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是忌讳谈死的,所以我们从来没有接受过这方面的教育。
因为无知,所以充满恐惧,临到事上又手足无措。
孟川想,如果可以倒着来,首先把死研究明白,那肯定恐惧就消失了。
人真是个奇怪的动物,孟川有时候觉得自己特别豁达,完全超出了她这个年龄该有的松弛感。
你看,往大了说,唐宗宋祖,秦皇汉武,他们拥有整个江山,一样也走不出时间的魔咒。我们做为一个普通老百姓,没有什么好不舍的,从容面对就好了。
父母子女一场,这一世的缘分,这一世珍惜。死亡,意味着要去到另外一个维度,那就是另外的关系了,也许就是别的不同的体验了,又何必带着这一世的恩怨呢?不过是徒增烦恼而已。
赤条条而来,干干净净而走,真能这样就是上上签了。这一点是孟川生病之后才想明白的。也许只有接近死亡,或者经历过死亡的人,不用教育,她自己就能觉悟的吧。
孟川,现在就处在这种顿悟当中,她盘点她这三十七年生命当中接触过的,跟死亡有关的身边人。
最远的一次,是她外婆去世的时候。那时她还小,最多也就七八岁的样子吧。总感觉外婆不停的咳嗽,她自己以为是感冒,就叫郎中给开了药来吃。
那年冬天的某一个早上,妈妈叫外婆起来吃早饭,叫了半天也没人应,平时外婆都是起的很早的。但那一天她没起来,妈妈还觉得很奇怪,就叫小孟川去喊。
外婆躺在床上很安详,就像睡着了一样,小孟川摸着外婆的脸,还是软软的,甚至还有余温,但她怎么叫外婆都不应。
妈妈过来,一样大声的喊,看外婆不应,妈妈用手探探外婆的鼻息,然后"哇"一声就大哭起来。
那是小孟川第一次感受死亡,在她的印象里,死亡就是再也见不到外婆了。因为年龄太小,对死亡并没有更深刻的认知。
最近的一次经历死亡,是苏桐的爸爸因肝癌去世。查出到去世不到七个月,可以说,在医院里受尽折磨,几次插管抢救,最后还是瘦骨嶙峋离世。
要是他能在家里安安静静的想吃点啥吃点啥,想干点啥干点啥,会不会没有那么快就死呢?
人是无法抗拒时间的,在无涯的时间的荒野里,人的生命不过是一粒尘埃,这一副皮囊用坏了,到另外一个空间又是另外一副皮囊了,至于是昆虫,是小鸟,是鱼?还是人,谁知道呢?
孟川想不起来,好像有个作家写过一个小说叫变形计,就是写一个人变成了一只昆虫。
苏桐爸爸的死让孟川又一次深刻的体味死亡,那种受尽痛苦之后才有的死亡,让孟川不寒而栗。
这件事之后,孟川深入思考过死亡,想想自己,她是不愿意那样死去的。
她惧怕医院的那种氛围。身患绝症的人,在医院病床上惶惶不可终日。因为焦虑,恐惧,甚至对亲人冷漠的怨怼,白白浪费了最后可以享受的那些美好时光。
人都要死了,还有什么看不惯的?如果走的时候内心是宁静的,环境也是安静的,应该是最大的福气吧。
等把手上的事情安排完,孟川就想去寻找这样的一个地方,或者是创造这样一个环境,只有安静,让时间静上,才更接近天堂吧。
现在不用想工作的事情,也不再忧虑各种各样的人际关系,这反让孟川心里有一种难得的放松。
八月的洱海,舒服的让人沉醉,很多地方烈焰如火,她所住的城市,也可称是流火的八月。而这里平均温度20度,偶尔会有雨天,但不会持续太久,一放晴就是蓝天白云。
傍晚时分,孟川决定出来走走。迎着徐徐的风,孟川走出客栈,往海边走去。
海边的游客陆陆续续的都散去了,平时在这儿打闹嬉戏的孩子,拍照打卡的年轻人,也都走了。
海风吹在脸上,是清凉的,没有开音乐,她感觉自己放空的状态很舒服,缓步往前走,享受着独有的安静。
迎面走过来,是一个推着轮椅的女人,看样子是一对父女,老头有七八十岁的样子,戴个大大的墨镜,女人有四五十岁的样子,微胖齐耳短发,穿个宽松的T恤。
临近黄昏,这个老大爷为什么还要戴着墨镜?难道不想看看这海边夜间的美景吗?孟川心里暗忖。
经过她们,眼神对视,孟川只微微一笑,算是打过招呼。那女人也微微一笑,算是回礼。
两人细碎的脚步声就这么擦肩而过,谁知这时轮椅上的老人说话了:"英子,遇到人了?"
"是的,是个女士。"那微胖女人答道。
"哦。"老人舒然一声长叹。
孟川并没有在意,继续往前散步,谁知,就这样往前走着,她感觉背后有人走过来了。她略一略自己的头发,很自然的回头望了一下,竟然是那对父女,又朝她这边过来了,也许是转过身来,也想往这边散步吧,也未可知。
她又和那个女人的目光对上了,这一次只见那女人先开了口:"傍晚好啊!"
"好呀!"孟川友善的回道。
但这么简短的回答,孟川感觉两个字的回答多少有点冷淡,不太礼貌,就又补了一句。
"这大爷您身体还好吧?"本来这就是陌生人之间简单的寒暄,孟川也没有打算多聊。谁知坐在轮椅上还戴着大墨镜的老头却说话了。
"不太好。"语气里也没有感觉到好大的情绪起伏。
这下,孟川怔住了,不知道该不该问下去,怕说多了会不会不礼貌?
"爸爸下个星期要做手术。"这个时候推着轮椅的女儿说话了。
"什么病?"话说到这儿,孟川忍不住问。
"胃癌。医生说要切掉1/3的胃。"那女人答道。
"又该受罪了。"
因为善良,让孟川说话的语气充满了心疼。
"是啊!"是那女儿的声音,语气里都是无奈。
宽大的墨镜盖住了老人大半个脸,看不清他的表情。
"您戴着墨镜,会不会视线不太好?"孟川担心的问了一句。
"我睡觉的时候也带的。"他答,他耳朵都挺好使的,耳朵也不聋,真是个奇怪的老人。
"英子,你问问这姑娘能不能和她合个照?"那老人对她女儿说。
老人也有意思,竟然要和陌生人合个影,也不觉得冒昧。难道是他预感,会发生什么吗?
那叫英子的女儿用征询的目光看着孟川。
"当然好啊!"孟川爽快的答应道。
"那就用你的手机拍吧,拍了你发给我!"那女人说。
"好啊,我来拍!"孟川答应着,就开始寻找合适的角度,他们背对着大海,他们三个的身影,背后都是茫茫的洱海,老人和他的女儿用左手比了个二的姿势。
孟川把一只手搭在老人的轮椅背上,另外一只手举着手机,连拍了三张,选了一张清晰度好的,发给这个叫英子的女人。
照拍好,加微信的时候,那个女儿说:"我叫林英,认识了就是缘分,你叫我英姐就好!谢谢你把照片发给我。"
孟川也介绍自己:"我叫孟川,很高兴遇见姐姐。"老人也挺开心的,总感觉他是在用耳朵感受这个世界。
这件事过了两天,孟川渐渐的把这一对父女淡忘了。
八月的第三个周一晚上,距离她们上一次照相也就四五天的样子,她竟收到了英姐的微信。
"我爸爸去世了,你给他拍的那张照片是他人生当中的最后一张照片,美女,谢谢你!"
"怎么可能?切除1/3的胃,不会致命的!"孟川不敢相信的问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