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珩昱抱着孩子不撒手,眼神却瞥向了一边,腾出一只手来替床榻上的人捋了捋鬓边的湿发,思索片刻,只笑道:“那便叫程思齐。”
见贤思齐。
程,思齐。
听懂了他话中深意的柳砚清莞尔一笑,偏头瞧着襁褓里的孩子,一声声“思齐”叫出口,倒也觉着顺朗无比。
而思齐满月那日,府中老老少少的来了不少的人,她原是不打算到堂前去的,但忽而瞥见人群中有个身着红衣的影子,有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便不由得迎上去走至人背后。
还不等柳砚清开口,那女子便转过身来,微微一福,她这才看清了,那是妆容明媚的徐怀珠。
“世子……啊,怀珠姐姐!”
柳砚清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为她刚才的失言,更为去年直至分别之时也不曾对徐怀珠表明身份的遗憾。
徐怀珠倒是并不在意这些,唤身边的夏至把送给孩子的贺礼拿上来,又不顾她的阻拦,深深向她一躬身:
“我今日前来,是贺小皇子满月,更是谢陛下,予我重生。”
便是半年前,柳砚清都不敢想象,总是一身素衣、病弱瘦削的徐怀珠有一日会如此
精神焕发。
她恍然笑了笑,觉得自己这些年似乎做过很多事,却唯独这一件,是长久之后仍然庆幸的。
庆幸她不顾旁人劝阻执意要去给徐怀珠瞧病,更庆幸那日进了世子府,她动了恻隐之心,没有强行令人受补有孕。
嬉笑之间,院外传来一阵清凌凌的笑声。
耿燕州微微低沉的嗓音带着一丝担忧,直唤前头的人慢些跑。
而赵锁欢拎着一只精致的盒子,半点儿都没有听从他的意思,依旧我行我素,如过去一般叫着“柳姐姐”,把那送给思齐的金锁捧到人面前。
柳砚清这才瞧见许久未见的人面色比过去红润得多,听到耿燕州着急的声音,顺着赵锁欢的面庞往下瞧,只见她的肚子看着也足有四个月了。
“你这丫头倒是精明,成婚也不问问姐姐,带着孩子回来了,我看这婚事倒是没有不同意的余地了。”
“同意不同意的,贺礼可不许少!”
赵锁欢与柳砚清相视而笑斗着嘴,齐珩昱从屋里出来,远远望见耿燕州,半晌终也是释然一笑。
一切都在往越来越好的方向发展,所有人也都越来越好。
但唯有一件事,堵
在他心上许久,搁置的时间长了,总也不踏实。
后来宫中修缮完毕,他们带着孩子搬回宫内,柳砚清却发觉福安不见了,缠着问了许久,连菀橙都不肯告诉她究竟是怎么回事。
直到半年后,齐珩昱借着出宫私访的由头,带她和孩子去了北雁山下。
原本荒郊野岭的地界儿,此刻却修成了一座陵园,地宫下头的雕饰也是应有尽有,只是原先的那三座坟头没有变动。
“这三座坟的位置由你来定。
我父亲的棺椁也已经挪回来了,葬在西北角的那处石碑下,他一抬眼就能瞧见皇宫,瞧见摄政王府,还有我们家原先的宅子。”
齐珩昱十分自然地唤出那句多年不曾叫过的父亲,伸手将自家老宅地下挖出的离国旧年玺绶交给柳砚清,表功似的,眼里却盛着泪。
柳砚清知道他终于跟过去和解了,却也心疼得不得了,哪里还有闲心去管什么玺绶,伸手去抹着他脸上滑落的泪,也顾不得身边有菀橙和福安,就那么紧紧抱了上去,许久都舍不得分开。
半晌,她微微向后退了退,拉着他走到父母身旁的那座矮坟边,以掌心在那无字
的墓碑上缓缓捂了一阵,用药材浸水涂过的、殷红的字迹这才显现。
兄长祁珩之墓。
“我心中,始终都只有你。”
柳砚清已经不记得这是自己第几次向齐珩昱表明心迹、掏心掏肺地同他说这些叫人脸红的真话了。
命人将那座墓碑拆了之后,她仰头看着他的脸,见他似乎没有旁的反应,便装作无赖地贴上去:
“人家都说只有妻子才有资格埋葬夫君,反正我这辈子已经埋过你了,你我至死都是夫妻,永远都不许变。”
齐珩昱的心情终于缓和下来,见她这般模样,不禁破涕为笑,但旋即便正色伏至她耳边,将那引她惊叫的真相一字一句说与她听。
“我心中所爱之人倒是一变再变,从离国小公主程砚清,到宫中医女柳砚清,再到离国女帝程晏清。有人说我找的始终是替身,但我觉着,她们全都是独一无二不可替代的。”
柳砚清想起当初,她竟因为他提了一句幼时所爱之人便拈酸吃醋闹得不可开交,到头来真相竟只有她自己,顿觉恍如隔世,又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最终只伏在人肩头,泣不成声。
五年后,离国
女帝程晏清以退位诏书昭告天下,自居皓月宫为皇太后,让位于长子程思齐,改年号为明德。
明德二年,皇太后与皇父摄政王祁珩次子出世,取名祁思贤。
明德六年,离国太学筹备妥当,皇帝程思齐及其伴读赵珏亲自题匾额、入太学,收揽天下寒士之子与其共读。
明德十年,皇帝亲政,同年大婚,娶江南押运使耿氏之女耿蓁蓁,册立为后。
至此,皇太后程晏清和摄政王祁珩长达十数年的治国辅政之路告一段落。
三十五岁的祁珩带着三十三岁的程晏清回到祁家祖宅时,仍旧免不了想起近三十年前的那个雪夜,想起这里被烧掉的那一个夜晚和绝望的自己。
但此刻的他已然没有了恨意,也不再纠结于父亲为何拿自己的性命去填补臣子的忠心。
他只是紧紧拥着程晏清,告诉她,他从不后悔那日将程氏的皇子印信带在身上,也不后悔当年在皓月宫里,向赵国皇帝要了那个胆大包天的小小医女。
倘若重来一回,他或许还会选择义无反顾代她受过、在涅盘重生后去做齐珩昱,去遇见那个横冲直撞闯进他心里的柳砚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