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射浮光》 第一章 《十二射浮光》 文/零度寂寞 晋`江`文`学`城 独家发表 地下室那扇唯一的木窗,将窗里窗外切割成两个世界。 窗外,是繁华的纽约夜景。 窗内,是破旧的栖身之处。 皎洁的月光穿过木窗漏进地下室,被狭窄的窗棱挤压得稀薄又模糊,一缕一缕轻柔地趴在地板上。地板和窗户之间折射出随着气流缓缓浮动的白月光,在这片迷离的光影中,一对男女交叠的剪影就这么静悄悄地落在墙上。 伴着木床发出的“咯吱咯吱”的声响,陆语浓密的睫毛扑簌颤动,她眯起眼,透过男人宽而平的肩膀看向墙面上那对一晃一晃的人影。这个男人可真性感,宛若雕刻般英朗俊美的侧脸,微微突出的眉骨,俊秀高挺的鼻峰,几乎抿成一线的薄唇,以及那抹俯低的颀长身形……一个完美到足以令她一次又一次沉沦的剪影。 墙面有些斑驳,仿佛被风吹皱的老照片似的,静静地藏匿于岁月一隅,而浮映在墙上的那对剪影却越晃越激烈……陆语感觉到木床快要散架的那个瞬间,有副喑哑低沉的男声猝然哼在她的耳廓边。 “陆语,陆语……” 那道声音明明遥远得隔着不可逾越的时间和空间,此时此刻,却又好似一股湍急的暗流猛地擦过她的耳膜,冲向心尖。 心脏的部位狠狠一颤,陆语的身体陡然僵直,从混沌中睁开眼的一刹那,她身侧适时地传来和煦的嗓音:“别紧张,气流而已。” 截然不同的男人声音,不是梦境中在她身上肆无忌惮索取的那个他。 陆语这才发现宽大的波音客机正在云霄之上剧烈颠簸,她浑身大汗淋漓,单薄的秋装被汗水浸湿贴在身上,从空调口送出的冷气吹下来,凉透了。 心口却滚烫,烧得她喘不过气来。 不等陆语扭头瞥向邻座同行的梁梓行,他已经探身向她靠过来。 此人举止清雅,面容隽秀,他若有似无地擦过陆语的衣衫,伸手拉开她那侧的遮阳板,随后跟空姐要来一条毛毯,盖住她轻微颤抖的身子。在这个短短的过程中,梁梓行把对她的亲近展现得淋漓尽致又自然而然。 耀眼的阳光霎时从三万英尺外的高空流泻进机舱,金色的光晕迅速驱散了片刻前陆语那个晦涩痴缠的梦境,不留一丝一毫的空隙。 这里不是纽约。 而是在b市飞往香港的航班上。 神思被逼回到现实,陆语扯了扯毛毯的边角,朝梁梓行虚妄一笑,“谢谢。”说完,她涣散的目光很快从对方脸上挪开,重新回到手里的图册上,一点一点地聚焦。 梁梓行的眸光也落在那处。 陆语全程不离手的东西是苏富比香港秋拍会的拍品图录。 数个小时之后,图录上这些价值连`城的稀世珍宝,包括戈尔康达世界名钻、欧洲皇室的典藏级珠宝首饰等等,将迎来世界各地顶级收藏家的争相竞逐,然后以天价易主。 陆语收藏了七年的那枚蓝宝石袖扣,也在其中。 对于那枚袖扣的来历,梁梓行略知一二。他原本蕴着阳光的脸孔在转向陆语时微微一沉,挑眉问道:“你后悔将它送去拍卖行了?” 不知是因为机舱内的气压过低,还是被这个简单的问题问住了,有那么一瞬间,陆语几乎丧失了思考的能力。 嚅动了一下嘴角,她从喉头挤出来的声音和她的脸色一样苍白:“不,不后悔。” 她已无路可退。 不管这女人话里有多少口是心非的成分,不可否认,这是梁梓行想要听到的答案。 他眼中慢慢地浮现起笑意,“你放心,它一定会卖个好价钱的。鉴定师评估过了,袖扣上的蓝宝石来自缅甸莫谷矿区,是罕见的宝贝。” 确凿无误的消息,陆语在数个月前已得知,可此时想来她依然有种不现实感,细黑的眉因为怀疑而拧着,“它真有那么值钱么?” “收藏品和女人一样,本身的价值到底有多少并不重要。只要有追求者觊觎、竞争,自然会身价倍增。而且越想据为己有,出价就会越高。”梁梓行漫不经心地回道,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陆语那张清秀白皙的脸蛋。 她眉眼低垂,拄着头思考什么,因而错过了对方唇边那抹势在必得的浅笑。 ** 维多利亚港畔伫立着一座形似飞鸟展翅的现代派建筑群。 日落时分,建筑物的巨型玻璃幕墙折射出火红的夕阳,半边天际被染成赤色。赤光之下,蓝绿色的海平面被风吹起涟漪,卷起层层叠叠的夕阳余晖,色彩绚烂得仿佛画家笔下大气磅礴的一笔,美得惊心动魄。 苏富比作为享誉全球的顶尖拍卖公司,本届秋拍会就设在香港国际会议展览中心这座飞鸟形状的建筑物内。 根据拍卖流程,卖家与买家均可委托代理人进行交易,所以身份显赫的正主们不必亲临竞价现场,这会儿他们都待在与拍卖现场一廊之隔的休息室里,耐心等待交易结果。 推开休息室那扇气派的双开木门,陆语的脚步滞了滞。 柔软的天鹅绒地毯,窖藏波尔多红酒,水晶高脚杯和精美的法式甜点将竞拍现场的剑拔弩张隔绝在门外,撞进她眼帘的这一切正如张爱玲所言——装扮得很像样的人,在像样的地方出现,看见同类,也被看见,这就是社交。 而陆语,已然记不清自己有多久没有参与过这样的场合了。 又或者,她被此情此景衬得有些寒酸了。 走在她身旁的梁梓行倒是一副驾轻就熟的模样。 他单手插在西裤侧兜里,脚步未停,低下头朝陆语耳边凑过去,清浅地提醒她:“别忘了你可是拍品持有者,你今晚的身份不比他们中的任何一位逊色。” 他的话音尚未落尽,已有不少目光向两人射过来。 确切地说,那些人的视线落在梁梓行身上。他一丝不苟的发型、熨帖合体的西装,再配上某种与生俱来的矜贵气质,令他看起来和他们是同类。 “这位小姐,你难道不知道这里禁止拍照吗?” 某位身穿香奈儿珍珠白晚礼裙的年轻女人朝两人走来,似乎对陆语卡其色短款风衣和肩上挂着单反相机的行头感到好笑,她撇了撇嘴,抛出这么句话来。 陆语不自觉地抓紧相机背带,她正欲开口辩解,梁梓行已对来者莞尔一笑:“陆小姐是摄影师,习惯随身带着相机,她并不会在这里玩自拍。” 听出他话里的维护,周萱萱不由得再度瞅向陆语那张素颜。没有化妆品的点缀,她的眉目都是淡淡的,唇色也淡,皮肤白得近乎透明,细看之下竟是连年龄都瞧不出,就像是一只晶莹剔透的瓷娃娃。 “天生丽质”虽然是个俗词,可周萱萱不得不承认用在陆语身上是最恰当不过了,一抹玩味的笑容随即在她红唇边绽开:“梁大设计师的口味真是越来越刁钻了。” “……” 显然,在这场上流聚会中,梁梓行熟识的朋友不少,但或许是心思不在这上面,他只寒暄了几句便拿着震个不停的手机,走出休息室接电话去了。 电话是他的代理人打来的。 对方如实禀告拍卖会的最新进展:“梁先生,您看中的蓝宝石袖扣是今晚的最后一件拍品,起拍价六十万港币。如果不出意外,两百万拿下绰绰有余。” 经验丰富的代理人没有流拍记录,梁梓行嘴唇微勾,愉悦地“嗯”了声。 没有错,梁梓行早已帮陆语物色好了买家,那位企图把她当宝贝一样据为已有的男人正是——他自己。 这女人拒绝一切物质上的帮助,他只能选择此般迂回的方式帮她一把了。 这边厢,觥筹交错间,收藏家们侃侃而谈的话题不外乎哪件宝贝是从欧洲贵族沉船上打捞来的,哪件宝贝富有传奇性历史……而这些在陆语听来索然无味,她始终沉默地坐在沙发一角。 可偏有人不肯放过。 “陆小姐,你是怎么得到那枚蓝宝石袖扣的?”把众人焦点转到陆语身上的又是周萱萱。 这也不能怪她,大概所有的人都跟她存有同样的疑惑,打扮得朴素过头的陆语怎么看都与这场奢华高贵的秋拍会格格不入。 在那些高高在上又充满好奇的眼光注视下,陆语的表情凝住一瞬,而后慢慢化了。 “袖扣是一个穷小子送我的。”她以稀松平常的语气回道。 众人皆愣。 须臾而已,某位来自俄罗斯的收藏家率先反应过来,他笑得大胡子抖动,朝陆语举了举杯,“陆小姐真是幽默!” 每个人都把她的回答当做今晚最好笑的笑话,陆语也微笑地配合着,握着高脚杯的那只手却是僵得指节发白。 因为这不是一个笑话。 而是事实。 “可是一个穷小子怎么会拥有如此值钱的东西?”大胡子越发来了兴致。 “捡的,或者是偷的吧。”周萱萱咯咯笑着,抢在陆语开口前悠然回道,她眼中并无恶意,仿佛只是为这个笑话再增添一点笑料罢了。 果然,又是一阵笑声。 这震彻耳膜的笑语令陆语的心脏无来由地猛地一抽。 那么擅长用微笑掩饰自己的女人,此刻却什么都顾不上了,她唇角的弧度像是突然被什么抹平了一样,紧紧地绷起来。欠了欠身,陆语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走到落地窗前。 维港的夜色亮如白昼,看得她眼花了。 钢化玻璃外,海港对岸璀璨的霓虹宛如划破夜幕的流星,不停下坠,直直地沉入海平面。在无数滚动的光圈中,时空仿佛被凿开了一个洞,她又看到了纽约那间狭小的地下室,看到了那个拥有这世上最动人容颜的穷小子。 “六十万,一百万,一百二十万,两百万……还有没有?” “天!一千万!” “一千万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成交!” 直到拍卖师的落槌声透过硕大的液晶屏幕从现场传进休息室,陆语才被那“咚”的一声狠狠地揪回神思。她不可思议地瞪圆眼,视线从窗外移向大屏幕的一秒钟里,她眼角掠过一张张惊诧的面孔。 休息室里上一瞬的语笑喧阗,在这一瞬统统褪去,陷入死一般的静寂。 陆语的蓝宝石袖扣被拍出一千万港币的天价。 相比起今晚的其他拍品,它是最不起眼的,却被赋予了一个艳压全场的最高成交价,难怪连身经百战的收藏家们都不得不为之震惊了。 结果太出乎意料,陆语因受到过度刺激而导致身体发软,颤抖的指尖悄然松动,高脚杯从她手里滑落,碎裂,晶莹剔透的碎片迸溅开来。 几乎是同一时间,正欲推门而入的粱梓行猝然被钉在原地,好似被那些水晶碎片割伤了眼一般,他的眼眸忽地一黯—— 一千万,这不是他的出价。 第二章 梁梓行被钉在门口的那一片刻,休息室的门毫无征兆地被人从里面拉开,高分贝的女人声音和细碎的暖黄色光芒从门缝里流溢出来。 “陆小姐,恭喜你。那个穷小子要是知道他送你的袖扣这么值钱,肯定要哭晕在厕所里了……”周萱萱拍了拍陆语的肩,笑吟吟地说着,交际花总是不愁词穷。 陆语抿着嘴唇,硬是发不出一个音节。她显然还陷在一时的惊愕中回不过神来,那种感觉就跟拿两块钱买双色球中了一千万一样令人难以置信。 “我们走吧。”门已完全打开,偏低的男声兜头罩下来。 循着声源抬头,陆语尚未看清梁梓行脸上那抹罕见的沉郁,他已不由分说拽住她的手臂,大步流星带她离开。 他不想再在这里多待一秒钟了。 夜,更深了。 维多利亚港两侧的摩天大楼直耸入夜空,炫目耀眼的霓虹和点点星光交相辉映,勾勒出香港这座繁华都市最华丽的夜裳。 飞鸟形状的建筑群一侧停着辆黑色轿车,这辆车将送陆语和梁梓行返回下榻的酒店。随之,今晚这场奢华高贵的秋拍会、那些盛装华服的男男女女以及美丽迷人的维港夜景将统统定格在此处。也许,不久之后,这些画面将和其他泛黄的记忆一样,沉淀在大脑深处某个不知名的角落。 然而,这时的陆语并不知道—— 今夜发生的种种,竟会成为她另一段人生的起始点。 梁梓行沉着脸替陆语拉开后座车门时,他的手机突然响了。 看了眼屏幕上的来电显示,他示意陆语先上车。犹豫少顷,他才行远几步接听了电话。不等电话另一端的人开口,梁梓行已猜到对方会说什么。 事实上,此次香港之行,他策划已久。 他先是游说陆语卖掉袖扣,继而他准备以匿名买家的身份拍下,这样一来,她急需的那笔钱便会由拍卖公司打着交易额的名义,汇入她的银行户头。整个过程看不出跟他有半点关系,却是成功帮了陆语一个大忙。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陆语的蓝宝石袖扣易主,新主人却并不是梁梓行。 “梁先生,不好意思。情况实在太突然了,刚才在现场我刚替您举了两百万的牌,哪知另一位买家的代理人直接叫价一千万!因为对方的出价和您的预期值相差悬殊,我根本来不及反应……”浅浅的电波里,金牌代理人苦着脸跟梁梓行解释发生在几分钟前的那一幕。 买家瞬间飙出超高价,无异于给竞争对手致命一击,就像鹰眼瞄准猎物那般狠、准、快,杀伐果决又势在必得。 不等代理人倒完苦衷,梁梓行便冷声打断他:“那位买家是谁?” 代理人无奈叹口气:“买家匿名。” 手机里陷入一阵沉默。 顿了顿,代理人继续道:“说来也真是奇怪,从业十几年,我第一次遇到这种状况。毕竟那枚蓝宝石袖扣根本不值一千万啊,怎么会有人肯为它孤注一掷,太奇怪了……” 越想据为己有,出价就会越高。 数小时前,梁梓行在飞机上对陆语说出的那句话就这么钻进他自己的耳朵里。 那么,到底又是谁和他有着一样的企图心? 梁梓行很快挂断电话,当他转过身坐进车后座时,眉宇间的若有所思连同竞拍失利的沮丧,便一并被一成不变的温润表情掩盖,似乎那通电话并不是什么要紧事。 吩咐完司机“开车”,他微微侧头,看向双眉轻蹙的陆语。 一夜间,银行户头里就这么多了几个零,她明明应该像人生赢家一样笑颜如花,但从车窗外漏进来的光亮照在她没有表情的脸上,竟添了几许苍白,就像是透明的瓷器,易碎,脆弱。陆语的心脏仿佛被什么掏空了似的,只空落落地回响着自己心跳的颤音,连个假笑都扯不出。 她和那个穷小子之间的最后一点念想,刚刚被她卖了。 哦不,也许那不该称为“念想”。念想是个褒义词,而那段逝去的感情却是爱并痛着的,并不怎么完美。时过境迁,陆语也不知道爱与恨哪个更多一些,可那枚袖扣,作为青涩年华唯一留给她的、实实在在又触手可及的东西,她还是心存几分不舍。 不知是看穿了她那丝掩藏得不太好的落寞,还是不想去深究她的想法让自己添堵,梁梓行只若无其事地提议道:“袖扣拍了个好价钱,你的大`麻烦这下应该能顺利解决了。明天咱们在香港放松一下,后天再回b市办正事……” 轿车沿着海岸线行驶,微咸的海风从降下一半的车窗灌进来,夹杂着淡淡的海腥味刮过耳畔,吹得陆语耳膜鼓动,发丝翻飞,她忘了自己有没有回答梁梓行的话。 在飞舞的碎发间隙中,城市的光华被切割成斑驳的光影,缓缓地向后移动着。原本陆语只是这样心不在焉地看着窗外,可突然间,她像是被猛地揪住了痛觉神经似的,蓦然僵住,转瞬间她坐直了、也侧转了身体,一下子把整扇车窗都降下来—— 一辆加长型的黑色轿车从相反的方向行驶过来,后座车窗映衬出来一张宛如刀削般英俊的侧脸,就那么从她眼前匆匆一滑而过。 陆语的视线被狠狠攫住,回头,凝眉,她看向那辆车。 可惜那辆车早已行远了,饶是她再怎么想要看清楚一些,也只能看到越来越模糊的车尾灯一点一点地被夜色吞噬掉,直至消失不见。陆语慢慢地坐正,脑中一直驱之不散的那张脸孔逐渐由模糊变得清晰起来,刚刚擦过车窗的侧脸与之——有着几分相似。 但是,怎么可能是他? 海风更大了。 车窗被陆语升起来的那一刻,她对自己上一瞬迸发出的某种似曾相识的错觉感到荒谬,扯唇,失笑,她摇了摇头。 那个穷小子绝对不可能出现在这个城市,更不可能坐在那样豪华的轿车里,他现在一定正在美国东岸的某间地下室里啃土豆呢。 ** 两分钟后,一辆加长型豪华轿车平稳地停在香港会展中心门口。 特助模样的男人从副驾下来,躬身拉开后座车门。 最先跨出车门的是一双考究的黑皮鞋,往上是熨帖平整的裤脚与修身剪裁的西装,再往上,法式衬衫领口里男人的脖颈笔直修长,弧线完美的下巴微微尖削,再配上一张光风霁月却表情寡淡的俊美脸孔,令他整个人透出一股疏离凉薄的味道。 车门在身后关上,唐奕承垂眸看了一眼腕上的手表。 飞机延误,导致他抵达的时间比预期整整迟了两个小时,就这么错过了秋拍会。 秋拍会负责人亲自在会展中心门口恭候,瞧见唐奕承微微皱眉,陈经理急忙跃下几级大理石台阶,笑脸相迎走过来,“唐先生,恭喜您!代理人已经顺利为您拍下蓝宝石袖扣。旅途劳顿,您要不要先休息一下,用些茶点?”对待大客户的礼数总是格外体贴又周到。 “不用了,先看拍品。”唐奕承嗓音醇厚,宛若溪涧落水,低沉而不张扬。没有片刻的停留,他两条大长腿径直走进大堂。 从纽约到香港十五小时的飞行时间,航班起飞前一个小时,这男人还在跟董事会进行视频会议,此刻他脸上却丝毫不见旅途的疲惫,尤其是那双狭长的眼眸,清明又深幽,墨色的瞳仁里晕着一丝浅浅的光,如同月下清潭那般幽静慑人。 倒是他的贴身特助宋远有些体力不支,一不留神再度开起了小差。 整件事都透着古怪。 两个月前,一份苏富比秋拍会的邀请函寄至唐奕承位于纽约总部的办公室。类似的邀请函多如牛毛,上流社会是一个与“普通”二字无关的圈子,他们举办的拍卖会、品鉴会有着特定的高端参与者,而极为低调的唐奕承鲜少出席这样的场合,每次那些各种各样的邀请函最后都被拿去喂垃圾桶了。 但这次,是个例外。 直到此时,宋远仍清晰地记得当初唐奕承看到拍品图录时,那副瞬息万变的神情——怔忪,直至脸色惨白僵冷得犹如石雕一般。 那是一种他从未在老板脸上看到过的表情。 宋远的小差没开太久,转眼间三人来到vip会客室,带着白手套的工作人员双手将拍品呈现到唐奕承眼前。 据说,世界上最珍贵的蓝宝石在光源照耀下能反射出十二射星光,这一刻,撞进唐奕承眼皮底下的这枚袖扣上的蓝宝石便如此,晶莹剔透,熠熠生辉。 按照陈经理和宋远的预想,唐奕承应该戴上白手套,如获珍宝一般将袖扣从顶级首饰盒里取出来,再用拍卖行事先为他准备好的专业放大镜逐一检查宝石的透明度、净度以及是否存在瑕疵,以确定他那一千万港币没有白花。 可事实却令人跌破眼镜。 唐奕承只是那么清浅地一瞥,锐利清幽的眼神在它上面甚至停留了不到一秒钟,他便悠悠挪开了视线,似是不愿再多看一眼。 “可以了。”他轻启薄唇。 蓝宝石散发的光芒依旧璀璨,可气氛一下子冷却了。 如果不是唐奕承说出这话时眼底转瞬即逝的一抹黯光,宋远真要被他这副无所谓的模样骗过去了。细看之下,划过他眼眸的那道光,就像是乌云翻滚而来时突然变得稀疏的星光,失去了色泽,暗淡无光。 唐奕承在会展中心停留的时间很短,宋远跟着他离开,越发一头雾水,终于忍不住问出那个憋了很久的问题。 “唐总,这枚袖扣对您很重要么?”重要到让他不惜飞越大西洋,从美国东岸远道而来,只为亲眼看上一眼。当然,后面的话宋远是不敢说的。 唐奕承的脚步隐隐顿了顿,顷刻间,有一种晦涩的情绪被这个问题拖拽了好远。 令人触目惊心的伤疤,被鲜血染红的袖扣,黑暗的地下拳击场,以及某个女人轻轻抚触疤痕的指尖,柔软又带着些微的颤抖……那些早被大西洋海风吹得支离破碎的画面,明明已经过去很久了,但也好像就发生在昨天,清晰可见。 只是一刹那的失神,唐奕承便再度加快脚步,轻飘飘地丢给宋远一句:“也没有很重要。它只是遗失多年,在今晚物归原主罢了。” 物归原主? 宋远疑惑地挠了挠头,刚想追问“为什么袖扣只有一枚,而不是一对”时,他忽而又想起另一件事,赶忙转移了话锋:“刚才我听陈经理说,蓝宝石袖扣的卖家目前也在香港,是否需要安排你们见个面?” 卖家…… 难道要他见那个叫陆语的女人么? 这回唐奕承倒是不再有分毫迟疑,冷冷地吐出两个字:“不见。” 也许,这个时候的唐奕承不曾预料,这世上,所有口是心非说出的“不见”,往往都会变成“遇见”。 第三章 梁梓行收到陆语的微信时,是在隔天晨曦浮动的早晨。 属于海洋性亚热带季风气候的香港,初晨的第一缕阳光总来得特别早。酒店落地窗外,浅金色的晨光逐渐从天地交界线间弥散开来,一点一点地露出蔚蓝色的天空,没有b市的雾霾与干燥,也没有干涩微凛的秋风,整座港岛浸淫在一派温暖和煦的海风中。 出游的好天气,梁梓行原本打算今天带陆语在香港好好玩一天的,那个女人的日子过得太干巴无味了,她整天把自己关在黑黢黢的暗室里摆弄一堆胶片,简直是暗无天日。 可突如其来的微信消息,犹如一盆冷水迎头泼下,凄凄然让他的行程泡汤了。 陆语:我有急事,先回b市了。 一大早就被这条倒胃口的信息吵醒,梁梓行靠坐在床头,揉了揉沾染着晨光的短发,轻叹口气。没等他的叹息声落下,一条属于女人的白皙手臂悠然缠上他的腰,那股软绵绵的力道又把他拉回了被子里。 赤鱲角,香港国际机场。 作为全球最繁忙的机场之一,香港机场在早晨时分已经客流熙来攘往。陆语的行李精简,背着个双肩包在闸口排队登机,伴随机场广播传来的,是她的手机铃音。 “陆姐,一夜之间变成小富婆这种美事也不知道第一时间通知我,信不信我分分钟跟你友尽!”冯晓冬清脆悦耳的声音穿透周遭的喧嚣,轻震陆语的耳膜。 她把手机稍稍拿远耳畔一些,无奈地挑了挑眉,想必又是梁梓行给这丫头通风报信了,“我昨天累了,没顾得上跟你说。正好一会你去趟地产中介,帮我把鱼儿胡同那间四合院的购房合同取回来,其他的等我回去再处理。” 那套老房子对陆语而言有多重要,冯晓冬再清楚不过,它是陆家老宅。 b市的房价让人望尘莫及,想起陆语前阵子到处筹钱时那副愁云惨雾的样子,冯晓冬就特别心疼。不过现在不一样了,她音量不减,十分乐观地分析道:“我粗略帮你算了算,一千万港币相当于八百多万人民币。扣除各项拍卖税后,你拿到的钱够付大半房款了,剩下的再跟银行贷款就行了。” 拜拍卖结果所赐,情况比预想中好太多。 陆语踩着平底船鞋穿过登机桥,进了舱门,她把手机换到脖子上夹着,随手将双肩背扔进行李架内,说道:“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数学这么好呢。行了,飞机快起飞了,回头再说吧。” 冯晓冬“嘿嘿”笑了两声,“中午我去机场接你,咱俩开荤吃顿大餐去,记得是你请!” 收线,陆语嘴唇向上翘起一弯弧度,浅浅的,却像是大雪初霁后穿透云层的那缕朝阳一般,灿烂明快,又透着没来由的轻松。 这是几个月来,她第一次展露出这样的笑容。 可飞机起飞没多久,陆语很快笑不出来了。 邻座的一个小男孩不小心把小桌板上的饮料打翻了,黄澄澄的果汁哗啦洒了陆语一身。如果光是衣服湿了倒罢了,问题是连她的座椅都被弄湿一大片,黏黏腻腻的,根本没法再坐。赶上几个旅行团同机,飞机几乎是满舱,她想换个位置都没有。 小男孩的母亲连连道歉,陆语也不好苛责,她尴尬地站在机舱过道上,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幸好空姐及时过来,问明情况后,直接帮她升级到了商务舱。 商务舱的舒适度可想而知,座位宽大,餐点精致,不仅有香港凯悦酒店提供的烤牛柳、餐后甜酒和哈根达斯冰淇淋,另有拉绒棉一次性拖鞋供应。大概这就是因祸得福吧,陆语满足地在前排某个靠窗的位子上坐下,下意识看了眼身旁的空位。 那个座位约莫是有人的,只是旅客暂时离开了座位。 座椅下方放着双男士皮鞋,低调的黑色鞋面一尘不染,手工缝制的鞋身线条简洁流畅,看鞋子的大小能猜到它主人的身高绝对不会矮;座椅上搁着份英文报纸,不知道有没有人看过,报纸中间的折痕整整齐齐的。 陆语随意打量了一眼便收回视线。 不知是因为认床,还是被各种情绪滋扰,她昨晚一夜未眠,这会儿困劲袭来,她索性裹上毛毯,歪头小憩。 这一觉,她睡得可真沉,就连错过了餐点都不知道。如果不是脑袋突然被人拨动了一下,恐怕一直到航机降落她才会醒来。 陆语隐约意识到脑袋上那一下来自于什么—— 她睡着睡着不知怎么的就枕在邻座男人的肩膀上了,然后,她的头被男人无情地拨开。 陆语猛然警醒,嘴上急忙说着“对不起,不好意思”,仍旧带着几分困顿的目光已从男人平直的肩头移向对方的脸。 就是这电光火石间的一瞥,硬生生地将陆语的余音堵在喉咙口,瞬间失语。她眼中那丝嗜睡的光随之荡然无存,转而写满惊愕和不可思议。 这个男人,这个男人…… 难道她又做梦了么?抑或是昨晚从车窗前掠过的男人剪影令她生出了幻觉?哦不,一定是卖掉的那枚袖扣作祟让她撞见了鬼。不然唐奕承怎么会坐在她身边,而且是一副她几乎认不出的样子。 他很久以前那件洗得发白的t恤,变成了此刻质地讲究的法式衬衫;那条被磨破几个洞的牛仔裤,变成了熨烫平整、一道皱褶都没有的修身西裤;那顶扬基队的旧棒球帽,变成了梳得一丝不苟的干练短发……就连他身上昔日那股年少轻狂、恣意不羁的气质亦踪影全无,取而代之的是这男人周身散发出的沉敛气场,高贵又倨傲。 而唯一不变的,是他的脸—— 他拥有这世上最动人的容颜。 陆语怔怔地看着眼前让她既熟悉又陌生的唐奕承,她强迫自己把本来已经够大的眼睛再睁大一点,艰难地相信着——这位尊贵清雅的男人就是那个穷小子。 在她神经绷紧、恨不得将他盯出个洞的片刻里,唐奕承的目光倒是平静又慵懒,一直落在手里的那份英文报纸上,他自始至终都没有转过头看陆语一眼。 可当她抿了抿唇,正欲开口叫出他的名讳时,唐奕承忽然轻动喉结,美好的唇形微微一拉,低沉轻慢的嗓音就这样从他唇间溢出:“陆小姐,我的肩膀已经不再是给你靠的了。” 七年后的重逢,这是他的开场白。 疏离的称谓,寡淡的表情,这一刻,从千百次在她耳畔呢喃出甜言蜜语的那张嘴里发出的声音,宛如裹挟着喜马拉雅山脉上终年的积雪一般,凉薄又清冷。 艰涩的沉默,机舱内的气压更低。 这一切来得太突然,满满的寒意之中陆语遍寻不到一丝真实感。她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可嗓子就像是在发烧似的,干涩得厉害,那点声音怎么也挤不出来。 她究竟该说些什么呢? 张小娴曾说,爱情并不复杂,兜兜转转,流过不少眼泪,重逢的一刻,也不过是“你好吗”这三个字。可陆语却连这句简简单单的对白都问不出口,只因这男人身上每一处小细节都那么清楚又明白地昭示着——他现在过得很好。 不是一般的好。 反观她自己,毛毯下的衣服上还沾着大片脏污,劳心劳神又休息不好催生出了黑眼圈,再加上被他的冷言冷语一刺激,陆语的面色僵白,头脑混沌,真是要多糟糕有多糟糕。 曾经身份悬殊的两个人,到如今依然是天差地别,只不过风水轮流转——高贵的是他,窘迫的是她。 接下来的事情发生得太迅速,以至于唐奕承根本没有反应过来,他手里那杯刚刚浅啜了几口的苏格兰威士忌就陡然被从身侧伸来的那只手一把夺了过去。 陆语突兀的举动不由得令他侧目,上一刻还故意对她视而不见的男人,这一刻不得不放下手里那份老半天没翻过篇的报纸,将那双狭长的眼眸聚焦在她身上。之后,唐奕承眼睁睁地看着她举起他用过的六角杯,一仰脖便将整杯金黄色的液体一股脑往嘴里灌去,那架势豪放得令人咋舌。 也许,唐奕承不知道她不是在刷存在感,而是需要一点酒精让自己冷静下来。 把喝干的酒杯搁在小桌板上,陆语用手背抹了抹嘴巴,琥珀色的瞳仁被酒精熏得愈加澄明,她不再语塞,而是单刀直入地问道:“唐奕承,你去b市做什么?” 唐奕承静静地看着她,就像她刚刚枕在他肩上熟睡时那样,他的视线也长久地落在她脸上。只不过,他眸光中的温度到底是不一样了。 “我去拿回属于我的东西。”他说。 烙印着旧日痕迹的嗓音在陆语耳畔徘徊着,明明像是山岩里悄悄滴下的清泉那般清醇动人,但他话里透露出的讯息,却激得她后知后觉地神经一紧。 属于他的东西? 那也包括她么? 莫名冒出的念头令陆语止不住地心尖一颤,可转瞬,她就看清了唐奕承眼中那丝微凉的光,带着些许的戏谑和讥诮,怎么看都不像是要跟她好好叙旧的样子。 果然,在陆语自嘲脑补过头的这个瞬间,唐奕承已经彻底无视她了。他戴上耳机,指了指她身侧的遮阳板,“把它关上。” 此人命令式的口吻再度令陆语怔然,她还有好多事没搞明白,比如时光究竟是如何把他变成了她不认识的样子?又比如,仍对那段旧情心存怨念的人,难道不应该是她吗……可最终,陆语所有复杂的情绪全都挫败在那个僵硬扭身,拉下遮阳板的动作上。 波音客机翱翔在云霄之上,从机舱外照射进来的阳光因为未经云层过滤而有些刺眼,在这片光束被成功阻隔在机舱外之后,唐奕承阖上了眼睛,整个人也因此挂上了“请勿打扰”的牌子。 三小时的航程过半,陆语从未觉得时间如此难熬,宛若慢放的电影镜头,一桢一桢地播放。呆呆地看着这张近在咫尺的睡颜,她觉得某些很遥远的画面一点点近了,清晰了,清晰到触手可及…… 那是陆语从留学生寄宿家庭搬到唐奕承那间地下室的第二天,他带她去坐纽约观光巴士。 陆语觉得那可真不是一个好提议,前一晚破茧般的激烈痴缠让她的大腿疼得抬不起来,眼皮也沉甸甸的。挨着唐奕承坐在巴士上层的露天空间里,她浑身都软绵绵的,再被太阳一晒,她越发困顿,哪里顾得上观赏风景,很快脑袋便开始往下一点一点的。 她告诫自己不要睡,不要睡,两张车票钱可是唐奕承出的,绝对不能浪费。殊不知就在这时,陆语感觉到一只手摸了摸她的头,有浅浅的笑声混合着笑容的气息凑到她耳边,轻轻晕开:“靠着睡吧。” 她那颗扎着马尾辫的脑袋就这样被唐奕承按到了自己肩上,他的肩仿佛有魔力似的,陆语一沾到反而被卷走了困意。她抬眸瞧着他,眼睛里蕴着暖暖的阳光和丝丝入微的甜蜜,嘴上傻兮兮地问着:“有几个女生枕过你的肩膀啊?” 唐奕承屈指,在她脑门上弹了一下,唇角微勾:“笨蛋,就你一个。”尾音落尽,他又悠悠然补了句:“我的肩,是你专属的。” 陆语笑得粲然,脑袋又往他肩窝里拱了拱,弯成月牙的眼睛透过他微微尖削的下巴看向远处的天空。 那一日,天那么蓝,蓝得犹如混沌初开之时,蓝得犹如不曾历经过黑夜、日落或黎明,蓝得没来由的让人相信——那一刻,就是永恒。 那一年,他十九岁,她十八岁。 谁又能料到,有朝一日那片专属的肩,竟再也不属于原本的人呢。 陆语那扇尘封已久的记忆房门就这样被此时坐在她身边的男人叩响,再关上,一淙酸楚无声涌出,缓缓淌过她的心。原来,在爱过,恨过之后,所谓的久别重逢并没有那么好,不过是一股淬了柠檬汁的酸味罢了。 飞机平稳地降落在停机坪上。 唐奕承这才睁开眼,没有乜斜陆语一眼,他兀自站起身朝机舱门走去,却在身后传来陆语声音的那个瞬间,他微微顿足。 “你记得你以前送过我一枚蓝宝石袖扣么?它是怎么来的?”从这个女人嘴里发出来的声音涩涩的。 陆语记得唐奕承曾说袖扣是别人给他的,可当它昨晚被贴上那个天价标签后,她隐隐觉得他当时没有说实话。 孰料,唐奕承反倒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片刻的驻足,他连头都没回,只说:“什么袖扣?以前的事我都忘了。”他的声线平稳,淡得宛如徐徐波动的水,但细听之下,还是能感觉到满满的嘲讽。 她都把东西卖了,现在再来追溯它的来由,有什么意义? 陆语怔怔地目送他那抹颀长的身影迅速消失在舱门处,她原本微微发颤的喉咙好像被人一把掐住,那种窒息感让她再也发不出一个音节。她不知道该不该这样安慰自己:他忘了也好,这样她就可以释然了。 接受入境检查,提取行李,走出机场大楼,陆语全程有些精神恍惚。不过,她这种状态没有持续很久,在看到前来接机的冯晓冬时,陆语整个人都被对方惨白着脸道出的那句话击得粉碎—— “陆姐,鱼儿胡同的房子已经被人买走了。” 第四章 从机场回到市区,说好的大餐变成了撸串儿。 红酒配牛扒是庆祝凯旋的规格,啤酒配烤串、再来几盘小龙虾,那才是失意人的标配。坐在路边吹个风,喝几杯冰啤,人生还有什么愁不能消呢。这么一想,冯晓冬也不嚷嚷着吃大餐了,直接把一脸惨兮兮的陆语带到了小吃街。 赶上饭点,一溜饭馆全都爆满,两人随便挑了间大排档坐下。 陆语一上午没吃东西,就靠飞机上那一杯威士忌撑到这会儿,竟然不觉得饿。见她耷拉着眼皮,拿一次性筷子戳着虾壳,一下又一下的,冯晓冬终于看不下去了。 “喂,小龙虾不是这么吃的。”她挡开陆语的筷子,三两下拔掉虾钳,拨开虾壳,把虾肉剔出来扔进陆语碗里,嘴上叨扰着:“陆姐,我知道你心情不好,但你好歹吃点东西啊。” 陆语何止是心情不好,简直是心如刀绞。 陆语原本家境优渥,在二十岁之前她完全想象不到“家逢突变”、“灭顶之灾”这样可怕的词语有朝一日会降临到自己身上。可当父亲意外离世,家产被夺,老宅落入他人之手的那一天,她对那样可怕的词突然有了切肤之感,切肤之痛。 这样的痛感,在今天,何其相似。 几个月前,自打陆语得知鱼儿胡同那套老宅在地产中介挂牌出售的消息后,本来不屑于拍摄商业照片的她开始没日没夜地接活攒钱,即便是体力严重透支她也咬牙撑着。可看看银行账户里缓慢上涨的数字,她的心很快又凉了半截,比起八位数的房款,她那点积蓄只能叫杯水车薪。 如果不是在万般不得已之下,陆语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动那枚袖扣的主意。但就是这样,她穷尽所有努力,耗尽所有精力,割舍掉所有不忍割舍的东西,最终却还是与陆家老宅失之交臂,鸡飞蛋打。那种感觉就跟马拉松长跑胜利在望时,冷不丁被人狠狠地绊了一跤,然后跌倒在距离终点线一步之遥的地方一样令人扼腕痛心。 这让陆语怎么可能不悲伤,不崩溃? 抬眸,她看着冯晓冬,嘴唇轻颤伴着一丝苦笑:“你说……我该怎么办?”她的声音细细的,好似人在失去一切希望后发出的细弱悲鸣,哀婉凄楚。 冯晓冬的筷子尖倏然一顿,她心里替陆语难过得不行,又觉得任何安慰在这个时候都显得苍白无力,干脆怒斥道:“都怪李雁那个贱人!她说好了会等你筹钱,现在还不到付款期限呢,她怎么能出尔反尔把房卖给别人?!简直太无耻了!” 李雁…… 这个名讳让陆语原本还发木发僵的大脑像是被人猛地一棒子敲下去,一刹那的钝痛过后,是没来由的清醒。 没有分秒的思索,她冷硬了也加重了语气说:“我得向李雁要个说法。” 眼瞅着陆语抛出这么句话便从兜里往外摸手机,翻出那个女人的号码就要按下去,冯晓冬吓得大惊失色,慌忙按住她的手试图阻止。 “陆姐,别打——” 那女人简直是陆语的煞星,每次两人交锋,都以陆语完败收场,这个节骨眼上冯晓冬可不敢再让她受刺激了。 可她终究还是慢了半拍,陆语的手机已经接通了...... ** 同一座城市,不一样的风景。 在寸土寸金的城东商业区,某幢新落成的摩天大楼高耸天际,巍峨气派,即便建筑物顶部被层层叠叠的雾霾笼罩着,依然可以用肉眼看到烫金的集团logo,熠熠生辉。 “b市的天气都这样么?”走进金碧辉煌的写字楼大堂,唐奕承若无其事地问道。 听闻这句话,宋远蓦地松了口气。老板自从下飞机之后就进入了一言不发的沉默状态,害他一路都在苦苦揣摩对方的心思。 现在好了,宋远规矩地跟在唐奕承身后半步之外,嘴上连珠炮似地说道:“b市的空气质量当然不如纽约,不过这里money遍地,商机无限。还是唐总您有眼光、有远见……” 还真不是宋远狗腿,他这位年轻的总裁确实是把经商的好手,就连美国主流媒体都将唐奕承称为商界黑马、华尔街极具潜力的青年企业家。早前,唐奕承看准了国内蓬勃发展的经济趋势,果断决定把集团的业务重心从纽约转移到国内来。经过一年多紧锣密鼓的筹备期,今时今日,sunshine集团正式在全国经济金融中心b市扎根落户,开疆辟土。 当天下午,唐奕承召开了第一次高管会议。会议结束后,候在会议室门口的宋远大步跟上他,“唐总,宁小姐刚才打电话来了。” 唐奕承面色如常,略一点头:“嗯,我知道了。” 见唐奕承没有回电话的意思,宋远又说:“地产经纪说鱼儿胡同的那套房子已经办好过户手续了。您是打算交给物业公司打理,还是……” “先搁着吧。” 唐奕承的嗓音不疾不徐,脚步稳健朝办公室走去,却在中途他突然改变了主意。驻足回头,他对宋远说:“备车,我去看看。” 宋远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老板要去看什么。 ** 遮天蔽日的雾霾不知何时散去了,下午的天空却愈加灰暗无光,大片大片的乌云从天际翻滚而来,像是过期变色的笼罩下来,阴阴沉沉的。 b市今年的第一场秋雨快要来了。 陆语裹紧身上的小风衣,闷头朝胡同里的某片老房子疾走。 陆家老宅跟胡同里其他的四合院一样,青砖灰瓦和四角飞檐勾勒出老式建筑特有的古朴宁静。大概是许久没人住了,木门上的红色漆皮脱落得跟鳞片一样,兽头形状的青铜门钹也已经锈蚀斑驳,毫不掩饰地昭示着一个家族的没落。 陆语在门前站定,抬手,她摸了摸泛着凉意的门钹。而后,她仰起头,看向围墙。那高大的围墙后面锁住的是她童年的记忆,而她手指所触的地方是一扇她再也进不去的门。 憋了一下午的雨,终于来了。 淅淅沥沥的雨点从树叶间的缝隙落下去,滴答在陆语头上,她的心口仿佛突然被雨水灌满了,潮湿而窒闷,耳边嗡嗡回荡着李雁刚才在电话里跟她说的那番话。 “陆语,我是看在你叫过我‘妈妈’的份上才决定等你筹钱的。可我后来想想,那套老房已经七八年没人住了,翻新和打理都是劳心劳财的事儿,我也是不忍心看着你那么辛苦,才把它卖给别人的……” 从那张嘴里说出的假话那么漂亮,谁又能想到就是这个女人在陆父离世后,掠夺走了陆家的全部家产呢,恶毒又阴险的后妈。 “你不是我妈妈,不是!我只有一个妈妈,她叫何婉茹,她和她的名字一样美……”陆语喃喃自语地念叨着,任凭苍凉的雨丝慢慢湿透她的衣襟,冷得颤抖。 即使在陆语十岁的时候妈妈就去世了,可这个瞬间,她执拗地相信着妈妈现在一定就在那片围墙之后,在那扇砖红色的木窗棂之后,静静地等着她回家。 也是这样的雨天。 “妈妈,我为什么叫陆语呀?”六岁的陆语托着腮帮子趴在窗前,问着每个孩子都会问的傻问题。 何婉茹关上窗,把陆语拉过来,给她套上那件刚打好的毛衣,声音柔柔的:“陆语小朋友出生的那天在下雨呢,所以妈妈给你取了个跟‘雨’同音的名字。你就是妈妈的小雨点,晶莹又漂亮……” 陆语穿着新毛衣在原地转了一圈,眨巴着大眼睛看着何婉茹,她那双眸子里当真跟蓄满了雨珠一般,璀璨晶亮…… 过去这么多年了,雨还在下,可妈妈,再也不会回来了。 陆语捂住脸,缓缓地蹲下来,她把头埋在膝盖里,被雨水淋湿的肩膀一抽一抽的,眼泪哗哗直流。那是泪水也没法倾诉干净的悲伤和想念,那是秋雨也没法带走的绝望和无力感,她真的什么都没有了,就连那点细碎的记忆都要被这房子的新主人夺走了…… 不远处的古槐树下,一辆黑色轿车停在那里,悄然无声。 不停有雨点打在暗色的车窗玻璃上,隔着那些晕开的圆圈,隔着潮湿清冽的空气以及这段不远不近的距离,车后座上,一双狭长幽深的眼睛就这样看着陆语,不知看了多久。 副驾上,宋远一头雾水地瞧了瞧跟小蘑菇一样瑟缩哭泣的女人,又从后照镜里看向唐奕承,他竟陡然瞥见这位历来冷酷的男人眼中闪过一抹转瞬即逝的悲凉。 唐奕承的声音比宋远思考的速度更快,宋远还没看出个所以然,只听对方低声道出一个字。 “伞。” 宋远应声窜出轿车,拉开后座车门,他还来不及为唐奕承撑起伞,手里的伞便被对方抢走了。 唐奕承抬脚,一步一步地朝着那朵小蘑菇走过去…… 第五章 陆语不知道自己蹲在地上哭了多久,她从肺部挤出来的啜泣声明明很大,可从口鼻处发出来时却好像蚊子一般,可怜兮兮的,仿佛那点凄婉的哀鸣全被细密的雨丝冲掉了。 雨,渐渐大了。 可她头顶上却忽然干燥了。 感觉到一把伞撑在了自己头上,陆语的抽泣停住一瞬,埋在双膝间的头恍恍惚惚地抬起,一双白色的男士休闲皮鞋赫然撞进她眼皮底下,被泪水模糊的视线往上,她看到那只握着伞柄的手,手指细长,指骨匀称,指甲修得整齐干净。 陆语颇有些怔忪地看向男人的脸,浓浓的鼻音里夹杂着惊讶:“梓行,你怎么来了?” “我下了飞机之后去工作室找你,结果扑了个空。听冯晓冬说你来这儿了,我不放心就过来看看。”梁梓行显然什么都知道了。 陆语闷闷地“哦”了声,约莫是不想让对方看到自己这副狼狈的样子,她极快地抹干净脸上的泪珠,把湿漉漉的头发掖到耳后,然后双手撑着膝盖想要站起来。可人越是在想要掩饰什么的时候往往越掩饰不住,蹲久了的双腿酸麻,陆语在站起身的一刹那,狠狠地趔趄了一下。 梁梓行及时伸过来的那只手搀牢了她,他落在陆语身上的目光不动声色地隐藏着自己的五味陈杂,这个女人到了这个地步都不肯在他面前展现出柔弱的一面吗? 他记得陆语刚从美国回来那会儿,他还能看到她委屈抹泪,可后来那些眼泪就不知所踪了,她只剩下隐忍、沉默,和那假装的坚强。 梁梓行压下满嘴苦涩,把伞又往陆语那侧伸了伸,自己大半个肩膀暴露的雨幕中,他说:“我送你回去吧,别淋感冒了。” “……好。” 在两人几步开外的地方,撑着一把黑色长柄雨伞的男人就这么僵在原地,止步不前。 胡同里很静,雨落在伞上的声音格外清晰。 隐在伞下的那张脸竟比这黯沉的天色更阴翳,唐奕承收回瞬间冷凝的眸光,调头走回轿车,一矮身坐进后座,“开车。” 他这道裹着冰碴的声音震得司机握在方向盘上的双手都颤了颤,而副驾上的宋远早被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出了。 车子驶离,车轮下的水花被飞快地溅起,又淅淅沥沥地飘散下去,唐奕承的神色越来越冷,落在玻璃窗上的冷硬侧影被雨珠切割的支离破碎。 七年前的纽约,他就是这样看着陆语跟那个叫梁梓行的男人走掉。 七年后的今天,亦然。 何其相似的情景再现,唐奕承在片刻前对陆语生出的那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怜惜,甚至让他在那一瞬间的恍惚中生出错觉:他用这样的方式惩罚她是不是太狠了? 可此时,他所有的不忍和迟疑全都生生地湮没在胸腔翻滚的愠怒中,湮没在从车窗外掠过的蒙蒙烟雨中……不留一丝痕迹。 唐奕承位于b市的寓所是一幢崭新的美式别墅,年逾五十的老管家却不是新的。唐奕承骨子里是个念旧的人,秦叔在纽约就是他的管家,跟在他身边有些年了,这次他回国索性把秦叔一起带来了。 见唐奕承冷着脸回来,秦叔躬身从鞋柜里拿出拖鞋,放在他脚边,没有多说什么。唐奕承扯掉领带,踩着大理石楼梯进到二楼的主卧,就看见床头柜上放着个医药箱。 每到雨天,秦叔都会把医药箱摆在他床头。 唐奕承解扣子的动作微微一顿,抬起的左臂因为肩胛处传来的那阵隐隐作痛而僵在半空。他感觉到一种类似于旧伤复发的痛,从肩胛骨一寸一寸地蔓延至心脏,不是那种锐痛,咬一咬牙就能忍过去,而是那种老伤留下的钝痛,就如同爱过一个人后因她而生的疼痛。 如附骨之疽,细密又绵长,挥之不散。 ** 陆语的摄影工作室距离陆家老宅不远,十来分钟的车程。工作室的规模不大,坐落在一套普通的商住两用楼内。复式结构的房子客厅被改造成摄影棚,楼上另有暗室和两间卧室。为了节省开支,她和冯晓冬就住在工作室里。 梁梓行把陆语送回来时,冯晓冬正趴在电脑前修片,见状她赶紧放下手头的工作,帮忙把陆语扶上楼。 陆语是真的累了,发生了这么多事,她全身的力气都被榨干了,淋过雨的脑袋里仿佛被人塞进了铅块,沉得抬不起来。接过冯晓冬递过来的干毛巾,她往头上一裹就栽倒在床上。 “我睡一会。”陆语蒙上被子,含含糊糊地说了句。 看着她把自己裹成蚕蛹,一副“我想静静”的模样,冯晓冬无奈地摇了摇头,掩上门下楼了。 梁梓行还没有离开,冯晓冬给他倒了杯温水,一点不见外地说:“梁哥,有件事我得求你帮个忙。” 冯晓冬从大专毕业就跟在陆语身边当摄影助理,三年相处下来,她觉得自己比陆语跟梁梓行还熟。没办法,陆语对于这位追求者,无论是物质上还是感情上,她统统一副拒之于千里之外的态度,有些话只能由冯晓冬来说了。 “什么事?”梁梓行挑了挑眉。 冯晓冬眼巴巴地瞅着他,直言道:“陆姐这间工作室的租约马上要到期了,房东说儿子结婚要用房,所以不能跟我们续约了。你人脉多,能不能麻烦你帮我们找找有没有合适的房子?” “嗯,没问题。”梁梓行不假思索地应承下来。 陆语的情况他是知道的,假如顺利买下陆家老宅,她是打算把工作室一起搬过去的。哪知意外横生杀了她个措手不及,所有的事情都要重新规划,而且时间紧迫。 梁梓行没有食言,没过几天,他就给陆语介绍了一位专业地产经纪。小伙子姓刘,能说会道,聪明干练,带着陆语看了好多套房子,但她却没相中任何一处。陆语知道症结所在,并非房子不好,而是问题出在她身上。 她老早就开始默默规划如何把陆家老宅改建成工作室了,甚至连细部她都想好了。正房的面积大、采光好,用来搭建摄影棚再合适不过;东西厢房冬暖夏凉适合住人;至于庭院,当然是要种上一些花花草草,日暮时分,看一看满天彩霞映衬下的浪蕊浮花是何等的惬意舒畅……就是因为陆语心里有了这样的预期值,现在比较起来,她才会觉得地产经纪推荐的那些房子都差强人意。 眼瞅着又是徒劳无功的一天,小刘也不气馁,还反过来安慰陆语:“没事,明天我再带你看几套。找房这事儿就跟找男票是一样的,全靠缘分,说不定哪天就遇到对眼的了。” 这小伙子还挺能扯,陆语的笑容已然不再像之前那样勉强,她指着路边的咖啡厅,说:“这几天辛苦你了,不如我请你喝杯东西吧。” 小刘累得一脑门汗,也顾不上客气了,“好啊,谢谢陆小姐了。” 国际知名品牌的连锁咖啡厅,门是玻璃的,并不重,可陆语推门的动作却有点吃力。自从那天淋雨之后,她就出现了感冒症状,当时没有严重到要去医院的地步,但这几天马不停蹄地到处看房,她越来越觉得浑身乏力。 跟在她后头的小刘伸手帮她推开门,打趣说:“这点力气都没有,你得多锻炼啊。在我的印象里,女摄影师都是女汉子,嘴里叼根烟,肩上挂个包,动不动就上高原进荒漠,野范儿十足。可你看着,跟她们一点都不像。” 小刘没说错,陆语长着一张清丽脱俗的面孔,鼻子小巧挺秀,嘴唇微微上翘,看起来甜美清纯得就像个大学生,可她的阅历全写在了那双清澈明莹的眉眼里。她的眼睛黑白分明,很大也很亮,沉淀着某种纤尘被岁月洗涤后的清冽,总给人一种过于安静的感觉。 陆语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径直朝吧台走过去,她心里还在琢磨是来杯木槿花茶,还是抹茶拿铁?却在中途被她余光所及之处的那抹身影扯住了脚步,整个人猝不及防地被钉在原地。 与其说陆语总是能在人影幢幢中第一眼认出这个男人,倒不如说,现在的唐奕承总能在第一时间吸引住女人的目光。 唐奕承坐在靠窗的位子上,初秋的阳光在他身上勾勒出一个精致到无可挑剔的轮廓。他依然是那副令陆语倍感陌生的尊贵穿戴,脸上的表情倒是没那么料峭了,他眸光浅浅地看着坐在他对面谈笑自若的女人,看不出喜欢,还是不喜欢。 发现他不是一个人,陆语本能地想要错开视线,却终究没忍住又看了看那个女人。碍于是背影,陆语只能看到她披在肩上的大`波浪卷发,以及短裙下纤细修长的美腿和那双大红底高跟鞋。 果然人一有钱了,连挑选女人的眼光都变得艳俗起来。陆语还在暗搓搓地吐槽,唐奕承已经挑着眼角,朝她的方向看了过来。 目光交汇的一刹那,陆语只觉这男人眼睛里的光陡然失去了温度,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待见的人似的,一道冷芒就这样逆着满室阳光朝陆语迎面劈来,冻得她后脖子嗖嗖发凉。 站在她身旁的小刘也未能幸免冷气团,稍带着被唐奕承的眼风扫过。原本唐奕承只是那么满带不屑地打量一眼陆语身边的男人罢了,却在看向小刘脖子上挂的地产经纪胸卡时—— 他的眼微微一眯,不知在思考些什么。 “我们换个地方。”陆语小声说。 “……”小刘回应她的是一脸问号。 不等两人撤离,大红底高跟鞋的主人已经意识到唐奕承走神了,她循着他的目光转过头,然后她就发现了那个,“陆语?” 冷不丁被这女人叫出名讳,陆语当即怔住。 第六章 冷不丁被这女人叫出名讳,陆语当即怔住,脚下一顿再仔细一瞧,她还真对这张明艳动人的脸有那么点印象,两人曾在苏富比香港秋拍会上有过一面之缘。 周萱萱看起来心情不错,又是个自来熟的性子,她跟唐奕承说了句什么,便施然起身把陆语叫了过来:“那天秋拍会后你和梁先生走得太快,我都没来得及跟你好好聊聊。” 陆语想走走不成,硬着头皮听她寒暄,尽量对坐着没动的唐奕承……视而不见。可不承想,周萱萱接下来的那番话,竟然让陆语想无视唐奕承都做不到了。 “我对你那枚蓝宝石袖扣挺感兴趣的,拍品的价值并不仅仅在于交易额,最动人的是它背后的故事。我想跟你约个时间,听听你和那个穷小子的故事……”周萱萱用那种饶有兴趣的口吻说道。 这个话题…… 陆语尴尬得喉咙都涩了,她捏着周萱萱刚刚递过来的印有“自由撰稿人”头衔的名片,僵僵地站在咖啡桌边上。不用低头看,她也能感觉到坐在那儿的唐奕承在听到某个字眼时,蓦然冷冽下来的面色。 寒凉如冰,阴沉如夜。 陆语这女人居然敢在外人面前叫他……穷、小、子?! 一声嗤笑,就这样渡着唐奕承轻漫的声音钻进陆语耳朵里:“这位小姐,我很好奇你为什么要卖掉那枚袖扣?你就那么缺钱么?” 明明所有的答案他都再清楚不过,让陆语寝食难安的陆家老宅,甚至是她过得好好坏坏,他都找人查过,可他还是忍不住要问一遍“为什么”。唐奕承觉得自己需要听到一个像样的解释,由她亲口说出来,用那种卑微的、无奈的口气,也许那样会令他舒服一点,会让他在对她做出一些事时手下留情。 窗外依旧日光倾城,陆语却觉得眼前顿时昏暗了,只因抬起头与她对视的男人那双眼漆黑而锐利,像是席卷了整片夜色。他坐着,她站着,可高度上的优势非但没令陆语觉得底气爆棚,反倒是“缺钱”两个字瞬间让她跌到尘埃里。 从未有过的难堪迫使她别开脸,紧抿着嘴唇说不出话来。 周萱萱察觉到一丝诡异的气氛悄然涌来,却压根没想到是因为某人已经把自己跟“穷小子”对号入座了。她一边在心里喟叹,如此高贵冷艳的唐先生竟然会对八点档剧情感兴趣,一边笑着结束了这个话题:“陆语,我们改天再约。我期待你的故事,它一定很精彩。” 陆语如蒙大赦,她来不及整理自己凌乱不堪的情绪,调头就要走,唐奕承却在这时开口说道:“说不定这个故事跟那枚袖扣一样,也能卖个好价钱。”他的气息平稳,完全没有那种被气坏的样子,只有淡淡的嘲讽跃然于眼角眉梢。 陆语因为这句话猛地顿足,在各种自己该有的反应里纠结了须臾,却是连她自己都没料到她会说:“没有什么精彩的故事,那个穷小子……”她僵着脖子转回头,看向那位高高在上的男人,放慢了也加重了语气说:“我已经把他忘了。” 唐奕承在飞机上对陆语说的那句话,此刻她来还给他,干脆利落。 陆语抛出这么句话后,她对周萱萱说了句“失陪”,然后拉上一直如空气般存在的小刘抬脚便走,唯独忽略了瞬间脸僵成石像的唐奕承。 这个男人落在陆语背影上的视线一时有些收不回来,那双墨色的瞳仁微微一缩,唐奕承心脏的部位像是突然被撕扯一般,突突地疼了几下。原来,从最熟悉的人嘴里听到“把你忘了”这个词,竟是这样一种感受——窒息般的难受。 既然她忘了,那他是不是该帮她回忆一下? 直到周萱萱第三次轻唤“唐先生”,唐奕承这才将脸转向她,墨眸有点艰难地聚焦,“嗯?” 颜值高的男人总会让女人特别有耐性,就连走神都不会被介意。周萱萱笑容不变,跳过陆语那段小插曲,她继续了之前的话题…… ** 离开咖啡厅,陆语的脸立马垮下来,最后那句话几乎抽干了她全身的血。她就像一只斗败的公鸡,刚才还扑棱着翅膀咯咯鸣叫,这会儿整身的毛都被人拔光了,只剩下一身内伤,五脏六腑都在疼。 小刘见她脸色不太好,也没多问,他直接在路边的便利店买了两瓶矿泉水,递给陆语一瓶,他知趣道:“等房子找到了,你再请我喝咖啡吧。今儿时候不早了,你赶紧回去歇着。” “嗯。”陆语勉强挤出个笑容,脑袋越发昏沉。 陆语的工作室就在附近,跟小刘分开,她沿着林荫道慢吞吞地往回走。赶上下班高峰时段,主干道上车水马龙,在满耳朵嘈杂的车流声中,一句冷冷的男声猝然穿透这片喧嚣,直击她的耳膜—— “陆语,总有那么一天,我会让你后悔的。” 那近在咫尺又遥不可及的声音让陆语猛地打了个寒颤,她浑浑噩噩地扭头四下张望,却发现除了行色匆匆的路人之外,根本没有那个声音的主人。 陆语的幻听,来自于唐奕承对于那段旧感情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此后七年,彼此再无感情可牵绊,以至于陆语一度以为“让她后悔”这种说法,不过是少年不甘心失去讲出的负气话罢了。可现在,随着这个男人以王者归来的姿态再次出现在她面前,她这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一丝……胆寒。 九月的b市并没有多冷,陆语穿得也不少,可她竟是越走越冷,越走越急。一路走进工作室所在的大楼,她抱在胸前的双臂松开,抬手摸了摸前额,滚烫。 冯晓冬给客户送照片去了,工作室里没人,陆语掏钥匙开门,对面的门突然在这个时候打开了。 听到声响,她下意识地回头,就瞅见从对门的门缝里探出来个脑袋。 微胖的中年妇女头上戴着老式发卷,她乜斜陆语一眼,不太客气地说:“陆小姐,你的租约还有一个星期就到期了,我今天听你助理说你们还没找到新地方,你可得抓紧了,别到时候赖着不走。我这边还赶着给儿子布置婚房呢,现在结个婚多不容易,女方不见房不点头……” 包租婆絮絮叨叨地说了半天,陆语抿了抿苍白的唇,只应了声:“我知道了。” 秋日的暮色来得早,窗外天色渐暗,幽黄的廊灯洒下淡淡的光晕,陆语踩着自己被拉长的影子穿过工作室的走廊,推开最尽头那扇房门。 这是一间专业暗房。 黑色的墙面上拉着一条绳子,陆语把绳子上用夹子夹起来的照片取下来,连同冲洗罐、安全灯和量杯等小物件一起装进一个大纸箱。她暂未找到落脚处,清空工作室却不能耽搁,不知是不是因为刚才被房东催得心里焦躁,她的动作又快又急,却在拉开工作台下面那个抽屉时,她的指尖倏然一顿,不觉放缓了动作。 陆语从抽屉里取出一个旧纸盒,廊灯从虚掩的门缝漏进暗房,磨出毛边的纸盒盖在明明灭灭的光线中被她打开,仿佛谁的秘密悄然从黑暗中涌出…… 这个盒子陆语保存七年了,里面是厚厚的一沓老照片。 陆语喜欢白色相纸从显影液下浮现起色彩的那个瞬间,就像最初宛若一张白纸的人生一点一点的着色,由浅至深,由暗至明,最后定格在时光的某个点上。尽管不是所有的人生经历都绚烂多姿,可当你回望手中的照片,便会记起那个早已逝去的时光点,便会记起那一刹的喜与悲。 逐一翻看,在陆语指间停留最久的那张照片,背景是纽约一间阴暗潮湿的地下室,狭小的玻璃窗被暴雨冲刷得模糊不清,宛若一帘小小的瀑布,无声流淌。 窗前印着一轮剪影。 少年坐在地板上,两条长腿微微曲着,手里拿着一颗烤土豆,侧身望向窗外。外面世界的光亮被滂沱雨幕遮去大半,只有窗前的一小片空间漏进微弱的幽光,少年的脸孔隐在光影的明暗交界处,叫人看不真切,只有他那线条完美的侧脸轮廓清晰地浮映在相纸上,桀骜的,沉静的,就像是一幅陈旧的文艺电影海报。 唐奕承这张照片是陆语抓拍的,她记得那一天。 那一天,他从被雨水淋湿的外套里拿出一个漂亮的小盒子给她,干燥的盒子里装着一块香喷喷的蔓越莓蛋糕。 第一口蛋糕的滋味,那么甜,甜得直叫人想落泪。 陆语挖下一小块蛋糕喂到他嘴边,唐奕承却笑着摇摇头,啃着手里那颗干巴无味的烤土豆,他说自己不喜欢吃甜食。 他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吃掉整块蛋糕,然后把她沾在鼻尖的奶油轻轻抹掉,他的指腹柔软又带着浅浅的薄茧,蹭得她的心痒痒的。 那一天,隔音不太好的地下室回荡着楼上播放的那首老歌《make you feel my love》…… the storms are raging on the rolling sea, 人生如大海般波涛汹涌, and on the highway of regret. 命运之旅难免残存遗憾, though winds of change are blowning wild and free, 生活无常如狂风般猎猎吹过, you aint seen nothing like me yet. 但爱你的心却永不腐朽。 go to the ends of the earth for you, 哪怕是走到世界尽头, to make you feel my love…… 只为让你感受我的爱…… 陆语昏倒在暗房里的那个刹那,脑袋里就飘着那一天的那首老歌,不成调的曲子仿佛老式留声机里尘封的杂音一不小心泄露出来,拽着她越飘越远…… 她手里的相片无声滑落,又被飘窗灌进来的晚风卷起,泛黄的老照片像浮萍一般无依,在半空中飞舞着,飘摇着,最终落在门口那片黯淡的光线里。 相纸上的少年依旧静静地坐在窗前,看着那扇曾把他锁在落魄中的雨窗,年复一年当他终于逃出那扇窗,他又可曾悲叹过,自己身后举着相机的那个女孩早已不在? 他们的人生多可悲,他心硬,她就只能嘴硬。 拼尽全力说着“忘了”的人,此刻却记得比谁都清楚。 第七章 半夜的急诊输液室里很安静,安静得仿佛可以捕捉到透明液体从输液袋里滴落的“滴答”声。 冯晓冬腰板挺得笔直,尽量保持岿然不动的坐姿,她歪头瞅了眼枕在自己肩上昏睡的陆语。 从天花板上洒下来的白炽光将陆语的肤色衬得苍白如纸,汗珠从她光洁的额头上冒出来,垂散在脸侧的几缕碎发被沾湿,打成细细的小卷儿,贴在她瘦小的脸上。她的眉如黛,很细,紧紧拧着,眉心凝着病态的柔弱,以及一抹白炽光也化不开的阴晦。 冯晓冬忍不住叹口气,这女人怎么把自己折腾成这样了?难不成跟她在工作室地上看到的那些照片有关?照片上的少年美得令人惊艳,可她为什么一点没听陆语提过呢? 陆语向来眠浅,加上坐着睡不舒服,她被那声叹息吵醒,支着昏沉沉的脑袋看向输液袋,“怎么还没输完?” 冯晓冬及时打住神思,她扭了扭僵硬的肩膀,手贴向陆语前额,故作轻松道:“快好了,你的烧好像退了点。” 陆语 “嗯”了声,把输液管的滴速调快了些。 冯晓冬是今晚回到工作室后发现陆语晕倒在暗房里的,要不是她赶紧生拉活拽把陆语揪起来送到医院,她非得烧傻了不成。 冯晓冬本不想再给陆语添堵,可她是根直肠子,那点担心全写在脸上了:“陆姐,要是再找不到房子,咱俩不会真要去睡大桥洞了吧?” 陆语指尖轻轻一顿,把碎发掖到耳后,她看向冯晓冬,她的声音被偏高的体温烧得干干涩涩的:“要是睡大桥,你还跟着我么?” 大概是没想到她会这么问,冯晓冬愣了一下。 冯晓冬是外地人,大专毕业她和所有怀揣梦想的年轻人一样,想要留在b市这座繁华都市闯荡一番。可是她的学历不高不低,经验半点没有,找工作那会儿处处碰壁,还差点被一间不正规的小公司倒骗了钱。如果不是她后来有幸赶上陆语的工作室招人,可能早就得卷铺盖回老家了。 想到这些,冯晓冬朝陆语咧嘴一笑:“跟啊,必须跟!你去哪儿我去哪儿。” 陆语莞尔,嗓音似乎清润了些:“我会想办法的。” 这个节骨眼上,陆语能想出的办法,也不见得是多好的办法。小刘说找房子就像找男票,陆语觉得这话不错,可又有多少人能找到真正完美无缺的男票呢,到头来还不是吵吵闹闹凑合相处着。所以陆语也不纠结了,心想选套差不离的房就行了。 生活就是不断的妥协,别无他法。 没过两天,陆语就在租房网上物色到一处房,性价比貌似不错,就是地方有点远,在四环外。她的烧已经退了,跟冯晓冬开着工作室那辆半新不旧的国产suv去看了趟房后,陆语决定签约。 殊不知,签约当天早上,她又接到了地产经纪约看房的电话。 手机铃响起时,陆语正在给摄影器材装箱,她原本是想推掉小刘的,可架不住对方那句“我已经在你工作室楼下了”,她只能抓起件外套匆匆出门。 小刘不知从哪儿弄来辆车,陆语没上车,她透过降下一半的车窗跟他说:“我已经找到房了,一会儿就要去签约了。” 小刘闻言脸一垮,但只是片刻的臭脸,他忽然挑了挑眉毛,拍着胸脯夸下海口:“这次我介绍的房源包你满意!你要是不去瞅瞅,保准得后悔。要不这样,你先上车跟我去看房,如果不和你心意,我立马送你去签约,咋样?” 陆语看了看表,时间倒是来得及,“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啦。你还欠我一杯咖啡呢,你就这么不想请我啊?”地产经纪全凭一张嘴混人生,软磨硬泡。 人家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陆语无奈地摁了摁眉心,“那好吧。” 她此刻的感觉就像是相亲相了无数次也没遇到自己的mr.right,却在心灰意冷准备随便找个人嫁了时,媒婆突然窜出来抢婚,她经不住对方巧舌如簧的美言,于是抱着一丝不厚道的侥幸心理去相亲,典型的骑驴找马。 十来分钟的车程,行至一半,陆语的手机再次响起。 电话是疗养院打来的,每隔一段时间她都会接到这样的电话。自从陆父去世后,陆奶奶便一病不起,常年住在疗养院,今年过完年她老人家的身体和精神状态更是每况愈下。清醒时,她会拉着陆语的手叹息:“李雁那个女人造了那么多孽,老天为什么还不收拾她?可怜你摊上这么个后妈……”糊涂时,她会问陆语:“小语呀,你放暑假了么?奶奶好久没给你听写生词了……” 奶奶,是陆语在这世上唯一剩下的亲人了。 护工一板一眼地汇报陆奶奶的近况,陆语握着手机专注聆听,她垂敛睫毛,徒劳地遮挡从车窗照进来的阳光以及她眸底的那抹怅然。末了,她对护工说:“我过些天会去看她。” “……” 陆语结束通话时,小刘刚好拉起手刹,他指着窗外说:“到嘞!你看,就是那处房——”声音未落,他已经跟只猴子似的窜出车门。 陆语把神思从那通电话里抽离出来,顺着小刘的方向歪头投去一瞥,只匆匆掠过那幢房子,她便再自然不过地开门下车。可陡然间,陆语的神经像是被人狠狠地撩拨了一下似的,转瞬她就再度抬眸,逆着大太阳强行看向那间四合院。 古朴的院落静静地沐浴在午后的艳阳中,四角飞檐被阳光和婆娑的树影抹去了棱角,像是展翅的鸟儿斜斜地飞向高枝。只有那青砖灰瓦依旧斑驳,铭刻着岁月流淌的痕迹与那时光也带不走的儿时记忆,静谧安好。 这是陆家老宅。 该不会是做梦吧? 陆语抬手,搓了搓眼睛,却怎么也搓不掉眼中的惊诧与欣喜。一步一步的,她朝着那扇红漆木大门走过去,她的脚步是前所未有的缓慢,似乎生怕自己走快一点,就要把面前这个美梦踏碎了似的…… 走在前面的小刘并未发觉身后人的异状,带陆语沿着庭院、厢房四处梭巡,他竹筒倒豆般介绍说:“陆小姐,你要把工作室开设在这里简直太棒了,用你们艺术家的话说这叫‘怀旧’,能激发创作灵感呢。在b市这种独门独户的四合院越来越稀罕了,这回难得赶上人好心善的房主,开出的租价不高,而且你可以立马入住……” 小刘唱了老半天独角戏,也不见陆语吱个声,忍不住嗽了嗽嗓子:“陆小姐?陆……”孰料,转过身的一刹那,小刘的声音忽地卡了卡壳。 怔忪少顷,他才摸着脑袋问陆语:“咳,你怎么……哭了啊?” 被对方这么一问,陆语赶紧摸了摸自己的脸,果然湿湿的,情绪使然她连流泪都不自知。 小刘不会安慰人,看着满脸泪痕又有点不知所措的陆语,他一肚子疑惑最终化作掷地有声的两个字:“租、吗?” “租。”陆语点点头,毫不迟疑。 老宅本来就是陆语的首选,没有任何一个地方可以与之比拟,陆语暗暗庆幸,幸好她还没跟别家签约。现在老宅由“买”变成“租”,虽然不是最好的结果,但也不算坏,起码那扇她以为自己再也踏不进来的门,已经向她敞开了。 走出四合院,陆语的步子依旧迈得很慢,她一步三回头回望老宅,不自觉地向上弯起嘴角。许是她太过专注,就连不远处的树荫下停着一辆黑色轿车她都浑然不觉。 透过暗色车窗,唐奕承的视线就这么凝在陆语脸上,长久的,一瞬不瞬。她笑得眉眼弯弯,被泪水洗过的眼睛明澈得仿佛刚在清泉里浸过,漾着浅浅的水光,似幸福,似喜悦。 那水光,未经任何情绪过滤,直触唐奕承眼底。 那是他只有在午夜梦回时才会见到的、久违的笑容,她笑起来的样子还是那么美。原本遥不可及的笑颜,此刻一点一点近了,近在咫尺,仿佛他一伸手就可以碰触到。唐奕承眼角微微一眯,幽深的瞳仁里散漫着某种不具名的情绪。 副驾上的宋远摸了摸下巴,他不明白老板为什么临时推掉了一场应酬,叫司机把车开来这里。不过他眼力极好,已经认出了陆语,她今天看起来挺开心的,跟上次瑟缩在胡同里哭泣的小蘑菇判若两人。 宋远到底没忍住,回头问道:“唐总,您为什么要把房租给她?”老板不差钱,显然不是冲着那点租金来的。 唐奕承会说他只是突然心血来潮想看看她笑起来的样子么? 只是短短的一刹那而已,唐奕承心里泛起的那丝波澜便生生被他强压下去,那是不该有的动容和心软。他眯起的眼睛在转向宋远的那个瞬间恢复了常态,目光温凉而料峭。 唐奕承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倒问他:“你知道这世上有两种猎人么?” “什么猎人?”宋远越发疑惑。 “一种猎人在捕捉到猎物后会把马上它解决掉,另一种猎人在捉到猎物后却并不急于捕杀,而是会让猎物喘口气,当猎物以为有希望逃脱时猎人再解决掉它。”唐奕承的声音和表情一样淡。 车里没开冷气,宋远却隐隐感觉到一团冷空气从后脊梁冒出来。他虽然不是心理学研究专家,但他可想而知第二种猎人更聪明,也更残酷。 唐奕承吩咐司机开车的指令落下,他再度看向窗外——秋日的阳光被屋檐和老树遮蔽后将胡同切割成两半,胡同一边是阳光,一边是阴影。 陆语站在阳光处,而他隐在阴影处。 一如多年前,她沐浴在曼哈顿的日光倾城里,而他苟且在那间不见天日的地下室里。是命运刮起了那阵风,让他们在大西洋的徐徐海风里相遇,让分别生活在阴暗与阳光两极的少男少女在生命的某个点上交融,相依,甚至是爱到彼此的灵魂里。 那么现在呢? 唐奕承所做的这一切,难道真的只是为了将陆语捧到阳光处,再狠狠地把她拽入黑暗的深渊,让她也体会一把他当年的痛么?又或者,明明这么多年过去了,可他还是见不得她难过、也没有办法丢下她不管? 也许,连唐奕承自己都没有答案。 ** 打道回府,陆语激动的心绪渐渐平缓下来,她不免对小刘嘴里那位“人好心善的房主”滋生出几分好奇。 “你知道房主是什么人吗?”陆语随口问道。 第八章 “你知道房主是什么人吗?”陆语随口问道。 小刘手没离开方向盘,他耸肩道:“我也不知道,听说房主是我们老板的朋友,昨天才把房委托给我们公司代理出租。” 说着,他扭过头朝陆语挑挑眉毛,“你运气真够好的,要不是我们老板点名让我负责这单,你哪有机会捡漏啊。” 陆语好久没听人夸自己运气好了,她不再多想,笑着回道:“谢谢你啦。” 工作室将迁入陆家老宅,庆祝自然是少不了的,冯晓冬接到陆语的消息后立马大松口气。傍晚时分,冯晓冬一手抱着肯德基全家桶,一手拎着半打啤酒回到工作室。不过她不是一个人,跟她一起进来的还有位男士。 陆语忙着收拾东西,正跪在一个大纸箱上粘胶带封条,闻声抬头,她眉目舒展,“梓行?” “刚才我在楼下碰到梁哥,正好把他一起顺上来了。”冯晓冬冲梁梓行挤挤眼,乐呵呵地在陆语面前给他发好人卡:“这次能租到你的dream house还得感谢梁哥,那间地产公司是梁哥介绍的呢。” 见陆语张嘴就要道谢,梁梓行弯了弯唇,“不用跟我客气。”他把陆语从箱子上拽下来,他手长有劲,三两下就把箱子封好了。 梁梓行不是空手来的,他给陆语带了某间高档私房菜馆的外卖,都是她最喜欢的中式菜色,看了眼冯晓冬的那桶炸鸡,他说:“一起吃吧。” “好啊,中西合璧大杂烩。”嗜吃如命的冯晓冬猛点头,立马开始摆桌。 气氛活络,冯晓冬一嘴两用,塞满了食物还不忘说话:“陆姐,这么一折腾你不仅把工作室搬进陆宅,而且连拍卖袖扣的那笔钱都省下了。要不以后咱干脆别接商业case了,拿出点钱去南极拍拍极光,去好望角拍拍达卡马峰?艺术家嘛,总得有点追求,你说是不是?” 餐桌上猝然冒出的“袖扣”二字,仿佛万里晴空飘来的一朵乌云,低气压瞬间环绕。陆语握着筷子的那只手微微一顿,忽略掉那点莫名的酸涩,她正了神色。 “胖冬,那笔钱不能动。”她说。 冯晓冬并不介意因为自己身材圆润而被昵称为“胖冬”,只惊讶道:“难不成你还打着把老宅从新房主那儿买回来的主意?” 不等陆语表态,冯晓冬啃着鸡腿自问自答:“这年头有钱人买四合院都是为了投资,一买一卖价格又不知得涨多少,恐怕到时候你是砸锅卖跌也买不起了……” 她这番话落下,陷入沉默的就不只是陆语了,还有那位吃相优雅、细嚼慢咽的男人。 梁梓行虽然没搁下筷子,进食的速度却是更缓慢了,某些事就这么坏了他的胃口。他今天去问过地产公司老总,陆家老宅的新房主是何许人?那位老总和他有些交情,按理说透露个名讳并不难,可对方竟是守口如瓶,抱歉地说“房主身份不便泄露”。 此人先是抢在陆语之前购得房产,然后再把房转租给陆语,外加那枚袖扣的匿名买家,这一连串事情到底是巧合,还是有人蓄意为之? 梁梓行眸色渐沉,想不生疑都不行。 片刻之后,猝然传来的门铃声打断他的凝思,他带着点疑问看向陆语:“你有客户?”已经过了工作时间。 “我去看看。”陆语放下筷子,走过去开门。 在大门拉开的一瞬间,陆语当即面露怔忪,“周萱萱?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周萱萱穿着一身时尚秋装,她晃了晃手里的手机,“当然是有事找你了。由你名字命名的摄影工作室知名度不错,我在网上搜到地址并不难。” 撰稿人为了挖故事都这么拼么?陆语顿感头疼,“可是我真没故事要讲给你听……” 周萱萱红唇一扯,咯咯笑着:“安啦,今天我找你不是为了这事儿。” “……”陆语越发疑惑。 在高跟鞋敲击大理石地面的“哒哒”声中,坐在餐桌前的梁梓行悠悠转过头,却在看到来者的那个刹那,他轻轻皱了下眉。 不期然跟熟人打照面,周萱萱步子一顿,嗓音不由高八度:“原来梁大设计师也在这里,真巧。” 陆语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从这女人嘴里吐出的“真巧”二字有种阴阳怪气的味道。梁梓行没吭声,他迅速收回目光,眼底沉着一丝罕见的不耐烦。 工作室空间有限,用餐区和会客区之间用一扇后现代风格的白色屏风隔开。周萱萱被陆语带到会客区后,她收起多余的表情,道明来意。 “暖阳基金会计划在h市举办一场慈善活动,现在团队缺一位摄影师,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这次活动的规格高,所以酬劳相当不错。”作为基金会会刊的兼职主编,周萱萱对工作挺上心。 陆语想了想,问道:“什么时候出发?” “后天。”周萱萱作势一笑。 h市是海岛城市,风光秀美,气候宜人,三天两夜的拍摄期不算长,再加上是慈善义举挺有意义,陆语没理由拒绝。至于搬家那种体力活,交给冯晓冬就行了。 可屏风后,一直竖着耳朵听的那位男士,却不知想到什么,他的眉越皱越紧。 周萱萱三言两语说完便要告辞,饭吃到一半的梁梓行应声站起身。他刚才还是一副爱搭理不搭理的样子,这会儿却忽然变了调:“我也要走了,正好顺路送送周小姐。” “……” 电梯门关上,梁梓行烦躁地扯了扯脖子上的领带,乜斜着眼睛看向周萱萱,“你为什么故意接近陆语?”不用想,他也知道周萱萱葫芦里没装好药。 周萱萱依旧笑得迷人,她往梁梓行身侧挪了挪,悄然缩减了两人之间的半步距离,她深v低领衫里那两团柔软就这么贴到梁梓行的手臂上,呼之欲出。 她的动作亲昵,声音却满是挑衅:“你就这么害怕我把咱俩的事情告诉陆语?” 梁梓行身体一僵,本能地抬手推开她,眼神带着一丝警告的意味:“我们都是成年人了,在香港那晚不能代表什么……”成年男人有生理需求很正常,但是与爱情无关。 周萱萱没再靠近,仰头看着他,她唇边的浅笑犹在,浓妆晕染下的眼睛里却是一点笑意都没有了,“你放心,我懂得游戏规则。这次的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只是受人之托。” 她的话音落下,刚好电梯门在一层打开,伴着那一声“叮”响,周萱萱的脸色骤然转阴,蹬着高跟鞋扬长而去。 梁梓行随后步出大厦大堂,摸出根烟,点上。 日暮时分,点点灯火从一扇扇窗口映出来,再配上烟丝燃烧的光亮,衬得他那双狭长的眼迷离又落寞。梁梓行抬头,视线长久地停在某扇打着led广告灯的窗口——语映像摄影工作室。 透过那扇窗,他仿佛看到了九年前那位肩上背着相机、笑容灿烂明媚的女孩儿。 当年,陆语跟唐奕承租住的那间地下室,就位于梁梓行纽约寓所的楼下。梁梓行自认为比起那个穷小子,光是家境优渥这一点就足以让他在感情上占尽先机,可结果不尽然。数不清多少个夜阑人静的夜晚,他听着从地下室传来的木床“咯吱咯吱”的晃动声,彻夜难眠…… 直到梁梓行把陆语从纽约带回国的那天,他才暗自庆幸:自此之后,她和唐奕承之间相隔着浩瀚无际的大西洋,以及那段满布伤痛的回忆,遥不可及。而他梁梓行,终于拉进了和她的距离,近到就在眼前,只剩下一步之遥。 殊不知,在往后的七年里,那一步之遥,梁梓行从未跨越过去。 夜色笼罩下来,微凛的秋风吹散了梁梓行眼里的怅然,取而代之的是他唇边浮现起的那抹讥笑,不知道那个穷小子在大洋彼岸过得怎么样了?他是不是还住在那间暗无天日的地下室里?这么想着,梁梓行猛地缩了缩手,不知不觉烟蒂已烧尽,一不小心烫到了他。 周萱萱这边厢,她忍着那股怨气坐进车里,从手包里掏出手机正要拨号,她的指尖突然僵住。 这件事,她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几天前,她和唐奕承在咖啡厅讨论基金会慈善活动的宣传事宜,意外遇到了陆语…… 陆语走后,周萱萱言归正传,问唐奕承:“跟队摄影师,是您这边推荐,还是我来找?” 不知是不是唐奕承的心思不在这上面,他看了眼陆语离开的方向,漫不经心地问道:“刚才那个女人是做什么的?” “听说是摄影师。”周萱萱如实回道。 唐奕承后边那句话接得那般自然而然:“那就找她吧。” “……” 这事儿会不会太巧了?周萱萱一时想不透,只得作罢,她拨出了手上的电话。 电话是宋远接的:“唐总在开会,有事么?” 周萱萱“哦”了声,嗓音平平:“麻烦你转告唐总,摄影师约好了,后天h市见。” 第九章 海岛城市的天格外蓝。 白云朵朵,宛若柔软的镶嵌在湛蓝色的锦缎上。 从干燥微寒的b市飞抵艳阳高照的h市,陆语不是跟基金会的大队人马搭乘同班航机,作为外聘摄影师,她晚一步抵达。她在机场换上一身轻便夏装,由基金会的公务车将她送至下榻的酒店。 白金五星级酒店是花园式的,椰树成荫,清泉潺潺。 基金会在酒店大堂一侧设立了接待中心,陆语一手拎着摄影器材箱,一手拖着行李箱,颇有些吃力地走过去。不料,她却在中途被一位年轻小伙子拦截下来。 此人皮肤白净如玉,五官立体明朗,笑起来十足的阳光型男look,“我帮你拿吧。”他对陆语说。 陆语尚未反应过来,阳光型男的手已经伸向她的器材箱。两人手上那瞬若有似无的碰触,令陆语赶紧缩了下手,她“嚯”地抬眼看向对方,就看到了他胸前的工作牌。 陆语后知后觉地跟他道谢,阳光型男唇边笑容不变,他深看陆语一眼:“原来摄影师是女生。” 陆语也笑笑:“我已经不是女生了。”她二十七岁了。 时光有时候就是这么矛盾,明明已经在一个人心上写满阅历,但偏偏赐予她一张清纯可人又仿佛不谙世事的面容。尤其是陆语那双眼睛,黑白分明,瞳仁清亮得好似让人一眼就能望穿,不沾染任何杂质。 当晚的晚宴设在酒店二层的宴会厅,场面盛大隆重。 总部位于b市的暖阳基金会刚成立不久,这次在h市举办的慈善活动,是基金会成立以来的首次书画作品义拍,拍卖善款将全部用于成立专项基金资助贫困大学生,因此吸引了国内不少政商翘楚和名流名媛前来捧场。 晚宴开场前,已有不少华服男女举杯寒暄,周萱萱也在其中。她应景地穿了条波西米亚风沙滩晚礼裙,低胸露背,裙摆飘逸,远远看去俨如一只花蝴蝶满场飞。 陆语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的纯白短t和牛仔裤,她正要过去跟周萱萱打个招呼,却陡然被身后几位西装男的对话攫住了脚步—— “听说暖阳基金会的理事长曾是纽约街头的小混混,人家能混到今天的成就简直是传奇人生。” “我也听过这种传闻,今晚是他回国后首次公开露面。” “此人的智商不可小觑啊。理事长首次露面不是以企业家身份,而是以慈善家身份,这绝对能在媒体面前赚足印象分……” 同样是论人是非,男人之间的对话跟女人八卦的味道迥然不同,言谈间依稀带着某种敬畏之意。 陆语的双脚像是被灌了铅一样,僵在原地一步也挪不动,她全身的血液都在这个瞬间呼啸着逆流向大脑——纽约?小混混? 就在某个名讳从她心底呼之欲出的一刹那,几位西装男突然收声,转而抬高了语调:“唐理事长,晚上好。” 陆语猛然回头,唐奕承那张光风霁月的脸就这么撞进她眼里。 不期然的对视,一个满眼错愕,另一个墨眸清寡。 在这短短的片刻间,陆语的大脑一片空白,充斥在她心里最为直接的反应就是——她此行居然是在为唐奕承工作? 她迅速垂下眼眸,拉紧相机背带,可唐奕承偏偏在这时忽略了众人,唯独看着她。他唇角一勾,语带戏谑:“陆小姐,祝你在h市工作愉快。” “……”陆语全身一僵,一时哑言。 接下来的一切都发生的太快,以至于陆语根本没有冷静下来的机会,她的耳膜犹在嗡嗡作响,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恰好沉入海平面,晚宴正式开始。 镶嵌在穹庐式天顶上的水晶吊灯被调暗,衬得打在舞台上的那束暖光格外亮眼。司仪用甜美清脆的声音宣布:“由请暖阳基金会理事长唐奕承先生致辞。” 在台下响起的那片雷鸣般的掌声和“啪啪”的快门声中,唐奕承步履稳健走向点缀着鸢尾花的演讲台,舞台上的色调让他的眉眼格外清晰,清隽混合着峻冷的脸孔,挺拔的身姿,沉稳干练的谈吐…… 没有错,这个男人的魅力超乎所有人的意料。 唐奕承的致辞简洁有力,而陆语全程就像是一只提线木偶,举起相机,调节光圈和焦距,对着舞台上那张意气风发的脸孔按下快门……她全然不知是该懊恼自己事前没有做足客户的功课,还是该震惊这样的唐奕承越发令她感觉陌生,甚至是遥不可及? 魂不守舍地熬到晚宴进入尾声,陆语踩着平底鞋穿过一片语笑喧阗和觥筹交错,行至宴会厅延伸出去的空中花园。 她需要一个人静一静。 这是一个海风袅袅的夜晚,热带植物的枝叶上蘸着露珠,花园里的景观灯让那些露珠看起来像是漂浮在半空中的碎水晶,带着一个个晃动的光圈。 在这片暗雅又迷离的光晕中,陆语的脚步无声停驻。 不远处,唐奕承孑然一身站在低矮的篱笆围栏前,空寂的夜色隔绝了耳畔那些恭维逢迎,也退却了金钱和权势给他铸造的耀眼光环。此刻的唐奕承,就像是夜色里的过客,颀长的身形被月光衬得平添几分寂寥和孤独。 这么多年了,他还是不喜欢这样的场合。 那些刺眼的镁光灯只会让他想起那个镜头。正如今夜在舞台上,他依旧可以从数十个黑黢黢的镜头中,巡睃到那个曾专属于他的镜头。只可惜,举着相机的女人已不再是当年那位扎着马尾辫的小小摄影师,如今的她只剩一脸冰霜;而他,也不再会坏坏地笑着对她说“把我拍帅点”,又或者“喂,你忘了拿掉镜头盖”…… 海风徐徐,吹不散窒闷。 陆语静静地站在唐奕承身后,本来是她避之不及的人,可不知想到什么,她脚步一顿就朝着他走了过去。 “唐奕承,是你找我来拍照的?”陆语心里蓦然之间滋生出的某种想法,让她在此时不吐不快。 镌刻着旧日气息的声音,却让唐奕承的回忆瞬间终结。 当他转过身的一片刻,已经将眼底那丝复杂的光隐藏得滴水不漏,他眼神淡淡的不带半点友好:“找摄影师这种小事又不是公司高层任命,不需要我关心。” 难道是她想多了? 陆语还在琢磨他这话的可信度有多高,唐奕承忽然说道:“有件事我倒是挺好奇的。陆小姐以前不是声称要当艺术摄影家么,怎么现在连商业照片都肯拍了?你这是生活所迫?看来你离开我之后,并没有过得多好。” 男人的嗓音慵懒又轻漫,渡着微风拂过陆语的脸颊,宛若一只无形的手悄然抹去了她脸上的最后一滴血色,她的脸苍白得骇人。 每个人在豆菀年华里都有那样一个梦想,以为只要自己朝着那个目标一直走下去就会实现。陆语也不例外,当十八岁的她背着照相机、坐在唐奕承那辆摩托车上拍遍整个曼哈顿时,她觉得自己距离自己的梦想那么近,近到触手可得。 可谁又能料到,后来的那场变故就那样残忍地将她的梦想撕扯得支离破碎,也让她失去了再次拥抱他的勇气。年复一年,陆语的梦想早已挫败在现实之下,时间教会了她生活的真谛——适应与妥协。 陆语长睫微垂,不看唐奕承,她就着空气中的植物芬芳吞咽下满嘴苦涩,声音干涩得厉害:“唐先生,如果你只是来给我难堪的,那么你的目的达到了。你赢了。” 方才还站在高处蔑视她的男人,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顿觉索然无味。棋逢对手才是人与人交锋的乐趣,可这个女人竟摆出一点不在乎输赢的样子,反倒衬得他成了那个患得患失的人。 如果他早知找她来只是让自己自讨没趣,他又何必多此一举?难道他真的只是为了让她亲眼目睹他今天的成就?抑或让她后悔当年曾抛弃了那个落魄的少年? 拜这般艰涩的对话所赐,陆语觉得自己没有留下来的必要了,说完她调头便走。可转过身的那一刻,她只觉手腕猛地一紧,就这么被唐奕承拽回了身前。 那股强势的力道令她心头大惊。 她还来不及收起眼中的诧异,唐奕承已经微微一低头向她欺近过来,他的唇几乎擦着她的耳廓。 “你之前不是问过我,那枚蓝宝石袖扣是怎么来的么?” 不知是因为话题跳转得太突兀,还是来自这个男人的气息灼热又熟悉,以至于陆语耳根发麻,她不受控地顿住…… 第十章 陆语慢半拍才抬起头,就看到唐奕承那双漆黑的眼睛被夜色熏得微凉。 在那片冷光背后,唐奕承仿佛又看到了美国东岸那个阴暗血腥的角落…… 曼哈顿东部的地下拳击场,重金属乐震撼着每一次砸下来的拳头,观众沸腾着,叫嚣着,这是一场力量悬殊的较量。比起那位肌肉健硕的黑人拳手,拳击台上黄皮肤、黑头发的华裔小伙子显得有些瘦弱,他左侧的肩胛骨已经被打碎了,只靠最后那一点意志力顽强地苦撑着,不让自己倒下。 华裔拳手不记得自己是在第几回合展开绝地反击的,总之从直击对手面部的那记倒钩拳开始,战况出现了惊人的逆转。当黑人拳手的鼻梁骨被打断时,华裔拳手血流鼓噪轰鸣的耳朵里,依稀听到了观众为他嘶吼呐喊的音量越来越高亢。 不知多久之后,解说员那声震彻耳膜又不可思议的惊呼:“天,tang赢了!”霎时将所有人的尖叫声拉到顶峰,气氛燃烧至沸点。 那一晚,唐奕承让某位华裔富商大赚了几千万美元。作为奖励,富商当场取下了他衬衫袖口上的蓝宝石袖扣,朝唐奕承扔了过去。 沾着血的手接住,握紧。 那是唐奕承最后一次瞒着陆语参加地下拳赛,为了用赢来的奖金给她买那架心仪的相机。虽然陆语的零花钱足够买下那架相机,可他还是想当生日礼物送给她,为此唐奕承在医院里躺了一个星期。 哪怕时隔多年,每逢阴天下雨,他左肩的老伤都会复发。那伤,时刻提醒着他——他曾为了一个女孩儿连性命都可以舍弃。 花园里夜色依旧,越过椰树吹来的晚风温柔和煦,却怎么也吹不散当年的血腥味与年少轻狂。 唐奕承把陆语的手腕攥得更紧。 这个女人到底是有多绝情,才会在狠心割断彼此感情的七年后,居然又把他用半条命换来的东西给卖了? 陆语完全怔住了,因为震惊,她的大动脉在他手下突突跳动着,一时间她觉得血液蹭蹭往上涌。可那股爆发力冲到她喉头,喉咙又像是被某种艰涩的情感堵住,让她的声音干巴细弱。 “我不知道原来那枚袖扣竟是你这样得来的,难怪……” 难怪,当初唐奕承把相机和袖扣送给她之前,他曾经消失了好多天; 难怪,当初她开玩笑说,如果哪天缺钱了就把袖扣卖掉时,唐奕承用那只没坏的手捏着她的鼻尖说:“有胆你试试,信不信我不要你了”; 难怪,事后他讲过:“陆语,虽然我没钱,但我会把最好的都给你……” 这些细碎的片段,曾经散落在记忆的各个角落,现在被串联成线,带给陆语的不是后知后觉的惊讶,而是疼。她觉得唐奕承手里仿佛有一把叫做“回忆”的刀,他不是一刀刺进她的心口,而是分几次扎下来,扎在同一个位置,一次比一次让她疼。 有一束暖黄的光,从两人身后的宴会厅里照射出来,像黑暗里撕裂的一个大口子。 在这破碎的一道里,唐奕承看到了陆语眼底的雾气,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在那水雾般的波光里狠狠地晃动了一下。 他本不愿意再度揭开旧疮疤,有些事埋在心底,跟那段逝去的感情一起腐烂就够了,可唐奕承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间变得锱铢必较起来,就像是隐忍多年的痛苦早已发酵成怨成仇,只有说出来让对方也疼一疼,他才会觉得解脱一点。 可此刻,她真的难过了,伤心了,唐奕承却也没觉得自己有多好受。 那把叫做“回忆”的刀是双刃的,刺伤了她,又何尝不也刺伤了他? “所以……”陆语用她发僵发木的大脑苦苦拼凑着,香港,袖扣,这一切也许不是巧合,“秋拍会上的匿名买家是你?” “不是我。”唐奕承本能地否认。 握在她手腕上的那只手悄然松开,他故意不去看她眼底的悲伤,似乎这样就不会勾起他的心软。 “我已经蠢过一次了,不会再蠢第二次了。”他的嗓音没有温度,眨眼间又恢复了那副高高在上的姿态。 风,停了。 时间,似乎僵在这一瞬。 就在这时,突然有一道清醇悠扬的男声飘过来。 “嗨,摄影师!” 这声落下,气氛剧变。 上一秒还呈胶着状态的旧情人,却在这一秒迅速分开目光,不约而同地看向那道声音的主人。 看清对方那张笑脸,陆语赶紧揉了揉眼睛,把眼里的水汽揉散。 “原来是你。”她记得这人是接待中心的工作人员。 阳光型男被认出来,眼角眉梢的笑意像是要溢出来,就如那夜色里悄然绽放的白色荼蘼花。他没发觉任何异常,跟唐奕承打了个招呼后,他便彻底忽视了对方的存在,一个箭步凑到陆语身边。 他礼貌地自我介绍说:“我叫柯嘉礼,是基金会打杂的。” 见陆语因听到“打杂”二字而微微一怔,柯嘉礼也不介意,他把手上那个装满食物的餐盘递到她面前,挑眉道:“估计你一直忙着拍照还没顾得上吃晚餐吧,我帮你弄了点吃的。” 别看他说得云淡风轻,盘子里的食物却毫不敷衍,黑松露银鳕鱼、神户牛肉和蔬菜每样一小点,摆放得整整齐齐,跟喂小猫似的。 不用扭头看,陆语也能感觉到某道眼刀斜斜地插过来。 犹豫须臾,她不太自在的接过餐盘,朝柯嘉礼强颜一笑:“谢谢你。” “不客气。对了,我也对摄影有点兴趣……”柯嘉礼这般自然而然地找到了共同语言。 这一刻,唐奕承的脸清清楚楚地呈现在月光中,柔和的月色淡化了这男人眼里的锋芒,他沉静的,优雅的,就像是镁光灯下的倾世瓷器,但从他眼睛里射出来的那道光却仿佛泛着冷芒的刀锋,恨不得一寸一寸刮过这两人的皮肤。 果然,对这女人就是不能心软,稍一不留神,她就给他添堵。 唐奕承大步流星走回宴会厅,遇到迎上来的宋远,他回头指了指花园处,沉声问道:“那小子是谁?” 宋远挠着头、循着老板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就发现有朵小蘑菇和一块小鲜肉站在花园里。 他急忙如实招来:“哦,您说得是柯嘉礼吧。他是基金会柯理事的儿子,刚从国外留学回来,柯总先安排他来基金会锻炼一段时间,然后再回去接手家族生意。这事儿我还没来得及跟您汇报。” “锻炼?”唐奕承冷嗤一声,他怎么看那个臭小子是来泡妞的呢。 第十一章 盏盏路灯,点亮夜色。 临街的广场上,是如火如荼的美食嘉年华,小摊贩此起彼伏的吆喝声掺杂着喧嚣纷扰的人声,烘托出这座海岛城市特有的市井气息。 背街的巷道内,却幽黯安静的仿佛另一个世界。 蓄着板寸头、穿着跨栏背心的彪形大汉拐进小巷,他从裤兜里掏出刚刚从嘉年华顺手牵来的女士钱包,乐得合不拢嘴。一看就是惯偷,他娴熟地把钱包里的银行`卡和杂物一股脑抖落到地上,只抽出现金,准备溜之大吉。 殊不知,他还没把钱捂热,一只修长的手便猛然钳住他的手腕。 那股力道之大,令壮汉来不及看清对方的脸,已经疼得呲牙咧嘴“嗷嗷”直叫。 “把钱给我。”森冷的男声,宛若裹着冰雪。 眼瞅着功归一篑,壮汉也不是吃素的,牙齿打着颤嚎叫:“操,你丫他妈的又不是警察,少多管闲事!” 话音未落,壮汉猝然挥起没有被控制住的那只手,想要用一记重拳偷袭对方,可就在他手肘抬起的那一刹,他顿觉膝后区狠狠地袭来一阵剧痛,那么结实的汉子就被这样被对方一脚踹翻,“噗咚”一声闷响,重重地跪在了坚硬的水泥地上。 对方招招直中要害,壮汉痛得额角青筋暴突,豁然抬头,他借着巷道里的幽光看向制服他的男人。 背光里,年轻男子的脸孔都是暗的,只有他那双漆黑的瞳仁里蕴藏着冰冷的光泽。那寒光亮白,似乎能够将整个黑暗的世界吞噬掉,比他狠戾的身手更加摄人心魄。 壮汉忍不住打个冷颤,上一秒的嚣张气焰在这一秒生生被那束寒光劈得灰飞烟灭,他苦着脸把钱乖乖奉上,急忙连滚带爬地离开。 巷道里恢复了静谧,年轻男子挽起衬衫袖口,弯腰捡起被小偷扔在地上的女士钱包,他把现金和银行`卡统统塞回去,动作干练利落,但在他正欲直起腰身的那个瞬间,他低敛的眼眸倏尔微微一凝。 地上还遗漏了一张小照片。 那是一张情侣照,有微风吹进窄巷,照片泛黄的边角轻轻掀动。 有那么一瞬间,年轻男子的目光像是被照片上的情侣蛰伤了似的,他眼底翻涌着晦涩难辨的情绪,似惊诧,又似沉重。 眨眼间,男子便将这张相片拾起,收进了自己的钱包,然后大步流星走出巷道。 这边厢,嘉年华仍在继续,主办方请来了二线艺人助阵,现场气氛燃烧至沸点,场面一度失控。陆语使出吃奶的力气才挤出摩肩擦踵的人潮,用手背抹了把额头上的汗珠,她一屁股跌坐在街边的花坛上。 昏黄的街灯,将她的眸子衬得一片黯然,无助又迷惘。 钱包被偷,手机没电,陆语又跟柯嘉礼被那群疯狂的人群挤散,她简直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今晚的遭遇。 这一切,还得倒回一个小时前。 唐奕承沉着脸离开酒店花园,返回晚宴现场。 “陆语,你和唐理事长很熟吗?” 传进陆语耳朵里的男声明明清润低醇,可这个突如其来的名衔却令她握住叉子的那只手隐隐一僵。她吃着柯嘉礼端给她的食物,却没有抬眼看他,只木讷地摇了摇头。 “我和他不熟。” 夜晚的光线将陆语眼底的那丝心虚粉饰得很好,柯嘉礼“哦”了声。他没多想,他只是刚才看到陆语和唐奕承说话,所以随口一问罢了。 从花园里可以看到宴会厅,巨型落地窗后,唐奕承被一众嘉宾簇拥着,时而碰杯,时而浅酌,举手投足间他姿态沉静,气质优雅内敛。 无论唐奕承有多不喜欢高调,他今晚还是注定成为各种八卦的主角,远远的,柯嘉礼看着那位被光环笼罩的男人,他小声对陆语唏嘘道:“听说唐理事长是美国华裔二代,家境并不是很好。有小道消息说他是华尔街一夜致富的典范,也有人说他和美国某富商是莫逆之交,在得到对方的第一桶金资助后走上人生巅峰……” 陆语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唐奕承为何会从当年的穷小子摇身变成如今身份显赫的财团总裁?他那没有她参与的七年究竟发生了些什么?在久别重逢的那一刻,陆语或多或少都抱着一丝好奇。但随着那个男人一次又一次以高高在上的姿态将她踩在脚下,她那点好奇心便跟自尊心一起被他碾压碎了。 关于唐奕承的种种,都不是她该关心的。 餐盘里的食物出自星级大厨之手,可陆语却因为柯嘉礼挑起的这个话头,顿觉味同嚼蜡。她到底没有回应柯嘉礼,而是指了指通往酒店客房的小路,笑得勉强:“谢谢你的食物。我吃饱了,要回去了。” 见她吃了不过一半食物,柯嘉礼以为她不爱吃,他跟在陆语身后,提议道:“今晚市中心有美食嘉年华,不如我们去尝尝当地的特色小吃?说不定比酒店的东西还好吃。反正今天大家的工作都结束了,就当放松一下,你顺便还能拍些市井写实照。” 陆语闷头往前走,动了动嘴就要拒绝,却在开口前被他后半句话吸引了,“……那好吧。” 可现在倒好,拍照变成了遭罪,陆语孤零零地坐在嘉年华出口处的花台上,一派愁眉不展。之前她跟柯嘉礼是从酒店打车过来的,此刻她身无分文,再加上人生地不熟的,她只能寄希望于柯嘉礼能在这里找到她了。 随着夜色而来的,是城市白日里不见的肮脏与阴暗。 不知过了多久,喧杂的人声渐渐褪去,眼瞅着嘉年华就快要散场了,陆语依旧没等到柯嘉礼,开始有几个小混混对她吹口哨,那一双双肆无忌惮的眼睛让陆语心慌起来。 曾经被性`侵过的恐惧,瞬间像是疯长的藤蔓,一下子攫住陆语的呼吸。 那是她刚去纽约留学的时候,留学中介是李雁找的,中介在纽约的办事处安排了专门的工作人员负责安顿陆语。工作人员是位四十多岁的华裔男人,从带陆语去大学注册到帮她联系寄宿家庭,都由那人一手包办。如果不是某天那位男人说找陆语有事把她骗去办公室,并对她欲行不轨,陆语做梦也不会想到李雁居然出了大价钱,找人强`暴她。 那一天,陆语的衬衫被他扯破,她白花花的胸脯上布满红色的抓痕,骇人至极。 她哀嚎着,哭喊着,尖叫着,可繁华的世界在那一刻却那么静,静得没有人听到,静得仿佛只剩下那位色`欲攻心的禽兽,和渺小无助的她。 就在色`魔把她按倒在沙发上,咸湿的脏手即将伸进她裙摆下缘的那一刻,办公室的门猛然被人撞开了—— 透过那扇被撞破的白色木门,陆语被泪水糊住的眼睛看到有位快递小哥闯了进来,他不由分说抬腿就给了色`魔一脚。 已然被吓傻的陆语有些不记得后面的事情了,她只记得小哥那一脚正中色`魔面门,在对方猩红的鼻血喷出来的那个瞬间,小哥拽着衣衫不整的她拔腿就跑…… 回忆中强`奸未遂的画面像是可怕的引子,忽地点燃了陆语心中的恐惧,眼睁睁地瞅着那几个小混混向她晃悠过来,陆语腾一下从花台上站起来,她想跑,却不知该往哪里跑。 在她茫然抬脚的那一刻,手背上突然猛地一热——陆语心里“咯噔”一下,她本能地想要挣脱,却在豁然偏头看向男人那张侧脸时,她全身都僵住了。 “唐……” 唐奕承没说话,被月光晕染得格外清晰的侧脸线条微微一紧。握住她的那只手一点一点地收紧,紧到陆语觉得浑身的血液都涌到那一处,神经紧绷。 在随之而来的暖意里,带着男人强势的保护欲。 陆语的恐惧感顿时消退,而她的惊讶还卡在嗓子眼里,唐奕承已经牵着她的手调头就走。 “你要带我去哪里?”陆语不得不加快脚步,才能跟上他两条大长腿的步调。 “跟我走。”他的嗓音淡淡的。 就是这么一句简简单单的对白,却令陆语莫名感觉到有酸意冲到鼻腔里,呛得她说不出话来。 那是他们在纽约的第一次见面,唐奕承也是说着同样的话,也是这样牵着她的手。 回忆再度被勾起—— 那天唐奕承把陆语从色魔手里解救出来之后,两人怕对方不肯善罢甘休,他攥着她的手,沿着哈德逊河跑了很远才停下来。 陆语涨红了脸,眼睛里倒映河面泛起的粼粼波光,她喘着粗气对唐奕承说:“谢谢。” 唐奕承倒是体能极好的样子,连呼吸都不太起伏,可他的耳根却不知为何隐隐泛红。看了陆语一瞬,他指了指她的衬衫领口。 “你的扣子……掉了。” 陆语这才后知后觉地揪紧松开的领口,险险地遮挡住那片春`光,她巴掌大的脸蛋登时更红了,仰头,她愣愣地瞅着面前这位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美少年。 他柔软的短发沾染着曼哈顿的阳光,五官精致得像是雕刻出来的,尤其是他那双眼乌黑而静漠,带着一点少年的不羁和懒散。 陆语看得挪不开眼,她抿了抿唇,“怎么称呼你?” 这回唐奕承不搭理她了,他只说了句“你现在安全了”,说完便走,头也不回。 陆语的心脏还因为刚才的意外在怦怦跳动,四肢也还残留着剧烈挣扎后的震颤,惊魂未定,她就这么鬼使神差地迈出步子,跟在了唐奕承身后。 明媚的阳光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她踩着他的影子,就觉得安心。 走了很久,又或许没有多久,唐奕承微微顿足,转头:“你跟着我干什么?” 陆语已经把散乱的马尾重新扎好,她瞪着那双清澈的眼睛瞅着他,“我想道谢,可是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唐奕承又不理她了,转回头,他继续往前走,拽拽的。 就在陆语有些泄气的时候,突然从前面悠悠飘过来一个词:“tang.” 陆语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她耷拉着的嘴角向上扬起来,小跑两步追上唐奕承,她试探着发出邀请:“tang,我请你吃饭以表感谢,怎么样?” “那去chinatown吃吧。”他这次倒是回答得爽快。 “好啊!”陆语展颜一笑,那笑容里藏着少女的娇憨。 陆语记得那一天唐奕承吃得可真多,她就一直托腮看着他吃……年少的时光总是那么美,情窦初开时的那一眼惊艳,触发了小小的心动,不经意却又刻骨铭心。可不承想,当这份清澈如泉水的感情缓缓淌过生命的长河时,却终有一天敌不过狂风巨浪,就此枯竭,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分别七年后的今天—— 陆语的手再度被唐奕承握住,掌心里是她熟悉的体温,干燥温热。他们就这样穿过h市寂静的街头,穿过咸涩潮湿的海风,穿过人生的又一段路途,这一次他们会走到哪里? 陆语的思绪在回忆与现实之间摇曳,不觉放缓了脚步。两人的手臂被彼此牵制,在半空拉成一条直线,她垂眸看着唐奕承衬衫袖口下精瘦有力的手臂,看着彼此交缠的手,陆语一度失神,以至于连唐奕承忽然停下来,她都没意识到。 陆语一不小心撞到他背上,她揉着吃痛的额角看着唐奕承转过身来。她有些艰涩地动了动手指,想要把自己的手抽回来。 “已经安全了。”她说,那几个小混混早没影了。 可这一次,唐奕承却没有放开她的手。 暗雅的路灯下,他的眼睛漆黑如海底深礁,瞳仁深处像是蕴藏太多太多的情绪,晦暗隐忍又无从宣泄,他就用这样一双眼凝眉看着陆语。 这女人纤长的锁骨,线条美好的脖颈,尖细的下巴……唐奕承的视线一路上抬,她的每一寸肌肤,他都只是浅尝辄止,既而淡然地移向别处,却在看向她的嘴唇时,他硬生生的顿住。 他只需稍稍一低头,便能重温一遍快要被他遗忘的温软。 接下来的一切都发生得太快,陆语根本反应不过来。 她刚疑惑地皱起眉瞧向唐奕承那副令人难懂的表情,他已突然一点一点的,微微低下头去,他的目光沉静,动作细微,却是没有分毫的犹豫—— 他牢牢地吻住了她的唇。 第十二章 夜幕之下,整个世界都静了。 被吻的一瞬间,陆语惊诧得瞪大了眼看向唐奕承,她却只看到他那双狭长的眼眸里蓄着如同水雾般幽淡的光,明明灭灭的,像有欲`望。 来自她唇上的感觉,那么熟悉,温软的,炙热的,可又有哪里不一样了。 唐奕承的吻带着一股子前所未有的狠劲儿,舌头毫不留情就撬开她干涩冰凉的唇,近乎疯狂地追逐着她的舌,纠缠着,吮`吸着,不给陆语一丝一毫喘息退避的空间。 时隔多年,他就这样肆无忌惮地攫取当年的利息。 幽黯的街灯铺洒下一束柔光,那束光圈就像是一个透明的玻璃罩,将两人紧紧地束缚其中,与森黑的夜色隔绝开来。连带着,这个玻璃罩里的气氛也暧昧和躁动起来。那燥`热的气息,仿佛不知名的薄雾,渐渐变得浓稠,不停地挤压着陆语,以至于她快要出现幻觉。 恍恍惚惚中,陆语好似又回到了过去。 在地下室那张摇摇欲坠的破木床上,在曼哈顿的大街小巷,在星光下在草地上……他就是这样吻着她,带着年少的执拗和冲动,像是要把彼此吸进对方的灵魂里。 静寂的夜突然刮起了风,那阵风来得极为诡异,穿透光束凝结成的玻璃罩直触陆语,她的心尖抖了一下,蓦地回神。 他,已经不是原来的他了。 “唐……放开我……” 陆语的唇瓣被他吮吻得生疼,她断断续续的求饶声还没落下,就感觉到唐奕承握住她的手陡然松开了,她刚要借机挣脱,那股力道却转而扣在她的后脑上。身高上的优势,迫使唐奕承必须让她仰起脸,才能与他贴得更近。 眨眼间,他吻得更凶,几乎含住陆语的整个唇舌,不允许彼此有半分的距离。 唐奕承在巷子里捡到的那张属于他们的情侣照,像是勾起回忆的火折子,一刹那点燃了他心里那团隐忍的火。他刚才在街角找到陆语的那个瞬间,那团火似乎烧尽了他所有关于痛恨与不满的复杂情绪,也让他在这一刻的感官变得直白又简单。 他的渴切,他的占有。 那种被时光发酵过的渴切感和占有欲,到底有多强烈,也许连唐奕承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但这个吻只持续了几秒钟,甚至更短,唐奕承便被嘴唇上猝然袭来的那瞬锐痛扯回了神,他那片刻间的怔忪,让陆语成功推开了他。 街灯,更晦暗了。 世界也更静。 四目交错间,是长久的沉默。 陆语强压下那种几乎能称之为悸动的感觉,可她耳朵里依旧持续地鼓噪着血液刮过血管的轰鸣声,嘴唇也在微微颤抖。 他为什么亲她? 难道他忘了他今晚在酒店花园里对她说的那番风凉话么? 陆语一时不知该以何种心态来面对这个男人,可话一出口,声音却是冷静得连她自己都觉得难以置信:“唐先生,你这是在做什么?你别忘了我和你已经没有半点关系了。” 短短的一句话,瞬间将一切打回现实。 唐奕承心底一度燃烧起来的火舌就这么被她这句冷冰冰的话浇熄,他的眼神也凉了下去,“你和柯嘉礼才认识几个小时,就大晚上的跟他出来闲逛。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轻浮了?” 从他嘴里猝不及防冒出的名讳,激得陆语微微一怔,难不成这人一直在跟踪她? 来不及思考更多,陆语唯独抓住的就是唐奕承唇边那抹讥诮的弧度。上一秒还在她唇齿间肆无忌惮掠夺的男人,这一秒居然像是变了个人,再次一脚将她踢进冰窖池。 稍一控制不住,陆语拧起眉毛,用负气的口吻回道:“深更半夜的在大街上强吻前女友,你这是轻浮,还是对旧情念念不忘?” 平日里反应总是很快的唐奕承,这会儿反应竟是慢了半拍。 旧情难忘的人难道不是她么? 又是谁把两人的合照藏在钱包里,藏了一年又一年? 可话到嘴边,唐奕承却并未点破,缄默少顷,他稍显喑哑的嗓音才响起:“陆语,你想太多了。从你把我一个人扔在纽约拘留所的那天起,我就没对你没有半点余情了。” 唐奕承嘴角沾着血,那血,被幽黄的路灯染成猩红色。那片猩红倒映在陆语眸底,模模糊糊地与旧日的伤疤重叠,陆语的目光宛若被割伤了一道,顿时疼得她发不出一个音节。 又起风了。 风把这阵痛,一路吹到她心里,撕心裂肺。 上帝造物时赋予了人类选择性记忆的本能,这么多年,陆语每每想到唐奕承这个人,都强迫自己刻意忽视、故意逃避那段经历,此时却陡然被他如此直接地讲出来,就像是之前粉饰太平的一切都被狠狠撕开,镜花水月之后,两人的关系最终还是原形毕露。 陆语虚妄地张了张嘴,她想要说些什么,可心里一根线拉着,她到底没有说出口。在这样的对峙中,她所有苦苦维持的理智与坚强都显得脆弱又难堪。 敛眸,埋头,陆语不去看唐奕承眼里那抹暗昧不明的光,她咬着红肿的嘴唇调头就要走。可就在她僵着身子抬步的刹那间,手里突然被人塞进来个东西。 陆语看向自己手上那个失而复得的钱包,她眼中的讶异还来不及收起来,已再度抬眸看向唐奕承,可她只捕捉到他转身离开的背影,冷寂又孤傲。 他们怎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海岛城市的气候明明潮湿温润,可陆语却觉得皮肤发紧,眼睛也干涩得厉害。她嘴里还残留着属于他的血腥味儿,那味道跟他的气息纠葛在一起,莫名地混杂成某种苦涩的滋味,五味杂陈。 “陆语!” 远远传来的那道声音,猛然将陆语从怅然中剥离出来,她扭过身,就瞅见柯嘉礼小跑过来。他额角沁出一层薄汗,眼中沉淀的焦急在看到她的那一刻,渐渐消退。 “你跑到哪儿去了?我找你好久,没事吧?”他的声音温软,透着关切。 陆语摇摇头,“我没事。” 柯嘉礼上上下下把她打量一番,见陆语除了脸色不太好之外并无什么异样,他这才展露一笑,那笑容牵动清朗的五官,温煦得仿佛能照亮夜色。 “走吧,我们该回酒店了。”他说。 “……嗯。” 酒店大堂里,宋远手里握着手机,来回踱步。 今晚,美食嘉年华举办方邀请唐奕承出席活动,在基金会晚宴结束后,宋远陪同老板赴约,可中途不知唐奕承看见了什么,他突然撇下宋远,独自离场。已经一个小时过去了,宋远一直联系不上他,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在宋远又在大堂晃悠了几圈之后,唐奕承总算回来了。 宋远心里忽地一沉,老板这面色……冷得瘆人。如果搁在平常,宋远肯定是能避就避,可眼下,他有重要的事情汇报,只能硬着头皮迎上去。 孰料,不等宋远张嘴,唐奕承已经先声夺人:“一会儿你去找一下柯嘉礼,让他明天一早就回b市,基金会宣传策划部不是还缺人手么,就让他先做着。” 宋远听得一头雾水,老板这是要开始“锻炼”柯家公子了? 不容多想,宋远连声应下,话锋一转,他说:“宁小姐来了。” 唐奕承怔了一下,问:“她人在哪里?” “她现在在您房间里。” 第十三章 13.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酒店走廊铺着羊毛波斯地毯,走在上面一点声音都没有。 早上八点五十分,陆语离开自己的客房,穿过这条悠长的走廊,站在廊道尽头的那扇房门前。 她比约定的时间提早了十分钟。 总统套房的房门是双开的,浅咖色木门上浮刻着欧式雕花,高雅又华丽。这扇门看得陆语隐隐有些心跳加速,她深吸了一口气,才抬手按响门铃。 陆语是昨晚跟柯嘉礼回到酒店后,才临时得知她在h市的拍摄行程中还有采访暖阳基金会理事长这么一项任务,这导致她一整夜睡眠质量极差,现在必须强打起精神,才能面对这位在昨晚强吻了她的男人。 大门里传来门把转动声的那个瞬间,陆语险险地调整好了自己的表情,可就在门打开时,她刚舒展开来的面色便猛然僵住—— 她眼中撞进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 “你找谁啊?”少女看起来二十出头,声音清甜。 唐奕承的房间里怎么会有女人? 几乎是出于条件反射,陆语微僵的表情化开,她抱歉一笑:“哦,不好意思,我可能敲错房门了。”说着,她歪头看向液晶显示屏上的房门号。 可房号并没有错,跟周萱萱昨晚给她的一样。 就在陆语陷入疑惑的那两秒钟里,有男人的声音从套房里传出来:“宁曦,谁来了?” 随着这声音由远及近,陆语的目光越过门前的少女,定睛看向走过来的那抹身影。男人的身材颀长笔挺,身上穿着质地讲究的条纹睡衣,手里还拿着一把电动牙刷,一副晨时初醒的模样。 有明媚的阳光从房间里照射出来,可陆语顿时觉得眼前一黑——只因此刻站在少女身后的男人不是别人,正是唐奕承。 眸光交错间,唐奕承也是微微一怔,循着陆语错愕的视线,他下意识地垂眸看了眼……自己身上的睡衣。 不等他再度抬眸看她,陆语已经扔下句“我等会儿再过来”,便拔腿走人。 唐奕承面色一沉,他抬脚就要去追她,却在身体移动的那一刹,他像是猝然被人按了定格键,狠狠地顿住。 他这是做什么? 陆语昨晚说的那句“我和你已经没有半点关系了”,此刻突如魔音穿耳一般钻进唐奕承耳朵里,震得他的耳膜嗡嗡作响。 宁曦仰头瞅向他,“你怎么了?” 回神,唐奕承没接她的话,而是看了眼时间,他以稀松平常的口吻说:“九点钟我有采访,你找宋远带你出去转转。” 宁曦的脸垮下来,清透的眼睛里装着三分哀怨,七分撒娇,“我从纽约坐了十几个小时的飞机过来,你连一天也不能陪陪我吗?” 唐奕承不置可否,反倒问她:“你这次出来,秦叔知道么?” 宁曦权当他是答应了,她咧嘴一笑,回道:“我跟着你,他不担心。” ** 一路穿过安静的走廊,一路听着自己心脏剧烈的跳动声,陆语脚步迅疾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门的瞬间,她像是成功躲进了厚厚的龟壳,身体一软,不由自主地靠向门板。 须臾前的那一幕来得太突兀,也太震撼,陆语别说一时间难以消化,就连她这一刻的感觉,她都形容不出来——难过?心酸?怨怒? 不,那些都是她不该有的感受。 唐奕承从七年前就走出她的世界了,决定是她做的,结果也必须由她来承受,没什么好难受的。况且就算他有了新欢,也是合情合理的事情。抛去财富积累和岁月历练赋予他的那份附加魅力,光是唐奕承那张脸就足以迷倒万千女性,包括少女时代的陆语。 更何况是现在的他呢? 如果真要追究,陆语大概也只能埋怨一下,他凭什么在强吻过她之后,又和别的女人共度春宵?可转念一想,有钱人不都是这么玩的么?在他们眼里,自身的资产越丰厚,感情就变得越廉价。 这样自我安慰着,陆语扯唇,失笑。 靠在门上僵了少顷,她不知转念想到什么,忽然“嚯”地直起身,闷头冲进洗手间,拿起牙刷就开始刷牙。 牙刷的软毛刮擦着陆语每一颗牙齿,一遍又一遍,就像刮擦在她心上,她企图把那个男人昨晚留在她嘴巴里的味道剔除掉,也一并把他从她心里清除干净,彻彻底底的,不留一丝一毫的痕迹。 可惜,徒劳。 陆语手上的力气越大,她心脏的位置越疼,像是被刷子刮伤了一般,除垢的同时也把血肉粘连下来,蚀骨灼心。 有些事不能想,可此时她偏偏控制不住要去想——比如,唐奕承是否也会像曾经搂着她那样,搂着那个叫“宁曦”的女孩?是否也会对那个女孩说着一样好听动人的情话?又是否会把他从不轻易展露于人的温柔,在那个女孩面前展露出来? 陆语恍然发现原来她不是不痛,而是一直隐忍一直隐忍,自欺欺人地以为不痛罢了,这究竟有多可悲? 洗手间很小,那些密封的痛苦,在发酵。 抬眸,陆语看向镜子里的自己,已然泪流满面。 她唇角还沾着牙膏,那泡沫如同谁的玻璃心,一触即破? 直到手机叮铃作响,陆语才恍恍惚惚地从洗手间里出来。 她接听,儒雅的男声透过电波传过来:“你在h市的工作还顺利么?” 梁梓行的声音,隐约夹杂着敲打键盘的背景音。陆语向上翻了翻眼皮,强行把泪水送回去,回道:“还行。有事么?” “没事就不能给你打电话了?”梁梓行轻轻笑着,说完却倏尔一顿,收起了唇边笑意:“你鼻音怎么这么重?哭了?还是感冒了?” “没有啊。”陆语搓了搓酸胀的鼻子。 她这句话落下,梁梓行那边却突然没了下文,敲击键盘的声音也悄然消失了。 “喂?梓行?” 电话另一端,梁梓行的手机缓缓从耳边滑落,他的视线已完全被电脑屏幕上的某则新闻攫住了—— h市,慈善基金会,唐奕承。 这几个词组拼凑在一起,信息量太大,仿佛一道晴天霹雳从梁梓行眼前闪过,刺激得他的眸光蓦地沉下去,用沉默表示了震惊—— 他、回、来、了。 ** 九点整。 反光伞和摄影灯就位,陆语那架单反相机的显示屏上,映出唐奕承的脸。 属于他那张脸上的表情和平日里头没什么差别,淡淡的,高高在上。他双腿交叠坐在沙发上,那副沉敛又清雅的姿态配上狭长的眉眼,有些凌厉的长相,显得既有型又英俊的同时,也让人觉得难以接近。 这不是陆语想要的拍摄效果。 不管情绪有没有整理好,她现在都必须进入工作状态,她指了指唐奕承的衬衫领口处,“唐先生,麻烦你把领针摘掉,扣子解开两颗。” 一丝不苟的正装可以赋予男人一种禁欲的魅力,而稍稍的释放,则能增加一抹慵懒的性感。 陆语从专业审美角度给出的建议令唐奕承稍一怔忪,他迟疑着抬手的那个瞬间,一双白皙的手已经抢先一步触到了他的领口—— “我来吧。”坐在沙发转角处的宁曦突然站起来,笑着跑到他面前。 唐奕承几乎是本能地想要避开她的手,却在瞥见陆语脸上浮起的那抹想遮都遮不住的黯然时,他改变了主意。 喉结轻轻滑动了一下,他波澜不惊地对宁曦说:“谢谢。” “不客气。”宁曦的笑容扩大。 不知是这女孩透明干净的指尖太亮眼,还是她那双手在唐奕承脖颈处摆弄的动作太刺眼,陆语的目光像是被蛰伤了一般,她默默地别过脸不去看。 可宁曦却在这时皱了下眉,“奕承哥嘴角有伤疤,会不会影响拍摄效果?” 被“奕承哥”这个称谓一刺激,陆语的表情凝住半秒,才意识到宁曦是在跟她说话。那个疤,是她昨晚留在唐奕承唇边的,现在被宁曦这么一提醒,陆语只觉那股刚压下的酸楚又从心里往上漫。 “不会影响拍摄,后期可以修掉。”她的声音哑哑的。 宁曦帮唐奕承整理衣衫的过程,不过几秒钟,采访者周萱萱瞧得兴味盎然。 昨晚她跟宁曦聊了聊,得知这女孩是唐奕承老管家的外甥女,她读书时一直承蒙唐奕承资助,一来二去,两人关系不错。仔细看看宁曦,一身简单朴素的休闲装,即便没化妆也挺养眼,眉清目秀,五官端正,就像邻家女孩一样乖巧可人。 周萱萱很快从宁曦身上收回目光,又不自觉地转头看了眼陆语。 相较之下,自然陆语更漂亮一些,特别是陆语那双眼睛,安静中透着几分灵气,那是一种时光赋予的空灵,不显城府,却别有韵味。不过,陆语和宁曦的打扮倒是属于同一个类型——清爽简约。 素来走性`感妖`娆路线的周萱萱不禁玩味暗忖:先是梁梓行,再来一个唐奕承,难道现在有身份有地位的男人都改吃素了? 言归正传。 周萱萱采访过的政商名人不在少数,也凭此跻身上流社会。可不得不承认,职业使然,她对唐奕承这个谜一样的存在格外感兴趣,关于他的传奇人生,周萱萱听过不少版本。 “唐先生,我们先来聊聊你的过去吧。你年少时曾在纽约送过快递,在餐厅洗过碗,后来却在二十二岁那年入读常青藤名校,并在同期开始创业……请问是什么样的机缘巧合,让你走上这样一条彻底颠覆过去的路?”周萱萱嘴上说着,眼睛里不免流露出一种类似于“崇拜”的情结。 贫穷,是社会和家庭加诸在唐奕承身上的,是他曾经甩不掉的包袱和枷锁,而他的睿智和能力却是与生俱来的,那是来自他骨子里的魅力,只需牵掀开一角,便无人能比。 坐守财富的富二代没什么稀奇,能创造财富的人,才是人生赢家。 唐奕承始终面色淡然,他并不避讳自己穷过的事实,那是他人生的一部分,他从不以为耻。只不过那生命中最漫长、最难熬的几年,那段旁人根本无法想象的艰辛成功史,他只轻描淡写地归结为“运气”二字。 出于职业本能,周萱萱不难发现,有些事,这个男人不愿意提。她也不再深究,转而跳转了话题:“唐先生,对于你的成功,你有特别想要感谢的人么?” 明明只是个公式化的问题,每位成功人士身后总有那么些隐在光环背后默默付出的人,可这一刻,唐奕承想到的却偏偏不是他们,而是那个在他记忆角落长期蛰伏、偶尔反噬的人。 片刻的停顿,他坐直了身体,清透锐利的眼眸微微一黯,“有,一个女人。” “什么女人?”周萱萱来了兴致。 陆语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唐奕承在说出这句话时,忽然朝镜头的方向看了一眼。两人的眸光在显示屏上有那么一瞬间的碰触,他幽深迫人的眼神令陆语心里没来由地微微一抖。 难道唐奕承说的是她吗? 在唐奕承启唇的那一刹,陆语的心跳陡然跃至喉咙口…… 第十四章 纽约不是天堂。 阴天的纽约,晦暗,潮湿。 在纽约警局的拘留室里,有位二十一岁的少年挨着墙根坐在地上,他的头深埋在双膝间,背脊弓得像只大虾,瘦削的肩一动不动,颓废又狼狈。 少年已经保持这个姿势整整二十四个小时了。 直到那声沉重的开门声响起,他才顶着乱蓬蓬的头发仰起脸。别看他萎靡不振,抬头的动作却很快,仿佛濒死的人突然间嗅到救命散的气息,带着一丝希冀,也带着一丝忐忑,他看向来者。 “陆语怎么样了?”少年唇型美好的嘴唇干裂脱皮,眼睛被门外光线照得赤红。 华裔律师手里提着公文包,没拉紧的拉链里露出卷宗的边角,他闻言皱眉,“tang,目前的案情对你很不利,你还是关心你自己吧。受害人准备告你故意伤害……” “你先告诉我,陆语怎么样了?”唐奕承只重复这句话,执拗、固执。 律师无奈地耸耸肩,声调平缓:“陆小姐请我转告你,她不会等你出来。她说你们……”到底还是有些不忍,律师叹口气,才继续道:“很遗憾,她说你们的感情结束了。” 从外人口中道出的“结束”隐约透着同情,可在唐奕承听来,却仿佛是琴弦上没有经过任何过渡、猝然跳起来的那个高音,突兀又刺耳,几欲震裂他的心脏。 不,他不相信。 在年少的岁月里,爱情是一种承诺,他和她都笃定不已。 更何况,他是因为她,才落得这般境地的。 “陆语……她人呢?”唐奕承的声带微微颤抖,夹杂着前所未有的涩意和不甘:“你可以安排我们见个面么?” 律师摇头说:“陆小姐已经和梁先生回国了,说是不会再回纽约了。我只知道这么多。” 回应他的,是死一般的沉寂。 少年很久很久没有再说出话来,冰冷的墙壁,浑浊的空气,唐奕承带着老伤的左臂无力地垂着,像是坏掉的木偶被困在牢笼里,而他修长的手指却弯曲起来,握拳,他的指节绷得发白欲裂,指甲狠狠地抠进掌心的血肉里…… 痛,才能让他清醒过来—— 那个说好会厮守一辈子的人,在失去的时候,却也不过只是一瞬间的事。 唐奕承本以为那一瞬间的失去,换来的痛也不会太长久,总有一天会过去。可往后的数千个日日夜夜,他却发现那种痛并未因时光流逝而有所减轻,就好像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被人强行剥离,在他体内留下了又大又深的创面,牵扯着发肤神经,久久无法愈合。 有多爱,就有多痛; 有多痛,就有多恨。 采访还在进行,镜头却似乎悄然偏离了焦点,照进了唐奕承心底那个不为人知的角落。 他陷入了回忆,旁人无法打断。 在这短短的沉默里,周萱萱意识到采访对象走神了,她轻唤了声:“唐先生,你说你有今天的成就,要感激一个女人。那个女人是?” 那个女人,那个女人…… 唐奕承被这句话拽回现实的那一刻,他下意识地看向陆语。 一切昭然若揭。 那片刻间的对视,陆语被他清冷的眼睛看得发憷,她的脸色僵白一片,手里的相机似有千斤重。而接下来的那番话,唐奕承说得有多漫不经心,陆语就觉得呼吸有多困难。 “她是我的前任,第一个女朋友。” 摄影灯打在唐奕承脸上,他精致的五官都沾染着光芒,唇角的血痂红得摄人心魄。 顿了顿,他继续说:“在我人生最糟糕的时候,她抛弃了我,跟别的男人走了。后来想想,如果不是她不愿意跟着我吃苦,如果不是她背叛了我们的感情,可能也不会激起我的斗志……” “不,不是这样的!” 一道急促的嗓音就这么轰然炸响,带着几分陈年的委屈扫过每个人的耳膜,唐突至极。 陆语从不知道自己能被一个人那么简短的一句话逼到如此绝境,“背叛”这个字眼就像一卯钢钉,顺着唐奕承的话狠狠地凿进她的心脏,她唯一的念头就是反驳他。 狠狠地反驳他。 她这一嗓子喊出来,当即招来三束目光—— 唐奕承的眼神幽深难辨。 宁曦的杏眼里蓄满不解。 周萱萱美眸一眯,突然就变得意味深长起来,联想起唐奕承不着痕迹地让陆语加入他们的团队,她心里隐隐冒出一个疯狂的猜测。 难道…… “陆语,你怎么了?”周萱萱敛去眉目间的惊讶,嘴上若无其事地问着,她又转头看了眼唐奕承,“你们有什么问题么?” “没……没有。”陆语这才惊觉自己的失态,她整个人就跟被捅了针的气球似的,没爆,但飕飕地往外漏气。 她慌忙抬手指了下唐奕承身后的反光伞,那一丝心虚作祟,导致她的声音弱下去:“我刚才是说反光伞不是这样打的,我去调整一下位置。” “……” 忽略掉这个小插曲,周萱萱探身关掉录音笔,以示接下来的对话与采访无关了。 她撩了撩垂在肩上的卷发,俨如治愈使者一样对唐奕承说:“果然啊,年轻男人就是一张没刮的彩票,那个女人一定想不到你是头奖。你应该庆幸那段感情结束了,那种虚荣又势力的女人不要也罢……” 周萱萱嘴上嘲讽着“那个女人”,眼角的余光却是一刻没离开过陆语,悄悄捕捉她的表情。 果然,陆语脸上那种受伤的表情早已无所遁形,她此刻就像是一只遽然被踩到尾巴的小猫,疼到恼怒,却又不知该如何舔舐伤口。 宁曦的目光一直黏在唐奕承脸上,隐隐泛着疼惜,她在这时也忍不住动了动嘴:“奕承哥,这世上的好女孩儿有很多。那个女人离开你,是她的损失……” “相片拍够了。”陆语颤抖着嘴唇打断了宁曦,她无法再在此处多待一秒,利落地收起相机,往肩上一背,她抬脚就走,“我先走了,你们慢聊。” 看着她狼狈离去的身影,周萱萱仍有些难以置信,难道她真的猜对了? 唐奕承口中那个“负心女”就是陆语? 而陆语口中那个“穷小子”就是唐奕承? 就这么把两人对号入座,周萱萱若有所思。 ** 唐奕承在h市三天两夜的行程,安排得紧锣密鼓。 当天下午,为配合暖阳基金会此行“资助贫困大学生”的活动主题,唐奕承受邀前往当地一所名牌大学发表演讲。 学校礼堂里座无虚席,掌声雷动。 对那些对未来寄予满满憧憬的大学生而言,唐奕承的成功史无疑是励志,又充满正能量的。这世上有很多奇迹,就算它不一定会降临到自己身上,但听听别人的传奇人生,未尝不是一种鼓励。 海明威有句名言:the world is a fine pce,and worth fighting for。 这世界是个好地方,值得为之奋斗。 演讲尾声,唐奕承用这句话作为结语,赢得满堂喝彩。 可又有谁会猜到,从社会底层奋斗到顶端,一步一步支撑这个男人走过来的,并不是这个世界,而是——一个女人呢? 陆语当年所谓的“结束”,恰恰是唐奕承的“开始”。 七年至此,唐奕承终于摆脱了“穷小子”这个寒酸的标签,他从大洋彼岸来到她居住的城市,呼吸她呼吸的空气,走她走过的街道,以崭新的姿态再度入侵她的人生,这是单纯的只是因为当年被甩的是他,所以心有不甘? 又或者,是因为他还爱着? 唐奕承大概从未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 夜幕降临,宋远来总统套房找唐奕承时,他正在回复邮件,人不在公司,可公事一天都不能耽搁。 犹豫了一下,宋远才说:“宁小姐说今晚有沙滩篝火晚会,您要不要一起来玩玩?” 唐奕承似乎对这个话题没什么兴致,他坐回桌案间,电脑显示屏的微光将他的眼眸衬得深邃清透。他连头都没抬,只抛出句:“你们去吧。” 宋远无趣地“哦”了声,他对老板的答案不感意外,转瞬说起另外一件事:“对了,唐总,酒店已经给宁小姐腾出空房了,今晚她不用再跟周小姐睡一个房间了。” 唐奕承略一点头,不再说话,却在宋远要离开时,他不知想到什么,突然从桌案间抬眼,“宋远,你把摄影师给我叫过来。” 宋远愣了一下,心想大晚上的老板把陆小姐找来房间做什么? 像是看出他的疑问,唐奕承气定神闲地补了句:“我要选照片。” “……” 宋远立马转身去找陆语了,因而错过了唐奕承眼里那丝意味不明的光。 也许,连唐奕承自己都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把陆语找来,难道只是因为在访谈过后,他就一直没再看到她? 没过多会儿,门铃声再次响起。 不知是因为房间里太`安静,还是门铃声略显急促,以至于那“叮咚叮咚”几下,像是敲在唐奕承心上,他心里莫名一顿。 起身开门,唐奕承的表情也顿住了。 站在门口的居然又是宋远,他的视线越过宋远,看向对方身后,也是空空如也,“陆语呢?” 宋远摇摇头,急声说:“陆小姐的房间没人应门,我去问过酒店前台,他们说她刚才已经退房了。” “退房?”唐奕承的嗓音微微一沉。 宋远还没琢磨出老板那瞬间沉郁的脸色是为哪般,已听唐奕承吩咐道:“备车。” “唐总,您要去哪里?”宋远挠着头追上他。 “机场。”他不会再让她落跑第二次。 第十五章 b市,机场高速路上。 “陆姐出事了,我得去趟h市。可我买不到今晚的机票了,你能帮帮我么?” 冯晓冬带着哭腔的嗓音透过电波传进梁梓行的耳朵时,他正在驱车前往b市机场的路上。闻言,他握在方向盘上的手猛地发紧。 “陆语怎么了?” “我刚才接到医院电话,她正在当地的人民医院……”冯晓冬已经急得哭出来了。 “你别担心,我今晚正要去h市。”梁梓行说着,陡然提高了车速。 梁梓行之所以会匆匆忙忙地飞赴h市,本来是因为他看到了关于唐奕承的报道,一时半会实在难以消化其中的信息量,他必须要亲眼证实。可现在,他满脑子只剩下陆语了…… ** 同一时间,h市,机场高速路上。 黑色豪华轿车行至中途,突然俯冲下高速公路,一个紧急调头,疾驰着朝反方向的市区驶去。 车后座上的男人因急转弯狠狠地摇晃了一下,撑在窗棱上的手肘滑落,他那张脸呈现在从车窗漏进来的微光中,焦灼的,凝重的,像是世界末日。 “开快点。”唐奕承再一次催促道。 司机默默看了眼仪表盘上已经提到一百三的时速,咬着牙继续猛踩油门。 夜色从窗外飞驰而过,可唐奕承眼前已然被片刻前的那幕惨剧填满,猩红一片。 当晚,h市机场高速路上,发生了一起严重车祸。 被一辆重型货车撞得支离破碎的出租车,飞落出车外的相机,以及那些迸溅在玻璃窗上的血迹……车祸后留下的、尚未来得及清理的事故现场,触目惊心。 唐奕承在去机场堵截陆语的路上途经车祸现场,他原本只是透过车窗向外看了一眼,便收回视线,却在他眼尾余光瞥见地上那台被摔烂的相机时,他整个人顿时如遭电击般怔住了。 唐奕承不记得他当时是如何吩咐司机紧急刹车,又如何跨出车门冲过去的,他只知道直到从机场高速折回市区,他耳边仍回荡着围观路人的议论声,那纷杂的声音犹若魔音贯耳。 “出租车司机当场死亡。车上的乘客是一位年轻女性,伤势严重,生死未卜,人已经被救护车送往市人民医院抢救了……” “唐总,航空公司说今晚的航班旅客名单上,确实有陆小姐的名字,但她……没有登机。”还有一小段路就赶到医院了,宋远紧张地攥着手机,支支吾吾的,不太敢看老板的脸色。 唐奕承没吭声,甚至是一点反应都没有,他就那么木然地坐在后座上。 夜幕笼罩下的公路车流稀疏,昏暗的路灯仿佛怎么也照不亮夜色,路灯光芒的尾端,是黑黢黢的一团混沌,好像没有尽头的时空黑洞,又好像凶途末路。 晦暗的光影被车窗过滤后掠过唐奕承的脸,衬得他的面色僵白得骇人,仿佛只要伸手一碰,他就会灰飞烟灭似的。 那么坚韧的男人,这一刻,却被恐惧紧紧地包裹着,从未有过的恐惧。 不,陆语不会出事。 她折磨了他这么多年,他还没有把那些委屈讨回来,如果她就这么走了,这个世界只会让他感觉到寂寞,寂寞得让他心里发慌,寂寞得让他再一次啃噬那种痛,那种远比七年前剧烈千百倍的痛。 哦不,他不要再去讨那些委屈了。 她曾经跟着他过了两年苦日子,现在他终于有能力让她过好日子了,她怎么能先走呢。他还没来得及好好宠爱她,他还没来得及给她更好的,他还没来得及再次把她抱在怀里、轻轻地说一句“陆语,我还爱着你……” 七年了,我还爱着你。 一刻也不曾忘记过。 到底是怨恨,还是残爱,让唐奕承在大洋彼岸撑过了一年又一年,现在都不重要了。他心底只翻搅着一个锥心刺骨的声音—— 没有她,他该怎么活? “嚓”一声尖响,黑色座驾稳稳地停在医院门口。 急诊室内。 “患者意识消失,心音消失,血压测不出,瞳孔散大,快上心电除颤器,静脉注射肾上腺素……”医护人员忙着抢救刚被送来的车祸重伤者。 “还是没有脉搏,患者伤势太重,可能不行了……” “努努力,再试一次电击除颤。” 急诊室外。 唐奕承迅疾的脚步猛地停住,狠狠地僵在门边。 隔着那扇淡蓝色的帘子,他隐约能看到医生和护士在病床前忙碌穿梭的身影,这让他脑中不受控地冒出陆语那张脸,流着鲜红的血,苍白的,脆弱的,躺在白被单上奄奄一息。 唐奕承浑身的力气都在这个瞬间被抽光了,连抬脚都变得艰难。 生与死,一帘之隔。 但只是须臾的停顿,唐奕承便极快地在虚空中挥了挥手,像是要把那些可怕的画面都从大脑中驱赶出去,同一时间,他定住的双脚再次抬起,一步一步的,朝着那扇帘子走过去。他的脚步是史无前例的沉重,似乎生怕自己会被那场噩梦击垮…… 抬手,他“唰”一下拉开帘子。 “喂,你什么人啊!快出去,没看这儿抢救呢……” 小护士急躁的呵斥声劈头盖脸袭来,唐奕承却置若罔闻,他根本不给对方反应的时间,突然一把将小护士从病床前拉开。小护士气得瞪圆了眼就要轰他走,唐奕承却一个箭步挤到床边,急切地看向那位濒死的年轻女人—— 这一刻,世界都静了。 静得他甚至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脏落回胸腔的声音。 不是她。 不是陆语。 她还好好地活着。 这就够了。 “不好意思,我认错人了。”唐奕承对医护人员欠了欠身。 离开急诊室,唐奕承虚靠在墙上,疲倦地摁了摁太阳穴。他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那漫长的恐惧过后,那一瞬释然过后,他胸口的部位依旧憋得难受。就好像一口气喝掉整瓶高纯度的酒,酒喝完了,可酒精仍留在他身体里,长时间发酵,如滚烫的岩浆一般在他胸腔内翻滚着。 他想见她。 只有见到她,才能缓解他内心的焦渴。 步入急诊楼的电梯,唐奕承从西裤口袋里摸出手机,快速调出通话记录。上面显示的第一个号码,他刚才一路上疯狂地拨打了很多次,都没人接听。 可此时此刻,他还是忍不住再拨一次。 当他修长的指尖触到“陆语”那两个字时,徐徐合上的电梯门忽然顿了顿,唐奕承用没拿手机的那只手按住了开门擎。 “谢谢。”有位护士推着移动病床进来。 唐奕承往后挪了挪,把手机举到耳畔。待机铃声从他手机里传来的那一刻,他听到电梯里响起了手机铃声。 “喂,你哪位?”小护士接听电话。 唐奕承那通迟迟没人接听的电话居然也在这时通了,他喉头一紧,嗓音淬着一丝喑哑:“陆语,你……” 岂料他刚发出几个音节,声音便蓦然一顿。转瞬间,唐奕承疑惑地看向站在他前面的小护士,只见对方“嚯”地转过头,也惊讶地回视他。 唐奕承意识到自己正在和小护士通电话,不由得眉一皱,“你的手机号……” 小护士反应过来,她朝移动病床努努嘴:“这是患者的手机,我帮她接一下。你们认识?” 唐奕承这才后知后觉地低下头,带着点不解瞅向那位病患—— 病床上的女人全身盖得严严实实的,只有一张巴掌大的小脸露在外面,白色床单,白色被子,白色枕头,衬得她的脸色煞白,没有一丁点血色。她闭着眼睛,细黑的眉紧紧拧着,即便在熟睡中也极不安稳的模样。 唐奕承刚松弛下来的神经又是猛地一紧,他伸手就要去摸陆语那张惨兮兮的脸,动作却在半空僵住,他转问护士:“她怎么了?” 小护士打量着这位面容冷峻清雅、眼里却泛着疼惜的男人,她反问道:“你是患者家属?” “不,我是她男……”熟悉的称谓即将脱口而出,又被唐奕承及时打住。 顿了顿,他改口说:“我是她朋友。” 小护士琢磨了一下,她指了指床边吊着的血袋,回道:“患者严重贫血,刚才在出租车上晕厥了,被司机送来医院。我们已经通知了她在b市的亲属,今晚她需要留院观察……” 电梯门“叮”一声打开,唐奕承却站着没动。 他的眉皱得更紧。 据他所知,陆语身体底子不错,她什么时候患上了贫血的毛病? 不容多想,唐奕承微微一沉气,对小护士说:“我就是她的亲属,立刻把她换去vip病房。” “……” 第十六章 vip病房。 只亮着一盏床头灯。 躺在病床上昏睡的女人盖着素白的夏被,被子铺得很平,衬得她的身体薄得就像一张纸片。暖黄色的灯光铺洒下来,却化不开她脸上的那片苍白,只有一小撮光影在她鼻尖上淡淡的晕开,透明的,缥缈的,好似有光线从她体内透出一般。 坐在病床边的男人不知道自己这样看着她,看了多久。 也许,是一小会儿。 又或许,漫长得仿佛一个世纪。 唐奕承活动了一下坐得僵硬的身体,向床边伸出手,他的手指白皙修长,指尖修剪得干净圆润,他一点一点的,碰触到陆语从被单里露出来的那只手,轻轻握住。 大手包小手,他的动作那么温柔,好像深怕自己用力一点,就会把她捏坏了似的。 她的手很凉,凉得没来由地让他心慌,让他心疼。 唐奕承不知道是因为这只细嫩的没有温度的小手,还是方才那种“失去”的恐惧感仍在作祟,以至于他隐约觉得,这么多年积累起的恨意,看似深重,其实却那么轻,宛如冰凌下的水珠,滴落之后便会渐渐蒸发。 她只要健健康康地活在他眼皮底下,就好。 唐奕承稍稍用力,把陆语的手握紧了,他微微低下头,将她的掌心贴在他的脸颊上,缓缓摩挲着,就像以前她千万次抚摸他那张清朗动人的容颜一样。 这是她喜欢的。 有热量,从唐奕承的皮肤向陆语输送过去,源源不断,温暖的犹若夏夜里的微风。 她始终紧蹙的眉心,稍稍舒展开来,但依旧没醒过来。 陆语,没有我的这些年,你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怎么会变成现在这副可怜蛋的样子? 这回换做唐奕承皱起了眉,想起医生刚才跟他说的那句“病人经期失血过多引起严重贫血”,他的眼神幽幽黯下去,眼底浮现起一丝惶惑。 在病房外转了一圈又一圈的宋远,再次打着呵欠低头看表,已经过去三个小时了,自家老板一点要走的意思都没有,难不成这是要守整夜的节奏? 稍事琢磨,宋远轻敲几下门,探了半个脑袋进病房:“唐总,有没有需要我帮忙的?” 宋远嘴上若无其事地问着,可他的眼睛却像是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眼珠极快地转向天花板。老板牵着小蘑菇的手摸自己的脸……这画面太美,他不敢看。 唐奕承倒是不以为意,他坐姿没变,低声吩咐了句:“你去买碗粥回来。”陆语失血过多,醒来肯定会饿。 “皮蛋瘦肉粥?”宋远问道,唐总喝粥一般都喝这个。 “嗯,但是别放皮蛋。” ……不带皮蛋的皮蛋瘦肉粥? 唐奕承这话一出口,别说宋远脸上立马飞来三条黑线,连唐奕承自己都愣怔了一下。 与其说人的记忆力很惊人,倒不如说那是一种习惯。记忆中的画面需要一个短短的时间才会反射到人的大脑,而习惯,往往就挂在嘴边。 在纽约,很多个周末的早晨,陆语都会和唐奕承牵着手去唐人街的某间广式茶餐厅吃早餐。她总会叫一碗皮蛋瘦肉粥,而这碗粥的命运,每次都如出一辙——她不爱吃的皮蛋统统被唐奕承挑出来吃掉,她嚼着肉片喝着粥,一脸美滋滋的。 在这个瞬间,唐奕承还来不及想起那些个日光倾城的纽约初晨,也来不及想起那一碗碗两人分享的热粥,可她喜欢的,她不喜欢的,即使时隔多年,他依然一张嘴就能说出来。 凌晨时分,宋特助就这样带着一脑门的睡意和问号,连跑了好几家店,只为买一碗不带皮蛋的皮蛋瘦肉粥…… 不过十分钟,病房再次传来门把转动的声音,以及一串急促的脚步声。 “你这么快就买回来……” 唐奕承的声音在他转过头的一刹那,戛然而止。站在他身后的人,他再熟悉不过,却因为在这样的场合相遇,他多少还是有些诧异。 不过,梁梓行却是有备而来。 陆语贫血是老毛病了,刚才他也跟医生确认过,病人已经脱离了危险,所以梁梓行在看了眼沉睡的陆语之后,他便朝唐奕承挑了挑眉,“出来说话。” 医院走廊里的白光刺眼,照得两个男人的面色都不善。 “袖扣和陆家老宅都是你买的?”一路上,梁梓行默默消化掉这位情敌今非昔比的事实,这会儿他单刀直入。 唐奕承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淡淡地说:“这些事不是你该关心的。” “难道陆语是你该关心的?”梁梓行冷晒一声,口吻无不嘲讽:“唐奕承,哦不,唐总,你别忘了陆语早就跟你分手了。哪怕你现在再怎么出人头地,在我眼里你也只是个loser,被抛弃的前任。” 唐奕承微微绷紧的脸部线条,此时竟然舒缓下来,他嘴角甚至还带着一丝笑意,悠悠问梁梓行:“你不觉得奇怪么?” “有什么好奇怪的?”梁梓行的眉头拢得老高。 “你把陆语从我身边带走,继而在她面前刷了这么多年的存在感,可她宁愿卖掉袖扣,也不找你帮忙买下陆宅,难道你不明白为什么吗?”唐奕承戏谑反问。 一个女人,如果不愿意欠一个男人的人情,绝非好事。 唐奕承寥寥一句话,就把梁梓行堵了个哑口无言,白炽光下,他只剩一脸青白。 梁梓行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眼前的男人分明跟以前不一样了,如日中天的事业为唐奕承笼罩上一层光环,岁月又赋予了他一种沉敛的魅力,那种魅力足以让梁梓行维持多年的优越感,在刹那间土崩瓦解。 可他又觉得唐奕承其实一点都没变。 短短的一片刻,梁梓行仿佛又看到了地下室里的那个少年—— 执拗不羁,眼里永远沉着一种不服输的坚韧。 ** 陆语所有的意识都停留在那辆载着她、疾驰驶向机场的出租车里。 她太累了,心累,身体也累,这让她在h市一刻也待不下去。昨晚拍摄工作基本结束,她跟周萱萱打了个招呼后,准备先一步返回b市。不料,一上车,陆语就觉得头晕晕的,她就这么靠在后座上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这一觉,她睡得可真长。 那个梦也很长,支离破碎的。 蓝眼睛黄头发的纽约警察,一对少男少女死死攥在一起的手,撕心裂肺的哀嚎声……可最终,十指紧扣的那两只手还是被警察强行分开,徒劳的挣扎后男孩被带走,有鲜血从女孩儿双腿间潺潺流下…… 那么多的血,像是快要把一个人全身的血都流尽了。 “求求你们不要带走他!不要——” 陆语惊叫着醒来,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梦境和现实交替,她还没看清自己此刻身处何地,就被一双手扣住肩膀,按回了病床。 “你做噩梦了。”温雅的男声和着初晨的阳光,拂了她满面。 陆语攥着被单的手指犹在隐隐发抖,她努力睁大眼环视一圈病房,然后迷迷糊糊地看向面前的男人,“我怎么在这里?你怎么在这里?” 听她毫无头绪地问道,梁梓行微微一笑,三言两语道明原委。他伸手拿起床头柜上的粥,试了试温度,“我刚热过,还温着。你先喝点。” 从昨天中午开始,陆语就没胃口吃东西了,折腾这么一通,她还真有点饿了。 “谢谢。”陆语跟梁梓行道了谢,她把枕头垫在腰后,接过粥腕。 陆语闻了闻热粥的香气,她舀起一勺就要往嘴边送,却在这时,她握着勺子的那只手突然顿了顿,转眼她就用勺子使劲搅了搅粥底,像是在找什么。 “皮蛋呢?”她问梁梓行。 梁梓行被她问得一怔。 昨晚唐奕承的特助把粥送来时,唐奕承已经走了,梁梓行想着反正陆语醒来也要吃东西,他就让宋远把外卖留下来了。哪知道一碗破粥还有这么多明堂。 “不知道,买来就这样的。”梁梓行耸肩道。 陆语“哦”了声,隐约有不可思议的念头从她脑子里冒出来,明知八成是自己想多了,可她还是忍不住问一遍:“昨晚是你一直在医院陪我?” 梁梓行压下眼里那丝迟疑,点了点头,他转瞬跳转了话题:“医生说你今天可以出院了,等会我带你回b市。我托人找了位很有名的老中医,回去让他给你开点中药补补身子。” 陆语不再吭声,饱满幼滑的米粒入口,她顿觉食不甘味,默默腹诽自己真是傻透了,那个男人现在一定正和那位叫宁曦的女孩在一起呢。 这个早晨,没有人提到唐奕承的名讳,相安无事。 第十七章 “刚出锅的油条和豆浆来嘞,要不要带一份?” “磨剪子来,戗菜刀……” 鱼儿胡同里一大早就传来各种各样的吆喝声,浓浓的市井气息越过青砖瓦墙,飘进四合院的东厢房。 陆语搓了搓耳朵,拥着被子从床上坐起来。 冯晓冬给她省了不少心,趁她去h市外拍的工夫,冯晓冬把工作室搬得七七八八了,陆语一回来直接住进陆家老宅。一个星期过去了,她每天不用调闹钟,全能在七点准时起来。 入了秋,b市的天气愈加干燥。 瑟瑟秋风吹在脸上,虽然不算寒冽,但皮肤干干涩涩的。陆语涂了一层厚厚的保湿面霜,推开窗向外看去——高墙外的古槐枝桠伸进院落,绿油油的叶子打着黄尖儿,她的视线往上,发现依旧是个雾霾天,远处灰蒙蒙的一片,整座城市都像是笼罩着一层薄纱。 “喂,你身体还没好利索呢,别一吹风再感冒了。” 顶着头乱发的冯晓冬一进屋,立马伸手关严了木窗,把陆语从窗口拉开。 她递给陆语一个移动硬盘,“暖阳基金会的照片我都修好了,你随时可以给客户送片儿去了。” 陆语连吃了好几天补气血的中药,脸上开始有了点血色,可一想到这位客户,她的脸色又白了白,闷闷地“嗯”了声。 冯晓冬在修片的时候,已经把暖阳基金会理事长和陆语那些旧照片里的少年对上号。当年浑身痞气的美少年,如今摇身变成商业精英,冯晓冬不得不瞪圆眼睛、对着电脑屏幕消化了老半天,才咽下这个事实。 转念再想想陆语这次出差还被折腾进了医院,她隐约嗅出端倪。 “陆姐,人活着就要向前看,过去式就不要再想了,何苦折磨自己呢。人家不是都说,忘掉一段旧感情最好的方式就是开始一段新恋情嘛,我看梁哥挺不错的,这么多年他都没交女朋友,明摆着在等你啊……” 冯晓冬呱唧呱唧,用这锅过时的心灵鸡汤喂了陆语一嘴苦涩。她强迫自己不去想唐奕承,但梁梓行的问题就不能不说了。 “胖冬,以后有事儿你别麻烦梓行了。”人情债欠多了早晚要还,而梁梓行要的,陆语还不起。 冯晓冬撇嘴,“可是……” 女人活一世哪能没个人照顾,冯晓冬有爸有妈,真遇到什么麻烦还能指望二老。可陆语呢?她就剩下奶奶一个亲人了,而且对于陆奶奶,还得陆语照顾她老人家。 “可是我就是觉得你需要一个人疼啊。”冯晓冬的眼神凄凄然起来。 陆语笑得苍白,“安啦,我自己可以照顾自己的。” ** 位于cbd商圈的sunshine集团大楼耸立在轻霾之下,依然气派非凡,外墙的巨型玻璃帷幕反射出商业腹地的繁华。 暖阳基金会在大厦二十层,陆语把车开进地库,搭电梯直达办公区。宣传策划部总监开会不在座位上,陆语以为她这下有得等了,不承想转脸她就遇见一张熟面孔。 “嗨,陆语!” 柯嘉礼朝她展露出招牌式微笑,他热络地把陆语带到自己的办公桌前,打开话匣子:“我之前从h市走得急,都没顾得上跟你说一声,没想到咱们这么快就又见面了。” 陆语也笑笑,把移动硬盘递给他,“照片都在这里,你们选着用吧。” 柯嘉礼不知是真对照片感兴趣,还是对这女人感兴趣,他直接把照片传进电脑,当着陆语的面欣赏起来,嘴上啧啧感叹:“你拍的真不错啊。” 摄影这种东西,外行人看热闹,内行人看门道。对于柯嘉礼这位门外汉的赞赏,陆语权当过过耳朵了,她回道:“商业照片其实没什么技术含量的。” 柯嘉礼却不知想到什么,他突然眉一挑,问道:“你有没有兴趣跟暖阳基金会长期合作?今年基金会的活动比较多,刚才我们总监还说让我物色摄影师呢。” 陆语闻言一顿,基金会不外乎是唐奕承的代名词,她只觉脑子里的某根神经猛地被人撩拨了一下,她几乎是本能地摇了摇头。 “不好意思,我最近的工作比较多,咱们可能没机会合作了。” 柯嘉礼眼里闪过一丝失望,但很快被他掩饰过去,他唇边浅笑无虞:“你先别急着拒绝,再好好考虑一下吧。” “……” 陆语觉得没什么好考虑的,不过这位柯嘉礼倒是有点奇怪。俩人第一次见面时,他自称是基金会“打杂的”,这次却成了宣传策划部员工,而且他说起话来自带气场,一点不像小角色。 陆语没多想,交完片她不由松口气,从今往后她跟唐奕承彻底没有半点关系了。 他走他的阳关道,她过她的独木桥。 殊不知,陆语这种如释重负的心态在电梯门打开的那一刻,当即被击了个落花流水。 看清电梯里的那团人影,她心里忽地一沉,条件反射地想要开溜,却在她把脚撤回来的那个瞬间,她感觉到胳膊上倏然一紧—— 她就这么被唐奕承硬生生地拽进了电梯。 只有两个人的电梯。 唐奕承的手一时没从她胳膊上松开,陆语穿了件薄毛衣,外面还套了件外套,可她的胳膊怎么这么细?好像只剩下一把骨头架子,捏一捏都会散掉。 陆语没给唐奕承蹙眉的时间,她甩开他的手,咬着嘴唇一言不发,默默往电梯壁上靠了靠。她对唐奕承最后的印象还停留在h市那间总统套房里,他当着两个女人的面给她难堪。 相比起她这副冷淡模样,一贯高冷的唐奕承倒显得谦和许多,声音也不似以往那般清冷:“我什么时候可以看照片?” “我已经把照片交给宣传策划部了,你随时可以去看。”陆语绷着脸回道。 她的音调不重,但跟他划清界限的意味很明显。如果换做几天前,唐奕承肯定会报以一声哂笑,又或者反唇相讥,可今天,他居然什么都没说,只是意味不明地抿了抿唇。 沉默,催生了尴尬。 光可鉴人的电梯壁,映衬着身旁这个男人轮廓鲜明的侧脸,可陆语不去偏头看他,她只盯着显示屏上不断跳跃的数字,眼巴巴地等着电梯快点开门。 “陆语,你吃午饭了么?”唐奕承的喉结上下滑动,眼瞅着电梯就要抵达地下一层,他才问出这么句。 她太瘦了,他想给她补补。 可回应他的只有干脆利落的两个字。 “吃了。”陆语面无表情地说。 唐奕承垂眸看了眼腕上的手表,才十一点。 他刚要再说些什么,电梯门刚好在这时“叮”一声打开,陆语就这样忽略了僵在电梯里的男人,闷头走出电梯,朝着她的车疾走过去。 目送她瘦小的背影渐行渐远,唐奕承唇边泛起一抹苦笑。 久别重逢,他对她说了那么多难听的话,她都默默忍下,可现在他想要好好跟她聊一聊,她却不肯听了。 这会不会太讽刺了? ** 坐进驾驶座,发动车子,踩下油门,驶离地下停场车,这一系列动作,陆语做得极快,她只想快一点离开唐奕承的地盘。 敌不过,难道还躲不起么? 她不会再给他任何羞辱自己的机会。 陆语觉得冯晓冬说得没错,过去式就是过去式。匆匆一弹指,光阴走过数年,她和唐奕承早已不是彼此记忆中的模样了。爱过,恨过,再相见时既不怀念、也不纠缠,这似乎才是一个成年人该有的态度。 陆语这么想着,车子已经驶入主道,汇入川流不息的车流中。 后视镜中,那幢带着sunshine集团logo的摩天大楼渐渐淡出视线,陆语一直紧攥在方向盘上的双手这才稍稍放松了些。 清脆的手机铃声在车内响起。 陆语带上耳机,接听。 中年男人的声音徐徐传来:“陆小姐,我是暖阳基金会宣传策划部的马总监。” “哦,你好。照片我已经交给柯嘉礼了。” 陆语有些心不在焉地说道,视线没离开挡风玻璃。可马总监接下来那句话,让她想不集中注意力都不行了。 “我知道。事情是这样的,我们唐总对你交上来的照片不太满意……” “嚓”一声急刹车划破主干道。 陆语猛地一掰方向盘,把车扎在路边。 她像是一只突然炸起刺的刺猬,努力克制着情绪才能让自己的声音尽量平缓一些:“唐奕承他想怎样?” 马总监还是第一次听人直呼老板的名讳,愣怔片刻,他如实传达老板的意思:“我把唐总的电话发给你,他请你自己跟他联系。”这是唐奕承在半分钟前打给马总监的那通电话里,他说的原话。 “……”陆语咬了咬牙。 挂上电话,陆语不得不硬着头皮调出短信界面,接收唐奕承的手机号码。她只是扫了眼那串平淡无奇的数字,就准备按下通话键,却在触到屏幕的那一瞬,她的指尖生生一僵。 这个号码有几分眼熟。 陆语还在脑中苦苦思索自己在哪里见过唐奕承的手机号,她手上已经迅速退回到通话记录一栏。翻找一轮,陆语的眼皮跳了跳,她赫然看到此号码曾经拨打过她的手机。 十通未接来电,一通已接来电。 时间是一个星期前,恰好是她在h市被送进医院的那一晚。 陆语恍然间意识到什么,心头剧烈一震…… 第十八章 夕阳西斜。 正值晚饭饭点,b市某家清宫御膳菜馆里的食客却不多,大概跟昂贵的人均消费有关。 陆语脚步匆匆走进这间宫廷式餐厅,通往包房的青石板路旁有小桥流水和亭台轩榭,在晚霞晕染下静静流淌着古韵气息,可她完全顾不上欣赏,她再次从风衣口袋里摸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 她迟到二十分钟了。 陆语素来守时,如果不是临出门时赶上老宅的厨房突然爆水管,她也不会在这个场合迟到。 宅子年头久了,总会出些小毛病,她和冯晓冬刚才折腾了半小时都搞不定那根破水管,还被喷成两只落汤鸡,最终只能关掉水闸才成功止住水流成灾。不过,冯晓冬后来打电话给地产公司,对方表示会联系房主派人维修。 “陆小姐,唐先生在里面等您。” 陆语被餐厅领位员这句话揪回神思时,她已经站在了包房门口。 推开那扇雕花隔扇门,淡淡的檀木香拂面而来。 檀香有助于放松神经,但陆语一点不觉得轻松,她不自觉地揪紧肩上的包带,踩着平底船鞋绕过屏风。她犹在暗忖唐奕承是否会因她迟到而找茬儿,步子已不由得一顿。 紫檀木餐桌上摆满一桌子菜,食材矜贵、摆盘高雅自是不必形容,令陆语意外的是,坐在桌前的男人在看到她进来的那个瞬间,他那张原本寡淡疏冷的脸,竟突然展现一丝淡淡的笑意。 唐奕承优雅起身,帮她拉开椅子,“路上堵车吧。”枯坐良久,他的口吻却没有丝毫不悦,甚至连迟到的理由都替她想好了。 陆语怔了怔,僵着身子坐下,她一度有些怀疑那位在电话里跟她说“我对照片很不满意,需要面谈”的男人到底是不是她面前的这位? 不容多想,陆语从包里拿出平板电脑,递到唐奕承眼皮底下,“你对照片有什么意见?现在可以提出来。” 听她这副公事公办、毫不带感情`色彩的语气,唐奕承唇边浅笑隐隐一僵。 他们曾分享过人生中那么多日常,平淡的,温馨的,都因为有彼此相伴而倍感甜蜜。可七年后的今天,他就连想跟她吃顿饭这么简单的事,都要编出如此拙劣的借口来,这让唐奕承或多或少有点无奈。 迟疑少顷,他用那只修长干净的手接过陆语的平板电脑,转手放在餐桌一角,“先吃饭吧,吃完了再说。” “……” 这男人强势到细节里的性格倒是跟以前一样,陆语见他说话间已经开始布菜,她只得慢吞吞地拿起筷子。事实上,她一点胃口都没有,顶级料理送进嘴里就像沙土似的吃不出滋味来,可除了咀嚼,她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干什么。 餐桌上很静。 一时间,除了碗筷碰撞发出的细微声音,别无他响。 他沉默着,她也沉默着。 就是这么矛盾,她当初想要跟他叙旧时,他不给她说话的机会,可现在他终于能够平心静气地跟她坐在一起了,两人依旧说不出话来,这是为什么? 也许,他和她都不知道那些恩恩怨怨该从何说起。 又或者,旧事重提,无异于将旧伤口翻出来再晒一遍。 只会更疼。 “你恨我,是么?”到底是陆语打破了缄默,她从碗碟中抬眼,看着唐奕承问道。 一个在他心里埋了七年的“恨”字,陡然被她如此直白地讲出来,唐奕承有点始料不及,以至于他握着筷子的那只手隐隐一僵。 作为当年被抛弃的那个人,他恨么? 恨。 可后来在陆语被送去医院的那一晚,他却蓦然发现,自己那些积郁多年的恨意竟是那么脆弱,脆弱到敌不过蛰伏他在骨子里的、对她的怜惜,脆弱到只消一个小小的念头就能把那些恨摧毁得灰飞烟灭。 他不是一个好猎人。 他对他的猎物还留有余情。 意识这一点,唐奕承的眼神复杂起来,嗓音也好似被砂石磨砺过,淬着一丝沙哑:“陆语,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 恨已然轻了,但怨多少还是存在的。 听出他话里的涩意,陆语咬了咬嘴唇,她索性借着这个机会,把那些憋在心里很久、想要说却一直没机会说的话,统统朝他倾倒出来。 “我离开你,是因为你违背了对我的承诺。我们当时说好一起好好过日子的,可你却背着我跟人打架。你把对方打成重伤,也把自己送进了警察局。假如你真在纽约被关个几年,那你有想过我该怎么办么?如果你心里有我,你就不会把我们的幸福亲手葬送掉。” 他觉得自己是被伤得遍体鳞伤的那个人,她何尝不也觉得如此呢? 听陆语一鼓作气说出这番话,唐奕承垂下眼眸,他幽深的眼睛里有一丝光在闪烁,仿佛藏着秘密,又仿佛带着迟疑。 他,欲言又止。 就在这时包房响起敲门声,陆语没有抓住唐奕承眼中那瞬微妙的情绪变化,她扭头看向门口。只见侍应生端着一个小巧的景泰蓝汤盅进来,放在她面前。 “这是唐先生特别吩咐厨房为您准备的菠菜猪肝汤。”侍应生说完就躬身退下了。 看着眼前的补血汤,陆语心中立马一紧,此前因为唐奕承那个电话号码触发的猜测,在这个瞬间似乎得到了证实。 “在h市的时候,你去医院看过我?”陆语跳转了话题,声线依旧紧绷绷的。 “嗯。”唐奕承没有否认。 如果那晚不是因为梁梓行,他一定会等她醒过来,可梁梓行突然杀到医院,让一切都变了味儿。如果陆语睁开眼,看到这两位水火不容的男人,她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她会跟他们中的谁一起走?唐奕承不知道是自己不屑与梁梓行相争,还是他潜意识里对那个答案心里没底,让他成了不战而退的那个。 时间真是一把利斧,曾经他对她的笃定,变成如今的不确定,仿佛就在一念之间。 见陆语一直没有拿起汤勺,唐奕承敛去眸中凝重,微微向她倾身,他把汤盅的盖子掀开,“你是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的?医生说你身子太虚了,应该补补气血。” 他很轻很轻的声音落在陆语耳畔,带着熟悉的旧日气息,她却觉得讽刺得紧,那点隐隐作祟的自尊心迫使她反问:“你这是在关心我,还是可怜我?” 唐奕承眉一皱,嗓音不由得沉了:“陆语,你说话能不能别带刺?” 她怎么可能不带刺,刺猬竖起刺是出于自我保护的本能。 从唐奕承以那副尊贵高傲的模样出现在她面前开始,他就一次又一次地找她的麻烦,既然这样会让他感到心理平衡,那他现在又为什么突然转变了对她的态度?难道不就是因为他不小心看到了她惨兮兮的模样,所以慈悲心大发么? 陆语很难不这么想。 镂空窗柩中照进来斑斑点点细碎的夕阳,混合着淡雅的灯光铺洒在唐奕承脸上,他俊朗的,沉静的,仿佛是打着柔光的艺术雕塑。可陆语没看他,她的眸光越过唐奕承,就看到了窗外那片落日的余晖。 残阳似血。 陆语的眼睛仿佛被蛰伤了,一时酸得睁不开,脑子里蓦然跳出那个被血色染红的曼哈顿清晨……那副早已远去的画面,让她的思维迟滞了两秒。 她为那段感情付出的代价,岂是一碗补血汤就能补回来的? 陆语使劲闭了闭眼,才艰难地把视线聚焦到唐奕承脸上,这位她不知该以何种心态来面对的男人,这顿食不甘味的晚餐,让她失去了所有的耐性。 “我的身体不用你操心。我吃不下了,先告辞了。”陆语干巴巴地说。 抛出这么句话,她就要站起身,却在这时她感觉到手背上微微一热。她条件反射地低下头,就看到唐奕承握住了她的手。 “陆语……” 像是接下来的话有多难以启齿似的,他在叫了她的名字之后,便陷入短暂的沉默不语。 夕阳沉入地平线。 天边的那片赤色被抹去。 唐奕承是个情绪严谨的人,他需要把所有的记忆都过滤一遍,才能决定此时的想法。可时间那么紧迫,紧迫到他觉得自己只要一松开手,这个女人就会走掉。 他来不及细究,薄唇轻轻动了:“陆语,我们重新开始。” 第19章 19.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第一更) 唐奕承言简意赅的一句话,却足以把陆语钉牢在椅子上,她眼中漫起掩饰不住的错愕。 他们……重新开始? 有那么一瞬间,陆语凝眉盯着唐奕承,想从他眼里看出点什么,可他那双幽深清隽的眼睛里连一丁点的怀疑都不存在。 似乎只有她曾经见过的那种——笃定。 陆语觉得一定是自己眼花了。 久别重逢时唐奕承对她说过的那些狠话,还犹言在耳;她撞到宁曦出现在他酒店套房里的情景,也历历在目,这让陆语不知道他此刻说出的“复合”,是否纯属心血来潮? 陆语用了点力气,默默地把手从唐奕承的掌心里抽回来。温热的触感消失,她这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艰涩而脆弱。 “我们不可能了。” 时过境迁,他们的感情早已被岁月浸染得面目全非,他也不再是曾经那位落魄又桀骜的少年了,他现在的人生就像璀璨夺目的水晶球,每一面都透亮光滑。可这样的唐奕承,却只令陆语觉得遥不可及,好似他们之间隔着一道天梯,他在顶端,而她在底端。 那道天梯长长的,摇摇欲坠,她不想爬,也爬不上去。 唐奕承默然,他搁在餐桌上的那只手还保持着半握的状态,但手心里已然空了。 他的心,好像也随之空了下去。 窗边那鼎紫檀鎏金香炉里飘出袅袅轻烟,隔着那层薄薄的烟雾,他就这样看着陆语那抹娇小的身影消失在门口,仓促又绝然。 那层隔开他与她的烟雾,瞬间似有千层厚。 唐奕承揉了揉酸胀的眉心,他明明是想拉近跟她的距离的,可到了这一刻,他突然发现他们之间的距离,几乎是咫尺天涯。 ** 离开餐厅,陆语的胸口好像被沙砾堵住了,又疼又闷,耳畔也仍然因为唐奕承那句“我们重新开始”而在嗡嗡作响。 她不得不承认,哪怕时隔多年,这个男人依旧可以轻易撩拨起她的情绪,依旧可以左右她的笑容和眼泪,甚至是可以用一句话就再次把她的世界搅合得天翻地覆,而她那丝聊以自持的理智和拒绝,此时竟显得那般脆弱。 起风了。 陆语裹紧小风衣,脚步迅疾地闷头朝餐厅的停车场走去,却不知她在中途听到什么,步子猝然顿住。 她“嚯”地转过头,就瞧见不远处停着辆黑色轿车,一个男人站在车边讲电话。陆语在h市见过此人,依稀还有点印象,好像是唐奕承的特助。 秋风瑟瑟将树叶吹得哗啦哗啦的,夹杂着宋远偏高的声音,传进陆语耳朵里。 “鱼儿胡同的房子我们老板已经委托给你们地产公司全权代理了,水管爆了你们找人工人修就是了,不用担心费用的问题。” 所以说……陆家老宅是唐奕承买下的? 她的房东也是唐奕承? 陆语整个人当即被宋远话里的讯息劈了个措手不及,她片刻前的复杂情绪尚未疏离清晰,内心转瞬又涌起新的狂澜。 她与老宅失之交臂时的潸然泪下,她成功租到老宅时的喜极而涕,直到此刻,那些起起落落的情绪陆语仍然清晰的记得。她无法相信唐奕承所做的这一切都在她眼皮底下发生,她却全然不知,这个男人带给她的陌生感如今又添上这么一笔,她已经快要对付不起。 然而,唐奕承为什么要这样做? 陆语苦苦忖度着这个问题,也不知自己僵在那儿、脑袋空白了多久。突然间,她深吸口气,调头就往回走,她要亲口跟他要个理由——这是此刻从她心里冒出来的唯一念头。 从停车场折返餐厅大概需要两分钟,在这短短的两分钟里,陆语那双平底船鞋在地面上交替得近乎慌乱。可就在她看到那抹颀长的身影从餐厅里走出来的一刹那,她竟然打起了退堂鼓。 远远的,唐奕承边翻手机边朝停车场走过来。 他微微低着头,英俊的五官隐在暗昧不明的月光里叫人看不真切,以至于陆语只能看到他眉宇间沾染着微光。那光,跌落进他湛黑的眼睛里,仿佛被吸了进去,只剩下满眼的冷寂和寒凉。 这个男人的眼睛有种诡异的逼人清醒的作用。 陆语这时才恍恍惚惚地意识到那个她早该警觉,但因为之前情绪太过起伏而忽略的问题——这个男人蛰伏了七年,不就是为了等待报复她的这一天么? 他背地里夺走对她而言最重要的东西,却又在她面前说出复合那样的话,不外乎是要让她知道,他再也不是当年那个眼睁睁地看着爱情溜走、却素手无策的穷小子了。现在,游戏规则由他来决定,他有能力把她捧上云端,也可以把她踩回脚下。 当真应了那句话——你若安好,那还得了。 这样想着,从未有过的恐惧感顷刻间从陆语心窝向四肢蔓延开去,让她宛如一个被正中红心的箭靶,再也无法向唐奕承迈出一步。 眼瞅着他把手机举到耳边渐行渐近,陆语这才惊觉自己的手机正在风衣口袋里响个不停。 她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捂住口袋,拔腿就向拐角处窜过去,险险地将自己藏在了餐厅那堵外墙后面,藏在了唐奕承的视线之外。 厚厚的围墙挡住了晚风。 陆语的心口犹在咚咚跳动着,口袋里的手机也在持续鸣响着,她缓了缓心神,赶紧掏出手机,却在下一秒她像是陡然被屏幕上显示的名讳刺伤了眼似的,目光一闪,她急忙按掉电话,“嚯”地探出半个头向围墙外看去—— 唐奕承似乎感应到什么,驻足,回眸。 向四周巡睃一轮,他深邃的眉宇微微蹙起,没人?他刚才隐约听见有手机铃音响起的。没多想,唐奕承很快把视线挪回屏幕,看着那通被陆语切断的电话,他无奈地扯了扯唇。 这个女人现在连理都不想理他了么? ** 黑色豪华轿车驶离餐厅停车场,朝着b市机场的方向疾驰而去。 坐在后座的唐奕承还沉浸在方才餐厅的场景中,他优雅俊美的脸孔笼着一层郁色。 立交桥上的车流平缓地流淌着,盏盏车灯点亮暮色,仿佛一条发光的银丝带盘踞在城市中央,可这光亮落在唐奕承沉湛黯淡的眼里,只剩下一道又一道闪过的光影,没有任何色彩可言。 宋远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老板的脸色,本想报备一下小蘑菇工作室爆水管的事儿,可转念一想,他又改口说了正事:“唐总,我已经跟航空公司确认过了,蒋先生的航班会准时抵达。” “嗯。”唐奕承疲倦地阖上眼。 能让唐奕承亲自去机场接机的人物,显然来头不小。 从纽约飞抵的航班降落在停机坪上,某位六十来岁的男人直接由vip通道步出闸口。 此人衣着讲究,身姿英挺,低调内敛的气质中透着一股子贵气,让人无法忽视。明明上了年纪,可他却不显半点老态,所有的阅历全写在了双眼的目光如炬中。 唐奕承步履稳健朝他走过去,颔首道:“蒋先生,好久不见。” 蒋仲勋拍了拍他的肩,面色和缓:“唐,很高兴看到你。b市的生活你还适应吧?” “……” 两人一起步出机场大楼,种种互动显示出彼此关系极为熟络。 一个小时后,唐奕承与蒋仲勋从机场返回市区,出现在某间高级会所的茶室里。会所设计的幽静雅致,单名一个字“语”,是唐奕承名下的资产之一。 蒋仲勋浅酌清茶,玩味这个“语”字,他看向唐奕承:“你把那个女人追回来了?” 唐奕承唇边漾开一抹苦笑:“还没有。” 蒋仲勋了然,这世上大概只有那位叫陆语的女人,才能让唐奕承流露出这般无奈的表情。 茗茶故人,蒋仲勋喟叹道:“我还记得你第一次在我面前提到她的样子……” 那是一个夜色暗沉的纽约夜晚,拳击场上的华裔小子让蒋仲勋一晚上进账千万美元。赛后,他在走廊里遇到了伤痕累累的唐奕承。 他心血来潮问了句:“小伙子,你为什么这么拼?” “缺钱。”唐奕承抹了抹嘴角的血渍,丢回给他两个字。 卑微的事实,说出这话的少年却不显得卑微,眼角眉梢都带着一股坚韧。就是那一瞬间,让蒋仲勋在唐奕承身上看到了年轻的自己——贫穷,却不甘于贫穷。 当晚,蒋仲勋送给唐奕承的,除了那枚价值连`城的袖扣外,还有一张名片。 如果不是后来身陷囫囵,大概唐奕承这辈子也不会想起那张名片。 可人与人的缘分有时候就是那么奇妙,在距离那场拳击赛一年后,蒋仲勋在一个阴雨连绵的午后接到了一通求助电话。 电话是律师打来的,说有一位少年因遭人陷害,被关进了拘留所,有可能面临五年监`禁…… 唐奕承原本只是抱着一线希望、委托律师致电蒋仲勋的,却没想到蒋仲勋竟然真的向他伸出援手。蒋仲勋替他聘请了知名的法律团队,最终案件以被告撤诉告终。 唐奕承离开拘留所的那天,他被人带到了蒋仲勋位于曼哈顿的办公室。 蒋仲勋双腿交叠坐在宽大的白色沙发里,朝他挑了挑眉,“唐,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唐奕承站在他对面,背脊微微弓着,像只大虾。他摘下连帽衫的帽子,那双深如幽潭的黑眸暴露在从窗外照射进来的光线中,从那双眼里透出的光和它的主人一样——执拗,不甘。 “我要去b市,找陆语,把她追回来。”唐奕承几乎是咬紧牙齿才说出这句话。 从这位少年身上透露出的戾气,令蒋仲勋蹙起剑眉,而后又舒展。 他问唐奕承:“然后呢?让她回来跟你继续住在地下室?还是你干脆把陷害你的人杀了,以解心头之恨?” 简简单单的一个问题,却愣是把唐奕承问住了。 他眼中的恨意凝住片刻,但是没有化开。 蒋仲勋站起身,把唐奕承带到窗前,指着窗外,他说:“你看——” 办公室的落地窗可以俯瞰整条华尔街,纽约的繁华,在那一刻,尽收唐奕承眼底。他生在这里、长在这里,这样的纽约,却是他前所未见的。 蜗居在地下室里的落魄少年,只能看到那个阴暗又潮湿的世界。 而此时,他仿佛伫立在世界顶端,不一样的视角,不一样的景致。 在唐奕承陷入怔忪的片刻间,蒋仲勋不疾不徐地说:“唐,你只有改变自己的人生,站在这世界的制高点上,才有能力得到你爱的女人,或者报复你恨的敌人。” 那一刻,有最耀眼的阳光照在少年那张英俊漂亮的脸上。 那句话,让少年被戾气涨满的内心久久澎湃着。 那一天,改变了少年一生的命运。 时光似水,波澜不惊。 如今的唐奕承果真站在了世界的顶点,可他心心念念的女人却依旧没有追回来。 陆语还在天梯之下,她不愿靠近他,不愿相信他可以牵着她的手、把她捧上和他一样高的位置,然后带她一起去欣赏这世界最美的风景。 她从不知道,没有她,他的人生有多孤独。 唐奕承被蒋仲勋拽入了回忆,一时间,清茶入口,他只觉有股掺了水的味道,喝得索然无味。 “唐,这次我来b市,给你带了一样东西。” 唐奕承的脑子迟滞了两秒,才被蒋仲勋的话激得回过神,他抬眸看向对方,就见蒋仲勋把一个小盒子搁在了矮茶几上。 褐色的沉香木盒子古典素雅,一看便知贵重不菲,唐奕承眼里晕着浅浅的疑惑,他修长的手打开盒子,顿时被内里的物品刺激得眼角微微一眯。 那是另一枚蓝宝石袖扣。 “它和你在香港拍到的那枚袖扣是一对,成双成对是个好兆头,今后它们都是你的了。”蒋仲勋声线沉缓,说得不疾不徐。 唐奕承没噤声,他眼眸低垂,遮住了眼底的那丝迟疑。 蒋仲勋对唐奕承的情谊,全然不能以物质上的价值来衡量,两人多年生意往来,唐奕承亦早已加倍回报了当年受惠于人的恩情,所以眼下,他自然明白对方的深意。 “蒋先生,你想让我为你做什么事?”唐奕承轻轻摩挲茶杯,问道。 这世上没有平白无故的恩惠,当年蒋仲勋看中了唐奕承,必有因。 而唐奕承,必须还。 蒋仲勋莞尔,他就知道唐奕承是知恩图报之人,他不会看走眼。 清茶已凉。 蒋仲勋面色无异,音色却是厚重了几分:“有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我和你有一个共同的敌人……” 唐奕承怔然。 (第二更) 一夜大风吹散雾霾,隔天的天气湛蓝明静,阳光如水般灿烂流动。疗养院的花园里植满四季常青的松柏,秋天里的绿意令空气中的萧瑟不觉淡去稍许。 “小语真乖,一下课就来看奶奶了。” 听奶奶这么说着,陆语推在轮椅上的手微微一僵,半晌她才从鼻腔里轻轻溢出一声“嗯”。 奶奶的精神状况时好时坏,记忆力减退得厉害,这些陆语都知道,可每次奶奶说出这种糊涂话时,她还是特别难受。就好像那个陪着你长大的人,有朝一日却不记得你们一起走过的日子,那些记忆仿佛全被老天抹去了似的,就这样停留在很久很久以前。 穿过花园,陆语把奶奶推到餐厅,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她解下奶奶的围巾,哄小孩一般说:“你等我一下,我去给你买好吃的。”这话是奶奶以前常对她说的,现在换成她对奶奶说了。 陆奶奶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慈爱地点点头。 陆语很快打了菜回来,都是些细软的食物,她拉了把椅子挨着奶奶坐下,舀起一勺鸡蛋羹放到嘴边吹了吹,才往奶奶嘴里喂进去。 这个中午静谧安好,阳光从窗口照进来,一老一少构成的这幅画面,像是被打了柔光定格下来。 就在一碗蛋羹快要见底的时候,陆奶奶不知想起什么,突然含混不清地问道:“小语啊,陆家老宅你跟李雁要到没有啊?” 少顷的安然因为这个话题,蓦地被打破。 陆语定住一瞬,看着奶奶那双浑浊的眼里闪动着某种类似于希冀的光,她喉头如同哽了硬块,那句实话狠狠地被卡在唇边,她怎么也说不出口。 迟疑片刻,陆语摩挲着奶奶的手,满带安抚意味:“你放心吧,宅子我已经跟李雁买下来了。” 生平头一次对奶奶撒谎,个中滋味比陆语想象中更难过,奶奶手背上泛起褶皱的皮肤纹路,像是蔓延进她心里,沟沟壑壑的,硌得她的心脏隐隐作痛。 可陆奶奶倒是高兴得紧,平时胃口不怎么好的老人,这会儿颤颤巍巍地指了指桌上的蔬菜粥,“小语,我要喝这个……等我身体好些了,就跟你回老宅住。” 就是这点念想,让这位老人拖着病身撑到现在。 陆语嘴角扯出好看的笑容,那笑容背后却是满嘴苦涩,她连自己是否该继续住在老宅里都不知道呢。 陆语已经不是二十岁的小姑娘了,不再会因为一时脑热去做出令自己后悔的决定。她昨晚彻夜未眠,用了一整夜时间去思考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办? 以两人现在的关系来看,她想从唐奕承手里把陆宅买回来,恐怕比登天还难。可如果她当做什么都不知道,就像只缩头乌龟一样住下去,陆语觉得自己非得别扭死;若是她干脆一咬牙搬出去,彻底断了自己对老宅的念想,她又不甘心,更不舍得……就是这么一种无路可走的绝境。 把陆语从失神中扯回来的,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发现奶奶被米粒呛到了,陆语赶紧放下手里的碗,倾身过去给她拍背。随着污物咳出,陆奶奶的气息渐渐平缓,陆语这才拿起手袋翻找纸巾,哪知这时一张干净的纸巾赫然出现在她的视线里。 在陆语怔忪间,拿着纸巾的男人反应极快,他已经帮陆奶奶把嘴擦干净了。 “谢谢你。”陆语来不及抬头看对方,已经起身道谢。 她迅速晃过这男人极衬腿型的牛仔裤,以及干净简约的浅色衬衫,她的目光往上,男人的脸孔清朗俊美,映着窗外投射进来的阳光,整个人如同白珍珠般散发出淡淡的光彩。 陆语眉宇间的惊讶散开,她张嘴叫了句:“柯嘉礼。” 柯嘉礼手上还拿着脏纸巾,却是一点嫌弃的样子都没有,他朝陆语展颜一笑:“我们又见面了。” 陆奶奶被护工送回病房,柯嘉礼在餐厅买了两杯咖啡,递给陆语一杯。 “去花园走走?”他顺势提议。 午后阳光正好,陆语没理由拒绝,“你怎么会来这里?” “今天基金会有活动,我带义工过来的,老早就看到你跟你奶奶坐那儿吃饭了。”柯嘉礼说着,深看陆语一眼,“你是不是心情不好?” “没有啊。”陆语摇摇头。 柯嘉礼笑容不变,突然抬手在她脸上比划了一圈,“你的心事都写在脸上了,还说没事?” 陆语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她本不是善于倾诉的人,可不知是阳光之下,所有的防备心都淡化了,还是柯嘉礼莫名给人一种温暖的感觉,她歪头看他。 “如果有个人手里捏着对你很重要的东西,可你又没有能力讨回来,你该怎么办?”陆语问。 柯嘉礼没回她的话,他凝在陆语脸上的视线像是怎么也挪不开,眉一扬,他说:“像你这么可爱的女人,哪有人舍得为难你?” 陆语表情一僵,一时不知该如何接他的话。 柯嘉礼自然而然地换上正经口吻,他敲了敲陆语的脑袋:“你看着挺聪明,怎么脑瓜不好使呢。别人夺走你的东西,你当然是要想方设法拿回来的。逃避,永远不是解决问题的良策,勇敢面对才是正解。” 如此简单的道理,陆语岂会不懂。 可问题是,她和唐奕承就像是运转在不同轨道上的行星,彼此之中间隔着几亿光年,连交集都没有,她究竟该怎么勇敢面对他? 阳光从松柏的枝桠中透下来,光芒被切割成细碎的水晶,铺展在陆语脸上。她的皮肤白嫩得像是剥了壳的煮鸡蛋,可她紧锁的双眉间,依旧是一片黯然。 柯嘉礼垂眸看着她,眼睛里有没来由的心疼,也有疑惑,可他终究没有去窥伺陆语的悲伤。 他只是波澜不惊地说:“虽然我不知道你发生了什么事,但是你要知道,人可以轻易受伤,也可以变得无惧无畏,都在一念之间。你要给自己信心,懂么?” 陆语点点头,她发现人一旦到了最无助的时候,即便只是一点点鼓励,都会感觉特别暖心,都会激起身体里潜藏的那点小坚强。 不知思考了多久,也不知蓦然间想到什么,陆语眉心的那抹凝重渐渐散去。心念一动,她仰头,逆着光看向柯嘉礼。 她问道:“你上次说基金会在找摄影师,找到了么?” 话题跳转得太快,柯嘉礼还在琢磨她那副由阴转晴的表情,嘴上已经回道:“没呢。” 陆语垂在裤线两侧的手指蜷了蜷,在这个短暂的瞬间,她就这样做出了某个重要的决定。 “我给你们当摄影师吧。” 柯嘉礼唇角的笑意扩大,“那最好不过了。明天我就打报告。” 陆语也笑笑,“谢谢你。” 话音落下,陆语的心口仿佛开了一道闸,连日来积累的焦躁和委屈倾泻而下,终余水落石出般清明。 既然,他不是以前的唐奕承了。 那么,她也不是以前的陆语了。 (第三更) 工作日大清早,宋远敲门走进总裁办公室时,唐奕承正在伏案签阅文件。 宋远知道老板工作时不喜欢被打扰,可刚才他接到的情报又不能不转达,只得硬着头皮汇报说:“唐总,宁小姐今天已经来暖阳基金会工作了。” 宋远跟在唐奕承身边两三年了,虽然不敢过问老板的私事,但他是个有眼力界的人,默默观察许久,他不难发现上杆子使劲贴老板的狂蜂浪蝶不计其数,但老板身边一直干干净净的。除了工作之外,能近唐奕承身的女人也就宁曦一个了,还是因为给秦叔面子。 说到宁曦,宋远又不免一阵唏嘘。 这女孩今年刚从纽约大学毕业,一毕业便执意要回国发展,个中原因不言而喻。从纽约到h市,再到b市,宁曦几乎是一路追着唐奕承的足迹来的。就连这次进入暖阳基金会工作,也是她主动央求唐奕承的。公司多个人少个人,不是唐奕承关心的,他直接交给宋远安排了。 这会儿听宋远汇报完,他连头都没抬,只是心不在焉地“嗯”了声。 宋远闭上嘴就要退下,却在转身的一刹那,他双腿猛地打了个晃儿,不由深看了一眼老板那张光风霁月的脸—— 唐总唇角那抹淡淡的微笑是为哪般? 宋远不知道唐奕承落目之处,是一份普普通通的合约书。 sunshine集团及其旗下的暖阳基金会都采用美式管理制度,公司内部层级分明,架构严谨。所以一般呈到老板案头的文件都是由各部门主管把关过的,唐奕承签字不过是走个过场,速度向来很快。 可此刻桌上摊开的合约书竟是令唐奕承陷入了片刻的失神,他修长的指间夹着一支签字笔,笔身上的碎钻将他的眸光衬得清透明澈,整个人都不觉柔和几分。 这份合约书是今早由基金会宣传策划部总监呈上来的,内容是与语映像摄影工作室签署的长期合作意向。 迟疑须臾,唐奕承的笔尖落到签署栏。 行云流水的一个签名,他却仿佛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和深意,力透纸背。 转眼已到深秋。 陆语跟基金会是合作性质的,不用坐班,时间自由。除了替基金会外拍一些公益活动,有时候她也会带冯晓冬来办公室修片。本着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私心,柯嘉礼把陆语的办公桌安排在他旁边,每次她去外拍,柯嘉礼也都必到。 两个星期下来,两人的关系熟稔起来。 以前陆语的工作性质一直是独来独往,现在加入大团队,她也觉得挺有新鲜感,如果不是因为她在基金会意外遇到某张熟面孔,陆语当真以为她可以在唐奕承的地盘活得坚强潇洒。 那天,是陆语在双方合约生效后,第一次来基金会的办公室。 出现在她面前的女人身材姣好,笑容甜美:“摄影师,我们在h市见过的,没想到现在成了合作伙伴,真是有缘。我才比你早进公司几天呢,以后大家互相关照喔。” 比起宁曦的热情,陆语多少透着点疏离,她只是礼貌地笑了笑:“嗯,好的。” 对于办公室这两位新晋美女,一众男同事可算有了福利,私下里常偷偷议论。但很快的,这些议论就不止局限在男同胞之间了,来自女同事的八卦相当劲爆:听说宁曦跟唐总交情匪浅,她连面试环节都省去了,直接由宋特助安排进了宣传策划部。 办公室八卦向来越传越离谱,传到陆语耳朵里的时候,俨然变成了“宁曦是唐总的女朋友”。陆语本想当听闲话一样一笑置之,可那种含了柠檬片的酸涩感觉,却是她怎么咽,也咽不下去的。 ** 近两个星期,唐奕承一直在欧洲出差。 这天一回公司,他就鬼使神差地出现在了基金会的办公区外。或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来这里,就好像心里牵着一根线,有股力量硬把他拽过来的。 老板驾到,如果搁在平常,恐怕整个办公区都得炸锅。可今天,迎接唐奕承的只是一片宁静。 偌大的办公区居然空无一人。 唐奕承皱了皱眉,兀自梭巡一圈,他很快锁定靠窗的那张办公桌。干净整洁的桌面并无异样,倒是桌角那盆小小的仙人掌盆栽吸引了他的注意。 人的直觉有时候就是这么神奇,桌上明明没有署名,但只消一眼,他便能断定这是陆语的位子。 在美国的时候,他带陆语去过亚利桑那州南部的仙人掌国家公园,那天陆语拍了好多照片,后来她还买了一盆仙人掌摆在他那间地下室的窗台上。 那是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在两人一番激情悱恻的缠绵过后,他从身后抱着她,彼此的身体叠在一起,像两把紧贴的弓。 陆语看向窗台的方向,小小的仙人掌浸淫在稀薄的月光中,像是一株绿色的精灵。她歪过头,眨着波光潋滟的眸子问他:“唐,你知道仙人掌的花语是什么吗?” 唐奕承的心思却不在那上面,他转而又把脸埋进她的后颈,沿着那片滑`腻的肌肤向下啄吻,稍显喑哑在嗓音带着满满的敷衍:“笨蛋,仙人掌是花么?” “……”陆语被他弄得发痒,咯咯笑起来。 后来,宁曦也送过一盆仙人掌给唐奕承,就摆在他纽约办公室的窗台上。那时,他才从宁曦嘴里得知,仙人掌的花语是——坚强,将爱情进行到底。 再后来,唐奕承把宁曦送给他的仙人掌给了宋远,让他拿走处理掉。 这世上能称之为“爱情”的,在唐奕承心里只有那一段。 那段年少时的爱情。 孤勇,执着,又不顾一切。 此刻,唐奕承再垂眸看看陆语办公桌上的盆栽,他唇边只剩一抹苦笑。如果他早一点知道最初的心动原来是这辈子唯一的执念,他又怎么会让自己被仇恨牵绊那么多年,又怎么会错过与她的七年。 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打断唐奕承的凝思,转头,他收起了眼底那丝复杂的光。 “唐总,你怎么在这儿?”柯嘉礼脚步匆匆走过来。 “路过。”唐奕承嗓音寡淡,他低头看了眼腕上的手表,不过刚下班几分钟,“人都到哪去了?” “哦,今天我们部门有聚餐,大家都在餐厅呢。我忘带手机了,回来取。”柯嘉礼说完,从抽屉里翻出手机就要走,却被唐奕承叫住了。 “你们在哪里聚餐?”唐奕承问得那么若无其事。 柯嘉礼没多想,直接回道:“樱日本料理。” 樱,就在sunshine大楼对面,包房里的气氛热火朝天。 陆语是被临时叫过来参加聚餐的,出门前,她本来没准备刻意打扮,照例是牛仔裤配小风衣,哪知冯晓冬看了急忙把她拉回衣橱前,强迫她换装。 “今天又不用外拍,你穿漂亮点嘛。你自已说要振作起来的,那就拿出点样子来啊……”冯晓冬絮絮叨叨地游说半天。 陆语拗不过她,于是就以此刻这副短裙搭配小马靴的形象现身了。她的腿型又细又长,穿靴子再好看不过,而且时尚青春的衣服一上身,衬得她平添不少朝气。 坐在她旁边的柯嘉礼这下连眼珠子都转不开了,他夹起块生鱼片,蘸了芥末放进陆语的骨碟里,“瞧你瘦的,多吃点。” “谢谢。”陆语盈盈一笑。 包房门在中途被突然推开的一刹那,唐奕承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第57章 大结局 57.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好一番折腾,唐奕承总算解了馋,虽然陆语用的是手,但聊胜于无。安顿他睡下,陆语红着脸去洗手间洗手,嫩葱似的手上沾着黏`糊糊的东西,白`皙的颈子上也印着几枚浅红色的吻痕,她只觉自己真是太没出息了,怎的被他诱`哄一下,又在病房里做了荒唐事。 当晚,陆语是在被司机送回唐家别墅后,赫然发现梁梓行发来的短信。 梁梓行买凶欲夺唐奕承之命,已遭纽约警方通缉,这还是他失踪多日后,第一次与陆语联系。 他约陆语见面,让她一个人来,时间是翌日上午,地点待定。 陆语神思蓦然一紧,本能的就想报警,可就在她退出短信界面,转而去拨911的那个刹那,却是指尖生生一僵。 僵了稍许,她默默再次点开梁梓行的短信,回道: 好的。 对方未再回复。 发完短信,陆语就关灯上床了,手指捏着蚕丝被边缘,内定隐隐紧张。 梁梓行不仅能查到唐奕承的行踪并成功对他下手,而且还能躲得过警方追查,想必他消息灵通,行事也极为谨慎。现在他蛰伏数天终于露头,定是做好了最坏的准备——陆语会报警。有准备就会有对策,梁梓行很可能备有脱身之策。如果警方不能一击即中,日后再想抓他只怕更难,陆语不能打草惊蛇。 可是,话说回来,梁梓行冒险找她做什么呢? 旧情难却? 抑或……要将毒手伸向她? 陆语揪着被角的手,不由得收紧了些。 这一夜,她睡得极不安稳,天刚朦朦亮就醒了。 沈素芳起得早,正在厨房准备早餐,麦片杏仁薄饼,香煎美式香肠和现煮咖啡。除了咖啡之外,她各给唐奕承装了一份,等陆语一会儿带去医院。 陆语在洗手间磨蹭了二十分钟,出来时面色极为复杂。 早餐桌上,沈素芳把咖啡杯推到她眼前,说:“你昨晚是不是没休息好?脸色不怎么好呢。这是我朋友送的牙买加蓝山咖啡,味道挺好,你喝点提个神。” 陆语强颜笑了笑,但却没碰杯子:“谢谢阿姨,我今天不想喝咖啡。” 沈素芳愣怔片刻,约莫意识到什么。 “小语,你是不是怀孕了?” 闻言,陆语下意识地摸了摸肚子,犹豫半晌,她没有隐瞒:“嗯。” 沈素芳大喜:“几个月了?你跟奕承说了没有?” “我刚刚才测出来的,还没来得及告诉他。” 陆语前几天买了验孕棒,本来是要测孕的,哪知后来唐奕承苏醒,她光顾着开心了。这阵子又忙于照顾他,便把这事耽搁下来,今早起床她才想起来测孕。 “怀孕了就要好好休息,你今天别去医院了,奕承由我来照顾就行了。我一会儿联系医生,尽快给你安排做孕检。” 陆语不吱声,咬着薄饼,越发食不甘味。 “对了,奕承是不是还没跟你求婚呢?这小子真是的,孩子都快生出来了,也不惦记着赶紧把你娶进门……”沈素芳觉得自己这下有得忙了,什么事都得操心,却是操心的高兴。 沈阿姨难得话多,可一个字儿都没进陆语的耳朵,她敛下眼眸,眼底那丝凝重的光顺势隐藏在了低垂的长睫后。 她所有的欣喜和幸福,全在这个时候,化作对今天那未知的、不可测的担忧。 ** 天阴的厉害,乌云压城城欲摧。 那初晨的第一缕曙光还没来得及穿透云层,就被厚重的黑云隔绝得丁点不剩,感觉整个天像是破碎的瓦片,随时都会倾塌下来。 沈素芳拗不过陆语,最后还是由陆语去医院给唐奕承送早餐。 一夜好眠,唐奕承倒是气色不错。在这样阴沉的天色下,他俊朗的五官仿佛自然带上了柔光,好看得紧。陆语比平时来得晚些,她没到的时候,他还下床走了走。 陆语的情绪能骗得过沈素芳,却是蒙不了唐奕承的。 靠在病床上吃着早餐,他问陆语:“你有什么事瞒着我?” 陆语坐在床边,身子一顿,她微微坐直了些。 思忖两秒,她说:“我之前跟你说过的罗伯格律师,你还记得么?” “嗯。”唐奕承面无异色,挑了下眉,“他怎么了?” “赵华庆的强`奸案快开庭了,罗伯格是受害女留学生的代理律师。他之前提出,希望我能跟其他受害女性一起,签署一封揭露赵华庆以往劣迹的联名信,争取严判罪犯。我当时没有立马答应他,后来想想,我觉得我应该帮他这个忙。” 听着陆语平静如流水的口吻,唐奕承眸色倏尔一沉。这样一来,陆语当年被人偷拍过不雅视频的事情,恐怕会闹得人尽皆知了。 “你确定要去签字?”他问。 尽管陆语心里已有打算,但还是得征求一下唐奕承的意见,毕竟他是她男朋友,又替她苦苦守护了这个秘密七年之久。也正是这件事,害得他们差点终生错过彼此。 “你觉得行么?”陆语看着他的眼睛。 有那么一刹那,唐奕承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就想要让她打消念头,可也只是短短的一刹那,他仿佛想到更多更深更远的东西,眼眸深处的沉重渐渐褪去,悠远又深邃。 “小语,去做你认为正确的事情吧,我会支持你的。”他的语气淡淡的,唇角也蓦地勾起一个小小的弧度。 有这句话就够了,陆语倾身过去,抱抱他。 这大概就是岁月的魔力,让多年前在突逢噩运时不知所措的少年少女,在多年后的今天,能够用理性和一颗慈悲心去面对所有的问题。他们不再彷徨,不再恐惧,不再慌乱,懂得如何为自己做出最好的选择,也为别人做出最好的选择。 这何尝不是命运赐予你为成长付出的所有代价的、一种变相的圆满。 ** 陆语离开病房时,两位白人保镖像往常一样,随行在她身后。 转过头,陆语用英文说:“今天你们不用跟着我了,我有一些私人事情要处理。” 保镖犹豫须臾,看向病房的方向,就听陆语补充道:“我已经跟唐先生说了,他答应了。” 保镖受雇于唐奕承,既然老板知情,他们也无须坚持。 支走保镖,陆语又支走司机,她揣在牛仔裤侧兜里的手机却是一直没响过,梁梓行没有打来。 阴沉的天色更暗,飘起斜风细雨。 根据罗伯格给她的地址,陆语先去了趟他的办公室,签署联名信。出来的时候,她撑起伞,数不清是第几次了,她再次看了看沉静的手机屏幕。 这种等待,还真是煎熬。 就在陆语正欲收起手机的那个瞬间,一辆白色二手车从她身后驶来,缓缓停下。 车窗降下一道缝隙,熟悉的男声伴着雨声直击陆语耳膜:“上车。” 陆语头皮一紧,正是梁梓行。 想想也不觉得奇怪,梁梓行自然不会打电话跟她约地点,那无异于暴露自己的行踪。他从医院开始一路跟踪她,确定没有保镖,也没有警察尾随陆语,他才停车。 梁梓行戴着棒球棒坐在驾驶座上,帽檐压低,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他原本干净的下巴上胡渣密布。 陆语收伞,上车,就听他说:“你的手机给我。” 她闻言狠狠一怔,心里瞬间凉了半截。 看着梁梓行把她的手机电池和电话卡都卸下,转瞬重新发动了车子,陆语愈加有种不祥的预感。 梁梓行的狠戾身手早已刷新了她的认知,这不是逞能的时候。唐奕承尚未痊愈,陆语不愿让他担心,却是留了个心眼。在今早去医院之前,她先去找了一趟蒋仲勋,把事情告诉了他。 蒋仲勋不想她犯险,可这是唯一的机会,于是他派人给陆语的手机里安装了定位跟踪器,以便随时可以确定她的位置。现在倒好,梁梓行直接把她的后路断了。 雨大了,车子朝着不知名的街区驶去。 陆语将瞬间涌上来的强烈不安感又压下去,尽量将自己所有的反应都控制在镇定的范围里:“梓行,你要带我去哪里?我们好好谈谈,行么?” 她示软,梁梓行却心硬,口气近乎阴狠了:“陆语,我有今天,都是唐奕承害的。是我先认识你的,你本该是我的女朋友。为了你,我足足等了九年。可是结果呢?唐奕承命大没死成,我却身败名裂,走上逃亡之路……” 不甘心,绝不甘心! “你们都欠我的!”这声骤然拔高音量的话语落下,梁梓行猛地踩下刹车。 陆语差点从座位上弹起来,迅疾地拉住车顶扶手,她才稳住身体重心,可不等她狂乱猛跳的心脏落回胸腔,梁梓行竟然倾身朝她压过来。 无人的路段,车门自动锁落下,有种从未有过的恐惧紧紧地包裹着陆语。 她面前的,不再是那个温润如玉,一贯以“朋友”相称的好好男人。 而是—— 亡命徒。 陆语所有强装的镇定,在顷刻间全都败给了梁梓行伸手撕扯她衣服的动作。她徒劳地阻挡,声音发颤:“别这样,你冷静点。” 等了这么多年,也渴望了这么多年,如今他已走上绝路,又怎会就此罢手。 滚滚雷声裹挟着雨滴砸到车窗上的噼啪声,以及衣服被强行撕裂的呲啦声,在这样的环境下让人毛骨悚然。那些声响如万箭穿心一般,齐齐震慑着陆语的每一条神经,她害怕的快要窒息。 然而,在她道出下句话的一瞬间,梁梓行的动作竟然隐隐一顿。 “我……怀孕了。” 陆语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说,情急之下,她只能赌一把。 赌他也许,尚有一丝人性为泯灭。 但也只是……也许。 梁梓行没有松开对陆语的禁锢,却是陡然抬眼看她,在她那蓄满泪眼的眼睛里,有那么一片刻,他觉得自己所有的残忍都快要无所遁形。 他明明想要泄火,可在陆语胸前作乱的手忽地僵硬了,仿佛下不去手似的。就是他这一迟疑,陆语一手死死地攥住他的手腕,一手捂住自己的胸口,阻止他的进犯。 见他有所松动,她趁势哀求。 “梓行,我因为你做过的那些事,曾经失去过一个孩子。我不想再失去另一个了……算我求你了。” 攥住他手腕的那只手凉得惊人,梁梓行可以感觉到自己的脉搏在她指下肆意跳动,一瞬的激流涌动,那些破碎的记忆翻江倒海般滚滚而来。 他僵住少顷,到底是慢慢抽身坐直了。 “陆语,我不碰你,但直到我安全离开美国,你必须在我身边。”他说。 只要有她在手上,唐奕承就不敢轻举妄动。 陆语略松口气,点了点头。 车子在死一般的寂静中,极速驶离。 远远的,陆语透过雨水冲刷下的挡风玻璃,依稀看到了布鲁克林大桥。 疾风劲雨中的悬索桥,依旧魁伟,坚固。 她忽然不觉得有那么惊悚了,甚至还问了句:“你要去机场?” 梁梓行没说话。他确实是花高价找人做了假护照,准备逃去非洲。日后,无论他在哪个犄角旮旯苟延残喘,都比在牢狱里度过余生要强。 殊不知,就在轿车停在肯尼迪机场、车门自动锁打开的那一刻,陆语突然开门窜出车外。狂风骤雨霎时从门外涌入,那纷飞的雨水冷得刺骨,转眼便将陆语的外套打湿大片,她却一无所觉,只顾拔足狂奔进人群。 人质跑了,梁梓行心里“咯噔”一沉,转瞬便要重新发动轿车,却在这个当口警笛声蓦然大作,他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他的车就被埋伏在不远处的数量警车团团包围。 瓮中捉鳖,他插翅难逃。 梁梓行大惊失色,这些警察从何而来? 不给他思考的时间,驾驶座一侧的车门,已被几位人高马大的纽约警察“嚯”一下打开,几乎是与此同时,冰冷的枪口对准了他的太阳穴。 警察厉喝一声,强行掠他下车。 接下来的一切都发生得太快,梁梓行只觉手肘猛然一疼,就硬生生地被警察反剪住双手,按到了车门上。随即,他手腕一凉,就这么被戴上了手铐。 陆语此时就站在几米开外的地方,她身边站着……蒋仲勋。 过程,不言而喻了。 陆语是了解梁梓行的,她昨晚就猜到他不会无缘无故见她,除非是他想要逃离纽约。所以蒋仲勋早已跟她商量好,不管中途发生什么事,她都要稳住梁梓行,警方最终会在机场堵截。 雨水如刀,刺穿身体,梁梓行的视线越过雨幕,看向陆语。 她也看着他。 她那张脸苍白得毫无血色,嘴唇也在微微发抖,但她眼神里的讽刺和凉意,让梁梓行真真切切地看了个清楚。 梁梓行扯了下唇,满眼的绝望中,沉淀着一丝……讥诮。 他一时心软、终究没忍心对她下手,可她却亲手把他送给了警察。 这就是他最爱的女人啊。 他为她犯罪,为她疯狂,可到头来,他这后半生的自由,也终结在她手上。 待梁梓行一身狼狈被塞进警车后,陆语这才发现湿衣服贴在身上,冷得她发抖。但心里,却是一块石头落了地。 ** 陆语被蒋仲勋的司机送回那间地下室。 她不想去医院,不想回唐宅,只想一个人静静地待一会。 肚子里现在有个小生命,她一点不敢马虎,一进门便洗了个热水澡,又喝了杯热牛奶驱寒,然后她蒙着被子躺在床上睡着了。 她恨梁梓行,他伤害了她挚爱的人。 但他的阴狠何尝不是一把铁铲,淘尽了她与唐奕承之间的最后一层砂砾,露出爱情如钻石般的珍稀与坚韧来。 唐奕承为她付出了那么多,她也总得为他做点什么吧。 昨晚辗转难眠,今天心惊胆颤,陆语是真累了,这一觉她睡得很长,就连天色已经暗沉了,她仍陷在睡梦中。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有稀疏的星点缀夜幕。 半梦半醒间,她又看到了那位少年,坐在窗口,抬头看向那远处的夜空,目光桀骜又悠远,仿佛他总有一天会逃出这牢笼,冲上云霄;睡眼惺忪间,她又看到了那位少女,坐在少年身边,脑袋歪着靠在他肩头,也看着那片夜空—— 她不需要全世界啊,她只需要他,他就是她的天。 这是个美梦吧,陆语唇角弯了弯,却在睁开睡眼的那一刹那,她猛地怔住了。 窗前,真的坐着那个熟悉的身影。 “醒了?”唐奕承听到被子翻卷的窸窣声,转头看着她。 陆语揉了揉眼睛,昏睡的有点不知道天南地北了。 她反倒问他:“你怎么在这儿?” 唐奕承行动仍然有些不便,他不疾不徐地站起身,颀长的身形蒙着清雅的夜色、慢慢地移动到她床边,坐下。 “我能不过来么。你现在胆子越来越大了,竟然敢背着我去做那么危险的事儿。”他语带责怪,眼神幽淡。 唐奕承在这间地下室里已经枯坐三个小时了,直到此刻,回想起下午在病房里发生的那一幕,他依旧心有余悸。 下午的时候,蒋仲勋和沈素芳一起来探视。 蒋仲勋也不给自己邀功,直接跟他说:“陆语刚才把梁梓行给逮住了,已经送交警方了。” 唐奕承当时脑子里“嗡”一声,只觉额际青筋乱跳:“她人呢?!” 他在梁梓行手下吃了大亏,差点连命都丢了,怎奈那丫头不知死活,居然敢去以身犯险? 蒋仲勋莞尔一笑,“她没事,应该就是受了点惊吓。” 陆语比他想象中勇敢不少,得悉梁梓行的消息后,她始终镇定自若,没有自乱阵脚。她早上去找蒋仲勋帮忙时,那种斩妖除魔的坚定小眼神,让他这位当长辈的都忍不住流露出几分赞赏。 可唐奕承却眉一皱,后怕得紧:“她真是不要命了。” 当真应了关心则乱那句话,他当即就叫保镖推着轮椅进来:“我去找陆语。” “奕承——”沈素芳想叫他,可没叫住。 唉,这性子急的,她本来还想嘱咐儿子两句,陆语怀孕了,别跟她发脾气。哪知保镖的动作太麻利,推着他就走了…… 眼下瞅着陆语好端端的,唐奕承虽然安下心来,但还是忍不住数落她:“梁梓行是通缉犯,你这么傻乎乎的一个人去见他,万一出点什么事,谁能救你?” 见他板着脸,陆语一点不敢提白日里的险象环生,只能可劲儿给他吃定心丸:“安啦,安啦,我这不是没事嘛。” 转念,她又笑了笑,跳转了话题:“你是不是从医院偷跑出来的?” 唐奕承还真是偷跑出来的,黑色v领羊毛衫里隐约露出病号服。 陆语的目光从他的衣领上移向他的脸,仔细凝着。 不期然的对视,房间里没开灯,她的黑瞳在窗前月色下清润明净,里头仿佛汲着足足的水份。 他就是看不得她这副软绵绵的样子,心里的火登时消下不少,他抬手摸她的头:“我要再不出院,老婆怕是要被人拐跑了。”唐奕承的口吻舒缓下来,声音是比那夜色更和煦。 陆语内心所有的波澜在有他陪伴的这一刻,统统沉淀下来。 她拥着被子坐起来,打趣道:“谁是你老婆啊?” “你,小语。”他温凉的手下滑,轻轻捏了捏她的脸颊。 陆语撇嘴,心里突然就有点不满:“可你还没跟我求婚……” 她的手在这时被他握住,话音,戛然而止。 陆语忽地低头一看,就看见唐奕承修长的手上拿着一枚钻戒,微凉的触感,命运似的小小圆环,缓缓地指沿着她的指尖,指节,指腹,一路向下,套在她的无名指上。 那是唐奕承早在b市就准备好的,一生只送一人的稀世粉钻,拿身份证独家定制。在他原本的计划中,这枚钻戒应该被做进甜品舒芙蕾里,然后还有浪漫的法式餐厅,厄瓜多尔玫瑰和悠扬的音乐做陪衬。 不承想,拖了这么久,最后他居然是在这间装满彼此回忆的狭小地下室里,为她戴上了求婚戒指。 陆语眼皮一垂,错愕地看着手上的戒指。 太突然了,她一时间心潮澎湃,不知道该说什么。 “小语,我爱你。”唐奕承啄了啄她的唇,嗓音温柔得仿佛可以融化她。 很久很久以前,她也常听他这么说啊。 然而,久别重逢后,她还真真是第一次听到这三个字。 也许,少年时代的表白,只是表达爱意的一种方式,可以轻易说出,也可以轻易许诺。毕竟这一路还有太多风景,我遇到了你,也会遇到别人,我对你说爱,也会去爱别人。在那样躁动的青涩年华里——爱,往往就是一瞬间的情念所动,说出来也无妨。 可,阅尽千帆,历经磨砺,一个“爱”字,不再浅薄,它被赋予了时光,被赋予了成长,以及人生更多的意涵。它经历了最初的怦然心动,也经历了后来的悲伤疼痛,最终走到这一刻,“爱”不再只是一种情绪的表达,更是一种——承诺。 他给她的承诺,一生一世。 陆语突然感觉心脏的部位像是产生某种共鸣,又像是被人握了一下,怦怦猛跳几下。 那是唐奕承的手,在撷取她的心。 她想要咧嘴笑,可眼睛却湿了,她抬眸看他,他的眼睛在今夜又深又亮,宛若某年某月某日,她趴在那位少年身上抬头去看的那一弯银河,那一帘星梦。 璀璨,无双。 唐奕承抬手,拥她入怀。 阴暗的地下室啊,终于在九年之后,迎来了那第一缕光明。 少年曾经做梦都想要逃脱的牢笼,如今却甘愿深陷其中,因为这里不再是牢笼,也不再有枷锁,这里有他心爱的女人,也有属于他们过去的、现在的甜蜜,和那些一辈子都忘不掉的动人回忆。 陆语搂住他的腰,下巴枕在他肩上,再抬头去看那窗外的星星,她幸福得眼泪哗哗直流。 “唐,我和我们的宝宝,也爱你。”她喃喃的说。 她的声音刚刚落下,就感觉到唐奕承猛然一僵,但仅是瞬间的僵滞,他的手臂随之微微施力,把怀中的人儿搂得更紧。 他们的小天使,终于姗姗而来。 温暖的怀抱,坚实的肩膀,炙热的心跳,那是彼此初见时悸动的感觉,那是时过境迁依旧无法褪去的颤动,在那分分合合的岁月里,在这短短的一刹那,如彩云变幻般短暂,又如半世年华般绵长。 你要相信,这世上,真的有那么一个人,为你而来,为你守候,只为许给你此生的幸福。 ——致所有的单身汪。 (正文完,番外待续) 第58章 番外一 58.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陆氏作为一间上市广告公司,在创始人陆学森去世后,一直不太景气。员工士气低迷,走一拨来一拨,都干不长,只有几位老板娘派系的高管中饱私囊,混得风生水起。 可谁又能料到,职场的天跟这人间四月天一样,说变就变。 老板娘涉嫌篡改老陆总遗嘱、伪造公司账目、恶意操控股价等犯罪行为,被某位“热心好市民”实名举报、送进了监牢,一判就是六年。 据知情人士透露,唐先生事后对媒体使用“热心好市民”一词来形容他,颇有些郁结难平。 陆氏一朝变天,在诸位高管的人心惶惶中,代理总裁走马上任。此人姓宋,能力不俗,资历不凡,由商界黑马唐先生举荐。宋总兢兢业业地做了小半年,陆氏渐入正轨,哪知他某天突然宣布,公司要来一位新副总。 陆氏内部换了几次血,久经职场幸存下来的多半是老油条,他们发现宋总平日不苟言笑、刚正不阿,有些难巴结难讨好,顿时便把主意打到这位新副总身上。 可是新副总是何许人? 宋总暂未透露,所以此人身份显得有点神秘了。 那帮老油条在油锅里浸久了,对陆氏内`幕、甚至是陆家家事都略有耳闻。在新副总上任当天早上,他们趁着开工前那点功夫,赶紧给新人科普一番,爆爆猛料。 老油条一号:“老陆总的独生女当年被老板娘坑得特别惨,不过后来她倒是转运了,嫁了个有钱人,就是宋总的前老板,美籍华人唐先生。” 众新人大悟:“难怪唐先生先是举报李雁,然后又举荐心腹过来经营陆氏,原来是宠老婆啊。” 老油条二号:“错错错,大错特错!要我说,这一切都是因为陆大小姐有手腕。唐先生是什么人啊,他那种高富帅什么女人没见过?怎么会被一个女人吃得死死的呢!你们猜猜他为什么会看上陆小姐?” 众新人摇头:“别卖关子,快解惑。” 老油条三号:“我告诉你们,那是因为母凭子贵。两人婚礼的时候,陆小姐都怀孕三个月了。你们没瞅见,当时那场婚礼那叫一个气派奢华,艳惊四座。唐先生一副把她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里拍摔了样子,还不因为陆小姐肚子里怀着他的娃。” 众新人大悟:“啧啧,原来是借子逼婚,心机婊啊。” 就在这时,一副沉冷的嗓音蓦然插`进来:“真是够了!唐先生和陆小姐拍拖九年,不离不弃,人家那叫有情人终成眷属,伉俪情深。你们在办公室嚼舌根,是不是不想干了?!” 众新人和老油条扭头一看此人,俱是大惊失色:“宋总……早安!” 然而,让他们惊得合不拢嘴的,还在后头。 宋远身边跟着一位……孕妇。 这位孕妇虽然怀孕六个月,但身材并不臃肿,孕妇裙装下露出的小腿依旧骨肉匀称,脚下踩在一双平底鞋,外面罩了件浅咖色小风衣,风衣没系扣子,隐约露出鼓起的小腹,乍看之下落落大方。尤其是她那张不施粉黛的面容,五官精致,脸盘小巧,透着一股清新自然之感,完全瞧不出年龄。 大家片刻前的议论纷纷,她显然听到了一耳朵,可她竟也不恼,只是眉眼清澈明莹地看向众人,微微一笑置之。 认出她来的老油条无不“咳咳”干咳两声,掩饰尴尬,小心翼翼地赔着笑脸:“陆大小姐,您怎么有空来视察公司啊?” 陆语看了眼宋远,就听他道:“陆小姐不是来视察公司的,她就是你们的新副总。” “原来是……小陆总。”众人心里“咯噔”一沉,咬舌自尽还来得及么?! 不得不说,李雁在把自己折腾进局子之后,陆氏名下绝大部分股份物归原主,在陆语手里。她是摄影师出身,对经商一窍不通,再加上怀有身孕,她本来并没有打理家族事业的意愿。 可唐奕承白天工作、晚上还时常应酬,陆语在唐宅待的闷得慌,总有种游手好闲的感觉。加上她肚子里的娃娃乖巧,除了头三个月陆语有点妊娠反应,偶尔厌食呕吐之外,那娃娃之后竟是一点没再折磨她。 于是陆语提议,她想找点事情做。 外出摄影是肯定不可能的,唐奕承便建议她去陆氏学习学习。一方面有宋远照应,她想干就干,不想干就随时回家。另一方面,毕竟陆氏凝结着陆父一生的心血,早晚有一天得由陆家人接手。 宋远提前叫人帮陆语准备了办公室,带她过去,他说:“刚才那些话你别介意,要是看他们哪个不顺眼,炒了就是。” 老板娘谁敢得罪啊,该任性就得任性。别说那帮打工族了,就连宋远都得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尽管他现在不在唐奕承麾下了,但唐总爱妻如命,他宋远又奴性不改,当然对唐太太唯命是从了。 陆语倒是不以为然地朝宋远笑笑:“没事的,不知者无罪。”那些属于她和唐奕承的独家爱情,只要彼此能感受到就是幸福了,何必介意流言蜚语呢,她心态挺好。 只是陆语并不知道,她跟宋远一转身离开公共办公区,那边才叫真正炸了锅。 新人一号:“老油条,你们少胡说八道了。你没看见唐太太那么漂亮啊,气质又好,简直可以秒杀一切莺莺燕燕,要我是唐先生,也非她不娶好吗!” 新人二号:“就是就是,人俩多般配啊。这世上有种男人虽然看起来高冷寡淡,但其实闷骚得很呢。这款男人是不轻易动情,可一旦动了情,也是了不得的。唐先生八成就是这个类型的。” 新人三号:“唉,可惜唐先生已经结婚了,要不然他这种专情、多金又英俊的男人,绝对是我的头号男神啊!” “……”众老油条竟是无言以对。 ** 陆语的办公室里没配电脑,宋远说是唐奕承的主意,有辐射对胎儿不好。 陆语只能抱着文件看了大半天,首先熟悉公司的运作流程。到底是商场上的初学者,很多东西她都不懂,难免滋生挫败感。 但胜在充实。 傍晚时分,司机把她送回唐宅,唐奕承还没回来。 “奕承晚上有饭局,咱们先吃。”说话的人是沈素芳。 “好的,妈。”陆语换上家居服,跟她坐下来吃饭。 第一次抱孙辈,沈素芳当然得从纽约跟来b市照顾儿媳妇。她以前在富人家帮佣,照顾过孕妇,经验不少,她亲自给陆语配餐,格外注重营养搭配,这才使得陆语既不缺乏营养,又保持住了美好身材。 吃过晚饭,陆语陪她聊了会天,就回房间休息了。 她听着胎教音乐,脑子里琢磨着那堆磨人的报表,两不耽误,不知不觉便渐入梦乡,就连唐奕承回来都不知道。 迷迷糊糊的梦境中,陆语的唇被人吻住,轻轻辗转几下,鼻息间带着淡淡的酒气,那感觉很是舒服。她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想要去勾那人的舌尖,却没勾到,对方像是不想惊动她睡觉,已经撤下了唇齿痴缠。 孕妇会起夜,陆语半夜睁开眼时,是凌晨两点。 床头亮着一盏小水晶灯,暖黄色的光线浅淡,她摸了摸大床另一侧,没人。 咦,唐奕承还没回来么? 什么应酬要到半夜三更啊,陆语腹诽着下床去洗手间,却在正要转动门把的那个瞬间,她的手顿了顿。 洗手间里有人。 还有……奇怪的声响。 “唐,你在里面?”她揉了揉眼睛,问了句。 那窸窸窣窣的声响停顿片刻,唐奕承有点不自在地“嗯”了声。 陆语眼皮微微一跳,隐约意识到什么,她咬着嘴唇说:“你把门打开一下,我尿急。” 门纹丝不动,只传出这男人低了八度的声线:“小语,你别闹。” 她的声音软软的,回答的有点无辜:“我没闹,我只是想帮帮你啊,你让我进来吧。” “……” 唉,一个男人半夜在洗手间自己解决生理需求,然后中途被老婆当场抓包到底是怎样一种感觉?嗯,酸爽。不过如果老婆挺着大肚子,又大言不惭地对你的行为表示理解和关切,并眼巴巴地说自己想要奉献一丝绵薄之力,那又是怎样一种感觉?嗯,幸福来得太突然。 “你去床上等我。”有老婆帮忙就不用在洗手间偷偷摸摸了。 “哦,好哒。”陆语故意拖长了尾音,有一种很是明白的意味。 唐奕承只穿着件浴袍从洗手间出来时,就看见陆语已经乖乖躺回床上去了。她换上了一条孕妇穿的蕾丝睡裙,靠坐在床头,半透明的前襟勾勒出她饱`满的胸部线条,暧昧的灯光打在上面,像是那迷人云雾里若有若现的雪`峰,诱惑力十足。陆语把纸抽摆在床头柜上,她狡黠地朝唐奕承眨眨眼,又瞄了瞄他浴袍耸`起的某处,示意一切准备就绪。唐奕承弯了弯唇,这老婆还真是……善解人意,而且她的胸部好像又大了。 其实陆语挺心疼唐奕承的,他身体底子好,经过半年的康复期,车祸时受的伤早已痊愈,可从那会儿开始,他就没再吃过一顿肉了。尽管陆语曾暗示他,医生说怀孕三个月以上是可以有适当的夫妻生活的,可他还是苦苦地克制住了,老婆肚子越来越大,他哪里舍得折腾她,也怕不小心哪个动作猛了把里面的娃压到,碰到的。 由陆语亲手帮忙解决完,唐奕承像一头餍足的兽,捧住她的脸,啄了啄她的额头,抽出几张纸巾递给她:“擦擦手和嘴。” 陆语的脸蛋红扑扑的,清理干净,她竟是一点睡意都没了。卧室的灯熄了,她枕在唐奕承的手臂上,头靠在他肩窝里,问他:“你刚才在洗手间那个的时候……脑子里想的是谁?”不能怪她好奇啊,很多人都说男人在自`撸时,想象的都不是自己的另一半。也正是因为如此,陆语才要在中途强行参与呀,她不能让自个儿的老公想着别的女人兴奋快活,比如某某艳星,某某爱情动作片女主角。 讨论这种事真是……尴尬,不过唐奕承倒还蛮诚实的,直接回给她一个字:“你。” “我才不信呢。”陆语掐他的腰,唐奕承身材完美,腰线紧致修韧,没有一丝赘肉,她只能掐了掐他的皮,毫无威慑力地恫吓他:“你老实交代,不然以后我都不管你了,憋死你。” 他低笑两声,于夜色中带着灼人的气息,下巴抵在她头上,他说:“晚上喝了点酒,回来亲亲你,就……”情难自禁了。 陆语顿如醍醐灌顶,她轻抚他的胸,指尖在那薄厚适中、手感极佳的胸肌上画着圈,羞涩道:“可我怎么不觉得自己有那么大魅力呢。” “是么,我也是随便说说而已。”被她瘙的舒服,唐奕承语带戏谑。 “讨厌啊你。”陆语仰头瞪他。 她尚未看清他狭长眼眸里那丝比夜色更温柔的光,就感觉到腹部微微一热,唐奕承的手覆在她那儿,问她:“你说里面是小公主,还是小王子?” 早到了能测出胎儿性别的时候,可陆语坚持不要预测,她喜欢那种幸福降临前的未知感。这种事唐奕承自然由着她,就连婴儿房都提前准备了两间,一粉一蓝。只是做爸爸了,他难免会对胎儿性别产生好奇。 “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陆语反倒问他。 他挑了下眉梢,“都喜欢。” 磁性的话音落下,唐奕承不由得想起那个大雪纷飞的村庄。 他和陆语送阿伊莎回家。 当时他在想,他们曾经失去的那个小家伙是男孩还是女孩? 小家伙会长得像他,还是像她? 半年前,在纽约那间地下室里,听到陆语说出“我们的宝宝”那几个字眼时,他的心跳有一瞬间的骤停,血脉有一瞬间的偾张,呼吸也有一瞬间的停滞,就是那个瞬间,那么多年的光阴竟如弹指一刹,他们终于又拥有了自己的小生命。那是失而复得的欣喜若狂,是对老天再次给予的感恩,无法言说。 可到了现在,唐奕承突然发现自己平静下来了。 毕竟不是当年的毛头小子了,在陪伴陆语渡过漫长孕期的过程中,他想的更多的是未来,他和她的未来,他们这个小家庭的未来,也许不只是三口之家呢,或许随时还会再添新丁。他肩上的担子也重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责任感,甜蜜的负担,就这么加诸在他身上。 卧室里安静下来,交缠着两人均匀又平缓的呼吸声。 唐奕承沿着陆语凸起的腹部摩挲着,力道温柔,掌心温热,像是在感应那细微的胎动。困意袭来,陆语缓缓阖上眼睛,心里美滋滋的,那是他们的小生命啊,看他有多喜欢呢。 她殊不知唐奕承此时心里想的却是——这小东西,真够坏的,就是因为你啊,害得你妈咪在婚礼上没办法穿漂亮的束腰白纱,害得你妈咪和爹地没办法去蜜月旅行,害得你爹地还要……苦逼的禁欲。 啧啧,这男人这么快就开始跟小包子吃醋了。 第59章 番外二 59.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婚后、尤其是陆语的孕期,唐奕承一直在b市陪伴她左右。哪怕是选购婴儿用品这种小事,他都会开车带陆语去shopping mall,她左挑右选,他就杵在边说“买买买”,然后刷卡结账。以至于小包子还没生出来,两间男女有别的婴儿房已经堆满了。 陆语突然有点后悔,“不然我去问问医生,胎儿的性别吧?否则太浪费了。” 唐奕承摸着她的肚子,波澜不惊回道:“不浪费。要是这次是女儿,下次就生个儿子呗。反之亦然。” “这还能选?”陆语拧眉看着他,笑问。 “听说做`爱时,女人达到性`高`潮,比较容易生儿子。”唐奕承不知从哪里听来的谬论,跟老婆分享一下。 陆语的笑容扩大,狡黠地冲他眨眨眼:“所以如果这胎是女儿,就说明你的床`技尚有待提高了。” “……” 对于生男生女,唐先生第一次感觉到……略有压力。 陆语的预产期定在1月中旬。 预产期还剩一周,唐奕承便要把她送去住院。 “为什么那么早就去医院啊?医生说剖腹产提前一天入院就行了。”大清早,陆语刚睁眼,就看见唐奕承在亲自帮她收拾衣物,她面露不解。 “我今天下午的飞机,去纽约。你在医院里待着,我踏实。”那么处变不惊的男人,也有难得感觉紧张的时刻。 陆语莞尔,拥被而坐,问他:“那宝宝出生那天,你能赶回来么?” “当然。”他弯了弯唇,他早把原本一周的行程缩减至六天。 唐奕承装好陆语随身要带的东西,转而又开始收拾宝宝的物品,奶瓶,纸尿片,蓝色、粉色的小棉被,小毛巾……他手里拿着张提前记录下来的清单逐一核对,不假他手。 晨曦铺洒进卧室,唐奕承整个人都溺于晨光里。他和往常一样,黑色修身西装,浅色衬衫,领带打得一丝不苟,低眸浅笑时却不复以往的峻冷疏离,显得温和又谦逊,尤其是宝宝用的东西可真小,他那么个大男人拿在手里,莫名令陆语觉得特别可爱。 她没下床,就这样懒洋洋地看着他。 那冬日晨时的暖阳温煦而亲切,这个瞬间就这样戳到了她心上。 时光静好,岁月如初。 却在这个时候,陆语的手机忽然响了。 手机有辐射,唐奕承一早给她配了蓝牙耳机。接听电话,陆语叫了声:“蒋爸爸。” 唐奕承闻声动作一顿,唇边笑容也随之隐隐一僵。 蒋仲勋没什么事,就是例行关心一下小两口的日常,这样的来电每周一次。至于他为什么把电话打到陆语的手机上,答案不言而喻了。 通话时间不过几分钟,陆语摘下耳机,跟唐奕承说:“蒋爸爸说他过几天会来b市。”儿媳妇生产,他这个当爷爷的当然要来。 唐奕承“嗯”了声,再无话。 他无法接受蒋仲勋这个爸爸,这是大家原先都没有预料到的。 那会儿还是在纽约,唐奕承出院前夕,意外从保镖的闲谈中听到了这个消息。 当时病房里只有陆语和他两个人。 那一刻,他墨眸中闪过的巨大错愕,可想而知。但也只是一刹那的惊诧,他的眼神蓦然复杂起来,那墨黑深湛的眼眸底下浮现起陆语看不懂的情绪,波涛汹涌。 不知沉默了多久,他沉声问陆语:“这是真的么?” 见陆语点头,他竟是突然冷晒一声:“你们早就知道了?” 他那种笑容令陆语心中一紧,她甚至还来不及回话,唐奕承已说:“蒋仲勋是不是在七年前就知道了?他为什么到现在才说出来?而且我居然是最后一个才知道的。难道你们不觉得这太讽刺了么?” 陆语越听越心焦,赶紧解释说:“我们不是故意隐瞒你的,主要是担心你伤重未愈,一下子承受不了……” 可这种时候,再多解释也没有意义,唐奕承只抿了抿唇,回她一句:“蒋仲勋是我的恩人,这一点我一辈子也不会忘。但我只有一个爸爸,他叫唐建海。” 那个生活拮据,却从不吝惜给他花钱的爸爸; 那个靠力气干活,却永远把牛扒放在他盘子里的爸爸; 那个会于平安夜在餐馆洗盘子,然后给他买圣诞礼物的爸爸…… 伴随着所有童年和少年记忆的父爱,沉淀着岁月、扎根于唐奕承心里,已然胜过一切。 陆语一开始还有意无意地跟他聊起这些,替蒋仲勋说情,但唐奕承总是不愿多言。后来,陆语说得就少了,她其实也挺理解他的心态的。 唐奕承对蒋仲勋的感情原本十分单纯,类似于恩情,或者莫逆之交。可骤然之间,这种感情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的父母瞬间变成养父养母,恩人变成亲生父亲,他以往所有的认知统统被推翻,就连当年蒋仲勋施恩与他的动机,都变得不那么纯粹,想必唐奕承在短时间内是难以接受的。 而亲生父亲明明早就可以跟他相认,却一直隐瞒,回避,把他蒙在鼓里,哪怕对方是善意的,也难免让他有种不舒服的感觉。 血脉亲缘,父子深情,原本是这世上最牢不可破的亲情。但到了这一步,却是生疏、脆弱又纠结,成了接受程度最低的一种情感。 陆语每每想到这些,都只能轻叹一声。 ** 这趟回纽约总部,唐奕承本来是不准备去的,但适逢sunshine集团董事会换届选举,他身为董事会主席实在不能缺席。 人在曹营心在汉,唐奕承每天算好时差,都会在b市傍晚时分打电话给陆语,雷打不动。没什么营养的对话,两人听听彼此的声音,感受一下距离带来的那份想念和牵缠,竟也十分美妙。 唐奕承的公事处理得很顺利,却在返回b市那天碰到了大`麻烦。 纽约普降大雪,当天肯尼迪机场飞往b市的航班因天气原因被迫取消,可以迁改的最早航班也要等到隔天早上。 也就是说,他赶不上宝宝呱呱坠地的那个瞬间了。 偌大的机场内满是滞留旅客,怨声载道,航空公司只能一遍遍道歉,安排旅客食宿事宜。老天发难,谁也没辙。 唐奕承这辈子也算波涛汹涌了,经历无数风浪,却是没有比这一刻更令他焦灼的。想起陆语那张期盼的小脸,再想想素未谋面的小生命,他只剩唇边一丝苦笑。 陆语的电话刚好在这个时候打来,“唐,你快登机了吧?” 她的声音带着点临产前的小兴奋,这让唐奕承那句“航班取消了”怎么也说不出口,他最后只是“嗯”了声:“你好好休息,我会按时回来。” 收起手机,唐奕承摁了摁眉心,脑子里还在思忖怎么办,远远的,他就看到一抹熟悉的身影。 那人也看到了他,四目相对间,对方步履稳健朝他走来。 “奕承,你赶不回b市了?”说话的人是蒋仲勋。 虽然唐奕承现在跟他心有嫌隙,但两人都是为了同个目的要回b市,也都同样插翅难飞被困纽约,说来也算同病相怜了。 唐奕承朝他略一颔首:“我不想让小语失望,还在想办法。” 比起他这副颦眉促额的样子,蒋仲勋竟显得淡然许多,他拍了拍唐奕承的肩:“我有办法,你跟我来吧。” 唐奕承迟疑片刻,到底跟蒋仲勋一起离开肯尼迪机场。 蒋仲勋是真有办法,他带唐奕承上了他的私人飞机,直飞芝加哥。天气恶劣,幸好飞行员经验十足,从私人飞机停泊的小机场起飞后,一路有惊无险。美国中西部虽然也有降雪,但天气情况比纽约好太多,飞往b市的航班只是延迟了几个小时。 到了这个地步,唐奕承内心多少有所动容。 既然他不认这个爸爸,蒋仲勋其实是不用管他的,也不必跟他一起一路涉险赶回b市,可关键时刻,蒋仲勋还是急他所急,以身相伴。 也许,这就是父亲。 无论富有与否,他总会用他的方式疼爱儿子。 在飞机上,有那么一瞬间,唐奕承侧头看了一眼蒋仲勋,就看到他耳鬓的几丝白发。他动了动薄唇,想说什么,喉头又似被万千情绪堵住,一时发不出声。 那一声“爸爸”,他还是叫不出口。 蒋仲勋心中了然,似乎知道这个儿子在想什么,他笑了笑:“奕承,等今年禧景湾度假村开幕了,我们一家人去散散心。” “……嗯。”唐奕承点点头。 ** 航班抵达b市国际机场时,正值正午。 寒冷冬日,阳光却似碎金一般,流光溢彩。 两个男人从机场直奔医院,全程紧赶慢赶,到底还是错过了把陆语送进手术室,不过,唐奕承总算没有错过小包子呱呱坠地。 他周身还沾染着外面的寒意,手术室的门已经拉开,带着大口罩的小护士抱着个棉布团出来,喊了一嗓子:“陆语的家属在不在?” “在。”唐奕承心脏莫名快跳几拍,健步上前。 “母子平安,恭喜了。”小护士把娃娃递给他看看。 那就是儿子了。 唐奕承小心翼翼地接过来,素来淡定自若的男人在这几十个小时里,情绪却是波动得厉害,以至于这一刻,他修长的手指都有些发颤。 这小家伙,太小了。 他真怕把他捏坏了。 棉布里包裹着的,是个小小嫩嫩,皱皱巴巴的小婴儿。这时候它正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虽然实在看不出哪里像粑粑这么英俊帅气,但小家伙睡得倒是极为香甜,给人一种很柔弱,很美好的感觉。 唐奕承狂跳的心,在凝视这个小家伙的几秒钟里,奇迹般地渐渐平缓下来。 十个月的孕育,上天赋予生命的回礼。它平安地降生到这个世界上,那种感觉很奇妙,远比唐奕承想象中的感动要多,却又让人感到平静。 从未有过的那种平静,与幸福。 “小唐唐。”唐奕承薄唇轻动,小小声唤了句。 小家伙不理他,眼睛闭着,酣睡。 小唐唐其实已经有名字了。 之前唐奕承和陆语取了两个名字,男孩就叫唐礼庭,女孩就叫唐礼婷。 唐奕承刚抱了几下,沈素芳和蒋仲勋便凑过来:“你别光自己看,给我们也看看啊。” “……”小包子挺抢手。 移动病床随后推出来,陆语躺在上面,她是有意识的,嘴角微微弯着。她是第一眼看到小家伙的,真可爱啊。 唐奕承把孩子交给沈素芳,走过来,俯下颀长英挺的身躯,在陆语唇上啄了啄。他的唇微凉,眼睛却温柔如水,眸光浅浅的,蕴着道不尽的宠爱。 “小语,谢谢你。我的小功臣,疼么?”他握住她的手,轻声问。 陆语摇摇头,“不疼,就是有点累。” 唐奕承握在她手上的力气稍稍加大,翘起唇角,转而凑到她耳畔、低低地说了句什么。 陆语的脸蛋当场就红了,眼睛里像是有水波在荡漾,她小声啐了句:“你这个流氓。” 沈素芳把婴儿交给护士,也过来看陆语,就见这丫头跟唐奕承打情骂俏呢。当奶奶的喜悦溢于言表,她忍俊不禁问:“你俩卿卿我我的说什么呢?” 两人居然都不吭声了,陆语强绷着嘴角,有点想笑。她总不能告诉婆婆,你儿子说——老婆,估计咱俩这辈子都生不出闺女来了,因为我床`技太好。 ** 唐家请了月嫂,照顾小礼庭。沈素芳给陆语坐月子,平日除了母乳喂养,陆语着实没什么事情做。沈素芳给她调养的很好,陆语的体重没怎么增加,产后不到两个月便恢复了身材,她本来还想着报个塑形班什么的,看样子也省了下来。 唐奕承工作日照例忙得神龙见首不见尾,但晚上和周末他拒绝了一切公务和应酬,回家奶娃。说是奶娃,实则他比较热衷于给陆语“催奶”。 这天中午一点刚过,唐奕承就回家了,陆语午睡刚起来,还抱着被子躺在床上。 “你今天怎么这么早?”她似笑非笑地看着唐奕承,唇边浮起两枚小小的梨涡:“妈帮我请了催乳师,不用劳你大驾了。” 唐奕承眉梢一扬,说着就伸手进被子里摸她:“催乳师能有我的技术好么?” 陆语被他抓得又麻又痒,全身像煮熟的虾子似的:“唐,你别闹,大白天的。你把小礼庭给我抱来看看。” 唐奕承还真停了手,他也想玩会儿那只小包子,转身去婴儿房抱孩子了。 他一走出卧室,陆语就忍不住咯咯笑起来。 这话说起来,她其实是哭笑不得的。 今天上午,冯晓冬传了一组照片给她,让她帮忙瞅瞅拍摄效果如何。自从陆语结婚后,语映像基本交给冯晓冬打理了,那丫头悟性高,又跟着她学了这么久,把工作室经营得风生水起的,还招了一名修片师。 陆语随便看看照片,眸光一偏,便发现唐奕承的书桌上摆着本台历。台历上,今天的日子画了个圈。 她有些奇怪,唐奕承的行程向来都是由助理安排的,遇到重要的事情助理更是会特别提醒,所以他基本没有标记特殊日期的习惯。更何况,若是公事,他也不会标注在家里的台历上呀。 到底是什么事儿,如此重要? 难道是快到小礼庭的百日宴了? 不对呀,他才两个月。 再仔细一想,陆语恍然大悟了。 出院那会儿,唐奕承让她去问医生,多久可以有性`生活?医生当时说,最好到两个月的时候吧。而今天,刚好是他……禁`欲期满的这一天。 难怪急着赶回家催奶呢。整整一年,也真是难为唐奕承了,陆语挺心疼他,可就是忍不住想笑。其实她也想啊,每晚被他拥在怀里入眠,她就枕在他的胸膛上,耳边便是隔着肌肉和骨骼的、一下一下的他的心跳声,沉着有力;她就紧贴着他壁垒分明的腰身,皮肤都仿佛被他的体温蕴热了似的,有暖流在身心流淌,就像彼此每一次分享温存时刻那样的悸动。 可现在大白天的…… 他有这么猴急么? 唐奕承很快就把小唐唐抱了进来,小家伙特别调皮,一点没有在陆语肚子里那会乖巧。唐奕承一抱他,他就哭,边哭边伸着小手往粑粑那张帅脸上抓。那么小的手,手指头短短的肉肉的,像玩具一样。挠在唐奕承脸上,他也不疼,就是觉得小东西闹得慌。 他把小唐唐举高高,在他粉雕玉琢的小脸蛋上亲了亲,像是怎么也亲不够这似的。可惜小唐唐不买账,哇哇哭得更凶,好像挺嫌弃他的。 唉,母子俩哪个都不让他碰,想想也是心塞。 陆语接过小礼庭,哄着他玩,小礼庭嗅着麻麻身上淡淡的奶香就不哭了,小胖手按在陆语越发丰`满的胸脯上,抓啊抓。唐奕承坐在床边,看得喉咙发干,颇有些眼馋,更无奈。跟儿子争风吃醋这种事……说出去都嫌丢人啊。 “儿子肯定随你,说不定你小时候也这么皮。”陆语眉眼弯弯,说道。 就是这么句玩笑话,却让唐奕承微微一怔。 他听沈素芳说了,自己是在不到一岁的时候,被李雁从蒋家送去唐家的。如果他刚生出来时,真的也这般调皮捣蛋,那么蒋仲勋会怎么哄他呢? 是不是也像他这样,跟儿子玩亲亲,或者把他举高高? 是不是也会在某天半夜起来,突然想看看自己的儿子,然后便轻手轻脚地走去婴儿房,看上两眼? 是不是也有那种油然而生的责任感,想要把这辈子最好的一切都给儿子? 收回神思,唐奕承突然觉得心里空了一块。 那是当爸爸的人,才能体会到的父子之情。 血浓于水,割舍不掉。 无论怎样想要漠视,抗拒或排斥,那情依旧深藏在你的骨血里。 就像那日在飞机上,他看到的蒋仲勋的白发。一个小小的细节,却像是一根银针,刺在唐奕承心上,他越不愿意去想就越想得越多,尤其最近他跟自己的儿子待在一起,那种感触就更加明显。 陆语看在眼里,跟他说:“蒋爸爸今天来电话了,你要不要去给他回个电话?” “好。”唐奕承第一次没有拒绝。 蒋仲勋是上个月离开b市的,现在人在纽约。 手机响起的那个刹那快要入夜了,他看向来电显示,那个熟悉的号码直触他眼底。 蒋仲勋从书桌前站起身,踱步到窗前,接听了电话。 片刻的沉默,唐奕承微微一沉气。 “爸,是我。” 这一刻,世界都静了。 隔着那细微的电波,隔着那浩瀚无垠的大西洋,隔着白天与黑夜的时差,蒋仲勋握着手机的手都在隐隐发抖。那个日思夜想的称谓,就这样在猝不及防间顺着他的耳膜,倏然落进心里。 掷地有声。 等了二十九年,他终于在有生之年,听到了那一声“爸”。 蒋仲勋抬手,抹了把脸,才发现自己竟是潸然泪下。 这夜,纽约的星空,一片璀璨。 第60章 番外三 60.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盛夏,夏威夷。 碧海蓝天,白云朵朵,明媚的阳光铺洒在沙滩上,沙砾细腻似碎金一般,闪闪发光。由蓝白金三色构筑的世界,每一种颜色都那么纯净,仿佛一副调过色的摄影作品,大气磅礴又唯美动人。 “姐姐,你帮我也堆个沙雕行么?”奶声奶声的娃娃音,来自于一位模样俊俏的五岁小帅哥。 小帅哥皮肤白嫩得跟瓷娃娃似的,穿着条小黄人泳裤,倒腾着两条小短腿扑进软绵绵的沙堆里,他朝着正在专心致志堆沙雕的姐姐、讨好地笑了笑。小小年纪就知道有求于人的时候要摆出笑脸了,真是挺机灵。 姐姐约莫十二、三岁的样子,对唐礼庭撒娇卖萌毫无免疫力,她摸了摸他的头:“行啊。你想堆什么?城堡?战车?” 唐礼庭摇摇头,他咬着手指头想了想,才说:“堆个美美吧,穿比基尼的。” 姐姐傻眼:“呃……我堆不出来。” 美美是唐礼庭在幼儿园大班的“女朋友”,一个六岁的漂亮小姑娘,还要比基尼款的……也不知道这只小包子到底随了谁,这么小就开始好色了! 唐礼庭在幼儿园其实不止这一个女朋友,还有两个小女生也号称是他女朋友,只不过他最喜欢美美。没办法,谁让他长得帅。小帅哥的五官长开了,双眼皮大眼睛,长长密密的睫毛微微上卷,覆盖在一双格外明亮的眼眸上,鼻尖也尖尖翘翘的,唇红齿白,果然跟他的英俊老爸像是由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而他一笑起来,便会露出两枚浅浅的酒窝,这则是遗传了陆语的基因。 不得不承认,唐礼庭小朋友挺会长的,继承了父母的优点。 不远处,树影婆娑。 椰树下支着几张白色的沙滩椅,一位比基尼美女趴在躺椅上。她脑后随意地绑着个丸子头,大片白`皙的肌`肤暴露在金灿灿的阳光下,湛湛金光在她背上晕散开来,仿佛打着柔光的昂贵锦缎,细腻光滑。有男人修长干净的手游走于她背部,经过她那雪`白的后颈,曼妙的蝴蝶骨,玲珑有致的腰背线条,以及微微凹陷的性感腰窝,一路往下抚`触,就这么轻缓又温柔地……帮她涂抹防晒油。 涂着涂着,唐奕承就有些心猿意马了,目光在这女人比基尼细细的背带上流连片刻,他眼神渐热,忽然就有种想要解开那条细带的冲动,子弹型泳裤开始发紧绷得他某处越发不舒服。椰树下还有几对情侣,他略微俯低颀长的身躯,险险地遮挡自己那处不太雅观的反应,手不由得施力掐住女人的细腰:“小语,不如我们先回酒店房间?” 陆语诧然,虽然酒店就在海畔一侧,可他们这才刚过来没多会儿啊,这男人就急着要走? 陆语没翻过来身子,因为错过了唐奕承那副隐忍难耐的表情,她双臂交叠抵在下巴下,不以为然地回道:“再待会吧,小朋友还没玩够呢。” 唐奕承闻言,朝两个小孩那边望过去,他挑了下眉:“阿伊莎会照顾礼庭的,我们先回去。” “……不要。”陆语撇嘴。 沙滩度假,她兴致正好,哪里舍得离开,全然不知老公已经身陷于水深火热中了。 唉,算了,唐奕承无奈地一挫眉,继续帮老婆抹油了。 ** 老实说,婚后生活跟唐奕承想象中的着实有些出入。 陆语怀孕那会儿,他想着等小包子呱呱坠地,他们就可以享受甜蜜又激情的夫妻生活了。可哪里料到,儿子粘妈,无论陆语到哪儿,他都像小尾巴似的跟着,还是不是撒娇要抱抱,要亲亲,弄得他这个当爸的几乎捞不着跟老婆亲热。 后来,总算出现了一线转机。 还是在唐礼庭两岁那年,暖阳基金会组织去暖阳希望小学考察,唐奕承公务繁忙走不开,陆语替他去了,她还给阿伊莎从b市带去了好多书本、零食和衣服。可到了村里,陆语才惊愕地得知一件事——阿伊莎竟然辍学了。 阿伊莎的家还在,与其说是家,其实不过是一间简陋的土胚房罢了,尤其在冬天,屋不避寒,四处漏风。 陆语带着几分疑惑过去时,就看到阿伊莎坐在小板凳上啃油香饼,饼子又干又冷,她在热水里泡一下,啃一口,再泡一下,再啃一口。 阿伊莎认出她来,眼里闪过一丝惊喜的光,可到底有些怕生,她只是咧嘴笑了笑,害羞地叫了声:“大姐姐。” 陆语却笑不出来,那因为常年生火被熏黑的房顶,开裂出沟壑的土墙,以及眼前这位脏兮兮的小丫头都那么强烈地刺激着她的神经。 她蹙眉,问阿伊莎:“你奶奶呢?” “半年前生病没了。”阿伊莎在希望小学读到二年级,学会一些普通话,能磕磕绊绊地说几句。 “你怎么不上学?”陆语又问。 “跟叔叔阿姨种枸杞,没空读书。” “为什么要种枸杞?” “为了……活着。”阿伊莎乌黑透亮的大眼珠黯淡下去。 奶奶死后,阿伊莎彻底成了孤儿,完全没了生活来源,只能靠村里的长辈接济。但这种贫困村,家家户户自己的温饱都成问题,能给阿伊莎的更是极为有限,她不得不跟着大人务农,讨一口饭吃。 陆语了然,眼眶微湿,她对这位回族小姑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特殊感情。 她蓦然想起多年前、第一次来村里的情景,那时她和唐奕承的关系尚处在冰冻期,像两只刺猬似的互相扎,可他还是陪她一起,在黄土高原上把阿伊莎捡回来,陪她一起牵着阿伊莎的小手,送她回家。 就是那一日—— 唐奕承知道了他们曾失去过一个小生命; 阿伊莎让他们感觉到了久违的温暖与渴望; 他抱着陆语,于冰天雪地之中,于这个被世界遗忘的一角,紧紧相拥…… 如果这世上真有“缘分”存在,那陆语跟阿伊莎也算有缘人了。 收回神思,她问阿伊莎:“你愿意跟姐姐走么?” “跟你去哪里?” “去大城市。” “大城市有什么?” “有学校,有儿童乐园,有新衣服,有好吃的,还有……家。” 阿伊莎眨了眨眼睛,一直露出胆怯的脸终于浮现起一抹笑容,她咬着嘴唇说:“我……愿意。” 启程前,陆语带阿伊莎去了奶奶的墓地。其实不能算墓地的,阿伊莎的奶奶就葬在黄土高原上,于荒凉漫漫黄沙中,于苍凉大漠中耸起的一个土坡。阿伊莎低着头,眼里噙着泪,对着那个黄土坡,用回族语言说了一番话。 陆语听不懂,还是很久以后,阿伊莎才告诉她,自己跟奶奶说了什么。 她说,奶奶我终于有家了。 不再害怕,不再流泪,不再感到寒冷,我终于也有了那期待已久的温暖。 唐奕承没想到陆语出去考察一趟,居然领了个孩子回来,不过这男人骨子里的善良让他赞成陆语的选择。两人随后去办理了领养手续,阿伊莎正式进入这个家庭。 初来乍到,习惯了乡村的阿伊莎跟大都市难免格格不入,陆语花了不少心思在她身上,光是生活习惯就手把手地教了她几个月。幸好小丫头的适应能力强,很快顺利融入新生活,在学校的成绩也不错。也幸好,多年艰苦的农村生活,让阿伊莎拥有了属于她的淳朴和懂事,她常常帮忙照顾小礼庭,陪他玩游戏,教他认字。 三年相处下来,不仅姐弟俩的感情特别好,阿伊莎还真的像陆语的贴心小棉袄似的,改口叫了她“妈妈”。 唐奕承对这些自然是喜闻乐见的,唐礼庭粘姐姐去了,他就钻了空子可以粘老婆了。 不过这次出来度假就另当别论了,一家人嘛到哪儿都得集体活动,连酒店套房都是家庭式的,他捞不着单独腻歪老婆。 ** 阿伊莎最后给唐礼庭堆了个火车沙雕,唐礼庭喜欢的不得了,一直拍着小手嚷嚷:“我要把它带回酒店去,好不好?” “……”幼稚! 姐弟俩玩够了,阿伊莎牵着他的手,踩过沙滩,去找唐奕承和陆语。殊不知尚未近身,阿伊莎突然步子一顿,飞快地抬手就捂住了唐礼庭的眼睛:“你别看。” 可惜,到底还是晚了一步,唐礼庭已经看到了—— 粑粑和麻麻在沙滩上玩亲亲呢。 “嘿嘿,这有什么不能看啊!我也和美美玩过亲亲呀,不过不是亲嘴,是亲脸。”唐礼庭眼睛被捂着,小嘴吧嗒着说得热闹。 “……”早熟! 两个孩子不知打着什么鬼主意,蹑手蹑脚地移动过来时,一对小夫妻仍沉浸在绵长的热吻中,竟是浑然不觉。 沙滩椅上伸展不开,唐奕承把陆语直接压进了沙滩里,啄着她的嘴唇深深吮`吻,舌尖在她嘴里横扫着撩`拨着转动着,像是品尝精美小点,爱不释口,可在陆语喘息渐重想要回应他时,他却由深吻变成浅啄,退开一点让她勾不到他的舌`尖,让她心痒难耐,满满的引`诱意味。呵,这男人真是越来越富有技巧了。边上一对白人情侣看得喉咙冒烟,那位身高马大的男人转眼间便把自个儿的女朋友也压`倒在沙滩上了。 陆语发现唐礼庭的那个瞬间,极为尴尬。 她隐约感觉到有人拽了拽她的头发,恍然间睁开眼,她赫然发现有个小脑袋探过来,唐礼庭小朋友正瞪着两只大眼睛、蹲在地上看得兴味盎然。 阿伊莎明显懂得非礼勿视,站在几步开外,仰头望天,嘴角强忍着笑意。 陆语心里一惊,赶紧推开唐奕承。她脸上还沾着沙粒儿,粉嫩的嘴唇被他亲得红嘟嘟的,眼睛里仿佛晕染着阳光,又仿佛倒映着水波,明澈澄莹。 在小朋友面前丢了人,陆语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表情来,唐奕承倒是一副淡然自若的样子,他站起来,一把拎起唐礼庭,教训他:“你怎么滚了一身沙子?真脏。我带你洗澡去。” 唐礼庭转眼就像个布口袋似的,被唐奕承扛到了肩上,他颇有些不服气,老爸明明也是一身沙子啊!他勾着唐奕承的脖子,想蹬腿抗议,却又不知想到什么,他突然咧嘴一笑,凑到唐奕承耳边嘀咕一句:“粑粑,你的泳裤好像……买小了。”老爸刚才站起来的时候,那个地方好奇怪啊,凸起来一块……咳咳,他太小还不懂。 “……”唐奕承直想把他扔出去。 可怜的唐礼庭在这种年纪并不知道羡慕粑粑的财大器`粗,也不知道他还在襁褓中时、曾经被粑粑麻麻起了个绰号叫……小虾条。因为他那里真的太小了。 陆语跟阿伊莎走在父子俩后面,有那么一瞬间,陆语的眸光凝在那抹英挺的背影上,有点挪不开。明明已经夫妻多年,可她还总是被唐奕承晃了眼。 他个子高,宽肩窄腰长腿,身上没有一丝赘肉。这么看过去,这男人背部的肌肉薄而坚韧,形成一个起伏的流畅的线条,随着窄窄的腰身一起,延伸入黑色的泳裤,再加长他双腿修长,笔直有力,整个人都充满豹子的野性魅力。尤其是他轻轻松松抱着儿子的样子,真是既性感又温暖。 陆语弯了弯嘴角,抬起手,去盛眼前的那一捧阳光,掌心溢满碎金,双眼璀璨迷离。 ** 四个人洗干净,去酒店一层的餐厅吃饭。 餐厅巨大的落地玻璃外是露天花园,地铺玉砖,椰树环绕,碎石甬道两旁花草迤逦。有碧蓝色的浅水在玉砖上缓缓流淌,沿着台阶蜿蜒而下,微风拂过,水波荡漾,泛起粼粼波光,整座花园仿佛漂浮在水上世界,美不胜收。 夏威夷最高级的六星级酒店,餐厅菜式自是不必形容,食材矜贵,味道绝佳。 原本开心惬意的家庭午餐时刻,阿伊莎却在中途拧起眉毛。 她坐在陆语身边,拽了拽她的手:“你能陪我去下洗手间么?” 陆语不解,阿伊莎独立性很强,她今儿个是怎么了,连去洗手间都让人陪? 陆语尚在忖度,坐在对面的唐礼庭已经插嘴说:“姐姐,我陪你去啊!” 小家伙头发梳得油光锃亮,穿着件小格子衬衫,正襟危坐在儿童椅上,摆出一副不让姐姐落单的绅士风度来。 唐奕承拍了拍他的头:“你好好吃饭,别添乱就行了。” 到了洗手间,陆语才知道阿伊莎的月经初潮来了。 姑娘第一次见红难免紧张,陆语暗怪自己一时疏忽,忘了帮她准备卫生巾。 陆语还真没注意酒店里是否有便利店,恐怕得找服务生问问了,她跟阿伊莎说:“你先回去吃饭,我去帮你买卫生巾。” 阿伊莎是回族人,脸部轮廓稍深,到了如花似玉的年龄显得格外漂亮,她不好意思地冲陆语点点头。 两人说着就要开门出洗手间,却在这时身后传来一道好听的女声。 “我有卫生巾,先给你们用吧。” 难得听到中文,陆语和阿伊莎俱是愣了愣,驻足回头,就看到张嘴说话的是一位年轻女子,衣着时尚,化了淡妆,面容姣好。估计她是听到两人说话了,又都是中国人,举手之劳,能帮则帮。 陆语赶紧说了句:“谢谢你啊。” 阿伊莎接过对方递上来的卫生巾,转身进去隔间。 那位年轻女子朝陆语笑了笑,边洗手边说:“不客气。你们从哪里来的?” “b市,你呢?” “好巧,我也是。”女子性格大喇喇的,一看就是那种爱说话的主儿:“我跟我男朋友来度假的……” 萍水相蓬,寒暄几句,出了洗手间,三人就散了。 然而令陆语始料未及的是,她跟阿伊莎回到餐厅,便瞅见他们桌边站着位熟面孔。 唐奕承虽然起身和那人说话,眉宇间却是透着疏离冷淡,似乎并不太想搭理对方。 陆语步子微顿须臾,走上前,她打了个招呼:“柯嘉礼。” 柯嘉礼循声扭头,在与陆语对视的那一刻,他眉目温润,一如既往的阳光面庞,却也多了些许成熟沉敛。 “我刚才一进来餐厅就看到唐先生了,没想到这么巧,你们一家人也来夏威夷度假。你儿子真可爱。”柯嘉礼说着,捏了捏唐礼庭的小脸蛋。 唐礼庭教养极好,朝他咧嘴笑了笑。 陆语尚且来不及回话,已经感觉到低气压瞬间密布,有两道冷光先是凝在唐礼庭身上,倏尔便挪开,那冷芒紧跟着越过柯嘉礼的肩膀,直触她面颊。 唐奕承这小气吧啦的性子……唉。 陆语忍不住腹诽,唐奕承瞪她就算了,儿子那么小,不过是给柯嘉礼回个笑脸罢了,他怎么连自己的娃都要瞪一瞪呢。 事实上,陆语都不记得柯嘉礼有多久没跟她联系过了。当初她念着自己刚给暖阳基金会当摄影师那会儿,柯嘉礼对她的照顾,于是便在婚礼嘉宾邀请名单上列了他的名字,岂料唐奕承不仅大笔一挥划掉那个名讳,还为此跟陆语摆了两天冷脸。 后来,陆语在陆氏担任副总,柯嘉礼找过她一次,提出想跟陆氏合作,把他公司的年度广告包给她做。是个大单,陆语自然欣然应允,结果竟是又被唐奕承搅黄了。 陆语那时有点不高兴,唐奕承事后哄着她说:“那个姓柯的臭小子看你的眼神就不对,不能跟心术不正的人谈生意。你想要大单,老公给你,乖。” 曾经的暖心追求者,到了唐奕承那儿变成了“心术不正”,陆语哭笑不得,却不得不依他。夫妻嘛,旁的人自然不重要,该避嫌就避嫌吧。 这会儿柯嘉礼有心跟陆语寒暄,陆语表情微僵,正骑虎难下之时,一抹窈窕身影翩然而至,挽住了柯嘉礼的手肘。 “咦,原来你们认识啊。”走过来的女子惊讶说道。 陆语怔忪少顷,回神,这不是方才洗手间里的那位女子吗? 那她所说的男朋友…… 柯嘉礼毫不局促,大方一笑,给几人互相介绍说:“这是我女朋友小菁,这是我以前的上司唐先生和他太太。” 过去的事早就过去了,柯嘉礼不是倔性子,知道陆语对他无意,他确实难过了一阵子。但幸好付出的感情不算多,陷得也不算深,不至于不能抽身。 可唐奕承却不这么看,直到人家两位小情侣在隔壁桌落座,他脸上的料峭都没有褪去。 转而,他跟陆语说:“我帮你要条披肩?” 陆语面露诧异:“为什么?我不冷啊。” 可是她穿的是露背款的波西米亚风长裙啊,柯嘉礼那小子就坐在她身后那桌,想饱眼福简直太容易了。 有小朋友在,唐奕承也不点破,只是加重语气又问了遍:“你真的不冷?” 陆语隐约嗅出味道来,幽幽回道:“……那好吧,我有点冷。” 唐奕承这下倒是笑了,抬手叫来服务生。 不能怪他小气,老婆太漂亮,一个人出去,别人都看不出来她结婚生子了,以为还是单身。这几年数下来,围着陆语转的苍蝇愣是有好几只。 自己的宝贝啊,他必须得看紧点。 ** 酒店的家庭式套房,有两个卧室和一间客厅。 出来度假这几天,都是陆语跟阿伊莎睡一间,唐奕承带儿子睡一间。 唐礼庭年纪少,就算有女朋友也是闹着玩的,根本不谙男女之事。可阿伊莎不一样,现在的孩子早熟,到了上初中的年纪,很多都情窦初开了。 阿伊莎昨天起夜,发现了一个小秘密—— 客厅的灯一直亮到很晚,陆语进屋时,已经凌晨两点了。再想起今天白天她被唐奕承按在沙滩里亲热,阿伊莎约莫猜到了什么。 她没猜错,唐奕承昨晚本来跟陆语提议,趁着孩子睡了,他们再开间房过过二人世界。可陆语不答应,万一半夜唐礼庭或是阿伊莎起来发现大人不在,肯定会担心的。结果唐奕承只能在客厅跟小娇`妻亲亲嘴,摸摸她,还不敢弄出声响来,更不敢尺度过大。 这日子过得跟上刑似的。 哪知今天晚上,惊喜来得太突然。 阿伊莎临睡前,主动说:“晚上我带礼庭睡吧。” 陆语不明所以,刚要问为什么,唐奕承已经翘起唇角:“好的,阿伊莎真乖。回去给你买新手机,新平板,新衣服……” 陆语见这俩相视一笑,她无奈抚额。这世上怎么会有这种土豪爹呢,居然这么教育孩子。 这夜,月拢轻纱,星光点点。 唐奕承牢牢拥住陆语,就像是久逢甘露一般,酣畅淋漓地汲取那抹香甜,任她吸干自己的精`血……这么多年了,他还是爱她,身和心都爱她。 欺`身于她之上,唐奕承凝着那张娇俏动人的容颜,仿佛那激情燃烧的青葱岁月,一直都在,从未走远;又仿佛,仿佛彼此初遇时,那第一眼的惊艳,刻骨铭心。 他从没告诉过她,那一年,那一天,水波盈盈的哈德逊河畔—— 一见钟情的不止是她,他亦然。 第61章 番外四 61.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时值隆冬,天气酷寒。 位于b市的唐宅内却是灯火通明,热闹非凡。 “happy birthday!” “快点许愿啦,小黄人要融化了!” 餐桌上,是特别定做的十磅小黄人蛋糕,上面插着六根生日蜡烛。桌边,一堆小朋友簇拥着今晚的小寿星。 唐礼庭俨然一个小大人,一身合体的黑色小西装,里面是熨帖平整的白色衬衫,纽扣扣得一丝不苟,还系了个黑色小领结。他脑袋上梳着个时髦的鸡冠头,抹着发蜡,小脸微微带笑,露出一抹童真。 一看他这身装扮,就知道定是出自陆语之手。 在大家的催促下,唐礼庭双手合十,长睫微垂,做出虔诚许愿的模样。桌边都是矮挫挫的小朋友,仗着身高优势,唐奕承和陆语站在后排,十指相扣,看着爱子,俱是一脸幸福。 许完愿,唐礼庭睁开眼,作势就要吹蜡烛,却在他鼓起腮帮子吸气的那个刹那,他突然顿住,回头朝身后看过去—— 唐礼庭读的是国际幼儿园,一众小朋友的皮肤有黑黄白三种颜色,十足一个小联合国。 唐礼庭的目光稍一巡睃,故作神秘道:“我要请个人跟我一起吹蜡烛。” “请谁?请谁呀?”小朋友的胃口容易吊,叽叽喳喳发问。 陆语闻言,悄然松开唐奕承的手,往前探了探身,儿子要请的那个人当然是她了。 唐奕承落单,颇有些郁结难平。 不由想起在今晚生日趴开始前,他把小礼庭举高高时,问了儿子那个十分老套又没有营养的问题:“爸爸和妈妈你喜欢哪个?” 唐礼庭童音稚嫩,毫不犹豫地回道:“当然是粑粑啦!” 唐奕承原本只是逗逗他,却不承想听到答案的那个瞬间,他还是滋生出一丝小小的优越感。可殊不知他刚把儿子放下地,唐礼庭便倒腾着两条小短腿跑去卧室找陆语了,一副做了亏心事的模样。 然后,唐奕承就在卧室门口听到了那样一番对话—— “麻麻,粑粑刚才挑拨离间来的。他问我喜欢你,还是他?” “那你怎么说?” “我怕粑粑生气,就用善意的谎言欺骗了他。我当然是最喜欢麻麻啦,真的。” 末了,唐奕承还听到熊孩子在陆语脸上“吧唧吧唧”亲了两口,亲得那叫一个响。 ……这年头,连儿子的话都不能信了。 唐奕承颀长的身影僵在门边,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他顿时感觉受到了十万点伤害。 儿子粘妈,吹生日蜡烛的喜悦想必也是跟陆语分享了,唐奕承已经接受了被冷落的事实,却在这个时候,唐礼庭小手一伸,就把被挤到后排的一个小姑娘拽到了身边。 “来,美美。我们一起吹蜡烛。” “……”陆语僵住。 唐奕承倒是扯唇,笑了。 这儿子养的,坑爹坑娘,呵呵。 唐礼庭牵着小女朋友的手,一副霸道总裁范儿。他用中文说了一遍,又自己用英文翻译一遍,确保联合国小伙伴们都能听懂:“美美是我的女朋友,以后你们别人就不要惦记着小美人啦。” 美美是中美混血,她今天特别打扮过,波点连裤袜上面是蓬蓬裙,一张格外白皙的小脸蛋微微泛红,褐色的大眼睛里蕴满喜悦。 两只熊孩子一起吹完蜡烛还不够,唐礼庭竟然捧住她的脸,在她唇边印上一吻。似乎觉得那滋味实在不错,他居然又伸出小舌头,舔了舔美美粉嘟嘟的小嘴唇…… 小朋友立马炸锅,拍着手起哄,也有人上去抢着抓蛋糕,餐厅里一时乱作一团。 唐奕承这回笑不出来了,儿子会不会太早熟了?初吻就这么没了? 陆语瞪他,嘟嘴嗔怒道:“上梁不正下梁歪,礼庭都是跟你学的。你以后在孩子面前注意点,别动不动就碰我。” “……”唐奕承竟是无言以对。 唐礼庭没有发觉父母的异样,亲手把蛋糕上他最爱的糖霜小黄人抠下来,递给陆语:“麻麻,这个给你吃。”他自己都舍不得吃呢。 陆语啼笑皆非,接过来咬了一口,就见唐礼庭仰着脑袋,问站在她身边的唐奕承:“粑粑,以前你和麻麻是谁追的谁啊?” 小男孩在这个年纪,开始懵懵懂懂地好奇男女之事,纯属正常。可唐奕承的脸色已经不太好了,俊脸上笑容全收:“礼庭,你年纪还小,别问这些有的没的……” “是妈妈追的爸爸。”陆语的声音蓦然插`进来,她摸了摸儿子的小脑袋,“行啦,你赶紧去招呼同学吧,别忘了今晚你是小主人。” 还是陆语了解儿子的性子,唐礼庭肚子里总是揣着十万个为什么,你要是不给他答案,他会三天两头地磨死你。 果然,唐礼庭解了惑,屁颠屁颠地扭身跑了。 唐奕承却是不知想到什么,眸光微微一闪,抬手揽住陆语的肩。 ** 阿伊莎被送去美国参加冬令营了,生日趴圆满落幕,佣人打扫“战场”,沈素芳带唐礼庭去洗澡。陆语没什么要操心的,她有点累,不到十点就回卧室休息了。 唐奕承后脚跟进来,扯掉领带,解开衬衫纽扣,他凑到床上问她:“当年在纽约,真的是你先追的我么?” 陆语不知道他为何重提此事,她掩唇打了个呵欠,眼波蒙蒙看着他:“难道不是么?” 她十八岁那年的某天,被唐奕承从色魔手里救出来,她请他去唐人街吃午饭。不知道为什么,直到今时今日,陆语都清楚地记得当时的每一个细节,就连点了什么菜,她都记得一清二楚。 宫保虾球,椒盐骨,糖醋里脊,还有一大条清蒸石斑……那会儿虽然李雁暗地里对她下毒手,但她的生活费都是陆学森给的,陆父对宝贝女儿疼得紧,零用钱多到陆语根本花不完。请救命恩人吃饭,她自然出手阔绰。 那是一间美籍华人开的中餐馆,菜色味道不错。一整桌菜,唐奕承居然一点不客气,统统扫光。陆语托腮看着他吃,心想这人到底是饿了多久啊?她目光却是凝在唐奕承脸上挪不开,他的五官如雕刻般精致鲜明,眉宇间又带着一点痞气,岂止一个“帅”字可以形容。 可唐奕承全程都没看她,自顾自闷头吃饭。似乎面前的美食和美色相比,他更偏向于美食。 吃完饭,他搁下筷子,拽拽地跟陆语说了句:“谢了。” 见他扔下这么句话就站起身,拍拍屁股要走,陆语急忙叫住他:“喂,唐。” 唐奕承没有坐回来,他双手抄在兜里、站在桌边,头一低睨着她:“嗯?” 背光里,他俊朗的脸孔暗昧不清,唯有那双狭长的眼,亮得仿佛月下清潭的波光,好看得厉害,能清晰地倒映出她的容颜。 被他这么看着,陆语突然心如小鹿乱撞,她咬了咬嘴唇,问:“你能把手机号码……留给我么?” 第一次跟男生要电话,陆语紧张得舌头打结,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说出这种话来,那种感觉就像是一切都出于本能。她一想到出了餐厅这扇门,她很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再遇到这位美少年了,心里不由莫名涌起一点失落。 唐奕承大概是没想到她如此直接,不免一怔。 须臾的沉默,陆语越发尴尬,不会第一次主动就被人拒绝吧? 她急忙补了句:“你好像挺爱吃这里的东西,如果我下次再过来吃饭,就打电话给你。” ……好烂的借口。 尽管唐奕承只比她大一岁,但毕竟在社会上摸爬滚打了两年,比陆语的心性成熟多了。他勾了下唇,似乎是笑了,可那笑意又那么淡,淡得几乎没有。 他报出组数字给陆语,陆语赶忙掏出手机,输入他的电话。然后,她按下拨出键,说:“我的号码也给你。” 唐奕承的手机在牛仔裤侧兜里震了几下,他也没掏出来看,只“嗯”了声,便大步流星走了。 餐厅临街,陆语透过玻璃窗就看到少年的身影消失在街角,她沮丧地撇了撇嘴。这男孩连她叫什么都没问呢,恐怕是永远也不会给她打电话吧。 然而,陆语直到今天都还不知道—— 那日,离开餐厅,转过街角,唐奕承就把手机掏出来,看了眼上面显示的那通最新未接来电。 未接来电来自于片刻前,陆语用自己手机拨给他的。 唐奕承抬手揉了揉头发,漆黑的发梢沾着金色的阳光,他唇边笑意渐深,在那串数字前输入了联系人的名字:emily。 那是陆语的英文名。 ** “你请我吃饭那天,其实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唐奕承靠在床头,搂着老婆,似笑未笑地说道。 陆语诧然,那丝困意顿时烟消云散,她腾一下从床上坐起来:“你什么意思?” 难不成在那之前他们就见过?不可能啊,她一点印象都没有。 唐奕承屈指,弹了她脑门一下,带着满满的宠溺:“笨蛋,所以说是我先喜欢上你的。” “???”陆语越发一头雾水。 唐奕承没骗她,那是陆语十八岁那年,她刚到纽约的第二个月。 大学有草坪露天音乐会,她作为学生会志愿者前去帮忙。 日暮时分,距离音乐会开始还有一个小时。 “麻烦你们把啤酒和果汁先搬到后台去,谢谢啊。”陆语穿着天蓝色志愿者t恤,用英语指挥送货员。 三位送货小哥个子都挺高,其中两位是白人,一位是黄种人。他们手脚麻利,很快便把成箱的饮料和音响器材都卸下车。卸完货,他们正要走,忽然被某位女生叫住。 “喂,你们等一下。” 三人均是闻声回过头。 天色偏暗,舞台灯没开,只有草坪灯散发出暖黄色的光芒。光影朦胧中,一抹清瘦的身影跑过来,这女孩脑后的马尾辫一摇一摇的,像只活泼的小兔子。 近了身,陆语拿着部手机,问他们:“这是你们谁的?刚才掉在后台了。” 两位白人看了看,摇头耸肩:“不是我的。” 倒是那位头戴洋基队棒球棒、帽檐压得很低的黄皮肤少年,下意识地摸了摸裤兜。随即,他眉一蹙,回道:“是我的,谢谢。” 这位少年,就是唐奕承。 “不客气。”陆语笑笑。 就是这个刹那,舞台灯骤然亮起,有耀眼白色的光芒投射下来,把草坪切割成两半,一半是光亮,一半是晦暗。 唐奕承站在晦暗之处,而陆语站在光亮那边。 他隐在帽檐下的清俊双眼稍一抬,温凉的眼神便穿过光与暗的界限,瞥了陆语一眼。许是骤然明亮逼人的灯光太刺眼,陆语抬手挡了下眼前的光,并未看清面前这位比自己高出一头的男孩长什么样儿。 远处,有人在叫陆语了:“emily!你过来一下。” 她还有别的事忙,还了手机便跑开。 而唐奕承却在原地顿住两秒。 那位东方面孔的女孩长得可真漂亮。 刚下过雨,脚下的草坪泛着青草的芬芳,一如他那不经意的一眼看过去,那位叫emily的少女,带着令人惊艳的美丽,和那淡淡的芬芳气息。 唐奕承那片刻的失神,在踩着松软的草坪离开时,被狠狠地揪了回来。 “刚才那妞还挺正的。你们猜她是日本人,韩国人,还是中国人?”说话的,是其中一位壮实的白人小伙子。 “鬼知道她来自哪个国家。留学生心高气傲,不可能被你上的。”另外一位白人小伙笑嘻嘻地揶揄完,转问:“唐,今晚我们去酒吧找乐子,你要不要去?” “我不去。” 唐奕承说着,开门跳上货车副驾,他摘下棒球帽盖在脸上,懒洋洋地往后仰去。 是啊,她是留学生,而他是生活在这繁华都市最底层的人。 他妄想什么呢。 可人这一生长路漫漫,总会遇到那么点“意外”。原本以为那一眼惊艳过后,便不再会有交集的人,谁又会料到,也许在下一个街角,在下一个不期然的转身,彼此又会相遇呢。 所以唐奕承那时做梦也没想到,那位叫emily的少女—— 后来,他叫她,陆语。 再后来,他叫她,小语。 再再后来,他叫她,老婆。 ** 陆语一直以为是她当年靠几顿大餐,追到的唐奕承。岂料婚后多年,她却恍然得知,原来——是老公先看上自己的。 还有什么能比这件事更令人觉得美妙呢。 不用想陆语此时的面部表情肯定是相当丰富的,就像她飘荡起来的心情。她歪在床上,搂住唐奕承修长的脖颈,嗓音像是涂了蜜似的:“呵呵,闷骚啊你。” 唐奕承倾身回抱她,唇形美好的嘴唇压下来,轻轻吻住她稚嫩的唇瓣。 这个吻,绵长又温柔,带着时光沉淀下来的温情,也带着永不退去的激情。 从彼时的初遇到此时的厮守,他们已经走过了十六年。 陆语曾经以为,少年时代那些炙热缠绵的爱恋,早晚有一天会被柴米油盐的婚姻生活消磨殆尽,就像所有夫妻一样,她和唐奕承走到最后,或许,彼此之间只会剩下那种类似于亲情的夫妻之情。她却从不知道,这世上,有一种爱,是真真经得起时光磨砺和岁月浸染的,仿佛是一瓶窖藏的珍稀红酒,历久弥香,味道越来越醇厚。 也许,那是因为彼时爱的太深。 又或许,那是因为他们都不是贪心的人。 他们的心在装进彼此之后,便落了锁,没有别人可以走进来。他们彼此守护着那最初的心动,后来的深爱,以及一起走完今生,生死不相弃的信仰。 心念所动,唐奕承的吻愈加炽热,他想亲亲陆语的别的地方,可是就在两人缠绵相拥的这个时候,卧室房门传来小猫挠门的动静,以及软软糯糯的童音。 “粑粑,麻麻……放我进来。” 唐奕承不想理,可门外的动静越来越大,他只能松开陆语,无奈地翻身下床,开门。 唐礼庭今晚玩high了,睡不着。 他穿着条纹小睡衣进屋,头发上还在洗发水的清香,他“嗖”一下爬上床,就这么霸占了正中的地盘:“今晚我睡你们中间啊。” 可怜的小家伙被窝还没捂热,就被唐奕承拎了起来,他眉一皱:“回你房间去。” 唐礼庭蹬着腿,可怜巴巴地看向陆语:“麻麻,粑粑又欺负小孩了。” 陆语刚要帮儿子撑腰,唐奕承已经把他扔出了卧室,道:“你妈肚子有小妹妹了,你要当哥哥了。不再是小孩子了,懂么?” 唐礼庭“嚯”地瞪大眼,霎时更兴奋了:“真的啊!那我今晚跟妹妹和麻麻睡,我要保护她们。粑粑,我的房间让给你睡吧。” 唐礼庭颇为大度地把自己的儿童房让给了老爸,说完,他就缩头缩脑地又从门缝里挤了卧室,短小的四肢呈大字,鸠占鹊床。 唐奕承眼睁睁地看着陆语忍俊不禁地给儿子盖上被子,他一挫眉,突然觉得自己刚才那些绵绵情话都喂了狗了,求测自己的心理阴影面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