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不丁被这女人叫出名讳,陆语当即怔住,脚下一顿再仔细一瞧,她还真对这张明艳动人的脸有那么点印象,两人曾在苏富比香港秋拍会上有过一面之缘。
周萱萱看起来心情不错,又是个自来熟的性子,她跟唐奕承说了句什么,便施然起身把陆语叫了过来:“那天秋拍会后你和梁先生走得太快,我都没来得及跟你好好聊聊。”
陆语想走走不成,硬着头皮听她寒暄,尽量对坐着没动的唐奕承……视而不见。可不承想,周萱萱接下来的那番话,竟然让陆语想无视唐奕承都做不到了。
“我对你那枚蓝宝石袖扣挺感兴趣的,拍品的价值并不仅仅在于交易额,最动人的是它背后的故事。我想跟你约个时间,听听你和那个穷小子的故事……”周萱萱用那种饶有兴趣的口吻说道。
这个话题……
陆语尴尬得喉咙都涩了,她捏着周萱萱刚刚递过来的印有“自由撰稿人”头衔的名片,僵僵地站在咖啡桌边上。不用低头看,她也能感觉到坐在那儿的唐奕承在听到某个字眼时,蓦然冷冽下来的面色。
寒凉如冰,阴沉如夜。
陆语这女人居然敢在外人面前叫他……穷、小、子?!
一声嗤笑,就这样渡着唐奕承轻漫的声音钻进陆语耳朵里:“这位小姐,我很好奇你为什么要卖掉那枚袖扣?你就那么缺钱么?”
明明所有的答案他都再清楚不过,让陆语寝食难安的陆家老宅,甚至是她过得好好坏坏,他都找人查过,可他还是忍不住要问一遍“为什么”。唐奕承觉得自己需要听到一个像样的解释,由她亲口说出来,用那种卑微的、无奈的口气,也许那样会令他舒服一点,会让他在对她做出一些事时手下留情。
窗外依旧日光倾城,陆语却觉得眼前顿时昏暗了,只因抬起头与她对视的男人那双眼漆黑而锐利,像是席卷了整片夜色。他坐着,她站着,可高度上的优势非但没令陆语觉得底气爆棚,反倒是“缺钱”两个字瞬间让她跌到尘埃里。
从未有过的难堪迫使她别开脸,紧抿着嘴唇说不出话来。
周萱萱察觉到一丝诡异的气氛悄然涌来,却压根没想到是因为某人已经把自己跟“穷小子”对号入座了。她一边在心里喟叹,如此高贵冷艳的唐先生竟然会对八点档剧情感兴趣,一边笑着结束了这个话题:“陆语,我们改天再约。我期待你的故事,它一定很精彩。”
陆语如蒙大赦,她来不及整理自己凌乱不堪的情绪,调头就要走,唐奕承却在这时开口说道:“说不定这个故事跟那枚袖扣一样,也能卖个好价钱。”他的气息平稳,完全没有那种被气坏的样子,只有淡淡的嘲讽跃然于眼角眉梢。
陆语因为这句话猛地顿足,在各种自己该有的反应里纠结了须臾,却是连她自己都没料到她会说:“没有什么精彩的故事,那个穷小子……”她僵着脖子转回头,看向那位高高在上的男人,放慢了也加重了语气说:“我已经把他忘了。”
唐奕承在飞机上对陆语说的那句话,此刻她来还给他,干脆利落。
陆语抛出这么句话后,她对周萱萱说了句“失陪”,然后拉上一直如空气般存在的小刘抬脚便走,唯独忽略了瞬间脸僵成石像的唐奕承。
这个男人落在陆语背影上的视线一时有些收不回来,那双墨色的瞳仁微微一缩,唐奕承心脏的部位像是突然被撕扯一般,突突地疼了几下。原来,从最熟悉的人嘴里听到“把你忘了”这个词,竟是这样一种感受——窒息般的难受。
既然她忘了,那他是不是该帮她回忆一下?
直到周萱萱第三次轻唤“唐先生”,唐奕承这才将脸转向她,墨眸有点艰难地聚焦,“嗯?”
颜值高的男人总会让女人特别有耐性,就连走神都不会被介意。周萱萱笑容不变,跳过陆语那段小插曲,她继续了之前的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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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咖啡厅,陆语的脸立马垮下来,最后那句话几乎抽干了她全身的血。她就像一只斗败的公鸡,刚才还扑棱着翅膀咯咯鸣叫,这会儿整身的毛都被人拔光了,只剩下一身内伤,五脏六腑都在疼。
小刘见她脸色不太好,也没多问,他直接在路边的便利店买了两瓶矿泉水,递给陆语一瓶,他知趣道:“等房子找到了,你再请我喝咖啡吧。今儿时候不早了,你赶紧回去歇着。”
“嗯。”陆语勉强挤出个笑容,脑袋越发昏沉。
陆语的工作室就在附近,跟小刘分开,她沿着林荫道慢吞吞地往回走。赶上下班高峰时段,主干道上车水马龙,在满耳朵嘈杂的车流声中,一句冷冷的男声猝然穿透这片喧嚣,直击她的耳膜——
“陆语,总有那么一天,我会让你后悔的。”
那近在咫尺又遥不可及的声音让陆语猛地打了个寒颤,她浑浑噩噩地扭头四下张望,却发现除了行色匆匆的路人之外,根本没有那个声音的主人。
陆语的幻听,来自于唐奕承对于那段旧感情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此后七年,彼此再无感情可牵绊,以至于陆语一度以为“让她后悔”这种说法,不过是少年不甘心失去讲出的负气话罢了。可现在,随着这个男人以王者归来的姿态再次出现在她面前,她这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一丝……胆寒。
九月的b市并没有多冷,陆语穿得也不少,可她竟是越走越冷,越走越急。一路走进工作室所在的大楼,她抱在胸前的双臂松开,抬手摸了摸前额,滚烫。
冯晓冬给客户送照片去了,工作室里没人,陆语掏钥匙开门,对面的门突然在这个时候打开了。
听到声响,她下意识地回头,就瞅见从对门的门缝里探出来个脑袋。
微胖的中年妇女头上戴着老式发卷,她乜斜陆语一眼,不太客气地说:“陆小姐,你的租约还有一个星期就到期了,我今天听你助理说你们还没找到新地方,你可得抓紧了,别到时候赖着不走。我这边还赶着给儿子布置婚房呢,现在结个婚多不容易,女方不见房不点头……”
包租婆絮絮叨叨地说了半天,陆语抿了抿苍白的唇,只应了声:“我知道了。”
秋日的暮色来得早,窗外天色渐暗,幽黄的廊灯洒下淡淡的光晕,陆语踩着自己被拉长的影子穿过工作室的走廊,推开最尽头那扇房门。
这是一间专业暗房。
黑色的墙面上拉着一条绳子,陆语把绳子上用夹子夹起来的照片取下来,连同冲洗罐、安全灯和量杯等小物件一起装进一个大纸箱。她暂未找到落脚处,清空工作室却不能耽搁,不知是不是因为刚才被房东催得心里焦躁,她的动作又快又急,却在拉开工作台下面那个抽屉时,她的指尖倏然一顿,不觉放缓了动作。
陆语从抽屉里取出一个旧纸盒,廊灯从虚掩的门缝漏进暗房,磨出毛边的纸盒盖在明明灭灭的光线中被她打开,仿佛谁的秘密悄然从黑暗中涌出……
这个盒子陆语保存七年了,里面是厚厚的一沓老照片。
陆语喜欢白色相纸从显影液下浮现起色彩的那个瞬间,就像最初宛若一张白纸的人生一点一点的着色,由浅至深,由暗至明,最后定格在时光的某个点上。尽管不是所有的人生经历都绚烂多姿,可当你回望手中的照片,便会记起那个早已逝去的时光点,便会记起那一刹的喜与悲。
逐一翻看,在陆语指间停留最久的那张照片,背景是纽约一间阴暗潮湿的地下室,狭小的玻璃窗被暴雨冲刷得模糊不清,宛若一帘小小的瀑布,无声流淌。
窗前印着一轮剪影。
少年坐在地板上,两条长腿微微曲着,手里拿着一颗烤土豆,侧身望向窗外。外面世界的光亮被滂沱雨幕遮去大半,只有窗前的一小片空间漏进微弱的幽光,少年的脸孔隐在光影的明暗交界处,叫人看不真切,只有他那线条完美的侧脸轮廓清晰地浮映在相纸上,桀骜的,沉静的,就像是一幅陈旧的文艺电影海报。
唐奕承这张照片是陆语抓拍的,她记得那一天。
那一天,他从被雨水淋湿的外套里拿出一个漂亮的小盒子给她,干燥的盒子里装着一块香喷喷的蔓越莓蛋糕。
第一口蛋糕的滋味,那么甜,甜得直叫人想落泪。
陆语挖下一小块蛋糕喂到他嘴边,唐奕承却笑着摇摇头,啃着手里那颗干巴无味的烤土豆,他说自己不喜欢吃甜食。
他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吃掉整块蛋糕,然后把她沾在鼻尖的奶油轻轻抹掉,他的指腹柔软又带着浅浅的薄茧,蹭得她的心痒痒的。
那一天,隔音不太好的地下室回荡着楼上播放的那首老歌《make you feel my love》……
the storms are raging on the rolling sea,
人生如大海般波涛汹涌,
and on the highway of regret.
命运之旅难免残存遗憾,
though winds of change are blowning wild and free,
生活无常如狂风般猎猎吹过,
you aint seen nothing like me yet.
但爱你的心却永不腐朽。
go to the ends of the earth for you,
哪怕是走到世界尽头,
to make you feel my love……
只为让你感受我的爱……
陆语昏倒在暗房里的那个刹那,脑袋里就飘着那一天的那首老歌,不成调的曲子仿佛老式留声机里尘封的杂音一不小心泄露出来,拽着她越飘越远……
她手里的相片无声滑落,又被飘窗灌进来的晚风卷起,泛黄的老照片像浮萍一般无依,在半空中飞舞着,飘摇着,最终落在门口那片黯淡的光线里。
相纸上的少年依旧静静地坐在窗前,看着那扇曾把他锁在落魄中的雨窗,年复一年当他终于逃出那扇窗,他又可曾悲叹过,自己身后举着相机的那个女孩早已不在?
他们的人生多可悲,他心硬,她就只能嘴硬。
拼尽全力说着“忘了”的人,此刻却记得比谁都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