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霄练将持枪的手背在身后,步步逼近,冷道:
“交出天香图。”
那人不惧不慌,由打腰间抽出一把旧枪来,食指一滑竟又卸下了,笑道:
“上海童家,上彦下礼。按江湖上的老规矩不动枪,我就不算欺负你一个后辈。今儿个若是在我这儿吃了亏,回去找你二叔哭的时候响亮些,叫他亲自来见我。”
童彦礼,这名字久违了。
上海童家曾几何时也是名噪一时的名门望族,可惜当家人童彦昌做了日本人的走狗,把刀刃挥向了自己人。
那是陆霄练掌家后第一次不曾通知陆襄亭便擅自行动,趁着深夜,童彦昌酒醉无觉,悄然放了一把火。童彦昌至死都没能醒过来,活活被烧死在了童家大宅。
那时的警署还不愿过问江湖上的恩怨,将陆霄练抓进去蹲了几个月的号子了事。童家人不服气,结队去闹事,却因着童彦昌的汉奸身份,被上海百姓群起而攻之。
如此一来,陆霄练是铲除汉奸的英雄,更令陆家威名远播。童家则光辉不复,灰溜溜地夹着尾巴逃离了上海。
在那之后,陆霄练也听说童彦昌还有个弟弟在北平做生意,名唤童彦礼,便派江流子去调查这童彦礼的底细。却不知怎么,江流子还没到,北平就传来了童彦礼的死讯。
陆霄练猜得到,是陆襄亭动的手。
毕竟斩草除根,是这位昔日的陆老大平生最擅长之事。
大约当时的陆襄亭已经老了,才会让童彦礼逃过一劫,时至今日,来找陆家寻仇。
但此时的陆霄练无心与童彦礼纠缠,他缓缓将枪举起来,准心瞄到了童彦礼的胸口:
“天香图在哪里。”
童彦礼闻言笑意更甚:
“我果然没看错,你这孩子,比你叔叔重情义。但行走江湖,情义是软肋,会害你死无葬身之地。”
陆霄练目光凛冽,他实在没什么耐心听童彦礼的废话,便沉声下了最后通牒:
“天香图,在哪里。”
童彦礼摇头佯叹一声,负手而立,仍自顾道:
“别急啊后生,咱们的事还没说清楚呢。”
砰!
一声巨响迸发在仓库,震得天花板上的积灰都扑簌簌地落下。
陆霄练的食指就搭在扳机之上,而那颗刚刚从他枪管里打出来的子弹,正中紧贴着童彦礼的那只旧木箱。他的眼神寒如霜雪,咬着后槽牙,一字一顿说出来:
“天香图换你的命,再废话,就先杀你,后找图。”
童彦礼痛苦地抬手捂住近乎被震聋的耳朵,五官扭曲在一起,甚至分不清是哭是笑。
“要图可以,”他笑容狰狞,阴森森地望向陆霄练,“打赢我,我就带你找图。”
童彦礼提了一口气沉在丹田,紧赶几步拉开了架势。他是自幼真正学过把式的,十几年前也曾在上海闯出些名堂。可惜陆襄亭后来者居上,短短一年时间建立起陆家码头,几乎抢走了童家所有的生意。
树倒猢狲散。码头的生意黄了,兄弟们都跑了,走投无路之下,唯有出走北平经商。童彦昌倒是留在上海,为了生存投靠日本人,却终究死在了陆霄练的手里。自此之后,童家就再没能在上海滩抬起头来。
如今他来找陆家的麻烦,一则报弑兄之仇,二则,解夺家之恨。
童彦礼茶壶大的拳头挥向陆霄练的面门,陆霄练本能地后撤了半步侧身躲过,抬手扣住人手肘向下压去。偏偏对方身材矮小,吃了他的力反而更为顺手,就势锁住他右手,飞腿踢向他肩头。
陆霄练躲闪不及吃下这一击,借机曲臂撞在对方膝弯,两手在人腰间一提便把童彦礼摔了出去,重重砸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扬起一片尘埃。
“你输了。”
陆霄练点到即止收了手,而童彦礼似乎并不打算认输,爬起来掸了掸身上的土,握拳撤步竟还要打。
未曾待他出手,陆霄练已然闪身至他身侧,持枪抵在了他一侧的太阳穴:
“江湖规矩,愿赌服输。”
童彦礼心生悲戚,不由得扬天大笑,只是那笑声,似比哭更锥心刺骨。
“陆霄练,我到底……到底还是输给你了!”
他抬手握住枪管,灰败的双眸中奇迹般恢复了几分神采:
“但你记住,是我大哥救了你。因为他是汉奸,该杀,所以我寻仇只找你一人,如若不然,我必叫你陆家九族陪葬!我……呃啊!”
童彦礼话未说完,一只飞镖就洞穿了他的身体,鲜血迸溅,泼洒在陆霄练的外套之上。陆霄练顾不上理会偷袭之人是谁,竭力按住童彦礼的伤口,减缓失血速度,以极大程度延长他的清醒。
童彦礼口吐鲜血,嘲弄地看向陆霄练,含糊不清地吞吐出几个破碎的字:
“你不是……喜欢放火吗?天香图……在童家大宅,你再不去,就要烧成灰了……”
童彦礼狂笑着死不瞑目,失焦的双眼中还倒映着陆霄练的身影。
“不知死活。”
陆襄亭的声音从门口传来,陆霄练方才了然那只飞镖是从何而来。他撂下童彦礼的尸首,一眼不看陆襄亭,径直向外快步行去。
而与陆襄亭擦肩而过的刹那,一刃寒芒刹那晃了他的眼。他下意识护在陆襄亭身前,任那把利刃扎进了左肩。
他吃痛闷哼一声,抬头看向持刀之人。
“阿忘。”
陆霄练惨笑,也无怪是阿忘。
阿忘是他从童家那场大火里救回来的,彼时还是个说话都不利索的小孩子,却知在他面前撇清和童家的关系。但陆霄练猜得到,深更半夜,不会有一个孩子无缘无故出现在童家后院;他也不是没想过,留下这个孩子,会为日后埋下祸患。
可稚子无辜。
陆霄练无法说服自己,像陆襄亭那样斩草除根,于是给了这个孩子新的身份、新的名字:阿忘。但愿他能忘记前尘往事,开启新的人生。
只是他的恻隐之心,终究抵不过血缘亲情。
“对不起,少爷,我是童家人。”
阿忘言罢,用满是鲜血的双手奋力拔出那把刀,架在了自己颈间:
“这一刀,算我替童家长辈报仇。我这条命,还少爷的栽培。”
手起刀落,阿忘引颈自刎于仓库门口,血色如织,在地上蔓延开来,汇入了童彦礼身下的血迹。
陆霄练似乎过了片刻才觉出疼,抬手捂住了还在汩汩淌血的伤口,陆襄亭就势从背后扶住他:
“先回去处理伤口,我派人去童家大宅取天香图。”
“用不着。”
陆霄练拂开陆襄亭的手,头也不回走向那辆停在仓库外的车。陆襄亭目送他背影远去,从牙缝里挤出一句骂:
“倔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