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璟愤然一把甩开江福,摇晃着抓着那封信又放在眼前看了几遍。
那信中明明晃晃说谢洹入金阳城后日日夜夜出入疫区,在染上疫病后又以身试药,金阳城疫.情有所缓和,谢大将军却是救不回来了。
“怎么会?怎么会?他怎么会死?”在无数个被折磨的夜晚,他不是没想过利用这次机会对谢洹动手,但他终究是放弃了,他没真杀他,可他却死了。
一定是消息有误,一定是谢洹从中作梗,一定是谢洹在报复他,报复他……
程璟无力,想不出谢洹要报复他什么,他有什么好报复的。
他的脑海中陡然响起崇元帝的声音。
“元熙,你要记住,帝王无情,你可以仁慈,却不能有软肋,你要忘记那些私情,你的脚下是天下苍生,你身边只能有你自己的影子,你不能为任何一个人牵绊。”
可现在这种感觉是什么?
他觉得心痛。
江福惊呼一声,看着程璟昏倒,忙对着外面喊太医。
程璟缓缓闭上了眼,眼前一片黑暗,昏沉中又复转清明,他看着面前近在咫尺的悬崖,一时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下一刻便被人抱住,直直坠落,原来是少年谢洹。
他抓着突然出现的人说不出话,他很想把谢洹扔上去,他宁愿谢洹当年未曾救过他,一切全是从这时变得不一样
,他和谢洹本应该是互相成就的君臣,而不是纠缠到床上。
眼前猛地一晃,他已经坐在东宫的书房中,面前摆放的谢洹与肃王当年的信件,他手下是半封未写完的信。
程璟心想,如果他这时不阻止,是不是谢洹与他之间也不会纠缠?
静坐片刻,他提笔将半封信写完,交给一旁,让人送了出去。
程璟还想再继续,可睁开眼,已经在明乾殿的床上,只剩下谢洹已经身死的消息。
他还在梦中的余韵中,久久回想谢洹的样貌,想他那样一个人怎么可能轻易死,于是冷静下来,起身对着外面喊人。
“江福,江福,朕要穿衣。”他要穿衣,他要亲自去金阳城看看。
显然,他这个想法得到朝中大臣一片反对之声,程璟大怒,当场斥责了那些人,可再次冷静下来,他也知道,现在太子尚幼,他若是出了事,这偌大的天下谁能接手?
终于还是乌羽卫和监卫府司前去疫区查看谢洹身死的消息是否准确。
金阳城中十室九空,疫病带走了这里的大部分人,或许某个巷子里,某家都躺在尸体。
卫综入城看见几队身穿粗布黑衣的普通百姓,他们前后扛着两具漆黑的棺材,抬棺的人见来人骑马穿着官府,一时间想要让道,却看见官老爷给他们先让了道,识时务,沉默地走
了过去。
来见他们的是魏昌,他虽然用一块布挡着口鼻,却仍旧能看出他神行憔悴,见到皇帝派过来的人,阴沉非常。
“把你们带来的东西留下,可以走了。”
卫综这时上前说:“在下想见见谢大将军。”
魏昌闻言拧眉,只想对着来人吐一口唾沫:“将军死了,没必要见皇帝的人。”
这时,他们后方又匆匆走来几个人,为首的卫综觉得熟悉,好像也是谢家人。
谢洸看向卫综,拿出一个匣子,说:“将军之前嘱咐,要把这样东西交给陛下,还请大人代劳。”
一行人在城门处说完了话,卫综等人终究还是没进得去金阳城,不单单是因为里面的人对皇帝的人不待见,更重要是疫病凶险,能少死一个是一个。
卫综遥遥看着那座被乌云笼罩的城池,那群人站在阴影下,挂着叛臣贼子的名号,城外田地中数不清的土包又让他窥见少许这场战争的残酷。
“大人,咱们回去要怎么说?”他们没进去金阳城,没亲眼见到谢洹的尸体,不算完成皇帝下达的命令。
卫综却说:“谢将军死了。”
卫综摸了摸怀中的匣子,隐约猜到了什么。
那个眼熟的匣子放在程璟面前时,程璟眉头紧皱,比卫综带回来谢洹已经身死的消息更让他不肯接受的是匣子中放的是兵
符。
那群人在想什么!谢洹在想什么!
他怎么逼迫都不肯交出来的东西,就这样轻巧捧到他面前,一切都成了笑话。
程璟觉得胸口发闷,他牙关咬的死死的,生怕自己嘶吼出声,又愤怒地将桌面的东西一扫而下。
那能掌握银州几十万大军的兵符就那样哐当几声砸落,弹跳着滚到一旁的角落中。
大殿中的人立即跪了一地,谁也不敢出声。
程璟冷笑几声,盯着跪在地上的卫综问:“他们想要什么?”
卫综摇了摇头:“那些人没说。”
程璟怔怔,退了半步,颓然坐下,双手掩面,喃喃道:“是朕错了吗?”
他其实没错,兵权收回来了,不管如何,结果是好的,可他觉得堵塞,喉咙里嘴里有了血腥味,终于一口血吐了出来。
勤政殿内大乱,之后程璟罢朝半月,这半月中,他拟旨将谢洹重封青王,银州地界,除金阳城,其余地方皆畅通无阻。
金阳城的疫病是在深冬得到压制,不仅仅是因为有大量瑛镞军的将士试药,有了有效药物,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人死的差多不多了,之前隔离的及时,疫病也就只在金阳城附近传播,后来参与进来接近病人的也只是那些当兵的,他们训练有素,却也是一茬茬的倒下。
京都冬日打雷,程璟突然惊醒,发觉床
边坐着一个人,霎时清醒过来,做出防备,就要喊人。
却在飘摇的烛光中慢慢看清面前人的脸,是谢洹。
他惊喜瞪大眼,一把抓住谢洹:“谢元初,朕就知道你没死,你敢骗朕……”
他说着再说不出多余的话,将面颊埋在谢洹怀里,良久,他察觉到谢洹没有动作,以为谢洹还在因为以前的事生气,说道:“朕对不住你,是朕错了。”
他脸上再次出现了只有他十岁之前才会出现的单纯表情,会坦诚地承认自己的错误,会想要一份只属于他自己的感情,他那在谢洹眼中如玉如神明一般的面容终于不再是只有天下苍生,此刻就只为了眼前这一个人。
突然,又一声惊雷,面前的人如云烟般消散,程璟向前去抓,骤然从床上跌落。
江福在外听见扑通一声,瞌睡乍然惊醒,爬起来奔到内殿。
“陛下,陛下,您怎么了?”
程璟眼中带着茫然,在殿内四处看,又看着江福问:“人呢!”
“陛下问谁?”
“谢洹,谢洹呢?”
哪里有青王,谁也没有,青王早死了,乌羽卫亲眼见着了青王的尸首,亲眼看着那尸首被火化成了一堆灰,连个全尸都未留下。
江福哆嗦着问:“陛下是做梦了吗?”
程璟冷静下来,窗外此刻又落下了一声雷,声音震耳,却原来是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