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宜生原本打算直奔恭天府衙,毕竟恭天府负责的是西京一带的治理,陈实又要恭天府来赔罪,但随即一想:“这件事闹大的话,吃亏的还是小陈大人!这是杀头的大罪!先通知陈棠大人!”
他立刻奔向户部衙门,不过他折向的同时,跟随他们一起去广积库的检校却奔向恭天府。
孙宜生心中一沉,无法阻拦对方。
“这里毕竟是西京,若是在荒原上,顺手就做掉……”
他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他一向奉公守法,怎么突然冒出这样的念头?
“这一路上,我也没遇到坏人,怎么就学坏了?”
他顾不得多想,冲向户部衙门。
另一边,恭天府中,恭天府尹夏九歌正在与府丞高之焕、治中严乾、通判顾当离等人议事,这时,广积库检校火速奔来,叫道:“府尹大人,广积库出事了!”
夏九歌与众人相视而笑,竟像是早知此事。
通判顾当离笑道:“府尹大人果然神机妙算啊!”
众人纷纷出言赞叹,各自捋着胡须。
那广积库检校见众人丝毫不急,不由愕然。
府尹夏九歌笑道:“你不要急,慢慢说。广积库出事,你应当告诉户部,为何捅到我这里来了?”
那检校躬身,将马宗周等人去广积库,被新任广积库大使暴打,挂在龙头火箭上的事情说了一番。
众人哈哈大笑,高之焕笑道:“委屈马世侄了。待到事了,得好生提拔他。”
府尹夏九歌命知事请那检校退下,知事领着检校来到府衙外僻静之地,偷偷塞给他几两银子,笑道:“大人做得很好。”
检校称谢,转身去了。
府尹夏九歌笑道:“我恭天府的新任经历和训导、照磨一行十六人,刚刚就任,奉我手谕前往广积库领当差的火铳、腰刀等武器,却被新任广积库大使殴打,动用私刑,并且绑在火箭上,要送他们上天。这罪责大不大?”
众人纷纷笑道:“大!当然大!”
府尹夏九歌道:“但还不够大。严大人,你过去一趟,让他把你也打一顿,绑在火箭上。”
严乾乃是治中,正五品的官,闻言顿知府尹要置陈实于死地,笑道:“好!我过去一趟!”
府尹夏九歌问道:“你知道怎么做么?”
严乾笑道:“下官到地方,先不说自己是谁,也不拿出大人手谕,只叫他放人。他不放人,我便辱骂他。他不过是十三岁孩童,自然忍不住会对我动手。”
府尹夏九歌正色道:“你不要还手,我担心你修为太高,打死了他。”
严乾笑道:“我忍耐便是。”说罢,雄赳赳的去了。
府尹夏九歌静候一刻钟,方才起身,笑道:“我们可以过去了。”
恭天府的大小官员纷纷起身,跟随着夏九歌走出府衙,夏九歌登上车辇,众人也纷纷登上车辇或骏马,向着广积库而去。
另一边,孙宜生已经风急火燎的通知户部右侍郎陈棠,陈棠听到他说出这事,面色一沉:“陈实中计了!人家的目的,就是为了让他出手伤人。他还是太年轻了,不够沉稳。”
孙宜生道:“如今怎么办?”
陈棠沉吟片刻,道:“你去一趟长安街三道口胡同,进了胡同后找第四栋听雨楼,上楼上第二间房,敲门,语气要客气,躬着身子在门外说你儿子小十有危险,速去搭救。记住,不要等里面开门。开了门再说,容易出事。还有,说过之后立刻就走,不要与住在里面的人照面。”
孙宜生微微一怔:“儿子?”
陈棠道:“不要多问,尽管去做。”
孙宜生记下,道:“大人,你呢?”
陈棠继续翻看户部八库四仓的文书,淡淡道:“我等一会儿,去路上堵恭天府尹。”
孙宜生匆匆离去,直奔外城,没多久便来到长安街三道口胡同。
他寻到陈棠所说的位置,上楼,来到第二间房,敲了敲门,将陈棠教的话说了一遍。
里面传来一个声音:“我儿子小十?哈哈,陈棠教你说的?”
孙宜生不敢说话,便要下楼,这时身后房间中那声音懒洋洋道:“我不去。”
孙宜生愕然,心中一片冰凉,失声道:“你不去?”
“不去。”
房间里的声音很是干脆,道,“我那弟弟想利用我,但我岂是能被他算计的?不去。”
孙宜生额头遍布冷汗,匆匆下楼,心道:“他不去,他不去……陈大人还能去找谁?”
一炷香后,陈棠放下笔,合上文书,又把墨洗一洗,擦干净手,这才走出户部。
片刻后他恰巧迎上府尹夏九歌的车队。
“原来是陈棠陈大人!”
夏九歌的声音颇为惊讶,命人停车,打开车窗,笑道,“陈大人,你这是去何处?”
陈棠道:“广积库出了点差池,我前去看看。”
夏九歌笑道:“我也听闻广积库出了点事,我恭天府几位差人在广积库被人拿下了,本府前去看看。既然是同路,陈大人何不与本府同行?”
陈棠欣然道:“恭敬不如从命。”
夏九歌请他上车,两人坐在车辇中,两张面孔相对。
夏九歌打破沉默,笑道:“陈大人年纪轻轻,便在户部担任右侍郎,官居三品。本府即便是恭天府尹,也不过三品。陈大人并非出身世家,能做到这一步,实属难得。”
陈棠道:“并非棠有何才华,而是职责所在,唯有战战兢兢,不敢懈怠。朝廷见我敬业勤恳,所以任命我为右侍郎。”
夏九歌微微一笑,道:“三品官,到头了。”
陈棠道:“在下不解。”
夏九歌悠然道:“没有身家,没有背景,又不投靠任何一个世家,官居三品,已经是所有人的极限。再往上走,就需要十三世家的背景。陈大人,你位极人臣,做官已经做到头了。”
陈棠眼观鼻鼻观心,没有说话。
夏九歌看着窗外,道:“你应该已经请人去搭救令郎了吧?你故意先不去广积库,为的就是在这里等到我,拖延那么一时片刻,让求救的那人做好准备。但是陈大人,你有没有想过,目标不是令郎呢?”
陈棠抬眼,与他对视,道:“在下不解。”
夏九歌淡然道:“你在右侍郎位子上管理八库四仓,其中有西牛新洲五十省的银钱调度,粮草辎重调度,火药火器调度,赈灾和饷银。不知多少人要仰仗你的鼻息活着,但你太不合群,你就像一根钉子,钉在右侍郎的位子上,不能挪一下。树挪死,人挪活,你不挪,就只能挪你了。”
他直视陈棠双眼,道:“你不收钱,不收美色,你不收,其他人怎么收?尚书怎么收?不知多少人盯着你的位子,巴不得你下去。”
他向后轻轻一靠,道:“令郎今日是死是活,就看你挪不挪位子了。”
陈棠沉默片刻,道:“朝廷用我,是因为我有底线。我在户部,大明钱粮还不至于垮掉,因此内阁,三公,六部,东厂,五营,神机,神枢,都很放心。挪走我,不是他们的主意。”
他直视夏九歌的眼睛,轻声道:“那么,是谁的主意?”
两人对视片刻,夏九歌笑道:“公子做状元之后,需要掌握银钱粮草辎重和火药火器。”
陈棠道:“公子要我让出户部右侍郎?”
夏九歌微微一笑,道:“公子对你很是欣赏,说是你治世能臣,他光明磊落,不会动你。但是我们认为,你需要让一让位子。陈大人,你让出右侍郎的位子,告老还乡,令郎也会平平安安离开西京,跟你一起回新乡。”
他看向窗外:“我给你考虑的时间不多,到广积库,下车前。你若是不挪,就可以收尸了。”
陈棠面色如古井,不起任何波澜。
终于,恭天府的车队来到广积库外,车辇停下。
夏九歌看着一动不动的陈棠,扬了扬眉,似笑非笑道:“陈大人果然心狠手辣。”
他站起身来,陈棠起身来到他前方,道:“我帮大人开门。”
夏九歌目光与他目光接触,夏九歌哼了一声,走下车辇。
陈棠在他身后下车,关上车门。
恭天府的一众官员纷纷来到两人身后,又有府衙的衙役、府兵快步而来,杀气腾腾,将广积库大门团团围住。
广积库大门外,炮台被推了出来,长达两丈的龙首火箭架在炮台上,马宗周、周倩影等人骑在火箭上,被五花大绑,有不少人被打得昏死,但几个清醒着的则在破口大骂,也有求饶的。
治中严乾也被打得鼻青脸肿,一边严词呵斥大使陈实的所作所为,一边悄悄向走来的夏九歌等人竖起拇指。
夏九歌回头瞥了陈棠一眼,突然面色转冷,沉声道:“广积库大使陈实,你要本府过来给你赔罪,你可知道,你触犯了王法,罪不容赦?”
府丞高之焕踏前一步,喝道:“你好大胆子,竟敢动我恭天府朝廷命官!这些朝廷命官持府尹大人手谕,前来取当差的武器,却被你打成重伤,还被挂在火箭上!你无法无天!”
治中严乾叫道:“各位大人救我!”
恭天府众官员上前细看,纷纷吃惊道:“是治中严乾大人!”“严乾大人怎么也被打了?”“你罪大恶极,敢将严乾大人挂在火箭上!”
高之焕怒不可遏,厉声道:“治中严乾大人是正五品官,是奉府尹之命前来问话,你竟敢对他下此毒手!”
恭天府上下官吏群情激愤,纷纷叫嚷着,拿下陈实治罪。
陈实环视一周,喝道:“狗叫什么?都闭嘴!”
此言一出,哪怕是府尹夏九歌也怒不可遏,厉声道:“匪类,真是匪类!来人,给本府拿下他!”
孙宜生匆匆赶到,快步走到陈棠身边,轻轻摇头,悄声道:“大人,房中那人不愿前来。”
陈棠心中一惊,看着夏九歌的背影,面色复杂,他迟疑一下,立刻向夏九歌走去。
恭天府一众衙役、府兵各自结阵,杀气冲天,便要围上前去,突然只听一个尖锐的声音高声道:“住手!都住手!”
府尹夏九歌看到来人,心头微震,连忙迎上前去,躬身道:“兄长,你怎么来了?”
说话那人正是礼部尚书夏沧海,也是内阁学士,是夏家在朝廷中的脸面,冷冷扫他一眼,快步向陈实走去,哈哈笑道:“陈大人今日刚刚到任,没想到就发生了这种不愉快的事情。此事,原是个误会。”
夏九歌愕然,连忙上前道:“兄长,此人无法无天……”
夏沧海回头扫他一眼,目光严厉,声音几乎是从牙齿缝里蹦出来:“你押宝公子,不要押上整个夏家!府尹你不要做了,滚回去!”
夏九歌脑中嗡嗡作响,心中一片冰凉,却见夏沧海满面笑容,没有看他,而是向陈实寒暄着,有说有笑。
这时,又有一位内阁大臣走来,哈哈笑道:“小陈大人头一天上任,本官匆匆前来,没有买什么贺礼,空手前来,还请见谅!”
高之焕又惊又喜,连忙迎上前去,道:“大兄,陈实犯了事……”
高权满面笑容的走向陈实,目光扫过来,却是无比森然,高之焕心中一惊,额头冒出冷汗。
高权哈哈大笑,向陈实拱手道:“贺喜,贺喜!”
内阁另一位大臣严叔和也含笑走来,恭贺陈实新官上任,对绑在火箭上的治中严乾看都没看一眼,只顾着与陈实寒暄。
孙宜生呆呆的看着这一幕,走到陈棠身边,悄声道:“大人,小陈大人是不是那位公子?”
陈棠皱眉:“他是我儿子,肯定不是那位公子。”
孙宜生喃喃道:“那么,为何小陈大人会让这些内阁大臣也赶过来,撇清各大世家的关系?”
陈棠也是疑惑万分,道:“你去过新乡,你是否知道些什么,是我所不知的?”
孙宜生摇头,突然想起一事,道:“黄坡村的五竹老太,对他很是不逊。”
陈棠道:“五竹老太对谁都不逊。”
这时,内阁三位大人寒暄完毕,与陈实告辞,连声道:“小陈大人留步,不用送了。”
陈实便没有相送。
孙宜生悄声道:“大人,小陈大人的官职,好像比你的右侍郎还要高!”
陈棠哼了一声。
夏沧海向府尹夏九歌走来,面带笑容,轻声道:“我夏家可以支持公子,但不会全部支持公子,更不会因此得罪另一个禁忌。九歌,你年纪不小了,告老还乡吧。”
夏九歌低下头,双目含泪。
他正值壮年,一点都不老。
不过对于夏家来说,他已经老了,不适合继续坐在恭天府尹的位子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