的衣服,只是喜庆只体现在衣服上,并没能染上他的眉梢眼角。
蜡烛已烧了一截,流下许多烛泪,夜已过半,宁泽先前的羞涩消去不少,坐到他对面说:“大人要夜雨对床,促膝长谈吗?”
沈沾一直看着她,见她沐浴后终于自在了些,声音也终于正常了许多,转脸看了看窗外说道:“是夜却无雨,还是芙蓉帐暖度春宵吧。”
宁泽的脸颊又瞬间烧红,此时有些明白过来,他似乎是在逗她,是因为上次在瀑泉亭她大胆亲了他吗?
不等她想明白,沈沾牵着她又进了挂着金红纱帘的床上,躺好又对她说:“睡吧,一觉醒来后嗓子就全好了。”
床很大,足够让两人互不碰触,只是身侧总是响起轻轻浅浅的呼吸,她躺着想了想,主动靠近了沈沾怀中,她前世太爱纠结这些,其实主动些确实更利于感情进展,既然嫁给他了,关系亲密些总比疏远些要好。
五月的夜里还很阴凉,她一靠过来沈沾便觉得像得了只手炉似的,他见她头埋在他怀中,很认真的在靠近他。
这点倒和二十几岁的她完全不一样。他略微调整了下姿势,让她更为舒服些。
他之所以容着她嫁过来,一则因为她曾经给他取药,二则因为卫风。
前世宁泽同卫风之间的纠葛他并不清楚,只是经常能见到这两人斗嘴,在宁泽死后卫风从未提起过她,看着是和魏时棱琴瑟和鸣,到最后却也没能真正放开。
宁泽死后的第五年,卫风战死于沙场,死前托了先锋官带信给他,拜托他每年清明节找人去宁泽坟前祭拜一下。
他都死了,却还怕宁泽成为孤魂野鬼无人照看。
只是在他看终究是卫风用情过深,而宁泽尚且懵懂,不然不会把机会拱手让给魏时棱。
沈沾觉得她压根还没明白其中滋味,想了想对宁泽说道:“前缘宿分最是说不清道不明,你现今这样子倒是挺好。”
宁泽本来都要睡着了,听见这话清醒了几分,但是没听太明白,是在夸她吗?
前缘宿分又是什么?
她瞬间有些惴惴不安,又开始怀疑沈沾是知道了什么,这话莫不是说她同徐呈吧?但她和徐呈之间可是侮辱了前缘二字,旧怨还差不多。
她在沈沾怀中抬起头,只看到他的下巴颏儿,说道:“既然是前世姻缘,那还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不都过去了,人投胎转世是要喝孟婆汤的,已经全都忘记了过去,又有什么可去计较的。”
其实也未必每个人都喝了孟婆汤,像她不就记得所有往事吗,她突然有些心虚,好像自己偷了什么似的。
沈沾拍拍她背,说:“改日和你讲个故事,今日便睡吧。”
折腾一整天,宁泽确实累了,顺从的闭上眼迷迷糊糊中觉得前缘宿分说她和卫风倒是很合适的。
只是这中间终究夹了一个魏时棱,或者是她夹在这两人中间,又或者没有谁插足了谁,只是几人都不知道人生可贵,互相赌气罢了。
这一切让她如鲠在喉,已经鲠了一世的前缘何必再续呢。
昨夜晴朗,她早晨醒过来的时候却下起了雨,滴滴答答敲的人想再睡会儿,她翻个身见沈沾已经不在身旁了。
宁泽坐起来见窗打开了一扇,沈沾正坐在旁边的梨花木官帽椅上看文书,檀木的四方腿小圆桌上还摆着好几摞,有水汽自戳了七八个小孔的竹质熏筒里飘出来,轻雾薄洒,带着竹香。
今日是要过去认亲的,她忙唤采苹菱花进来给她梳洗,托了沈沾的福,她现如今也是御赐的一品诰命夫人了。
采苹菱花给她穿上大红色的蹙金绣云霞翟纹的儒裙,又罩上同色的霞帔,又拉着她坐下给她梳了个高椎髻,扑粉描眉之后,虽然好了许多,脸上还是红红白白的。
她自己觉得还好,但是一对比就相形见绌了,她因此不想和沈沾走在一起。雨已经停了,他们没走大道,挑了一条小径走着,路有些湿滑,宁泽小心走着。
沈沾回头看她,她借口说:“路太滑。”
沈沾见她越来越慢,站定等了她一会,宁泽终于慢吞吞的跟上了,沈沾道:“早晚是要与我一起过去,你又躲不掉。”
他的手轻轻抓着她的下巴,抬起她的脸看了看说:“也还好,还是能看出底子是个灵秀的姑娘。”
似乎是因为久病的关系,他的手指总是带着微微的凉意,食指正好触到她颈边,这让宁泽想起昨夜情景,纵然昨夜已经相约周公,她还无耻的靠在他怀中睡了一夜,可那都是在烛火吹熄的夜晚,现在却有些尴尬。
这么近距离的,“光天化日”之下被调戏还是平生头一遭。
明明两人不熟,他对她却那般自然,像是认识了许久了似的,她忍不住想这人或许是倚翠偎红习惯了,久而久之连最基本的尴尬也都没有了。
她又想起他昨夜拿着铜镜照给她看,还说什么芙蓉帐暖度春宵,心想这人啊你不靠近是真的看不出他具体是怎样的。
她认真想了想,还是小声咕哝道:“我本以为大人是个冷清的性子,没想到你竟然这么爱促狭人。我看昨夜你也没觉得什么,想来我这张脸确实无碍。”
沈沾笑道:“昨夜那是烛火暗淡。”
宁泽不理他了,抓住搁在她下巴上的手,好一会才深吸口气,坚定说道:“结同心尽了今生,琴瑟和谐,鸾凤和鸣,我今后必定以诚相待的。”
她不知道沈沾从昨夜到今日的一番举动是为何,但是他这般确实让她放松了许多,沈大人不似她所想的那般冷清,也比她想象中更好相处,这让她那颗提心吊胆怕被识破的心放下不少。
说完是真的羞愧了,拉着他的手走在前面不敢看他,沈沾任她拉着,好一会“嗯”了一声。
魏国公夫人住的远心堂里此时已经来了好多人,各房夫人们、小姐们都翘首以待,宁泽进去的时候见她们看到她的脸都有些吃惊,估计是要觉得她貌比无盐,糟蹋了他们家这个金贵的儿郎。
堂中瞬间都安静下来,再没有之前的欢快。
宁泽有些无奈,两辈子头一次做新娘子本该风风光光的,谁承想老天爷这么爱看玩笑。
倒是魏国公先开了口说:“五孙媳妇儿怎么弄成了花脸猫了,瞧着倒是挺可爱。”
宁泽终于得了个解释的机会,不然别人还以为她天生如此呢,恭敬的回道:“回祖父,这是风吹的,过两日便好了。”
说着话有丫鬟端上茶来,沈沾宁泽两人给魏国公夫妇敬茶,这一节礼仪一过,魏国公便拉着沈沾走了。
魏国公沈让有四个儿子,大儿子沈焕和四儿子沈煜是嫡子,二儿子沈烽和三儿子沈烨都是妾室所出。
其中宁泽最熟悉的是这位四老爷沈煜,他是山东都指挥使司的都司,掌管一省军务。宁泽父亲是山东下辖青州府的知州,而继母刘氏和四老爷的夫人崔氏是表姐妹,是以这位四老爷曾经去过青州几次,宁泽小时候倒是见过。
魏老夫人这时候说:“样貌倒是无所谓,就是要懂得温柔体贴,沾儿身体不好,平日衙门中又忙,你今后要多体谅他才是。”
这是认定她貌丑了?委实冤枉!
宁泽自然不甘辩白什么,忙行了个福礼应是,抬头看了看这个老夫人,上次她做寿她也只匆匆瞧了她一眼,只觉得看上去十分年轻别的却没有印象了。
此时见她也是一派清冷淡然的模样,纵然堂中热热闹闹,她那里却安静的像佛堂,只有两个老嬷嬷在她旁边给她添置东西,也是无声无息的。
倒是和沈大人一看就是祖孙,一脉的不把旁人当回事儿,只顾自己的。
魏老夫人又指了指靠在窗边的一位看上去三十许面相一团和气的夫人说:“这是你四婶。”
远心堂的窗子是推拉式的,现在已经整个敞开,经过晨雨一洗,堂外绿树红花鲜翠欲滴,崔氏正好也穿着翠色的衣服,宁泽背光看过去她像是穿了一丛叶子似的。
崔氏走过来,拉住她说:“看这小脸怪可怜的,我那里正好制了玫瑰润颜膏,回去就让人给你送过去。”
宁泽忙道谢,崔氏也知道老夫人不爱冗杂,她拉着宁泽又见过了二夫人林氏和三夫人陈氏,以及和宁泽同辈的几位夫人。
互送见面礼后,又有几个小姑娘围上来笑着叫她嫂嫂,她早就准备好了各式各样的手镯儿耳饰等物送给她们,都是时下最时兴的样式。
沈家八姑娘沈宜霞手里拿着一个卡口花卉纹金质手镯,上面镶嵌着一个蓝莹莹的宝石,喜道:“这是奇珍阁制的吧,我已经看上好久了,就是太贵了我买不起,多谢五嫂送我。”
语声清脆,银铃一般很招人喜欢,她母亲林氏走过来笑说:“她呀都十一岁了,还是这么小孩子心性,也学不会安静,你莫要见怪。”
宁泽却是真的喜爱这些天真的小姑娘,笑盈盈说:“她这个年纪合该是天真烂漫的时候,我看着也是喜欢的。”
采苹此时垂下头有些幽怨,当时准备礼品的时候她就提醒宁泽莫要太过张扬,她送的这些东西足足有千两了,看吧,现在招来多少眼光,生怕别人不知道她财大气粗!
她怨气太足,宁泽觉察到了,瞧了她一眼,小声道:“没事。”
又是没事,采苹气的不行。
沈家的聘礼魏萱一点没留全给了她,又把自己名下的几个铺子、田产给了她,再加上继母刘氏把她母亲陪嫁折合成的银两,宁泽突然变得富有了,这些已经足够她花用一生,送给小姑娘们的东西自然就贵重些。
再说她都嫁给沈沾了,什么也没这个招眼啊,另外的同这个比起来真的是小巫见大巫了。
宁泽看了看堂中总觉得少了谁,好一会才意识到沈宜鸳并未在堂中。
这时有个穿着沉香色绣紫汤荷花样儿儒裙的姑娘走过来说道:“我早就想见见嫂嫂了,上次祖母寿宴也只是在水榭匆匆一瞥,却已让我好生佩服,我五嫂合该是这个样子,不是那些宵小之辈可以妄想的!”
说话的人十三四岁的年纪,长相明媚,是四房的七姑娘沈宜慧,宁泽品了品,这话似乎有言外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