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霄练赶到医院时,眼见方青黛竟是坐在医院的长椅上打吊瓶。雷雨夜送寒来,一夜之间感冒发烧的患者数量激增,医院里几乎塞满了病病歪歪的男女老幼。如方青黛这样的年轻人,便连个病房也没有,被安排在走廊里打点滴。
她苍白着一张脸,输液管如虬劲的藤蔓盘踞在她纤细的手臂上,仿佛要将她榨干。受传统礼教束缚,她平日里即便是坐着也会挺直腰背,收紧双腿,如一株高洁的幽兰,不曾低下矜贵的头颅。可现在她却连坐在那里的力气也没有,羸弱地靠在雪白冰冷的墙壁之上,打不起精神来。
站在她对面的是一身警服的苏君皓,手里捧着一只笔录本,不停地询问、记录着。
恰当时,一位抱着孩子的母亲从诊疗室里走出来,她一手托着还在哇哇大哭的婴孩,另一手举着吊瓶,在拥挤的人流中举步维艰。方青黛朝她招了招手,示意她过来坐。
那位母亲在长椅上落了座,不停地向方青黛道谢,方青黛却只是笑着摇摇头。
剧烈的痛意瞬间席卷了陆霄练的心口,他拨开人群快步上前,轻轻将方青黛揽在怀里,让她依偎在自己的胸膛。
他转身挡在她和拥挤的人群之间,为她隔绝了一切喧嚣后,才低头凝望着她,问道:
“怎么回事。”
方青黛的视线飘向不远处的苏君皓,陆霄练也顺势看了过去。
苏君皓一见陆霄练,便如同耗子见了猫,登时噤若寒蝉,托辞要回警署整理笔录,逃也似的脱身。待他走远,方青黛才终于支持不住踉跄了一下,陆霄练忙将她抱得更紧,让她将全部重量都压在他身上。
“陆少爷……”
她有气无力唤了一声,陆霄练便凑到她的唇边,温声哄着:
“慢慢说,不急。”
“天香图……”方青黛语声哽咽,泪珠自眼眶滑落,湿了陆霄练的衣裳,“不见了,我没有办法,才去警署……但是我记着,你安排人拿回天香图的事不能被他们知道,所以只是和苏警长说,是丢了个金丝楠木的匣子……”
她的话说得断断续续,陆霄练心痛更甚,恨不能将她拥进身体里:
“不说了,先好好睡一觉,等你睡醒,天香图就在你的枕边了。”
他刻意放轻了声音,手掌温柔地拍着方青黛的肩膀。方青黛该是累极了,才会合上双眼,在他臂弯中昏昏睡去。
“睡吧,”陆霄练轻道,“等我回来。”
他颔首欲吻在她额间,然而毫厘之差堪堪顿住,终究只是抬手为她抚平了略显凌乱的发丝。
住院部的病房紧俏,护士们全忙不过来。陆霄练索性把方青黛带回了城东老宅,打电话从陆家叫来了李长缨和丫头小桃、小梅照料着,才放心前往陆家的堂口。
自从陆氏家族成立公司,在白道站稳脚跟,陆襄亭就鲜少在堂口现身,这边的事多由陆霄练亲自处理。名义上,陆霄练是堂口的大当家,程墨和阿忘皆是他从这里带出去的兄弟。
阿忘提前来了堂口打招呼,此时一众兄弟早已拿好了兵刃在门外候着。
一见陆霄练来,阿忘马上弯着腰迎了过去:
“少爷,人手都集结齐了。”
陆霄练坐在车上没下来,仅仅推开了车门点了支烟,问道:
“查得怎么样?”
“还没有消息,”阿忘抬眼看向陆霄练,忍不住好奇问道,“少爷,你昨天吩咐我传消息出去,用三十万大洋换天香图,不就是为了给方小姐一个教训吗?怎么……怎么这天香图丢了,你倒是比方小姐还着急。”
陆霄练眉峰微动,他眯起眼睛,危险的眼神寸寸打量着眼前的阿忘。阿忘被看得脊背生寒,忙满口否认:
“少爷,不是我啊!”
昨天陆霄练在面摊前,信誓旦旦吩咐阿忘发江湖赏金令,用三十万大洋换天香图,但不消半刻,他就改变了主意。
他原本打算夺了天香图,换方青黛一个服软,哪怕是来向他示弱也好,他总能有个借口去帮她、保护她。可那是气话。毕竟他也清楚,天香图比方青黛的性命更重要,他再混蛋,都不该用这件事来吓她。
故而那道江湖赏金令并未真的发出,却不料当夜,天香图竟然如此巧合地失窃了!
陆霄练和阿忘说话间,一个体型壮硕的中年人气喘吁吁跑过来,此人正是陆家堂口的三当家洪定。
“大当家,有人给咱们堂子下战书了。”
洪定说着,双手向陆霄练递出一封书信。
陆霄练利落撕开信封,从中拿出战书逐字读罢,不由得冷笑一声:
“竟然是他。”
洪定和阿忘相顾一眼,俱是一头雾水。
“大当家,”洪定弯腰道,“这家伙把地方定在哪里?用不用我带兄弟们提前埋伏?”
陆霄练收起那一纸战书,摇了摇头:
“我去会会他就是。定叔,你带所有兄弟却城东老宅,任何人擅闯,格杀勿论。”
“是。”
陆霄练驱车离开,洪定转头去组织堂口的兄弟,阿忘却望着渐行渐远的车影若有所思。
“阿忘!”洪定喊了一声,“愣什么神呢!”
“啊,定爷,”阿忘回过神,搪塞道,“我心里不踏实,想跟过去看看,你让大家别等我了。”
他言罢,直接从堂口门外开走一辆车,跟随着陆霄练的车而去。
陆霄练来至信上所说的那间废旧仓库,里面却空无一人。他掏了枪,将子弹推上膛备在手中,却听得身后传来一道沙哑的声音:
“陆少爷,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如今你落到我手里,算不算报应?”
陆霄练循声回头,但见成堆的木箱后走出来一个男子。来人身材矮小精瘦,皮肤黝黑,头发剃了个光,连眉毛也一并刮了去,更露出几分凶相来。自然,上海滩的光头不止他一个,更令人畏惧的,是他的目光。
尽管陆霄练并不认识此人,但凭着行走江湖的见识,也能够将对方的底细猜出个七八分——
没点儿本事和胆识的,断然不敢来找陆家的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