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是不是张怡的错觉,那一夜之后,两人间竟然真的多了些脉脉温情。虽然还称不上夫妻,但也有了些兄妹的默契。
她要求不高,管他是夫妻还是兄妹都好,只要能留在山上平稳度日就好。因此以后的行动便守礼了许多,喂饭等小事不假人手,再亲密一些的也不去触碰。在俞岱岩屋里过了一夜,后来在他的坚持下还是乖乖搬去了外间。
张怡真正将自己做成了俞岱岩的标准护理,先是说服了张三丰,用夹板固定俞岱岩断裂的骨骼,以免骨头错位长歪。又全包了俞岱岩的食谱,从自己的嫁妆里拿银子改善伙食,做的多的就分给年轻弟子,或者给张三丰等人送去。
不得不提,武当山上清淡的伙食实在不利于病人养身,更不利于少年成长发育。这一山头,上至武当七侠,下至四五岁的小弟子,竟有半数是长辈们从山下捡来的。除了感叹武当侠士的仁心,也该清楚这门派财政有多么贫匮了。至于后世的武当金顶等,大都是明朝后修建,在蒙古人当朝之时,还是很穷的。
正如张怡自己所说,她敬仰钦佩这些正义侠士,对生活在底层黑暗中的人感同身受。老天给了她重生的机会,她做不了太多,只能竭尽所能的对这些人有一点点支持。那些钱财对她而言只能放在盒子里看看,拿出去了却能换来少年们脸上的笑和强健的身体,还有武当对张府的庇护,何乐不为?
就这么过了半年,酷暑已经过去,张怡的护理工作终于可以稍稍松一口气。她每日里都要给俞岱岩按摩四肢,防止肌肉萎缩,每日里一番运动下来汗流不止。又要拆解夹板,查看骨骼愈合的情况,一旦有了偏差,又要马上调整。再加上热天心情烦躁,又没什么食欲,光营养食谱的研究就让她愁白了几根头发。
索性夏天终于过去,夹板也差不多可以去了。趁着秋高气爽,张怡献宝一般拿出自己自己研究了半年才弄出来的简易轮椅,趁着秋高气爽,将死宅的俞三侠推出去散步。
这半年来张怡为小弟子们改善伙食,又时常请他们吃糖果,讲一些自己曾经读过的故事。她原本性子活泼放得开,苦练过一段日子的跑酷,又知道不少男孩子的小游戏,在武当弟子的眼里,又像是母亲,又像是姐姐,竟比俞岱岩等几个师叔还要亲近。
走到练武场,不少休息的弟子眼尖,见她来了都纷纷跑过来叫“姐姐”。却是张怡不喜弟子们将自己叫的太老,才这般要求了。
她往日总叫这些弟子们不要拘束,故而虽顶着个三师叔母的名头,这些弟子也不怕她,远远地叫着怡姐姐,又想过来与她玩耍要糖吃。盖因往日这般已成了习惯,张怡乍一听还习惯性的朝他们招手,余光突然瞥见俞三侠,动作一下子就僵住了。局促地收回胳膊,对着俞三侠那张正气严肃的脸,好似犯了大错,怎么摆都不自在。
有心解释,却不知怎么开口。难不成实话告诉他,自己觉得三师叔母这类称呼太老了?
这半年来俞岱岩日日勤修不辍,又有张怡每日读些道家经典,对武当内功理解更深,内力修为一日千里,有些见解连张三丰也感叹其“生死走一回,资质悟性宛若新生,倒是福气了”。
而与武功一同改变的就是俞岱岩的性格,许是病魔疼痛的折磨,俞岱岩原本豪爽大气,不拘小节,这半年来却愈发淡漠,喜怒不形于色。平日里只冷着一张脸,那双黑黝黝的眼睛瞧着你,直让你禁不住反思自己做错了什么。许多时候,就连日日与他说话最多的张怡也不知晓他脑子里在想些什么,现在是什么样的情绪。
反倒是张怡,日日听俞三侠讲学内功道学,听他轻描淡写地说些江湖经历,不禁真的对他升起满腔的敬意,又有些对待讲学老师的尊重。
又曾有几日阴雨连绵,难得的凉爽。张怡为他按摩,见他手心额头不断发汗,心生疑惑。细细追问,才知他骨头关节因连日阴雨潮湿,疼痛得厉害。张怡那时又气又怜,再三嘱咐他日后有什么一定要说出来,但往后再有阴雨日子俞岱岩淡着一张脸不说,张怡也默默记着,每到雨天必定在屋里烧个火盆,将床铺衣物烤干才了事。经此一事,张怡对俞三侠当真有敬有怜,防着他隐忍不说时又好似母亲监管儿子不听话,你来我往,真是哭笑不得。
扯得远了。却说此刻俞三侠仍是板着脸,不露分毫情绪。一张冷脸远远就吓住了聚过来的少年们,乖巧地隔了几步停下,口称“三师叔”“三师伯”。
这些跑得快的弟子们都有十三四岁了,练武的长得快,站在那儿可比坐在轮椅上的俞岱岩要高得多。可现在也一个个鹌鹑似的垂着头,反倒衬坐得较矮的俞岱岩更加威严。
俞岱岩便冷着脸训道,“尔等身为我武当弟子,不思苦练,反倒寻机偷懒耍滑,面见长辈无大无小。莫非是觉得自己练得太好了,也一一比划出来,让我瞧瞧。”
一排少年面面相觑,边上的一个望着张怡,又是眨眼,又是做口型,向她求救。张怡倒想帮忙,但她自己也心虚,俞岱岩又是她的“大腿”,且敬且惜,哪敢开口求情。只在后头指指俞岱岩,连连摆手。
这点小动作哪里瞒得过俞岱岩的眼睛,眸光一闪,冷冷道,“开阳,从你开始。”
冲着张怡使眼色的少年顿时一僵,苦着脸前进两步,开始打拳。
俞岱岩淡淡瞧着,一连串的点评却毫不留情。
“肩要平。”
“左腿再进半步。”
“尽是错漏,重来。”
直将一众弟子训得愁眉苦脸,后悔万分。张怡看着那些弟子的惨状,同情之余,自己也忍不住想偷溜。悄无声息地松开手,退了两步,转身欲走。忽听耳旁淡淡一声,“去哪儿?”
身子一顿,满怀纠结的转头,刚刚那说话的人却只给了她一个后脑勺,于是继续对着男人的后脑勺纠结,到底是让她跑,还是不让呢?
等了半天,才等来俞三侠一句“去吧,莫走远了”。心下一松,很没义气地转身走了。留下一众少年,对着女子依旧袅娜的背影,羡慕不已。
张怡虽走了,俞岱岩的余光却始终没有离开过女子的所在。见她在练武场上一路走去,打招呼的弟子不知凡几,更有几人聚在她身边,嬉笑逗乐,她也大方地撒了一把糖果出去,惹得年幼的弟子们围得更欢了。
指点弟子突然变得不那么有意思了,忽略心里浅浅的酸意,俞岱岩寥寥几句打发了剩下的弟子。独自坐在那儿,四肢虽无力,脊梁却笔直如标枪。远远看着,只剩一身孤寂。
“在看什么?”一人悄无声息地站到他身后,俞岱岩却没有任何惊讶之色,仿佛亲眼看着他过来一般。来人不禁赞叹,“三弟的内力愈发深厚了,假以时日,必将在我之上,只逊于师父。”
俞岱岩转头浅笑“大师兄说得什么话,岱岩每日无事可做,只能勤修内力,大师兄还要操心门派事务,耽误了修行也无可厚非。”
宋远桥见他模样,谈吐无可挑剔。比之过去,不知文雅了多少。长久一叹,“三弟变了许多。”
俞岱岩敛了笑容,目光又遥遥地看了眼远处的女子,她身姿看着娇弱,笑容却明媚灿烂,仿佛能驱散他一身的沉郁。这个女人,在他面前从来都是温柔浅笑,看似和善,实则疏离,从未这般明媚。只有在自己身体不适时,才会真情流露表现出绝对的心疼怜惜。
于是蓦然道,“大师兄该是懂我的。”
那初初萌芽的男女之情,自种子时就是畸形残缺的。飞来横祸,断了他的江湖,也断了他的情爱。不敢想,也不能去想。
宋远桥也看张怡,手中用力,几乎要把那后推的把手折断。“我真不知该谢她,还是该厌她。”
谢她的悉心照料,给了俞岱岩希望。可与之对等的,她也使俞岱岩绝望,让他直性爽朗的三弟日日煎熬,再不复以往模样。
又道,“江湖儿女当快意恩仇,犹犹豫豫,这般可不像你原来说一不二的作风。”
俞岱岩便笑道,“师兄也说是岱岩原来的作风了。”无所顾虑,自然快意。牵挂太深,哪里还能那样轻巧?
宋远桥摇摇头,同样是笑,却无奈得很,推着俞岱岩往回走,见山路蜿蜒,树木茂密,将道观屋社都遮掩得若隐若现,胸中开阔了些许。想到张怡这半年来做的事,还是有些惋惜,排开俞岱岩的因素,他倒是真的觉得这个三弟妹不错。试图再劝,“你都不曾努力过,哪怕开口问问也不定能成呢。我看三弟妹对你是极好的。”
“换了旁人,她也会做的很好。我这辈子重新站起来的机会已是渺茫,何必做她的枷锁,束缚她一生呢?”
宋远桥反驳,“可你们已有夫妻的名分了。”
“有名无实罢了,大师兄若有心,且帮着寻觅个良人罢,只当是我的妹子了。”俞岱岩说的云淡风轻,宋远桥却听得脸色一沉。
“你决定好了?当初她可是说过,宁可撞死也要在墓上刻俞家妇的。”
“昨日的想法并不代表了来日的想法。她只是为名声所缚,又想借武当之势保全张家而已。”
“莫非她对你无情?”宋远桥眉头一皱,想到张怡平日里做的事,可不像要与俞三侠撇开关系的样子。
“有情,却不是男女之情。”脸色微暗,叹道,“我亦只是视之如妹,她叫我一声三哥,我自然要为她谋划。”
“当真?三弟确定你只是视之如妹?”
“合该如此。”这一遍,仿佛放下了什么,俞岱岩回答的理所当然。
宋远桥无奈,话语声中充满了叹息,“当局者迷,只怕你来日后悔。也罢,若你认为这样对她好,我也只好去做那个恶人了。”
日暮渐临,张怡远远瞧着宋远桥将俞岱岩推走的影子思考。到底是追上去,还是不追呢?总觉得似乎自己该做的事被别人抢了一般……算了,他们师兄弟单独相处的时间已经很少,何必上去当个电灯泡。
狠狠甩头,张怡却没料到,只因自己这片刻犹豫,叫宋俞二人三言两语就推翻了自己半年的苦心经营,叫她在山上安稳度日的梦想几近夭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