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的急诊输液室里很安静,安静得仿佛可以捕捉到透明液体从输液袋里滴落的“滴答”声。
冯晓冬腰板挺得笔直,尽量保持岿然不动的坐姿,她歪头瞅了眼枕在自己肩上昏睡的陆语。
从天花板上洒下来的白炽光将陆语的肤色衬得苍白如纸,汗珠从她光洁的额头上冒出来,垂散在脸侧的几缕碎发被沾湿,打成细细的小卷儿,贴在她瘦小的脸上。她的眉如黛,很细,紧紧拧着,眉心凝着病态的柔弱,以及一抹白炽光也化不开的阴晦。
冯晓冬忍不住叹口气,这女人怎么把自己折腾成这样了?难不成跟她在工作室地上看到的那些照片有关?照片上的少年美得令人惊艳,可她为什么一点没听陆语提过呢?
陆语向来眠浅,加上坐着睡不舒服,她被那声叹息吵醒,支着昏沉沉的脑袋看向输液袋,“怎么还没输完?”
冯晓冬及时打住神思,她扭了扭僵硬的肩膀,手贴向陆语前额,故作轻松道:“快好了,你的烧好像退了点。”
陆语 “嗯”了声,把输液管的滴速调快了些。
冯晓冬是今晚回到工作室后发现陆语晕倒在暗房里的,要不是她赶紧生拉活拽把陆语揪起来送到医院,她非得烧傻了不成。
冯晓冬本不想再给陆语添堵,可她是根直肠子,那点担心全写在脸上了:“陆姐,要是再找不到房子,咱俩不会真要去睡大桥洞了吧?”
陆语指尖轻轻一顿,把碎发掖到耳后,她看向冯晓冬,她的声音被偏高的体温烧得干干涩涩的:“要是睡大桥,你还跟着我么?”
大概是没想到她会这么问,冯晓冬愣了一下。
冯晓冬是外地人,大专毕业她和所有怀揣梦想的年轻人一样,想要留在b市这座繁华都市闯荡一番。可是她的学历不高不低,经验半点没有,找工作那会儿处处碰壁,还差点被一间不正规的小公司倒骗了钱。如果不是她后来有幸赶上陆语的工作室招人,可能早就得卷铺盖回老家了。
想到这些,冯晓冬朝陆语咧嘴一笑:“跟啊,必须跟!你去哪儿我去哪儿。”
陆语莞尔,嗓音似乎清润了些:“我会想办法的。”
这个节骨眼上,陆语能想出的办法,也不见得是多好的办法。小刘说找房子就像找男票,陆语觉得这话不错,可又有多少人能找到真正完美无缺的男票呢,到头来还不是吵吵闹闹凑合相处着。所以陆语也不纠结了,心想选套差不离的房就行了。
生活就是不断的妥协,别无他法。
没过两天,陆语就在租房网上物色到一处房,性价比貌似不错,就是地方有点远,在四环外。她的烧已经退了,跟冯晓冬开着工作室那辆半新不旧的国产suv去看了趟房后,陆语决定签约。
殊不知,签约当天早上,她又接到了地产经纪约看房的电话。
手机铃响起时,陆语正在给摄影器材装箱,她原本是想推掉小刘的,可架不住对方那句“我已经在你工作室楼下了”,她只能抓起件外套匆匆出门。
小刘不知从哪儿弄来辆车,陆语没上车,她透过降下一半的车窗跟他说:“我已经找到房了,一会儿就要去签约了。”
小刘闻言脸一垮,但只是片刻的臭脸,他忽然挑了挑眉毛,拍着胸脯夸下海口:“这次我介绍的房源包你满意!你要是不去瞅瞅,保准得后悔。要不这样,你先上车跟我去看房,如果不和你心意,我立马送你去签约,咋样?”
陆语看了看表,时间倒是来得及,“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啦。你还欠我一杯咖啡呢,你就这么不想请我啊?”地产经纪全凭一张嘴混人生,软磨硬泡。
人家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陆语无奈地摁了摁眉心,“那好吧。”
她此刻的感觉就像是相亲相了无数次也没遇到自己的mr.right,却在心灰意冷准备随便找个人嫁了时,媒婆突然窜出来抢婚,她经不住对方巧舌如簧的美言,于是抱着一丝不厚道的侥幸心理去相亲,典型的骑驴找马。
十来分钟的车程,行至一半,陆语的手机再次响起。
电话是疗养院打来的,每隔一段时间她都会接到这样的电话。自从陆父去世后,陆奶奶便一病不起,常年住在疗养院,今年过完年她老人家的身体和精神状态更是每况愈下。清醒时,她会拉着陆语的手叹息:“李雁那个女人造了那么多孽,老天为什么还不收拾她?可怜你摊上这么个后妈……”糊涂时,她会问陆语:“小语呀,你放暑假了么?奶奶好久没给你听写生词了……”
奶奶,是陆语在这世上唯一剩下的亲人了。
护工一板一眼地汇报陆奶奶的近况,陆语握着手机专注聆听,她垂敛睫毛,徒劳地遮挡从车窗照进来的阳光以及她眸底的那抹怅然。末了,她对护工说:“我过些天会去看她。”
“……”
陆语结束通话时,小刘刚好拉起手刹,他指着窗外说:“到嘞!你看,就是那处房——”声音未落,他已经跟只猴子似的窜出车门。
陆语把神思从那通电话里抽离出来,顺着小刘的方向歪头投去一瞥,只匆匆掠过那幢房子,她便再自然不过地开门下车。可陡然间,陆语的神经像是被人狠狠地撩拨了一下似的,转瞬她就再度抬眸,逆着大太阳强行看向那间四合院。
古朴的院落静静地沐浴在午后的艳阳中,四角飞檐被阳光和婆娑的树影抹去了棱角,像是展翅的鸟儿斜斜地飞向高枝。只有那青砖灰瓦依旧斑驳,铭刻着岁月流淌的痕迹与那时光也带不走的儿时记忆,静谧安好。
这是陆家老宅。
该不会是做梦吧?
陆语抬手,搓了搓眼睛,却怎么也搓不掉眼中的惊诧与欣喜。一步一步的,她朝着那扇红漆木大门走过去,她的脚步是前所未有的缓慢,似乎生怕自己走快一点,就要把面前这个美梦踏碎了似的……
走在前面的小刘并未发觉身后人的异状,带陆语沿着庭院、厢房四处梭巡,他竹筒倒豆般介绍说:“陆小姐,你要把工作室开设在这里简直太棒了,用你们艺术家的话说这叫‘怀旧’,能激发创作灵感呢。在b市这种独门独户的四合院越来越稀罕了,这回难得赶上人好心善的房主,开出的租价不高,而且你可以立马入住……”
小刘唱了老半天独角戏,也不见陆语吱个声,忍不住嗽了嗽嗓子:“陆小姐?陆……”孰料,转过身的一刹那,小刘的声音忽地卡了卡壳。
怔忪少顷,他才摸着脑袋问陆语:“咳,你怎么……哭了啊?”
被对方这么一问,陆语赶紧摸了摸自己的脸,果然湿湿的,情绪使然她连流泪都不自知。
小刘不会安慰人,看着满脸泪痕又有点不知所措的陆语,他一肚子疑惑最终化作掷地有声的两个字:“租、吗?”
“租。”陆语点点头,毫不迟疑。
老宅本来就是陆语的首选,没有任何一个地方可以与之比拟,陆语暗暗庆幸,幸好她还没跟别家签约。现在老宅由“买”变成“租”,虽然不是最好的结果,但也不算坏,起码那扇她以为自己再也踏不进来的门,已经向她敞开了。
走出四合院,陆语的步子依旧迈得很慢,她一步三回头回望老宅,不自觉地向上弯起嘴角。许是她太过专注,就连不远处的树荫下停着一辆黑色轿车她都浑然不觉。
透过暗色车窗,唐奕承的视线就这么凝在陆语脸上,长久的,一瞬不瞬。她笑得眉眼弯弯,被泪水洗过的眼睛明澈得仿佛刚在清泉里浸过,漾着浅浅的水光,似幸福,似喜悦。
那水光,未经任何情绪过滤,直触唐奕承眼底。
那是他只有在午夜梦回时才会见到的、久违的笑容,她笑起来的样子还是那么美。原本遥不可及的笑颜,此刻一点一点近了,近在咫尺,仿佛他一伸手就可以碰触到。唐奕承眼角微微一眯,幽深的瞳仁里散漫着某种不具名的情绪。
副驾上的宋远摸了摸下巴,他不明白老板为什么临时推掉了一场应酬,叫司机把车开来这里。不过他眼力极好,已经认出了陆语,她今天看起来挺开心的,跟上次瑟缩在胡同里哭泣的小蘑菇判若两人。
宋远到底没忍住,回头问道:“唐总,您为什么要把房租给她?”老板不差钱,显然不是冲着那点租金来的。
唐奕承会说他只是突然心血来潮想看看她笑起来的样子么?
只是短短的一刹那而已,唐奕承心里泛起的那丝波澜便生生被他强压下去,那是不该有的动容和心软。他眯起的眼睛在转向宋远的那个瞬间恢复了常态,目光温凉而料峭。
唐奕承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倒问他:“你知道这世上有两种猎人么?”
“什么猎人?”宋远越发疑惑。
“一种猎人在捕捉到猎物后会把马上它解决掉,另一种猎人在捉到猎物后却并不急于捕杀,而是会让猎物喘口气,当猎物以为有希望逃脱时猎人再解决掉它。”唐奕承的声音和表情一样淡。
车里没开冷气,宋远却隐隐感觉到一团冷空气从后脊梁冒出来。他虽然不是心理学研究专家,但他可想而知第二种猎人更聪明,也更残酷。
唐奕承吩咐司机开车的指令落下,他再度看向窗外——秋日的阳光被屋檐和老树遮蔽后将胡同切割成两半,胡同一边是阳光,一边是阴影。
陆语站在阳光处,而他隐在阴影处。
一如多年前,她沐浴在曼哈顿的日光倾城里,而他苟且在那间不见天日的地下室里。是命运刮起了那阵风,让他们在大西洋的徐徐海风里相遇,让分别生活在阴暗与阳光两极的少男少女在生命的某个点上交融,相依,甚至是爱到彼此的灵魂里。
那么现在呢?
唐奕承所做的这一切,难道真的只是为了将陆语捧到阳光处,再狠狠地把她拽入黑暗的深渊,让她也体会一把他当年的痛么?又或者,明明这么多年过去了,可他还是见不得她难过、也没有办法丢下她不管?
也许,连唐奕承自己都没有答案。
**
打道回府,陆语激动的心绪渐渐平缓下来,她不免对小刘嘴里那位“人好心善的房主”滋生出几分好奇。
“你知道房主是什么人吗?”陆语随口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