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罗伞:“我最喜欢小沈炼了!”
沈炼:“谢谢, 我不喜欢你。
雨声巧妙地遮掩住了树枝簌簌抖动的声音, 带着首徒的何又,对近在咫尺的沈炼毫无所知。
事实上,以何又金丹中期的修为, 的确难以察觉到比他高了好几个境界的沈炼靠近。
而沈炼之所如此小心翼翼,是因为他先前为了重回白玉京,修为大跌,眼下差不多只有个元婴期的空壳子。加之旁边还有个看不出境界深浅的方童子,以致于他完全不敢冒险。
说来也是奇谈, 一个七八岁的幼童,境界竟然连沈炼都看不出来。
这意味着两种可能, 要么方童子修为在沈炼之上, 要么他压根不是修士, 而是普通凡人。
但如果是后者的话, 方童子身上浓郁得快要溢出来的灵气,又解释不通了。
进来不到半盏茶的功夫,沈炼就已经觉得这位正道修士争相称赞的凌霜君,浑身上下满是谜团了。
当然,沈炼察觉到的异样之处, 何又也留心到了。
只是何又来前得了掌门特意关照,在事先就知道方童子根本不是人的情况下,便不觉得他灵气浓稠有多奇怪了。
方童子擎着伞, 带着明面上的两人和暗地里的一条小银龙, 绕过约有百株的梨树, 到了一座孤零零的木屋前。
檐下挂着防风灯,木屋看似质朴天然,毫无多余雕饰,唯有走近了,才能闻到木料散发出来的幽沉香气。
“是三百年的归元木。”何又心想,他不着痕迹地打量两眼,随即谨小慎微地收回了视线。
“到了。”沉默一路的方童子再次开口,“凌霜君还未入睡,你且跟我来吧。”
何又点了点头,谢道:“有劳了。”
约莫是头次听到别人道谢,方童子回身惊奇地看了何又一眼,也不说话,只啪哒啪哒上了台阶。
费力收起修罗伞,方童子随手将它倒靠于檐下围栏,然后弯腰脱了被淋湿的鞋袜,拿手拎着,光着白嫩脚丫子往里头走。
何又因为施了小避雨术的缘故,祥云靴半寸未湿,故而省了当面脱鞋不雅举止。他跟在方童子身后,径直过了正对门口的天井,还未踏入里屋门槛,便先望见了传说中的凌霜君。
屋门大敞,穿着件没有任何绣纹的雪白云领长袍,端然坐于木塌的凌霜君谢山姿,脚边堆了长长几卷带着墨迹的松涛筏,手里还松松握着半卷。面前的小案几上摆着三足兽首铜香炉,偶尔轻烟袅袅系入宛如水墨氤开的乌黑眉目,眉心覆着的黑色透额罗便仿佛愈加沉郁起来。
何又匆匆瞄了眼,只觉得仓惶一瞥之下,若不是喉间的突起过于明显,丹唇雪肤的凌霜君怕是要被误以为是女儿身。
不过相貌不俗不见得性情也好,谢山姿落完最后一笔,随手将细狼毫挂回笔架,接着平铺直叙地道:“客套话不必多言,你若做好了一命呜呼的准备,我这就开始救你徒弟。”
作为落霞宗大长老,自诩见惯大场面的何又,好悬没被这番直率锋利的话给噎住。他知晓灵台取出后自己必死无疑,却没料到会取出即死。
原想着还能见首徒一面,交代些事情,现下看来是完全不可能了。何又感慨地摇了摇头,冲谢山姿一揖到底:“出门仓促,准备不足,只好向凌霜君讨些笔墨纸砚写下嘱托。”
谢山姿毫不意外,他微微抬了抬手指,悬挂在笔架上的狼毫、案间砚台连同松涛筏,稳稳朝何又凌空飞了过去。
让昏迷不醒的首徒倚着门,何又接了东西,就着站在门槛外的姿势,提笔蘸墨给首徒留书。等他写好了简信,跑去烘干鞋袜的方童子也回来了。
“劳烦凌霜君在劣徒醒后,将此信交与他。”使了个灵术将墨迹弄干,何又把松涛筏叠了几叠,递与了谢山姿的方向。
谢山姿自顾自斟了杯茶,并不接信。
因为先前所有事情都过于顺遂,差点忘了谢山姿的脾性的何又,反应过来自己得寸进尺,正有些难堪之际,方童子走了过来。他踮起脚,从何又指间抽出信,塞入衣襟:“我替你保管。”
何又连忙道谢。
“再说一遍。”方童子道。
这话说得颇为没头没尾,何又竟然也听懂了。他郑重地拱了拱手,真心诚意道:“谢过方道友。”
“嗯。”听到了想听的话,方童子满意地啄了啄脑袋,破天荒地主动问道:“那你现在准备好了吗?”
得到肯定答复,方童子迈动小短腿,扭头跑到谢山姿跟前,边伸手企图拽他袖子边道:“凌霜君——”
可惜话还没说完,就被谢山姿打断了:“哪只手指碰到我,我便剁掉哪只。”
仰着大圆脸的方童子:“……”
方童子呐呐地把伸到一半,拎了鞋袜没洗的右手缩了回来。
“既然准备妥了,”谢山姿搁下茶杯,起身道:“那就带上你徒弟过来。”
***
沈炼隐于长廊廊顶,目送何又和方童子消失在转角处。
有大乘期修为的谢山姿在,沈炼压根不敢靠得太近。等到轻微的谈话声停了好一会儿,他才悄悄贴附廊顶,往方童子走过的方向摸了过去。
里屋已经空了,唯有谢山姿走前倒的茶还冒着热气。
沈炼警惕地环视两周,又皱起鼻子轻轻嗅了嗅。
说来不知道是巧合还是天赋异禀,这条原身是鲤鱼的银龙,对灵力波动敏感到了令人后背发凉的地步。
沈炼无意中发现这点,之后凭借于此,避开了数次正道修士的捉拿。
没有嗅到灵术大阵残余的痕迹,沈炼松开胭脂色的爪子,自门框跃下。
无声无息地落了地,沈炼飞快地窜进了屋内。
听人描绘涤魂塔的模样,还是沈炼刚修炼出人形的事了。
不同其它魔修是半路入魔,沈炼天生就是个狠戾的魔修。他诞生于暗无天日的万魔渊,初初只是团开了灵智的混沌魔气,吞噬了不少低阶魔修的修为,才幻化出人形。
所以严格来说,他也不是正儿八经的人。
那天,人形初成的沈炼,瞄上了两个刚入魔的魔修。正是由这两位魔修口中,他知道了涤魂塔。
巴掌大小,通体呈晶莹玉色,光下有玲珑剔透之感。无门无户,唯独塔顶留抹殷红——据说是炼制它的修士的心头血。
沈炼听完之后,顺便逼着两魔修把涤魂塔的用法说了遍。
如今正好派上用场。
将屋内所有摆设尽收眼底,沈炼来回找了两遍,没找到涤魂塔所在,不由低声吟道:“涤古往今来之人,清怅惘已死之魂,涤魂塔,回。”
只燃了半支蜡烛的屋内,仍旧静悄悄的,毫无动静。
沈炼有些急躁,正打算再念一遍,便听见了玉石磕碰的细微响声。
循声望去,沈炼看见涤魂塔挣扎着,从木塌与墙角的细缝里,艰难地滚了出来。
没了束缚,涤魂塔左摇右晃地抖了抖,像是要抖掉灰尘般。沈炼时间不多,等不及它抖完,就先窜过去用前爪抱住了它。
事先从未听闻过涤魂塔有千钧重,是以毫无准备之下,沈炼居然没能抱起来。
不仅如此,还险些被晃动的涤魂塔砸到尾巴。
电光火石之间收回尾巴的沈炼:“……”
沈炼面无表情地使了个法术,轻松拖起了涤魂塔。
用尾巴卷住塔身,沈炼把涤魂塔收进储物戒,迅速沿着来路返回。
路过天井,看到立在围栏处的修罗伞,沈炼不由迟疑了半息。
修罗伞是邪煞灵器,对正道修士不仅毫无用处,还容易滋生心魔。可它对于魔修鬼修而言,却是难得的法宝。
藤黄竖瞳微微眯了眯,沈炼倏地跳下了廊顶。
原本的储物袋早随肉身一块儿没了,好在沈炼一路来抢了不少,其中一个小巧的储物戒就颇得他意。
正当沈炼催动扣于前足的储物戒,要把修罗伞收进去时,修罗伞忽然把伞面一掀开,支棱地伸出了七八根伞骨。
一直提防谢山姿方向的沈炼猝不及防,当场就被伞骨抓了个正着。
“哈哈,”用伞骨拎着沈炼,修罗伞笑嘻嘻道:“我抓到你了。”
头回行窃就被抓包的沈炼:“……”
闻言,刚刚查看完猩红魔元记录的上七息所发生的事情,沈炼藤黄的竖瞳略微转了转。
原以为被灵兽引来的雷劫劈毁肉身已经够倒霉了,却不想还有更倒霉的。
阴差阳错地主动送上门,沈炼在犹如天堑般的实力差距面前,踌躇不到半息,就决定先舔着老脸假装自己是灵兽,静观其变了。
这其中,除了拿不准谢山姿对魔修的态度之外,另一个主要原因是,被圈养的灵兽通常不会每日被人盯着。
“或许还能伺机使用涤魂塔。”沈炼心想。
他心存侥幸,将装作灵兽当成缓兵计。不过很快,他就会发现自己大错特错了。
顺从地张开嘴,沈炼才艰难吞了鹌鹑蛋大小的回转丹,又见谢山姿不知自何处,端来碗浮着火焰的赤色汤药。
另只手虚虚点了下沈炼脊背的伤口,谢山姿道:“单叶烈火草熬制的药汁,能祛除极寒剑气,治你外伤。”
听到这话,沈炼不由扭过头,龙角于谢山姿雪白衣领处划出浅浅折痕。
尚未打听到凌霜君洞府所在之前,沈炼吃了不少苦头。
内伤不说,光是外伤,就有不下七道。
而位于脊背位置,日出则愈,日落复裂的伤口,是昆仑剑所留下来的。
受伤之初,沈炼尝试过运行周天,想要自愈伤口。
但是险些斩断龙骨的昆仑剑剑气实在过于强横,任凭沈炼用尽了法子,都无法完全将酷寒剑气驱出体内,最后只好夜夜忍受皮开肉绽的疼痛。
现下,能解决昆仑剑气的灵药就在面前。
沈炼盯着可以照出龙影的汤药,沉默半晌,终于忍不住对谢山姿说了第一句话:“怎么喝?”
瞅了瞅沈炼两排上下交错的尖利牙齿,谢山姿将药碗搁回小案几,不紧不慢地从袖子里摸出块素白汗巾。
沈炼警惕地望着谢山姿的举动。
略略用力捏住沈炼的小脑袋,谢山姿边不由分说地将汗巾系在他龙角,边回答道:“我喂你。”
三两下就被汗巾包住脑袋的沈炼:“……”
明知目前的婴孩装扮有碍观瞻,然而碗沿递到嘴边时,还在谢山姿屋檐下的沈炼,不得不屈辱地把嘴巴张开条缝。
乌黑的汤药,经由谢山姿骨肉匀称的手指,慢慢倾进了沈炼嘴里。
……然后顺着他嘴角,流到了素白汗巾上。
感受到嘴旁汗巾被漏出来的汤药濡湿,沈炼颇觉有些生无可恋。
单是如此,也就罢了。偏生谢山姿还用种诡异的温情目光,不错眼地凝视着沈炼,凝得沈炼毛骨悚然,恨不得竖起龙鳞。
沈炼无意识的僵硬,谢山姿似乎毫无所觉,仍旧稳稳当当地喂着药。
于是一个不便出声,一个聚精会神地喂药,两人俱不说话,满室寂然,只余得旁边小案几上的兽首香铜炉,静静燃着熏香。
缩在门外的方童子以及修罗伞,战战兢兢地看着这幕。
直到沈炼同汗巾把汤药均分完了,修罗伞才不敢置信道:“月兆喝药居然没有闹。”
“而且凌霜君也没有发脾气。”方童子补充道,他转头看了眼修罗伞,“按照以往,你那么说话,他早就把你踹出去了。”
“啊?”修罗伞用伞骨骚了骚伞沿,“我难道又说错话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