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神蔡伦是宦官,七次出使的郑和也是宦官,盛唐之时玄宗身边的高力士更是得称千古第一贤宦。福安公公,你跟在齐大人身边尽心竭力,又有谁敢低看你一眼?你更不可妄自菲薄。”
菀橙一双眼睛盯着他,并没有敷衍安慰的意思,反倒认真得紧。
福安脸上因她这一番话而有了亮色,但那一抹光亮转瞬即逝,笑着摇了摇头。
他说的,似乎和她说的,并不相通呢。
“主子要水,我去看看。”
然而房中添水沐浴之事自有下等的丫鬟侍奉,哪里需要他亲自过问。
看着几乎落荒而逃的福安,菀橙咬唇,倏地直起身子叫住他。
“公公!即便是闺阁床帏、儿女之福,也跟是否是阉人没有关系,说到底还是要看爱与不爱的。”
福安没有回头,后背却陡然一僵。
夕阳落在他肩头慢慢化作一抹金红,菀橙望着他的背影,知道自己的话并没有白说。
只是那人什么时候开窍,倒是不得而知了。
遮上帘子昏昏暗暗的卧房内,齐珩昱的心情并没有比外头的福安平静多少。
床榻上是刚刚沐浴过、相依相偎的两人。
而床下,被草草替换扔下的那条床
单上,已经干涸的暗红血迹卷在一处,落到齐珩昱眼里,令人欢喜而又心疼。
欢喜的是他本以为她在那山上遭受凌辱、已失了处子之身,总怕说出来伤着她,但如今看来是全然没有的事儿,她原就不会因这莫须有的事而受伤。
可心疼的是这样的事儿,她一个姑娘家无从开口、在他的误会下也无法解释,竟在今天用这样的法子来证明自己的清白。
“清儿,对不起。”
堂堂锦衣亲军指挥使此刻埋头在她的颈窝里,闷声道歉,柳砚清虽身上酸疼,但还是觉着心里涌上了一层黏黏糊糊的暖意来。
正要开口笑他几句,她却猛然惊觉锁骨处一片湿润的凉意。
齐珩昱……哭了?
柳砚清霎时间心跳不已,柔柔地伸手推了推他,略有些暗哑的嗓音唤他的名字时带着一丝缠绵的蜜意。
齐珩昱抱着她的手紧了紧,不知过了多久,才抬起头来。
果不其然,连眼圈都是红的。
“在你之前,我无比排斥亲昵。我总觉得人与人之间若是过于亲近,那便一定是怀了不轨之心的。所以我也从来都不去关心任何人,更没有体味过被人放在手心里的感觉。
永宁城里
人人敬我皆是因为怕我,却唯有你是在乎我的感情。甚至……甚至如此证明。”
他闭着眼慢慢说出这些话,心里被细密的柔情填满。
他知道她是想借此来说明自己和耿燕州的关系绝非他肖想的那样,但这种方式令他诧异,更存了一种被信任的温暖。
她似乎……是忽视了自己的痛苦而来安抚他的。
在往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齐珩昱总是想方设法地希望柳砚清也像别人一样害怕他、畏惧他。
他希望她把自己当成一尊神佛马首是瞻,他想,只要她听话,任她要什么他都会给。
如若不然,他便让她知道什么是一夕之间、云泥之别。
但现在,这个肯把他放在手心里呵护、用她的方式来慰藉他的患得患失的姑娘,他一刻也不愿意再放手。
“当日是皇帝要置我于死地。飞龙寨里,恰是耿大哥侠肝义胆,为送我下山不被皇帝有所察觉,才想出那么一个法子来,让我谎称被他欺凌。
珩昱,放过他们吧。只当是你我夫妻二人还他一个人情,也谢过他让我能有机会回到你身边来。”
柳砚清轻轻抚着齐珩昱的脊背,他后背上或深或浅的伤痕让她心中微
颤。
这个在永宁城中翻云覆雨的男人,会因她的亲昵而落泪的男人,一路走到今天,也是不容易的吧。
坊间说他杀人如麻,但柳砚清今日才真正明白,并非你他不善良,而是他长大成人的这一路太过凶险,如何能学会良善?
现在她到了他身边,哪怕日后他仍做尽杀伐之事,只要这城中有一隅是他们的家、存有一丝柔软,也就够了。
齐珩昱感受着她手指的温度,没有接她的话,却也并未反驳。
实际上那“你我夫妻二人”几个字就已经让他十分受用,他也并不是非得要了耿燕州的命。
只是从前对柳砚清和耿燕州的关系有颇多微词,又因柳砚清出口替他求情而对此人没什么好感。
总归此事在齐珩昱心里几乎全都是“私怨”作祟,今日明明白白窥见了她的心意,旁人如何,便与他没有多大的干系了。
三日后,柳砚清的书信平安送抵江南两处。
凤儿拿了药材自不必说,耿燕州见着她的信后先是摸不着头脑,拿给祁孝一瞧,知悉其中深意后当机立断,带着弟兄们以走镖的名义再次南下。
而祁孝思虑之下,坚持没有跟他们一起走。
一来耿
燕州只是为了暂避风头,要想不做土匪而于世间立足,白家镖局是不能舍弃的。
留下一个人,回头也好打探清楚,到底什么时候能安稳回来。
二来柳砚清已经能与镖局通信了,祁孝这辈子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这个义女。
他还有几天可活,他自个儿心里清楚。
这为数不多的寿命中,若是全都浪费在舟车劳顿上,每换一个地方就得隔上十天半个月才能得知柳砚清的消息,祁孝觉着不值。
北镇抚司那边,齐珩昱听暗卫来报,耿燕州一行人已经离开镖局南下。
那人问他是否出兵围堵时,他只是微微摆了摆手:
“不过山贼土匪,还不值当让本座劳心费力出兵收拾。随他们去吧。”
暗卫不知他为何会转变得这样快,领命之后忽又想起来,接着与他说,镖局留下了那个老者。
齐珩昱半晌没有波澜的眼中这才闪过一丝未明的情绪。
他凝眉纠结片刻,抬头看见外头福安领着人来送喜服的影子,神色恍然松动,终也是摇头叫他下去。
左右人已年迈,他若想带回来,不会是什么难事。
在此之前,倒不如且试一试,前尘往事一笔勾销究竟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