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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么?让我下山?”

    张怡瞧着坐在轮椅上的俞岱岩,眉头紧蹙。“为什么?是我哪里做的不好么?”

    俞岱岩低着眉,眼中淡淡,“山上日子清苦,转年你就十九了,那时再嫁人不好。”

    他半年没出屋子,肤色早就没有当初的蜡黄,脸颊还是消瘦,却也被养回了不少。原本粗狂的眉眼也在经历一番生死,苦学经典后变得儒雅不少,更有一番道家的清静缥缈。就是略显得冷淡了些。

    而张怡呢?她的反应远没有初来时那么强烈,半年时间,她在同武当弟子的玩闹中重新锻炼了身体,又反复研究了所谓的内功的呼吸方式,虽然看上去依旧柔柔弱弱,但比之前世教自己跑酷的师父也不算差了。遇上普通的元兵,也能逃得掉。加上她这半年对俞岱岩做的,对武当弟子付出的,即便她不在山上了,想必武当也会庇护张家一二。

    她可以走,可还是不愿意走。她一步步看着他从初见的死寂到今日的卓越,见证了他的绝望,见证了他的痛苦,见证了他的努力。除开俞岱岩自己的努力,她可以说没有谁比自己作用更大。

    张怡眼神复杂的盯着这个男人,一时竟说不上自己到底是舍不得武当这个安稳之地,还是舍不下这个自己亲眼见证了蜕变的男人。

    “我不会再嫁人的。”她同样淡淡,虽未哭泣流泪,眉眼间却是坚定。俞岱岩在改变,她又何尝没有改变?

    男人抬起头,眼眸中微光闪烁,口中严厉,“你叫我一声三哥,我便是你的哥哥。终身大事,岂容你儿戏。”

    张怡脸上一白,不知被那句话勾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她勉强笑道,“盲婚哑嫁,又是我和你这般?等你把我嫁出去再被他人转手给别人吗?三哥,将我当成什么了……”

    说到后面,情绪竟有些压制不住的激动起来。

    货物么?张怡身体颤抖着,拳头紧握才不让自己太过失色。她想要掌握自己的命运,既不是像个货物一样被转卖到山里,更不是像个烫手山芋一样被亲戚父母到处推销给别的男人。她怕死,可宁死也不要这种身不由主的羞辱。

    俞岱岩从未见她如此,除开初来时小心翼翼地像只挪了窝的小动物,待熟悉了就可看出她的坚强。哪里有这般无助脆弱的时候?

    语气不由得软了三分,“怎会盲婚哑嫁,自然要你愿意才可。何况你嫁了也是我的妹妹,我俞岱岩在世一日,就不会容得别人欺负你的。”

    这话语诚恳又令人安心,可张怡却陷入记忆里悲观仇恨的情绪,一时不能理解容纳。抬起头,语带讥讽,“三侠要怎么帮我?内力,轮椅?”

    明明没说得详细,可那语气却又表露个分明。你一个残废,自己行动尚且不便,拿什么来帮我?

    话说出口,看到俞岱岩微变的脸色,张怡就后悔了,她不想那样刻薄,只是被情绪左右,克制不住。

    刚想认错,就见男人白着脸,目如利刃,声音沙哑而坚决,“岱岩并无其他,一条命而已。只拼死了这身残躯,也不让人负你。”

    张怡心中一震,想说些什么,一时之间竟说不出来。忽听门外一声呵斥,“三弟,你说这种话可对得起师父,对得起我们师兄弟二十年的情分么!”

    俞岱岩不答,宋远桥看着脸色苍白的张怡虽有不满,终究还是温言道,“武当山上尽是男子,我已叫人准备好了马车,三弟妹……张姑娘明日可回襄阳看看。多的,自有我武当来做。”

    言下之意,叫张怡回家待嫁便可。

    张怡神情恍惚,也不看宋远桥,只盯着俞岱岩问他,“三哥当真要赶我走?”

    俞岱岩皱眉道,“我惟愿你好。”

    一句为了你好,张怡竟不知怎么反驳。她不想走,本可以再来一次宁死不从,可对着俞岱岩,却不知怎么的,闹将不出来。要她走,她便走吧。何必在这儿遭人嫌弃?

    最后只剩下淡淡的一句,“我走,但三侠若执意让我嫁与他人,就拿我的尸体去吧。”

    说完,也不等两个男人反应,转身跌跌撞撞地出了房门。留下俞岱岩沉默不语,宋远桥叹息不止。

    留下一句,“三弟莫要后悔。”宋远桥也离开了屋子。

    俞岱岩一人枯坐,看着不远处的竹榻,脑中那半年相处画面一一转过,万种滋味在心头回荡。他何尝不想把那个女子护在身边,一生待她好?可一个连生活都不能自理的人,拿什么对她好呢?

    他这一坐就坐到了半夜,不吃不喝,不言不语。守着俞岱岩的弟子没办法,去找张怡,又发现张怡失踪,连忙去寻宋远桥。一时间,山门震动。数十个弟子举着火把满山寻找,凌晨时分,才在一坡底寻到昏迷不醒的张怡。

    枯坐一夜,不是没听到外面的动静,可脑中纷乱的思绪却促使俞岱岩不愿理会外界发生的事情。正因这点情绪,叫他错过了最早得知张怡消息的机会。直到清晨,见到被弟子抬进来满身伤痕的张怡,终究抑制不住真气窜动,吐出一口血来。

    一只手抵在他的后背,磅礴温和的真气带动体内乱窜的气流恢复规律。却是张三丰跟随而来,见俞岱岩情况不对,即时出手。

    “师父……她还好吗?”俞三侠从未表现出这般模样,直看得张三丰叹息不已。

    “张姑娘并无大碍,只是皮外伤。”又看俞岱岩,语声沉痛,“你可知刚才若不是为师来的即时,你几乎酿成大祸。道家功法清静随顺,你如此执拗,于修行不利啊。”

    俞岱岩低声道,“岱岩明白。”

    张三丰知道根源不消,多说无益。叹了口气,又道,“我听远桥说,你要让张丫头回家?”

    “是。”

    张三丰皱眉呵责他,“糊涂。”

    俞岱岩仰头答道,“她很好,不该为我若拖累。”

    “半年之前,你为何不坚持?”

    俞岱岩沉默,半天才嘶声回答,“半年前岱岩心生死志,被张姑娘点醒,生了妄想。”

    张三丰道,“既生了妄想,现在又为何要她另嫁?”

    “感情愈深,愈不忍她空负年华。”

    又是一声叹息,道,“你并未问过她的心意,岂能随意为他人做主?待她醒来后,去留自由,你不可再强求。”

    俞岱岩低声应了。

    张怡伤处不少,山上的又都是些男人,幸而宋远桥的夫人也在山上,这才有个帮她换衣服上药的人。一切整理好,已是上午了。也不知是不是大家故意的,房中只留下一个昏迷沉睡的张怡,一个不良于行的俞岱岩。

    坐于床边,俞岱岩凝视着床上女子的睡颜,眼中深沉,默然无语。

    他彻夜未眠,坐了一夜,关节处又酸又疼。思及张怡平常每日都会按摩他的关节肌肉,风雨无阻,而今却有两日不曾有了。短短半年,回忆起来竟比前十几年还要充实,深刻。

    无数次看着这张容颜,或是清丽,或是娇俏,一举一动具是怡人。不知不觉间,早已将其刻进了心底。正如师父说的那样,他有心魔,根源便是床榻上的女子。想说只把她当妹妹,可情之一字,如何能克制?

    又愣了半天,见床上女子不知为何,小脸皱起来,泪流不止。口中嘤嘤泣声“不要”,一会儿又呢喃,“俞岱岩,混蛋”……

    心下顿时又软又酸又胀,若非身子不得力,只恨不得以身代她悲伤,将她揽在怀中,为她拭泪。

    又听她忽而软软的一声“三哥”,无限委屈,终究抵不住诱惑,着魔一般俯下身,拿嘴唇去衔她脸上的泪珠。

    待他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想要抽身,却不期然对上一双水灵灵的眼眸。一时间僵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再说张怡心中巨恸,自出房门,整个人都有些浑浑噩噩。时而想到前世的苦苦挣扎,辗转在两个恶心的男人身下受尽屈辱。时而回落到今生,忧心忡忡,为了活命,千般算计,最后也是空落一场。前世今生,只“身不由己”四个字贯彻始终。

    她不禁想到了倚天中两个女主角。赵敏的势,周芷若的力。若她有赵敏的势,走到哪里都有人顾着忌惮着,自可肆意妄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若她有周芷若的武功,不论是初时还是后期,也能行走江湖保全自身,追求所爱。可惜,她什么都没有,便只能任人摆布了。

    俞岱岩,俞岱岩……心中默念着这三个字,竟有说不出的复杂。这个人既能说出为她赴死拼命的话,又怎能那么绝情,将她推得远远的?她就真的,这般令他厌弃?

    想到此处,又是惊怒悲哀,脚下一滑,眼前一片天翻地覆……醒来时,却是一双憔悴熟悉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