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就是不想生》 第1章 涤魂塔[捉虫] 是夜,大雨滂沱。 不远处的天际悄无声息地闪现紫电,而后轰隆隆的惊雷一个接一个落下。骤雨被狂风挟持着,不由分说地砸了下来,打在山谷入口处的青翠竹叶上,劈啪作响。 “唰拉——” 一只半尺来长,通体素雅,唯独四爪留有鲜艳胭脂色的小银龙,动作敏捷地穿梭在葱郁竹林间。 随着雷声渐渐消弱,小银龙跳窜而引起竹叶抖动的窸窣声也慢慢停住了。 静谧无声地攀附在粗壮竹干上,小银龙借用竹叶巧妙地藏匿住身形,只露出半边玲珑小巧的龙角,和一动不动的藤黄竖瞳。 沈炼在等人。 数月前,正是闭关结婴的紧要关头,魔修沈炼被鱼跃龙门而化龙的雷劫劈没了肉身,元神不幸进入这条小银龙体内。 单是如此,也就罢了。不想那化龙的九重雷劫,直接将界与界之间的界壁劈开道小口子,把沈炼从修真界的白玉京扔到了隔壁植物人的彩云间。 为了重返白玉京,沈炼几乎费尽修为,好不容易穿过界壁,更倒霉催的事情发生了——他寄身的这条龙,或者说这条灵兽鲤鱼原本的灵智,不小心渗进了他元神。 作为魔修,沈炼有无数清除灵智的阴毒手段,可是所有办法都不能保证不会伤到他自己的元神。 在元神压根不能主动离开,没法夺舍的无奈之下,沈炼只好铤而走险,来偷一样东西——药修凌霜君的涤魂塔。 涤魂塔乃是三百年前,正统道修门派落霞宗的掌门,为报答凌霜君救命之恩,而主动赠予的,专门用来处理一体两魂情况的上品灵器。 借用涤魂塔把元神内灵智剔出去,顺便告别小银龙的躯壳,便是沈炼目前的打算了。 至于失去寄身之所后怎么办…… 堂堂一个元婴期的魔修,再随便夺舍副修士身体不就行了? 总之,沈炼打定主意,誓死要从这条记忆只能保留七息的小银龙体内脱身。 彼时,他尚且不知道,这条原本是鲤鱼的小银龙,正是凌霜君谢山姿圈养的灵兽。 沈炼耐心地等候着,没过多久,一行队伍从泥泞山道那头转了过来。 只见这行人足有七八之数,全都不打伞,排成奇怪但颇有规律的队形,中间两人默不作声地抬着位昏迷不醒的年轻人。雨水仿佛有意识般避开了他们周身,是以冒雨赶路大半宿,竟然无人衣袍沾上湿意。 收敛住修为气息的沈炼,一眼看出这是个便于多人赶路的避雨阵,而阵眼正是打头的老人。 老人鹤发童颜,身穿落霞宗玄青色长老袍,面貌清癯,神色沉着,只是霜白眉宇间蕴藏着几分难掩的焦虑。 十日前,沈炼路过玉莲山,无意间听到落霞宗大长老首徒灵台被毁的传闻。 有道是踏遍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找凌霜君洞府找得焦头烂额的沈炼,悄悄附了缕神识在落霞宗内门弟子身上,而后顺理成章地探听到,束手无策的大长老准备向凌霜君求救的消息。 于是沈炼在落霞宗外潜伏两日,第三日日落时分,缀上了这行队伍的尾巴。 又是道虬结紫电闪过,落霞宗大长老在山谷入口处停住了脚步,他身后穿着内门弟子长袍的六人,随之收了步伐。 伸出布满皱纹的右手,大长老匆匆扫开石碑上得雨疯长的青苔,露出铁画银钩的草书:凌霜谷。 借着转瞬即逝的昏昏闪电,大长老看清石碑上的字迹,不由明显松了口气:“总算到了。” 擦干净手,眉目显露疲态的大长老,从腰间储物袋内取出象征身份的木制命牌,珍而重之地贴在墓碑刻着的谷字上。覆着微弱灵力的命牌甫一贴近,便自发没入石碑,消失地无影无踪。 不多时,瓢泼夜雨声里,凭空掺进道清脆童音:“来者何人?” 落霞宗大长老敛了敛衣襟,朝着山谷入口的方向自报家门:“玉连山落霞宗何又,为十日前劣徒灵台被毁之事,求见凌霜君。” 约莫是问大长老口中的凌霜君去了,童音过了会儿,才接着道:“凌霜君说若要救你徒弟,保他一身修为俱在,需重塑他灵台。只是此前你已耽搁不少时日,为今之计,唯有取你灵台换与他了。” “丑话说在前头,”童音毫无停顿地继续道:“你没了灵台,修为不保,可就活不长了。” 落霞宗长老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他境界困囿于金丹中期,已有数百年止步不前,眼下差不多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就算不以命换命救徒弟,也没有太多时日了。 “命牌入谷字,生死已抛之。”落霞宗长老道,“何又心意已决,还请凌霜君施以援手。” 童音没有再接话,浓重夜色中,只能听见倾盆大雨的声音。 落霞宗的大长老何又,即使寿数将近,身姿仍旧如松挺拔。他站在石碑旁,松弛耷拉的眼皮下,稍显浑浊的眼珠直直盯着山谷入口。 坦诚而言,何又对于凌霜君是否会出手一事毫无把握。在来之前,他已听了足够多的关于白玉京仅此一位大能药修的传言。 脾气古怪,性情暴躁,救人与否全凭心情。生得一副谪仙般的相貌,身形削瘦,看似弱不禁风,却实力强横,常常半句不合就将上门求救的修士打伤,来个雪上加霜。 此外,这位凌霜君还听不得假话,听不得阿谀奉承,见不惯溜须拍马,厌烦说话吞吞吐吐,只对有话直说的修士略有好感。当然,他自己也向来如此,若是病人只能活三天,他绝不好意欺瞒,定会实话实说。 故而他虽医术高超,不到万不得已,几乎没有修士胆敢上门求救。 也正因为这性格,有修士背后嘀咕,说凌霜君不知变通,乃是根冥顽不灵的棒槌。 好在落霞宗素来严厉约束门下弟子,从未说过凌霜君半句闲话。眼下何又只希望凌霜君看在三百年前的偶然交际上,愿意救一救他首徒。 何又的忐忑不安,瞒住了其他人,却没能逃过沈炼的眼睛。他偶然转动竖瞳,瞧见何又下颌无意识地收紧,便知道何又人前的胸有成竹,俱是装出来的了。 就在沈炼以为凌霜君拒绝救人,不肯开谷中禁制时,山谷入口处的雨幕忽然一阵荡漾。 雨帘宛如遭到轻拂,被迫汇成一路,斜斜顺着竹叶流下来。 被接二连三的硕大雨珠砸得龙角生疼的沈炼,察觉到无形的灵力波动,不由无声无息地抬高上半身,做出随时可一跃而入的姿态来。 与此同时,松花色的身影逐渐在无雨的地方显现。 那是位约莫七八岁的小童,做一身药童打扮,梳着总角,五官圆润,下巴让脸颊两侧的肉簇拥得几乎瞧不见。露出来的手腕犹如藕节般玉莹,胖乎乎的五指费劲地擎着把,比他整个人都大上数倍的四十八骨油布雨伞。 油布雨伞平平无奇,奇的是伞面。 由于身居高处的缘故,沈炼轻而易举地瞧见完全舒展开的伞面,不知用什么稀罕颜料绘了四只青面獠牙的小鬼,围着具被开膛剖肚的尸体大快朵颐。胭脂色绘成的血液,汩汩流经四小鬼脚底,凝聚在伞沿处,好像下一刻就要啪嗒滴下来。 若是有眉毛的话,沈炼肯定已经拧紧了双眉。 “已有百年不见踪迹的邪煞灵器修罗伞,”沈炼想,“居然落在了凌霜君手里。” 相对于沈炼的讶异,何又的惊诧同样不少。但他此刻还需仰仗凌霜君救人,故而并没有露出半分异样。 冲小童拱了拱手,即便心里已有猜测,何又还是求证道:“落霞宗何又,敢问道友是?” “我乃凌霜君的药童,你唤我方童子就好。”顿了顿,小童见到何又身后的一串弟子,忍不住皱了皱颜色寡淡的眉毛,“凌霜君不喜人多,你且带着受伤的弟子随我进去,其他人在谷外候着。” 何又连连称是,他招了招手,示意其他弟子将人抬上前来。 “远道,”用灵力托扶受伤的首徒站好,何又拍了拍二徒弟的肩膀,嘱咐道:“你带师弟们在谷外等着,待你大师兄醒了,你们再一块儿回宗门。” 顿了顿,何又笑道:“日后你们切不可冲动,不可挑衅兴事,记得勤加修炼,好早日突破境界。” 何又的话音尚未落地,骨头触地的扑通声便先响了起来。 唤作远道的青衣弟子,被师父交代后事的语气惊得直接跪了下来,他身后的其他弟子跟着跪了满地。 落霞宗大长老何又座下,六名弟子齐声哽咽道:“师父……” 何又却撇开头,没再看徒弟们。他稍稍停顿片刻,之后托扶着首徒,毫不迟疑地大步走上前去。 雨声哗啦,夜幕浓稠,白发苍苍的落霞宗长老,一步一步,走地沉稳又理所应当。 余下的弟子,冲着何又的方向,重重叩首。 而沈炼则揪准机会,在何又玄青色衣角即将完全没入的刹那,自竹干一跃而下,跟着窜进了谷内。 第2章 修罗伞[捉虫] 沈炼猛地扑进来,落地时险些让地上花瓣滑得打了个滚,等他心有余悸地窜上就近的梨树,才发现谷内与谷外截然不同。 明明还是雨水连绵的开春时节,灵气充沛的谷内,却已先绽开了满枝梨白。仅余两人并肩而行的青石小道右右,枝条相接的梨树,将整片山谷映衬得宛如香气四溢的雪海。 不过,也幸好多亏了开得璀璨热烈的白色梨花,让盘踞在树枝上的沈炼,变得不那么显眼起来。 藤黄竖瞳凝视着梨树枝条下匆忙行路的几人,确定没有引起注意后,沈炼轻若无声地跟了上去。 雨声巧妙地遮掩住了树枝簌簌抖动的声音,带着首徒的何又,对近在咫尺的沈炼毫无所知。 事实上,以何又金丹中期的修为,的确难以察觉到比他高了好几个境界的沈炼靠近。 而沈炼之所如此小心翼翼,是因为他先前为了重回白玉京,修为大跌,眼下差不多只有个元婴期的空壳子。加之旁边还有个看不出境界深浅的方童子,以致于他完全不敢冒险。 说来也是奇谈,一个七八岁的幼童,境界竟然连沈炼都看不出来。 这意味着两种可能,要么方童子修为在沈炼之上,要么他压根不是修士,而是普通凡人。 但如果是后者的话,方童子身上浓郁得快要溢出来的灵气,又解释不通了。 进来不到半盏茶的功夫,沈炼就已经觉得这位正道修士争相称赞的凌霜君,浑身上下满是谜团了。 当然,沈炼察觉到的异样之处,何又也留心到了。 只是何又来前得了掌门特意关照,在事先就知道方童子根本不是人的情况下,便不觉得他灵气浓稠有多奇怪了。 方童子擎着伞,带着明面上的两人和暗地里的一条小银龙,绕过约有百株的梨树,到了一座孤零零的木屋前。 檐下挂着防风灯,木屋看似质朴天然,毫无多余雕饰,唯有走近了,才能闻到木料散发出来的幽沉香气。 “是三百年的归元木。”何又心想,他不着痕迹地打量两眼,随即谨小慎微地收回了视线。 “到了。”沉默一路的方童子再次开口,“凌霜君还未入睡,你且跟我来吧。” 何又点了点头,谢道:“有劳了。” 约莫是头次听到别人道谢,方童子回身惊奇地看了何又一眼,也不说话,只啪哒啪哒上了台阶。 费力收起修罗伞,方童子随手将它倒靠于檐下围栏,然后弯腰脱了被淋湿的鞋袜,拿手拎着,光着白嫩脚丫子往里头走。 何又因为施了小避雨术的缘故,祥云靴半寸未湿,故而省了当面脱鞋不雅举止。他跟在方童子身后,径直过了正对门口的天井,还未踏入里屋门槛,便先望见了传说中的凌霜君。 屋门大敞,穿着件没有任何绣纹的雪白云领长袍,端然坐于木塌的凌霜君谢山姿,脚边堆了长长几卷带着墨迹的松涛筏,手里还松松握着半卷。面前的小案几上摆着三足兽首铜香炉,偶尔轻烟袅袅系入宛如水墨氤开的乌黑眉目,眉心覆着的黑色透额罗便仿佛愈加沉郁起来。 何又匆匆瞄了眼,只觉得仓惶一瞥之下,若不是喉间的突起过于明显,丹唇雪肤的凌霜君怕是要被误以为是女儿身。 不过相貌不俗不见得性情也好,谢山姿落完最后一笔,随手将细狼毫挂回笔架,接着平铺直叙地道:“客套话不必多言,你若做好了一命呜呼的准备,我这就开始救你徒弟。” 作为落霞宗大长老,自诩见惯大场面的何又,好悬没被这番直率锋利的话给噎住。他知晓灵台取出后自己必死无疑,却没料到会取出即死。 原想着还能见首徒一面,交代些事情,现下看来是完全不可能了。何又感慨地摇了摇头,冲谢山姿一揖到底:“出门仓促,准备不足,只好向凌霜君讨些笔墨纸砚写下嘱托。” 谢山姿毫不意外,他微微抬了抬手指,悬挂在笔架上的狼毫、案间砚台连同松涛筏,稳稳朝何又凌空飞了过去。 让昏迷不醒的首徒倚着门,何又接了东西,就着站在门槛外的姿势,提笔蘸墨给首徒留书。等他写好了简信,跑去烘干鞋袜的方童子也回来了。 “劳烦凌霜君在劣徒醒后,将此信交与他。”使了个灵术将墨迹弄干,何又把松涛筏叠了几叠,递与了谢山姿的方向。 谢山姿自顾自斟了杯茶,并不接信。 因为先前所有事情都过于顺遂,差点忘了谢山姿的脾性的何又,反应过来自己得寸进尺,正有些难堪之际,方童子走了过来。他踮起脚,从何又指间抽出信,塞入衣襟:“我替你保管。” 何又连忙道谢。 “再说一遍。”方童子道。 这话说得颇为没头没尾,何又竟然也听懂了。他郑重地拱了拱手,真心诚意道:“谢过方道友。” “嗯。”听到了想听的话,方童子满意地啄了啄脑袋,破天荒地主动问道:“那你现在准备好了吗?” 得到肯定答复,方童子迈动小短腿,扭头跑到谢山姿跟前,边伸手企图拽他袖子边道:“凌霜君——” 可惜话还没说完,就被谢山姿打断了:“哪只手指碰到我,我便剁掉哪只。” 仰着大圆脸的方童子:“……” 方童子呐呐地把伸到一半,拎了鞋袜没洗的右手缩了回来。 “既然准备妥了,”谢山姿搁下茶杯,起身道:“那就带上你徒弟过来。” *** 沈炼隐于长廊廊顶,目送何又和方童子消失在转角处。 有大乘期修为的谢山姿在,沈炼压根不敢靠得太近。等到轻微的谈话声停了好一会儿,他才悄悄贴附廊顶,往方童子走过的方向摸了过去。 里屋已经空了,唯有谢山姿走前倒的茶还冒着热气。 沈炼警惕地环视两周,又皱起鼻子轻轻嗅了嗅。 说来不知道是巧合还是天赋异禀,这条原身是鲤鱼的银龙,对灵力波动敏感到了令人后背发凉的地步。 沈炼无意中发现这点,之后凭借于此,避开了数次正道修士的捉拿。 没有嗅到灵术大阵残余的痕迹,沈炼松开胭脂色的爪子,自门框跃下。 无声无息地落了地,沈炼飞快地窜进了屋内。 听人描绘涤魂塔的模样,还是沈炼刚修炼出人形的事了。 不同其它魔修是半路入魔,沈炼天生就是个狠戾的魔修。他诞生于暗无天日的万魔渊,初初只是团开了灵智的混沌魔气,吞噬了不少低阶魔修的修为,才幻化出人形。 所以严格来说,他也不是正儿八经的人。 那天,人形初成的沈炼,瞄上了两个刚入魔的魔修。正是由这两位魔修口中,他知道了涤魂塔。 巴掌大小,通体呈晶莹玉色,光下有玲珑剔透之感。无门无户,唯独塔顶留抹殷红——据说是炼制它的修士的心头血。 沈炼听完之后,顺便逼着两魔修把涤魂塔的用法说了遍。 如今正好派上用场。 将屋内所有摆设尽收眼底,沈炼来回找了两遍,没找到涤魂塔所在,不由低声吟道:“涤古往今来之人,清怅惘已死之魂,涤魂塔,回。” 只燃了半支蜡烛的屋内,仍旧静悄悄的,毫无动静。 沈炼有些急躁,正打算再念一遍,便听见了玉石磕碰的细微响声。 循声望去,沈炼看见涤魂塔挣扎着,从木塌与墙角的细缝里,艰难地滚了出来。 没了束缚,涤魂塔左摇右晃地抖了抖,像是要抖掉灰尘般。沈炼时间不多,等不及它抖完,就先窜过去用前爪抱住了它。 事先从未听闻过涤魂塔有千钧重,是以毫无准备之下,沈炼居然没能抱起来。 不仅如此,还险些被晃动的涤魂塔砸到尾巴。 电光火石之间收回尾巴的沈炼:“……” 沈炼面无表情地使了个法术,轻松拖起了涤魂塔。 用尾巴卷住塔身,沈炼把涤魂塔收进储物戒,迅速沿着来路返回。 路过天井,看到立在围栏处的修罗伞,沈炼不由迟疑了半息。 修罗伞是邪煞灵器,对正道修士不仅毫无用处,还容易滋生心魔。可它对于魔修鬼修而言,却是难得的法宝。 藤黄竖瞳微微眯了眯,沈炼倏地跳下了廊顶。 原本的储物袋早随肉身一块儿没了,好在沈炼一路来抢了不少,其中一个小巧的储物戒就颇得他意。 正当沈炼催动扣于前足的储物戒,要把修罗伞收进去时,修罗伞忽然把伞面一掀开,支棱地伸出了七八根伞骨。 一直提防谢山姿方向的沈炼猝不及防,当场就被伞骨抓了个正着。 “哈哈,”用伞骨拎着沈炼,修罗伞笑嘻嘻道:“我抓到你了。” 头回行窃就被抓包的沈炼:“……” 第3章 凌霜君[捉虫] 沈炼沉默半息,问道:“器灵?” “你又不记得我了。”修罗伞沉沉地叹了口气,“我是修罗伞孟然啊。” 颇为习惯地自报姓名,修罗伞说完,不待沈炼反应,便左戳戳右扎扎地把沈炼戳了个遍,而后讶异道:“月兆,怎么你都化龙了还这般小?” “月兆?”沈炼龙须微微动了动。 修罗伞停顿片刻,试探道:“你不会连自己的名字都忘了吧?” 想了想,修罗伞又觉得以鲤鱼只有七息记忆的特征,面前由鲤鱼所化的小银龙,很可能将前事通通忘光了。 “唉。”修罗伞忍不住再次叹了声气,它怜爱地用伞骨戳了戳沈炼的龙角,满是同情道:“你原身是条灵兽鲤,凌霜君三百年前把你从谷外带了进来。” “哦说到这个,才三百年你就能化龙,可见你是天生的修炼奇才啊,比我和……” 修罗伞絮絮叨叨地说了下去,忙着在识海以魔元记录的沈炼,上身紧绷的戒备姿态,毫无预兆地颓了下来。 如海浪起伏的黑色识海内,沈炼猩红魔元所成的山谷简陋地图,和“凌霜君洞府找涤魂塔”字迹旁边,一行字才刚起了个头,就被迫戛然而止了。 “小银龙是——” 是凌霜君所养的重要消息,步入下个七息轮回的沈炼,显然记不得了。 还未来得及察看识海,沈炼先听到了语重心长的声音:“我跟你说啊月兆,你等会儿还是求凌霜君给你看看吧。都成龙了,还只有七息记忆,这怎么能行——” 发现声音是修罗伞发出来的,沈炼不确定地抖了抖龙须:“器灵?” 喋喋不休惨遭打断的修罗伞:“……” “又来了!”修罗伞崩溃地想。 就在修罗伞恨不得将沈炼顶伞面上,好跑去找谢山姿时,天井的另外一头转过雪白袍角。 沿着同样没有任何花纹的腰带往上,便是拢得严严实实的领口,瘦削而稍显尖锐的下巴,唇角内敛的薄唇,以及内勾外翘,看起来似乎格外高兴的狭长丹凤眼。 眉心透额罗坠着的奇特黑石闪闪发亮,才花了大力气救人的谢山姿不见丝毫疲态。 薄而微翘的指尖夹着缕何又溃散的灵力,谢山姿在见到修罗伞抓着的东西的刹那,原本要直接拐进里屋的脚步突然停住了。 嗬哧嗬哧跟在后头的方童子,完全没料到前方的谢山姿会忽然停下,险些一头撞在他背上。 好在千钧一发之刻,方童子及时控制住了身体前倾的趋势。 “好险好险。”劫后余生,方童子呼扇着小肉手,从谢山姿身后探出脑袋。 修罗伞抓着沈炼,一蹦一跳地弹过来:“凌霜君,月兆回来了!” “不过他记忆还是老样子,只有七息。”修罗伞说着,举高了被伞骨禁锢住的沈炼。 半年前,谢山姿养的灵兽鲤鱼,因为要跃龙门化龙而游出山谷。 谢山姿以修为做代价,推算此劫成功与否,得到的却是个大凶之兆。 不久后,声动白玉京的九重雷劫降临。推算天机遭到反噬的谢山姿,忙不迭赶去东海,想替灵兽挡劫。 不料九重雷劫引动灵气翻腾,导致东海无尘岛的散修们集体蠢蠢欲动。一连两位大乘期后期的散修,因渡雷劫时遭到暗算而陨落以后,无尘岛下令封海了。 彼时谢山姿有伤在身,强行硬闯东海的后果,无非是又添新伤。 落败被关在东海之外,谢山姿听了一夜雷声。好不容易等雷劫歇下,他再重新推算灵兽下落时,已经推算不到了。 原灵兽鲤鱼,现今的小银龙不见了。 谢山姿不肯相信,一面受反噬咳血,一面接着推算。若不是方童子实在看不下去,壮着胆子将他迷晕,他怕是要被反噬而死。 现下,谢山姿前后找了快半年的小银龙,却自己出现了。 谢山姿喉咙有些发紧,他挟着何又灵力的指尖,不受控制地轻微颤抖。 对于谢山姿看重灵兽的原因,他好友——同样不知活了多久的旱魃,也曾经好奇过。 毕竟鲤鱼灵兽,除了模样尚可之外,毫无其他用处。 “既没有攻击力,又学不会法术,跟你住了百年,修行还一团糟,甚至记忆都只有七息, ”旱魃道,“你究竟为什么养它?” 面对好友的追问,谢山姿从不回答,被问烦了,就干脆一拳把好友旱魃打出谷外,顺便另加两道禁制,以免那个人见人烦的家伙再偷溜进来。 连旱魃都铩羽而归,更不用提其他相交不深的修士了。 是以至今都无人知晓,凌霜君珍视鲤鱼的原因。 唯有跟在他身边最久的方童子,知道零星半点。 ——鲤鱼身体内,有谢朓的元神碎片。 而谢朓,是凌霜君每逢梨花酒酿好之时,必然大醉呢喃的名字。 默不作声地俯视着通体素雅的小银龙,明白化龙乃是谢朓重生机缘的谢山姿,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谢朓?” 沈炼没说话,他压根不知道谢朓是谁。 正魔两道越来越剑拔弩张,半月前就曾发生过魔修将正道宗门灭门的事情。因而摸不准谢山姿对魔修态度的沈炼,不免有些迟疑。 作为正道修士,谢山姿如果像那些自诩顺天修道的道修般,对魔修深痛恶绝,元婴期的沈炼在他大乘期的修为面前,简直不堪一击。 沈炼的犹豫不决落在谢山姿眼里,显然成了别的意思。 “终归还是太心急了。” 看着没有丝毫反应的小银龙,谢山姿眼底的眸光不由黯淡下来。 陨落的剑修,元神都碎成灰烬了,哪里能说重生就重生呢。 “左右已经等了他几千年,大不了再等他几千年就是了。” 谢山姿想着,略略弯下腰,打算从修罗伞伞骨里,接过沈炼。 因为没有修出眼睛,故而十分没有眼力劲的修罗伞,不仅对谢山姿伸出的手“视若无睹”,更是困惑地用伞骨挠了挠伞柄,自言自语道:“难道月兆又忘记了?” 没忍住曲起伞骨,修罗伞自顾自数道:“一二三……五。” 数完发现还未到七息,修罗伞不由呆了一呆:“完了,月兆现在记忆只能保存五息了!” “快住口吧祖宗!”瞥见谢山姿愈来愈难看的脸色,方童子叫苦不迭。 奈何只有灵智的修罗伞,根本不理解方童子好心,仍在叨叨着:“祖宗?方童子你不能喊我祖宗,我们不同出一源,我是灵器修罗伞,你不一样,你是……” “行了。”谢山姿不耐烦地打断了唠叨鬼,他将指间属于何又的灵力弹入修罗伞。 成功让修罗伞闭嘴后,谢山姿动作轻柔地取下了被伞骨高高举起的沈炼。 “九重雷劫不是普通雷劫,”不同于呵斥修罗伞的烦躁口吻,谢山姿换了个人似的,语气颇为温和地对沈炼道,“ 我要仔细检查你的经脉灵穴,确保无恙才行。” 经脉对于修士而言,几乎和性命同等重要,更何况如果经脉被探查,难保元神不会被看出异样。 沈炼挣扎着要从谢山姿掌心逃走,偏偏那看似瘦弱无力的五根手指,牢牢禁锢着他,别说逃脱,连动弹都动弹不得。 “别动,”谢山姿道,他伸出根手指,边点在沈炼的小脑门上,边安抚道:“我灵力进入你体内会有点痛,暂且先忍忍。” 随着话音落地,一股霸道又精纯的灵力,自两人接触的地方灌进了沈炼体内。 那股和谢山姿长袍颜色别无二致的雪色灵力,甫一进入沈炼经脉,当即自发游走起来。 因为担心伤到小银龙,谢山姿探入的灵力并不太多。 然而即便如此,被毫不相干的他人灵力涤荡周身要穴经脉,沈炼还是没忍住痛哼出声。 在沈炼以为魔修身份暴露无遗的前半息,听到了他痛苦吸气声的谢山姿,没有再控制灵力继续前进。 感受到谢山姿灵力撤出,逃过一劫的沈炼,萎顿在谢山姿手心喘.息。 端详着龙角颤动的小银龙,谢山姿眸色有些晦暗莫名。 那厢,半晌没听到说话声的修罗伞,急切道:“凌霜君,月兆情况怎么样?” 难得的,谢山姿竟然回答了:“他修为耗尽,短时间内恐怕变不成人身了。” “什么?月兆能变出人身了?!”偏了重点的修罗伞惊道,紧接着又追问,“那他记忆可以长久保留了吗?” 将沈炼搭在肩膀,谢山姿踏过了门槛。 杵在原地的修罗伞等了等,终究还是等到了低沉的声音:“不能。” 元神未齐,记忆尚且恢复无望,又怎么可能长久保存呢。 第4章 子母碑[捉虫] 沈炼并没有听见那段关于记忆的对话。 他在谢山姿灵力撤出之后,短暂昏迷了会儿。 是以醒来时,发现自己被谢山姿抱在臂弯内,沈炼好悬没吓得龙鳞倒竖。 不等沈炼从惊吓中回过神,察觉他转醒,谢山姿放下手中松涛筏,自小案几的细颈瓷瓶里倒出粒回转丹来。 把回转丹递到沈炼嘴边,谢山姿道:“你修为耗损不少,吃了它可以多少回复些。” 闻言,刚刚查看完猩红魔元记录的上七息所发生的事情,沈炼藤黄的竖瞳略微转了转。 原以为被灵兽引来的雷劫劈毁肉身已经够倒霉了,却不想还有更倒霉的。 阴差阳错地主动送上门,沈炼在犹如天堑般的实力差距面前,踌躇不到半息,就决定先舔着老脸假装自己是灵兽,静观其变了。 这其中,除了拿不准谢山姿对魔修的态度之外,另一个主要原因是,被圈养的灵兽通常不会每日被人盯着。 “或许还能伺机使用涤魂塔。”沈炼心想。 他心存侥幸,将装作灵兽当成缓兵计。不过很快,他就会发现自己大错特错了。 顺从地张开嘴,沈炼才艰难吞了鹌鹑蛋大小的回转丹,又见谢山姿不知自何处,端来碗浮着火焰的赤色汤药。 另只手虚虚点了下沈炼脊背的伤口,谢山姿道:“单叶烈火草熬制的药汁,能祛除极寒剑气,治你外伤。” 听到这话,沈炼不由扭过头,龙角于谢山姿雪白衣领处划出浅浅折痕。 尚未打听到凌霜君洞府所在之前,沈炼吃了不少苦头。 内伤不说,光是外伤,就有不下七道。 而位于脊背位置,日出则愈,日落复裂的伤口,是昆仑剑所留下来的。 受伤之初,沈炼尝试过运行周天,想要自愈伤口。 但是险些斩断龙骨的昆仑剑剑气实在过于强横,任凭沈炼用尽了法子,都无法完全将酷寒剑气驱出体内,最后只好夜夜忍受皮开肉绽的疼痛。 现下,能解决昆仑剑气的灵药就在面前。 沈炼盯着可以照出龙影的汤药,沉默半晌,终于忍不住对谢山姿说了第一句话:“怎么喝?” 瞅了瞅沈炼两排上下交错的尖利牙齿,谢山姿将药碗搁回小案几,不紧不慢地从袖子里摸出块素白汗巾。 沈炼警惕地望着谢山姿的举动。 略略用力捏住沈炼的小脑袋,谢山姿边不由分说地将汗巾系在他龙角,边回答道:“我喂你。” 三两下就被汗巾包住脑袋的沈炼:“……” 明知目前的婴孩装扮有碍观瞻,然而碗沿递到嘴边时,还在谢山姿屋檐下的沈炼,不得不屈辱地把嘴巴张开条缝。 乌黑的汤药,经由谢山姿骨肉匀称的手指,慢慢倾进了沈炼嘴里。 ……然后顺着他嘴角,流到了素白汗巾上。 感受到嘴旁汗巾被漏出来的汤药濡湿,沈炼颇觉有些生无可恋。 单是如此,也就罢了。偏生谢山姿还用种诡异的温情目光,不错眼地凝视着沈炼,凝得沈炼毛骨悚然,恨不得竖起龙鳞。 沈炼无意识的僵硬,谢山姿似乎毫无所觉,仍旧稳稳当当地喂着药。 于是一个不便出声,一个聚精会神地喂药,两人俱不说话,满室寂然,只余得旁边小案几上的兽首香铜炉,静静燃着熏香。 缩在门外的方童子以及修罗伞,战战兢兢地看着这幕。 直到沈炼同汗巾把汤药均分完了,修罗伞才不敢置信道:“月兆喝药居然没有闹。” “而且凌霜君也没有发脾气。”方童子补充道,他转头看了眼修罗伞,“按照以往,你那么说话,他早就把你踹出去了。” “啊?”修罗伞用伞骨骚了骚伞沿,“我难道又说错话了吗?” 对着懵懵懂懂的修罗伞,方童子颇为糟心地挥了挥小肉手,决定以一句结论结束短暂的交流: “你这笨家伙迟早有天会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不对,你说错了。”修罗伞纠正道,“凌霜君说过我不会死,我只会破。” 方童子被这番大实话噎得朝天翻了个大白眼,他懒得再和修罗伞说话,转身往后院去了。 修罗伞蹦跳着跟在后头,嘴里好奇问道:“方童子你去哪里?” “去看那个老头子断气了没有。” “哦,”修罗伞停住了弹跳,“我不去了,那老头子看人的目光好讨厌。” 方童子清脆童音穿过夜雨,遥遥传来:“别忘了你压根不是人。” “诶,我的确不是人啊,我是生出灵智的器灵。”目送秋香色的矮胖身影远去,修罗伞自言自语道。它百般聊赖地冲进天井里接雨玩,着玩着,忽然想起许久不见的涤魂塔来。 “我可以找他捉迷藏呀!”修罗伞兴奋地抖了抖伞面,兴致勃勃去寻涤魂塔了。 当然,修罗伞翻遍木屋,都不可能找到涤魂塔。 因为涤魂塔还在沈炼的储物戒里。 喂完药,谢山姿摘下汗巾,替沈炼擦干净嘴角,然后屈指在小案几上轻敲两下,约有托盘大小的四方通道便无声无息地出现了。 沈炼不动声色地看着谢山姿把空碗和脏了的汗巾放进去。 东西放好,不用再次敲响案几,通道已经自动从四周回拢,转眼间就恢复成了原状,光滑平坦,没有丝毫缝隙,完全不像内有乾坤的样子。 沈炼瞧了两眼,就收回了目光。他仍被谢山姿单手搂在臂弯,除了脑袋,其他身体部位依然是动弹不得的状态。 没过多时,回转丹的药效发作。 澈净灵气流入干涸内府,在心法指引下化作灵力。开始感觉到神清气爽的沈炼,本能于体内运行小周天,促使灵力缓慢游走周身经脉。 回转丹蕴含的灵气虽不少,但对于用尽灵力之后,直接耗损修为的沈炼而言,仍是杯水车薪。 这点,不光是沈炼,连谢山姿都心知肚明。 小周天运行结束,沈炼舒了口气,正想着借机再运行大周天时,忽听得谢山姿道:“你这戒指倒也别致。” 听见这话,沈炼眼皮微微颤了颤。 好在谢山姿只是随口一提,并没有接着追问。他目光对上沈炼藤黄竖瞳,联想到方才喝药的乖巧情形,颇有些感慨道:“出去一趟,反倒跟以前不太一样了。” “以前让你练功,我得磨破嘴皮子。现在倒好,不用说就知道自己运行周天了。” 没忍住摩挲了下银色龙角,谢山姿道:“也不知道你这山谷内都迷路的小迷糊,究竟是怎么找回来的。” 说完这句话,谢山姿缄默下来。他手指顺着沈炼的龙角滑下来,轻轻抚着沈炼背部的银色鳞片。 谢山姿其实有许多事情想问,譬如消失的半年去了哪里,为什么会推算不到,背上的伤是谁下手干的…… 想问的太多,可惜所有问题都因为七息一轮回的记忆,而注定得不到答案。 就如此刻。 沈炼闭紧嘴巴,不敢发出半点声音,唯恐谢山姿再次发现异状。 方才谢山姿那番无心的话,沈炼听得心惊肉跳,若不是受到躯体限制,指不定冷汗都下来了。 “得意忘形了。”沈炼想,“怕是装不了太久,灵兽芯子换了的事情就会被发觉了。” 与其到那时坐以待毙,不如趁现在想出个万全之策,好全身而退。 此外,还必须尽快使用涤魂塔,把灵兽的灵智从自己元神内剔除出去了。 沈炼敛下眼皮,飞快地盘算着。 抱着沈炼的谢山姿,对此一无所知。他来来回回摸了好一会儿龙鳞,正有点沉迷之际,忽然听见塌角传来异动。 一座与谷外石碑如出一辙,体型却小上许多的袖珍碑,急促地抖动起来。 谢山姿摊开手掌,才递到刻着的“凌霜谷”三字碑前,一块黯淡无光的木制命牌就吐到了他掌心。 与此同时,门外传来了方童子的声音。 何又死了。 将手中化为粉末的命牌倒进香炉,谢山姿道:“金丹期的修士陨落,会引起灵力震荡,你现在不宜到场。” “在这儿等我,”谢山姿放下沈炼,“我去去就来。” 直到谢山姿的气息嗅不到了,沈炼从小案几上跳下来。 蜷起尾巴,以后爪撑地,沈炼催动储物戒,把涤魂塔取了出来。 就在他念出口诀,即将使用涤魂塔之际,一柄撑开的四十八骨油布雨伞从天而降,严丝合缝地将一龙一塔笼罩其中。 “哈哈,”修罗伞得意洋洋道,“我捉到你了!” 掀开伞面,用伞骨戳着涤魂塔的修罗伞,不小心戳到了沈炼的尾巴。 “咦?”修罗伞发出惊讶的声音,“原来月兆你也在吗?” 再次被修罗伞抓住,沈炼自欺欺人道:“……不,我不在。” 第5章 凝神草[捉虫] 堂堂元婴期的魔修,连着两次都毫无所觉地被同一只器灵“袭击”,沈炼觉得肯定是有哪里出了问题。 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来,被他自欺欺人行径惊住的修罗伞,忍不住反驳道:“不要隐瞒了,我刚刚都戳到你尾巴了。” 沈炼:“……” 他有点想揍这柄伞。 气氛诡异沉寂下来,眼看对话无以为继,一道懒洋洋的嗓音插了进来:“修罗伞你再不从老子身上挪开,老子就折断你的伞骨。” 约摸是有点怕声音的主人,修罗伞闻言,忙不迭飘开了。 然后沈炼眼睁睁地看着,距离尾巴尖不到半寸远的涤魂塔,摇身一变,变成位打着哈欠的男人。 涤魂塔长华,因为常年犯瞌睡的缘故,眼睛总是似睁未睁地半眯着,眉尾唇梢尽是意兴阑珊。他浑身上下除了眉心缀着的殷红朱砂痣,找不到半点其他颜色,甚至于眉毛长发,都是霜似的白。 秉承能躺绝不站着的想法,长华也不嫌脏,斜斜往地上一躺,以手支颌道:“月兆回来,凌霜君能少发点脾气了。” 长华说话的功夫,恰逢沈炼进入另一个七息记忆。 故而完全忘记前事的沈炼,看了看浮在半空的修罗伞,又瞅了瞅地上的长华,说出句似曾相识的话来:“两个器灵?” “啧。”长华摇了摇头,“ 没想到化了龙还是个傻的。 ” 沈炼还未有什么反应,被殃及无数次的修罗伞忙道:“有话好好说,别动手。” 顿了顿,修罗伞又道:“就算动手也别扯我进去。” 沈炼微微牵起嘴角,心想:“由此可见,以前灵兽打它们完全不是没有理由的。” 难为他身为条小银龙,竟然能做出与人一般的微笑神情来。 长华以为自己眼花,没忍住多看了两眼。等确定沈炼是在微笑后,他赞赏道:“不错,越来越有人样了。” “可是,”修罗伞插嘴道,“月兆根本不是人啊。” 沈炼深深吸了口气,劝诫自己要忍耐,不要动手,不要跟器灵计较,要冷静,冷静……冷静个屁啊! 尾巴一甩,沈炼蓦地朝修罗伞袭了过去。 然后…… 然后没有然后了。 作为防御灵器,修罗伞轻轻松松地挡住了沈炼的攻击,顺便还把他整条龙弹了出去。 宛如离弦的箭,沈炼径直射出门外,被回来的谢山姿兜袖接住了。 原本饶有兴致看戏的长华,一见谢山姿沉下脸色,立马死道友不死贫道地变回原型涤魂塔,跑到角落里藏好了。 至于本能防御的修罗伞,毫无疑问被谢山姿打出屋外了。 耳边回荡着修罗伞“伞骨断了”的哀嚎,沈炼听见谢山姿道:“往后别与它们动手。” 大抵是看出了沈炼眼中的疑问,谢山姿解释道:“你才元婴初期,不是它们的对手。” “器灵和灵兽不同,”谢山姿接着道,“器物无心,开灵智艰难,而它们一旦开了灵智,就等同于普通修士的出窍期了。” 这也就意味着,连人形都不会化的修罗伞,比沈炼最少高了三个境界。 难怪修罗伞两次抓沈炼,沈炼事先都毫无察觉。 沉默片刻,才元婴期的沈炼问:“修罗伞的修为最低么?” 谢山姿捏了捏沈炼的爪子,否认道:“不是。” “修为最低的是它,”谢山姿示意沈炼看向案几上的香炉,“出窍初期的傀儡炉。” 被点到名,香炉顶了顶自己的盖子,算是打了个招呼。 “傀儡炉不喜欢说话,”跪坐在下首整理松涛筏的方童子道,“子母碑也不爱出声,但是它们的脾气都很好。” “至于我,”方童子扭头望向沈炼,“我虽然在它们当中修为最高,不过你放心,我不会同你动手的。” “因为我不敢。” 这句话方童子没说,他担心说了以后会沦落到和修罗伞一样的下场——在屋外嚎啕。 听完方童子的介绍,沈炼默不作声地想:“很好,五个器灵,修为最低的傀儡炉高我三个境界。” 天可怜见的,沈炼直到此时,终于意识到他谁都打不过的悲惨事实了。 幸好记忆保存不久,低落情绪的沈炼,七息后只在识海看到这么行字眼:打不过修罗伞。 倍感屈辱的沈炼:“……” 谈话的这么小会儿时间里,天际已经不知不觉泛起了黛青色。 方童子熬了整宿,早支撑不住趴在塌沿睡着了,而谢山姿也打坐入定了。 “就是现在了。”沈炼想。 眼睛盯着露出个边角的涤魂塔,沈炼悄悄从谢山姿臂弯里钻出来,还未来得及迅速窜远,便被只骨节分明的手指拎住了龙角。 宛如一笔挥就的狭长丹凤眼仍然紧阖着,谢山姿维持着打坐姿势,语气平稳地问:“哪儿去?” 沈炼藤黄竖瞳不由微微瑟缩了下,自认找了个光明正大的理由:“嘘嘘。” 隐藏在浓密眼睫之下的细长眼皮缓缓挑开,谢山姿将沈炼放回臂弯处:“我跟你同去。” 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沈炼瞅着谢山姿根本不容拒绝的脸色,颇有点想骂娘。 实力当前,小弱龙沈炼,最终还是要被迫在凌霜君面前来个一泻千里。 身为大乘期修士,谢山姿早进入不用吃喝的辟谷阶段,故而木屋内并没有设置毛司。 抱着沈炼,谢山姿踏出了门槛。 木屋外,被罚淋雨的修罗伞,感受到谢山姿的气息,当即哭哭唧唧地扑了过来:“呜呜凌霜君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伞骨断了好疼呜呜呜……” 对着迎面而来的湿哒修罗伞,谢山姿身形一闪,转眼就在数丈开外了。 “再上前半步,你剩下的伞骨也要断了。”谢山姿头也不回道。 伞怂志短的修罗伞听见威胁,立马停住了飞行,不敢再继续前进。 被别在谢山姿臂弯处,沈炼无意间回头,看见修罗伞可怜兮兮地耷拉着伞面。 “不用管它。”谢山姿把沈炼的脑袋拨过来。 一人一龙又走了小段路,到了片灵田前。 借着将明未明的天色,沈炼看见灵田里种着从未见过,不知姓名的灵草。 虽从来没有听说,沈炼却莫名觉得灵草的奇特香气有些熟悉,不免轻轻抽了抽鼻子。 这个时候,沈炼还没意识到,他之所以觉得灵草分外熟悉,纯粹是因为灵兽之前吃过太多了。 ——这大片灵草,是专用来稳固元神碎片,使之不会轻易消散的天地珍宝凝神草。 “凝神草还没熟,”想起灵兽以往抱着凝神草不撒手的行径,谢山姿不得不特地叮嘱,“得再过半月才能摘下。” 沈炼含糊应了声,麻溜窜下了谢山姿手臂。 顶着谢山姿迫人的视线,不被允许跑远的沈炼努力憋了半天,总算是憋出了两滴。 嘘嘘完,沈炼重新被谢山姿搂在臂弯。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感觉谢山姿似乎用某种晦涩难懂的目光,盯着他看了一路。 自认没有露出破绽的沈炼,百思不得其解。 等到晌午,莫名其妙被凝神草勾得心痒难耐的沈炼,再次跑去灵田,看见隔壁新种上的灵草时,终于明白先前谢山姿目光的含义。 只见毗邻凝神草的灵田上,种着不少灵兽吃了能利尿的通通草。 “咦,这是通通草。月兆你是嘘嘘不出来吗?”捧着断掉的伞骨,跟过来的修罗伞见到新萌芽的灵草,殷切关怀道。 深知解释只会越描越黑,沈炼索性置若罔闻,扭头就走。 当然,走前他还不忘扯了株凝神草。 可惜没来得及仔细研究,沈炼藏在储物戒里的凝神草就被谢山姿发现了。 “没熟不能吃。”谢山姿抬指随便划了下,就将沈炼储物戒内的凝神草取了出来,不由分说地丢进小案几的通道。 接着谢山姿熟练地给沈炼扎了个龙嘴兜,并端来单叶烈火草熬制的赤色汤药。 被喂着药,沈炼面上不显,实际心里的焦躁有些控制不住了。 已经是入谷的第三天傍晚了,因为谢山姿寸步不离的缘故,导致沈炼在谷内住了两日,都没能找到任何与涤魂塔独处的机会。 不过半个时辰后,契机出现了。 何又带来的首徒醒了。 收到方童子的传讯,谢山姿匆忙赶去后院。 得了自由,沈炼迅速抬爪掩上门。紧接着他转了个身,面对涤魂塔方向,微垂眼皮。 嘴唇翁动,沈炼低低的吟诵声响了起来:“涤古往今来之人,清怅惘已死之魂。涤魂塔,开!” 最后一个字的字音掠出尖利牙齿,藏在塌与墙壁缝隙里的涤魂塔,听到开启口诀,跌跌撞撞地滚到沈炼跟前。 巴掌大小的涤魂塔,在反复吟诵的口诀下,不断变高变广,甚至慢慢浮至空中。 等足有半间屋子大时,涤魂塔停止了变化。它在空中急速转了两圈,而后猛地朝沈炼方向扣了下来。 沈炼不躲不闪,让涤魂塔扣了个正着。 “嗡——” 涤魂塔底罩上地面的声音不断回荡,剧烈的灵力波动引得案几处的松涛筏飞得满屋都是。 慢慢的,动静悉数消了下去,涤魂塔复又恢复成原来模样。 重新安静下来的屋内,通体素雅的小银龙已经失去了踪迹,唯留得一只成人巴掌大的玉色小塔,孤独立于地面。 第6章 万魔渊[捉虫] 按理说,即使关上了门,涤魂塔开启产生的灵力波动,身为主人的谢山姿毫无所觉也是不可能的。但从他有条不紊地继续为何又首徒巩固灵台来看,不太像有回屋查看情况的意思。 所以问题就出在这里。 三百年前,落霞宗掌门伤重。代掌门即现今已仙逝的大长老何又,以涤魂塔为谢礼,恳请凌霜君谢山姿出手相救。 说来也是凑巧,落霞宗派人来时,恰逢谢山姿难得心情不错,因而允了救人。他前往玉莲山,毫无意外地顺利救回了落霞宗掌门。 掌门感激不尽,再三挽留谢山姿小住几日。 谢山姿着急回洞府,有些不耐烦,正准备甩袖走人之际,察觉到了日思夜想魂牵梦萦的熟悉气息。 那气息不知为何,十分薄弱,若有若无的,好似随时都会断了。谢山姿心急如焚,不顾阻拦,蛮横又强硬地闯进了落霞宗的后山禁地。 禁地空荡而荒芜,杂草丛生,除了汪澄澈干净的湖水,别无他物。 重伤初愈的掌门,见谢山姿停住脚步,强忍着擦冷汗的冲动,敢怒不敢言地上前打哈哈:“后山禁地久无人打理,荒凉不堪,实在不是个待客之地。凌霜君还是同晚辈——” 落霞宗掌门的圆场还没打完,就被谢山姿截断了话音:“湖下是什么?” 侧身看向掌门,谢山姿居高临下地冷冷问道。 掌门脸色当场剧变。 闻言,掌门身后其他几位位高权重的长老,俱戒备地围了过来,将谢山姿困囿其中,大有殊死一搏的意味。 谢山姿完全不将这些半截身子埋进土的糟老头子放在眼里,依旧声音冷冰冰地追问:“你们认识谢朓?” 谢朓两字一出,掌门便知道,事情瞒不住了。 “落霞宗开门立派之初,谢前辈曾经倾力相助,帮过大忙。”望着波光粼粼的湖水,掌门缓声道出了祖辈渊源:“后来谢前辈不幸陨落,开山祖师为谢前辈设立牌位,责令门下弟子世代供奉。” “这玉湖水底下埋着的,正是谢前辈的衣冠冢。” 大费周章地设了衣冠冢,又掩人耳目地埋在湖底,甚至将玉湖所在的后山划为禁地,轻易不让弟子进来。 如此前后矛盾,漏洞百出,向来剖根问底非要把事情弄个清清楚楚的谢山姿,却没有再多问。 人生在世,总是容易多方受掣。落霞宗只是个不大不小的门派,那些人当年连谢朓都杀得了,灭掉区区落霞宗,又是何等易如反掌。 落霞宗的开山鼻祖,特地将衣冠冢设在湖底,为的,也不过是希望在留下谢朓痕迹的同时,能保全门下诸人。 “好多年没听人提起谢朓了,”许久,负手背对着众人的谢山姿道,“把你知道和谢朓有关的事情,说来听听。” 约摸是看谢山姿神情不像那些人,掌门迟疑了会儿,如实道:“谢前辈早年外出游历,遇见我派开山祖师。彼时祖师落魄蒙难,被魔修所伤,谢前辈慷慨解囊,不仅花光了身上灵石,还将一身道袍卖了出去,这才凑够了灵石买回转丹。” “祖师伤好之后,想找谢前辈当面道谢,奈何谢前辈早在前夜便不辞而别。祖师没能找到人,甚至连谢前辈的名讳,都还是从他人嘴里知道的。” 谢山姿听着听着,嘴边罕见地浮出缕浅淡笑意:“的确是像他会做的事。” “衣冠冢内埋着的道袍,乃是当年谢前辈为凑灵石卖出去的那件。祖师赎回来后,始终没找到机会,还给谢前辈。”掌门苦笑着摇了摇头,“谢前辈陨落至今,已有一千八百年,晚辈只听闻过这些,其他的,就不甚了解了。” “是一千七百八十三年六个月又十四日。”谢山姿反驳纠正道,他也不管众人听了是什么反应,直接弯腰从玉湖里捞了尾四鳍胭红的鲤鱼,“这条开了灵智的灵兽鲤鱼,算作救你谢礼,我带走了。” 被谢山姿带回来的灵兽,正是日后跃龙门而化龙的小银龙前身。 而所谓的灵兽灵智,压根就是谢朓的元神碎片。 由于灵兽体内的谢朓元神碎片,实在过于微乎其微,担心碎片会突然消散的谢山姿,持续喂了灵兽两百年凝神草。 此外,为了防止发生夺舍情况,谢山姿还让灵兽在涤魂塔里住了近百年,直到元神碎片稳固,才放灵兽出来。 灵兽出来后,因为与涤魂塔相处熟稔,每回被修罗伞烦得没办法,就往涤魂塔里一藏。 这也是此次涤魂塔开启,谢山姿为何无动于衷的原因。 他以为被赶出木屋修罗伞“死性不改”,趁他不在,又偷溜进来闹着要玩捉迷藏。 另一边,位于涤魂塔内,沈炼刚刚适应了无边无垠的黑暗。 四周安静无比,没有半丝风声。喧嚣人世,连同追求成仙永生之路的欲望,都在这静寂安详的漆黑里,不由自主地淡了下来。 沈炼紧绷的上身稍稍放松了些,他前爪落了地,以蹲伏姿势趴在地上,没过多久,就有些昏昏欲睡。 慢慢的,周围好像起了层薄雾。带着凉意的雾如微微起伏的海浪,翻滚着擦过沈炼鼻翼,拂过他银色的尾巴尖。 眼皮半耷拉着,小银龙眉心灵台处元婴,逐渐停止了旋转。 元婴与沈炼的肉身长得颇为相似,长发乌黑,鼻梁高挺,唇珠是恰到好处的匀亭。嘴唇与脸颊因为修为损失惨重,在连续几日服用回转丹的情形下,纵使仍然显露着勉力支撑的青白色,也并不有损散朗淑清的气韵。 若不是眉眼间蕴藏的戾气过于浓重,平添了几分生人勿近的狠厉的话,他这相貌怎么看,怎么都是和魔修不沾边的。 眼下,不着寸缕的元婴胸口,狗皮膏药似的紧紧黏附着团白色柳絮物。 那是灵兽原本的灵智。 不知何时,涤魂塔里开始起了风。风似有若无地刮着,吹得沈炼睡意深了许多。 意识昏昏沉沉的时候,带着无尽凛冽杀意的罡风,突然毫无预兆地自沈炼上空斩落。 宛如紫电惊现天际,沈炼灵台内的元婴结结实实地挨了这刃刀风。 沈炼痛哼出声,混沌睡意几乎是立竿见影地消失地无影无踪,他当即就地打了个滚,险险避开了不疾不徐的第二刃刀风。 然而,慢条斯理的刀风,仅仅只是个开始。 间歇愈来愈短,来势越来越猛烈的罡风,不停地切向元婴与灵智的接触处。 半时辰过去,被罡风追着砍了半天,差点满地打滚的沈炼,发现了一件十分不幸的事情。 当然,这件事情,涤魂塔长华也发现了。 “月兆,你这是招了什么东西回来?”长华懒洋洋的抱怨声回荡在塔内,“我切了这么久,它反倒黏得更紧了。” 十分坦荡地停下了罡风,长华继续道:“恕我无能为力,我不切了,你找凌霜君去吧。” 说完,也不劳烦沈炼念口诀,涤魂塔自发变大,然后抖了抖,把沈炼抖了出来。 滚了小半圈才停下的沈炼,内视着深深渗入元婴的浑白灵智,犹豫不过两息,当真开门去找谢山姿了。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既然涤魂塔已经发现了沈炼体内异常,便也不用再试图隐瞒了。 “与其等到涤魂塔告诉凌霜君,不如主动说明情况,或许还能换得一线生机。” 打着这样念头的沈炼,循着空气中隐隐绰绰的熏香气息,来到了后院。 异常干燥温暖的通房内,谢山姿收回灵力,对自听闻何又死讯起,就一直不言不语的何又首徒元鸣山道:“再给你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后,带着你师父遗体出谷。” 僵硬如石头的元鸣山,听了这话,心里那股悔恨忽然化成熊熊怒火,毫无理由地转到了谢山姿身上。他偏过头,鲁莽又愚蠢地用近乎讥诮的口吻嘲道:“凌霜君能够保持住千年如一日的冷酷无情,肯定没失去过亲人。” “看在你师父刚为你而死的份上,我暂且不计较你这次口不择言以下犯上。”谢山姿道。 “至于你刚刚说的话,”谢山姿转过头,不带任何感情地看了眼元鸣山,“你以为我为什么不飞升?” 元鸣山本能地心下一惊,来不及品味话中含义,谢山姿已跨过房门了。 “下次说话前先掂量掂量自己的实力。”方童子好心道,他从衣襟内掏出何又的亲笔信,递了过去,“你师父留给你的。” 元鸣山心急火燎,一把抢了过去。等他匆匆浏览完,才发觉方童子还没离开。 为何又惋惜了声,方童子道:“你还没向我道谢。” 与此同时,重新和谢山姿回到里屋的沈炼,三言两语说清了自己的来历。 端着茶杯,谢山姿原本可有可无的态度,在听到三个字时骤然变了:“你说你生自哪里?” 沈炼委实很有些惊惴不安,生怕传说中坏脾气的凌霜君一圈揍得自己坐地升天,是以不得不老实规矩地回答:“万魔渊。” 砰的一声,瓷器磕地的清脆声响起,谢山姿手中茶杯不慎摔了个粉身碎骨。 两千年前,剑修谢朓殒身之地,正是万魔渊。 第7章 落霞宗[捉虫] 茶杯摔碎事小,大乘期的修士如此失态,倒委实有些过于罕见了。 两千年前,谢朓被蓄谋已久的所谓好友,以走火入魔为由骗至万魔渊,结果遭到其他大能修士伏击,被困在九曲灭神阵中七七四十九日后,身死道消,元神化为灰烬。 此事乃是谢山姿永不能对他人提及之痛。 沈炼无法得知万魔渊几字究竟是触到了谢山姿心底何等隐秘的地方,他两手空空地来到人世,活了四百年,依旧是无亲无故的孤家寡人,浑身上下最宝贵的不过是没二两重的元婴。 没体会过陡然间柳暗花明,也不懂心绪大起大伏是何等感受,沈炼一方面不着痕迹地调整了后背朝向,做好了谢山姿骤然发难,瞬间夺门而逃的准备。 另一方面,他继续道出事情的前因后果:“在下是万魔渊的魔修,闭关结婴之际,为您所养灵兽的化龙雷劫劈毁了肉身,元神不慎进入了这条小银龙体内。之后还被破开界壁的雷劫,扔进了隔壁界彩云间。” “怪不得当日怎么都算不到下落。”谢山姿想,他被突如其来的峰回路转扰乱心神,一时之间,连沈炼的小动作都没能注意到。 明明心里已经有了猜测,却害怕是镜花水月的一场空,不敢过多思索。 谢山姿不自觉地抿了下过于削薄的嘴唇,嘴角折出常年不笑的深深刻痕。他盯着被茶水泼染上深色的衣袖,示意沈炼接着说。 “跟在落霞宗大长老身后偷混进凌霜谷,本是想借您涤魂塔一用。但是方才在下进入涤魂塔,来回被塔内罡风切了半盏茶功夫,灵兽的灵智依旧未能与在下元神脱离。” 沈炼话音近在咫尺,可谢山姿什么都听不进去了。 当年带灵兽回来之后,为防止出现意外,谢山姿特地用涤魂塔和凝神草养了它近三百年。 所以灵兽的灵智,也就是谢朓的元神碎片,绝不可能轻易融进沈炼元神。 ——除非两个同出本源,都是谢朓元神的一部分。 如果是这样的话,也能解释得通,为何谢山姿一眼看出前后不同,却没想到灵兽躯壳里头的芯子换了人。 因为沈炼的元神气息,和灵兽体内的,别无二致。 许久,维持双腿盘坐姿势不动的谢山姿,闭了闭眼睛。 没有确定沈炼身份之前,任何变数皆有可能。 谢山姿经不起变数了。 右手无声无息地屈指成爪,谢山姿调动灵力,突然翻掌朝沈炼做了个抓的手势。 沈炼暗中提防已久,一见雪白灵力涌出谢山姿指尖,立马运气往门口倒飞而去。 可惜实力相差悬殊,沈炼未能逃脱。 玲珑小巧的精致龙角触碰到谢山姿手指刹那,泛着寒意的精纯灵力,不容置喙地自头顶灌进了沈炼五脏六腑,搅得他周身经脉刺骨的疼。 对沈炼的闷哼置若罔闻,谢山姿操控灵力,顺着他经脉径直来到了灵台。 绵延不尽的雪色灵力,在缓慢旋转的元婴前,猝然顿住了。 看清元婴长相,谢山姿好像遭到当头棒喝,整个人无法控制地颤了下。 时隔两千年,在日复一日的希冀又绝望中,谢山姿终究还是等到了。 所有夜不成眠的漫长等待,所有故意耗损修为的苦心筹划,所有茹毛饮血的食不知味,在此刻都汇成了两个字。 值得。 死寂数千年的心头,猝不及防燃起火热,压抑至今的情感宛如火光,顷刻间喷薄而出,烫得谢山姿狼狈扭过了头。 沈炼被谢山姿强劲灵力涤荡,痛得无暇他顾,压根没察觉到谢山姿眼角仓皇的动作。他等了好一会儿,没等到谢山姿收回灵力,险些企图螳臂当车,蚍蜉撼树。 在沈炼痛不可忍即将暴起反击的前半息,谢山姿总算反应过来,慌忙撤出了灵力。 咚地声响,沈炼避开谢山姿掌心,勉力跳到了地上。他脑袋萎靡地佝偻着,边喘着粗气,边用不甚好的口吻质问道:“敢问凌霜君,你既已查探过了,有什么办法能将灵智与我元神分离?” 坦诚了来历,省去遮掩伪装,沈炼开始流露真性情了。而他有恃无恐的原因,也是方才受谢山姿灵力激荡发现的——灵智正与他元神逐渐合二为一。 这就意味着,若是伤到沈炼元神的话,灵兽灵智必然同样受到重创。 以先前谢山姿对灵兽的珍视态度,必定投鼠忌器,不敢轻举妄动。 事实上,沈炼的推测勉强能算正确。 谢山姿的确不敢再随便动手了。 沈炼前后截然不同的语气,足够让谢山姿明白方才不打招呼直接探入灵力的暴躁行为,造成的后果有多严重了。 “他生气了。”谢山姿想,“要好好哄他才行。” 秉承哄喜欢的人天经地义的歪道理,谢山姿道:“暂时还没有。” 号称为人耿直从不说假话的凌霜君,生平头一回显露出了其深不可测的城府——以问心无愧的架势,光明正大地撒谎扯闲淡。 好在沈炼不傻,听出了话里头的假意。他不错眼地盯着谢山姿的一举一动,嘴里喝问道:“大乘期的修士,决不可能没有办法。” 谢山姿凝视着沈炼的眼睛,张口道:“你知道谢朓吗?” “没听说过。”沈炼戒备地后退半步,“你问这个做什么?” 这就是元神依仍旧残缺不全的反应了。 再问显然无益,过去的事情只能等元神齐全后,由沈炼自己想起来,而不是借由他人之口,听故事般听闻自己的平生事迹。 况且身为药修,谢山姿知道元神残缺的情况下,冒然提起前尘往事,除了会让沈炼陷入两难境地,还会让他重新记起当年元神被割裂的剧烈痛楚。 谢山姿并不想沈炼再经历一次元神被迫分割的痛苦了。 “谢朓是位剑修,他有柄从不离身,通体乌黑的玄铁沉剑,我在找这柄剑。”谢山姿不敢再看沈炼,随口捏了个理由。 他就此打住了话题,转而道:“你方才说你叫什么名字?” 适逢沈炼进入下一个七息,于是他近乎与谢山姿异口同声地问:“你方才说了什么?” 气氛凝滞两息,沈炼与谢山姿大眼瞪小眼。两人面面相觑了好半晌,最后沈炼抢在记忆消失之前回答道:“沈炼。” “沈炼。”谢山姿把两个字放在嘴里嚼了嚼,翻来覆去地念了几遍,“是个好名字,谁替你取的?” “一个鬼修。”事情过去太久,沈炼尝试着想了想,没想起来那人的名字,只依稀记得是个身材高瘦的男人。 白玉京的修士,分为人修、魔修、妖修以及鬼修,其中鬼修最为难成,约摸千不足以成一。 谢山姿活了两千年,都未听闻有哪位鬼修有幸修成大器。 谢山姿不露声色,暗暗记下鬼修两字,面上却了然地颔了颔首,道:“月兆灵智取出来之前,你就是小银龙沈炼。” 月兆是原先灵兽的名字,用来称呼沈炼的确不合时宜。想到这里,沈炼不疑有他,微微动了动龙角,算是应承下来。 “涤魂塔做不到的事情,丹药或许能行。为了分开你与月兆,”心机深不可测的谢山姿,继续睁着眼睛说瞎话,“我得出门去找些奇珍灵草,你跟我同去。” 沈炼并未放松警惕:“你需要什么?我也许有。” “度厄蛛的蛛丝,五彩鹤的鹤顶,白骨蛙的头骨,凤鸣草的新芽以及疾风鸟的心,”谢山姿说出几个似乎毫不相干的珍兽宝草名字,“剩下的,待我开个药方。” 沈炼将信将疑地看着谢山姿。 谢山姿面不改色,颇为坦然自若地任由打量。 到底是活得岁数太少,年纪太轻,不够老奸巨猾。以为有灵兽灵智在就不会上当受骗的沈炼,轻而易举地信了谢山姿的话。 “疾风鸟住在太古八荒境之一的封魂山境,”只听过疾风鸟名号的沈炼道,“听闻入封魂山者,低于出窍期修为的修士,三魂七魄都会被封在山内。” “我不过是个元婴期的小魔修,未免进去就出不来,还是不去好了。” “不行。”谢山姿飞快地想了个激将法,言简意赅地拒绝道,“我不信任你。” 沈炼没说话,他愣愣地看着谢山姿,道:“你刚刚说什么?” 谢山姿:“……” 谢山姿只好重复了一遍。 坦诚而言,谢山姿这话说的有点含糊其辞,但沈炼不傻,哪怕不怎么记得之前发生的事情,弄明白话中含义却易如反掌。 “你以为我会趁你不在,想方设法抹去你灵兽的灵智。”成功被激怒的沈炼冷笑道,“去就去,若我死了,我就拉你的灵兽同归于尽。” 然而此时,被激将法激起斗志的沈炼,并不知道这条所谓的寻药之路,对他而言意味着什么。 至于迫于无奈出此下策的谢山姿,他计谋得逞,心情却也算不得好。 究其缘由,无非是谢山姿连欺带骗,顺利拐了沈炼同行之后,发现沈炼对他戒心太重了。 ——他坦然遗忘了自己“恃强凌弱”,动手在先的事情了。 “这可真是件悲惨的事实。”旁听了整场对话,涤魂塔长华幸灾乐祸地发表高见。 当然,依长华见机不对先明哲保身的怂包性情,此番高见他也就敢在心里想想,绝没有胆子当着谢山姿的面说出来。 再说短暂谈话结束的谢山姿与沈炼两人。 谢山姿从塌上下来,捞了沈炼放于肩头,顺手给他喂了粒凡人哄孩子的糖果:“去封魂山之前,我们得去落霞宗一趟。” “落霞宗?”记吃不记打,沈炼咔嚓咔嚓嚼着糖果,“去哪里做什么?” 谢山姿将傀儡炉收进须弥介子空间,道:“取样东西。” 第8章 袖中府[捉虫] 谢山姿并没有选择与落霞宗大长老何又座下的几位弟子同行,他想与沈炼独处。 而方童子等因为不是人,不用特意避讳,所以三生有幸得以跟着出门。 命方童子将元鸣山扫地出门后,谢山姿又指使方童子给灵田里的凝神草浇了灵泉水,接着还掐指算了算梨花落花之日是何时。 三天禁足令满,得以重新进入木屋的修罗伞,一番往日聒噪,小媳妇般亦步亦趋地跟着谢山姿。 自知晓谢山姿准备出门起,修罗伞已跟在谢山姿屁股后头近半个时辰了。 谢山姿烦不胜烦地转了个身,不想动作过于急促,害得肩上的沈炼险些被伞沿刮到。 修罗伞还尚未忘记前几日的断骨之痛,感觉伞沿擦到了什么东西,想也不想地退开三丈远,嘴里忙不迭地辩解:“不是我,我没有出手。” 顿了顿,按耐许久的修罗伞,没忍住对着谢山姿肩头位置,期期艾艾地开了口:“沈炼……” 小银龙换名字的消息,谢山姿当场交代了屋内的诸器灵。是以没有眼睛的修罗伞虽不甚理解,却很懂闻声下菜,几乎不用缓冲适应,就将常挂在嘴边的月兆二字换成了沈炼。 修罗伞喊沈炼的原因,说来也简单。它想请沈炼向谢山姿说情,带它出谷修伞骨。 毕竟断掉的伞骨一直耷拉着,有点不太好看。 沈炼没理修罗伞,他蹲在谢山姿肩头,正吧唧吃糖果吃得不亦乐乎。 至于为什么不顺水推舟求个情…… 修罗伞之前说话的时候,刚好赶上七息记忆的尾巴,所以沈炼早就忘记它说过什么了。 “沈炼,”修罗伞不依不饶地靠了过来,可怜兮兮地哀求道,“你帮帮我好不好?求求你了。” 识海里还记着两次被修罗伞抓住,以及打不过它的屈辱事实,故而沈炼眼神都不匀个,直接张口拒绝:“不好。” 修罗伞:“……” 修罗伞有点想哭。 事实上,它也的确哭了。 浇完水回来的方童子,见活像个被抛弃的小媳妇的修罗伞,哭哭啼啼地杵在墙角,及时安慰道:“放心好了,凌霜君一定会带你出谷的。” “真的吗?”用声音诠释出涕泗横流的修罗伞,边问边打了个哭嗝。 明知对方没有眼睛,方童子还是满脸严肃地点了点头:“封魂山内多烈日,你知道凌霜君素来不喜欢日光,所以他一定会带你去的。” “可是,”逃不过大材小用的下场,修罗伞哭得更加伤心了,“我是防御灵器,并不是用来遮日头的呀。” 方童子被修罗伞余音绕梁的哭声闹得脑门疼,没控制住做了件谢山姿做过的事情。他顺了把沉睡花的花粉,撒在了修罗伞的伞面。 不出三息,嚎啕大哭的修罗伞就开始打起了颇有规律的呼噜。 “呼——”方童子舒了口气,还没来得及抬袖子擦掉脑门上的细汗,就听见了谢山姿唤他的声音。 “来了!”方童子把修罗伞夹在胳肢窝下,仔细关好了门窗,而后迈动小短腿,奋力地朝谷口赶了过去。 接连下了数日的春雨终于停了,艳阳高悬,晴空万里,天空呈现出澄澈的青碧色。午后碎金日光透过竹叶缝隙,投在谢山姿肩膀,刺得沈炼微微眯起了眼睛。 守在谷外的落霞宗弟子,已经随元鸣山抬着何又的遗体回去了。残余的悲切痛意,在暖风吹拂下,渐渐消散了。 等方童子出来了,谢山姿也不下禁制,直接屈指施了个灵术。 沈炼只觉得谢山姿手指飞快动作,恍如虚影晃过,快得连灵力运行轨迹还没捕捉到,属于凌霜谷的痕迹就陡然不见了。 这个不见,是指真正意义上的不见。 少了滂沱大雨遮蔽视线,竹林到了石碑处便戛然而止,露出后头的一马平川来。绿意盎然的低洼地,没有簇拥如同雪海的梨花,没有木屋,没有灵田,也没有半点灵气存在。 谢山姿把整个洞府缩成半个手掌大小,正要随便往袖子里一揣,就察觉到了沈炼的目光。他不由微侧过头,把缩小无数倍的洞府递到沈炼眼前,解释道:“这是玲珑袖中府。” 将洞府炼成能随身携带的法宝袖中府,不仅需要耗费大量的上等灵石,还要七十二位金丹期以上的炼器修士,不眠不休地炼制四月整,期间不能出半点差错。稍有差池,则前功尽弃。 是以袖中府虽然有着走到哪儿带到哪儿,避免风餐露宿,不用以地为床以天为被的诸多优势,但整个白玉京依然没几个人会真的这么做。 出得起炼制袖中府灵石的修士,更愿意拿同等数目的灵石去购买罕见材料,炼制灵器。 看着谢山姿莹白掌心里的小小凌霜谷,沈炼忍不住在识海给他添了个“人傻钱多”的评价。 幸好谢山姿并不知道沈炼想的什么,他孔雀开屏似的展示自己的杰作,却半句夸奖都没捞着。 见沈炼兴致缺缺地舔了舔嘴巴,谢山姿蔫蔫地收回了袖中府,顺便还另外掏出粒糖果来。 把糖果喂给沈炼,谢山姿估量了下剩余的数目,发现必须在日落前赶到山下集市了。 上次买的胶牙饧即将告罄了。 说起来,小银龙嗜糖这件事,完全是被谢山姿无意间惯出来的。 以前灵兽初来乍到,在凌霜谷待的颇为不适应,经常夜里跳出水面,想把自己渴死在夜里。 某次谢山姿换水时,不慎带翻了案几上的蜜罗花粉罐。约有小半罐的蜜罗花粉,眨眼间就倒进了水中,凝结成了透明的晶块。 原本搅得水花四溅的灵兽,突然停下了摆尾。谢山姿低头一瞧,瞅见灵兽正绕着晶块游来游去。 发现灵兽好糖后,谢山姿没少把糖混在灵药里。渐渐的,灵兽养成了嗜糖的毛病,谢山姿得了个有事没事拿糖哄灵兽玩的习惯。 然后,嗜糖这个癖好,寄身小银龙的沈炼也染上了。 费力分开被胶牙饧黏在一起的牙齿,沈炼忍不住在心里又愤愤唾了声小银龙奇怪的癖好。 那厢,方童子抬头瞅了瞅日头,觉得还未到需要打伞的时候。他夹着修罗伞,俯身拍了拍石碑的顶部,颇为老气横秋地嘱咐道:“母碑,劳烦你看家了啊。” 子母碑中的母碑,轻轻应了声。 它的声音太过于轻微了,以至于沈炼只模糊听出是道温婉的女人嗓音。 身前身后的琐事通通处理妥当,方童子满意地直起腰,约摸落后谢山姿半步远地跟着下山了。 山间小道还略有些泥泞湿意,脚踩下去,鞋底极易沾染泥土。 不过这种情况只会出现在修为不够高深的普通修士身上,到了谢山姿和方童子这里,则全无可能了。 是以快行到山脚的集市外时,谢山姿白如冬雪的袍角,依然一尘未染。 谢山姿所住的凌霜谷,位于白玉京东南方,远离凡人地界。 严格来说,求仙问道的修士基本不与凡人混住。一是因为凡人生而带浊气,不利灵气凝聚。二是除门派外,修士大多独来独往,偶有三五成群的,都是暂时搭个伴,行过难路,再大道朝天各走一边。 故而谢山姿要去的集市,也是没有凡人的。 说到集市,修士的集市与凡人的相比,并无多少不同,只是将金银铜钱,换成了灵石灵珠。 大概是太古八荒境将开的缘故,往日早就歇市的集市还算热闹,穿着各色道袍的修士穿梭其中,偶见中意的,便掏灵石买下。 ——几乎每个摆了个摊的修士都有所收获,只除了一个人。 闫玉生今日颇为倒霉,他早上来晚了没占到好位置,只得角落里支了个摊,结果整日下来无人问津。 眼见日落在即,毫无进项的闫玉生按耐不住地有些焦躁。他停留筑基后期已久,近日打算去丹圣门下的丹药铺,购买能够增加三成结丹把握的降尘丹。 闫玉生把所有灵石都拿了出来,能卖的全都卖了,奈何距离降尘丹所需灵石仍然差了大半截。 目光在人群中扫来扫去,闫玉生眼底流露出露骨的贪婪。他盘算着捡个肥点儿的下手,结果视线偶然间刮过,刮到了正远远走来的两个人。 容貌昳丽,身材瘦削的男人身后,跟着位七八岁圆润的童子。 童子穿着秋香色的长袍,上头没有任何绣纹。他胳膊下夹着柄断骨的黑色油布伞,露在外头的一节手臂普通藕节似的白嫩,一看就是出身宗门长老座下。 闫玉生打量完童子,又把视线投向了打头的男人。 男人身量颀长,眉目乌黑,长发仅用黑色透额罗松松圈着,斜挑入鬓的长眉底下,是一对宛如水墨画成的漂亮丹凤眼,唇薄且红,唇角天然内敛。 单看长相,男人相貌有些过于不俗了。然而他一路走来,竟然也没几个人敢正面直视他。 “看不出修为,必然是金丹期以上,”闫玉生想,“说不定识货能发笔横财。” 搓了搓手,闫玉生扯出副讨好的笑容来。 谢山姿没想到来集市买个麦芽糖也能遇到这种事情。 面对故意贴上来滔滔不绝的闫玉生,谢山姿停下脚步,接着烦躁地撩了撩眼皮。 只听见“砰”地一声巨响,闫玉生整个人凭空倒飞出去,连着撞翻了四五个人,又砸了两个摊子,才生生止住了退势。 集市静了下来。 谢山姿丝毫不觉自己行为有何不妥,他微侧过身,露出蹲在肩头的沈炼。 “你说的那片龙鳞,”谢山姿道,“在什么地方。” 第9章 玉面佛[捉虫] 出于不想让其他人看见堂堂元婴期魔修舔糖吃的缘故,沈炼给自己施了个障眼法,不想遭到谢山姿毫不留情地点破,登时被迫显出身形。 把爪子里的糖往嘴里一塞,沈炼镇定自若地顶着所有人的目光,朝四仰八叉摔在地上的男人望了过去。 方圆百里只有两个小门小派,加上鲜少有人见过凌霜君,导致闫玉生理所当然地以为雪衣男人顶多是个金丹期的大能。等他结结实实挨了一击,再把暴躁易怒的性情与传闻中距离此处不远的凌霜谷联想起来,后背当即被冷汗湿透了。 心知侥幸捡了条命,闫玉生连嘴边的血迹都顾不得擦,忙不迭爬起来,冲着谢山姿的方向道:“晚辈有眼不识泰山,在您老人家面前班门弄斧。龙鳞在晚辈的摊子上,晚辈这就取来。” 见到闫玉生卑躬屈膝的模样,方才受到连累被撞翻的几位修士,明白谢山姿绝对惹不起,只好连呸了几声倒霉。 呸声压得极低,显然不敢让谢山姿听见。 龙须微微颤了颤,沈炼嘴里含着糖果,饶有兴致地看着戏。 听了闫玉生深表诚意的话,谢山姿不置可否。 闫玉生揣摩不透他的态度,又没胆子抬头看他脸色,正迟疑间,听得脆生生的童音斥道:“磨蹭什么,还不快去取!” “是是是!晚辈就去!”闫玉生赶忙应道。 勉强按下气血翻涌,闫玉生脚下生风,匆匆走向角落里的小摊。围观众人见他过来,俱退开让出条路。 不多时,闫玉生于众目睽睽之下捧着只木盒回来。 “您请看。”恭恭敬敬地将木盒举过头顶,闫玉生道。 谢山姿抬了抬手指,木盖咔哒地自动打开,露出里头指甲盖大,银光流转的龙鳞。 沈炼都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脱过鳞片了,他瞅见木盒里的龙鳞,当即伸爪做了个勾的动作。 不想谢山姿眼疾手快,颇为坏心眼的故意先沈炼半步,将龙鳞挟在了指间。 “这是我的。”沈炼道,他猛地蹿下谢山姿左肩头,朝谢山姿夹着龙鳞的右手扑了过去。 谢山姿略略转身,稳稳当当地用右肩接住沈炼,边走边一语双关地反驳:“不,小银龙是我的,” 觉得的确是这么回事的沈炼:“……” 沈炼无话可说,只好眼睁睁看着谢山姿把龙鳞收了起来。 落在后头的方童子,没忍住露出个不忍耳闻的表情。 走至闫玉生面前,方童子想了想,从腰间储物袋里掏出枚中等灵石,准确无误地抛进了他高举着的木盒:“算作你砸了人家东西的赔偿。” 闫玉生做好了龙鳞白送的准备,压根没想过能得到灵石,不由明显愣住了。 没听到想听的话,方童子皱了下颜色寡淡的眉毛,颇为不满地催促道:“你怎么还不道谢?” 那厢,谢山姿已经带着沈炼走进了临街的一家丹药铺。 丹药铺出自丹圣门下,乃是第五十六分号。铺中多卖些中下品灵丹妙药,诸如炼气期修士所需的聚气丹伐髓丹,疗伤的化瘀丹,短时间内提升一成修为的黄清丹,以及练气后期才能用的筑基丹。 五十六分号丹药铺的掌柜,姓候,是位筑基后期的中年男人,人如其名,猴子似的精瘦,五短身材,得凭借特制的高凳,才能从柜台后露出颇有些尖嘴猴腮的脸来。一双比细缝还窄的眼睛总是努力睁大着,奈何效果十分不明显,看起来和闭着未有太多差别。 好在也正因此,得以成功藏匿住眼底的精光。 说起来,五十六分号的候掌柜和外头的闫玉生原是旧相识,早几日因为降尘丹生了龃龉。 方才见闫玉生挨了打,候掌柜只差没痛快地拍桌子了,等他转头想起自己同闫玉生修为相差无几的事情,顿时吸了口冷气。 现在见到谢山姿带着沈炼进来,非常善于见风使舵的候掌柜,立马跳下高凳,特意绕出柜台来行礼:“老祖大驾光临,未曾远迎,实在失礼。” “分号丹药不全,若是老祖有什么瞧得上分号又没有的,小的马上传讯给总号,差人送来。” 候掌柜话说的诚恳又恭顺,颇有几分滴水不漏的意思。他小心赔着笑脸,竖着耳朵等谢山姿的说出来意。 谢山姿眼皮不抬,径直走到柜台前,朝后头最高处的冰裂瓷瓶示意道:“把我要的麦芽糖拿来。” 闻言,差点打坐入定的沈炼,眼睛好像被擦燃的火石,蓦地发出亮光来。 候掌柜正微微仰着头,做出副洗耳聆听的姿态。听见这话,他下意识抬起头,重复道:“您说麦芽糖?” 万没想到会对上沈炼藤黄的竖瞳,候掌柜似乎颇为惊吓。若不是担心失态惹怒谢山姿,他那小身板怕是要当场昏厥过去。 沈炼不懂他目前这个半条手臂长都不够的倒霉样有啥好怕,见侯掌柜怕得发抖,索性火上浇油地咧开嘴。 瞅见森寒尖利的牙齿,候掌柜抖得更厉害了。 谢山姿不明所以,他低头瞅了眼其貌不扬,又抖得筛子般的候掌柜,嫌弃道:“你们丹圣门是不是后继无人了?” 候掌柜发出疑惑的单音:“啊?” 谢山姿懒得重复,转而道:“之前那位掌柜没交代你?” 话说到这里,候掌柜终于记起来了。 前掌柜临调走前,曾对接任的候掌柜说过,如果见到位七八岁的圆脸童子进来,就把最高处的冰裂瓷瓶给他。因为时间紧急,前掌柜只言明灵石已付,未曾提及瓶内装的什么。 候掌柜当然打开看过,但由于他既不是封瓶人,也不是买主,所以根本不可能看清里头的东西,故而也不知道那用来装上品灵丹的冰裂瓷瓶内,装的居然是凡间常见的麦芽糖。 反应过来的掌柜,脸上闪过不敢置信的绝望神色,不等他连声道歉,谢山姿已经自己动手,取了冰裂瓷瓶走了。 夹着修罗伞的方童子,则是默默收回刚刚踏进店铺门槛的右脚,扭头跟了上去。 谢山姿怕沈炼糖吃太多,随手把冰裂瓷瓶收入须弥芥子空间。沈炼见捞不到,尾巴一摆,便想窜进店铺自己买去。 谢山姿抬手捉住了沈炼,好声好气地哄道:“不能吃太多,你牙——” 余下话音未能出口,又被咽回肚里了。口吻带着点无奈意味的谢山姿,眼尾余光瞥见檐下身影,脸色几乎立即冷了下来。 发现谢山姿神情变化,沈炼艰难转过了脑袋。 孑然立于店铺台阶下,男人年纪很轻,约莫二十出头,长身鹤立,面如冠玉。 可惜模样生的再温润和雅,偏生是个清心寡欲的和尚。 “镜非台的和尚。”沈炼确定了对方来头,他目光扫过黑绦和红色袈.裟,瞳孔不由微微瑟缩了两下。 能穿黑绦和红色袈.裟外出,除了几个老的牙齿都快掉光的秃驴,还有一个人。 一个在此之前,沈炼只听过名号,从未见过的人。 十世佛修,玉面佛。 佛修修慈悲心菩萨肠,辗转十世,历经世间疾苦,若还能初心如故,便能成佛。 而玉面佛此前已经修了九世,现在正历经最后一世。 见到玉面佛,沈炼有些不适地别开了目光。他早年杀过不少修士,其中就有外出历练的镜非台的和尚。 然而看见玉面佛不高兴的,又岂止是沈炼一人。 谢山姿皱了下眉头,明明算来都是相识近千年的朋友了,他却连表面客套都懒得做,直接毫不客气地问道:“你来干什么?” 脖子上挂着一百零八粒挂珠,玉面佛垂头揖了个佛礼:“谢道友,好久不见。” “主持即将闭关,恐有百年不得出来,特托贫僧前来,将此物交与谢道友。”玉面佛说着,从袖子里掏出只暗紫色的精致木盒。 那盒子乃是用珍贵的万年佛香木雕刻而成,里头不知放了什么天地之宝,沈炼一眼看过去,只瞧出三十八道出自不同佛修之手的封术,以及无数凌乱无章的灵力轨迹。 盒面的那些灵术,不仅将佛香木本身的幽沉香气封住了,甚至连盒中东西的气息也被严丝合缝地锁住了。 沈炼嗅了半天,没嗅到半点痕迹,转而开始专心致志地思考,“谢山姿什么时候和镜非台有来往”等无关紧要的问题了。 而看见木盒的谢山姿,整个人却好似被人踩到痛穴,差点没勃然大怒了。 “那真是有劳了。”当着沈炼的面,谢山姿生生克制住了怒火,他随手匀出道灵力,粗暴夺过了玉面佛手中的佛香木盒。 玉面佛目的达到,再次作了个揖:“阿弥陀佛,贫僧不敢当。” “我看你敢得很。” 知道谢山姿对自己芥蒂太深,玉面佛无声叹了口气,低低宣了声佛号。 时近傍晚,暮色将至,夕阳余晖温暖笼罩住匆匆收摊归去的众修士,人声和跫音潮水似的渐次消退。玉面佛眉眼微垂,长如鸦翅般的睫毛在秀挺鼻梁出落下深重阴影。 玉面佛揖完礼,稍稍停顿了会儿,便转身走了。 看着玉面佛融进夕阳里的身影,谢山姿心里那股好不容易按下去的怒气,不知怎么的又陡然升了起来。 “站住,”谢山姿叫住了玉面佛,“老温呢?” 谢山姿口中的老温,即旱魃温亭候,乃是他的至交好友。两人相识至今,算来足有两千年整了。 玉面佛停下脚步,也不回头,用十世如一日的寡淡口吻道:“温施主并未与贫僧同行。” “两百年前他找我喝酒,喝醉之后说要斩断牵连,之后销声匿迹。”谢山姿嘲讽道,“他除了去镜非台找你,还有什么地方能让他一去两百年?” 绚烂余晖照在玉面佛毫无情绪变化的脸上,俨然还是悲天悯人的菩萨低眉。他动了动削薄的嘴唇,重复道:“谢道友,温施主并未与贫僧同行。” 谢山姿没有再说话。 玉面佛等了等,没等到谢山姿的声音,遂道了声“贫僧告辞”。 津津有味地看完戏,沈炼用爪子捺了捺龙须,敏锐察觉到这位走远的玉面佛,似乎和素未谋面的旱魃温亭候别有隐情。 第10章 白马尖[小修] “你闻到什么没有?” 玉面佛离开不久,明知沈炼不可能知晓佛香木盒里放着何物,为求心安,谢山姿还是旁敲侧击地问了句。 此时谢山姿已经解了凌霜谷的法术,寻了个平坦阔地,将之安放下来。 熟悉的低槛敞门里屋内,沈炼还没理清玉面佛与温亭候的关系,记忆便自作主张地重新步入轮回了。他连八卦都未能记住,更不用说谢山姿语焉不详的试探了。 茫然瞅了眼谢山姿,沈炼道:“你刚刚说什么了?” “他不知道。”谢山姿松了口气,麻溜地岔开话题:“太古八荒境要开了。” 沈炼心不在焉地应了声,过了半息,忽然惊道:“等等,你说太古八荒境要开了?” 谢山姿对诸如此的迟钝反应颇有些无话可说,只好倒了杯茶,递给了沈炼。 “什么时候?”下意识接过杯子,沈炼用小小的两只前爪捧着。 给凝神草浇完水回来的方童子,代替谢山姿答道:“十五日后。” 沈炼如遭雷劈。 “托了七息记忆的福,连八荒境开的日子都算错了。”沈炼蛮横无理地把过错推给了七息记忆,拒不肯承认他是因为对八卦投入太多心思才算错的。 自结婴以后,沈炼一直未能巩固境界,平常小打小闹也就算了,但若是要进封魂山,境界不稳可不是闹着玩的。 毕竟封魂山的名号,连出窍期修士都闻之色变,何况才跨入元婴期的沈炼。 “我得闭关几日,”沈炼道,“到了落霞宗再出关。” 说完,也不待谢山姿表态,沈炼就言必行行必果地,捧着冒着热气的杯子践行去了。 “沈炼?”谢山姿叫了声沈炼的名字。 沈炼没有回答,他入定了。 导致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方童子,小心翼翼抬头瞅了瞅谢山姿锅底般的脸色,然后默不作声地收拢住不自觉展开伞面的修罗伞,出屋避风头去了。 屋子复又安静下来,谢山姿肩背板正地端坐着,过了好一会儿,屈指对傀儡炉弹入道灵力。 平素里薄淡袅袅的轻烟,骤然翻涌起来,浓烟喷射而出,在谢山姿面前形成了一道白发白眉的虚影。 虚影渐渐凝实了,成了个方童子与沈炼俱见过的人。 ——何又。 但何又显然不是当初的何又了,他面色青白,双眼无神,动作僵硬又分毫不差地双膝跪地,一板一眼道:“谨遵君上指示。” 侧对傀儡何又的谢山姿,眼皮不抬:“去查所有鬼修,我要他们生前鬼后事迹。” “是。”何又磕了个头,紧接着如来时般散在空气中了。 另一头,方童子带修罗伞去灵田采摘成熟的凝神草了。 陷入沉睡的修罗伞,毫不知情自己因为方童子才侥幸逃过一劫,它梦见断掉的伞骨修好了,忍不住兴高采烈地挥来挥去。 咻的破空声响起,伞骨即将抽到方童子脸蛋的刹那,被方童子眼明手快地抓住了。 高高提起的心稍稍往下落了些,方童子来不及歇口气,第二根伞骨又目标明确地朝他脸蛋袭了过来。 咻,咻咻,咻咻咻…… 只有两条手臂的方童子很快不敌四十八骨的修罗伞,不幸败下阵来,被抽中了。 脸蛋瞬间肿起老高的方童子,面无表情地擒着扭动的伞骨。他深深吸了两口气,劝诫自己修罗伞还是个孩子,不要同他计较,否则太跌份了,丢了器灵的脸。 显而易见的,在脸蛋被抽中的悲痛事实面前,劝诫没有起到丝毫作用。 方童子是可忍孰不可忍地把修罗伞往地上一摔,怒气冲冲地走了。 被摔醒的修罗伞,哼哼唧唧地爬了起来,它用完好无损的伞骨轻轻点了点伞面,确定伞面没有被自己断掉的伞骨戳烂后,悄悄松了口气:“还好还好。” 可怜见的,修罗伞此时还没意识到,它已经失去最后一位心地善良的盟友了呢。 沈炼入定的第三日晌午,谢山姿带着方童子到达了落霞宗。 落霞宗位于玉莲山,除三座主峰外,还有四座伴峰,共计七座峰头,堪称群峰环绕了。其中主峰白马尖,是门派所在的山峰。 落霞宗掌门收到山脚守门弟子传讯,说有人求见时,正和其他几位长老商量大长老之位由谁接任的事情。 “我派掌门岂想见就能见,”被打断了谈话,二长老语气颇为不善道,“让他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守门弟子战战兢兢地瞅了眼不远处的男人,嗫嚅道:“弟子不敢。” 二长老恨铁不成钢地斥道:“这有何不敢!你且把传讯石给他,让我来——” “罢了,”掌门伸手按住二长老,转头对殿堂内的传讯石道,“你且问他是谁,执意见我所为何事。” 守门弟子让男人释放出来的威压弄得险些哭了,两股战战地哆嗦道:“来人说、说他来取样东西。” “东西?”须发尽白的落霞宗掌门皱了皱眉毛,“什么东西?” “不知、不知道,来人没说。” 三长老见守门弟子半天说不到点上,急急插了进来:“那他有没有说他叫什么?没说你就把他外貌大致描述描述。” “哦好、好的,”门下弟子带着哭音道,“来人带了条龙,还有个七八岁的童子,那条龙还会说话,哦不!掌门,他要硬闯了!” 这句话之后,传讯石那边的声音忽然没了。 三长老急得把传讯珠来回摇了摇好几下,喂了好几声后,珠子里终于再次传来了声音。 “掌门,来人穿过了护山大阵。”凝视着转瞬远去的雪白背影,守门弟子仿佛心如死灰,语气毫无波澜道,“他马上就要到达大殿了。” 话音落地,紧闭的殿门,砰地被人一脚踹开了。 望着出现在门口的谢山姿,掌门沉默会儿,刻意压低声音问道:“今日守门弟子是谁名下的?” 起初情绪高昂后来便不说话的二长老,很是面子挂不住地低下了头。 掌门站起身,边往门口走,边对余下几人传音入密道:“很好,罚他扫大殿两月。” “晚辈见过凌霜君。”走到谢山姿跟前,掌门熟练地换下恼怒神情,恭敬行礼。 “客套省了,”谢山姿开门见山道,“我要你们玉湖底下,谢朓的那件道袍。” “绝不可能!”赶来的二长老听见这话,敷衍地拱了拱手,断然拒绝道:“凌霜君明知此物对我派的重要性,还能提出这般要求,未免过于咄咄逼人了!” “成益!”掌门低声喝止二长老,他目光在谢山姿肩头岿然不动的小银龙身上转了圈,想起三百年被谢山姿带走的,那条与小银龙颇为相似的鲤鱼,不由试探道:“小银龙可是当年的……” 掌门无声做了个鱼的口型。 谢山姿不承认也不否认。 但这样的态度足够说明一切了。 掌门缄默下来,他掌管门派数百年之久,必定不会是愚笨不堪目光短浅之辈。短短数息间,他由谢山姿执意要衣冠冢里的道袍,推测出了谢朓或许已经得获重生的真相。 “若是如此,道袍赠与凌霜君也无不可。”良久,掌门道,“不过晚辈有个请求,还望凌霜君能答应。” 谢山姿早已料到落霞宗的人会同意,甚至对于对方会提要求的行为,他也不算意外。 “说。”谢山姿惜字如金地吐出个字。 掌门一揖到底:“太古八荒境开在即,适宜门中弟子历练的无边海境,距离落霞宗十分遥远,且中间隔着的清虚门,当年与我派尚有旧怨在。” “晚辈困囿于八荒境的规矩,不能亲自护送。故而恳请凌霜君,施以援手,沿途看护门中弟子,直至他们抵达无边海境入口。” 坦白来说,掌门的要求不算太难。 谢山姿与沈炼要入封魂山境,必须先穿过无边海境,是以护送那群筑基期的小崽子们,简直是举手之劳的小事。 但谢山姿并没有立即答应。 “你们打算派谁当领头人?”谢山姿问。 掌门万没想到谢山姿会问这个,仍旧姿态恭敬地回答:“领头乃是由已逝大长老首徒元鸣山担任。” “如果你还想其他弟子活着回来,”谢山姿把闭关未醒的沈炼放在方童子头顶,“我劝你还是换个领头。” 这话说的十分不客气。 掌门以为元鸣山在凌霜谷时出言不逊,惹怒了谢山姿,忙道:“鸣山性情虽有些顽劣,说话心直口快,但从未有过恶意,凌霜君……” 谢山姿回头瞥了眼着急解释的掌门,“你知道当初元鸣山的灵台是被谁毁的吗?” “所以,”偌大的落霞宗厢房内,结束闭关神清气爽的沈炼,老神在在地端坐方童子头顶,“元鸣山的灵台究竟是谁下的手?” 谢山姿同落霞宗的人做的交易,沈炼并不知情,他甚至不知道谢山姿干什么去了。他醒来后,就和方童子孤零零地待在古意盎然的厢房内,桌上还有壶冒着热气的灵茶。 方童子摇了摇头,表示对这个问题并不知情。 说来对于元鸣山灵台被毁之事,沈炼好奇许久了。他甚至不惜耗费魔元,在识海内记下了此事,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够知晓事情始末。 不得不说,作为魔修,沈炼的某些嗜好比起灵兽爱吃糖这个,还要令人不忍耳闻。 沈炼没问到答案,颇为无趣地窜了方童子的脑门,开门时迎面撞上了跑去放风的修罗伞。 也不知道做了什么,修罗伞的呼吸颇为急促。 方童子听它喘了好一会儿,没忍住还是主动搭理了它:“你做贼去了?” “咦?”修罗伞惊喜交加,“童子你终于肯理我啦?” 耳边回荡着这个异常亲昵的称呼,方童子默默收回了握手言和的决定。 “我刚刚学到首歌,”修罗伞对方童子的内心真实想法一无所知,它神秘兮兮地凑到了方童子面前,同时不忘用伞骨勾住沈炼的尾巴,以某种非常蛮横不讲理地方式将他拉了过来,“唱给你们听呀。” 清了清嗓子,修罗伞平素里软糯的童音,忽然变成了更为沙哑甜腻的少年嗓音:“嗯……啊……啊嗯……” 猝不及防的沈炼:“……” 猝不及防的方童子:“……” 第11章 九尾狐[小修] 就在方童子面无表情地翻找起沉睡花的花粉时,久久不见人影的谢山姿出现了。 即使身在水下,依然留了缕神识在沈炼龙角的谢山姿,听见婉转呻.吟,急得火烧火燎地赶了回来。这回他连门都没踹,直接干脆利落地穿墙而入。 然后对上了沈炼满眼生无可恋的视线。 气氛诡异地僵住了,布置雅趣的厢房内,两人一龙,外加一把呐呐收了声的修罗伞,俱悉数沉默下来。 修罗伞感觉自己好像又犯了大错,惴惴不安地往门口挪了挪。它已经断了根伞骨,这么久了还没修好,绝对不能再断了。 出乎意料的是,谢山姿并没有捶修罗伞,他俯身将沈炼捞回肩头,而后随便挑了个座位坐下。 嗅到谢山姿身上带着的潮湿寒意,沈炼不知道为什么,竟然觉得有些莫名熟悉。他往谢山姿裸.露在外的脖颈凑了凑,自以为不着痕迹地仔细嗅了几下。 事实上,在沈炼靠过来的刹那,谢山姿就整个儿僵成了石头。他一动不动地任由着沈炼嗅来嗅去,差点紧张地连呼吸都忘了。 “像是刚从湖里或者池内出来。”沈炼嗅完,大概知道谢山姿去过什么地方了。 同样不易察觉地后退小半步,沈炼回到了原来位置。 原以为会得到龙吻的谢山姿,等了半天,等到了沈炼退回去的结果,当即扭过头来,不敢置信道:“没了?” 沈炼莫名其妙:“什么没了?” 意识到方才只是想太多,谢山姿整个人如丧考批。被亲的愿望这下彻底落空,他总算想起修罗伞来:“你从哪里学来的这东西?” 修罗伞瑟瑟抖着伞骨,结结巴巴地回答道:“外、外面。” “哪个外面?”谢山姿又问。 “这屋子外面,”修罗伞似乎感觉到了谢山姿的不耐烦,当即以壮士断腕般的口吻,毅然决然地出卖道:“我跟那个人学的!” 大概是意识到自己说的不够清楚,修罗伞大声补充道:“看人目光超讨厌的老头子的徒弟!” 摆出标准看戏姿势的沈炼,听见这句颇为复杂的表述,忍不住掺和进来:“你说元鸣山?” 虽然沈炼是因为念念不忘元鸣山灵台被毁之事,才随口提了他名字,不过倒也歪倒正着的,让他瞎蒙对了。 “就是他!”眼见嫁祸有门,修罗伞忙不迭重重应了声,“我感受到他的气息才跟了过去,听见他让别人唱歌。” “就是我刚刚唱的那个。”修罗伞停顿了会儿,不死心地继续问道,“我能再唱一遍吗?那支歌很好听的。” “不能!”沈炼、谢山姿以及方童子异口同声地拒绝道。 修罗伞蔫蔫地垂下了伞骨。 明白方才修罗伞撞破了什么事,为防别人追过来要杀伞灭口,谢山姿只好糟心地把它收进了介子空间。 闯祸精被收了,方童子放松下来,结果导致绷紧的下巴肉又往下垂了些。他想起片刻前沈炼问的那个问题,对谢山姿道:“凌霜君,元鸣山的灵台到底是被谁毁的?” 提到感兴趣的东西,沈炼当即目光炯炯地看向了谢山姿。 “是苏故,”趁机偷摸了沈炼甩来甩去的尾巴,谢山姿接着道,“九尾狐苏故。” 沈炼对苏故不甚了解,只知道她是位已至臻境,却始终没有飞升的女妖修。 “元鸣山怎么惹上苏故了?”沈炼问,“传闻她不是发誓此生不下菩提树么?” 谢山姿深深看了眼沈炼:“苏故曾经爱过的人忌日到了,她出来为那人烧纸钱。” 这倒奇了怪了。 修道人士,元婴期以下,死了便是魂飞魄散,元婴期以上,只要元神尚在,则算是能永世不死不灭。 所以苏故烧纸钱的原因…… “她爱过的人元神俱散了?”沈炼道。 闻言,谢山姿不可避免地心下重重一跳。 时隔这么多年,但凡提到元神俱散几个字,谢山姿就会不受控制地想到谢朓,想到他在九曲灭神阵中的七七四十九天。 “不是,”良久,谢山姿否认道:“苏故爱过的人在那天性情大变,设计伏杀了一个非常好非常好的人。苏故知道后深觉自己有眼无珠,爱错了人,便把那个日子,当成了爱过那人的忌日,提醒自己此生莫忘。” 沈炼没想过还能听到大乘修士的情闻秘事,很是捧场地催促道:“后来呢?” 即使明知元神未齐时,沈炼听这些往事不会有丝毫反应,谢山姿却还是情不可控地,被沈炼全然当故事般听的语气刺得心底发寒。 别开眼睛,谢山姿继续语调平稳地讲述道:“九尾狐素来以美貌着称,苏故烧纸钱碰上了外出游历的元鸣山。” 后面的事情不用说,沈炼都能猜到了。 九尾狐修炼到大乘期,颇为不易,好不容易摆脱了以色侍人的下场,却不想到头来还要被一个没脸没皮的小辈羞辱。 “苏故念在祭日,不想杀生,所以饶了元鸣山一命。”谢山姿三言两语说完了后续。 若不是看在落霞宗为谢朓所设衣冠冢的份上,元鸣山这样品行不端的人,谢山姿不可能会出手搭救。 “这事何又知道吗?”半晌,沈炼问。 如果何又清楚内情,还救元鸣山,未免太不值当了。 谢山姿摆了摆手。 沈炼摸不准他这是何又不知道的意思,还是不知道何又知不知道的意思。 话题就此了之,过了会儿,到了沈炼服用回转丹的时辰。 如今他背上为昆仑剑气所伤的伤口,已差不多愈合,再没有夜里复发过。谢山姿不放心,仔细检查过,才勉强同意他不喝烈火草汤药的要求。 至于为谁所伤的这个问题,每回谢山姿问起,沈炼就装傻充愣,顾左右而言其他。 次数多了,谢山姿便以为他是不记得了,只好另寻他法,搜找昆仑剑的主人。 至于昆仑剑的主人究竟是谁,事实上,这个问题的答案沈炼再清楚不过。 那个明知小银龙就是沈炼,还抽剑斩了沈炼一剑的男人,沈炼从未忘记过。 “胡枝子。”服过回转丹的沈炼无声默念,藤黄竖瞳仿佛顷刻间爆发出璀璨而强烈的恨意。 胡枝子,是沈炼四百年来唯一的朋友,也是背后伤他的魔修。 当初沈炼费尽修为,回到白玉京,找的第一个人就是胡枝子。 原以为旧友重逢,再不济也能寒暄两句,却不想胡枝子盯上了沈炼的龙骨。 那杯添了溃灵散的茶,多亏沈炼鼻子灵敏嗅了出来,不然误喝下去的沈炼,恐怕尸体都凉透了。 之所以不对谢山姿提及胡枝子,是因为这个识人不清的仇,沈炼要自己报。 今日回转丹药效发作似乎格外凶猛,灵气转换为温暖敦厚的灵力,游走沈炼的四肢百穴。他混混沌沌地伏在谢山姿肩头,恍惚间,似乎听到有人叫他。 “谢朓哥哥!” 露着狐狸耳朵的少女,风似的跑过来,“你再使一次昨天的那个剑招好不好?殷大哥他非说我舞错了。” 长着狐狸耳朵的少女,边说边不甚高兴地踹了下旁边的老树,于是满枝梨花便簌簌落了下来。 沈炼好像躺在梨花树下,被梨花落了个满身,他也不生气,只笑着说好。 沈炼爬起来,却怎么也找不到随身佩戴的剑去了哪里。正当他有些焦急之时,一道温润的男声响了起来:“你在找你的剑吗?” 沈炼回过头,是啊两个字还没出口,一柄通身乌黑的剑,就刷拉刺进了他胸口。 察觉到沈炼猛地弹了下,忙着把回转丹浸入凝神草汁液的谢山姿,以为他醒了,立即伸手一抹,把将东西全部收了起来。 “沈炼?”谢山姿唤了声。 沈炼毫无反应,过了许久,才低低吐出两个字做反驳:“谢朓。” 谢山姿心神巨震。 然而沈炼说了那句话后,复又陷入了沉睡。无论谢山姿再说什么,他都不再开口了。 沈炼这觉睡得颇有些长,等他睡醒之后,落霞宗的弟子已经道别过师父和同门师兄弟,预备启程了。 “他们要跟着我们?”望着身后足有五人之数的队伍,沈炼不敢置信地扭头问谢山姿。 谢山姿眉宇间罕见地蕴藏着疲惫倦色,脸色像隔夜馊了的饭,并不十分好看。 颔了颔首,谢山姿承认道:“只到无边海,之后是死是活,靠他们自己的本事了。” 话说到这里,沈炼知道这些小兔崽子们是非带着不可了。 虽然有点嫌麻烦,但是好在不用出力,沈炼可有可无地应了声,重新曲下后爪。 谢山姿随手递了粒麦芽糖过去。 沈炼嚼吧两下,含糊道:“这糖味道怎么不对?” “哪里不对?”谢山姿面不改色地问。 “像是放太久了,有股霉味。我不吃了,这个不好吃。”沈炼如是道。 琥珀色的光莹麦芽糖被吐在了路边,走在后头的方童子拿脚尖碾了碾,踩进泛着湿润气息的泥土里。 与此同时,白马尖半山腰,落霞宗大殿外,遥望着一行人如豆身影的落霞宗掌门,忽然沉沉叹了口气。 “谢前辈重生的事情,若是让那些人知道了,整个白玉京还不知道要掀起怎么样的腥风血雨。” 第12章 元鸣山[补全] 天色还没露出擦黑的迹象,碧空如洗,万里无云,犹如平安顺遂的吉兆,将危险重重的前路勾勒得光明坦荡。 落霞宗此次前往无边海的五位弟子,有两个是掌门的徒弟,另外三位各出自三位长老门下,都是筑基中期的修为。其中,属元鸣山年纪最大,其次是代替元鸣山领头的落霞宗掌门大弟子,名唤岑致的青年。 年纪最小的是个姑娘家,和岑致同位师父,看模样大抵十七八岁,不过修士的年龄向来成谜,仅以外貌判断实在做不得准。 剩下两人,一个同元鸣山关系匪浅,一个沉默寡言不爱说话,是个实打实闷嘴葫芦。 小师妹年龄虽小,做事却很老成,并不像寻常姑娘那样娇气蛮横,仗着身份颐指气使地折腾师兄们。相反,她性情颇为温柔,举止大方,进退得宜,对于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的分寸,把握得恰到好处。 可惜年纪终究摆在那里,困囿在小小宗门里头尚未出门游历的姑娘,不曾见识过众生百态,不知世上有许多闻所未闻的新奇事物,更是在此之前,从未见过会说话的灵兽。 沈炼状似懒洋洋地姿势蹲在谢山姿肩头,对前头小姑娘三不五时偷偷瞟来的目光视若无睹。他心里想着麦芽糖的事,又忙着以魔元记录,分身乏术,实在无暇他顾。 事实上,沈炼从未放松对谢山姿的警惕。 他记忆难以保存长久,时常会弄不清自己身在何处,无法记住几息之前发生的事情。然而与生俱来对危险的本能感知,以及天生多疑难信人的性格,使他毫无意外地起了疑心。 沈炼不是正统修士,他无师无门,无亲无故,所有杀人灵术阴损招式不是偷学就是自己悟的。没人指点过他的修炼功法,也无人教过他辨认灵草,他此前从未见过真正的器灵,导致至今还不知道方童子的真身是什么。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 独来独往有四百年之久的沈炼,纵然没尝过凝神草,依然察觉到了麦芽糖不对。 这个不对,并非他先前言不由衷说的味道不对。 而是麦芽糖入口瞬间,沈炼记忆产生短暂的混乱,他想起了某些从未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因此才意识到了不对劲之处。 那些在沈炼脑海里闪过的画面,构成了波光粼粼的澄澈湖泊。 湖泊像巨大的玉盘,微微摆动的水草是其中点缀。 再多的,沈炼没能想起来。 人对未知的东西常怀恐惧,沈炼也不例外。他发现了麦芽糖的诡异之处,打着味道不对的借口,将糖吐掉了。 也因此与元神融合的机会失之交臂。 “沈炼?” 骤然响起的低沉嗓音打断了沈炼的沉思。 “嗯?”沈炼下意识应了声,没来得及说话,脑袋就被人强迫扭过去了。 四目向对,谢山姿眉心的黑色小石析出无声的艳丽光泽,衬着内勾外翘的丹凤眼底水光缱绻。 沈炼从来没见过谢山姿如此……如此娘们儿唧唧的一面,不由吓得一呆,连方才想了些什么都忘了个一干二净。他沉默地凝视着谢山姿,过了好半晌,才赶在记忆消失之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你有话直说,不要像深闺怨妇似的看着我。“ 诱惑惨遭失败的谢山姿:“……” 由此可见,沈炼的确是某些方面天生缺根弦。 “这点和谢朓如出一辙。”谢山姿气馁地想。 起初落霞宗的小姑娘看过来的时候,谢山姿以为人小姑娘是在看他。 毕竟因为相貌关系,凌霜君谢山姿一旦出谷,势必引来路人惊艳目光。对此,他已经习以为常了。 等好不容易经由小姑娘频频投来的视线,发现目光凝聚在左肩的沈炼时,谢山姿无端生出种宝贝遭到觊觎的错觉来。他十分不高兴地抬起手,落下道乌七八黑的障,隔绝了小姑娘视线的同时,把自己和沈炼,以及无辜受牵连的方童子圈在了移动的障里。 彼时,一行人才刚刚走出落霞宗的范围。 姑娘脸上带着点濡湿鬓角的香汗,走在岑致前方。走着走着,她没忍住再次回过头,想瞧眼漂亮精致的小银龙。结果不转头还好,一转头就看见当年惨死的父母,正言笑晏晏地站在黑雾里。 “爹?娘?”姑娘不敢置信地呢喃出声,她下意识想往黑雾内冲,被发现不对的岑致一把抓住了手腕。 “小师妹?小师妹你要干什么?”岑致压低声音地追问,“你忘了师父让我们不要主动凑到后面几位前辈面前去的交代么?!” “前辈?”姑娘茫然回视岑致,“后面没有前辈,后面是,是我爹娘啊!” “你说什么?”岑致惊得回头又看了眼,瞧见的还是雪衣谢山姿和穿秋香色长袍的方童子。 姑娘见岑致不信,已经有些急了。她扭动起来,企图挣脱岑致抓得牢牢的手指。 岑致已经发现奇怪,又哪里会放手。两人闹将起来,走到前面的其余三人听见动静,俱赶了过来。 “这是怎么了?岑师弟你先放开小师妹。”元鸣山面色微沉,摆出年长的架势来。 岑致也没计较称呼上的小得失,他被姑娘闹得有些收不住,只好暗道了抱歉,一掌把情绪失控的小师妹打晕了。 抹了把脸,岑致施了个灵术托扶着姑娘。他抬头看向几位同门,正要说话,忽然间面色大变。 与元鸣山关系亲密的方师弟,好似陡然之间疯魔了,抽出腰间佩剑就朝岑致攻了过来。 面对挟着滔天恨意的剑锋,岑致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丝毫不敢托大。 急退两步,岑致把手中的小师妹匆匆往地上一扔,紧接着立马解下剑鞘。 当地一声,灵剑与剑鞘短兵相接,迸射出灵力激荡,过往处四周草木为之折腰。 随着落叶纷扬而落,岑致厉声喝问:“方师弟,你发什么疯?” 除了置身事外的沈炼谢山姿三人,落霞宗另外两位硕果仅存的豪杰,对此窝里斗也毫无所觉。 不同于寡言的那位同门,元鸣山在漆黑的障里,看到了他故去的师父何又。 “鸣山,你太让师父失望了。”障里的何又站在一片寂静的黑暗中,他似乎知道元鸣山灵台被毁的始末了,如松挺直的肩背不堪重负地微微驼了下去,白霜似的头发凋零着,整个人现出江河日下的老态龙钟来。 元鸣山看着死而复生的何又,嘴唇不敢置信地抖动着,过了好半天,才勉强发出声音:“师父……” “你灵台被毁的原因,我会原原本本告诉掌门,请掌门断定。”障里的何又回视着元鸣山,“师徒一场,我尽力保住你性命。” 闻言,明白话中意思的元鸣山当场跪了下来:“不,师父你不能这么做!掌门会把我赶出落霞宗的,师父!” “师父,师父徒儿求您了,”元鸣山膝行数步,“您看在徒儿自幼跟在您身边的份上,饶了徒儿这回吧。” 何又举手做了个打住的手势:“无规矩,不成方圆。你坏了门派宗规,理应接受惩罚。” “可叹我教了你这么久,竟然从未发现你性格如此恶劣,是我疏忽了。”何又沉沉叹了口气,他还要再说什么,但已然没有机会开口了。 一柄泛着寒光的剑,自下颌.插入,干脆利索将何又金丹劈开两半,又从他天灵骨而出。 何又面上尤自带着毫无防备的震惊神色,鲜血从他被穿透的舌根滴滴答答地掉在元鸣山脸上。 元鸣山擎着何又亲自为他炼制的宝剑,他稍稍仰起头,用轻柔温顺的语调缓缓道:“师父,对不起了。” 话音落地,元鸣山眼前何又瞬间烟消云散,剑也好,弑师也好,通通消失不见,仿佛不曾发生过。他依然站在原地,一动未动地保持着询问姿态。 “元师兄?元师兄?” 耳边响起岑致惊慌失措的声音,元鸣山从迷障的幻象里回过神。他捏了个法术消去汗流浃背的痕迹,而后若无其事地问道:“怎么了?” 岑致仓皇拿剑别住了对方攻势,扭头对元鸣山道:“方师弟不知怎的,忽然就朝我动起手来。元师兄你——嘶!” 因说话而分神的岑致,被他口中的方师弟拿剑在胳膊上划了条口子。 一举得手,方师弟眼睛变得更加血红了,他胸膛剧烈起伏着,眼底蕴含的暴戾简直令人不寒而栗。 元鸣山对上方师弟通红双眼,当即明白对方同样中了迷障。他侧身避开状若癫狂的方师弟,出其不意地在其后颈重重一拍。 片刻前还囔囔着“我要杀了你”的方师弟,立马软软倒了下来。 元鸣山伸手接住方师弟,回身问岑致:“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第13章 方童子 “出去解释。”谢山姿袖子一甩,凭空把罪魁祸首方童子甩出了障。 重物落地的巨大声响登时响起,方童子面朝黄土背朝天地摔了个狗啃泥。他在心里无声叹了口气,爬起来拍拍身上灰尘,朝冷静下来的几人道:“抱歉,我不小心误导了你们。” 才从幻象出来,极少言语的那位弟子,闻言深深看了眼方童子。 岑致捂着伤口,还没说话,倒是揣着个不能见人的阴暗念头的元鸣山先开口了:“你的意思是方才我们所见到的,都是幻象?” 方童子端着张圆滚滚的肉脸,像个老头子似的把手揣进袖子里,严肃道:“正是。” “我家主人施的障是个普通遮眼障,”涉及到真身,方童子不愿多说,三言两语打发道:“你们之所以会深陷幻象,难以脱身,是因为我无意间把障变成了迷障。” 迷障是传说中极易迷惑人心,使人失去理智,分不清幻象与真实的一种邪术。通常中了迷障的人,都会看见心底最隐秘最无法释怀的事情,但也有些平生行事光明磊落,从来问心无愧的,诸如岑致,即使见了迷障,也不会被迷惑。 听了方童子的阐述,岑致礼数周到地拱了拱手:“这位前辈,您说的幻象,不知是否会影响到修行?” 修士最紧要的就是修行了,岑致有此一问也不算奇怪。方童子理解地点了下头,否认道:“我自破了迷障,你们至多心神不宁两日,于修行并无大碍。” “那便好。”岑致停顿片刻,又不得不硬着头皮道:“晚辈几人修行不精,本就给三位前辈添了不少麻烦。太古八荒境开在即,若是再误中迷障,怕是要耽搁路程。” 岑致担心得罪方童子,话说的拐弯抹角。奈何方童子跟在谢山姿身边太久,见过的修士太多,早混成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器灵精了,他仅仅听了个话音,就明白岑致是害怕迷障的事情发生第二次。 “今日之事纯属凑巧,你大可放心。”方童子道。 得了保证,岑致总算是真正放松下来,他向及障里谢山姿的方向行了个礼,提议道:“小师妹和方师弟两人昏迷不醒,依晚辈看,不如停下歇息片刻,待两位师弟师妹醒了,再重新赶路不持。不知前辈意下如何?” 落霞宗掌门并未告诉岑致谢山姿几人的身份,只命他多加敬重,无事不要凑上跟前去讨巧。是以走了老半天的路,除了元鸣山,岑致几人连谢山姿姓什么都不知道。 谢山姿既然允诺照看岑致五人,这会儿少不得要答应这点无伤大雅的请求了。 弹指射出袖中府,肩上蹲着沈炼的谢山姿,在余人惊诧艳羡的目光里,从从容容地带着乌黑的障,踏进了山谷。 望着眨眼间恢复原样,顺便占据了面前绝大部分空地的洞府,没见过世面的岑致,磕磕巴巴地问方童子:“前、前辈这是允许歇息的意思吗?” 方童子不解地望向岑致,嘴里反问道:“不然呢?” 不小心瞥见岑致胳膊上的鲜红血迹,方童子连忙捂住眼睛,不耐烦道:“赶紧把你的伤口处理了,鲜血直流的,瞅着头晕。” 岑致默默掏出止血散,洒在了伤口处。 那头,谢山姿进入山谷之后,给沈炼喂了粒回转丹,便放他独自待着了。 “不可出谷,不可与落霞宗的弟子接触,尤其是那个黄毛小丫头。”传闻中极其缺乏耐心的谢山姿,不厌其烦地反复叮嘱道。 沈炼想着迷障和方童子的关系,心不在焉地听着,无论谢山姿说什么,都满口答应。 “反正过会儿就全部忘光了。”沈炼想,他动了动爪子,正准备跑出去时,察觉到了不对劲。 只见沈炼细细的银色爪子上,系了张雪白布条,上面赫然写着:不准和落霞宗的小姑娘说话。 沈炼:“……” 意图撕下布条,但折腾了老半天都没成功的沈炼,真心实意地觉得,这位凌霜君的言行非常人能理解。 说到这个,传闻半年前药修凌霜君在东海受挫,伤重而返。可是沈炼与他相处这么多日,从未见他闭关养伤,或是运功疗伤。 半刻都不许沈炼离开的谢山姿,现在突然给了沈炼自由不说,理由竟然还是要疗伤。 沈炼思索了会儿,得不出结论,索性把此事抛到脑后。他一溜烟窜出了洞府,没等外头的岑致几人反应过来,就已经一溜烟跑的没影了。 目前几人歇脚的地方,距离玉莲山最大的集市不远。 沈炼运转灵力,银色小龙接连在空中擦出虚影。 几乎花了不到半盏茶的功夫,沈炼就站在了通往集市的一条小道正中间,开始守株待兔。 上次闭关,沈炼发现自身修为低到了即将要跌境界的地步。 他尚且还是元婴初期,若是真不慎跌了境界,跌回金丹期,在肉身早就没了的情况下,活路近乎渺茫。 而更祸不单行的是,发现境界显出跌落痕迹不久,沈炼又对麦芽糖起了疑心。他不敢再吃谢山姿喂的任何东西,包括回转丹在内。 这也就是为什么沈炼时至今日,境界依然不够稳当的原因。 闭关的确有益于稳固境界,但是花费时间实在太长。沈炼等不及了,他必须尽快恢复修为,好展现真正的实力。 沈炼磨了磨爪子,不多时,小道上出现了个人。 “是个炼气中期的修士,修为不精,精力不足,聊胜于无。”沈炼飞快给远远走来的男人做了评价。 高高拱起脊背,沈炼悄无声息地做了个攻击的姿势。 远处的男人对近在咫尺的危险毫不知情,他记挂着身上财物,担心碰到拦路劫财的高级修士,快步如飞地朝沈炼走了过来。 然后命丧当场。 沈炼从男人胸膛里抽回血淋淋的爪子。 瞅着爪间鹌鹑蛋大小的精纯修为,沈炼不甚满意地摇了摇头,接着似乎颇为勉为其难地吸收了它。 有了第一个炼气期的修士开头,第二个、第三个…… 沈炼连杀了十五个修士,他打算杀完最后一个便回去。 最后一个来赴死的,是个金丹初成的修士。 沈炼看着对方莹润柔亮的修为,不由舔了舔唇。他左右四顾一眼,俯低身子,窜上了就近的大树。 闫玉生顺利结丹,本来是想随其他相熟修士,同去太古八荒境。奈何启程前息,他至关重要的保命法宝不知出了什么问题,无论如何都发挥不了威力了。 无奈之下,闫玉生只得暂别其他修士,孤身来到玉莲山的集市,找御器宗门下的店铺修理。 花了不少灵石,总归还是保住了法宝。闫玉生带着修好的法宝,于归去途中,遭到了伏击。 一只冰凉的爪子,不废吹灰之力地探入闫玉生的灵台,勾住了他静静旋转的金丹。 闫玉生又痛又骇,近乎说不出话来。他几度张嘴,都发不出丝毫声音,只感受到有条细细的尾巴,垂在他脖颈处。 沈炼下手的时候,并没有觉得什么异样。然而等他掐碎闫玉生金丹,取出修为后,一直安静待在闫玉生腰间储物袋里的法宝,猛地脱离出来,变成了一只五彩琉璃瓶,自上而下地罩住了沈炼。 同时,寂静的小道上,忽然响起熟悉的温和嗓音:“好久不见,沈炼。” 另一边,谢山姿把沈炼关在门外后,顺手取出了傀儡炉。 谢山姿刚把傀儡炉放到案几上,轻烟便自动溢出,凝聚成了何又的身影。 “君上,”以烟雾凝成的何又,照例双膝跪地,把薄薄一本册子举过头顶,“这是属下所能调查到的所有鬼修的生平往事。” 谢山姿随手接过册子丢到案几,并不急着翻看。他曲起根手指,漫不经心又颇有规律地敲着。 听到第三声敲击声,何又俯身磕头道:“属下知错,请君上责罚。” 何又当日为救元鸣山,自愿摘出灵台,结果导致不出半个时辰就身死道消。 按理,何又未修出元婴,本该魂飞魄散。但谢山姿将他命牌扔进傀儡炉,抢在他魂归天地的前刻,用傀儡炉将他烧制成了烟雾傀儡。 何又本来并不知道元鸣山灵台被毁的真正原因,元鸣山自回到门派,便陷入昏迷。 等后来知道时,何又已然不再是红尘中人。 何又虽然痛心疾首,认为自己教养有失,以至于徒弟如此不成器,但是他心底又忍不住还怀有期待,下意识为一手带大的徒弟开脱,以为徒弟并非故意欺瞒。 所以才有了迷障中的那幕。 只是可惜,何又不过是试探,元鸣山却是真的起了杀心。 谢山姿停止敲击简册,正要警告之际,神识突然重重一颤。 他感受不到沈炼存在了。 第14章 胡枝子[捉虫] 如果说沈炼此生有谁非杀不可的话,必然非胡枝子莫属。 胡枝子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修,从来没有什么是非对错观念。在他的观念里,修士只分为两种,一种是能杀的,一种是杀不了的。这点与沈炼的立世准则不谋而合,因而被沈炼看做半个朋友。 两月前,沈炼千方百计从彩云间回来,发现洞府早被雷劫劈得渣都不剩。他犹豫许久,还是去找了趟胡枝子。 沈炼本是存了点向胡枝子求助的意思,却不料这位亦师亦友的朋友盯上了他龙骨,不仅亲自端来溃灵散,更是在其后出其不意地直接动手,以昆仑剑气伤了他脊背。 好在两人境界素来旗鼓相当,沈炼侥幸逃脱之后,胡枝子一路追查,查到落霞宗时,失去了沈炼的行踪。 胡枝子也不气馁,暗中打探许久,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让他打听到了一个消息。 有个筑基期修士,在凌霜谷地界的小集上,卖出去片银色的龙鳞。 接下来的事情堪称无比顺畅了,胡枝子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顺藤摸瓜知道了修士的姓名。他跟着闫玉生来到玉莲山地界的大集,还未找到机会询问清楚,便碰到了专门等在小道中间的沈炼。 闫玉生瞬间毙命,胡枝子操控闫玉生的法宝五色太乙瓶,稳稳当当地将沈炼收了进去。 委屈在小小的太乙瓶中,沈炼闻声明显松懈下来,他看着瓶外胡枝子那张泛着隐约黑气的脸,颇为好整以暇地寒暄道:“别来无恙,胡枝子。” 胡枝子不紧不慢地踱过来,捡起地上的太乙瓶晃了晃,冲沈炼笑道:“念在朋友一场的份上,你有什么遗愿不妨说来,我尽力替你完成。” “哦?”沈炼发出声疑惑的单音,他慢条斯理地牵动布满鳞片的嘴巴,接着道:“我若要你的命呢?” 最后的字音荡出沈炼尖利牙齿,暗中提防的胡枝子率先出手,两股截然不同的暴戾魔元应声悍然相撞。中品法宝太乙瓶压根承受不住两位元婴期修士的魔元注入,当即咔啦一声,化为齑粉。 沈炼先前魔元,即修为大损,才取了些道修的真元补上,根本无法与魔元充沛的胡枝子相比,如果非要以魔元相拼,沈炼不出三息必败无疑。 太乙瓶一碎,心知绝不可恋战的沈炼立马往后倒掠数丈,避开了胡枝子来势汹涌的法术。 胡枝子一击未中,并不忙着追击。他边慢慢抽出背后的昆仑剑,边左手不动声色地结印:“你我许久不曾过招,怎么今日才起了头,就急着要走?” 话音未落,胡枝子举剑一斩,隐藏其中已然成型的杀招随之朝沈炼射了出去。 沈炼翻身一跃,以尾巴勾住树枝,森寒剑气险而又险地擦着他龙角横斩过去,没入不远处的山体,登时响起巨石翻滚的轰隆声。飞鸟受此惊吓,尖鸣着扑出树林。 倒挂枝头的沈炼,刚刚旋腰坐正,眼前就陡然出现了一支疾射而来,以魔元凝聚的细箭。 说来托了三趾爪的福,沈炼压根施不出复杂法术,更不用提使用刀剑之类的武器了。有昆仑剑在,他同样近不了胡枝子的身,原想凭仗小巧身形脱身,却偏偏关键时刻,遇上了记忆轮回。 沈炼藤黄竖瞳茫然眨了下,紧接着,细长瞳仁骤然紧缩。 眼底清晰倒映出细箭模样,如同摆设的漂亮龙鳞在魔元制成的细箭面前,毫无抵抗之力。沈炼眼睁睁地看着细箭轻而易举地穿透了龙鳞,径直射.进了他眉心,穿元婴而出。 沈炼灵台处的元婴受此重创,发出声痛到极点的尖叫。黏附在元婴胸膛处的莹白灵智趁机迅速聚拢,蛮横侵入了元婴。 乍然侵进别的东西,沈炼无边无垠的识海剧烈震荡起来,犹如飓风下的海浪翻天覆地地搅动。他连半句痛哼都没来得及发出,就被两个元神碎片互相融合而带来的剧痛震得失去了意识。 而他识海里,猩红魔元记录的字迹,被两股识海交汇所产生的动荡慢慢消除干净,直到再也寻不着半点痕迹。 攀附在枝头的小银龙失力坠落,前爪的雪白布条犹如蹁跹蝴蝶翻飞而下。胡枝子疑心有诈,犹犹豫豫地缓慢靠近。然而他走至中途,还未够着沈炼,就已经先感受到了铺天盖地的威压。 “大、大乘期修士的威压!”胡枝子猛地咬紧牙齿,心中惊骇无比。他体内血气翻涌,险些被威压弄得当场跪下。 不甘地瞪了眼落到地上的沈炼,胡枝子终究还是选择了保住性命,匆忙御剑逃了。 在方圆百里内的无数修士,都被大乘期威压弄得两股战战,恨不得俯首磕头之际,谢山姿终于找到了沈炼。 静静趴伏在初春缃黄色落叶间,沈炼双眼紧闭,脊背略略起伏着,。 捞起软绵绵的沈炼,谢山姿抬指温柔拭去他嘴角血迹。 “凌霜君……”紧跟其后而来的方童子,胆战心惊地看着谢山姿眉心光芒越来越暗淡的黑色小石。 仿佛察觉到了方童子的担心,谢山姿额间透额罗坠着的奇特黑色小石,竟然无声无息地裂开了道细缝。与此同时,小石表面的微光略微闪了闪,而后所有微光油枯灯尽般湮灭。 谢山姿对此毫无所觉,他单手抱着昏迷的沈炼,淡声对空气吩咐道:“去把那个人抓过来。” 宛如薄雾凝聚的轻烟,悄然无声地拢成数位看不清面目的人形。人形整齐划一地向谢山姿下跪行礼,又齐声道了声“遵命”,便如来时般散去。 谢山姿交代完,带着沈炼要走。方童子小跑数步,张开双臂拦住了他。 “怎么,”谢山姿毫无情绪道,“你要造反不成?” 方童子摇了摇头,欲言又止道:“凌霜君,你的眼睛……” 谢山姿斜斜扫了眼方童子,狭长丹凤眼眼底,是深如凝脂的血红一片。 当着方童子的面,谢山姿眼睛里血红逐渐退了下去,重新恢复成了瞳仁漆黑而深邃的平常模样。映衬着斜挑入鬓的乌黑长眉,与唇角内敛的殷红薄唇,俨然还是享誉白玉京,同九尾狐苏故齐名的二美之一。 “你去叫醒曲无寡,”谢山姿边抬腿边道,“让他修好修罗伞。” 方童子脚步不由停了半息,他低低应了声,又赶忙跟上谢山姿的步伐。 沈炼这一昏迷,足足昏迷了四天四夜,才睁开眼睛。 被修好的修罗伞正无所事事地用伞骨虚点着沈炼,见他醒了,欢天喜地地蹦跶着相告:“凌霜君,沈炼醒啦!” 熬着药的谢山姿忙不迭从外头跑进来 ,对上了沈炼宛如新生婴儿干净澄澈的藤黄竖瞳。 “沈炼是谁?”沈炼奇怪地问道,不待回答,他又懵懵懂懂地继续发问:“你又是谁?” 第15章 透额罗[捉虫] 早在沈炼未醒的时候,谢山姿就检查过他的伤势,毫无意外地发现他体内两块元神碎片正在互相融合的事实。 因为这个,谢山姿甚至设想过十数种可能会出现的情况。 只是天意弄人,最终发生的却是最糟糕的一种。 ——沈炼所有记忆都被识海引起的动荡抹平,他失忆了。 谢山姿无法确定沈炼失忆的状况会维持多久,或许马上就能恢复,又或许遥遥无期,必须得找到另外的元神碎片才行。 这一切都是未知的,犹如隐藏在满口仁义道德皮囊之下的歹毒心肠,没有谁能事先神机妙算地窥测到。 面对沈炼茫然又略显无措的眼睛,谢山姿低下头,伸手轻轻碰了碰他眼皮,回答道:“沈炼是你的名字。” 至于后一个问题,谢山姿停顿会儿,面不红心不跳地扯谎:“我是你喜欢的人。” “我喜欢的人?”沈炼声音钝钝地重复。 显而易见,由于受了灵兽本身习性的影响,寄身灵兽体内的细小元神碎片,在与沈炼本身元神进行融合时,酿成了一些不太好的后果。 譬如,沈炼目前的心智程度,足以同.修罗伞的平分秋色了。 不得不说凌霜君谢山姿真是位“慧眼识人”的英雄,沈炼单就说了两句话,已经连他皮带骨地被看透了。 “嗯,”谢山姿面色坦然地应了声,“你之前闭关时受了点伤,不过很快便能好了。等你伤好了,你就可以变成人身了。” 约莫是没察觉到危险和敌意,沈炼虽然将信将疑地看了眼谢山姿,但到底还是信了谢山姿的话。 从喉咙里发出声含糊的声音,沈炼算是回应过了。 谢山姿瞧沈炼一副不谙世事的纯粹模样,忍不住抬起指尖,沿着他小巧别致的龙角摸到了鳞片柔亮的脊背。 沈炼开始本能地躲闪了下,后来大抵是被摸舒服了,遂不再扭扭捏捏地躲来躲去,反而颇为惬意地任由谢山姿抚摸。 谢山姿见状,干脆抱起沈炼,将他放置于臂弯处。沈炼皱起鼻子微微嗅了嗅,不出意外地嗅到了自己的气息。 安心趴了下来,沈炼顺势还用尾巴缠住谢山姿的手臂。 沈炼尾巴卷上来的瞬间,谢山姿整个人微不可察地僵了下。 从半月前的大雨夜起,谢山姿与沈炼重逢至今,这还是沈炼第一次主动朝他做出亲昵举止。 是以有那么一瞬间,谢山姿情不可控地想起了两千年前,被谢朓握住手腕的情形。 都是同样松弛刚好不多不少的力道,只是两千多年前,握住谢山姿手腕的那个人手是温的,而现在,沈炼尾巴是凉的。 谢山姿陷入回忆中不过两息,便醒过神来。他觑了眼沈炼的神态,见沈炼依然是双眼微眯的享受神情,心里不由稍稍松了口气。 两人的温存时光没能维持太久,被嘱咐看着火候的方童子端着药进来了。 “凌霜君,”方童子踮起脚,小心翼翼地把清漆托盘放在了塌间的小案几上,“凝神药熬好了。” 谢山姿眉眼还带着尚未褪去的温柔,连带着说话口吻都柔和不少:“放着吧,你和孟然先出去。” 被点到名字,正无聊到数伞骨的修罗伞欢快应了,头回不用劳驾方童子亲自来请,就兴高采烈地朝门口飘去了。 飘到一半,想起还没正儿八经地同沈炼说过话,修罗伞又转过来,将有绘画的伞面对准沈炼:“你好好喝药哦,喝完了我再来找你玩捉迷藏。” 闻言,矮胖的方童子顿时“虎躯一震”,当即死道友不死贫道地脚底抹油,溜之大吉了。 修罗伞交代完,刚想拉着方童子下水,结果扭头一查探,发现方童子的气息都闻不见了。 “哎呀,方童子已经躲起来了!”修罗伞急急忙忙地边飘边道,“我不和你说了,我先去捉他!” 眨眼间,两个平素里十分擅长叽叽喳喳聒噪的器灵就跑没影了。 掀起衣袍,谢山姿抱着沈炼在软木榻落座。沈炼浑然不觉即将“大难临头”,他傻乎乎地蹭了蹭谢山姿的胳膊。 “来喝药了。”谢山姿道,他把沈炼放在腿间,而后摸出块雪白汗巾,轻车熟路地包了个昧着良心都不能夸好看的拙劣兜嘴。 望着那个冲着自己脑袋而来的兜嘴,沈炼嗷地一嗓子嚎了出来,扭头就想跑。 然后他的反抗,情理之中被完全镇压住了。 对着满是可怜兮兮的藤黄竖瞳,谢山姿毫不为其所动,继续铁石心肠地把兜嘴套到了沈炼脑袋上。 套完了兜嘴,谢山姿还很不正人君子地趁机捏了捏沈炼的尾巴尖,非常假正经地安慰道:“一会儿喝完药,我便给你摘了。” 可怜被捏了敏感部位的沈炼,什么话都说不出,只好目瞪口呆地空张着嘴,任由自己变成块鳞片泛粉的僵硬石头龙。 谢山姿揪住大好机会,眼明手快地开始喂起药来。 喂完药,谢山姿要替沈炼擦干净嘴巴。沈炼愤愤地背过身去,用屁股对着谢山姿。 见到沈炼这副气呼呼的小姿态,谢山姿素来平板绷着的嘴角,不由牵出点融雪般的笑意。他把空了的药碗放进案几中间的内道,又取出只木盒来。 木盒不大,外头雕刻的九瓣莲花样,喻示着它出自佛修之地镜非台。 数日前,玉面佛不辞千里,特地送过来的佛香木盒,就是它了。 木盒底端触上案几,发出轻微的磕碰声。沈炼听见动静回过头,看见谢山姿轻松撤了盒面的禁制,从里头拿出粒黑色石头。 石头只有小拇指甲盖大小,呈浑然天成的圆形,隐隐透着寂然安详的光泽,与谢山姿额间透额罗坠着的那粒如出一撤。 “这是什么?”沈炼敏锐察觉到石头其中蕴藏极其强大又平稳肃穆的力量,忍不住伸出爪子想去捞。 正忙着摘下覆在额头的黑色勾花织纹的透额罗,谢山姿单手按住沈炼闹腾的小爪子,语气颇为无奈道:“以前你不是很讨厌和尚的东西,还老骂他们是三纸无驴的秃驴,现在怎么非闹着要了?” 话甫出口,谢山姿便知失言了。 果不其然,听了这话,试图抽出自己爪子的沈炼停下了动作。他歪了歪脑袋,恰逢谢山姿失了束缚的漆黑长发倾散下来,便刚刚好地避开了。 “我以前很讨厌和尚吗?”沈炼用小爪子拢住缕谢山姿的头发。 没了透额罗,谢山姿光洁平正的额头全然露出了出来,他垂下眼睛,长而卷的浓密眼睫逆着夕阳余光,仿佛淬了层温暖金边。 在据实相告和含糊其辞之间,谢山姿选择了前者。他稳了稳心神,边把透额罗中间坠着的已经碎出裂痕的石头,抠出来放在一旁,边言不由衷地道:“是不太喜欢。” “按照以前谢朓的脾气,‘不太喜欢’这句说辞的确是过于客气了。”谢山姿想,他将新取出来的黑色小石,镶嵌进透额罗中心位置。 看着谢山姿重新把透额罗戴了起来,沈炼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颇为认同地附和道:“嗯,我现在也不喜欢。” 略提了提唇线,谢山姿刚牵出有些宠溺笑意来,就看见头发还有一缕被沈炼握在爪子里,没能收进透额罗之下。 谢山姿:“……” 谢山姿只好再次摘了透额罗。 把所有头发梳理整齐,戴上透额罗之后,谢山姿正要合上佛香木盒,突然发现被换下来的石头不见了。 “喂,”爪子里握着残有碎痕的黑色石头,沈炼高高盘起尾巴,对谢山姿道:“你说我喜欢你,那你喜欢我吗?” 第16章 谢山姿[捉虫] 谢山姿没想到沈炼会突然有此一问。 从沈炼苏醒到他被喂完药,足足过去了小半个时辰。按照以往的经验来看,他应该早就忘记了谢山姿说过的话——除非他用了什么特殊手段,将这句话原原本本地记了下来。 譬如以识海做纸,魔元为笔。 这种法子不算新鲜,此前有患上离魂病症的修士也这么做过。故而自认为猜得八.九不离十的谢山姿,在最初的诧异后很快就镇静了下来。他摇了摇头,否认道:“不喜欢。” 得到了个完全意料之外的答案,握着裂纹黑石的沈炼愣住了。 “你在我心里住了太久,”谢山姿直视沈炼的眼睛,用浑不在意的语气轻描淡写道:“我觉得那已经不是喜欢了。” 不是喜欢。 思念一个人整整两千年,数万个日日夜夜百爪挠心,恨不得拉天下所有人给他陪葬,怎么可能会是无足轻重的喜欢呢? 只是可惜,谢山姿的言外之意,以目前沈炼的心性实在难以听出来。他在听到谢山姿说不喜欢之后,眼睛里就开始积蓄眼泪,等谢山姿说完,刚好金豆豆滚出眼眶。 “你居然不喜欢我!你不喜欢我,那我、那我也不要喜欢你了哇呜呜……”沈炼像模像样地嚎啕着,两只后爪在案几上胡乱地蹬来蹬去,就差没打滚了。 谢山姿:“……” 忙着扑灭后院火的凌霜君,并没有发现沈炼这句哭诉的腔调颇为似曾相识。他完全不懂事情为何会如此发展,唯有忙不迭地伸手去捞沈炼,自扇自脸地安慰道:“没有,谁不喜欢你了。” 忙着扭来扭曲不让谢山姿捉住,沈炼百忙之中抽出空闲,分外委屈地控诉道:“就是你!” 眼看沈炼又要哇地哭出来,从没见过这撒泼打滚不要脸仗势的谢山姿,心慌意乱之下,竟然口不择言地道:“我爱你还来不及,怎么可能会不喜欢你?!” 说完,谢山姿自己都被这肉麻兮兮的话震得浑身一颤。 至于听话的沈炼,他哭声一顿,暂时停住了滚来滚去,嘴里追问道:“当真?” “当真当真。”为了止住那宝贝的金豆豆,谢山姿已经颇有些绝望地破罐子破摔了。 “那好吧,”得了保证,沈炼不甚熟练地收住眼泪,勉勉强强地道,“既然你也喜欢我,我就继续喜欢你好了。” 又是赔不是又是割地赔款,好不容易哄住了,谢山姿看着两只爪子捧着麦芽糖嚼巴欢实的沈炼,出声道:“我不叫喂。” “唔?”沈炼眼皮不抬,光从喉咙里发出声疑惑的单音。 “我叫,”谢山姿顿了顿,没忍住微微笑了起来,仿佛在笑他自己不自量力的期待似的,“我叫谢山姿。” “谢山姿?”沈炼吃完了糖,终于匀了个眼神给谢山姿,“真是个奇怪的名字。” “是啊,真是个奇怪的名字。”谢山姿笑着附和,伸出手指替沈炼擦掉了嘴角的糖屑。 沈炼歪了歪脑袋,忽然毫无预兆地探出爪子,戳了下谢山姿的脸颊:“你这里有个洞。” 谢山姿一时没反应过来:“洞?” “嗯。”沈炼点点头,“笑起来才有,你不笑就没了。” “你看,现在就没了。”沈炼补充道。 明白沈炼说的是酒窝,谢山姿委实很有几分哭笑不得。他擒住沈炼一戳再戳的小爪子,色厉内荏地威胁道:“不许再戳了。” “为什么?”右爪被扣住了,沈炼又伸出了左爪。 正说话的功夫,始终不曾有过动静的傀儡炉猛地顶了下盖子。 听见动静,沈炼好奇地扭过头,想用尾巴卷住傀儡炉的一只铜足。 “不许就是不许,”谢山姿拎起半刻不得闲的大祸害,将他抱起来的时候右手背状似无意地从傀儡炉铜盖上擦过,“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哦。”沈炼干巴巴地应了声,见谢山姿抱着他往屋外走,遂问道:“你要带我去哪里?” 谢山姿招来期期艾艾等在木屋外的修罗伞,道:“不去哪里。你先跟孟然玩会儿,我处理点事情。” 说着,谢山姿把沈炼放在撑开的修罗伞伞面。 目送谢山姿雪白身影消失在拐角处,沈炼感受到身下的修罗伞抖了抖伞面。 “怎么样,我说的办法有用吧?”修罗伞邀功道。 “我跟你说,像你之前那样不打声招呼便跑出去,肯定会被罚的。”修罗伞以过来人的口吻,谆谆告诫道,“凌霜君那么疼你,你若哭了,说不定他会心软,他心软了你就逃过一劫不用受惩罚了。” “我以前刚生灵智的时候,迷迷糊糊被大骗子骗走了,凌霜君把我找回来后发了好大脾气,连方童子都说有三十年没见凌霜君这么生气了。我那时怕得要死……” 提及往事,修罗伞没忍住滔滔不绝地说了下去。 寂静山谷里,一柄四十八骨的黑布油伞承着条银色的小龙,缓缓漂浮在梨花显出凋零之意的梨树下。 “沈炼,你有没有听我讲?”沿着十里的梨树林来回飘了两遍,说得口干舌燥,却没得到半句回应的修罗伞问道。 沈炼低下脑袋,俯视绘着四只小鬼的伞面,茫然且无辜道:“你刚刚有说什么吗?” 修罗伞:“……” “娘嗳,怎么又来了?!”惨遭打击的修罗伞,痛哭流涕道。 另一头,谢山姿刚刚接见了空手而归的傀儡们。 “君上,属下追踪到无边海附近,便失去了那魔修的行迹。”何又领着傀儡们恭敬跪了一排。 对于这个结果,谢山姿不算太意外。傀儡炉炼制出来的傀儡,只能低于它本身修为之下,倘若碰上境界高的大能,失手是意料之中。 谢山姿淡淡应了声,而后抬了下手指。得到示意,奔波数日的傀儡们垂头行了个礼,悉数回到炉中。 自窗外挑进的一枝新绿,伴随着夕阳余晖在谢山姿脸上留下疏影横斜。他独坐明净屋内许久,抬手敲了敲模样普普通通的案几。 “曲无寡,出来。” 余音未散,一道带着阴森寒气的冰冷嗓音响了起来:“我都死了这么多年了,你就不能让我好好的早死早超生?” 与此同时,沈炼与修罗伞寻了好久都没寻到的方童子从谷外进来了。 “找到你了!”感受到方童子的气息,修罗伞带着沈炼扑了上去。 不知从哪里弄得浑身脏兮兮,方童子避开迎面撞来的修罗伞,语气焦躁道:“你快别胡闹了,岑致不见了!” 第17章 梨花醉[捉虫] 岑致作为领头,素来恪尽职守,从未一声不吭地离开过众人这么久。 起初落霞宗的小姑娘傅晚照发现岑致不见,以为他是出去弄些野物,并没有往心里去。 直到大半个时辰过去,昨天特意留着的地瓜都烤熟了,岑致还未出现,傅晚照这才开始担心。 “元师兄,岑师兄有没有同你说他去做什么?”傅晚照当即找了元鸣山。 同元鸣山异常亲昵的方师弟方明观,最近不知道怎么了,同元鸣山闹了好几天别扭。元鸣山哄人哄得有些筋疲力尽,听了傅晚照的话,语气不怎么耐烦地否认道:“没有。” “可是已经快一个时辰没有见到岑师兄的人影了,元师兄要不你和我去找——” 傅晚照的话还没说完,方明观就不阴不阳地插了进来:“怎么,岑师兄这么大个人,小师妹还怕他走丢不成?” 傅晚照急忙辩解:“我不是这个意思,我——” “不是这个意思是什么意思?”方明观再次打断了傅晚照,“掌门把饕餮衣都交给岑师兄了,这草没半寸深的野外,难道还有什么凶兽能在饕餮衣的保护下吃了岑师兄?” 傅晚照接连被呛了两次,另外位不善言辞的落霞宗弟子常乾,始终冷眼旁观,不置一词。 旁边被捉迷藏吓到跑出来烤地瓜的方童子看不下去了,他抹了两把锅灰般乌七八黑的手,起身道:“我跟你去找找吧。” 这一找,就直接找完了方圆十里的范围。 “我找不着岑致的下落。”方童子语气沉重地结束了陈述。 作为器灵,方童子境界虽远在谢山姿之下,但也绝非普通大能修士可比。现在连他都束手无策,只能说明一件事。 岑致凶多吉少。 “那他会死吗?”修罗伞翘起伞骨,想挠两下伞面,结果却戳到了沈炼脊背。 “你往哪儿戳?!”沈炼恼怒地握紧小爪子,使劲捶了下伞面。 “哦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修罗伞赶忙道歉。 方童子看着面前的修罗伞和沈炼,摇头道:“我不知道。” 白玉京看似太平安稳,实则内里早就因为灵气日渐匮乏的原因而波涛暗涌。不说门派与门派之间的明争暗斗,单是正魔两道日渐剑拔弩张的氛围,都喻示着一场大战迟早来临。 更何况,近百年来上古凶兽频出,譬如被封进饕餮衣的饕餮,在被练成法宝之前,足有数以千计的修士丧命它腹中。 这种严峻情形下,岑致或许尚有一线生机,或许已经…… 方童子没有再接着想下去了,他对迄今为止唯一没有中过他迷障的岑致印象不错,多少有点希望岑致安然无恙的意思。 闻言,沈炼拨开修罗伞锲而不舍的伞骨,语气颇为严肃地道,“那你快去找扇子。” 方童子愣了下,不敢置信道:“你叫凌霜君什么?” “扇子啊,”沈炼委实很有些莫名其妙,他看了眼大惊小怪的方童子,不解道:“他不是叫谢山姿吗?” “他居然给凌霜君起了外号”和“他居然喊凌霜君扇子”这两个念头,在方童子脑海里横冲直撞,险些害得他本能地拔腿就跑。 要知道,上一个喊凌霜君“扇子”的旱魃温亭侯,当年可是被毫不留情地打断了六根骨头。 方童子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就在他犹豫是否要出去避避风头以免被殃及池鱼的时候,突然听见沈炼喊了声:“那是什么?” 方童子扭过头,眼尾余光瞥见一道模糊的黛蓝色影子,以掩耳不及迅雷之势,径直掠了过来。 来人的速度实在过于快速了,以至于方童子完全躲闪不及,当场被穿了个通透。 阴森寒气呼啸着灌入体内,方童子近乎畏惧地打了个哆嗦。 不过也正因此,让方童子明白了来人是谁。 谨遵不能让其他人知道曲无寡存在的教诲,方童子矢口否认道:“没有什么。” “你骗伞,”修罗伞义正言辞地戳穿了方童子,“我明明感受到了一股陌生的气息。” 遭到拆台的方童子:“……” “以后再也别想我喊醒曲无寡替你修伞了。”方童子咬牙切齿地想。 “你感受错了,”目睹曲无寡飞快地掠出谷外,方童子面无表情地睁着眼睛说瞎话,“什么也没有。” “我看到了青色的影子。”沈炼收回目光,疑惑地摸了下自己的龙角,不怎么确定道:“但是不太像个人。” 方童子没有说话,他默默在心里数数,等数到七时,才开口道:“你吃地瓜吗?” “地瓜是什么?”沈炼与修罗伞异口同声道。 成功转移了两位闹事精的注意力,方童子忍痛掏出藏在袖子里,仅剩的一个半大烤地瓜,递给了沈炼。 沈炼用爪子捧着温热的地瓜,琢磨了好半晌,决定张口先啃一口。 听见咀嚼声,修罗伞忍不住吞了口口水,连声询问道:“怎么样?好吃吗?” “还行,”沈炼又连皮带肉啃了口地瓜,含糊不清道:“就是有点焦味。” 吃不着的修罗伞,只好巴巴地听着音儿,暗自揣摩着焦味是什么味儿。 等沈炼吃完地瓜,顺便偷偷将爪子在修罗伞伞面蹭干净之后,他听着修罗伞的唠叨,猛不丁道:“我之前是不是说了什么?” “没有,”没能尝到味儿的修罗伞,分外委屈道,“你什么都没说,你就光顾着吃地瓜了。” 而这个时候,方童子早越过沈炼与修罗伞,进入木屋了。 出乎意料的是,谢山姿并没有出手的意思。 方童子踟蹰了好一会儿,终究还是没忍住问道:“您不是答应过落霞宗的宗门,要护着岑致五人的安全吗?” 谢山姿清理着傀儡炉里灰白色的灰烬,道:“我的确答应了。” 方童子等了等,没等到下句话,正张口欲再问,谢山姿却取出块小巧的银铲递了过来:“你去把去年埋的梨花醉挖出来。” 方童子听出言外之意,眼睛猛地瞪大了。 见方童子不接银铲,谢山姿微微侧过头:“旧主人要来,你不高兴?” 第18章 地狱变[捉虫] 方童子被他原主人苏故送进凌霜谷的时候,他还不叫方童子,而是名叫十二夜月的灵器,别称地狱变屏风。 彼时,苏故为了贺谢朓生辰,亲自绣制了十二夜月,又花费无数心血,特意将它练成灵器。 只是可惜灵器将将炼好,还未来得及给谢朓看就失窃了。 苏故闭完关出来,听见手下呈上来的消息,险些气得当场发狂。心急如焚之下,她连着下了三道妖君令,勒令众妖修追查屏风下落。 却不想屏风好似凭空消失了般,众妖修连着查了数十日,都没有半点头绪。 如此又过了半月,好不容易查到点关于地狱变屏风的线索,苏故立马日夜兼程,赶去西山海,想取回地狱变。 哪知她刚刚踏入西山海地界,就看见了传闻中天现血光,白日坠星的场景。 ——那是有望得道成仙的修士陨落后,才会出现的天地同悲景象。 坠星拖着尾巴掠过头顶,苏故不由愣住两息,没等她掐算出究竟是哪位大乘修士殒身,手下妖修传来的噩耗先到了。 谢朓死了。 死讯传来时,距离屏风被盗,不多不少,刚好七七四十九天整。 纵使心底已经猜到事情始末,苏故依旧拒不肯相信。然而她仅剩的零星半点侥幸,在血淋淋的残忍真相面前,终归还是破碎地彻彻底底了。 谢朓,白玉京有史以来首位晋入大乘期的剑修,成了第一个被地狱变屏风困住的人,也是第一个因此受到伏击而死的剑修。 可笑又讽刺的是,地狱变屏风原本是苏故准备送谢朓的生辰贺礼。 听到谢朓出事的消息,苏故一炷香之内,奔袭千里,从极西之地的西山海赶至万魔渊。 然后见到了赫然屹立的十二扇屏风地狱变。 以及那个她爱了一辈子却始终求而不得的男人。 无人知道苏故电光火石间做了怎样的决定,那些还未离开的行凶者,只看到一只九尾狐咆哮着露出狰狞獠牙,拼尽全力朝男人扑了过来。 那一爪杀气滔天,若勾实了,足以直接勾掉整个脑袋。 男人一动不动,任由苏故迎面袭来。待苏故近在咫尺了,他才稍稍启唇,问了句话:“你下得了手吗?” 没有半句解释,苏故爱了数百年的男人,像平常那样坦坦荡荡地负手而立,只微微仰起头,问半空中的苏故下不下得了手。 事实上,苏故的确狠不下心。 纵使男人原形毕露,卑鄙无耻地设计伏杀了苏故最尊敬亲近的人,苏故依然做不到杀了他。 到底是曾经痴心不悔,爱了数百年的人。若是如此容易勘破放下,天底下的痴男怨女又怎会有那么多。 利爪临刺进男人颈侧的瞬间,苏故收手了。 招式已老,中途停手的后果,是体内灵力胡窜经脉悉数颤抖,导致苏故当场咳血。 男人毫不意外,他看着红唇染血的苏故,嘴边甚至带了点意料之中的笑意:“知道你为什么困顿于渡劫期始终无法更进一步,而我明明修行得晚,却早早已是大乘期的缘故么?” 男人目光一如既往的温柔缱绻,吐出来的字却是字字锥心:“因为你不忍心杀我,我却能狠心杀了谢朓。” 苏故心神巨震,视线猛地朝男人望了过去。 这话里的言外之意,已经不言而喻了。 直到此刻,苏故才终于知道藏在男人心口数百年的人,到底是何方神圣了。 也不知该怪男人藏得太好,还是苏故太粗心,这么多年来,她竟然对此毫无所觉。 那厢,男人将地狱变屏风收拢召回,单手托着,递到苏故面前:“以后不要再天真了,我和谢朓不在,没人护你。” 苏故目光从异常熟悉的男人眉眼,移到刺绣精致传神的屏风上。她几度动了动嘴唇,最终什么都没说,只沉默地接过亲自绣的屏风,半搂在怀里,一步一步地离开了。 那些行凶者见苏故离开,想布阵拦她:“她见了我们今日行为,若是日后传出去,我们岂不是功亏一篑?” “放心,此事她绝不会说给其他人听。”男人轻飘飘的话传来:“也不必担心她将来寻仇,不过是只小狐狸而已,成不了什么大气候。” 爱了几百年之久,最后得了个成不了气候的评价。 “哈!”苏故突兀地笑了声,她猛地扭过头,晶莹的泪珠在空中划出无处可躲的仓惶痕迹:“殷修贤,你杀我兄长,我苏故与你此仇不共戴天。” “今日你不杀我,来日我大道成,势必取你性命!” “殷道友可听清了,此妖女绝对不能放,否则无异于放虎归山!还请诸位同我——” 面黄枯瘦的道修话没说完,就让男人截断了:“让她走。” 道修不甘地朝苏故方向踏出小半步:“殷道友,她是妖修!同我们本来就……” 男人手腕一抖,手中长剑当场以身化亿,如月练般的剑光倾荡,所到处尽皆是寒芒闪烁的利剑。 赫然是万剑归宗的诛神诛魔大招。 “我说,让她走。”男人一字一顿地慢声道。 绝对实力面前,道修当即住了口,不敢再说话。连带着其他有异议的修士,都不约而同地三缄其口。 苏故讽刺地斜了下嘴角,紧接着重新转过身,擦着众人的剑尖走出了万魔渊。 回到菩提树后,苏故再没有展开过地狱变。直至近千年过去,她意外地听到了凌霜君谢山姿的名字。 最初只闻其名未见其人,苏故甚至误以为是谢朓重新活过来了。 毕竟谢山姿这个名字实在太巧妙了。 然而等见到谢山姿人时,苏故便知道自己想错了。 谢山姿和谢朓没有半点相似,他们完全是两个人。 说不清是失落还是如释重负,苏故坐在凌霜谷内的十里梨树下,掩饰地低头啜了口谢山姿亲手酿的梨花醉。 酒香扑鼻,入口略带清甜滋味。苏故放下白玉杯,近乎感叹道:“和当年他酿的梨花醉滋味一模一样。” 笑了笑,苏故又对雪衣的谢山姿道:“你知不知道,你坐着不动的时候,背影真的很像他。” 谢山姿稳稳地斟了杯酒,语调平平淡淡道:“知道。” 将酒壶搁回案几,谢山姿眼皮不抬道:“我像他,理所应当。” 看着谢山姿宛如笔锋临到末,仍意犹未尽勾勒出浓重痕迹的狭长丹凤眼,苏故好一会儿没说话。 “你会一直等他吗?”许久,苏故问。 谢山姿用看傻子的目光瞅了眼苏故,念及以往谢朓将苏故当妹妹看待,他最终还是回答了这个问题:“嗯。” 顿了顿,谢山姿又道:“我生来就是为了等他回来。” “万一他回不来了呢?”苏故没能控制住脱口而出。 话刚出口,苏故就后悔了。 谢山姿脸色沉了下来,他卷袖一甩,蕴藏其中的灵力顿时朝苏故疾射而去。 “凌霜谷不欢迎你,出去。” 苏故侧身急转,灵力化成的利刃险险擦过她披散的鬓发,削下缕青丝来。 青丝飘荡着,被苏故伸手擒住。 爱美是女人天性,见头发被削断,苏故也动了气,腾地站了起来。奈何她理亏在先,是以到底还是忍住了大打出手的冲动。 取出储物袋里的地狱变屏风,竖在案几旁,苏故主动退步道:“地狱变是个开启后可以自主移动的迷障,我原本是打算在他生辰那日送给他的……现在转赠与你。” “当年的事情我不清楚你知道多少,但是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苏故话锋一转,“昔日他就是被地狱变先困住,之后才会误入九曲灭神阵。” 闻言,谢山姿总算给了屏风个正眼。 “使用口诀都在这里了,”苏故放下支玉简,“你用也好,摧毁也罢,我把它交给你了。” “这些年,我日日夜夜地看着它,不停地悔恨,”苏故苦笑道,“如果我没有将它炼制出来,如果它没有被偷走,或许……” 或许谢朓不会死,起码不会死得这么猝不及防,让那些受过他恩惠的人连伸手帮忙的机会都没有。 苏故说完这句话,便走了。她把屏风留在了凌霜谷,之后的数百年都没有再来过。 地狱变屏风被谢山姿随便丢在木屋的角落,然而不知是不是因为谷内灵气过于充沛的缘故,第三个甲子时,它开了灵智。 从能言语到变人身,屏风又花了四个甲子的时间。 那天谢山姿从外面回来,看见木屋前怯生生地坐着个赤.身.裸.体的大胖娃娃,差点以为是种的人参成精了。 苏故收到谢山姿传讯,匆匆赶来,看见胖娃娃在谢山姿的威压之下瑟瑟发抖,眼睛里还含着两大泡眼泪。 “把他带走。”谢山姿不耐烦地挥手道。 苏故有些哭笑不得,连忙给胖娃娃变出身衣服蔽体,又给他取了名字。 “从今往后,你就叫方童子了。”苏故摸了下方童子的脑门,转而对谢山姿道:“我既然把他送给了你,便不会再带回去。” “凌霜谷不留活人,”谢山姿头也不回地踏进屋里,“你想他留下来,就先把他弄死。” 方童子吓得面色惨白,下意识抓住了苏故的衣角。 苏故安抚地拍了拍方童子的胖手,示意他去梨花树底下挖酒坛子。 “他本来就不是活人,”等方童子走了,苏故才反驳道,“他是器灵。” “当年那些人一直盯着我不放,我如果贸然带方童子回菩提树,他必定会引起那些人的警惕。” 见谢山姿依旧无动于衷,苏故迟疑半晌,从储物袋里取出只锦盒来。 “看在这个的份上,我希望你能留下方童子。”苏故不舍地摩挲了下盒盖,“不管怎么说,方童子都是我一针一线绣出来的心血,我不想他落进那些人手中,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苏故的话音落地,恰逢方童子抱着新挖出来的梨花醉进来。她弯下腰,接过酒坛,而后把方童子往谢山姿的方向推了推:“酒我带走了,人给你留下。” 苏故走后,谢山姿打开锦盒,发现里面是一块小小的道袍碎片,上面绣着个朓字。 那次往后,方童子都没再见过苏故。 直到三百年前,谢山姿带回鲤鱼灵兽,她不知道从哪里听到消息,赶过来和谢山姿大吵一架。 眼下方童子听到苏故又要来的消息,他打心眼里有点绝望。 “唉,希望这次他们两个可以好好说话,别再打起来了。”方童子想,“都几千岁的人了,动不动就拍桌子砸凳子,实在是不好看呐。” 方童子的忧心忡忡,谢山姿情理之中地完全不能体会,他把银铲往方童子手里一塞,打发道:“挖酒坛子别让沈炼看见了。” 第19章 地瓜屁[捉虫] 方童子挖酒的时候,沈炼并没有如谢山姿担心的那样,跑过来凑热闹。 他吃完了地瓜,觉得滋味实在不错,于是撺掇修罗伞,两人出谷问落霞宗的弟子讨地瓜去了。 傅晚照寸步不离地守在谷外,正焦急地等着消息。见到修罗伞载着沈炼出来,不由愣了愣。 “你还有地瓜吗?”修罗伞率先问道。 傅晚照下意识回头看了眼火光渐灭的火堆,不确定道:“应该还有。” 修罗伞欣喜地抖了抖伞面,自作主张道:“那再给我们一个,不,还是两个吧。” 修罗伞连着说了两次话,傅晚照终于反应过来说话的不是小银龙,登时吓得连退两步:“伞、伞妖?” 修罗伞:“……” “它是器灵。”沈炼好心解释道。 “哦、器、器灵啊。”傅晚照磕磕巴巴地重复了句。 世间器灵罕见,傅晚照出身的落霞宗,又并非白玉京首屈一指,有成千上万年底蕴的修道大宗门,没见过器灵也实属正常。 意识到自己过于大惊小怪了,傅晚照连忙道歉:“是我太孤陋寡闻,没能认出阁下真身,我……” “没事。”修罗伞大人不记小人过地挥了挥伞骨,它想了想,又道:“那你能给我们三个地瓜吗?” 虽然完全不懂修罗伞为什么对地瓜如此执着,但傅晚照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道:“可能没有三个了。” “我记得昨天还剩下五个,不久前方前辈拿了两个。”傅晚照边往火堆的方向走,边道,“如果三位师兄没有动的话,或许还能有三个。” “一定要有三个啊,” 修罗伞跟在傅晚照后头飘过去了,“这样就能沈炼一个,我一个,还有一个给童子了。” “可是你又不能吃,要地瓜做什么?”沈炼奇怪地问道。 “我要收着!”修罗伞打定主意,无论沈炼如何巧舌如簧,都绝对不能把属于自己的那个给他吃掉。 等待傅晚照扒开火堆夹出地瓜的过程中,修罗伞几次想探出伞骨帮倒忙,都被沈炼及时喝止了。 “等下你被点燃了我看你怎么办!”沈炼用小爪子揪住了修罗伞意图伸进火里的伞骨。 修罗伞抽了抽,没能抽出来,又蠢蠢欲动想另外伸出根伞骨。 可惜刚一动,就被沈炼发现了。 盘踞在伞面中心处,对四十八根伞骨了如指掌的沈炼,蛮横地用尾巴抽了下伞面,道:“你再乱动试试。” 想起谢山姿说的“对沈炼唯命是从”的交代,修罗伞蔫蔫地停下了小动作。 不多时,傅晚照扒拉完火堆,挖出三个烤得表皮酥黄的地瓜来。 “刚好还有三个,”傅晚照找了块手绢将地瓜包着,递给了沈炼,“小心烫。” “谢谢。”沈炼道。 揪着手绢的四个角,沈炼拍了拍修罗伞的伞面,道:“好了,我们回去。” “等下!”修罗伞叫道,“我们还没有付钱,方童子说要了别人的东西是应该付钱的。” “哦对,是要给钱。”沈炼低头问修罗伞,“你有钱吗?” “什么?!”修罗伞呆了一呆,不敢置信道:“你难道没有钱?” 一伞一龙诡异地同时沉默下来。 “要不,我们把地瓜还给她?”沈炼试探道。 修罗伞坚决抗议:“不!那是我的地瓜!” 听到这里,傅晚照再也憋不住笑出了声音,她摆了摆手,道:“不用钱的,我请你们吃好了。” “那真是太谢谢你啦。”修罗伞喜滋滋地抖了抖伞骨,准备托着沈炼回去。 见两人要走,眉宇间残余着担忧神色的傅晚照,猛地咬了下嘴唇,上前两步道:“可不可以请你们帮我一个忙?” “咦?”修罗伞转了半个圈,将绘着四小鬼的那边对着傅晚照,“帮什么忙?” “我想请你们帮我问问师兄他的下落,谢前辈是否知情。如果师兄平安的话,那我也好安心。倘若,倘若……”傅晚照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她忍不住用指腹一圈一圈地摩挲着腰间,修着落霞宗标识的储物袋,仿佛从中能汲取到莫大力量似的。 “倘若师兄不幸出了意外,我们也好传讯回师门。” “我们五个人一起出来,无论如何,也应当一起回去。” 凝视着沈炼,傅晚照的语气坚定又执着。 听完傅晚照的请求,修罗伞有些为难地挠了挠伞面。它素来怕谢山姿怕得要死,又不长心眼,从来摸不准什么会惹谢山姿生气,什么不会。 就在修罗伞犹豫不决的时候,沈炼出声了:“我帮你问问。” 傅晚照已经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没料到沈炼会答应,一时之间,颇有些难掩的惊喜交加。 “阁下大恩,晚照没齿难忘。”傅晚照弯腰行了个礼。 沈炼摆了摆爪子,示意不用多礼,接着便和修罗伞回去了。 等一伞一龙的身影凭空消失,至始至终没说过半句话的常谦,冷不丁出声道:“岑师兄真的不见了?” 傅晚照脸上笑容淡了下去,她看着旁边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姿态的方明观,和搂着方明观说话的元鸣山,心里没由来有些泛寒。 明明是师出同门,自幼一同长大的情分,遇事以后的反应,却连萍水相逢的陌生人都比不上。 傅晚照有心不想回答常谦,但现在岑致不在,她孤立无援,又修为最末,万不能得罪常谦了。 勉强按下火气,傅晚照不软不硬地刺道:“师兄若不是确确实实地失踪不见,我和方前辈何必大费周章地搜了方圆十里?” 常谦不再说话,只顾着低头擦剑。傅晚照随便找了块平坦地坐下,就着些微的火光,一遍又一遍地往传讯石里灌输灵力,企图联系上岑致。 另一边,沈炼与修罗伞回到了凌霜谷内。 此时天色早已昏暗下来,沉沉夜色笼罩着洁白璀璨的梨花。银色月光透过星星点点的花朵空隙,投照在修罗伞完全展开的伞面上,隐隐绰绰地勾勒出沈炼的身影。 沈炼摊开手绢,偷偷摸摸地拿走了最大的那颗地瓜,然后小心翼翼地分成了均匀的两半。 摸索着用伞骨卷住属于自己的那颗地瓜,修罗伞听见细微的声音,不解道:“你在做什么?” 用爪子各捧着一半,沈炼道:“留一半给扇子。” 修罗伞听见这话,伞骨一抖,不小心直接戳穿了地瓜。 嗷呜啃了口左爪里的黄灿灿地瓜,沈炼鼓着腮帮子,犹嫌不够地补了句:“对了,等会儿你去和扇子说吧。” 修罗伞如遭雷劈,大声反问道:“为什么?” “因为我过会儿就忘记了。”沈炼把嘴里的地瓜咽下。 不能摇头,修罗伞便把自己转成了陀螺:“不行不行,你答应的你去说,我不去。” “那好吧,”沈炼痛快地点了头,“我去就我去。” 修罗伞松了口气,然而下一刻,它就听到了嗓音钝钝的问话:“我方才说了什么?” 修罗伞:“……” 戳着不能吃的地瓜,修罗伞内心充满了无法言说的绝望。 在修罗伞几次重复下,沈炼终于把傅晚照的请求完完整整地用魔元记录了下来。 “问扇子、知不知道、岑致的下落,”吃完半个地瓜的沈炼,磕磕绊绊地念完,忽然嗅到一股臭味。他捏了下鼻子,问修罗伞:“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奇怪的味道?” “没有,”修罗伞漠然道,“但是我听到了奇怪的声音。” “什么声音?”沈炼追问。 修罗伞崩溃道:“你放屁的声音!” “作为一条龙你居然放屁!放屁!”修罗伞愤怒地指控着,它原地蹦了两下,忍不住哀嚎道,“不行,我要去洗洗我自己,万一被你熏臭了怎么办?!” 沈炼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就被修罗伞载着冲向了山谷里的溪流。 也正因此,沈炼同特地前来的苏故擦肩而过,没能当场打个照面。 修罗伞火烧屁股般飞快奔向了溪流,不到两息,它就听见了溪水流淌的哗啦声音。 伞身登时朝地面倾斜下去,在即将栽入水中的千钧一发之刻,沈炼一爪拎着手绢包着的地瓜,另只爪子捧着从中间分成两半的地瓜,敏捷地自伞面跳了下来。 然后他目睹修罗伞以倒栽葱的不雅姿势,一头跌进了水中。 等修罗伞把自己洗刷干净,又抖掉水珠,同沈炼回到木屋时,已经过去了半盏茶的功夫。 “扇子!”将还剩一半的地瓜别在龙角间,沈炼动作飞快地窜向里屋,“我给你带了地——” 最后一个瓜字没能出口。 望着坐在谢山姿对面,一身石榴红望仙长裙的苏故,沈炼怒不可遏地咆哮道:“不是说爱我还来不及吗?结果转头就背着我偷女人?!” 吼完,沈炼顺便还放了个震天响的屁。 听着屁声,偷人的谢山姿:“……” 以及被偷的苏故:“……” 第20章 亲亲我[捉虫] 气氛诡异地沉寂下来。 方童子见事不对,为了防止事态越演越烈,先悄悄擎着搅屎棍修罗伞退下了。 房门敞开的屋内,背对天井的沈炼愤怒地瞪着谢山姿,被别在龙角间的地瓜随着呼吸可笑地颤动。 然而谢山姿却完全笑不出来,他从塌上下来,以极不符合凌霜君身份的姿势蹲着,与气得龇出尖利牙齿的沈炼平视。 “她是来找你的。”谢山姿撇清关系道,他伸出手想抱起沈炼。 沈炼怒气微微收了些,但依然一爪挥开了谢山姿的手指:“找我的?” 仔细端详塌下小银龙的苏故,适时地倾身过来,开口唤了句:“谢朓哥哥?” 听见谢朓两字,原本已经松懈许多的沈炼再次变得警惕起来,他定定看了两眼相貌柔媚妖艳的苏故,而后万分肯定地反驳道:“我不是你哥哥,你长得跟我不像。” “而且我不叫谢朓,”沈炼认真道,“我叫沈炼。” 闻言,苏故惊疑不定地看了眼谢山姿,后者朝她微不可见地略撇了下头。 收到示意,苏故暂且按下疑惑,顺着沈炼的意思从善如流地改口道:“沈炼哥哥。” 顿了顿,苏故终究还是没忍住问道:“你还记得我吗?我是小狐狸苏故。” “苏故是谁?”沈炼茫然反问。 “是……”苏故见沈炼全然不知的神情不似作伪,不由强笑了下,“是沈炼的妹妹。” 用藤黄竖瞳奇怪地瞅了眼苏故,沈炼尽管心里对这个漂亮女人的坚持十分不理解,但还是耐心地纠正道:“我不是你哥哥,你不要乱喊。” 说着,沈炼又看了看谢山姿,嘴里补充道:“扇子也不是你哥哥。” 苏故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口,谢山姿怕她又说出什么不该说的,索性抬指弹出个不言术。 苏故骤不及防,当场被灵术击中,变成了只会干瞪眼不能说话的木头美人。 谢山姿镇定自若地收回手,顺便强行把沈炼从地面抱上了案几。 不情不愿地倚靠着谢山姿的虎口,沈炼强调道:“她真的不是我妹妹。” “我知道,”捏着沈炼的小爪子,谢山姿应了声,“她其实是来找我治病的狐修。” 因为受到欺骗而气鼓鼓的沈炼,听到后半句立马被转移了注意力:“她生病了?是那种见谁都喊哥哥的病吗?” 顶着苏故“快解释清楚”的视线,谢山姿面不改色地承认了。 被生病的苏故:“……” 苏故拼命地手舞足蹈,试图表达出“我没病”的意思。 奈何沈炼先入为主,已经信了谢山姿的话,于是惋惜地感叹道:“那真是太可怜了,这么漂亮的姑娘,却得了个傻子病。” 苏故动作一僵,整个人都呆住了。 沈炼心中的石头却完全放了下来,认为以谢山姿的眼光,断不可和个傻子姑娘有什么不能见人的牵扯。 “哦对了,”终于想起了龙角间的地瓜,沈炼抬高爪子,小心将其取了下来,“这个给你吃。” 辟谷千把年之久的凌霜君谢山姿,看着面前的半个地瓜,联想到方才沈炼进门后那个气势惊人的屁,不由沉默了。 “甜甜的,”见谢山姿不接,沈炼把地瓜又往他嘴边送了送,“可好吃了。” 面对沈炼澄澈如水的竖瞳,谢山姿犹豫片刻,最终还是张开嘴,把地瓜连皮带肉地吃干净了。 “好吃吗?”等谢山姿吃完,沈炼立即满怀期待地问了。 努力忽视掉嘴里的焦味,谢山姿言不由衷地夸赞道:“很甜。” 沈炼愉悦地眯起眼睛,颇为赞同地用力点了下头:“我也觉得好吃!” 见状,对面的苏故忽然觉得有点没眼再看下去了。 而解决喂地瓜大事的沈炼,看着识海里的魔元字迹,总算想起了正事:“扇子,你知道岑致的下落吗?” “落霞宗的人让你来问的?”谢山姿语气平和地问道。他不动声色地敛下眼皮,遮掩住眼底不自觉流露的红光。 沈炼现在已然忘却所有的人心险恶,对陌生人毫不设防,有的只是一派纯粹的懵懂纯真,宛如初生幼儿。 如果有人不长眼,想因此利用他,无异于动了谢山姿的逆鳞。 像上次那样伤到元婴的事情,谢山姿绝对不允许再出现第二次。 沈炼没听出谢山姿话的异样,他老老实实地让谢山姿擦着黑漆漆的小爪子,嘴里道:“是那个给我地瓜的小姑娘让我帮忙。” 谢山姿应了声,示意知道了。他擦完沈炼的爪子,开始擦拭龙角:“你告诉她,岑致一时半会死不了,让她放宽心。” “嗯。”受人所托的沈炼乖乖点了下头,灵敏地跳下了案几,“那我去啦。” “等等,”谢山姿叫住沈炼,“你让孟然和你一起去。” 话音还没落地,修罗伞就从屋外探出伞沿:“喊我吗?” 一时不察,就被修罗伞挣脱的方童子:“……” 沈炼跑向修罗伞:“是啦,哎你低一点,让我跳上去……” 好不容易爬上了伞面,沈炼找了个舒适姿势趴着,然后跟谢山姿挥了挥小爪子:“扇子,我们走啦。” 吵吵闹闹的声音,随着黑色油布伞的身影一同远去。屋里少了沈炼的存在,好似陡然间清寂下来。 “他喊你扇子?”终于被解开不言术,苏故望着沈炼离去的背影,问谢山姿道:“你没告诉他你名字的来源?” 事实上,对于这个问题,苏故内心早有答案了。 ——沈炼如果懂谢山姿名字的含义,绝无可能称呼他为“扇子”。 谢山姿漫不经心地嗯了声,道:“等他日后元神齐全,记忆恢复,就会知道我是谁了。” “你这样……”苏故停顿片刻,才接着道:“不苦吗?” “苦?”谢山姿撩起眼皮,眼尾余光斜斜扫了眼苏故,“苦什么?” 拿起方才藏起来的酒坛,谢山姿随手拍开坛封,给苏故倒了碗酒:“等他是我心甘情愿,爱他是我心甘情愿,我自己选择的独行路,本就与他无关,又何苦之有?” 苏故端起酒碗,却并不和谢山姿碰杯:“我比不上你,我只会越来越患得患失,控制不住地想要索取更多。” “你我不同,你是妖修。”谢山姿随口道,就此岔开了话题,“往后不要再提你是沈炼的妹妹。” “当年参与布置灭神阵的人都知道,菩提树的九尾狐苏故,只有一位兄长。” “沈炼现在元神未齐,我不想生出什么意外。”谢山姿不轻不重地训道。 苏故苦笑了下:“是我情不自禁,疏忽了。” 放下酒碗,苏故记起来意,问道:“你特地传讯给我,便是为了沈炼的事?” 千年前,两人初次见面,谢山姿就曾经说过,不到万不得已不要贸然见面,以免引起那些人的怀疑。 眼下谢朓重生为沈炼归来,的确是件值得庆贺的大事,但同时也诚如谢山姿所言,沈炼目前不适合引起过多关注,尤其是不能和苏故扯上关系。 听懂苏故话里的意思,谢山姿皱了下眉头:“不是你收到方童子的消息,特地过来?” “和你说了多少次,方童子不是我安插在你身边的眼线,我同他根本没有联系——”苏故有些无可奈何的声音忽然顿住了。 谢山姿没有传讯给苏故,苏故也不是收到方童子消息才赶来。 这其中包含的意味,足够令苏故不寒而栗。 “那些人对我们起疑了。”许久,苏故轻声道。 谢山姿把酒碗放回案几,一针见血指出了关键问题所在:“你是亲耳听到传讯石里有我的声音,还是听属下呈报的消息?” 苏故悚然一惊,后背几乎是立竿见影地渗出了冷汗。 “不可能,青阳他是在位的妖君,他这么做能有什么好处,或许是别人蒙蔽了他……” 可惜苏故苍白无力的辩解,在板上钉钉的事实面前,注定徒劳无用。 作为亲自提拔青阳上位的退位者,苏故心里再清楚不过,以青阳雷厉风行的性子,无人能在他眼皮子底下耍花招。 “你该彻查身边的人了。”谢山姿做了简短的结论。 苏故心烦意乱,当下酒也不喝了,匆匆提起裙摆就要走。 “把这个带走。”谢山姿掷过来只药瓶,“混元丹,用以调养心脉,减少元神与肉身的分离次数。” 当年苏故听闻谢朓身亡,孤注一掷地闯入了九曲灭神阵,结果只捞到谢朓的道袍碎片。 除此之外,苏故元神更是为灭神阵余威震伤,三不五时就会处于出窍立体的状态。 稳稳接过药瓶,苏故破天荒地敛衽行了个礼:“兄长就拜托你了,请一定护他周全。” “下次这种不言而明的废话就别说了。”谢山姿回应道。 苏故笑了笑,离去不提。 沈炼传完话回来,没见到苏故,也没多问。谢山姿估摸着他十有八.九,是已经忘记苏故的存在。 不过这样也好,省了不少口无遮拦的麻烦。 沈炼进门后,隐隐闻到一股好闻的香气。他绕着谢山姿嗅来嗅去地嗅了好一会儿,又满屋子找了个遍,都没找到香气源头,于是气哼哼地窜上谢山姿肩头。 “怎么了?”谢山姿明知故问。 沈炼摆了下尾巴,用屁股对着谢山姿的脸:“你背着我吃东西!” 谢山姿脸不红心不跳地撒谎:“没有。” “你有你就有!”沈炼猛地转过身,布满鳞片的嘴巴擦着谢山姿柔软殷红嘴唇过去。 “咦?”沈炼砸吧两下嘴巴,又用舌尖舔了舔嘴部鳞片,然后不出意外地变得更愤怒了。 “还说没有偷吃!我都尝到了!你这个——” 话说到一半,沈炼突然停了下来。 藤黄竖瞳闪过茫然神色,沈炼问谢山姿:“我刚才说什么了?” 自方才被亲过,心里涟漪便一直未停下的谢山姿,登时灵机一动,道:“你说让我亲你。” 谢山姿说完,忽然觉得某个部位不可言说地松快了下。 只听见“噗呲”一声响,一股难以言喻地气味不由分说地侵袭了沈炼与谢山姿的鼻子。 “你放屁了?”面面相觑半晌,沈炼问谢山姿。 谢山姿:“……” “没有。”谢山姿断然否认。 “可是我没有放屁,”沈炼苦恼地摸了摸龙角,“不是你是谁?” 谢山姿:“方童子。” 平白无故蒙冤,正在吃地瓜的方童子:“……” 方童子面无表情地把地瓜皮,别进了修罗伞的伞骨与伞面之间。 “啊!什么东西!是不是蛇?”感受到软乎乎的触感,修罗伞当场大叫出声。 鸡飞狗跳的夜晚过去,翌日,落霞宗仅剩的四位弟子,跟在谢山姿几人身后,再次启程。 行了十数天的路,此时已离同落霞宗有旧怨的清虚门不远,傅晚照等人都不约而同提高了警惕。 岑致不在,暂由元鸣山担任了领头。他听着身边方明观气力不济的剧烈喘.息,稍稍犹豫了会儿,还是斗着胆子跑到了谢山姿跟前,请示道:“谢前辈,连着行了三个时辰的路,晚辈几人实在有些撑不住了,不如停下来歇歇,恢复好精神,再接着赶路不迟。” 谢山姿停下脚步,目光从远远落在后头的傅晚照常谦身上掠过,然后低头看了眼肩上恹恹的沈炼,颔了颔首:“休息半个时辰。” 元鸣山喜不自胜地执了个晚辈礼,跑去安排就地小憩的事宜。 第21章 师兄弟[捉虫] 酉时时分,金乌还未现出偏西迹象,仍旧高高悬挂头顶。 沈炼因为昨晚没找到被重新掩埋的梨花醉,而生了整晚的闷气,至今对谢山姿爱答不理。 “怎么精神不太好,是不是忘记运行小周天了?”谢山姿问。 连着问了两次,都没得到回应。谢山姿压根没往闹脾气的方面想,只以为沈炼是因为久没回到水中,导致身体不适。 于是谢山姿交代完方童子好好看着落霞宗的四人,就兴冲冲地带着沈炼凫水去了。 望着谢山姿兴致勃勃的背影,方童子打心眼里觉得这位凌霜君的某些方面当真是“聪颖过人”。 “再这样这样下去,凌霜君恐怕还有老长的路要走啊。”方童子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 “哎童子,”同样被撇下的修罗伞,困惑地用伞骨戳了戳方童子,“凌霜君为什么要带沈炼去凫水?我明明记得沈炼不喜欢凫水的呀。” 修罗伞苦苦思索了好一会儿,都没能想出个中原因,只好草草归因于谢山姿了。 “难道是凌霜君想泡澡了?”修罗伞震惊道。 听着修罗伞的话,方童子没忍住朝天翻了个大白眼:“我怎么知道,要问,你问凌霜君去。” 修罗伞立马认怂:“那我不问了。” 方童子懒得再理修罗伞,他眼睛盯着不远处落霞宗的几人,双手拢在袖子里,像个小老头子似的板板正正地站着。 唠叨了整天的修罗伞跟着安静下来,只用根伞骨悄悄勾着方童子的衣襟。 谢山姿寻了就近的干净河流,先是把沈炼丢了进去,等他能熟练随水流起伏了,才慢条斯理地剥光自己。 “你也要凫水?”仰着肚皮浮在水面,沈炼问谢山姿道。 与此同时,听到可以就地歇息,脸色有些苍白的傅晚照,随手擦了把额间的热汗。她也不介意干净与否,直接挑了个路旁枯木逢春的木桩靠着,席地而坐。 与傅晚照几乎并肩而行的常谦,面色比傅晚照稍稍好看些,但粗重呼吸明显透露出他同样累得不轻的事实。 选了个离众人不远不近的位置,常谦大刀阔斧地坐了下来。他略略喘匀气,便重新调整了坐姿,一条腿支着,另条腿随意地贴着地面蜷起来,然后掏出柔软丝质状的方巾,又开始擦他的剑。 傅晚照原先对这个眼里只有修炼不怎么爱说话的常师兄还算尊敬推崇,但经历了岑致失踪他反应冷淡后,心里就有了些愤懑不满。因此她只看了眼,便收回了目光。 坐在傅晚照左手边的,是片刻前还嚷嚷着再走下去,就得命不久矣的方明观。 休息不过两三息,傅晚照气还没完全喘匀,方明观已经恢复到生龙活虎又精神奕奕的状态,这会子正腻在元鸣山身上,闹着要吃东西。 “师兄,我肚子饿了。”方明观胳膊挂在元鸣山脖子上,语气仿佛分毫不少地掺了十斤让人鸡皮疙瘩的秘药。 “掌门让带的辟谷丹吃完了?”面对有同床情谊的方明观,元鸣山拿出截然不同的体贴耐心,温和询问道,“我这里还有些,你拿去先吃一粒吧。” 也许是近日元鸣山不断退让的缘故,又或许是因为同前方谢山姿几人的距离远了,在拿捏手段方面颇有造诣的方明观,当即不依不挠地得寸进尺,表示想吃烤野兔。 “出来前你答应过给我做烤野兔的……”方明观拖长音调撒了会儿娇,见元鸣山依旧岿然不动,当即脸色微沉,整个人从他怀里退了出来。 “呵,我就知道会有今日。”方明观冷笑了声,接着咄咄逼人道,“元鸣山,你敢不敢对天发誓,你和他绝无私下瓜葛?!” 元鸣山头痛起来,明明心里越来越不耐烦,面上却仍端着好脾气的模样,温言软语地哄着方明观。 哪料到越哄,方明观闹得越厉害。 听着两人嗓音愈来愈高的争执声,嗅着空气中春日特有的湿润花香,和枝条新芽散发的清新香气,傅晚照心里反而愈加浮躁起来。 这种隐隐暴动的浮躁,在元鸣山点名让她去抓两只兔子来时,达到了顶峰。 “我不去,”傅晚照看也不看方明观,断然拒绝道,“谁要吃谁自己去。” 元鸣山置若罔闻,顺便点了旁边的常谦:“常师弟,你同小师妹一块,速去速回。” 傅晚照还没来得及说话,就看见常谦已经站起身,边动作利索地收剑入鞘,边一言不发地往林子深处走了。 傅晚照:“……” 在心里恨恨骂了句常谦,傅晚照到底拗不过元鸣山有如实质般的命令目光,硬着头皮跟了上去。 几人暂时停下来休息的林子,位于重峦叠嶂的浮图山山脚。经过日光驱逐,雾气散了许多,仅剩下寥寥无几的薄雾,轻烟般笼罩着低矮的荒草和腐朽落叶。 傅晚照跟在常谦身后,没走几步,便听见他道:“小师妹,你往左我往右,半盏茶为限,不管逮没逮着,都回到此地汇合。” “此地接近清虚门,为防遇见清虚门下弟子,我们还是不要分开行动为好。”傅晚照忧虑道。 向来谨慎细微的常谦却一反常态,执意道:“走不了太远,有方前辈在,你怕什么。” 丢下这句话,常谦自顾自地转了个身,往右边去了。 终究是被细心呵护长大的姑娘,傅晚照被不阴不阳地刺了句,面子登时有些挂不住,扭头就朝与常谦相反的方向去了。 等傅晚照逐渐远去的脚步声完全听不见了,常谦才停下不紧不慢的前进。他抬手按在剑柄上,对着雾霭弥漫的空荡树林低喝道:“出来。” 闻声,一只鲜血淋漓的手,缓缓从常谦背后伸出来,挣扎着搭上了他肩膀。 那厢,傅晚照奔波半天,终于撞见只肥嘟嘟的野兔。 硕大圆润的灰色野兔,几乎是静止不动地半隐在草丛里,只有嘴巴极细微地翁动着,像是在确认四周是否安全无虞。 傅晚照并没有急着出手,她站在原地,闭着眼睛深呼吸两次,而后手指翻动,开始无声无息地结印。 落霞宗派去前往无边海历练的五位弟子,每个都有过人之处。天赋不算特别出众的傅晚照,之所以有幸被挑中,是因为她有一项过目不忘的能力。 ——无论什么复杂灵术,只要亲眼见过其运作手势,傅晚照便能不差分毫地使出来。 眼下,傅晚照正在使用的灵术,就是昨日方童子为了从火堆里取地瓜,无意间用过的隔空取物术。 灰兔似乎察觉到了危险,猛地绷直了后腿,准备逃回它那有三窟的兔子洞。 当然,普通的兔子是决计不可能自傅晚照眼皮子底下逃脱的。 虽然结印的动作又快又熟练,但其中灵力分布傅晚照捕捉得仍有些不到位,是以她使出来的隔空取物术稍稍偏了点准头。 不过总归还是捉来了野兔。 面无表情地掐着不停挣扎的灰兔短尾巴,额角渗出细密汗珠的傅晚照,并没有发现她挂在腰间储物袋,曾经短暂地亮了两下。 只闪了半瞬,就力有所不逮地重新黯淡了。 傅晚照略略估算了下时间,差不多快到约定的半盏茶功夫。她拎着兔子,正打算回去的时候听见了水流声。 兔子的尿骚味片刻不停地从右手虎口处传来,任何喜欢干净舒爽的姑娘,都不可能在可以清洗的情况下继续容忍,傅晚照也不例外。 略迟疑两息,傅晚照就决定循着水声过去,结果才走了数十步,意料之外地听到了说话声。 “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我对岑致半点兴趣也没有,你那日所见是中了迷障的幻想!”元鸣山的声音听起来颇为气急败坏。 “你怀疑我对你真心也就罢了,我有多恨岑致夺走我领头位置,拿了原本属于我的饕餮衣,难道你不清楚?” 约摸是见元鸣山生气了,方明观的态度软了下来:“鸣山,鸣山我错了,我不该怀疑你,都怪我太怕失去你了。” “鸣山你放心,”方明观主动搂住了元鸣山,“饕餮衣我一定会想办法替你拿回来的。” 顿了顿,方明观继续道:“现在有那几个碍事的前辈在不好动手,等到了无边海里头……” 话说到这里,方明观不由眯了眯眼睛,眼底飞快闪逝过狠厉。 前往无边海历练的弟子,常有伤亡,届时死了个岑致,只要处理妥当,不露出端倪,谁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元鸣山却从方明观的话里听出了别的意思,他一把拉开方明观,压低声音问道:“你知道岑致下落?” “怎么可能?”方明观露出厌恶表情,“我烦他还来不及,哪里会有心思关注他去了哪里。” 说着,方明观柔软嘴唇贴上了元鸣山的,整个人都挤进他怀里:“好了不要再提他了,多扫兴……” 被撩起欲望的元鸣山,情理之中地没有察觉到,方明观至始至终都避开了他的眼睛。 令人面红耳赤的暧昧声传了过来,听出一身冷汗的傅晚照,蓦地咬住了牙关。 竭力克制住冲上去对峙的念头,傅晚照如来时般悄无声息地退了回去, 行至中途,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傅晚照猛地回头,低声喝问:“谁?” 第22章 饕餮衣[捉虫] 随着话音荡出唇峰,孤白胜雪的衣角从树后露出痕迹的同时,一双璀璨的藤黄竖瞳朝傅晚照望了过来。 谢山姿带着沈炼出现了。 不同于浑身上下毫无水意的谢山姿,沈炼龙角还有点残余的湿润水痕——他方才被迫陪着谢山姿玩了会儿水,并且非礼勿视地盯着谢山姿裸.露的胸膛看了半晌。 好在被看的人颇为乐在其中,如果不是意外发现挂在枝桠间的衣物的话,估计两人一时半会是不会上岸的。 顶着傅晚照诧异的目光,谢山姿将指间夹着的一件乌云压边的玄色长袍递了过来:“物归原主。” 傅晚照一时没能理解谢山姿的意思,等她明白这件其貌不扬的长袍就是门派至宝饕餮衣时,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饕餮衣是落霞宗的镇派之宝,傅晚照此前从未见过,只知道出发前掌门将此物交给了岑致,说是危机时刻可护几人周全,嘱咐岑致贴身穿着。 现下饕餮衣在,岑致人却依旧不见踪影。 联想到某种可能,傅晚照神色越发惊惧起来。她没急着伸手接长袍,而是叠声追问:“请问前辈,我师兄呢?他可还平安?” “不好说。”谢山姿随手把饕餮衣丢进傅晚照怀里,“或许毫发无损,或许命在旦夕,一切端看机缘了。” 傅晚照捧着饕餮衣,下意识跟着谢山姿走了两步:“前辈这是何意?” 谢山姿脚步不辍,语气十分稀松平常道:“岑致已经进入无边海了。” 听见这话,傅晚照整个人都愣住了。她脑海一片混沌,各种问题塞满了她的脑袋,导致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先问哪个。 而失去解答耐心的谢山姿,言简意赅地吐出几个字,便带着懒洋洋打哈欠的沈炼回营地了。 “饕餮跑了。”留在原地的傅晚照,轻声重复了两遍谢山姿方才说的话,终于明白过来,慌慌张张地抖开了饕餮衣。 虽然事先压根没有见过饕餮衣,但这并不妨碍傅晚照知道一件事情,那就是饕餮衣上面理应该有只如画般栩栩如生的饕餮。 可是眼前玄色为底,衣领处绣着落霞宗标志的饕餮衣,除了袖边袍角残有法阵遗留痕迹,前襟后胸是显而易见的空荡无物,并没有面貌凶神恶煞的饕餮。 饕餮衣里头封禁的饕餮逃了。 发现这件可怕事实后,傅晚照心知岑致失踪之事决计不能再有任何隐瞒。她勉强稳了稳心神,接着急匆匆地用门派金纸鹤给她师父,即落霞宗掌门传讯。 几乎是在傅晚照放走金纸鹤的下一刻,不远处传来了常谦的声音:“小师妹?” 把饕餮衣收入储物袋,傅晚照仿佛要搓掉所有心神不宁似的用力搓了两把脸。她反复深呼吸几次,而后面色如常地出现在常谦面前了。 “常师兄。”傅晚照提着之前抓到的灰野兔,刚准备询问常谦收获,鼻子就敏锐地捕捉到了常谦身上若隐若无的血腥气。 不等傅晚照委婉迂回地试探,常谦倒先开门见山道:“我杀了个清虚门的弟子。” “你疯了吗?”傅晚照简直气不打一出来,她压低声音怒道,“我们就在清虚门的地界上——” “只是个低等的外门弟子,”常谦打断傅晚照,“死了也不会引起太大怀疑。” 顿了顿,常谦继续道出心中困惑:“我遇到他的时候,他缺了条右腿,伤口很整齐,像是被什么锋利的兵器齐根斩下整条大腿。” “说不定是剑气。”傅晚照随口敷衍道,她摆了下手,表示不太想听具体的过程,“还有没有谁知道此事?” “有。”生性不苟言笑的常谦严肃点了点头。 望着常谦与平常并无二致的神情,傅晚照不知怎的,忽然觉得自己应该做好最坏打算。 果不其然,在傅晚照问出是谁之后,常谦镇静自若地回答道:“谢前辈。” “他和他的那条小银龙亲眼目睹了我是如何杀死清虚门弟子的。” 傅晚照:“……” 有那么瞬间,傅晚照千真万确想中途退出历练,撂挑子不干了。 “谢前辈有没有说什么?”沉默许久,傅晚照问。 事实上,谢山姿不仅什么都没说,甚至也压根没有目睹常谦杀人的场景。他原本和沈炼好好地凫着水,结果正玩到兴头上,河流里就飘来了丝丝缕缕的红色。 这彻底坏了谢山姿兴致不说,还害得沈炼当场从水里窜上了岸边的矮树,之后更是发现了被仓皇脱下的饕餮衣。 “饕餮既然什么都吃,那它会吃掉我吗?”蹲在谢山姿肩膀,沈炼犹豫再三,最终还是将藏于心底的问题问了出来。 自从见到传说中的饕餮衣后,沈炼就一直忧心忡忡地想着此事。他知道自己体型瘦小,骨头坚硬,自觉应该不合饕餮口味,但是又怕饕餮饥不择食,导致被囫囵吞下。 谢山姿完全不懂沈炼的忧虑,他侧头瞥了眼满脸认真的沈炼,安慰道:“不会。” 闻言,沈炼还没来得及庆幸,就又听见谢山姿解释道:“你太小了,不够饕餮塞牙缝。” “这可真是别具一格的安慰方式啊。”不幸旁听的方童子心想。 始作俑者谢山姿,却仍然没意到识自己很有些不识风月,他说完就把这个话题抛到了一边,徒留悲痛欲绝的沈炼独自思索如何避免变圆润,好逃掉被饕餮吃掉的悲惨命运。 暂时没能细致入微地体察到沈炼的心事,谢山姿被从饕餮衣里跑掉的饕餮,差不多打乱了所有计划。他略略沉吟片刻,招手唤来方童子,吩咐道:“你去告诉落霞宗那几个碍事又命短的弟子,即刻启程,明天日出前务必赶到无边海的入口处。” “是。”方童子脆生生地应了。 故而等心力交瘁的傅晚照和常谦两人回来时,所有人都已收拾妥当。 此时还未满半个时辰,大抵见两人神色有些不解,方童子主动解释道:“计划有变,必须在明天的日出之前赶到无边海境。” “这般仓促,可是出了什么事?”傅晚照想起谢山姿说的岑致身处无边海,忍不住问道。 方童子不欲多说,只摇了摇头。 傅晚照拐弯抹角,又问了几次,都无功而返。见实在问不出什么,她唯有放弃打探更多消息的念头。 稍作休整,一行人就此再次匆忙上路。 白玉京分为东南西北四大山,执牛耳的各有所不同,南山为问道宗,北山是丹圣门,东山由符宗与御器宗共同执掌,而荒芜人烟的西山,因为极其适合需要枯燥修行的剑修,乃是剑宗一言九鼎的地方。 以上五个门派,是白玉京首屈一指的一流修道宗门,它们之下又各有二三流门派。譬如落霞宗,便是问道宗统管下的二流门派,而与落霞宗有宿仇旧怨的清虚门,则是依附在符宗与御器宗名下。 除了四山,白玉京还有隐月四角,分别是每三十年开一次的太古八荒境,妖修聚集地菩提树,佛修的镜非台以及大多数魔修洞府所在的万魔渊。 其中镜非台与万魔渊中间隔着天下道统正门的南山问道宗,菩提树位于西南角,太古八荒境的入口在东北隐月角。 说到太古八荒境,白玉京共有适合修士历练的秘境一十六处,彼此两两镶嵌,宛如连串的玉珠,从东南一线连到西北,中间最大最繁华的一个秘境,便是普通凡人的尘世间。 为了防止修士进入造成混乱,尘世间并不轻易开启。上次开启,都已是近千年前的事情了,故而太古八荒境又有十五秘境之称。 傅晚照等要去的无边海境,就是十五秘境最外层的秘境,藏身于白玉京东北角释厄寺莲池内,一株永不结莲蓬的荷花内。 一行人连夜赶路,抵达释厄寺时,恰好赶上日出。璀璨金光均匀透过云朵,倾泄在释厄寺顶,为肃穆庄严的寺庙平添几分宝相庄严。 因了即将要到八荒境开的日子,饱受风雨侵蚀的寺门遂随意大敞着,原本长满密密麻麻青苔的门槛,也在近日登门修士的践踏下,露出了木质本貌。 懒散惬意地趴在谢山姿肩膀,沈炼瞌睡刚醒,用爪子捧着小脑袋,藤黄竖瞳漫不经心地看着周遭事物。 约莫是历经风雨与年岁考验,释厄寺内任一花草树木,都透露着厚重沉实的禅意。从门口进来,入眼就是青石板铺就的天井,和长长廊桥。 廊桥里站了不少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但奇怪地是无人发出声音。所有人均默默站着,像是在进行无声的告别。 听见脚步声,众人三三两两地回头望了眼,见来的都是不相识的生人,便又无声息地重新转过头去。 受这种诡异的寂静氛围影响,跟在谢山姿身后的元鸣山四人,也不由自主地敛声收气。 带着沈炼,谢山姿不疾不徐地穿过天井,又越过廊桥内的众人,走进佛香幽远的佛堂内。 佛堂内供着座释迦摩尼金身佛像,由于常擦拭的缘故,金光辉煌,映得满室生辉。 “我感受到身边有好多人,”被夹在方童子咯吱窝下的修罗伞,率先受不了地小声道,“怎么没人说话?” 面上不动,方童子轻声道:“嘘,别出声。” 修罗伞懵懵懂懂地应了,过了会儿,又接着问道:“是不是有人死了?” 方童子刚想否认,结果下一刻就从人群身体的空隙里,看到了盘腿端坐诵读往生经的玉面佛。 方童子:“……” 至于始终未发一言的沈炼,他眼睛里的茫然,随着谢山姿越走越近,逐渐浓重起来。 “我是不是来过这里?”沈炼突然出声道,“总觉得很熟悉。” 谢山姿折了下眉头,确定谢朓从未提过释厄寺之后,不免谆谆善诱道:“哪里很熟悉?” “这里,这里,还有那里。”沈炼一一指过堂内布置和天井,紧接着笃定道:“我见过他。” 谢山姿原以为沈炼说的是玉面佛,然而等他顺着沈炼的目光看去,才发现沈炼指的是结跏趺坐的老僧人。 那是释厄寺刚刚圆寂的最后一位看寺僧。 第23章 无边海[捉虫] 因为经常待在谢山姿肩膀处, 沈炼习惯了说话放轻嗓音,加之在场众人修为参差不齐, 又专注谋算着利益得失, 是以沈炼那句认识看寺僧的话,居然颇为意外地没有惊动太多人。 当然,这些不被惊动的人里,并不包括谢山姿。 释厄寺的看寺僧,原也是佛修的一支, 与刚正不阿的武僧同出本源。 两千年前,不知道因为什么缘故, 这支僧人在颂业大师带领下,主动迁出镜非台,选择扎根东北隐月角, 并建立了屹立千年不倒的释厄寺,用以看护太古八荒境的入口。 近来的几百年间, 释厄寺不再像之前那般招收新弟子,但凭寺内僧人日渐凋零。到了两百年前, 释厄寺的看护僧便圆寂地只剩下位禅若大师了。 现在, 这位硕果仅存的禅若大师,也同样溘然长逝了。 听了沈炼言之凿凿的肯定, 谢山姿讶异归讶异,但也没有到震骇非常的地步。他在心里对比了下禅若大师与沈炼的年龄, 以为沈炼是做魔修时认识的禅若。 边用指腹揉按沈炼的脊背, 谢山姿边不动声色地继续追问:“什么时候见过他?” 沈炼嘬起布满细密鳞片的嘴巴, 很是费神地想了会儿,没想起来,于是摇头道:“不记得了,就记得交给他一样很重要的东西。” 说着,沈炼又试着想了想,不出意外地还是无果,于是苦恼得脑门上的鳞片都微微张了起来。 谢山姿伸手替他捺下鳞片,宽慰道:“想不起来就别想了。” 若搁以前的沈炼,越是摸不透的东西,他越是要弄清楚,反倒是现在,由于心性懵懂忘性大,好说话许多。 等沈炼乖乖啄了下脑袋,谢山姿才转过身,对后头的落霞宗几人道:“受你掌门所托,现今无边海入口既到,日后就别再跟着我了。” 听了这番逐客令,元鸣山知情识趣,当即朝三人使了个眼色,执晚辈礼俯身谢道:“有劳前辈一路费心,晚辈感恩不尽。” 齐齐行过礼,元鸣山率先提步,冲停堂外的荷花去了。 听见窸窣脚步声,恰好诵完整篇往生经的玉面佛,蓦地睁开眼睛,出身挽留道:“且慢。” “谢道友。”玉面佛早知谢山姿到来,这会儿扫见他身影,遂起身朝他作了个揖。 余下众人不知道谢山姿身份,却清楚玉面佛在镜非台的崇高地位,以及他声名远扬的名号——十世佛修,大道垂成,等这世历练结束便能成佛了。 虽然玉面佛对每个人都是同样的彬彬有礼,但除了那只死而不腐的旱魃外,这还是众人头回见他这般礼遇有加,不由朝谢山姿投来好奇目光。 谢山姿对此视线习以为常,只淡然应了声,算作回应。他并不奇怪玉面佛会出现在此处,毕竟释厄寺出自镜非台,玉面佛作为镜非台的人前来,无可厚非。 谢山姿奇怪的是,玉面佛竟然受伤了。 纵然玉面佛竭力掩饰,但谢山姿依然从他不自觉颤抖的手指里,发现了他受伤不轻的事实。 察觉到谢山姿的探究视线,玉面佛借用拨动念珠的动作,巧妙藏住了手指颤抖。 这其实是个不想引起过多关注的意思,谢山姿看出来了,却执意要拆穿。他皱了下眉头,直言不讳道:“你伤到了经脉。” 此话一出,原先还等着看戏的众人,纷纷倒吸了口冷气。 以玉面佛现今的修为,能轻易伤了他的,还不知是什么可怖东西。 仿佛看出众人心思,玉面佛解释道:“前日贫僧收到方丈传讯,言及禅若大师即将坐化,令贫僧改道前来释厄寺,接替禅若大师守护无边海秘境入口。” “半途中偶遇上古凶兽饕餮,贫僧大意轻敌,受了点轻伤。” 玉面佛话说的轻巧,但饕餮早就凶名在外,若是被它所伤,不修养个几十年,伤势难以根本痊愈。 这点,在场众人心知肚明。 “贫僧将诸位拦在秘境之外,一是因为禅若大师仙逝,二是因为……”略微停顿半息,玉面佛目光直视面前众人,接着道:“饕餮逃进了无边海境之内。” 朝不远处小池里亭亭玉立的荷花伸掌示意,雪庭道:“饕餮表皮坚不可摧,头角锋利,四爪尖锐,又有无底渊般的胃口,能吞下世间所有东西。” “贫僧担心诸位进去枉送性命,这才不顾后果,强行将诸位拦在池外。”玉面佛揖道,“多有得罪,还望诸位见谅。” 玉面佛这番话,几乎说得当场所有人出了身冷汗。 饕餮显世之初,曾经一连吞了几百位前来攻讦它的修士,其中不乏金丹期以上的大能老祖。 后来落霞宗还未陨落的开山祖师出手,以捆灵索束缚住饕餮巨海般的嘴,又以天火炙烤其身,待它奄奄一息时,用画魂笔一举将其封进千眼蛛丝制成的长袍内。 ——千眼蛛奇臭无比,吐出的蛛丝更是恶臭难闻,乃是饕餮唯一不吃的东西。 说到这个,当即有人指了出来:“饕餮不是被落霞宗的开山祖师练成了法宝么?怎么还会跑出来?” 一下子,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朝傅晚照等人望了过来。 傅晚照张口想解释,元鸣山横臂拦住她,转而向在场众人拱手行礼道:“实不相瞒,我师兄妹几人之所以急着进入无边海境,也正是因为此事。” 元鸣山长话短说,三言两语说清了岑致失踪与饕餮逃走的事情。 “原来还有这么个缘由。”仙风道骨的中年男人捋了捋胡须,“恕在下多嘴,妄言两句,落霞宗此次的领头能力欠妥,毁了门派至宝事小,放虎归山事大。这饕餮进了茫茫无边海,哪里还能找到痕迹?” 此话一出,便得了不少附和。众人围着饕餮恐怕又将伤害无辜之事,义愤填膺地对岑致口诛笔伐,翻来覆去地痛斥他做事不牢靠。 如果众人眼底闪烁的贪婪没那么明显的话,看起来还真有点那么情真意切的忧国忧民意思。 “是是是,岑师弟到底年纪轻些,做事难免不稳重。”元鸣山不住赔着笑,“但是在找到师弟人之前,不能将饕餮逃跑的过错全归在师弟身上……” 元鸣山十分擅长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话说的滴水不漏又有理有据,登时赢得了一片交口称赞。 “这位小道友胸襟宽广,又如此看重同门情谊,将来前途必然无量啊。” “依我看,领头就该给这位小道友担着。诸位说是不是?” …… 旁边的傅晚照,面无表情地听着这些道貌岸然的人互相吹捧,心里简直又惊又怒。 岑致在无边海内的消息,傅晚照自谢山姿处知道后,从未同任何人说过,结果元鸣山还是知道了。 傅晚照完全不明白元鸣山是怎么探听到的,明明周身喧嚣吵闹,她却好像独自站在天井里,四周尽皆是吞噬人心的虚空。 茫然环视两圈,傅晚照发现几乎人人都是一副口不对心的假惺惺面孔。 只除了一处地方。 玉面佛眉目低垂,似乎在请求些什么,谢山姿面露不耐烦神色,方童子被修罗伞闹得再次露出了生无可恋的表情,唯有沈炼,唯有他至始至终,宛如乱世中的唯一净土,依旧是那样不染纤尘的干净。 对着明显搞不清状况的沈炼,傅晚照忽然冲他遥遥一笑。 沈炼没忍住往谢山姿裸.露在外的脖颈挪了挪,嘴里十分不解道:“她笑什么?” 谢山姿顺势看过去,看见笑起来仿佛眼眸含星的傅晚照。他顿了顿,决定顺着对方的意思夸赞沈炼:“她觉得你好看。” “嗯?”沈炼转过头,拉着长长的脖子不确定地问谢山姿,“她笑我是因为觉得我好看?” 得到肯定答案后,沈炼努力半晌,终于学着傅晚照的样子,把嘴皮子裂开了足够露出八颗尖利牙齿的弧度。 谢山姿眼睫一扫,没扫见他牙齿里有卡住什么东西,不由奇怪道:“你又吃什么塞住牙缝了?” 沈炼:“……” “扇子你这个笨蛋!”沈炼怒气冲冲地吼了声,气得扭头就窜下了谢山姿的肩膀。 沈炼小爪子动得飞快,近乎是眨眼间就跑出了天井。方童子不用吩咐,就扛着修罗伞追了出去:“沈炼你等等我哎!” 亲眼看见方童子赶上了沈炼,谢山姿才不紧不慢地收回目光,问一旁说得口干舌燥的玉面佛:“你刚刚说了什么?” 玉面佛好脾气地再次道:“我想请谢道友同我一起,擒住无边海里的那只饕餮。” “没兴趣。”谢山姿直接拒绝了。 “谢道友,饕餮同旱魃一样,天生知道如何穿过各个秘境。”玉面佛看着谢山姿的背影,“如果饕餮经由无边海,进入封魂山,吃掉了疾风鸟呢?” 后面一句话,就此打住的玉面佛,并没有再说下去。 谢朓还活着的时候,曾经说过句玩笑话,说是他若死了,再生必化作疾风鸟归来,而后一生如风,半点不留痕迹。 第24章 同心符[大修] 玉面佛说完那句软硬兼施的话后, 并没有急着催谢山姿给出答复,他还没意识到自己注定要无功而返, 是以颇有几分不急不躁的笃定意思。 作为寥寥几个知晓谢山姿身世的人, 玉面佛抬出谢朓的举止,原本也没有错。只是可惜他再算无遗漏,也不会想到谢朓其实已经回来了。 虽然是以另外一个截然不同的身份。 看着面前毫不知情的玉面佛,拒绝已经到了嘴边的谢山姿,忽然临时改变了主意:“要我去, 可以,但是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玉面佛似乎并不意外谢山姿会提要求, 他双手合十,微微倾身道:“谢道友请讲。” “除去饕餮后,你找到老温, 和他把话说清楚。”涉及好友私事,谢山姿并不想闹得人尽皆知, 特意收声成线地传音入密道:“你既然对他无意,就不该吊着他十辈子。” “他为了你, 连位列仙班的机会都放弃了。”谢山姿轻描淡写地补充。 玉面佛眼睫猛地一颤, 近乎失态地抬起头来:“位列仙班?” 发现不对,谢山姿眉头倏地皱紧了:“你不知道?” 与谢山姿的猜测不同, 玉面佛对此的确不知情。 那只总是嬉闹不正经的旱魃温亭候,没有同任何人商量, 就默不吭声地放弃了成仙的机缘。若不是谢山姿无意间发现他在承受焚体的天谴之火, 估计他会若无其事地永远隐瞒此事。 “他从未跟我提过。”玉面佛笑容泛苦。 “老温痴情。”谢山姿嘲了句, “罢了,他没跟你说过这事,那我也不便再提,你且当做不曾听说过。” “五十年后他还有最后一次成仙机缘,你若是不想和他结成道侣,就趁早让他死心,别再影响他求道了。” 谢山姿说完,挤开熙攘人群走了。徒留玉面佛留在原地,面对着满脸好奇的众人。 释厄寺并不大,差不多两眼就能看完全部。谢山姿甩开玉面佛,找到沈炼的时候,他正趴在修罗伞的伞面呼呼大睡。 四面皆是雕栏廊桥的寺院内,浅色圆石桌上浮着柄四十八骨的黑布油伞,伞面中间趴着只通体素雅,唯有四肢带着鲜艳胭脂色的小银龙。 因为熟睡的缘故,小银龙细细的龙须,随着呼吸微微颤动。 修罗伞记着谢山姿说过“保护好沈炼”的叮嘱,因而十分提心吊胆,生怕自己一睡着沈炼就被人偷走了。于是它强撑着困意,一遍又一遍地数着伞骨:“……十八,十九,二十。一,二……” 修罗伞持续不断的唠叨,险些让毫无睡意的方童子,都被瞌睡虫击中眼睛。 好在方童子意志坚定,故而谢山姿来时,还能敏捷矫健地站起身,让出位置。 “他睡多久了?”谢山姿矮身在石凳坐下。 “约有半盏茶的功夫。”方童子答道,他颇有眼力劲地伸手揪了下修罗伞的伞骨,示意它往下飘低些,好让沈炼全身展现在谢山姿眼皮子底下。 可惜修罗伞完全不能领会方童子的意思,直眉楞眼地问:“童子你扯我伞骨做什么?” 闻言,方童子深刻理解了什么叫做媚眼抛给瞎子看,他颇有些无言以对,只好满脸冷漠地就此打住话题:“没什么。” ——事实上,从某种程度来说,只有灵智没有五官人形的修罗伞,的确是位货真价实的瞎子。 “哦。”修罗伞干巴巴地应了声,它没忍住晃晃悠悠地转了两个圈,意图直接飘到谢山姿的正前方。 谢山姿抵掌挡住修罗伞乱动的伞沿,顺势捞起沈炼搭在臂弯处。 “嗯?”睡得朦朦胧胧的沈炼,感受到身体腾空,含糊地发出声鼻音。他眼皮略略颤了颤,下一刻,藤黄竖瞳倏地清晰映出谢山姿垂首侧影。 “醒了?”谢山姿如往常般捏了捏沈炼的爪子。 温热触感从爪骨源源传来,沈炼登时清醒过来。他朝谢山姿展开两只前爪,语气很有些撒娇意味:“扇子,我头疼。” 话一出口,不仅方童子,连谢山姿都不由稍稍愣了下。 “头疼?”谢山姿眉心皱出道浅淡刻痕,他俯身凑近,被沈炼熟稔地抱住脖子后,才翻掌覆上了沈炼的脊背。 担心伤到沈炼,谢山姿并没有直接灌入灵力查探,而是换了更为温和缓慢的方式。 然而等仔细检查完,谢山姿也没有发现沈炼身体有何不妥。 “约莫是元神碎片互相融合而导致的头疼。”谢山姿想。 对于这个原因,即使谢山姿贵为白玉京唯一的药修,也同样束手无策。 那厢,沈炼还在哼哼唧唧地嚷着好疼好疼。 谢山姿想了想,决定借此机会以绝后患:“你头疼是因为你昨晚跟我置气了。” “往后不要生气了,不生气就不会头疼。” 谢山姿煞有其事地胡诌道。 可怜沈炼只有五六岁孩童的心智,听了这话,当场就被糊弄住了:“真的吗?” “嗯。”谢山姿脸不红心不跳地承认了,他掏出块麦芽糖递给沈炼,面不改色地扯谎道:“吃了糖,过会儿就不痛了。” “麦芽糖!”沈炼眼睛一亮,登时忘记了头痛,兴奋地伸出爪子勾住了麦芽糖。 看着用小爪子捧着糖果啃得不亦乐乎的沈炼,方童子叹为观止地想:“凌霜君真是个驯龙好手。” 等沈炼吃完糖,谢山姿给他擦爪子的时候,忽然道:“你愿不愿意和我结成道侣?” 谢山姿问的平淡,事实上,他已经紧张地心跳如鼓了。 动道侣这个念头,还是许久之前,沈炼元婴受伤时的事情了。许是因为心底并无半点把握,又或是有不够自信的原因,谢山姿始终没有提过。 若不是方才和玉面佛的谈话涉及到结道侣,谢山姿恐怕还会一拖再拖下去。 听见谢山姿的话,沈炼歪了歪脑袋,重复道:“道侣?” “互相喜欢的人会选择结成道侣,”谢山姿解释道,“我们成为道侣之后,我会——” 谢山姿的情意还没来得及表,就遭到了沈炼残忍无情的打断:“你会给我糖吃吗?” 谢山姿:“……” 在沈炼饱含期盼的藤黄竖瞳面前,原还想以损害牙口为由拒绝要求的谢山姿,最终还是屈服了。 从牙缝里挤出个干巴巴的字,谢山姿颓然道:“会。” “那好,”沈炼点头道,“我愿意和你结成道侣。” 谢山姿对此的回应,则是生怕沈炼反悔似的用左手按住了沈炼。 右手指尖沿着沈炼的爪子,走四肢百穴,过灵台内府位,谢山姿最后在沈炼心脏位置轻轻点了下。 刹那间,金光闪烁,璀璨光点缓缓自沈炼身体浮现,又悉数飘出,在空中凝聚成一个复杂难辨囍字。 囍字围绕谢山姿与沈炼旋转两圈后,自动一分为二,分别没入两人胸口内。 仿佛春风拂开湖面,沈炼登时感受到心底骤然生出说不清的奇怪感触。 “同心符成。”谢山姿原是想试试,没想到到头来真的能绘成同心符。他收回指尖,顺势将手掌摊开递到沈炼面前,语气里有控制不住的得意:“即日起你我便是道侣了。” 见状,围观的方童子,默默收起了目瞪口呆的表情。连素来喜欢吵吵囔囔的修罗伞,都一时没了声音。 同心符,相当于修士的婚契,画符的那方许下此心不变的承诺,同意被画符,则代表符文起效,日后两人中任何一人移情别恋,两人都得承受烈火焚心之苦。 简而言之,就是谢山姿当初虽然骗了失忆的沈炼说他喜欢自己,但沈炼无意间默许谢山姿画符的行为,却明目昭昭地说明了一件事——他对谢山姿并不是没有情意。 这也难怪谢山姿会情难自禁地窃喜了。 可惜沈炼完全不能体会谢山姿的心情,以为道侣就是喜欢的人给自己喂糖吃,并不知道还有同床共度之类的双修事。 被同心符三字引去了全部注意力,沈炼脑海里,不知怎的,模模糊糊地想起些和同心符有关的事情来。 一般修士为向道侣表忠诚画同心符,都会取心头血。而心头血,也是同心符起效的重要条件。 可是现在,谢山姿没用心头血,居然也把符画成了。 这意味着,要么谢山姿没有心头血,要么他本身实力已经达到了可以随意窜改符文运行的地步。 沈炼看着谢山姿,想了想,觉得他不像后者那么厉害,于是问道:“你的心头血呢?” 心头血这东西,算是非常隐秘的事情了。若是换了个人问,谢山姿肯定二话不说,先将人打废了。但是问的人是沈炼,那便不同了。 “我自生出来,就没有心头血。”谢山姿低头看着沈炼的眼睛,“它被人取走,放在了别处。” “哎呀你笨死了!”沈炼气急,猛地用力拍了下谢山姿的肩膀,“被人取走你不知道再拿回来?” “我拿不回来,”谢山姿摇了摇头,只能由那个放的人拿回来。” “那、那取走你心头血的人呢?”沈炼又问。 谢山姿没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沈炼听见他轻声道:“死了。” 气氛一时寂静下来,修罗伞数到一个崭新的第八,正拢了拢伞骨,预备再往下数时,忽然惊奇地叫了声:“咦?” “已经到第八息了,沈炼好像还没有……” 乌鸦嘴修罗伞的话还没说完,沈炼就应声而倒。 第25章 心头血[大修] 倒是真正意义上的昏倒, 沈炼两眼一闭,昏了过去。 谢山姿心下一紧, 联想到不久前沈炼说的头痛, 当即边动手检查沈炼内府,边厉声质问方童子:“他先前去了何处?” 见谢山姿动怒,方童子砰地一声立马跪下,叩首道:“回君上,谢前辈去过释厄寺的一叶禅。” 谢山姿蓦地扭过头:“他去了主持禅房?” 一叶禅, 即主持禅房,乃是建立释厄寺的颂业大师, 生前修习打坐的禅房。大师圆寂后,一直封锁至今,连谢山姿都没能进去过。 “是。”方童子恭敬道, “一叶禅门口法阵无数,属下进不去, 无法得知谢前辈在里头遭遇了什么。” “他如何进去的?”谢山姿又问。 闻言,方童子颇为纠结地斟酌了下措辞, 最后选了个听起来还算文雅的说法:“回君上, 谢前辈是走进去的。” 说是走,其实是一溜烟窜了进去。 方童子眼睁睁地看着沈炼如过无物般, 轻松穿过重重法阵和紧掩房门,进了一叶禅。 想跟上去的方童子, 不出意外地被法阵震得倒飞出去, 后退数十步才止。 颂业当年算到自己大限将至, 便耗尽修为,亲自在一叶禅门口下了道拦神拦魔的禁令。 那道禁令与别的禁令不同,只准许一个人进去,尽管那人在此前已经身死道消,元神化为灰烬。 “他进去多久?”半晌,谢山姿道。 “不多不少,正好一盏茶之久。” 话说到这里,已经问无可问了。谢山姿听见沈炼发出睡醒的呢喃声,于是抬了抬手,示意方童子起来。 方童子爬起身,随手捏了个去尘决,把衣袍膝盖处的泥土印记去掉以后,又理了理衣袖。 等拾掇好,再抬起头时,方童子便和平常老气横秋的药童没什么不同了,他脸上不自觉流露的畏惧再次隐入心底,只留下惯有的忧虑神色残存表面。 在方童子清除痕迹的时候,谢山姿也没闲着。他冲修罗伞招了招手,罕见地和颜悦色道:“孟然,过来。” 修罗伞只消闻个音,就知道自己又要头痛了。它磨磨蹭蹭地挨到谢山姿面前,然后视死如归地收拢住伞骨,把自己变成了一柄没有撑开的黑伞。 骨节匀称的手指握住了修罗伞的伞柄,谢山姿开始往里头注入灵力。 修罗伞情不自禁地哆嗦了下,感受到精纯灵力悍然侵入了自己脑海,紧接着将什么东西带走了。 谢山姿颇花了点力气,才在修罗伞乱麻般记忆中找到了自己想要的。 由泛着白光且不停转动的字迹组成的莹莹光团浮出了伞面,谢山姿自须弥芥子空间内取出只琉璃瓶,把修罗伞的记忆塞了进去。 完全没发现记忆缺了不少部分,修罗伞哼哼唧唧地嚷着头疼,想往方童子怀里靠。 而就在这个时候,陷入短暂昏迷的沈炼醒了过来。 “扇子,我好像想起来一些事情,”直视着谢山姿的眼睛,沈炼低声道。 半个时辰以前。 沈炼被谢山姿那句卡住牙齿气得跑出了佛堂,结果还没来得及跑远,就被紧随而来方童子和修罗伞赶上了。 重新趴回绘着青面獠牙四鬼的伞面,沈炼指挥着修罗伞:“往右边走。” “可是左边有荷花啊,”修罗伞有不同意见,“我还没见过荷花呢。” “你没有眼睛,”方童子冷酷无情地戳到了修罗伞的痛点,“而且现在是春天,没有荷花开。” 修罗伞委屈地反驳:“你又骗人,我明明听到那群人说有荷花开了。” “那是无边海秘境的入口,不是会散发香味可以结莲蓬的荷花。”方童子冷静反驳。 修罗伞还想再争辩,可是两字刚出口,就被沈炼的小爪子捶了拳:“听我的,往右边走。” “哦。”拌嘴被打断的修罗伞,不情不愿地应了声,开始慢吞吞地往佛堂右边飘。 右边有道黄色拱门,拱门之后是一排挨得紧紧的简陋禅房。 沈炼目不转睛地看着因为太久无人居住而闲得有些空寂寥落的禅房,不知道怎么的,总觉得有些似曾相识的感觉。 这种感觉促使他催着修罗伞上前去:“再靠近些。” 修罗伞看着这些房门紧闭的禅房,觉得十分瘆得慌,于是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沈炼的要求:“不要!” 沈炼低头匀了个正眼给修罗伞:“为什么?” “因……因为……因为我……”修罗伞支支吾吾地不肯说出理由。 方童子听修罗伞因为了半天,也没因为个所以然出来,于是颇为好心地替它道:“因为它怕鬼。” 又被戳穿的修罗伞:“……” 怕鬼的修罗伞内心充满了不可言说的绝望。 “可是你伞面都画了鬼。”沈炼戳了戳修罗伞。 “所以它从来不敢照镜子。”还是方童子道,他瞅了瞅快走到尽头的前路,转头对上沈炼的目光,“前面没路了,我们回去吧。” 沈炼摇了摇头,语气坚定地拒绝了:“不。” 自进入释厄寺,沈炼便感觉到一种挥之不去的熟悉感,像是冥冥之中有什么在故意牵引着他前行。 那种感觉非常陌生,却又明显地没有敌意。 望着消失在拐角,长满青苔的青石路,沈炼做了决定:“我去看看,你们在这儿等我。” 说完,也不待方童子和修罗伞反应,沈炼从伞面一跃而下,飞快沿着禅房消失在转角处。 “哎等等!”害怕沈炼又遇到意外然后被谢山姿迁怒,方童子两条小短腿仿佛并成一条,慌慌张张地蹦了过去。 眨眼间,连鸟声都听不见的庭院里,就只剩下修罗伞和一间间黑黢黢的禅房。 带着寒气的春风吹过,原本就怕得不行的修罗伞,最终哇地哭了出来:“你们、你们不要丢下我啊呜呜呜……” 边哭,修罗伞边跌跌撞撞地循着沈炼与方童子的气息,找两人去了。 再说方童子,他赶到一间孤立的禅房面前时,正好看见沈炼的尾巴消失在遍布法阵的房门口。 彼时,方童子还没认出来这间禅房就是传说中颂叶大师生前所用的一叶禅。他焦心沈炼,下意识想跟进去,结果飞荡的衣袍刚触到法阵,就被法阵警告的余威震飞。 急促的靴底顿地声接连响起,方童子倒退数丈,才算堪堪停住了退势。 若不是法阵留有不伤人的余地,方童子只怕是要被震得当场显出原形。 “你怎么喘气这么厉害,有人伤到你了??”赶来的修罗伞,发现方童子呼吸十分剧烈,当即停住了假哭。 方童子摆手到中途,想起修罗伞看不见,只好又出声道:“没有。” 修罗伞半信半疑地应了声,它转了个圈,没感受到沈炼所在,不由问道:“沈炼呢?” 两只前爪曲在胸前,沈炼正像人似的呆呆立在一叶禅内的蒲团上。 并不像其他主持的禅房,颂业用过的一叶禅,除了房屋最中间摆着的蒲团,别无他物。 空气中仍漂浮着经年不散的佛香气息,空荡荡禅房内里,一只成人半条胳膊长的小银龙,忽然对着虚空说出段话:“源出焰火心的万年赤玉,因其心性暴戾易怒,特交于颂业大师,盼能助其练就佛心,以洗去骨子里天生的冲动狂躁。” 无意识地呢喃着,沈炼眼前恍然出现了一位年轻男人的背影。 男人腰背板正,穿着身古怪的黑色道袍,袍角没有任何花纹,只单单绣了个朓字。除此之外,他背后还背了把剑。 那剑也不同寻常,极为狭窄,从剑鞘看来,剑宽不会超过孩童二指。 因为背对的缘故,沈炼看不清男人的脸,只看见他骨节分明的手指虚虚握着团流动的血红色。 宛如一团才从胸膛里取出来的心头血。 男人的背影并没有维持太久,几乎是在沈炼说完那番话的同时,就烟消云散了。 禅房内便又只有沈炼一条龙了。 眨了眨眼睛,沈炼忽然觉得有点困。他打了个哈欠,慢吞吞地爬下了蒲团,开始往门口走。 临出门前,沈炼鬼使神差地回过头,深深看了眼放在屋子中间的蒲团。 以上这些事情,从昏迷中醒来,记忆进入崭新七息轮回的沈炼并不记得。 他唯一记得的东西,是被匆忙镌刻在识海里那句话:“源出万年赤玉之心,特交于颂业大师。” “扇子,”沈炼挠了挠自己的龙角,困惑不解道:“我明明记得我是把什么重要东西交给了死掉的那个禅若和尚,怎么又……” 沈炼的声音近在咫尺,然而心神剧震的谢山姿,已经完全听不进去了。 不久前沈炼刚见到禅若之际,不仅莫名其妙地说见过禅若,更是直言将某样重要东西交给了他。谢山姿以年龄推测,以为沈炼是魔修时,曾经与禅若有过接触。 之所以没往颂业身上猜测,是因为颂业圆寂在一千六百年前,那时沈炼还未出世,不可能见过颂业。 但是沈炼去了趟一叶禅,回头就想起了以前取出过谢山姿的心头血,并把心头血交给了颂业的事情。 这意味着,禅若恐怕就是当年颂业大师的转世。 “扇子,扇子?”沈炼连声叫了两次谢山姿的名字。 谢山姿回过神,听见门外传来了经久不息的钟声——那是玉面佛要为圆寂的禅若大师主持焚化礼的预示。 钟声在寂静的山寺里不停地回荡,惊起无数飞鸟扑棱着翅膀,擦过春寒料峭的空寂庭院上方。 谢山姿低下头,对上沈炼担忧的眼神。 那眼神,和许多年前,谢山姿初次同谢朓说喜欢时,毫无相像之处。 “心悦我?”谢朓笑了起来,细长的桃花眼里仿佛有水光流转,“你才生出来几日,就知道喜欢不喜欢了?” “当然知道,”昔年还没桌子高的谢山姿,一字一顿地认真道,“喜欢就是想跟你一起修炼,一起睡觉,然后像山下的松鼠精那样,生几个小松鼠精。” 谢朓戏谑地“哟”了声,挑眉道:“知道的还不少。” 胖墩墩的谢山姿重重点了下头,还没来得及继续陈述绵绵情意,就差点被谢朓一句话刺激得变回原形。 “那你知不知道,”谢朓慢悠悠地开口,“男人和男人,是生不出来孩子的?” 谢山姿严肃诚恳的表情登时龟裂了。 罪魁祸首谢朓偏偏还大笑着,用剑尖挑起地上的木剑,递给谢山姿:“昨日教你的剑法可都记住了?使来我看看。” 屋漏又遭连夜雨,谢山姿握着剑柄,终于忍不住伤心地哭了出来。 明明谢朓的笑声言犹在耳,再回首,却已是百年身了。 轻轻摩挲了下沈炼的龙角,谢山姿道:“想不想知道你当初把什么交给了圆寂的禅若?” 答案毋庸置疑。 沈炼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道:“想。” “那我们就去送禅若最后一程。”谢山姿站起身,把摊开的手掌递到沈炼面前。 第26章 你好看[补全] 谢山姿带着沈炼赶到的时候, 禅若已经被玉面佛亲自送进了焚化塔内。 塔是新砌的,泥水未干, 两个年轻的僧人在玉面佛的指引下, 正忙着封住预留出来的入口。 数千年过去,释厄寺接连圆寂的佛修将原本寥寥无几的灰塔,慢慢变成了一片辽阔的塔林。 玉面佛站在塔林的边缘处,遮挡住日光的葱郁松树,在他雅致俊秀的脸上落下深重阴影。见到谢山姿携沈炼前来, 他主动揖首,算是打过了招呼。 谢山姿因为亲眼目睹好友温亭候泥足深陷, 苦求十世不得的事情,对玉面佛从来无甚好印象,这回却难得匀了个正眼, 甚至颇为和颜悦色地颔了颔首。 这其实是个暂时摒弃前嫌,先联手共同御敌解决掉饕餮的意思。 玉面佛知道谢山姿之所以肯让步, 完全是为了他亲口答应的那件事。 “也好,”玉面佛想, “纠缠十世, 的确该了断了。” 重新把目光投向焚化塔,玉面佛心里泛起的涟漪很快淡了下去。只是那些听到温亭候放弃位列仙班而起的波澜, 却并没有像谢山姿以为的那样消失,而是悄无声息地沉进了他心底, 轻易看不出来。 沈炼看了看玉面佛, 又看了看望着玉面佛出神的谢山姿, 忽然抬爪子捧住了谢山姿的脸庞:“不许你看他。” 自回忆里抽出思绪,谢山姿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从胸膛里滚出声困惑的鼻音来:“为什么不许?” 沈炼又看了眼玉面佛,日光投照在他雅致清隽的五官上,削瘦下颌与胸前白洁无瑕的禅衣领仿佛自成一线,令人过目难忘。 忽然就有些说不出违心话的沈炼,苦恼地瞅了瞅自己布满银色鳞片的身躯,怏怏不乐道:“因为他比我好看。” “错了,”还没闻出空气里的酸味,某些时候迟钝无比的谢山姿神情严肃地纠正沈炼:“你比他好看。” “可是我连人身都不会变。”沈炼瘪了瘪嘴皮,不小心露出了互相交错的锋利牙齿。 “嘶——”站在谢山姿不远处,正目不转睛盯着沈炼看的中年道修,见状当即发出了倒吸口冷气的声音。 纵然心智如幼童,沈炼对好意与恶意却还是分得清的。听见吸气声,他倏地松开了捧住谢山姿脸颊的爪子,转而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捂住嘴巴做什么?”谢山姿漫不经心地瞥了眼那位中年道修,接着对沈炼道:“乖,把眼睛捂上。” 沈炼不明所以,谢山姿见他不动,便抬起手掌覆在了他眼皮上。 黑暗与温热掌心同时袭来,沈炼不适地颤了颤眼皮,下一刻,忽然听见了一声极其细微的爆破声。 声音来自于中年道修的方向,他被谢山姿目光刮过,刹那间只觉得心底涌出无尽寒意。他预感到了危险,本能地想往后退,好躲开谢山姿的视线范围。然而没等他来得及抬腿,他就感受到有什么东西呼啸着灌入了体内,然后他整个人自内而外地爆开了。 鲜血夹杂着碎肉,向周围爆射出去。离中年道修最近的女修,骤然被湿热的鲜血溅了满头满脸,惊吓到极致,竟然失了声,过了好一会儿才发出惊恐至极的尖叫:“啊啊啊——” 众目睽睽之下,佛修葬身的清净之地,谢山姿面不改色,甚至连手指都没抬,便就地杀了位修士。 沈炼听到尖叫,企图用爪子将谢山姿的手指扒拉下来。谢山姿察觉到他的动作,用空着的左手安抚捏了捏他的爪子,顺势给他下了个暂时的闭耳术。 而那厢,中年道修两只突兀睁大的眼球,一只落在地上,骨碌碌滚远了,另只破眼眶而出,弹到右后方的男人身上。男人下意识伸手接住,等发现手里的东西是什么,登时睚眦欲裂地吼了声:“师弟!” “我要杀了你!”男人当场拔剑,就要不顾一切地冲过来。 “道友!道友切莫冲动!”旁人眼疾手快地拉住了男人,“这里是释厄寺,玉面佛在——” 旁人好心的劝解还没说完,就让双目赤红的男人打断了。 “他杀了我师弟!”男人双目赤红,扭头朝旁人歇斯底里地吼道,“我如何能不冲动?!” “我今日,定要你血债血偿!”男人运起灵力,震开拉着他的两位修士,提剑朝谢山姿刺了过来。 谢山姿捂着沈炼的眼睛,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地。 就在男人剑尖刺入谢山姿胸膛的千钧一发之刻,一只挟着持珠的手指,忽然自斜里伸出来,稳稳当当地夹住了男人的剑尖。 “凌霜君,”拦住了剑,玉面佛转头看向谢山姿,“看在今日是禅若大师焚化礼的份上,还请凌霜君高抬贵手,不与这位曹道友计较。” 凌霜君三字落地,众人面色几乎同时一白。 白玉京唯一的药修凌霜君,大乘期的老祖,相貌如谪仙,脾气却暴得像点了引线的火药,常常将上门求医的人打得半死半残。 这便算了,想请凌霜君出手救人,必得带着身份命牌来。也就是说,救命要先交出生死。 白玉京始终流传着关于这位古怪凌霜君的传闻,但众人怎么也没想到,传说中伤重难愈合的凌霜君,竟然会闭关不到两年时间,就重出人世了。 男人之前仗着满腔愤恨,想都不想就出手了。这会儿冷静下来,顿时心都凉了半截。 握着剑柄的手指开始不受控制的颤抖,男人额间转眼布满了细密的汗水。 玉面佛见谢山姿不说话,心里无声叹息了声,暗暗做好了他骤然出手的准备。 不止玉面佛,在场所有人,包括始终跟在后头不出声的方童子和修罗伞在内,都以为男人此次必定难逃一死。 只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谢山姿竟然答应了。 “放过他可以,”谢山姿语气平淡道,“但是账算在你们镜非台头上。” 玉面佛听出谢山姿话里的未尽之意,还未来得及表态,两位年轻的武僧先忍不住了。 “凌霜君未免欺人太甚!”面貌相对粗放的武僧向前一步,愤愤不平道:“您无缘无故坏了禅若大师的焚化礼,破我佛门清净——” 玉面佛当场斥道:“印相!” 僧人遭了玉面佛的训斥,气愤不已地闭了嘴。他胸膛剧烈起伏着,连额间青筋都险些爆了出来。 只是可惜玉面佛拦住了一个,没能拦住另外一个年纪轻的:“请恕贫僧冒昧,敢问凌霜君,此事同我镜非台有何干系,凌霜君要将它算在镜非台的账上?” 闻言,谢山姿微微侧过头,将目光斜了过去:“你们镜非台欠我的帐,还少这笔?” 两位僧人都是普通武僧,不知个中内情。玉面佛见他们还欲再问,立刻岔开话题道:“焚化礼的时辰快到了,你们去准备点火。” 年纪稍轻的僧人不甘道:“师叔!” 玉面佛却没再说话,只安静地拨动着手中的持珠。 动手的男人被其他人拖了下去,又有修士自发地捏法术,将地上残骸收拢。 那位不幸被血液碎肉泼了满身的女修,噤若寒蝉地让同门师姐妹拉着退出了人群,去清洗了。 很快,除了空气中残余的血腥气,所有鲜血痕迹被抹出干净,连参差不齐的杂草以及湿润地面,都没有半点血迹。 柴火架上泥塔的碰磕声不停传来,谢山姿直到确认血腥味完全淡去了,才将遮住沈炼眼睛的手指拿下来,顺手又撤了闭耳术。 沈炼看着沉默不语的众人,茫然地眨了眨眼睛。他觉得自己好像有忘记什么事,可是识海里偏偏半点记录都没有。 摸了摸龙角,沈炼很快就把这件事抛到了脑后。 不多时,他藤黄竖瞳里清晰地映出团奇特的白色火光——焚化礼开始了。 柴火虽然普通,然而点火的火种却是极为珍贵的无根之火。 无根之火出自镜非台,无色无味,烧过之后不会出现焦黑印记,乃是专门用来为圆寂的佛修烧制舍身塔的火源。 干柴烧到一半,接连发出哔剥声,白色火焰逐渐围着干柴升高,最后将整座成人高的佛塔包裹其中。 沈炼瞧着白色的火光,眼前忽然闪过模模糊糊的画面。 长眉霜白的老僧人,慎重接过了看不清面貌的男人手中的血红色。 “我佛慈悲,”僧人苍老的声音响起来,“但愿老僧能不负道友所托,为其铸就佛心。” “如此,那便有劳颂业大师了。”背对沈炼的男人点了点头。 “只是此物将来终归是要物归原主,”老僧人道,“老僧圆寂之前,道友若是来不及取走,恐后辈无知,将此物失落。” 男人道:“大师日后必定得道成仙,何来圆寂之说?” 老僧人摇了摇头,苦笑着承了这句恭维。他沉吟会儿,道:“这样罢,老僧把此物置身之地告诉道友,无论道友何时来取,都不必受到牵扰。” “不知位置是?”男人倾了倾身。 沈炼识海里的魔元蓄势待发,然而下一刻,他面前景象出乎意料地戛然而止了。 第27章 你亲我[捉虫] 阴森寒气如同突如其来的跗骨之蛆, 不由分说地自身后袭来。沈炼被激得浑身鳞片倒竖,下意识伸爪抱住了谢山姿的脖子的同时, 眼前画面随之一颤。 “没有了?”沈炼腾出只爪子, 呆呆地摸了下龙角,一时半会儿有点没反应过来。 谢山姿手腕转动,在其他人发觉之前,将寒气兜袖收进了去。他听见声音,微微侧过头来, 问沈炼道:“什么没有了?”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先前玉面佛点穿了谢山姿凌霜君的身份,原本众人三不五时投过来的探究目光顿时少了许多。 现下听到两人交谈, 除了落霞宗的几个人,几乎没有人敢再往沈炼这边看了。 沈炼察觉到方明观隐晦的打量目光,不由回头瞅了眼, 刚好看见方明观迅速别开视线。 方明观的眼神并没有带着不怀好意,但依然让沈炼感觉到了不舒服。他往谢山姿颈侧挪了挪, 接着略略抬高上半身,凑到谢山姿耳边, 小声道:“那个人不见了。” 那个人, 指的是谢朓,这点谢山姿再明白不过。 “他想起了以前的一些事。”温热气息被接连吐进耳朵, 谢山姿心不在焉地想,“今晚得好好检查检查, 怎么伤势完全痊愈了还不能变成人。” 沈炼对谢山姿心里关于今夜的算盘一无所知, 他记忆进入新的七息轮回, 转头就忘了方明观隐秘窥探的目光了。 无根之火还在熊熊燃烧着,要烧够七天七夜,火光才会逐渐熄灭。主持大局的玉面佛吩咐完两名年轻僧人诵经七日,又开始着手劝返其他修士。 在场约有六七十之数的众多修士,大多数都是各个门派筑基期的内门弟子,少数几个修为跨入金丹期的散修,乃是听闻禅若大师即将圆寂,特地从各地赶来。 表面上是来送行,实际上,这几位散修打着趁机浑水摸鱼的念头,盘算着等玉面佛进入无边海,再尾随其后进去。 虽说这么多年过去,无比海内稍微好些法宝灵器早被搜刮一空,但里头六十年一开花结果的灵草杜子春,仍旧引人垂涎。 更何况饕餮还逃进了无边海,趁它伤重之际,将它收入囊中,是在场所有散修心中不约而同的筹谋。 可是现在情况不同,谢山姿掺和了进来。性命当前,那些企图发笔横财的散修纵然再不甘,也不得不三思而后行。 “多谢道友费心提点,”半晌,其中一位面貌干瘦的散修,仗着金丹后期的修为率先开口道,“老朽不才,倒也有两手看家本事,布个引诱饕餮的小阵不在话下。” 有了打头的,余下几位修士纷纷慷慨激昂地表示,愿意跟在玉面佛与凌霜君的后头,将生性残忍无度的饕餮击杀。 玉面佛没有再劝,他心里十分清楚,在他与谢山姿进入无边海之后,这些散修如果硬要强闯,两位师侄是决计拦不住的。 ——玉面佛此行来得匆忙,加之没料到会有饕餮出逃之事,故而带的两位师侄都境界微末。 “阿弥陀佛。”压下到嘴边的无声叹息,玉佛面垂首宣了声佛号。 金丹期的拦不住,各门派筑基期的弟子倒是知晓轻重缓急。无需玉面佛走近,便有以南山问道宗为首的数位领头,主动表示会约束好门下师弟妹,决不踏入无边海半步,以免给两位前辈添麻烦。 当然,不添麻烦只是托词。对于筑基期修士而言,无边海境本身已经足够危机四伏了,再加上只上古凶兽饕餮,简直要到四面楚歌命悬一线的地步了。 不过这群识相的修士里面,并不包括落霞宗的几人。 方明观伸手不着痕迹地扯了下元鸣山的袖子,元鸣山深深弯下腰,慎重地向玉面佛行了个礼:“前辈,临出发前,我派掌门曾经叮嘱过,师兄妹几人应当同去同归。眼下岑师弟还在无边海境之内,生死不知,晚辈几人实在忧心不下,还望前辈能够成全。” 无论元鸣山怀着什么样的目的,希望救出岑致的傅晚照知道,此刻必须在众人面前表现出师门的齐心协力来。她跟着弯下腰,齐声恳求道:“请前辈成全。” “无边海境凶险无常,”玉面佛劝阻道,“你们若是冒然进入……” 后面的话,沈炼没听清。谢山姿懒得管这些谁去谁不去的鸡毛蒜皮之事,带着沈炼走了。 谢山姿对释厄寺似乎颇为熟悉,熟门熟路地转出塔林,又过了两道拱门,到了寺庙的后院。 后院除了扇朱漆斑驳的木门,还有堵丈高的赤色红墙,墙底下井然有序地堆放着农耕器具。因为久未使用的缘故,上面积了层厚厚的灰。 沈炼睁着漂亮的藤黄竖瞳,好奇地左右张望着。方童子见谢山姿脚步不辍,忙颠着圆滚的身躯,机灵地快步上前,踮脚拉开了木门的门闩。 木门发出年岁久远的吱呀声,上头覆着的灰尘簌簌落了下来。方童子忙不迭施了个法术,将空中漂浮的浮尘圈住了。 被方童子夹在胳肢窝下,因为周围没有外人,而终于可以开口说话的修罗伞,迫不及待地出声了。 “我听到了水流的声音!”修罗伞道,“唔,怎么感觉前面好像有什么暖洋洋的东西?” 至于是什么暖洋洋的东西,这个问题已经不需要回答了。 随着木门完全向两边拉开,沈炼看到了门后的世界。 不同于前方肃穆安详的佛堂寺庙,明朗寂静的后院之后别有洞天。 春意融融,漫山开着不知名的白色小花。位于苍玉山之巅的释厄寺,后院门打开,入眼便是白云翻滚,祥光千条。春日里被霞光染上金灿颜色的低低天空,仿佛垂到了寂然默立的草庐顶端。 草庐无楹无匾,往左是条羊肠小道,径直通到半山腰,犹如盈盈白练,飘然拥簇着青翠苍玉山。往右是一汪由打磨光滑的嶙峋怪石,随意砌成的小池,池面正氤氲冒着水雾。 沈炼眼睛顺着小池再往右望过去,邃然窥到了万丈悬崖的影子。 约莫是察觉到了沈炼的不解,谢山姿边往屋里走,边解释道:“我以前在这里住过一段日子。” 那时,谢山姿才查到自己的心头血,或者说玉髓的下落,他千里迢迢地来到苍玉山,想从颂业那里拿回自己的玉髓,不出意外地遭到了拒绝。 风尘仆仆,又走投无路的谢山姿,气得在释厄寺后边建了座草庐,想磨到颂业答应为止。可惜谢山姿还没怎么软硬兼施地胡搅蛮缠,颂业就圆寂了。 颂业圆寂不久,就发生了那件事。谢山姿等不了了,想强闯一叶禅,结果受了重伤。没有时间的情况下,谢山姿愤然下了山。 这之后又过了六百年,世间才多了位药修凌霜君。 草庐对于现在的谢山姿来说,稍稍有些低矮了。为了跨过门槛,谢山姿不得不低下头。 屋内的摆置俨然还是谢山姿记忆里的老样子,一张只能容下七八岁幼童的石床,一张扶手刻了许多条刻痕的小巧摇椅,还有块入乡随俗的蒲团。 蒲团是专门给小沙弥用的,不大,大约只能容下现在谢山姿的半边身子。除此之外,草庐有的,也只是空气里仿佛含着股沉寂千年,却依旧挥之不去的伤痛了。 沈炼看到那张一动不动的摇椅,没忍住窜下谢山姿的肩头,跳到了摇椅上。 因为门口下了禁止,摇椅经过这么多年,竟然也没腐坏,还能晃晃悠悠地前后摇动起来。 蹲在摇椅中央,沈炼瞥见扶手上的刻痕,不由探身过去,伸爪子摸了摸:“这是什么?” “是我在这里住过的时日。”谢山姿随口答道。他察觉到被暂时收在袖子里的寒气有些压制不住的蠢蠢欲动,于是俯下.身,示意沈炼跳过来:“去凫水。” 沈炼下意识想张口说不要,他对凫水有股无法克制的本能畏惧。结果话还没出口,他先记起了上次凫水所见到的谢山姿肌肉流畅匀称的胸膛。 鳞片不自觉地略略有些泛粉,沈炼不太好意思地嗯了声,乖乖跳上了谢山姿的肩膀。 “凫水?”听到对话,修罗伞兴致勃勃地道:“我也去我也去!” 方童子眼明手快,当场将险些挣脱他手臂的修罗伞抱紧了。 “你去干什么?”方童子压低声音地斥道,“伞骨修好了就忘了疼是吧?” “啊?”修罗伞发出困惑不解的字音,茫然道:“这和伞骨断了有什么关系?” 修罗伞辩解道:“我没有要欺负沈炼啊,我只是想和他一起凫水……方童子你不要揪我的伞面,好痛好痛——” 在修罗伞哼哼唧唧喊疼的声音里,方童子面无表情地把草庐的门关上了。 谢山姿带着沈炼,来到了水池边上。他弯下腰,本想先将沈炼放进水利,奈何沈炼紧紧抓着他的脖子不放。 “怎么还怕水?”无奈地顺了顺沈炼由于缺水而略有些失去光泽的鳞片,谢山姿索性只脱掉了鞋袜,长袍不褪地直接步下了台阶。 池水温热,渐渐蔓延过了沈炼的尾巴尖,即将要没过他后爪时停住了——谢山姿踩到了池底。 湿漉漉的水意沿着谢山姿的肩膀慢慢往上,逐渐打湿了他整件衣袍。平素里总随意披散的乌黑长发,盈盈散在水中,如同上等的黑色云锦。 沈炼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谢山姿的侧脸,看他深重眉目被水雾染上朦胧的柔和,薄而线条分明的嘴唇多了层湿润的水光。 不自觉地舔了舔嘴巴,沈炼忽然想起上次,谢山姿柔软嘴唇无意间擦过他嘴角时的场景来。 藤黄的竖瞳转了转,沈炼凑过去,在谢山姿耳边小声唤道:“扇子。” 谢山姿不疑有他,当即转过头来:“嗯——” 字音尚未完全出口,便被骤然贴近长着鳞片的嘴巴重新堵了回来。 温泉内,寸缕未退的雪衣男人,同一条四肢长着胭脂色鳞片的小银龙,猝不及防地亲住了。 对比于谢山姿的惊讶,始作俑者反倒更像抹不开面子似的害羞起来。沈炼猛地扎进了水里,无论谢山姿怎么说,都不肯把脑袋拔.出来。 “你再不出来,我就走了。” 谢山姿的声音隔着水面传来,沈炼担心他真的走了,急得咕噜噜冒出串泡泡。 “哗啦”的水声登时响了起来,沈炼从池子里窜出来,不偏不倚地跳到了斜倚着石壁的谢山姿胸膛上。 “不许走。”沈炼声音有些闷闷的。 谢山姿嘴边漾开出清晰的笑意,他看着垂着脑袋的沈炼,语气里带着无意识的宠溺:“好,不走。” 顿了顿,抓心挠肝的谢山姿终究还是没忍住,半点不含蓄地问道:“你刚刚亲我是不是?” 没有回应。 谢山姿又问了遍,这次有回应了。 “呼。”沈炼用小小的打呼声回答了他。 自进入释厄寺,沈炼一天之内已经睡过两次了。谢山姿心里清楚,这是频频记起往事而造成的疲倦。这样想着,他左袖突然轻微地抖动起来,曲无寡控制不住地蠢蠢欲动了。 轻轻捏了捏沈炼的尾巴尖,谢山姿将他放在了池沿上,刚刚好让他半边身子浸入水里。 被刻意压制的水声轻了不少,浑身湿透的谢山姿从水里出来了。 白皙脚背没入岸边白色小花内,源源不断往下滴的水珠,好似瞬间蒸发。只眨眼的功夫,谢山姿的雪白袍角,便恢复了干燥低垂的原样。 见谢山姿进来了,方童子察言观色,带着吵吵囔囔说个不停的修罗伞从草庐里退了出去,顺手还带上了门。 重新昏暗下来的草庐内,谢山姿随意地甩了下袖子,甩出团青色的寒气。寒气翻滚着落了地,变成了一截青白色的,由类似于人腿骨削成的骨笛。 “抓到人了?”谢山姿问。 骨头稳稳杵在地上,闻言,属于曲无寡的嗓音响了起来:“没有。” 那声音十分诡异,像是活了成千上百年的鬼魂,含着无尽阴冷。 “那个魔修逃进了十魔殿,”曲无寡道,“万魔渊是你的地盘,我不敢擅闯。” 与此同时,草庐外头,水池里,睡得迷迷糊糊的沈炼,觉得浑身有点说不清的涨痛。 金乌缓缓沉下了西山,艳丽的余晖渐次消散,天际开始显出黛青的暮色。最后一抹泥金火焰般的晚霞,拖沓着离去之前,将光芒投照到了千刃悬崖边,一位伏岸浅眠的少年身上。 第28章 谢道友 此为防盗章  自知晓谢山姿准备出门起, 修罗伞已跟在谢山姿屁股后头近半个时辰了。 谢山姿烦不胜烦地转了个身,不想动作过于急促,害得肩上的沈炼险些被伞沿刮到。 修罗伞还尚未忘记前几日的断骨之痛, 感觉伞沿擦到了什么东西,想也不想地退开三丈远, 嘴里忙不迭地辩解:“不是我, 我没有出手。” 顿了顿, 按耐许久的修罗伞,没忍住对着谢山姿肩头位置, 期期艾艾地开了口:“沈炼……” 小银龙换名字的消息, 谢山姿当场交代了屋内的诸器灵。是以没有眼睛的修罗伞虽不甚理解, 却很懂闻声下菜, 几乎不用缓冲适应, 就将常挂在嘴边的月兆二字换成了沈炼。 修罗伞喊沈炼的原因, 说来也简单。它想请沈炼向谢山姿说情,带它出谷修伞骨。 毕竟断掉的伞骨一直耷拉着,有点不太好看。 沈炼没理修罗伞, 他蹲在谢山姿肩头,正吧唧吃糖果吃得不亦乐乎。 至于为什么不顺水推舟求个情…… 修罗伞之前说话的时候, 刚好赶上七息记忆的尾巴, 所以沈炼早就忘记它说过什么了。 “沈炼,”修罗伞不依不饶地靠了过来, 可怜兮兮地哀求道, “你帮帮我好不好?求求你了。” 识海里还记着两次被修罗伞抓住, 以及打不过它的屈辱事实,故而沈炼眼神都不匀个,直接张口拒绝:“不好。” 修罗伞:“……” 修罗伞有点想哭。 事实上,它也的确哭了。 浇完水回来的方童子,见活像个被抛弃的小媳妇的修罗伞,哭哭啼啼地杵在墙角,及时安慰道:“放心好了,凌霜君一定会带你出谷的。” “真的吗?”用声音诠释出涕泗横流的修罗伞,边问边打了个哭嗝。 明知对方没有眼睛,方童子还是满脸严肃地点了点头:“封魂山内多烈日,你知道凌霜君素来不喜欢日光,所以他一定会带你去的。” “可是,”逃不过大材小用的下场,修罗伞哭得更加伤心了,“我是防御灵器,并不是用来遮日头的呀。” 方童子被修罗伞余音绕梁的哭声闹得脑门疼,没控制住做了件谢山姿做过的事情。他顺了把沉睡花的花粉,撒在了修罗伞的伞面。 不出三息,嚎啕大哭的修罗伞就开始打起了颇有规律的呼噜。 “呼——”方童子舒了口气,还没来得及抬袖子擦掉脑门上的细汗,就听见了谢山姿唤他的声音。 “来了!”方童子把修罗伞夹在胳肢窝下,仔细关好了门窗,而后迈动小短腿,奋力地朝谷口赶了过去。 接连下了数日的春雨终于停了,艳阳高悬,晴空万里,天空呈现出澄澈的青碧色。午后碎金日光透过竹叶缝隙,投在谢山姿肩膀,刺得沈炼微微眯起了眼睛。 守在谷外的落霞宗弟子,已经随元鸣山抬着何又的遗体回去了。残余的悲切痛意,在暖风吹拂下,渐渐消散了。 等方童子出来了,谢山姿也不下禁制,直接屈指施了个灵术。 沈炼只觉得谢山姿手指飞快动作,恍如虚影晃过,快得连灵力运行轨迹还没捕捉到,属于凌霜谷的痕迹就陡然不见了。 这个不见,是指真正意义上的不见。 少了滂沱大雨遮蔽视线,竹林到了石碑处便戛然而止,露出后头的一马平川来。绿意盎然的低洼地,没有簇拥如同雪海的梨花,没有木屋,没有灵田,也没有半点灵气存在。 谢山姿把整个洞府缩成半个手掌大小,正要随便往袖子里一揣,就察觉到了沈炼的目光。他不由微侧过头,把缩小无数倍的洞府递到沈炼眼前,解释道:“这是玲珑袖中府。” 将洞府炼成能随身携带的法宝袖中府,不仅需要耗费大量的上等灵石,还要七十二位金丹期以上的炼器修士,不眠不休地炼制四月整,期间不能出半点差错。稍有差池,则前功尽弃。 是以袖中府虽然有着走到哪儿带到哪儿,避免风餐露宿,不用以地为床以天为被的诸多优势,但整个白玉京依然没几个人会真的这么做。 出得起炼制袖中府灵石的修士,更愿意拿同等数目的灵石去购买罕见材料,炼制灵器。 看着谢山姿莹白掌心里的小小凌霜谷,沈炼忍不住在识海给他添了个“人傻钱多”的评价。 幸好谢山姿并不知道沈炼想的什么,他孔雀开屏似的展示自己的杰作,却半句夸奖都没捞着。 见沈炼兴致缺缺地舔了舔嘴巴,谢山姿蔫蔫地收回了袖中府,顺便还另外掏出粒糖果来。 把糖果喂给沈炼,谢山姿估量了下剩余的数目,发现必须在日落前赶到山下集市了。 上次买的胶牙饧即将告罄了。 说起来,小银龙嗜糖这件事,完全是被谢山姿无意间惯出来的。 以前灵兽初来乍到,在凌霜谷待的颇为不适应,经常夜里跳出水面,想把自己渴死在夜里。 某次谢山姿换水时,不慎带翻了案几上的蜜罗花粉罐。约有小半罐的蜜罗花粉,眨眼间就倒进了水中,凝结成了透明的晶块。 原本搅得水花四溅的灵兽,突然停下了摆尾。谢山姿低头一瞧,瞅见灵兽正绕着晶块游来游去。 发现灵兽好糖后,谢山姿没少把糖混在灵药里。渐渐的,灵兽养成了嗜糖的毛病,谢山姿得了个有事没事拿糖哄灵兽玩的习惯。 然后,嗜糖这个癖好,寄身小银龙的沈炼也染上了。 费力分开被胶牙饧黏在一起的牙齿,沈炼忍不住在心里又愤愤唾了声小银龙奇怪的癖好。 那厢,方童子抬头瞅了瞅日头,觉得还未到需要打伞的时候。他夹着修罗伞,俯身拍了拍石碑的顶部,颇为老气横秋地嘱咐道:“母碑,劳烦你看家了啊。” 子母碑中的母碑,轻轻应了声。 它的声音太过于轻微了,以至于沈炼只模糊听出是道温婉的女人嗓音。 身前身后的琐事通通处理妥当,方童子满意地直起腰,约摸落后谢山姿半步远地跟着下山了。 山间小道还略有些泥泞湿意,脚踩下去,鞋底极易沾染泥土。 不过这种情况只会出现在修为不够高深的普通修士身上,到了谢山姿和方童子这里,则全无可能了。 是以快行到山脚的集市外时,谢山姿白如冬雪的袍角,依然一尘未染。 谢山姿所住的凌霜谷,位于白玉京东南方,远离凡人地界。 严格来说,求仙问道的修士基本不与凡人混住。一是因为凡人生而带浊气,不利灵气凝聚。二是除门派外,修士大多独来独往,偶有三五成群的,都是暂时搭个伴,行过难路,再大道朝天各走一边。 故而谢山姿要去的集市,也是没有凡人的。 说到集市,修士的集市与凡人的相比,并无多少不同,只是将金银铜钱,换成了灵石灵珠。 大概是太古八荒境将开的缘故,往日早就歇市的集市还算热闹,穿着各色道袍的修士穿梭其中,偶见中意的,便掏灵石买下。 ——几乎每个摆了个摊的修士都有所收获,只除了一个人。 闫玉生今日颇为倒霉,他早上来晚了没占到好位置,只得角落里支了个摊,结果整日下来无人问津。 眼见日落在即,毫无进项的闫玉生按耐不住地有些焦躁。他停留筑基后期已久,近日打算去丹圣门下的丹药铺,购买能够增加三成结丹把握的降尘丹。 闫玉生把所有灵石都拿了出来,能卖的全都卖了,奈何距离降尘丹所需灵石仍然差了大半截。 目光在人群中扫来扫去,闫玉生眼底流露出露骨的贪婪。他盘算着捡个肥点儿的下手,结果视线偶然间刮过,刮到了正远远走来的两个人。 容貌昳丽,身材瘦削的男人身后,跟着位七八岁圆润的童子。 童子穿着秋香色的长袍,上头没有任何绣纹。他胳膊下夹着柄断骨的黑色油布伞,露在外头的一节手臂普通藕节似的白嫩,一看就是出身宗门长老座下。 闫玉生打量完童子,又把视线投向了打头的男人。 男人身量颀长,眉目乌黑,长发仅用黑色透额罗松松圈着,斜挑入鬓的长眉底下,是一对宛如水墨画成的漂亮丹凤眼,唇薄且红,唇角天然内敛。 第29章 小银龙[捉虫] 此为防盗章  望着谢山姿兴致勃勃的背影, 方童子打心眼里觉得这位凌霜君的某些方面当真是“聪颖过人”。 “再这样这样下去,凌霜君恐怕还有老长的路要走啊。”方童子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 “哎童子,”同样被撇下的修罗伞, 困惑地用伞骨戳了戳方童子,“凌霜君为什么要带沈炼去凫水?我明明记得沈炼不喜欢凫水的呀。” 修罗伞苦苦思索了好一会儿, 都没能想出个中原因, 只好草草归因于谢山姿了。 “难道是凌霜君想泡澡了?”修罗伞震惊道。 听着修罗伞的话, 方童子没忍住朝天翻了个大白眼:“我怎么知道,要问,你问凌霜君去。” 修罗伞立马认怂:“那我不问了。” 方童子懒得再理修罗伞,他眼睛盯着不远处落霞宗的几人, 双手拢在袖子里,像个小老头子似的板板正正地站着。 唠叨了整天的修罗伞跟着安静下来, 只用根伞骨悄悄勾着方童子的衣襟。 谢山姿寻了就近的干净河流,先是把沈炼丢了进去,等他能熟练随水流起伏了,才慢条斯理地剥光自己。 “你也要凫水?”仰着肚皮浮在水面, 沈炼问谢山姿道。 与此同时, 听到可以就地歇息, 脸色有些苍白的傅晚照, 随手擦了把额间的热汗。她也不介意干净与否, 直接挑了个路旁枯木逢春的木桩靠着, 席地而坐。 与傅晚照几乎并肩而行的常谦, 面色比傅晚照稍稍好看些, 但粗重呼吸明显透露出他同样累得不轻的事实。 选了个离众人不远不近的位置,常谦大刀阔斧地坐了下来。他略略喘匀气,便重新调整了坐姿,一条腿支着,另条腿随意地贴着地面蜷起来,然后掏出柔软丝质状的方巾,又开始擦他的剑。 傅晚照原先对这个眼里只有修炼不怎么爱说话的常师兄还算尊敬推崇,但经历了岑致失踪他反应冷淡后,心里就有了些愤懑不满。因此她只看了眼,便收回了目光。 坐在傅晚照左手边的,是片刻前还嚷嚷着再走下去,就得命不久矣的方明观。 休息不过两三息,傅晚照气还没完全喘匀,方明观已经恢复到生龙活虎又精神奕奕的状态,这会子正腻在元鸣山身上,闹着要吃东西。 “师兄,我肚子饿了。”方明观胳膊挂在元鸣山脖子上,语气仿佛分毫不少地掺了十斤让人鸡皮疙瘩的秘药。 “掌门让带的辟谷丹吃完了?”面对有同床情谊的方明观,元鸣山拿出截然不同的体贴耐心,温和询问道,“我这里还有些,你拿去先吃一粒吧。” 也许是近日元鸣山不断退让的缘故,又或许是因为同前方谢山姿几人的距离远了,在拿捏手段方面颇有造诣的方明观,当即不依不挠地得寸进尺,表示想吃烤野兔。 “出来前你答应过给我做烤野兔的……”方明观拖长音调撒了会儿娇,见元鸣山依旧岿然不动,当即脸色微沉,整个人从他怀里退了出来。 “呵,我就知道会有今日。”方明观冷笑了声,接着咄咄逼人道,“元鸣山,你敢不敢对天发誓,你和他绝无私下瓜葛?!” 元鸣山头痛起来,明明心里越来越不耐烦,面上却仍端着好脾气的模样,温言软语地哄着方明观。 哪料到越哄,方明观闹得越厉害。 听着两人嗓音愈来愈高的争执声,嗅着空气中春日特有的湿润花香,和枝条新芽散发的清新香气,傅晚照心里反而愈加浮躁起来。 这种隐隐暴动的浮躁,在元鸣山点名让她去抓两只兔子来时,达到了顶峰。 “我不去,”傅晚照看也不看方明观,断然拒绝道,“谁要吃谁自己去。” 元鸣山置若罔闻,顺便点了旁边的常谦:“常师弟,你同小师妹一块,速去速回。” 傅晚照还没来得及说话,就看见常谦已经站起身,边动作利索地收剑入鞘,边一言不发地往林子深处走了。 傅晚照:“……” 在心里恨恨骂了句常谦,傅晚照到底拗不过元鸣山有如实质般的命令目光,硬着头皮跟了上去。 几人暂时停下来休息的林子,位于重峦叠嶂的浮图山山脚。经过日光驱逐,雾气散了许多,仅剩下寥寥无几的薄雾,轻烟般笼罩着低矮的荒草和腐朽落叶。 傅晚照跟在常谦身后,没走几步,便听见他道:“小师妹,你往左我往右,半盏茶为限,不管逮没逮着,都回到此地汇合。” “此地接近清虚门,为防遇见清虚门下弟子,我们还是不要分开行动为好。”傅晚照忧虑道。 向来谨慎细微的常谦却一反常态,执意道:“走不了太远,有方前辈在,你怕什么。” 丢下这句话,常谦自顾自地转了个身,往右边去了。 终究是被细心呵护长大的姑娘,傅晚照被不阴不阳地刺了句,面子登时有些挂不住,扭头就朝与常谦相反的方向去了。 等傅晚照逐渐远去的脚步声完全听不见了,常谦才停下不紧不慢的前进。他抬手按在剑柄上,对着雾霭弥漫的空荡树林低喝道:“出来。” 闻声,一只鲜血淋漓的手,缓缓从常谦背后伸出来,挣扎着搭上了他肩膀。 那厢,傅晚照奔波半天,终于撞见只肥嘟嘟的野兔。 硕大圆润的灰色野兔,几乎是静止不动地半隐在草丛里,只有嘴巴极细微地翁动着,像是在确认四周是否安全无虞。 傅晚照并没有急着出手,她站在原地,闭着眼睛深呼吸两次,而后手指翻动,开始无声无息地结印。 落霞宗派去前往无边海历练的五位弟子,每个都有过人之处。天赋不算特别出众的傅晚照,之所以有幸被挑中,是因为她有一项过目不忘的能力。 ——无论什么复杂灵术,只要亲眼见过其运作手势,傅晚照便能不差分毫地使出来。 眼下,傅晚照正在使用的灵术,就是昨日方童子为了从火堆里取地瓜,无意间用过的隔空取物术。 灰兔似乎察觉到了危险,猛地绷直了后腿,准备逃回它那有三窟的兔子洞。 当然,普通的兔子是决计不可能自傅晚照眼皮子底下逃脱的。 虽然结印的动作又快又熟练,但其中灵力分布傅晚照捕捉得仍有些不到位,是以她使出来的隔空取物术稍稍偏了点准头。 不过总归还是捉来了野兔。 面无表情地掐着不停挣扎的灰兔短尾巴,额角渗出细密汗珠的傅晚照,并没有发现她挂在腰间储物袋,曾经短暂地亮了两下。 只闪了半瞬,就力有所不逮地重新黯淡了。 傅晚照略略估算了下时间,差不多快到约定的半盏茶功夫。她拎着兔子,正打算回去的时候听见了水流声。 兔子的尿骚味片刻不停地从右手虎口处传来,任何喜欢干净舒爽的姑娘,都不可能在可以清洗的情况下继续容忍,傅晚照也不例外。 略迟疑两息,傅晚照就决定循着水声过去,结果才走了数十步,意料之外地听到了说话声。 “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我对岑致半点兴趣也没有,你那日所见是中了迷障的幻想!”元鸣山的声音听起来颇为气急败坏。 “你怀疑我对你真心也就罢了,我有多恨岑致夺走我领头位置,拿了原本属于我的饕餮衣,难道你不清楚?” 约摸是见元鸣山生气了,方明观的态度软了下来:“鸣山,鸣山我错了,我不该怀疑你,都怪我太怕失去你了。” “鸣山你放心,”方明观主动搂住了元鸣山,“饕餮衣我一定会想办法替你拿回来的。” 顿了顿,方明观继续道:“现在有那几个碍事的前辈在不好动手,等到了无边海里头……” 话说到这里,方明观不由眯了眯眼睛,眼底飞快闪逝过狠厉。 前往无边海历练的弟子,常有伤亡,届时死了个岑致,只要处理妥当,不露出端倪,谁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元鸣山却从方明观的话里听出了别的意思,他一把拉开方明观,压低声音问道:“你知道岑致下落?” “怎么可能?”方明观露出厌恶表情,“我烦他还来不及,哪里会有心思关注他去了哪里。” 说着,方明观柔软嘴唇贴上了元鸣山的,整个人都挤进他怀里:“好了不要再提他了,多扫兴……” 被撩起欲望的元鸣山,情理之中地没有察觉到,方明观至始至终都避开了他的眼睛。 令人面红耳赤的暧昧声传了过来,听出一身冷汗的傅晚照,蓦地咬住了牙关。 竭力克制住冲上去对峙的念头,傅晚照如来时般悄无声息地退了回去, 行至中途,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傅晚照猛地回头,低声喝问:“谁?” 第30章 不会变[捉虫] 此为防盗章  把回转丹递到沈炼嘴边, 谢山姿道:“你修为耗损不少, 吃了它可以多少回复些。” 闻言,刚刚查看完猩红魔元记录的上七息所发生的事情,沈炼藤黄的竖瞳略微转了转。 原以为被灵兽引来的雷劫劈毁肉身已经够倒霉了, 却不想还有更倒霉的。 阴差阳错地主动送上门, 沈炼在犹如天堑般的实力差距面前,踌躇不到半息, 就决定先舔着老脸假装自己是灵兽,静观其变了。 这其中, 除了拿不准谢山姿对魔修的态度之外,另一个主要原因是, 被圈养的灵兽通常不会每日被人盯着。 “或许还能伺机使用涤魂塔。”沈炼心想。 他心存侥幸,将装作灵兽当成缓兵计。不过很快, 他就会发现自己大错特错了。 顺从地张开嘴, 沈炼才艰难吞了鹌鹑蛋大小的回转丹, 又见谢山姿不知自何处, 端来碗浮着火焰的赤色汤药。 另只手虚虚点了下沈炼脊背的伤口,谢山姿道:“单叶烈火草熬制的药汁,能祛除极寒剑气,治你外伤。” 听到这话,沈炼不由扭过头,龙角于谢山姿雪白衣领处划出浅浅折痕。 尚未打听到凌霜君洞府所在之前, 沈炼吃了不少苦头。 内伤不说, 光是外伤, 就有不下七道。 而位于脊背位置,日出则愈,日落复裂的伤口,是昆仑剑所留下来的。 受伤之初,沈炼尝试过运行周天,想要自愈伤口。 但是险些斩断龙骨的昆仑剑剑气实在过于强横,任凭沈炼用尽了法子,都无法完全将酷寒剑气驱出体内,最后只好夜夜忍受皮开肉绽的疼痛。 现下,能解决昆仑剑气的灵药就在面前。 沈炼盯着可以照出龙影的汤药,沉默半晌,终于忍不住对谢山姿说了第一句话:“怎么喝?” 瞅了瞅沈炼两排上下交错的尖利牙齿,谢山姿将药碗搁回小案几,不紧不慢地从袖子里摸出块素白汗巾。 沈炼警惕地望着谢山姿的举动。 略略用力捏住沈炼的小脑袋,谢山姿边不由分说地将汗巾系在他龙角,边回答道:“我喂你。” 三两下就被汗巾包住脑袋的沈炼:“……” 明知目前的婴孩装扮有碍观瞻,然而碗沿递到嘴边时,还在谢山姿屋檐下的沈炼,不得不屈辱地把嘴巴张开条缝。 乌黑的汤药,经由谢山姿骨肉匀称的手指,慢慢倾进了沈炼嘴里。 ……然后顺着他嘴角,流到了素白汗巾上。 感受到嘴旁汗巾被漏出来的汤药濡湿,沈炼颇觉有些生无可恋。 单是如此,也就罢了。偏生谢山姿还用种诡异的温情目光,不错眼地凝视着沈炼,凝得沈炼毛骨悚然,恨不得竖起龙鳞。 沈炼无意识的僵硬,谢山姿似乎毫无所觉,仍旧稳稳当当地喂着药。 于是一个不便出声,一个聚精会神地喂药,两人俱不说话,满室寂然,只余得旁边小案几上的兽首香铜炉,静静燃着熏香。 缩在门外的方童子以及修罗伞,战战兢兢地看着这幕。 直到沈炼同汗巾把汤药均分完了,修罗伞才不敢置信道:“月兆喝药居然没有闹。” “而且凌霜君也没有发脾气。”方童子补充道,他转头看了眼修罗伞,“按照以往,你那么说话,他早就把你踹出去了。” “啊?”修罗伞用伞骨骚了骚伞沿,“我难道又说错话了吗?” 对着懵懵懂懂的修罗伞,方童子颇为糟心地挥了挥小肉手,决定以一句结论结束短暂的交流: “你这笨家伙迟早有天会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不对,你说错了。”修罗伞纠正道,“凌霜君说过我不会死,我只会破。” 方童子被这番大实话噎得朝天翻了个大白眼,他懒得再和修罗伞说话,转身往后院去了。 修罗伞蹦跳着跟在后头,嘴里好奇问道:“方童子你去哪里?” “去看那个老头子断气了没有。” “哦,”修罗伞停住了弹跳,“我不去了,那老头子看人的目光好讨厌。” 方童子清脆童音穿过夜雨,遥遥传来:“别忘了你压根不是人。” “诶,我的确不是人啊,我是生出灵智的器灵。”目送秋香色的矮胖身影远去,修罗伞自言自语道。它百般聊赖地冲进天井里接雨玩,着玩着,忽然想起许久不见的涤魂塔来。 “我可以找他捉迷藏呀!”修罗伞兴奋地抖了抖伞面,兴致勃勃去寻涤魂塔了。 当然,修罗伞翻遍木屋,都不可能找到涤魂塔。 因为涤魂塔还在沈炼的储物戒里。 喂完药,谢山姿摘下汗巾,替沈炼擦干净嘴角,然后屈指在小案几上轻敲两下,约有托盘大小的四方通道便无声无息地出现了。 沈炼不动声色地看着谢山姿把空碗和脏了的汗巾放进去。 东西放好,不用再次敲响案几,通道已经自动从四周回拢,转眼间就恢复成了原状,光滑平坦,没有丝毫缝隙,完全不像内有乾坤的样子。 沈炼瞧了两眼,就收回了目光。他仍被谢山姿单手搂在臂弯,除了脑袋,其他身体部位依然是动弹不得的状态。 没过多时,回转丹的药效发作。 澈净灵气流入干涸内府,在心法指引下化作灵力。开始感觉到神清气爽的沈炼,本能于体内运行小周天,促使灵力缓慢游走周身经脉。 回转丹蕴含的灵气虽不少,但对于用尽灵力之后,直接耗损修为的沈炼而言,仍是杯水车薪。 这点,不光是沈炼,连谢山姿都心知肚明。 小周天运行结束,沈炼舒了口气,正想着借机再运行大周天时,忽听得谢山姿道:“你这戒指倒也别致。” 听见这话,沈炼眼皮微微颤了颤。 好在谢山姿只是随口一提,并没有接着追问。他目光对上沈炼藤黄竖瞳,联想到方才喝药的乖巧情形,颇有些感慨道:“出去一趟,反倒跟以前不太一样了。” “以前让你练功,我得磨破嘴皮子。现在倒好,不用说就知道自己运行周天了。” 没忍住摩挲了下银色龙角,谢山姿道:“也不知道你这山谷内都迷路的小迷糊,究竟是怎么找回来的。” 说完这句话,谢山姿缄默下来。他手指顺着沈炼的龙角滑下来,轻轻抚着沈炼背部的银色鳞片。 第31章 是死活 此为防盗章 不远处的天际悄无声息地闪现紫电, 而后轰隆隆的惊雷一个接一个落下。骤雨被狂风挟持着,不由分说地砸了下来,打在山谷入口处的青翠竹叶上,劈啪作响。 “唰拉——” 一只半尺来长,通体素雅, 唯独四爪留有鲜艳胭脂色的小银龙, 动作敏捷地穿梭在葱郁竹林间。 随着雷声渐渐消弱, 小银龙跳窜而引起竹叶抖动的窸窣声也慢慢停住了。 静谧无声地攀附在粗壮竹干上,小银龙借用竹叶巧妙地藏匿住身形,只露出半边玲珑小巧的龙角, 和一动不动的藤黄竖瞳。 沈炼在等人。 数月前, 正是闭关结婴的紧要关头,魔修沈炼被鱼跃龙门而化龙的雷劫劈没了肉身,元神不幸进入这条小银龙体内。 单是如此,也就罢了。不想那化龙的九重雷劫, 直接将界与界之间的界壁劈开道小口子,把沈炼从修真界的白玉京扔到了隔壁植物人的彩云间。 为了重返白玉京, 沈炼几乎费尽修为,好不容易穿过界壁,更倒霉催的事情发生了——他寄身的这条龙, 或者说这条灵兽鲤鱼原本的灵智, 不小心渗进了他元神。 作为魔修, 沈炼有无数清除灵智的阴毒手段, 可是所有办法都不能保证不会伤到他自己的元神。 在元神压根不能主动离开, 没法夺舍的无奈之下,沈炼只好铤而走险,来偷一样东西——药修凌霜君的涤魂塔。 涤魂塔乃是三百年前,正统道修门派落霞宗的掌门,为报答凌霜君救命之恩,而主动赠予的,专门用来处理一体两魂情况的上品灵器。 借用涤魂塔把元神内灵智剔出去,顺便告别小银龙的躯壳,便是沈炼目前的打算了。 至于失去寄身之所后怎么办…… 堂堂一个元婴期的魔修,再随便夺舍副修士身体不就行了? 总之,沈炼打定主意,誓死要从这条记忆只能保留七息的小银龙体内脱身。 彼时,他尚且不知道,这条原本是鲤鱼的小银龙,正是凌霜君谢山姿圈养的灵兽。 沈炼耐心地等候着,没过多久,一行队伍从泥泞山道那头转了过来。 只见这行人足有七八之数,全都不打伞,排成奇怪但颇有规律的队形,中间两人默不作声地抬着位昏迷不醒的年轻人。雨水仿佛有意识般避开了他们周身,是以冒雨赶路大半宿,竟然无人衣袍沾上湿意。 收敛住修为气息的沈炼,一眼看出这是个便于多人赶路的避雨阵,而阵眼正是打头的老人。 老人鹤发童颜,身穿落霞宗玄青色长老袍,面貌清癯,神色沉着,只是霜白眉宇间蕴藏着几分难掩的焦虑。 十日前,沈炼路过玉莲山,无意间听到落霞宗大长老首徒灵台被毁的传闻。 有道是踏遍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找凌霜君洞府找得焦头烂额的沈炼,悄悄附了缕神识在落霞宗内门弟子身上,而后顺理成章地探听到,束手无策的大长老准备向凌霜君求救的消息。 于是沈炼在落霞宗外潜伏两日,第三日日落时分,缀上了这行队伍的尾巴。 又是道虬结紫电闪过,落霞宗大长老在山谷入口处停住了脚步,他身后穿着内门弟子长袍的六人,随之收了步伐。 伸出布满皱纹的右手,大长老匆匆扫开石碑上得雨疯长的青苔,露出铁画银钩的草书:凌霜谷。 借着转瞬即逝的昏昏闪电,大长老看清石碑上的字迹,不由明显松了口气:“总算到了。” 擦干净手,眉目显露疲态的大长老,从腰间储物袋内取出象征身份的木制命牌,珍而重之地贴在墓碑刻着的谷字上。覆着微弱灵力的命牌甫一贴近,便自发没入石碑,消失地无影无踪。 不多时,瓢泼夜雨声里,凭空掺进道清脆童音:“来者何人?” 落霞宗大长老敛了敛衣襟,朝着山谷入口的方向自报家门:“玉连山落霞宗何又,为十日前劣徒灵台被毁之事,求见凌霜君。” 约莫是问大长老口中的凌霜君去了,童音过了会儿,才接着道:“凌霜君说若要救你徒弟,保他一身修为俱在,需重塑他灵台。只是此前你已耽搁不少时日,为今之计,唯有取你灵台换与他了。” “丑话说在前头,”童音毫无停顿地继续道:“你没了灵台,修为不保,可就活不长了。” 落霞宗长老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他境界困囿于金丹中期,已有数百年止步不前,眼下差不多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就算不以命换命救徒弟,也没有太多时日了。 “命牌入谷字,生死已抛之。”落霞宗长老道,“何又心意已决,还请凌霜君施以援手。” 童音没有再接话,浓重夜色中,只能听见倾盆大雨的声音。 落霞宗的大长老何又,即使寿数将近,身姿仍旧如松挺拔。他站在石碑旁,松弛耷拉的眼皮下,稍显浑浊的眼珠直直盯着山谷入口。 坦诚而言,何又对于凌霜君是否会出手一事毫无把握。在来之前,他已听了足够多的关于白玉京仅此一位大能药修的传言。 脾气古怪,性情暴躁,救人与否全凭心情。生得一副谪仙般的相貌,身形削瘦,看似弱不禁风,却实力强横,常常半句不合就将上门求救的修士打伤,来个雪上加霜。 此外,这位凌霜君还听不得假话,听不得阿谀奉承,见不惯溜须拍马,厌烦说话吞吞吐吐,只对有话直说的修士略有好感。当然,他自己也向来如此,若是病人只能活三天,他绝不好意欺瞒,定会实话实说。 故而他虽医术高超,不到万不得已,几乎没有修士胆敢上门求救。 也正因为这性格,有修士背后嘀咕,说凌霜君不知变通,乃是根冥顽不灵的棒槌。 好在落霞宗素来严厉约束门下弟子,从未说过凌霜君半句闲话。眼下何又只希望凌霜君看在三百年前的偶然交际上,愿意救一救他首徒。 何又的忐忑不安,瞒住了其他人,却没能逃过沈炼的眼睛。他偶然转动竖瞳,瞧见何又下颌无意识地收紧,便知道何又人前的胸有成竹,俱是装出来的了。 就在沈炼以为凌霜君拒绝救人,不肯开谷中禁制时,山谷入口处的雨幕忽然一阵荡漾。 雨帘宛如遭到轻拂,被迫汇成一路,斜斜顺着竹叶流下来。 被接二连三的硕大雨珠砸得龙角生疼的沈炼,察觉到无形的灵力波动,不由无声无息地抬高上半身,做出随时可一跃而入的姿态来。 与此同时,松花色的身影逐渐在无雨的地方显现。 那是位约莫七八岁的小童,做一身药童打扮,梳着总角,五官圆润,下巴让脸颊两侧的肉簇拥得几乎瞧不见。露出来的手腕犹如藕节般玉莹,胖乎乎的五指费劲地擎着把,比他整个人都大上数倍的四十八骨油布雨伞。 油布雨伞平平无奇,奇的是伞面。 由于身居高处的缘故,沈炼轻而易举地瞧见完全舒展开的伞面,不知用什么稀罕颜料绘了四只青面獠牙的小鬼,围着具被开膛剖肚的尸体大快朵颐。胭脂色绘成的血液,汩汩流经四小鬼脚底,凝聚在伞沿处,好像下一刻就要啪嗒滴下来。 若是有眉毛的话,沈炼肯定已经拧紧了双眉。 “已有百年不见踪迹的邪煞灵器修罗伞,”沈炼想,“居然落在了凌霜君手里。” 相对于沈炼的讶异,何又的惊诧同样不少。但他此刻还需仰仗凌霜君救人,故而并没有露出半分异样。 冲小童拱了拱手,即便心里已有猜测,何又还是求证道:“落霞宗何又,敢问道友是?” “我乃凌霜君的药童,你唤我方童子就好。”顿了顿,小童见到何又身后的一串弟子,忍不住皱了皱颜色寡淡的眉毛,“凌霜君不喜人多,你且带着受伤的弟子随我进去,其他人在谷外候着。” 何又连连称是,他招了招手,示意其他弟子将人抬上前来。 “远道,”用灵力托扶受伤的首徒站好,何又拍了拍二徒弟的肩膀,嘱咐道:“你带师弟们在谷外等着,待你大师兄醒了,你们再一块儿回宗门。” 顿了顿,何又笑道:“日后你们切不可冲动,不可挑衅兴事,记得勤加修炼,好早日突破境界。” 何又的话音尚未落地,骨头触地的扑通声便先响了起来。 唤作远道的青衣弟子,被师父交代后事的语气惊得直接跪了下来,他身后的其他弟子跟着跪了满地。 落霞宗大长老何又座下,六名弟子齐声哽咽道:“师父……” 何又却撇开头,没再看徒弟们。他稍稍停顿片刻,之后托扶着首徒,毫不迟疑地大步走上前去。 雨声哗啦,夜幕浓稠,白发苍苍的落霞宗长老,一步一步,走地沉稳又理所应当。 余下的弟子,冲着何又的方向,重重叩首。 第32章 八角楼[捉虫] 此为防盗章 掌门感激不尽, 再三挽留谢山姿小住几日。 谢山姿着急回洞府, 有些不耐烦, 正准备甩袖走人之际, 察觉到了日思夜想魂牵梦萦的熟悉气息。 那气息不知为何,十分薄弱, 若有若无的,好似随时都会断了。谢山姿心急如焚,不顾阻拦,蛮横又强硬地闯进了落霞宗的后山禁地。 禁地空荡而荒芜,杂草丛生,除了汪澄澈干净的湖水,别无他物。 重伤初愈的掌门,见谢山姿停住脚步,强忍着擦冷汗的冲动, 敢怒不敢言地上前打哈哈:“后山禁地久无人打理,荒凉不堪,实在不是个待客之地。凌霜君还是同晚辈——” 落霞宗掌门的圆场还没打完, 就被谢山姿截断了话音:“湖下是什么?” 侧身看向掌门,谢山姿居高临下地冷冷问道。 掌门脸色当场剧变。 闻言, 掌门身后其他几位位高权重的长老,俱戒备地围了过来, 将谢山姿困囿其中, 大有殊死一搏的意味。 谢山姿完全不将这些半截身子埋进土的糟老头子放在眼里, 依旧声音冷冰冰地追问:“你们认识谢朓?” 谢朓两字一出, 掌门便知道,事情瞒不住了。 “落霞宗开门立派之初,谢前辈曾经倾力相助,帮过大忙。”望着波光粼粼的湖水,掌门缓声道出了祖辈渊源:“后来谢前辈不幸陨落,开山祖师为谢前辈设立牌位,责令门下弟子世代供奉。” “这玉湖水底下埋着的,正是谢前辈的衣冠冢。” 大费周章地设了衣冠冢,又掩人耳目地埋在湖底,甚至将玉湖所在的后山划为禁地,轻易不让弟子进来。 如此前后矛盾,漏洞百出,向来剖根问底非要把事情弄个清清楚楚的谢山姿,却没有再多问。 人生在世,总是容易多方受掣。落霞宗只是个不大不小的门派,那些人当年连谢朓都杀得了,灭掉区区落霞宗,又是何等易如反掌。 落霞宗的开山鼻祖,特地将衣冠冢设在湖底,为的,也不过是希望在留下谢朓痕迹的同时,能保全门下诸人。 “好多年没听人提起谢朓了,”许久,负手背对着众人的谢山姿道,“把你知道和谢朓有关的事情,说来听听。” 约摸是看谢山姿神情不像那些人,掌门迟疑了会儿,如实道:“谢前辈早年外出游历,遇见我派开山祖师。彼时祖师落魄蒙难,被魔修所伤,谢前辈慷慨解囊,不仅花光了身上灵石,还将一身道袍卖了出去,这才凑够了灵石买回转丹。” “祖师伤好之后,想找谢前辈当面道谢,奈何谢前辈早在前夜便不辞而别。祖师没能找到人,甚至连谢前辈的名讳,都还是从他人嘴里知道的。” 谢山姿听着听着,嘴边罕见地浮出缕浅淡笑意:“的确是像他会做的事。” “衣冠冢内埋着的道袍,乃是当年谢前辈为凑灵石卖出去的那件。祖师赎回来后,始终没找到机会,还给谢前辈。”掌门苦笑着摇了摇头,“谢前辈陨落至今,已有一千八百年,晚辈只听闻过这些,其他的,就不甚了解了。” “是一千七百八十三年六个月又十四日。”谢山姿反驳纠正道,他也不管众人听了是什么反应,直接弯腰从玉湖里捞了尾四鳍胭红的鲤鱼,“这条开了灵智的灵兽鲤鱼,算作救你谢礼,我带走了。” 被谢山姿带回来的灵兽,正是日后跃龙门而化龙的小银龙前身。 而所谓的灵兽灵智,压根就是谢朓的元神碎片。 由于灵兽体内的谢朓元神碎片,实在过于微乎其微,担心碎片会突然消散的谢山姿,持续喂了灵兽两百年凝神草。 此外,为了防止发生夺舍情况,谢山姿还让灵兽在涤魂塔里住了近百年,直到元神碎片稳固,才放灵兽出来。 灵兽出来后,因为与涤魂塔相处熟稔,每回被修罗伞烦得没办法,就往涤魂塔里一藏。 这也是此次涤魂塔开启,谢山姿为何无动于衷的原因。 他以为被赶出木屋修罗伞“死性不改”,趁他不在,又偷溜进来闹着要玩捉迷藏。 另一边,位于涤魂塔内,沈炼刚刚适应了无边无垠的黑暗。 四周安静无比,没有半丝风声。喧嚣人世,连同追求成仙永生之路的欲望,都在这静寂安详的漆黑里,不由自主地淡了下来。 沈炼紧绷的上身稍稍放松了些,他前爪落了地,以蹲伏姿势趴在地上,没过多久,就有些昏昏欲睡。 慢慢的,周围好像起了层薄雾。带着凉意的雾如微微起伏的海浪,翻滚着擦过沈炼鼻翼,拂过他银色的尾巴尖。 眼皮半耷拉着,小银龙眉心灵台处元婴,逐渐停止了旋转。 元婴与沈炼的肉身长得颇为相似,长发乌黑,鼻梁高挺,唇珠是恰到好处的匀亭。嘴唇与脸颊因为修为损失惨重,在连续几日服用回转丹的情形下,纵使仍然显露着勉力支撑的青白色,也并不有损散朗淑清的气韵。 若不是眉眼间蕴藏的戾气过于浓重,平添了几分生人勿近的狠厉的话,他这相貌怎么看,怎么都是和魔修不沾边的。 眼下,不着寸缕的元婴胸口,狗皮膏药似的紧紧黏附着团白色柳絮物。 那是灵兽原本的灵智。 不知何时,涤魂塔里开始起了风。风似有若无地刮着,吹得沈炼睡意深了许多。 意识昏昏沉沉的时候,带着无尽凛冽杀意的罡风,突然毫无预兆地自沈炼上空斩落。 宛如紫电惊现天际,沈炼灵台内的元婴结结实实地挨了这刃刀风。 沈炼痛哼出声,混沌睡意几乎是立竿见影地消失地无影无踪,他当即就地打了个滚,险险避开了不疾不徐的第二刃刀风。 然而,慢条斯理的刀风,仅仅只是个开始。 间歇愈来愈短,来势越来越猛烈的罡风,不停地切向元婴与灵智的接触处。 半时辰过去,被罡风追着砍了半天,差点满地打滚的沈炼,发现了一件十分不幸的事情。 当然,这件事情,涤魂塔长华也发现了。 “月兆,你这是招了什么东西回来?”长华懒洋洋的抱怨声回荡在塔内,“我切了这么久,它反倒黏得更紧了。” 十分坦荡地停下了罡风,长华继续道:“恕我无能为力,我不切了,你找凌霜君去吧。” 说完,也不劳烦沈炼念口诀,涤魂塔自发变大,然后抖了抖,把沈炼抖了出来。 滚了小半圈才停下的沈炼,内视着深深渗入元婴的浑白灵智,犹豫不过两息,当真开门去找谢山姿了。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既然涤魂塔已经发现了沈炼体内异常,便也不用再试图隐瞒了。 “与其等到涤魂塔告诉凌霜君,不如主动说明情况,或许还能换得一线生机。” 打着这样念头的沈炼,循着空气中隐隐绰绰的熏香气息,来到了后院。 异常干燥温暖的通房内,谢山姿收回灵力,对自听闻何又死讯起,就一直不言不语的何又首徒元鸣山道:“再给你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后,带着你师父遗体出谷。” 僵硬如石头的元鸣山,听了这话,心里那股悔恨忽然化成熊熊怒火,毫无理由地转到了谢山姿身上。他偏过头,鲁莽又愚蠢地用近乎讥诮的口吻嘲道:“凌霜君能够保持住千年如一日的冷酷无情,肯定没失去过亲人。” 第33章 不亲了[捉虫] 修罗伞:“我最喜欢小沈炼了!” 沈炼:“谢谢, 我不喜欢你。  “你还有地瓜吗?”修罗伞率先问道。 傅晚照下意识回头看了眼火光渐灭的火堆,不确定道:“应该还有。” 修罗伞欣喜地抖了抖伞面, 自作主张道:“那再给我们一个,不, 还是两个吧。” 修罗伞连着说了两次话, 傅晚照终于反应过来说话的不是小银龙, 登时吓得连退两步:“伞、伞妖?” 修罗伞:“……” “它是器灵。”沈炼好心解释道。 “哦、器、器灵啊。”傅晚照磕磕巴巴地重复了句。 世间器灵罕见,傅晚照出身的落霞宗, 又并非白玉京首屈一指,有成千上万年底蕴的修道大宗门,没见过器灵也实属正常。 意识到自己过于大惊小怪了,傅晚照连忙道歉:“是我太孤陋寡闻, 没能认出阁下真身, 我……” “没事。”修罗伞大人不记小人过地挥了挥伞骨,它想了想, 又道:“那你能给我们三个地瓜吗?” 虽然完全不懂修罗伞为什么对地瓜如此执着,但傅晚照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道:“可能没有三个了。” “我记得昨天还剩下五个,不久前方前辈拿了两个。”傅晚照边往火堆的方向走,边道, “如果三位师兄没有动的话,或许还能有三个。” “一定要有三个啊, ” 修罗伞跟在傅晚照后头飘过去了, “这样就能沈炼一个, 我一个, 还有一个给童子了。” “可是你又不能吃,要地瓜做什么?”沈炼奇怪地问道。 “我要收着!”修罗伞打定主意,无论沈炼如何巧舌如簧,都绝对不能把属于自己的那个给他吃掉。 等待傅晚照扒开火堆夹出地瓜的过程中,修罗伞几次想探出伞骨帮倒忙,都被沈炼及时喝止了。 “等下你被点燃了我看你怎么办!”沈炼用小爪子揪住了修罗伞意图伸进火里的伞骨。 修罗伞抽了抽,没能抽出来,又蠢蠢欲动想另外伸出根伞骨。 可惜刚一动,就被沈炼发现了。 盘踞在伞面中心处,对四十八根伞骨了如指掌的沈炼,蛮横地用尾巴抽了下伞面,道:“你再乱动试试。” 想起谢山姿说的“对沈炼唯命是从”的交代,修罗伞蔫蔫地停下了小动作。 不多时,傅晚照扒拉完火堆,挖出三个烤得表皮酥黄的地瓜来。 “刚好还有三个,”傅晚照找了块手绢将地瓜包着,递给了沈炼,“小心烫。” “谢谢。”沈炼道。 揪着手绢的四个角,沈炼拍了拍修罗伞的伞面,道:“好了,我们回去。” “等下!”修罗伞叫道,“我们还没有付钱,方童子说要了别人的东西是应该付钱的。” “哦对,是要给钱。”沈炼低头问修罗伞,“你有钱吗?” “什么?!”修罗伞呆了一呆,不敢置信道:“你难道没有钱?” 一伞一龙诡异地同时沉默下来。 “要不,我们把地瓜还给她?”沈炼试探道。 修罗伞坚决抗议:“不!那是我的地瓜!” 听到这里,傅晚照再也憋不住笑出了声音,她摆了摆手,道:“不用钱的,我请你们吃好了。” “那真是太谢谢你啦。”修罗伞喜滋滋地抖了抖伞骨,准备托着沈炼回去。 见两人要走,眉宇间残余着担忧神色的傅晚照,猛地咬了下嘴唇,上前两步道:“可不可以请你们帮我一个忙?” “咦?”修罗伞转了半个圈,将绘着四小鬼的那边对着傅晚照,“帮什么忙?” “我想请你们帮我问问师兄他的下落,谢前辈是否知情。如果师兄平安的话,那我也好安心。倘若,倘若……”傅晚照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她忍不住用指腹一圈一圈地摩挲着腰间,修着落霞宗标识的储物袋,仿佛从中能汲取到莫大力量似的。 “倘若师兄不幸出了意外,我们也好传讯回师门。” “我们五个人一起出来,无论如何,也应当一起回去。” 凝视着沈炼,傅晚照的语气坚定又执着。 听完傅晚照的请求,修罗伞有些为难地挠了挠伞面。它素来怕谢山姿怕得要死,又不长心眼,从来摸不准什么会惹谢山姿生气,什么不会。 就在修罗伞犹豫不决的时候,沈炼出声了:“我帮你问问。” 傅晚照已经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没料到沈炼会答应,一时之间,颇有些难掩的惊喜交加。 “阁下大恩,晚照没齿难忘。”傅晚照弯腰行了个礼。 沈炼摆了摆爪子,示意不用多礼,接着便和修罗伞回去了。 等一伞一龙的身影凭空消失,至始至终没说过半句话的常谦,冷不丁出声道:“岑师兄真的不见了?” 傅晚照脸上笑容淡了下去,她看着旁边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姿态的方明观,和搂着方明观说话的元鸣山,心里没由来有些泛寒。 明明是师出同门,自幼一同长大的情分,遇事以后的反应,却连萍水相逢的陌生人都比不上。 傅晚照有心不想回答常谦,但现在岑致不在,她孤立无援,又修为最末,万不能得罪常谦了。 勉强按下火气,傅晚照不软不硬地刺道:“师兄若不是确确实实地失踪不见,我和方前辈何必大费周章地搜了方圆十里?” 常谦不再说话,只顾着低头擦剑。傅晚照随便找了块平坦地坐下,就着些微的火光,一遍又一遍地往传讯石里灌输灵力,企图联系上岑致。 另一边,沈炼与修罗伞回到了凌霜谷内。 此时天色早已昏暗下来,沉沉夜色笼罩着洁白璀璨的梨花。银色月光透过星星点点的花朵空隙,投照在修罗伞完全展开的伞面上,隐隐绰绰地勾勒出沈炼的身影。 沈炼摊开手绢,偷偷摸摸地拿走了最大的那颗地瓜,然后小心翼翼地分成了均匀的两半。 摸索着用伞骨卷住属于自己的那颗地瓜,修罗伞听见细微的声音,不解道:“你在做什么?” 用爪子各捧着一半,沈炼道:“留一半给扇子。” 修罗伞听见这话,伞骨一抖,不小心直接戳穿了地瓜。 嗷呜啃了口左爪里的黄灿灿地瓜,沈炼鼓着腮帮子,犹嫌不够地补了句:“对了,等会儿你去和扇子说吧。” 修罗伞如遭雷劈,大声反问道:“为什么?” “因为我过会儿就忘记了。”沈炼把嘴里的地瓜咽下。 不能摇头,修罗伞便把自己转成了陀螺:“不行不行,你答应的你去说,我不去。” “那好吧,”沈炼痛快地点了头,“我去就我去。” 修罗伞松了口气,然而下一刻,它就听到了嗓音钝钝的问话:“我方才说了什么?” 修罗伞:“……” 戳着不能吃的地瓜,修罗伞内心充满了无法言说的绝望。 在修罗伞几次重复下,沈炼终于把傅晚照的请求完完整整地用魔元记录了下来。 “问扇子、知不知道、岑致的下落,”吃完半个地瓜的沈炼,磕磕绊绊地念完,忽然嗅到一股臭味。他捏了下鼻子,问修罗伞:“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奇怪的味道?” “没有,”修罗伞漠然道,“但是我听到了奇怪的声音。” “什么声音?”沈炼追问。 修罗伞崩溃道:“你放屁的声音!” “作为一条龙你居然放屁!放屁!”修罗伞愤怒地指控着,它原地蹦了两下,忍不住哀嚎道,“不行,我要去洗洗我自己,万一被你熏臭了怎么办?!” 沈炼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就被修罗伞载着冲向了山谷里的溪流。 也正因此,沈炼同特地前来的苏故擦肩而过,没能当场打个照面。 修罗伞火烧屁股般飞快奔向了溪流,不到两息,它就听见了溪水流淌的哗啦声音。 伞身登时朝地面倾斜下去,在即将栽入水中的千钧一发之刻,沈炼一爪拎着手绢包着的地瓜,另只爪子捧着从中间分成两半的地瓜,敏捷地自伞面跳了下来。 第34章 沈小炼[捉虫] 修罗伞:“我最喜欢小沈炼了!” 沈炼:“谢谢,我不喜欢你。  落霞宗此次前往无边海的五位弟子, 有两个是掌门的徒弟, 另外三位各出自三位长老门下, 都是筑基中期的修为。其中,属元鸣山年纪最大, 其次是代替元鸣山领头的落霞宗掌门大弟子, 名唤岑致的青年。 年纪最小的是个姑娘家, 和岑致同位师父, 看模样大抵十七八岁, 不过修士的年龄向来成谜,仅以外貌判断实在做不得准。 剩下两人, 一个同元鸣山关系匪浅, 一个沉默寡言不爱说话, 是个实打实闷嘴葫芦。 小师妹年龄虽小,做事却很老成,并不像寻常姑娘那样娇气蛮横, 仗着身份颐指气使地折腾师兄们。相反,她性情颇为温柔, 举止大方, 进退得宜,对于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的分寸,把握得恰到好处。 可惜年纪终究摆在那里, 困囿在小小宗门里头尚未出门游历的姑娘, 不曾见识过众生百态, 不知世上有许多闻所未闻的新奇事物,更是在此之前,从未见过会说话的灵兽。 沈炼状似懒洋洋地姿势蹲在谢山姿肩头,对前头小姑娘三不五时偷偷瞟来的目光视若无睹。他心里想着麦芽糖的事,又忙着以魔元记录,分身乏术,实在无暇他顾。 事实上,沈炼从未放松对谢山姿的警惕。 他记忆难以保存长久,时常会弄不清自己身在何处,无法记住几息之前发生的事情。然而与生俱来对危险的本能感知,以及天生多疑难信人的性格,使他毫无意外地起了疑心。 沈炼不是正统修士,他无师无门,无亲无故,所有杀人灵术阴损招式不是偷学就是自己悟的。没人指点过他的修炼功法,也无人教过他辨认灵草,他此前从未见过真正的器灵,导致至今还不知道方童子的真身是什么。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 独来独往有四百年之久的沈炼,纵然没尝过凝神草,依然察觉到了麦芽糖不对。 这个不对,并非他先前言不由衷说的味道不对。 而是麦芽糖入口瞬间,沈炼记忆产生短暂的混乱,他想起了某些从未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因此才意识到了不对劲之处。 那些在沈炼脑海里闪过的画面,构成了波光粼粼的澄澈湖泊。 湖泊像巨大的玉盘,微微摆动的水草是其中点缀。 再多的,沈炼没能想起来。 人对未知的东西常怀恐惧,沈炼也不例外。他发现了麦芽糖的诡异之处,打着味道不对的借口,将糖吐掉了。 也因此与元神融合的机会失之交臂。 “沈炼?” 骤然响起的低沉嗓音打断了沈炼的沉思。 “嗯?”沈炼下意识应了声,没来得及说话,脑袋就被人强迫扭过去了。 四目向对,谢山姿眉心的黑色小石析出无声的艳丽光泽,衬着内勾外翘的丹凤眼底水光缱绻。 沈炼从来没见过谢山姿如此……如此娘们儿唧唧的一面,不由吓得一呆,连方才想了些什么都忘了个一干二净。他沉默地凝视着谢山姿,过了好半晌,才赶在记忆消失之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你有话直说,不要像深闺怨妇似的看着我。“ 诱惑惨遭失败的谢山姿:“……” 由此可见,沈炼的确是某些方面天生缺根弦。 “这点和谢朓如出一辙。”谢山姿气馁地想。 起初落霞宗的小姑娘看过来的时候,谢山姿以为人小姑娘是在看他。 毕竟因为相貌关系,凌霜君谢山姿一旦出谷,势必引来路人惊艳目光。对此,他已经习以为常了。 等好不容易经由小姑娘频频投来的视线,发现目光凝聚在左肩的沈炼时,谢山姿无端生出种宝贝遭到觊觎的错觉来。他十分不高兴地抬起手,落下道乌七八黑的障,隔绝了小姑娘视线的同时,把自己和沈炼,以及无辜受牵连的方童子圈在了移动的障里。 彼时,一行人才刚刚走出落霞宗的范围。 姑娘脸上带着点濡湿鬓角的香汗,走在岑致前方。走着走着,她没忍住再次回过头,想瞧眼漂亮精致的小银龙。结果不转头还好,一转头就看见当年惨死的父母,正言笑晏晏地站在黑雾里。 “爹?娘?”姑娘不敢置信地呢喃出声,她下意识想往黑雾内冲,被发现不对的岑致一把抓住了手腕。 “小师妹?小师妹你要干什么?”岑致压低声音地追问,“你忘了师父让我们不要主动凑到后面几位前辈面前去的交代么?!” “前辈?”姑娘茫然回视岑致,“后面没有前辈,后面是,是我爹娘啊!” “你说什么?”岑致惊得回头又看了眼,瞧见的还是雪衣谢山姿和穿秋香色长袍的方童子。 姑娘见岑致不信,已经有些急了。她扭动起来,企图挣脱岑致抓得牢牢的手指。 岑致已经发现奇怪,又哪里会放手。两人闹将起来,走到前面的其余三人听见动静,俱赶了过来。 “这是怎么了?岑师弟你先放开小师妹。”元鸣山面色微沉,摆出年长的架势来。 岑致也没计较称呼上的小得失,他被姑娘闹得有些收不住,只好暗道了抱歉,一掌把情绪失控的小师妹打晕了。 抹了把脸,岑致施了个灵术托扶着姑娘。他抬头看向几位同门,正要说话,忽然间面色大变。 与元鸣山关系亲密的方师弟,好似陡然之间疯魔了,抽出腰间佩剑就朝岑致攻了过来。 面对挟着滔天恨意的剑锋,岑致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丝毫不敢托大。 急退两步,岑致把手中的小师妹匆匆往地上一扔,紧接着立马解下剑鞘。 当地一声,灵剑与剑鞘短兵相接,迸射出灵力激荡,过往处四周草木为之折腰。 随着落叶纷扬而落,岑致厉声喝问:“方师弟,你发什么疯?” 除了置身事外的沈炼谢山姿三人,落霞宗另外两位硕果仅存的豪杰,对此窝里斗也毫无所觉。 不同于寡言的那位同门,元鸣山在漆黑的障里,看到了他故去的师父何又。 “鸣山,你太让师父失望了。”障里的何又站在一片寂静的黑暗中,他似乎知道元鸣山灵台被毁的始末了,如松挺直的肩背不堪重负地微微驼了下去,白霜似的头发凋零着,整个人现出江河日下的老态龙钟来。 元鸣山看着死而复生的何又,嘴唇不敢置信地抖动着,过了好半天,才勉强发出声音:“师父……” “你灵台被毁的原因,我会原原本本告诉掌门,请掌门断定。”障里的何又回视着元鸣山,“师徒一场,我尽力保住你性命。” 闻言,明白话中意思的元鸣山当场跪了下来:“不,师父你不能这么做!掌门会把我赶出落霞宗的,师父!” 第35章 小光头[捉虫] 修罗伞:“我最喜欢小沈炼了!” 沈炼:“谢谢,我不喜欢你。 他在谢山姿灵力撤出之后, 短暂昏迷了会儿。 是以醒来时, 发现自己被谢山姿抱在臂弯内, 沈炼好悬没吓得龙鳞倒竖。 不等沈炼从惊吓中回过神, 察觉他转醒,谢山姿放下手中松涛筏,自小案几的细颈瓷瓶里倒出粒回转丹来。 把回转丹递到沈炼嘴边, 谢山姿道:“你修为耗损不少,吃了它可以多少回复些。” 闻言, 刚刚查看完猩红魔元记录的上七息所发生的事情, 沈炼藤黄的竖瞳略微转了转。 原以为被灵兽引来的雷劫劈毁肉身已经够倒霉了, 却不想还有更倒霉的。 阴差阳错地主动送上门,沈炼在犹如天堑般的实力差距面前, 踌躇不到半息,就决定先舔着老脸假装自己是灵兽,静观其变了。 这其中, 除了拿不准谢山姿对魔修的态度之外,另一个主要原因是,被圈养的灵兽通常不会每日被人盯着。 “或许还能伺机使用涤魂塔。”沈炼心想。 他心存侥幸,将装作灵兽当成缓兵计。不过很快,他就会发现自己大错特错了。 顺从地张开嘴,沈炼才艰难吞了鹌鹑蛋大小的回转丹, 又见谢山姿不知自何处, 端来碗浮着火焰的赤色汤药。 另只手虚虚点了下沈炼脊背的伤口, 谢山姿道:“单叶烈火草熬制的药汁,能祛除极寒剑气,治你外伤。” 听到这话,沈炼不由扭过头,龙角于谢山姿雪白衣领处划出浅浅折痕。 尚未打听到凌霜君洞府所在之前,沈炼吃了不少苦头。 内伤不说,光是外伤,就有不下七道。 而位于脊背位置,日出则愈,日落复裂的伤口,是昆仑剑所留下来的。 受伤之初,沈炼尝试过运行周天,想要自愈伤口。 但是险些斩断龙骨的昆仑剑剑气实在过于强横,任凭沈炼用尽了法子,都无法完全将酷寒剑气驱出体内,最后只好夜夜忍受皮开肉绽的疼痛。 现下,能解决昆仑剑气的灵药就在面前。 沈炼盯着可以照出龙影的汤药,沉默半晌,终于忍不住对谢山姿说了第一句话:“怎么喝?” 瞅了瞅沈炼两排上下交错的尖利牙齿,谢山姿将药碗搁回小案几,不紧不慢地从袖子里摸出块素白汗巾。 沈炼警惕地望着谢山姿的举动。 略略用力捏住沈炼的小脑袋,谢山姿边不由分说地将汗巾系在他龙角,边回答道:“我喂你。” 三两下就被汗巾包住脑袋的沈炼:“……” 明知目前的婴孩装扮有碍观瞻,然而碗沿递到嘴边时,还在谢山姿屋檐下的沈炼,不得不屈辱地把嘴巴张开条缝。 乌黑的汤药,经由谢山姿骨肉匀称的手指,慢慢倾进了沈炼嘴里。 ……然后顺着他嘴角,流到了素白汗巾上。 感受到嘴旁汗巾被漏出来的汤药濡湿,沈炼颇觉有些生无可恋。 单是如此,也就罢了。偏生谢山姿还用种诡异的温情目光,不错眼地凝视着沈炼,凝得沈炼毛骨悚然,恨不得竖起龙鳞。 沈炼无意识的僵硬,谢山姿似乎毫无所觉,仍旧稳稳当当地喂着药。 于是一个不便出声,一个聚精会神地喂药,两人俱不说话,满室寂然,只余得旁边小案几上的兽首香铜炉,静静燃着熏香。 缩在门外的方童子以及修罗伞,战战兢兢地看着这幕。 直到沈炼同汗巾把汤药均分完了,修罗伞才不敢置信道:“月兆喝药居然没有闹。” “而且凌霜君也没有发脾气。”方童子补充道,他转头看了眼修罗伞,“按照以往,你那么说话,他早就把你踹出去了。” “啊?”修罗伞用伞骨骚了骚伞沿,“我难道又说错话了吗?” 对着懵懵懂懂的修罗伞,方童子颇为糟心地挥了挥小肉手,决定以一句结论结束短暂的交流: “你这笨家伙迟早有天会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不对,你说错了。”修罗伞纠正道,“凌霜君说过我不会死,我只会破。” 方童子被这番大实话噎得朝天翻了个大白眼,他懒得再和修罗伞说话,转身往后院去了。 修罗伞蹦跳着跟在后头,嘴里好奇问道:“方童子你去哪里?” “去看那个老头子断气了没有。” “哦,”修罗伞停住了弹跳,“我不去了,那老头子看人的目光好讨厌。” 方童子清脆童音穿过夜雨,遥遥传来:“别忘了你压根不是人。” “诶,我的确不是人啊,我是生出灵智的器灵。”目送秋香色的矮胖身影远去,修罗伞自言自语道。它百般聊赖地冲进天井里接雨玩,着玩着,忽然想起许久不见的涤魂塔来。 “我可以找他捉迷藏呀!”修罗伞兴奋地抖了抖伞面,兴致勃勃去寻涤魂塔了。 当然,修罗伞翻遍木屋,都不可能找到涤魂塔。 因为涤魂塔还在沈炼的储物戒里。 喂完药,谢山姿摘下汗巾,替沈炼擦干净嘴角,然后屈指在小案几上轻敲两下,约有托盘大小的四方通道便无声无息地出现了。 沈炼不动声色地看着谢山姿把空碗和脏了的汗巾放进去。 东西放好,不用再次敲响案几,通道已经自动从四周回拢,转眼间就恢复成了原状,光滑平坦,没有丝毫缝隙,完全不像内有乾坤的样子。 沈炼瞧了两眼,就收回了目光。他仍被谢山姿单手搂在臂弯,除了脑袋,其他身体部位依然是动弹不得的状态。 没过多时,回转丹的药效发作。 澈净灵气流入干涸内府,在心法指引下化作灵力。开始感觉到神清气爽的沈炼,本能于体内运行小周天,促使灵力缓慢游走周身经脉。 回转丹蕴含的灵气虽不少,但对于用尽灵力之后,直接耗损修为的沈炼而言,仍是杯水车薪。 这点,不光是沈炼,连谢山姿都心知肚明。 小周天运行结束,沈炼舒了口气,正想着借机再运行大周天时,忽听得谢山姿道:“你这戒指倒也别致。” 听见这话,沈炼眼皮微微颤了颤。 好在谢山姿只是随口一提,并没有接着追问。他目光对上沈炼藤黄竖瞳,联想到方才喝药的乖巧情形,颇有些感慨道:“出去一趟,反倒跟以前不太一样了。” “以前让你练功,我得磨破嘴皮子。现在倒好,不用说就知道自己运行周天了。” 没忍住摩挲了下银色龙角,谢山姿道:“也不知道你这山谷内都迷路的小迷糊,究竟是怎么找回来的。” 说完这句话,谢山姿缄默下来。他手指顺着沈炼的龙角滑下来,轻轻抚着沈炼背部的银色鳞片。 谢山姿其实有许多事情想问,譬如消失的半年去了哪里,为什么会推算不到,背上的伤是谁下手干的…… 想问的太多,可惜所有问题都因为七息一轮回的记忆,而注定得不到答案。 就如此刻。 沈炼闭紧嘴巴,不敢发出半点声音,唯恐谢山姿再次发现异状。 方才谢山姿那番无心的话,沈炼听得心惊肉跳,若不是受到躯体限制,指不定冷汗都下来了。 “得意忘形了。”沈炼想,“怕是装不了太久,灵兽芯子换了的事情就会被发觉了。” 与其到那时坐以待毙,不如趁现在想出个万全之策,好全身而退。 此外,还必须尽快使用涤魂塔,把灵兽的灵智从自己元神内剔除出去了。 沈炼敛下眼皮,飞快地盘算着。 抱着沈炼的谢山姿,对此一无所知。他来来回回摸了好一会儿龙鳞,正有点沉迷之际,忽然听见塌角传来异动。 一座与谷外石碑如出一辙,体型却小上许多的袖珍碑,急促地抖动起来。 谢山姿摊开手掌,才递到刻着的“凌霜谷”三字碑前,一块黯淡无光的木制命牌就吐到了他掌心。 与此同时,门外传来了方童子的声音。 何又死了。 将手中化为粉末的命牌倒进香炉,谢山姿道:“金丹期的修士陨落,会引起灵力震荡,你现在不宜到场。” “在这儿等我,”谢山姿放下沈炼,“我去去就来。” 直到谢山姿的气息嗅不到了,沈炼从小案几上跳下来。 蜷起尾巴,以后爪撑地,沈炼催动储物戒,把涤魂塔取了出来。 就在他念出口诀,即将使用涤魂塔之际,一柄撑开的四十八骨油布雨伞从天而降,严丝合缝地将一龙一塔笼罩其中。 “哈哈,”修罗伞得意洋洋道,“我捉到你了!” 掀开伞面,用伞骨戳着涤魂塔的修罗伞,不小心戳到了沈炼的尾巴。 “咦?”修罗伞发出惊讶的声音,“原来月兆你也在吗?” 再次被修罗伞抓住,沈炼自欺欺人道:“……不,我不在。” 天色还没露出擦黑的迹象,碧空如洗,万里无云,犹如平安顺遂的吉兆,将危险重重的前路勾勒得光明坦荡。 落霞宗此次前往无边海的五位弟子,有两个是掌门的徒弟,另外三位各出自三位长老门下,都是筑基中期的修为。其中,属元鸣山年纪最大,其次是代替元鸣山领头的落霞宗掌门大弟子,名唤岑致的青年。 第36章 沈炼抱[捉虫] 修罗伞:“我最喜欢小沈炼了!” 沈炼:“谢谢,我不喜欢你。  沈炼沉默半息, 问道:“器灵?” “你又不记得我了。”修罗伞沉沉地叹了口气, “我是修罗伞孟然啊。” 颇为习惯地自报姓名, 修罗伞说完,不待沈炼反应,便左戳戳右扎扎地把沈炼戳了个遍, 而后讶异道:“月兆, 怎么你都化龙了还这般小?” “月兆?”沈炼龙须微微动了动。 修罗伞停顿片刻, 试探道:“你不会连自己的名字都忘了吧?” 想了想,修罗伞又觉得以鲤鱼只有七息记忆的特征,面前由鲤鱼所化的小银龙, 很可能将前事通通忘光了。 “唉。”修罗伞忍不住再次叹了声气,它怜爱地用伞骨戳了戳沈炼的龙角, 满是同情道:“你原身是条灵兽鲤,凌霜君三百年前把你从谷外带了进来。” “哦说到这个, 才三百年你就能化龙,可见你是天生的修炼奇才啊, 比我和……” 修罗伞絮絮叨叨地说了下去, 忙着在识海以魔元记录的沈炼,上身紧绷的戒备姿态,毫无预兆地颓了下来。 如海浪起伏的黑色识海内,沈炼猩红魔元所成的山谷简陋地图, 和“凌霜君洞府找涤魂塔”字迹旁边, 一行字才刚起了个头, 就被迫戛然而止了。 “小银龙是——” 是凌霜君所养的重要消息,步入下个七息轮回的沈炼,显然记不得了。 还未来得及察看识海,沈炼先听到了语重心长的声音:“我跟你说啊月兆,你等会儿还是求凌霜君给你看看吧。都成龙了,还只有七息记忆,这怎么能行——” 发现声音是修罗伞发出来的,沈炼不确定地抖了抖龙须:“器灵?” 喋喋不休惨遭打断的修罗伞:“……” “又来了!”修罗伞崩溃地想。 就在修罗伞恨不得将沈炼顶伞面上,好跑去找谢山姿时,天井的另外一头转过雪白袍角。 沿着同样没有任何花纹的腰带往上,便是拢得严严实实的领口,瘦削而稍显尖锐的下巴,唇角内敛的薄唇,以及内勾外翘,看起来似乎格外高兴的狭长丹凤眼。 眉心透额罗坠着的奇特黑石闪闪发亮,才花了大力气救人的谢山姿不见丝毫疲态。 薄而微翘的指尖夹着缕何又溃散的灵力,谢山姿在见到修罗伞抓着的东西的刹那,原本要直接拐进里屋的脚步突然停住了。 嗬哧嗬哧跟在后头的方童子,完全没料到前方的谢山姿会忽然停下,险些一头撞在他背上。 好在千钧一发之刻,方童子及时控制住了身体前倾的趋势。 “好险好险。”劫后余生,方童子呼扇着小肉手,从谢山姿身后探出脑袋。 修罗伞抓着沈炼,一蹦一跳地弹过来:“凌霜君,月兆回来了!” “不过他记忆还是老样子,只有七息。”修罗伞说着,举高了被伞骨禁锢住的沈炼。 半年前,谢山姿养的灵兽鲤鱼,因为要跃龙门化龙而游出山谷。 谢山姿以修为做代价,推算此劫成功与否,得到的却是个大凶之兆。 不久后,声动白玉京的九重雷劫降临。推算天机遭到反噬的谢山姿,忙不迭赶去东海,想替灵兽挡劫。 不料九重雷劫引动灵气翻腾,导致东海无尘岛的散修们集体蠢蠢欲动。一连两位大乘期后期的散修,因渡雷劫时遭到暗算而陨落以后,无尘岛下令封海了。 彼时谢山姿有伤在身,强行硬闯东海的后果,无非是又添新伤。 落败被关在东海之外,谢山姿听了一夜雷声。好不容易等雷劫歇下,他再重新推算灵兽下落时,已经推算不到了。 原灵兽鲤鱼,现今的小银龙不见了。 谢山姿不肯相信,一面受反噬咳血,一面接着推算。若不是方童子实在看不下去,壮着胆子将他迷晕,他怕是要被反噬而死。 现下,谢山姿前后找了快半年的小银龙,却自己出现了。 谢山姿喉咙有些发紧,他挟着何又灵力的指尖,不受控制地轻微颤抖。 对于谢山姿看重灵兽的原因,他好友——同样不知活了多久的旱魃,也曾经好奇过。 毕竟鲤鱼灵兽,除了模样尚可之外,毫无其他用处。 “既没有攻击力,又学不会法术,跟你住了百年,修行还一团糟,甚至记忆都只有七息, ”旱魃道,“你究竟为什么养它?” 面对好友的追问,谢山姿从不回答,被问烦了,就干脆一拳把好友旱魃打出谷外,顺便另加两道禁制,以免那个人见人烦的家伙再偷溜进来。 连旱魃都铩羽而归,更不用提其他相交不深的修士了。 是以至今都无人知晓,凌霜君珍视鲤鱼的原因。 唯有跟在他身边最久的方童子,知道零星半点。 ——鲤鱼身体内,有谢朓的元神碎片。 而谢朓,是凌霜君每逢梨花酒酿好之时,必然大醉呢喃的名字。 默不作声地俯视着通体素雅的小银龙,明白化龙乃是谢朓重生机缘的谢山姿,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谢朓?” 沈炼没说话,他压根不知道谢朓是谁。 正魔两道越来越剑拔弩张,半月前就曾发生过魔修将正道宗门灭门的事情。因而摸不准谢山姿对魔修态度的沈炼,不免有些迟疑。 作为正道修士,谢山姿如果像那些自诩顺天修道的道修般,对魔修深痛恶绝,元婴期的沈炼在他大乘期的修为面前,简直不堪一击。 沈炼的犹豫不决落在谢山姿眼里,显然成了别的意思。 “终归还是太心急了。” 看着没有丝毫反应的小银龙,谢山姿眼底的眸光不由黯淡下来。 陨落的剑修,元神都碎成灰烬了,哪里能说重生就重生呢。 “左右已经等了他几千年,大不了再等他几千年就是了。” 谢山姿想着,略略弯下腰,打算从修罗伞伞骨里,接过沈炼。 因为没有修出眼睛,故而十分没有眼力劲的修罗伞,不仅对谢山姿伸出的手“视若无睹”,更是困惑地用伞骨挠了挠伞柄,自言自语道:“难道月兆又忘记了?” 没忍住曲起伞骨,修罗伞自顾自数道:“一二三……五。” 数完发现还未到七息,修罗伞不由呆了一呆:“完了,月兆现在记忆只能保存五息了!” “快住口吧祖宗!”瞥见谢山姿愈来愈难看的脸色,方童子叫苦不迭。 奈何只有灵智的修罗伞,根本不理解方童子好心,仍在叨叨着:“祖宗?方童子你不能喊我祖宗,我们不同出一源,我是灵器修罗伞,你不一样,你是……” “行了。”谢山姿不耐烦地打断了唠叨鬼,他将指间属于何又的灵力弹入修罗伞。 第37章 哪里疼[捉虫] 修罗伞:“我最喜欢小沈炼了!” 沈炼:“谢谢,我不喜欢你。  修罗伞停顿片刻, 试探道:“你不会连自己的名字都忘了吧?” 想了想, 修罗伞又觉得以鲤鱼只有七息记忆的特征, 面前由鲤鱼所化的小银龙, 很可能将前事通通忘光了。 “唉。”修罗伞忍不住再次叹了声气, 它怜爱地用伞骨戳了戳沈炼的龙角, 满是同情道:“你原身是条灵兽鲤, 凌霜君三百年前把你从谷外带了进来。” “哦说到这个, 才三百年你就能化龙,可见你是天生的修炼奇才啊,比我和……” 修罗伞絮絮叨叨地说了下去, 忙着在识海以魔元记录的沈炼, 上身紧绷的戒备姿态, 毫无预兆地颓了下来。 如海浪起伏的黑色识海内,沈炼猩红魔元所成的山谷简陋地图,和“凌霜君洞府找涤魂塔”字迹旁边, 一行字才刚起了个头,就被迫戛然而止了。 “小银龙是——” 是凌霜君所养的重要消息, 步入下个七息轮回的沈炼,显然记不得了。 还未来得及察看识海, 沈炼先听到了语重心长的声音:“我跟你说啊月兆, 你等会儿还是求凌霜君给你看看吧。都成龙了, 还只有七息记忆, 这怎么能行——” 发现声音是修罗伞发出来的, 沈炼不确定地抖了抖龙须:“器灵?” 喋喋不休惨遭打断的修罗伞:“……” “又来了!”修罗伞崩溃地想。 就在修罗伞恨不得将沈炼顶伞面上,好跑去找谢山姿时,天井的另外一头转过雪白袍角。 沿着同样没有任何花纹的腰带往上,便是拢得严严实实的领口,瘦削而稍显尖锐的下巴,唇角内敛的薄唇,以及内勾外翘,看起来似乎格外高兴的狭长丹凤眼。 眉心透额罗坠着的奇特黑石闪闪发亮,才花了大力气救人的谢山姿不见丝毫疲态。 薄而微翘的指尖夹着缕何又溃散的灵力,谢山姿在见到修罗伞抓着的东西的刹那,原本要直接拐进里屋的脚步突然停住了。 嗬哧嗬哧跟在后头的方童子,完全没料到前方的谢山姿会忽然停下,险些一头撞在他背上。 好在千钧一发之刻,方童子及时控制住了身体前倾的趋势。 “好险好险。”劫后余生,方童子呼扇着小肉手,从谢山姿身后探出脑袋。 修罗伞抓着沈炼,一蹦一跳地弹过来:“凌霜君,月兆回来了!” “不过他记忆还是老样子,只有七息。”修罗伞说着,举高了被伞骨禁锢住的沈炼。 半年前,谢山姿养的灵兽鲤鱼,因为要跃龙门化龙而游出山谷。 谢山姿以修为做代价,推算此劫成功与否,得到的却是个大凶之兆。 不久后,声动白玉京的九重雷劫降临。推算天机遭到反噬的谢山姿,忙不迭赶去东海,想替灵兽挡劫。 不料九重雷劫引动灵气翻腾,导致东海无尘岛的散修们集体蠢蠢欲动。一连两位大乘期后期的散修,因渡雷劫时遭到暗算而陨落以后,无尘岛下令封海了。 彼时谢山姿有伤在身,强行硬闯东海的后果,无非是又添新伤。 落败被关在东海之外,谢山姿听了一夜雷声。好不容易等雷劫歇下,他再重新推算灵兽下落时,已经推算不到了。 原灵兽鲤鱼,现今的小银龙不见了。 谢山姿不肯相信,一面受反噬咳血,一面接着推算。若不是方童子实在看不下去,壮着胆子将他迷晕,他怕是要被反噬而死。 现下,谢山姿前后找了快半年的小银龙,却自己出现了。 谢山姿喉咙有些发紧,他挟着何又灵力的指尖,不受控制地轻微颤抖。 对于谢山姿看重灵兽的原因,他好友——同样不知活了多久的旱魃,也曾经好奇过。 毕竟鲤鱼灵兽,除了模样尚可之外,毫无其他用处。 “既没有攻击力,又学不会法术,跟你住了百年,修行还一团糟,甚至记忆都只有七息, ”旱魃道,“你究竟为什么养它?” 面对好友的追问,谢山姿从不回答,被问烦了,就干脆一拳把好友旱魃打出谷外,顺便另加两道禁制,以免那个人见人烦的家伙再偷溜进来。 连旱魃都铩羽而归,更不用提其他相交不深的修士了。 是以至今都无人知晓,凌霜君珍视鲤鱼的原因。 唯有跟在他身边最久的方童子,知道零星半点。 ——鲤鱼身体内,有谢朓的元神碎片。 而谢朓,是凌霜君每逢梨花酒酿好之时,必然大醉呢喃的名字。 默不作声地俯视着通体素雅的小银龙,明白化龙乃是谢朓重生机缘的谢山姿,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谢朓?” 沈炼没说话,他压根不知道谢朓是谁。 正魔两道越来越剑拔弩张,半月前就曾发生过魔修将正道宗门灭门的事情。因而摸不准谢山姿对魔修态度的沈炼,不免有些迟疑。 作为正道修士,谢山姿如果像那些自诩顺天修道的道修般,对魔修深痛恶绝,元婴期的沈炼在他大乘期的修为面前,简直不堪一击。 沈炼的犹豫不决落在谢山姿眼里,显然成了别的意思。 “终归还是太心急了。” 看着没有丝毫反应的小银龙,谢山姿眼底的眸光不由黯淡下来。 陨落的剑修,元神都碎成灰烬了,哪里能说重生就重生呢。 “左右已经等了他几千年,大不了再等他几千年就是了。” 谢山姿想着,略略弯下腰,打算从修罗伞伞骨里,接过沈炼。 因为没有修出眼睛,故而十分没有眼力劲的修罗伞,不仅对谢山姿伸出的手“视若无睹”,更是困惑地用伞骨挠了挠伞柄,自言自语道:“难道月兆又忘记了?” 没忍住曲起伞骨,修罗伞自顾自数道:“一二三……五。” 数完发现还未到七息,修罗伞不由呆了一呆:“完了,月兆现在记忆只能保存五息了!” “快住口吧祖宗!”瞥见谢山姿愈来愈难看的脸色,方童子叫苦不迭。 奈何只有灵智的修罗伞,根本不理解方童子好心,仍在叨叨着:“祖宗?方童子你不能喊我祖宗,我们不同出一源,我是灵器修罗伞,你不一样,你是……” “行了。”谢山姿不耐烦地打断了唠叨鬼,他将指间属于何又的灵力弹入修罗伞。 成功让修罗伞闭嘴后,谢山姿动作轻柔地取下了被伞骨高高举起的沈炼。 “九重雷劫不是普通雷劫,”不同于呵斥修罗伞的烦躁口吻,谢山姿换了个人似的,语气颇为温和地对沈炼道,“ 我要仔细检查你的经脉灵穴,确保无恙才行。” 经脉对于修士而言,几乎和性命同等重要,更何况如果经脉被探查,难保元神不会被看出异样。 沈炼挣扎着要从谢山姿掌心逃走,偏偏那看似瘦弱无力的五根手指,牢牢禁锢着他,别说逃脱,连动弹都动弹不得。 “别动,”谢山姿道,他伸出根手指,边点在沈炼的小脑门上,边安抚道:“我灵力进入你体内会有点痛,暂且先忍忍。” 随着话音落地,一股霸道又精纯的灵力,自两人接触的地方灌进了沈炼体内。 那股和谢山姿长袍颜色别无二致的雪色灵力,甫一进入沈炼经脉,当即自发游走起来。 因为担心伤到小银龙,谢山姿探入的灵力并不太多。 然而即便如此,被毫不相干的他人灵力涤荡周身要穴经脉,沈炼还是没忍住痛哼出声。 在沈炼以为魔修身份暴露无遗的前半息,听到了他痛苦吸气声的谢山姿,没有再控制灵力继续前进。 感受到谢山姿灵力撤出,逃过一劫的沈炼,萎顿在谢山姿手心喘.息。 端详着龙角颤动的小银龙,谢山姿眸色有些晦暗莫名。 那厢,半晌没听到说话声的修罗伞,急切道:“凌霜君,月兆情况怎么样?” 难得的,谢山姿竟然回答了:“他修为耗尽,短时间内恐怕变不成人身了。” 第38章 清心咒[捉虫] 修罗伞:“我最喜欢小沈炼了!” 沈炼:“谢谢, 我不喜欢你。  不过,也幸好多亏了开得璀璨热烈的白色梨花,让盘踞在树枝上的沈炼,变得不那么显眼起来。 藤黄竖瞳凝视着梨树枝条下匆忙行路的几人, 确定没有引起注意后, 沈炼轻若无声地跟了上去。 雨声巧妙地遮掩住了树枝簌簌抖动的声音,带着首徒的何又,对近在咫尺的沈炼毫无所知。 事实上,以何又金丹中期的修为,的确难以察觉到比他高了好几个境界的沈炼靠近。 而沈炼之所如此小心翼翼, 是因为他先前为了重回白玉京, 修为大跌,眼下差不多只有个元婴期的空壳子。加之旁边还有个看不出境界深浅的方童子, 以致于他完全不敢冒险。 说来也是奇谈, 一个七八岁的幼童,境界竟然连沈炼都看不出来。 这意味着两种可能,要么方童子修为在沈炼之上, 要么他压根不是修士, 而是普通凡人。 但如果是后者的话, 方童子身上浓郁得快要溢出来的灵气,又解释不通了。 进来不到半盏茶的功夫, 沈炼就已经觉得这位正道修士争相称赞的凌霜君, 浑身上下满是谜团了。 当然, 沈炼察觉到的异样之处, 何又也留心到了。 只是何又来前得了掌门特意关照,在事先就知道方童子根本不是人的情况下,便不觉得他灵气浓稠有多奇怪了。 方童子擎着伞,带着明面上的两人和暗地里的一条小银龙,绕过约有百株的梨树,到了一座孤零零的木屋前。 檐下挂着防风灯,木屋看似质朴天然,毫无多余雕饰,唯有走近了,才能闻到木料散发出来的幽沉香气。 “是三百年的归元木。”何又心想,他不着痕迹地打量两眼,随即谨小慎微地收回了视线。 “到了。”沉默一路的方童子再次开口,“凌霜君还未入睡,你且跟我来吧。” 何又点了点头,谢道:“有劳了。” 约莫是头次听到别人道谢,方童子回身惊奇地看了何又一眼,也不说话,只啪哒啪哒上了台阶。 费力收起修罗伞,方童子随手将它倒靠于檐下围栏,然后弯腰脱了被淋湿的鞋袜,拿手拎着,光着白嫩脚丫子往里头走。 何又因为施了小避雨术的缘故,祥云靴半寸未湿,故而省了当面脱鞋不雅举止。他跟在方童子身后,径直过了正对门口的天井,还未踏入里屋门槛,便先望见了传说中的凌霜君。 屋门大敞,穿着件没有任何绣纹的雪白云领长袍,端然坐于木塌的凌霜君谢山姿,脚边堆了长长几卷带着墨迹的松涛筏,手里还松松握着半卷。面前的小案几上摆着三足兽首铜香炉,偶尔轻烟袅袅系入宛如水墨氤开的乌黑眉目,眉心覆着的黑色透额罗便仿佛愈加沉郁起来。 何又匆匆瞄了眼,只觉得仓惶一瞥之下,若不是喉间的突起过于明显,丹唇雪肤的凌霜君怕是要被误以为是女儿身。 不过相貌不俗不见得性情也好,谢山姿落完最后一笔,随手将细狼毫挂回笔架,接着平铺直叙地道:“客套话不必多言,你若做好了一命呜呼的准备,我这就开始救你徒弟。” 作为落霞宗大长老,自诩见惯大场面的何又,好悬没被这番直率锋利的话给噎住。他知晓灵台取出后自己必死无疑,却没料到会取出即死。 原想着还能见首徒一面,交代些事情,现下看来是完全不可能了。何又感慨地摇了摇头,冲谢山姿一揖到底:“出门仓促,准备不足,只好向凌霜君讨些笔墨纸砚写下嘱托。” 谢山姿毫不意外,他微微抬了抬手指,悬挂在笔架上的狼毫、案间砚台连同松涛筏,稳稳朝何又凌空飞了过去。 让昏迷不醒的首徒倚着门,何又接了东西,就着站在门槛外的姿势,提笔蘸墨给首徒留书。等他写好了简信,跑去烘干鞋袜的方童子也回来了。 “劳烦凌霜君在劣徒醒后,将此信交与他。”使了个灵术将墨迹弄干,何又把松涛筏叠了几叠,递与了谢山姿的方向。 谢山姿自顾自斟了杯茶,并不接信。 因为先前所有事情都过于顺遂,差点忘了谢山姿的脾性的何又,反应过来自己得寸进尺,正有些难堪之际,方童子走了过来。他踮起脚,从何又指间抽出信,塞入衣襟:“我替你保管。” 何又连忙道谢。 “再说一遍。”方童子道。 这话说得颇为没头没尾,何又竟然也听懂了。他郑重地拱了拱手,真心诚意道:“谢过方道友。” “嗯。”听到了想听的话,方童子满意地啄了啄脑袋,破天荒地主动问道:“那你现在准备好了吗?” 得到肯定答复,方童子迈动小短腿,扭头跑到谢山姿跟前,边伸手企图拽他袖子边道:“凌霜君——” 可惜话还没说完,就被谢山姿打断了:“哪只手指碰到我,我便剁掉哪只。” 仰着大圆脸的方童子:“……” 方童子呐呐地把伸到一半,拎了鞋袜没洗的右手缩了回来。 “既然准备妥了,”谢山姿搁下茶杯,起身道:“那就带上你徒弟过来。” *** 沈炼隐于长廊廊顶,目送何又和方童子消失在转角处。 有大乘期修为的谢山姿在,沈炼压根不敢靠得太近。等到轻微的谈话声停了好一会儿,他才悄悄贴附廊顶,往方童子走过的方向摸了过去。 里屋已经空了,唯有谢山姿走前倒的茶还冒着热气。 沈炼警惕地环视两周,又皱起鼻子轻轻嗅了嗅。 说来不知道是巧合还是天赋异禀,这条原身是鲤鱼的银龙,对灵力波动敏感到了令人后背发凉的地步。 沈炼无意中发现这点,之后凭借于此,避开了数次正道修士的捉拿。 没有嗅到灵术大阵残余的痕迹,沈炼松开胭脂色的爪子,自门框跃下。 无声无息地落了地,沈炼飞快地窜进了屋内。 听人描绘涤魂塔的模样,还是沈炼刚修炼出人形的事了。 不同其它魔修是半路入魔,沈炼天生就是个狠戾的魔修。他诞生于暗无天日的万魔渊,初初只是团开了灵智的混沌魔气,吞噬了不少低阶魔修的修为,才幻化出人形。 所以严格来说,他也不是正儿八经的人。 那天,人形初成的沈炼,瞄上了两个刚入魔的魔修。正是由这两位魔修口中,他知道了涤魂塔。 巴掌大小,通体呈晶莹玉色,光下有玲珑剔透之感。无门无户,唯独塔顶留抹殷红——据说是炼制它的修士的心头血。 沈炼听完之后,顺便逼着两魔修把涤魂塔的用法说了遍。 如今正好派上用场。 将屋内所有摆设尽收眼底,沈炼来回找了两遍,没找到涤魂塔所在,不由低声吟道:“涤古往今来之人,清怅惘已死之魂,涤魂塔,回。” 只燃了半支蜡烛的屋内,仍旧静悄悄的,毫无动静。 沈炼有些急躁,正打算再念一遍,便听见了玉石磕碰的细微响声。 循声望去,沈炼看见涤魂塔挣扎着,从木塌与墙角的细缝里,艰难地滚了出来。 没了束缚,涤魂塔左摇右晃地抖了抖,像是要抖掉灰尘般。沈炼时间不多,等不及它抖完,就先窜过去用前爪抱住了它。 事先从未听闻过涤魂塔有千钧重,是以毫无准备之下,沈炼居然没能抱起来。 不仅如此,还险些被晃动的涤魂塔砸到尾巴。 电光火石之间收回尾巴的沈炼:“……” 沈炼面无表情地使了个法术,轻松拖起了涤魂塔。 用尾巴卷住塔身,沈炼把涤魂塔收进储物戒,迅速沿着来路返回。 路过天井,看到立在围栏处的修罗伞,沈炼不由迟疑了半息。 修罗伞是邪煞灵器,对正道修士不仅毫无用处,还容易滋生心魔。可它对于魔修鬼修而言,却是难得的法宝。 藤黄竖瞳微微眯了眯,沈炼倏地跳下了廊顶。 原本的储物袋早随肉身一块儿没了,好在沈炼一路来抢了不少,其中一个小巧的储物戒就颇得他意。 正当沈炼催动扣于前足的储物戒,要把修罗伞收进去时,修罗伞忽然把伞面一掀开,支棱地伸出了七八根伞骨。 一直提防谢山姿方向的沈炼猝不及防,当场就被伞骨抓了个正着。 “哈哈,”用伞骨拎着沈炼,修罗伞笑嘻嘻道:“我抓到你了。” 头回行窃就被抓包的沈炼:“……” 好在两人境界素来旗鼓相当,沈炼侥幸逃脱之后,胡枝子一路追查,查到落霞宗时,失去了沈炼的行踪。 胡枝子也不气馁,暗中打探许久,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让他打听到了一个消息。 有个筑基期修士,在凌霜谷地界的小集上,卖出去片银色的龙鳞。 接下来的事情堪称无比顺畅了,胡枝子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顺藤摸瓜知道了修士的姓名。他跟着闫玉生来到玉莲山地界的大集,还未找到机会询问清楚,便碰到了专门等在小道中间的沈炼。 闫玉生瞬间毙命,胡枝子操控闫玉生的法宝五色太乙瓶,稳稳当当地将沈炼收了进去。 委屈在小小的太乙瓶中,沈炼闻声明显松懈下来,他看着瓶外胡枝子那张泛着隐约黑气的脸,颇为好整以暇地寒暄道:“别来无恙,胡枝子。” 胡枝子不紧不慢地踱过来,捡起地上的太乙瓶晃了晃,冲沈炼笑道:“念在朋友一场的份上,你有什么遗愿不妨说来,我尽力替你完成。” “哦?”沈炼发出声疑惑的单音,他慢条斯理地牵动布满鳞片的嘴巴,接着道:“我若要你的命呢?” 最后的字音荡出沈炼尖利牙齿,暗中提防的胡枝子率先出手,两股截然不同的暴戾魔元应声悍然相撞。中品法宝太乙瓶压根承受不住两位元婴期修士的魔元注入,当即咔啦一声,化为齑粉。 沈炼先前魔元,即修为大损,才取了些道修的真元补上,根本无法与魔元充沛的胡枝子相比,如果非要以魔元相拼,沈炼不出三息必败无疑。 太乙瓶一碎,心知绝不可恋战的沈炼立马往后倒掠数丈,避开了胡枝子来势汹涌的法术。 胡枝子一击未中,并不忙着追击。他边慢慢抽出背后的昆仑剑,边左手不动声色地结印:“你我许久不曾过招,怎么今日才起了头,就急着要走?” 话音未落,胡枝子举剑一斩,隐藏其中已然成型的杀招随之朝沈炼射了出去。 沈炼翻身一跃,以尾巴勾住树枝,森寒剑气险而又险地擦着他龙角横斩过去,没入不远处的山体,登时响起巨石翻滚的轰隆声。飞鸟受此惊吓,尖鸣着扑出树林。 倒挂枝头的沈炼,刚刚旋腰坐正,眼前就陡然出现了一支疾射而来,以魔元凝聚的细箭。 说来托了三趾爪的福,沈炼压根施不出复杂法术,更不用提使用刀剑之类的武器了。有昆仑剑在,他同样近不了胡枝子的身,原想凭仗小巧身形脱身,却偏偏关键时刻,遇上了记忆轮回。 沈炼藤黄竖瞳茫然眨了下,紧接着,细长瞳仁骤然紧缩。 眼底清晰倒映出细箭模样,如同摆设的漂亮龙鳞在魔元制成的细箭面前,毫无抵抗之力。沈炼眼睁睁地看着细箭轻而易举地穿透了龙鳞,径直射.进了他眉心,穿元婴而出。 沈炼灵台处的元婴受此重创,发出声痛到极点的尖叫。黏附在元婴胸膛处的莹白灵智趁机迅速聚拢,蛮横侵入了元婴。 乍然侵进别的东西,沈炼无边无垠的识海剧烈震荡起来,犹如飓风下的海浪翻天覆地地搅动。他连半句痛哼都没来得及发出,就被两个元神碎片互相融合而带来的剧痛震得失去了意识。 而他识海里,猩红魔元记录的字迹,被两股识海交汇所产生的动荡慢慢消除干净,直到再也寻不着半点痕迹。 攀附在枝头的小银龙失力坠落,前爪的雪白布条犹如蹁跹蝴蝶翻飞而下。胡枝子疑心有诈,犹犹豫豫地缓慢靠近。然而他走至中途,还未够着沈炼,就已经先感受到了铺天盖地的威压。 “大、大乘期修士的威压!”胡枝子猛地咬紧牙齿,心中惊骇无比。他体内血气翻涌,险些被威压弄得当场跪下。 不甘地瞪了眼落到地上的沈炼,胡枝子终究还是选择了保住性命,匆忙御剑逃了。 第39章 小胖娃[捉虫] 修罗伞:“我最喜欢小沈炼了!” 沈炼:“谢谢,我不喜欢你。 同元鸣山异常亲昵的方师弟方明观, 最近不知道怎么了, 同元鸣山闹了好几天别扭。元鸣山哄人哄得有些筋疲力尽, 听了傅晚照的话,语气不怎么耐烦地否认道:“没有。” “可是已经快一个时辰没有见到岑师兄的人影了, 元师兄要不你和我去找——” 傅晚照的话还没说完,方明观就不阴不阳地插了进来:“怎么,岑师兄这么大个人,小师妹还怕他走丢不成?” 傅晚照急忙辩解:“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 “不是这个意思是什么意思?”方明观再次打断了傅晚照, “掌门把饕餮衣都交给岑师兄了,这草没半寸深的野外, 难道还有什么凶兽能在饕餮衣的保护下吃了岑师兄?” 傅晚照接连被呛了两次, 另外位不善言辞的落霞宗弟子常乾, 始终冷眼旁观,不置一词。 旁边被捉迷藏吓到跑出来烤地瓜的方童子看不下去了,他抹了两把锅灰般乌七八黑的手,起身道:“我跟你去找找吧。” 这一找, 就直接找完了方圆十里的范围。 “我找不着岑致的下落。”方童子语气沉重地结束了陈述。 作为器灵,方童子境界虽远在谢山姿之下, 但也绝非普通大能修士可比。现在连他都束手无策, 只能说明一件事。 岑致凶多吉少。 “那他会死吗?”修罗伞翘起伞骨, 想挠两下伞面, 结果却戳到了沈炼脊背。 “你往哪儿戳?!”沈炼恼怒地握紧小爪子, 使劲捶了下伞面。 “哦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修罗伞赶忙道歉。 方童子看着面前的修罗伞和沈炼,摇头道:“我不知道。” 白玉京看似太平安稳,实则内里早就因为灵气日渐匮乏的原因而波涛暗涌。不说门派与门派之间的明争暗斗,单是正魔两道日渐剑拔弩张的氛围,都喻示着一场大战迟早来临。 更何况,近百年来上古凶兽频出,譬如被封进饕餮衣的饕餮,在被练成法宝之前,足有数以千计的修士丧命它腹中。 这种严峻情形下,岑致或许尚有一线生机,或许已经…… 方童子没有再接着想下去了,他对迄今为止唯一没有中过他迷障的岑致印象不错,多少有点希望岑致安然无恙的意思。 闻言,沈炼拨开修罗伞锲而不舍的伞骨,语气颇为严肃地道,“那你快去找扇子。” 方童子愣了下,不敢置信道:“你叫凌霜君什么?” “扇子啊,”沈炼委实很有些莫名其妙,他看了眼大惊小怪的方童子,不解道:“他不是叫谢山姿吗?” “他居然给凌霜君起了外号”和“他居然喊凌霜君扇子”这两个念头,在方童子脑海里横冲直撞,险些害得他本能地拔腿就跑。 要知道,上一个喊凌霜君“扇子”的旱魃温亭侯,当年可是被毫不留情地打断了六根骨头。 方童子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就在他犹豫是否要出去避避风头以免被殃及池鱼的时候,突然听见沈炼喊了声:“那是什么?” 方童子扭过头,眼尾余光瞥见一道模糊的黛蓝色影子,以掩耳不及迅雷之势,径直掠了过来。 来人的速度实在过于快速了,以至于方童子完全躲闪不及,当场被穿了个通透。 阴森寒气呼啸着灌入体内,方童子近乎畏惧地打了个哆嗦。 不过也正因此,让方童子明白了来人是谁。 谨遵不能让其他人知道曲无寡存在的教诲,方童子矢口否认道:“没有什么。” “你骗伞,”修罗伞义正言辞地戳穿了方童子,“我明明感受到了一股陌生的气息。” 遭到拆台的方童子:“……” “以后再也别想我喊醒曲无寡替你修伞了。”方童子咬牙切齿地想。 “你感受错了,”目睹曲无寡飞快地掠出谷外,方童子面无表情地睁着眼睛说瞎话,“什么也没有。” “我看到了青色的影子。”沈炼收回目光,疑惑地摸了下自己的龙角,不怎么确定道:“但是不太像个人。” 方童子没有说话,他默默在心里数数,等数到七时,才开口道:“你吃地瓜吗?” “地瓜是什么?”沈炼与修罗伞异口同声道。 成功转移了两位闹事精的注意力,方童子忍痛掏出藏在袖子里,仅剩的一个半大烤地瓜,递给了沈炼。 沈炼用爪子捧着温热的地瓜,琢磨了好半晌,决定张口先啃一口。 听见咀嚼声,修罗伞忍不住吞了口口水,连声询问道:“怎么样?好吃吗?” “还行,”沈炼又连皮带肉啃了口地瓜,含糊不清道:“就是有点焦味。” 吃不着的修罗伞,只好巴巴地听着音儿,暗自揣摩着焦味是什么味儿。 等沈炼吃完地瓜,顺便偷偷将爪子在修罗伞伞面蹭干净之后,他听着修罗伞的唠叨,猛不丁道:“我之前是不是说了什么?” “没有,”没能尝到味儿的修罗伞,分外委屈道,“你什么都没说,你就光顾着吃地瓜了。” 而这个时候,方童子早越过沈炼与修罗伞,进入木屋了。 出乎意料的是,谢山姿并没有出手的意思。 方童子踟蹰了好一会儿,终究还是没忍住问道:“您不是答应过落霞宗的宗门,要护着岑致五人的安全吗?” 谢山姿清理着傀儡炉里灰白色的灰烬,道:“我的确答应了。” 方童子等了等,没等到下句话,正张口欲再问,谢山姿却取出块小巧的银铲递了过来:“你去把去年埋的梨花醉挖出来。” 方童子听出言外之意,眼睛猛地瞪大了。 见方童子不接银铲,谢山姿微微侧过头:“旧主人要来,你不高兴?” 把回转丹递到沈炼嘴边,谢山姿道:“你修为耗损不少,吃了它可以多少回复些。” 闻言,刚刚查看完猩红魔元记录的上七息所发生的事情,沈炼藤黄的竖瞳略微转了转。 原以为被灵兽引来的雷劫劈毁肉身已经够倒霉了,却不想还有更倒霉的。 阴差阳错地主动送上门,沈炼在犹如天堑般的实力差距面前,踌躇不到半息,就决定先舔着老脸假装自己是灵兽,静观其变了。 这其中,除了拿不准谢山姿对魔修的态度之外,另一个主要原因是,被圈养的灵兽通常不会每日被人盯着。 “或许还能伺机使用涤魂塔。”沈炼心想。 他心存侥幸,将装作灵兽当成缓兵计。不过很快,他就会发现自己大错特错了。 第40章 舍利子 修罗伞:“我最喜欢小沈炼了!” 沈炼:“谢谢, 我不喜欢你。  “可是已经快一个时辰没有见到岑师兄的人影了, 元师兄要不你和我去找——” 傅晚照的话还没说完,方明观就不阴不阳地插了进来:“怎么,岑师兄这么大个人, 小师妹还怕他走丢不成?” 傅晚照急忙辩解:“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 “不是这个意思是什么意思?”方明观再次打断了傅晚照,“掌门把饕餮衣都交给岑师兄了, 这草没半寸深的野外,难道还有什么凶兽能在饕餮衣的保护下吃了岑师兄?” 傅晚照接连被呛了两次,另外位不善言辞的落霞宗弟子常乾, 始终冷眼旁观,不置一词。 旁边被捉迷藏吓到跑出来烤地瓜的方童子看不下去了,他抹了两把锅灰般乌七八黑的手, 起身道:“我跟你去找找吧。” 这一找, 就直接找完了方圆十里的范围。 “我找不着岑致的下落。”方童子语气沉重地结束了陈述。 作为器灵,方童子境界虽远在谢山姿之下,但也绝非普通大能修士可比。现在连他都束手无策, 只能说明一件事。 岑致凶多吉少。 “那他会死吗?”修罗伞翘起伞骨,想挠两下伞面,结果却戳到了沈炼脊背。 “你往哪儿戳?!”沈炼恼怒地握紧小爪子, 使劲捶了下伞面。 “哦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修罗伞赶忙道歉。 方童子看着面前的修罗伞和沈炼, 摇头道:“我不知道。” 白玉京看似太平安稳, 实则内里早就因为灵气日渐匮乏的原因而波涛暗涌。不说门派与门派之间的明争暗斗, 单是正魔两道日渐剑拔弩张的氛围,都喻示着一场大战迟早来临。 更何况,近百年来上古凶兽频出,譬如被封进饕餮衣的饕餮,在被练成法宝之前,足有数以千计的修士丧命它腹中。 这种严峻情形下,岑致或许尚有一线生机,或许已经…… 方童子没有再接着想下去了,他对迄今为止唯一没有中过他迷障的岑致印象不错,多少有点希望岑致安然无恙的意思。 闻言,沈炼拨开修罗伞锲而不舍的伞骨,语气颇为严肃地道,“那你快去找扇子。” 方童子愣了下,不敢置信道:“你叫凌霜君什么?” “扇子啊,”沈炼委实很有些莫名其妙,他看了眼大惊小怪的方童子,不解道:“他不是叫谢山姿吗?” “他居然给凌霜君起了外号”和“他居然喊凌霜君扇子”这两个念头,在方童子脑海里横冲直撞,险些害得他本能地拔腿就跑。 要知道,上一个喊凌霜君“扇子”的旱魃温亭侯,当年可是被毫不留情地打断了六根骨头。 方童子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就在他犹豫是否要出去避避风头以免被殃及池鱼的时候,突然听见沈炼喊了声:“那是什么?” 方童子扭过头,眼尾余光瞥见一道模糊的黛蓝色影子,以掩耳不及迅雷之势,径直掠了过来。 来人的速度实在过于快速了,以至于方童子完全躲闪不及,当场被穿了个通透。 阴森寒气呼啸着灌入体内,方童子近乎畏惧地打了个哆嗦。 不过也正因此,让方童子明白了来人是谁。 谨遵不能让其他人知道曲无寡存在的教诲,方童子矢口否认道:“没有什么。” “你骗伞,”修罗伞义正言辞地戳穿了方童子,“我明明感受到了一股陌生的气息。” 遭到拆台的方童子:“……” “以后再也别想我喊醒曲无寡替你修伞了。”方童子咬牙切齿地想。 “你感受错了,”目睹曲无寡飞快地掠出谷外,方童子面无表情地睁着眼睛说瞎话,“什么也没有。” “我看到了青色的影子。”沈炼收回目光,疑惑地摸了下自己的龙角,不怎么确定道:“但是不太像个人。” 方童子没有说话,他默默在心里数数,等数到七时,才开口道:“你吃地瓜吗?” “地瓜是什么?”沈炼与修罗伞异口同声道。 成功转移了两位闹事精的注意力,方童子忍痛掏出藏在袖子里,仅剩的一个半大烤地瓜,递给了沈炼。 沈炼用爪子捧着温热的地瓜,琢磨了好半晌,决定张口先啃一口。 听见咀嚼声,修罗伞忍不住吞了口口水,连声询问道:“怎么样?好吃吗?” “还行,”沈炼又连皮带肉啃了口地瓜,含糊不清道:“就是有点焦味。” 吃不着的修罗伞,只好巴巴地听着音儿,暗自揣摩着焦味是什么味儿。 等沈炼吃完地瓜,顺便偷偷将爪子在修罗伞伞面蹭干净之后,他听着修罗伞的唠叨,猛不丁道:“我之前是不是说了什么?” “没有,”没能尝到味儿的修罗伞,分外委屈道,“你什么都没说,你就光顾着吃地瓜了。” 而这个时候,方童子早越过沈炼与修罗伞,进入木屋了。 出乎意料的是,谢山姿并没有出手的意思。 方童子踟蹰了好一会儿,终究还是没忍住问道:“您不是答应过落霞宗的宗门,要护着岑致五人的安全吗?” 谢山姿清理着傀儡炉里灰白色的灰烬,道:“我的确答应了。” 方童子等了等,没等到下句话,正张口欲再问,谢山姿却取出块小巧的银铲递了过来:“你去把去年埋的梨花醉挖出来。” 方童子听出言外之意,眼睛猛地瞪大了。 见方童子不接银铲,谢山姿微微侧过头:“旧主人要来,你不高兴?” 他在谢山姿灵力撤出之后,短暂昏迷了会儿。 是以醒来时,发现自己被谢山姿抱在臂弯内,沈炼好悬没吓得龙鳞倒竖。 不等沈炼从惊吓中回过神,察觉他转醒,谢山姿放下手中松涛筏,自小案几的细颈瓷瓶里倒出粒回转丹来。 把回转丹递到沈炼嘴边,谢山姿道:“你修为耗损不少,吃了它可以多少回复些。” 闻言,刚刚查看完猩红魔元记录的上七息所发生的事情,沈炼藤黄的竖瞳略微转了转。 原以为被灵兽引来的雷劫劈毁肉身已经够倒霉了,却不想还有更倒霉的。 阴差阳错地主动送上门,沈炼在犹如天堑般的实力差距面前,踌躇不到半息,就决定先舔着老脸假装自己是灵兽,静观其变了。 这其中,除了拿不准谢山姿对魔修的态度之外,另一个主要原因是,被圈养的灵兽通常不会每日被人盯着。 “或许还能伺机使用涤魂塔。”沈炼心想。 他心存侥幸,将装作灵兽当成缓兵计。不过很快,他就会发现自己大错特错了。 顺从地张开嘴,沈炼才艰难吞了鹌鹑蛋大小的回转丹,又见谢山姿不知自何处,端来碗浮着火焰的赤色汤药。 另只手虚虚点了下沈炼脊背的伤口,谢山姿道:“单叶烈火草熬制的药汁,能祛除极寒剑气,治你外伤。” 听到这话,沈炼不由扭过头,龙角于谢山姿雪白衣领处划出浅浅折痕。 尚未打听到凌霜君洞府所在之前,沈炼吃了不少苦头。 内伤不说,光是外伤,就有不下七道。 而位于脊背位置,日出则愈,日落复裂的伤口,是昆仑剑所留下来的。 受伤之初,沈炼尝试过运行周天,想要自愈伤口。 但是险些斩断龙骨的昆仑剑剑气实在过于强横,任凭沈炼用尽了法子,都无法完全将酷寒剑气驱出体内,最后只好夜夜忍受皮开肉绽的疼痛。 现下,能解决昆仑剑气的灵药就在面前。 沈炼盯着可以照出龙影的汤药,沉默半晌,终于忍不住对谢山姿说了第一句话:“怎么喝?” 瞅了瞅沈炼两排上下交错的尖利牙齿,谢山姿将药碗搁回小案几,不紧不慢地从袖子里摸出块素白汗巾。 沈炼警惕地望着谢山姿的举动。 略略用力捏住沈炼的小脑袋,谢山姿边不由分说地将汗巾系在他龙角,边回答道:“我喂你。” 三两下就被汗巾包住脑袋的沈炼:“……” 明知目前的婴孩装扮有碍观瞻,然而碗沿递到嘴边时,还在谢山姿屋檐下的沈炼,不得不屈辱地把嘴巴张开条缝。 乌黑的汤药,经由谢山姿骨肉匀称的手指,慢慢倾进了沈炼嘴里。 ……然后顺着他嘴角,流到了素白汗巾上。 感受到嘴旁汗巾被漏出来的汤药濡湿,沈炼颇觉有些生无可恋。 单是如此,也就罢了。偏生谢山姿还用种诡异的温情目光,不错眼地凝视着沈炼,凝得沈炼毛骨悚然,恨不得竖起龙鳞。 沈炼无意识的僵硬,谢山姿似乎毫无所觉,仍旧稳稳当当地喂着药。 于是一个不便出声,一个聚精会神地喂药,两人俱不说话,满室寂然,只余得旁边小案几上的兽首香铜炉,静静燃着熏香。 缩在门外的方童子以及修罗伞,战战兢兢地看着这幕。 直到沈炼同汗巾把汤药均分完了,修罗伞才不敢置信道:“月兆喝药居然没有闹。” “而且凌霜君也没有发脾气。”方童子补充道,他转头看了眼修罗伞,“按照以往,你那么说话,他早就把你踹出去了。” “啊?”修罗伞用伞骨骚了骚伞沿,“我难道又说错话了吗?” 对着懵懵懂懂的修罗伞,方童子颇为糟心地挥了挥小肉手,决定以一句结论结束短暂的交流: “你这笨家伙迟早有天会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不对,你说错了。”修罗伞纠正道,“凌霜君说过我不会死,我只会破。” 方童子被这番大实话噎得朝天翻了个大白眼,他懒得再和修罗伞说话,转身往后院去了。 修罗伞蹦跳着跟在后头,嘴里好奇问道:“方童子你去哪里?” “去看那个老头子断气了没有。” “哦,”修罗伞停住了弹跳,“我不去了,那老头子看人的目光好讨厌。” 方童子清脆童音穿过夜雨,遥遥传来:“别忘了你压根不是人。” “诶,我的确不是人啊,我是生出灵智的器灵。”目送秋香色的矮胖身影远去,修罗伞自言自语道。它百般聊赖地冲进天井里接雨玩,着玩着,忽然想起许久不见的涤魂塔来。 “我可以找他捉迷藏呀!”修罗伞兴奋地抖了抖伞面,兴致勃勃去寻涤魂塔了。 当然,修罗伞翻遍木屋,都不可能找到涤魂塔。 因为涤魂塔还在沈炼的储物戒里。 喂完药,谢山姿摘下汗巾,替沈炼擦干净嘴角,然后屈指在小案几上轻敲两下,约有托盘大小的四方通道便无声无息地出现了。 沈炼不动声色地看着谢山姿把空碗和脏了的汗巾放进去。 东西放好,不用再次敲响案几,通道已经自动从四周回拢,转眼间就恢复成了原状,光滑平坦,没有丝毫缝隙,完全不像内有乾坤的样子。 沈炼瞧了两眼,就收回了目光。他仍被谢山姿单手搂在臂弯,除了脑袋,其他身体部位依然是动弹不得的状态。 没过多时,回转丹的药效发作。 澈净灵气流入干涸内府,在心法指引下化作灵力。开始感觉到神清气爽的沈炼,本能于体内运行小周天,促使灵力缓慢游走周身经脉。 回转丹蕴含的灵气虽不少,但对于用尽灵力之后,直接耗损修为的沈炼而言,仍是杯水车薪。 这点,不光是沈炼,连谢山姿都心知肚明。 小周天运行结束,沈炼舒了口气,正想着借机再运行大周天时,忽听得谢山姿道:“你这戒指倒也别致。” 听见这话,沈炼眼皮微微颤了颤。 好在谢山姿只是随口一提,并没有接着追问。他目光对上沈炼藤黄竖瞳,联想到方才喝药的乖巧情形,颇有些感慨道:“出去一趟,反倒跟以前不太一样了。” “以前让你练功,我得磨破嘴皮子。现在倒好,不用说就知道自己运行周天了。” 没忍住摩挲了下银色龙角,谢山姿道:“也不知道你这山谷内都迷路的小迷糊,究竟是怎么找回来的。” 说完这句话,谢山姿缄默下来。他手指顺着沈炼的龙角滑下来,轻轻抚着沈炼背部的银色鳞片。 谢山姿其实有许多事情想问,譬如消失的半年去了哪里,为什么会推算不到,背上的伤是谁下手干的…… 想问的太多,可惜所有问题都因为七息一轮回的记忆,而注定得不到答案。 就如此刻。 沈炼闭紧嘴巴,不敢发出半点声音,唯恐谢山姿再次发现异状。 方才谢山姿那番无心的话,沈炼听得心惊肉跳,若不是受到躯体限制,指不定冷汗都下来了。 “得意忘形了。”沈炼想,“怕是装不了太久,灵兽芯子换了的事情就会被发觉了。” 与其到那时坐以待毙,不如趁现在想出个万全之策,好全身而退。 此外,还必须尽快使用涤魂塔,把灵兽的灵智从自己元神内剔除出去了。 沈炼敛下眼皮,飞快地盘算着。 抱着沈炼的谢山姿,对此一无所知。他来来回回摸了好一会儿龙鳞,正有点沉迷之际,忽然听见塌角传来异动。 一座与谷外石碑如出一辙,体型却小上许多的袖珍碑,急促地抖动起来。 谢山姿摊开手掌,才递到刻着的“凌霜谷”三字碑前,一块黯淡无光的木制命牌就吐到了他掌心。 与此同时,门外传来了方童子的声音。 何又死了。 将手中化为粉末的命牌倒进香炉,谢山姿道:“金丹期的修士陨落,会引起灵力震荡,你现在不宜到场。” “在这儿等我,”谢山姿放下沈炼,“我去去就来。” 直到谢山姿的气息嗅不到了,沈炼从小案几上跳下来。 蜷起尾巴,以后爪撑地,沈炼催动储物戒,把涤魂塔取了出来。 就在他念出口诀,即将使用涤魂塔之际,一柄撑开的四十八骨油布雨伞从天而降,严丝合缝地将一龙一塔笼罩其中。 “哈哈,”修罗伞得意洋洋道,“我捉到你了!” 掀开伞面,用伞骨戳着涤魂塔的修罗伞,不小心戳到了沈炼的尾巴。 “咦?”修罗伞发出惊讶的声音,“原来月兆你也在吗?” 再次被修罗伞抓住,沈炼自欺欺人道:“……不,我不在。” 直到大半个时辰过去,昨天特意留着的地瓜都烤熟了,岑致还未出现,傅晚照这才开始担心。 “元师兄,岑师兄有没有同你说他去做什么?”傅晚照当即找了元鸣山。 同元鸣山异常亲昵的方师弟方明观,最近不知道怎么了,同元鸣山闹了好几天别扭。元鸣山哄人哄得有些筋疲力尽,听了傅晚照的话,语气不怎么耐烦地否认道:“没有。” “可是已经快一个时辰没有见到岑师兄的人影了,元师兄要不你和我去找——” 傅晚照的话还没说完,方明观就不阴不阳地插了进来:“怎么,岑师兄这么大个人,小师妹还怕他走丢不成?” 傅晚照急忙辩解:“我不是这个意思,我——” “不是这个意思是什么意思?”方明观再次打断了傅晚照,“掌门把饕餮衣都交给岑师兄了,这草没半寸深的野外,难道还有什么凶兽能在饕餮衣的保护下吃了岑师兄?” 傅晚照接连被呛了两次,另外位不善言辞的落霞宗弟子常乾,始终冷眼旁观,不置一词。 旁边被捉迷藏吓到跑出来烤地瓜的方童子看不下去了,他抹了两把锅灰般乌七八黑的手,起身道:“我跟你去找找吧。” 这一找,就直接找完了方圆十里的范围。 “我找不着岑致的下落。”方童子语气沉重地结束了陈述。 作为器灵,方童子境界虽远在谢山姿之下,但也绝非普通大能修士可比。现在连他都束手无策,只能说明一件事。 岑致凶多吉少。 “那他会死吗?”修罗伞翘起伞骨,想挠两下伞面,结果却戳到了沈炼脊背。 “你往哪儿戳?!”沈炼恼怒地握紧小爪子,使劲捶了下伞面。 “哦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修罗伞赶忙道歉。 方童子看着面前的修罗伞和沈炼,摇头道:“我不知道。” 白玉京看似太平安稳,实则内里早就因为灵气日渐匮乏的原因而波涛暗涌。不说门派与门派之间的明争暗斗,单是正魔两道日渐剑拔弩张的氛围,都喻示着一场大战迟早来临。 更何况,近百年来上古凶兽频出,譬如被封进饕餮衣的饕餮,在被练成法宝之前,足有数以千计的修士丧命它腹中。 第41章 丹圣门[捉虫] 修罗伞:“我最喜欢小沈炼了!” 沈炼:“谢谢, 我不喜欢你。  沈炼猛地扑进来,落地时险些让地上花瓣滑得打了个滚,等他心有余悸地窜上就近的梨树,才发现谷内与谷外截然不同。 明明还是雨水连绵的开春时节,灵气充沛的谷内,却已先绽开了满枝梨白。仅余两人并肩而行的青石小道右右,枝条相接的梨树,将整片山谷映衬得宛如香气四溢的雪海。 不过, 也幸好多亏了开得璀璨热烈的白色梨花,让盘踞在树枝上的沈炼, 变得不那么显眼起来。 藤黄竖瞳凝视着梨树枝条下匆忙行路的几人,确定没有引起注意后,沈炼轻若无声地跟了上去。 雨声巧妙地遮掩住了树枝簌簌抖动的声音, 带着首徒的何又,对近在咫尺的沈炼毫无所知。 事实上,以何又金丹中期的修为,的确难以察觉到比他高了好几个境界的沈炼靠近。 而沈炼之所如此小心翼翼, 是因为他先前为了重回白玉京,修为大跌, 眼下差不多只有个元婴期的空壳子。加之旁边还有个看不出境界深浅的方童子, 以致于他完全不敢冒险。 说来也是奇谈,一个七八岁的幼童, 境界竟然连沈炼都看不出来。 这意味着两种可能, 要么方童子修为在沈炼之上, 要么他压根不是修士,而是普通凡人。 但如果是后者的话,方童子身上浓郁得快要溢出来的灵气,又解释不通了。 进来不到半盏茶的功夫,沈炼就已经觉得这位正道修士争相称赞的凌霜君,浑身上下满是谜团了。 当然,沈炼察觉到的异样之处,何又也留心到了。 只是何又来前得了掌门特意关照,在事先就知道方童子根本不是人的情况下,便不觉得他灵气浓稠有多奇怪了。 方童子擎着伞,带着明面上的两人和暗地里的一条小银龙,绕过约有百株的梨树,到了一座孤零零的木屋前。 檐下挂着防风灯,木屋看似质朴天然,毫无多余雕饰,唯有走近了,才能闻到木料散发出来的幽沉香气。 “是三百年的归元木。”何又心想,他不着痕迹地打量两眼,随即谨小慎微地收回了视线。 “到了。”沉默一路的方童子再次开口,“凌霜君还未入睡,你且跟我来吧。” 何又点了点头,谢道:“有劳了。” 约莫是头次听到别人道谢,方童子回身惊奇地看了何又一眼,也不说话,只啪哒啪哒上了台阶。 费力收起修罗伞,方童子随手将它倒靠于檐下围栏,然后弯腰脱了被淋湿的鞋袜,拿手拎着,光着白嫩脚丫子往里头走。 何又因为施了小避雨术的缘故,祥云靴半寸未湿,故而省了当面脱鞋不雅举止。他跟在方童子身后,径直过了正对门口的天井,还未踏入里屋门槛,便先望见了传说中的凌霜君。 屋门大敞,穿着件没有任何绣纹的雪白云领长袍,端然坐于木塌的凌霜君谢山姿,脚边堆了长长几卷带着墨迹的松涛筏,手里还松松握着半卷。面前的小案几上摆着三足兽首铜香炉,偶尔轻烟袅袅系入宛如水墨氤开的乌黑眉目,眉心覆着的黑色透额罗便仿佛愈加沉郁起来。 何又匆匆瞄了眼,只觉得仓惶一瞥之下,若不是喉间的突起过于明显,丹唇雪肤的凌霜君怕是要被误以为是女儿身。 不过相貌不俗不见得性情也好,谢山姿落完最后一笔,随手将细狼毫挂回笔架,接着平铺直叙地道:“客套话不必多言,你若做好了一命呜呼的准备,我这就开始救你徒弟。” 作为落霞宗大长老,自诩见惯大场面的何又,好悬没被这番直率锋利的话给噎住。他知晓灵台取出后自己必死无疑,却没料到会取出即死。 原想着还能见首徒一面,交代些事情,现下看来是完全不可能了。何又感慨地摇了摇头,冲谢山姿一揖到底:“出门仓促,准备不足,只好向凌霜君讨些笔墨纸砚写下嘱托。” 谢山姿毫不意外,他微微抬了抬手指,悬挂在笔架上的狼毫、案间砚台连同松涛筏,稳稳朝何又凌空飞了过去。 让昏迷不醒的首徒倚着门,何又接了东西,就着站在门槛外的姿势,提笔蘸墨给首徒留书。等他写好了简信,跑去烘干鞋袜的方童子也回来了。 “劳烦凌霜君在劣徒醒后,将此信交与他。”使了个灵术将墨迹弄干,何又把松涛筏叠了几叠,递与了谢山姿的方向。 谢山姿自顾自斟了杯茶,并不接信。 因为先前所有事情都过于顺遂,差点忘了谢山姿的脾性的何又,反应过来自己得寸进尺,正有些难堪之际,方童子走了过来。他踮起脚,从何又指间抽出信,塞入衣襟:“我替你保管。” 何又连忙道谢。 “再说一遍。”方童子道。 这话说得颇为没头没尾,何又竟然也听懂了。他郑重地拱了拱手,真心诚意道:“谢过方道友。” “嗯。”听到了想听的话,方童子满意地啄了啄脑袋,破天荒地主动问道:“那你现在准备好了吗?” 得到肯定答复,方童子迈动小短腿,扭头跑到谢山姿跟前,边伸手企图拽他袖子边道:“凌霜君——” 可惜话还没说完,就被谢山姿打断了:“哪只手指碰到我,我便剁掉哪只。” 仰着大圆脸的方童子:“……” 方童子呐呐地把伸到一半,拎了鞋袜没洗的右手缩了回来。 “既然准备妥了,”谢山姿搁下茶杯,起身道:“那就带上你徒弟过来。” *** 沈炼隐于长廊廊顶,目送何又和方童子消失在转角处。 有大乘期修为的谢山姿在,沈炼压根不敢靠得太近。等到轻微的谈话声停了好一会儿,他才悄悄贴附廊顶,往方童子走过的方向摸了过去。 里屋已经空了,唯有谢山姿走前倒的茶还冒着热气。 沈炼警惕地环视两周,又皱起鼻子轻轻嗅了嗅。 说来不知道是巧合还是天赋异禀,这条原身是鲤鱼的银龙,对灵力波动敏感到了令人后背发凉的地步。 沈炼无意中发现这点,之后凭借于此,避开了数次正道修士的捉拿。 没有嗅到灵术大阵残余的痕迹,沈炼松开胭脂色的爪子,自门框跃下。 无声无息地落了地,沈炼飞快地窜进了屋内。 听人描绘涤魂塔的模样,还是沈炼刚修炼出人形的事了。 不同其它魔修是半路入魔,沈炼天生就是个狠戾的魔修。他诞生于暗无天日的万魔渊,初初只是团开了灵智的混沌魔气,吞噬了不少低阶魔修的修为,才幻化出人形。 所以严格来说,他也不是正儿八经的人。 那天,人形初成的沈炼,瞄上了两个刚入魔的魔修。正是由这两位魔修口中,他知道了涤魂塔。 巴掌大小,通体呈晶莹玉色,光下有玲珑剔透之感。无门无户,唯独塔顶留抹殷红——据说是炼制它的修士的心头血。 沈炼听完之后,顺便逼着两魔修把涤魂塔的用法说了遍。 如今正好派上用场。 将屋内所有摆设尽收眼底,沈炼来回找了两遍,没找到涤魂塔所在,不由低声吟道:“涤古往今来之人,清怅惘已死之魂,涤魂塔,回。” 只燃了半支蜡烛的屋内,仍旧静悄悄的,毫无动静。 沈炼有些急躁,正打算再念一遍,便听见了玉石磕碰的细微响声。 循声望去,沈炼看见涤魂塔挣扎着,从木塌与墙角的细缝里,艰难地滚了出来。 没了束缚,涤魂塔左摇右晃地抖了抖,像是要抖掉灰尘般。沈炼时间不多,等不及它抖完,就先窜过去用前爪抱住了它。 事先从未听闻过涤魂塔有千钧重,是以毫无准备之下,沈炼居然没能抱起来。 不仅如此,还险些被晃动的涤魂塔砸到尾巴。 电光火石之间收回尾巴的沈炼:“……” 沈炼面无表情地使了个法术,轻松拖起了涤魂塔。 用尾巴卷住塔身,沈炼把涤魂塔收进储物戒,迅速沿着来路返回。 路过天井,看到立在围栏处的修罗伞,沈炼不由迟疑了半息。 修罗伞是邪煞灵器,对正道修士不仅毫无用处,还容易滋生心魔。可它对于魔修鬼修而言,却是难得的法宝。 藤黄竖瞳微微眯了眯,沈炼倏地跳下了廊顶。 原本的储物袋早随肉身一块儿没了,好在沈炼一路来抢了不少,其中一个小巧的储物戒就颇得他意。 正当沈炼催动扣于前足的储物戒,要把修罗伞收进去时,修罗伞忽然把伞面一掀开,支棱地伸出了七八根伞骨。 一直提防谢山姿方向的沈炼猝不及防,当场就被伞骨抓了个正着。 “哈哈,”用伞骨拎着沈炼,修罗伞笑嘻嘻道:“我抓到你了。” 头回行窃就被抓包的沈炼:“……” 他有点想揍这柄伞。 气氛诡异沉寂下来,眼看对话无以为继,一道懒洋洋的嗓音插了进来:“修罗伞你再不从老子身上挪开,老子就折断你的伞骨。” 约摸是有点怕声音的主人,修罗伞闻言,忙不迭飘开了。 然后沈炼眼睁睁地看着,距离尾巴尖不到半寸远的涤魂塔,摇身一变,变成位打着哈欠的男人。 涤魂塔长华,因为常年犯瞌睡的缘故,眼睛总是似睁未睁地半眯着,眉尾唇梢尽是意兴阑珊。他浑身上下除了眉心缀着的殷红朱砂痣,找不到半点其他颜色,甚至于眉毛长发,都是霜似的白。 秉承能躺绝不站着的想法,长华也不嫌脏,斜斜往地上一躺,以手支颌道:“月兆回来,凌霜君能少发点脾气了。” 长华说话的功夫,恰逢沈炼进入另一个七息记忆。 故而完全忘记前事的沈炼,看了看浮在半空的修罗伞,又瞅了瞅地上的长华,说出句似曾相识的话来:“两个器灵?” “啧。”长华摇了摇头,“ 没想到化了龙还是个傻的。 ” 第42章 想你啦 修罗伞:“我最喜欢小沈炼了!” 沈炼:“谢谢, 我不喜欢你。  方圆百里只有两个小门小派,加上鲜少有人见过凌霜君, 导致闫玉生理所当然地以为雪衣男人顶多是个金丹期的大能。等他结结实实挨了一击,再把暴躁易怒的性情与传闻中距离此处不远的凌霜谷联想起来,后背当即被冷汗湿透了。 心知侥幸捡了条命,闫玉生连嘴边的血迹都顾不得擦, 忙不迭爬起来,冲着谢山姿的方向道:“晚辈有眼不识泰山, 在您老人家面前班门弄斧。龙鳞在晚辈的摊子上, 晚辈这就取来。” 见到闫玉生卑躬屈膝的模样,方才受到连累被撞翻的几位修士,明白谢山姿绝对惹不起,只好连呸了几声倒霉。 呸声压得极低, 显然不敢让谢山姿听见。 龙须微微颤了颤, 沈炼嘴里含着糖果,饶有兴致地看着戏。 听了闫玉生深表诚意的话,谢山姿不置可否。 闫玉生揣摩不透他的态度,又没胆子抬头看他脸色, 正迟疑间, 听得脆生生的童音斥道:“磨蹭什么, 还不快去取!” “是是是!晚辈就去!”闫玉生赶忙应道。 勉强按下气血翻涌, 闫玉生脚下生风, 匆匆走向角落里的小摊。围观众人见他过来, 俱退开让出条路。 不多时, 闫玉生于众目睽睽之下捧着只木盒回来。 “您请看。”恭恭敬敬地将木盒举过头顶,闫玉生道。 谢山姿抬了抬手指,木盖咔哒地自动打开,露出里头指甲盖大,银光流转的龙鳞。 沈炼都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脱过鳞片了,他瞅见木盒里的龙鳞,当即伸爪做了个勾的动作。 不想谢山姿眼疾手快,颇为坏心眼的故意先沈炼半步,将龙鳞挟在了指间。 “这是我的。”沈炼道,他猛地蹿下谢山姿左肩头,朝谢山姿夹着龙鳞的右手扑了过去。 谢山姿略略转身,稳稳当当地用右肩接住沈炼,边走边一语双关地反驳:“不,小银龙是我的,” 仔细想想,发现的确是这么回事的沈炼:“……” 沈炼无话可说,只好眼睁睁看着谢山姿把龙鳞收了起来。 落在后头的方童子,没忍住露出个不忍耳闻的表情。 走至闫玉生面前,方童子想了想,从腰间储物袋里掏出枚中等灵石,准确无误地抛进了他高举着的木盒:“算作你砸了人家东西的赔偿。” 闫玉生做好了龙鳞白送的准备,压根没想过能得到灵石,不由明显愣住了。 没听到想听的话,方童子皱了下颜色寡淡的眉毛,颇为不满地催促道:“你怎么还不道谢?” 那厢,谢山姿已经带着沈炼走进了临街的一家丹药铺。 丹药铺出自丹圣门下,乃是第五十六分号。铺中多卖些中下品灵丹妙药,诸如炼气期修士所需的聚气丹伐髓丹,疗伤的化瘀丹,短时间内提升一成修为的黄清丹,以及练气后期才能用的筑基丹。 五十六分号丹药铺的掌柜,姓候,是位筑基后期的中年男人,人如其名,猴子似的精瘦,五短身材,得凭借特制的高凳,才能从柜台后露出颇有些尖嘴猴腮的脸来。一双比细缝还窄的眼睛总是努力睁大着,奈何效果十分不明显,看起来和闭着未有太多差别。 好在也正因此,得以成功藏匿住眼底的精光。 说起来,五十六分号的候掌柜和外头的闫玉生原是旧相识,早几日因为降尘丹生了龃龉。 方才见闫玉生挨了打,候掌柜只差没痛快地拍桌子了,等他转头想起自己同闫玉生修为相差无几的事情,顿时吸了口冷气。 现在见到谢山姿带着沈炼进来,非常善于见风使舵的候掌柜,立马跳下高凳,特意绕出柜台来行礼:“老祖大驾光临,未曾远迎,实在失礼。” “分号丹药不全,若是老祖有什么瞧得上分号又没有的,小的马上传讯给总号,差人送来。” 候掌柜话说的诚恳又恭顺,颇有几分滴水不漏的意思。他小心赔着笑脸,竖着耳朵等谢山姿的说出来意。 谢山姿眼皮不抬,径直走到柜台前,朝后头最高处的冰裂瓷瓶示意道:“把我要的麦芽糖拿来。” 闻言,差点打坐入定的沈炼,眼睛好像被擦燃的火石,蓦地发出亮光来。 候掌柜正微微仰着头,做出副洗耳聆听的姿态。听见这话,他下意识抬起头,重复道:“您说麦芽糖?” 万没想到会对上沈炼藤黄的竖瞳,候掌柜似乎颇为惊吓。若不是担心失态惹怒谢山姿,他那小身板怕是要当场昏厥过去。 沈炼不懂他目前这个半条手臂长都不够的倒霉样有啥好怕,见侯掌柜怕得发抖,索性火上浇油地咧开嘴。 瞅见森寒尖利的牙齿,候掌柜抖得更厉害了。 谢山姿不明所以,他漫然瞥了眼瑟瑟发抖的候掌柜,语气平平淡淡地问道:“你们丹圣门是不是后继无人了?” 候掌柜想不明白好端端的怎么会说到丹圣门后继有没有人上,一不留神嘴里就小小地“啊”了声。 谢山姿懒得重复,转而道:“之前那位掌柜没交代你?” 话说到这里,候掌柜终于记起来了。 前掌柜临调走前,曾对接任的候掌柜说过,如果见到位七八岁的圆脸童子进来,就把最高处的冰裂瓷瓶给他。因为时间紧急,前掌柜只言明灵石已付,未曾提及瓶内装的什么。 候掌柜当然打开看过,但由于他既不是封瓶人,也不是买主,所以根本不可能看清里头的东西,故而也不知道那用来装上品灵丹的冰裂瓷瓶内,装的居然是凡间常见的麦芽糖。 反应过来的掌柜,脸上闪过不敢置信的绝望神色,不等他连声道歉,谢山姿已经自己动手,取了冰裂瓷瓶走了。 夹着修罗伞的方童子,则是默默收回刚刚踏进店铺门槛的右脚,扭头跟了上去。 谢山姿怕沈炼糖吃太多,随手把冰裂瓷瓶收入须弥芥子空间。沈炼见捞不到,尾巴一摆,便想窜进店铺自己买去。 谢山姿抬手捉住了沈炼,好声好气地哄道:“不能吃太多,你牙——” 余下话音未能出口,又被咽回肚里了。口吻带着点无奈意味的谢山姿,眼尾余光瞥见檐下身影,脸色几乎立即冷了下来。 发现谢山姿神情变化,龙角被拎的沈炼慢吞吞转过了脑袋。 孑然立于店铺台阶下,男人年纪很轻,约莫二十出头,长身鹤立,面如冠玉。 可惜模样生的再温润和雅,偏生是个清心寡欲的和尚。 “镜非台的和尚。”沈炼确定了对方来头,他目光扫过黑绦和红色袈.裟,瞳孔不由微微瑟缩了两下。 能穿黑绦和红色袈.裟外出,除了几个老的牙齿都快掉光的秃驴,还有一个人。 一个在此之前,沈炼只听过名号,从未见过的人。 十世佛修,玉面佛。 佛修修慈悲心菩萨肠,辗转十世,历经世间疾苦,若还能初心如故,便能成佛。 而玉面佛此前已经修了九世,现在正历经最后一世。 见到玉面佛,沈炼有些不适地别开了目光。他早年杀过不少修士,其中就有外出历练的镜非台的和尚。 然而看见玉面佛不高兴的,又岂止是沈炼一人。 谢山姿皱了下眉头,明明算来都是相识近千年的朋友了,他却连表面客套都懒得做,直接毫不客气地问道:“你来干什么?” 脖子上挂着一百零八粒挂珠,玉面佛垂头揖了个佛礼:“谢道友,好久不见。” “主持即将闭关,恐有百年不得出来,特托贫僧前来,将此物交与谢道友。”玉面佛说着,从袖子里掏出只暗紫色的精致木盒。 那盒子乃是用珍贵的万年佛香木雕刻而成,里头不知放了什么天地之宝,沈炼一眼看过去,只瞧出三十八道出自不同佛修之手的封术,以及无数凌乱无章的灵力轨迹。 盒面的那些灵术,不仅将佛香木本身的幽沉香气封住了,甚至连盒中东西的气息也被严丝合缝地锁住了。 沈炼嗅了半天,没嗅到半点痕迹,转而开始专心致志地思考,“谢山姿什么时候和镜非台有来往”等无关紧要的问题了。 而看见木盒的谢山姿,整个人却好似被人踩到痛穴,差点没勃然大怒了。 “那真是有劳了。”当着沈炼的面,谢山姿生生克制住了怒火,他随手匀出道灵力,粗暴夺过了玉面佛手中的佛香木盒。 玉面佛目的达到,再次作了个揖:“阿弥陀佛,贫僧不敢当。” “我看你敢得很。” 知道谢山姿对自己芥蒂太深,玉面佛无声叹了口气,低低宣了声佛号。 时近傍晚,暮色将至,夕阳余晖温暖笼罩住匆匆收摊归去的众修士,人声和跫音潮水似的渐次消退。玉面佛眉眼微垂,长如鸦翅般的睫毛在秀挺鼻梁出落下深重阴影。 玉面佛揖完礼,稍稍停顿了会儿,便转身走了。 看着玉面佛融进夕阳里的身影,谢山姿心里那股好不容易按下去的怒气,不知怎么的又陡然升了起来。 “站住,”谢山姿叫住了玉面佛,“老温呢?” 谢山姿口中的老温,即旱魃温亭候,乃是他的至交好友。两人相识至今,算来足有两千年整了。 玉面佛停下脚步,也不回头,用十世如一日的寡淡口吻道:“温施主并未与贫僧同行。” “两百年前他找我喝酒,喝醉之后说要斩断牵连,之后销声匿迹。”谢山姿嘲讽道,“他除了去镜非台找你,还有什么地方能让他一去两百年?” 绚烂余晖照在玉面佛毫无情绪变化的脸上,俨然还是悲天悯人的菩萨低眉。他动了动削薄的嘴唇,重复道:“谢道友,温施主并未与贫僧同行。” 谢山姿没有再说话。 玉面佛等了等,没等到谢山姿的声音,遂道了声“贫僧告辞”。 津津有味地看完戏,沈炼用爪子捺了捺龙须,敏锐察觉到这位走远的玉面佛,似乎和素未谋面的旱魃温亭候别有隐情。 三天禁足令满,得以重新进入木屋的修罗伞,一番往日聒噪,小媳妇般亦步亦趋地跟着谢山姿。 自知晓谢山姿准备出门起,修罗伞已跟在谢山姿屁股后头近半个时辰了。 谢山姿烦不胜烦地转了个身,不想动作过于急促,害得肩上的沈炼险些被伞沿刮到。 修罗伞还尚未忘记前几日的断骨之痛,感觉伞沿擦到了什么东西,想也不想地退开三丈远,嘴里忙不迭地辩解:“不是我,我没有出手。” 顿了顿,按耐许久的修罗伞,没忍住对着谢山姿肩头位置,期期艾艾地开了口:“沈炼……” 小银龙换名字的消息,谢山姿当场交代了屋内的诸器灵。是以没有眼睛的修罗伞虽不甚理解,却很懂闻声下菜,几乎不用缓冲适应,就将常挂在嘴边的月兆二字换成了沈炼。 第43章 沈晚照 修罗伞:“我最喜欢小沈炼了!” 沈炼:“谢谢, 我不喜欢你。 这一切都是未知的,犹如隐藏在满口仁义道德皮囊之下的歹毒心肠, 没有谁能事先神机妙算地窥测到。 面对沈炼茫然又略显无措的眼睛,谢山姿低下头,伸手轻轻碰了碰他眼皮, 回答道:“沈炼是你的名字。” 至于后一个问题,谢山姿停顿会儿, 面不红心不跳地扯谎:“我是你喜欢的人。” “我喜欢的人?”沈炼声音钝钝地重复。 显而易见,由于受了灵兽本身习性的影响, 寄身灵兽体内的细小元神碎片, 在与沈炼本身元神进行融合时,酿成了一些不太好的后果。 譬如, 沈炼目前的心智程度, 足以同.修罗伞的平分秋色了。 不得不说凌霜君谢山姿真是位“慧眼识人”的英雄, 沈炼单就说了两句话, 已经连他皮带骨地被看透了。 “嗯,”谢山姿面色坦然地应了声,“你之前闭关时受了点伤,不过很快便能好了。等你伤好了, 你就可以变成人身了。” 约莫是没察觉到危险和敌意, 沈炼虽然将信将疑地看了眼谢山姿,但到底还是信了谢山姿的话。 从喉咙里发出声含糊的声音, 沈炼算是回应过了。 谢山姿瞧沈炼一副不谙世事的纯粹模样, 忍不住抬起指尖, 沿着他小巧别致的龙角摸到了鳞片柔亮的脊背。 沈炼开始本能地躲闪了下,后来大抵是被摸舒服了,遂不再扭扭捏捏地躲来躲去,反而颇为惬意地任由谢山姿抚摸。 谢山姿见状,干脆抱起沈炼,将他放置于臂弯处。沈炼皱起鼻子微微嗅了嗅,不出意外地嗅到了自己的气息。 安心趴了下来,沈炼顺势还用尾巴缠住谢山姿的手臂。 沈炼尾巴卷上来的瞬间,谢山姿整个人微不可察地僵了下。 从半月前的大雨夜起,谢山姿与沈炼重逢至今,这还是沈炼第一次主动朝他做出亲昵举止。 是以有那么一瞬间,谢山姿情不可控地想起了两千年前,被谢朓握住手腕的情形。 都是同样松弛刚好不多不少的力道,只是两千多年前,握住谢山姿手腕的那个人手是温的,而现在,沈炼尾巴是凉的。 谢山姿陷入回忆中不过两息,便醒过神来。他觑了眼沈炼的神态,见沈炼依然是双眼微眯的享受神情,心里不由稍稍松了口气。 两人的温存时光没能维持太久,被嘱咐看着火候的方童子端着药进来了。 “凌霜君,”方童子踮起脚,小心翼翼地把清漆托盘放在了塌间的小案几上,“凝神药熬好了。” 谢山姿眉眼还带着尚未褪去的温柔,连带着说话口吻都柔和不少:“放着吧,你和孟然先出去。” 被点到名字,正无聊到数伞骨的修罗伞欢快应了,头回不用劳驾方童子亲自来请,就兴高采烈地朝门口飘去了。 飘到一半,想起还没正儿八经地同沈炼说过话,修罗伞又转过来,将有绘画的伞面对准沈炼:“你好好喝药哦,喝完了我再来找你玩捉迷藏。” 闻言,矮胖的方童子顿时“虎躯一震”,当即死道友不死贫道地脚底抹油,溜之大吉了。 修罗伞交代完,刚想拉着方童子下水,结果扭头一查探,发现方童子的气息都闻不见了。 “哎呀,方童子已经躲起来了!”修罗伞急急忙忙地边飘边道,“我不和你说了,我先去捉他!” 眨眼间,两个平素里十分擅长叽叽喳喳聒噪的器灵就跑没影了。 掀起衣袍,谢山姿抱着沈炼在软木榻落座。沈炼浑然不觉即将“大难临头”,他傻乎乎地蹭了蹭谢山姿的胳膊。 “来喝药了。”谢山姿道,他把沈炼放在腿间,而后摸出块雪白汗巾,轻车熟路地包了个昧着良心都不能夸好看的拙劣兜嘴。 望着那个冲着自己脑袋而来的兜嘴,沈炼嗷地一嗓子嚎了出来,扭头就想跑。 然后他的反抗,情理之中被完全镇压住了。 对着满是可怜兮兮的藤黄竖瞳,谢山姿毫不为其所动,继续铁石心肠地把兜嘴套到了沈炼脑袋上。 套完了兜嘴,谢山姿还很不正人君子地趁机捏了捏沈炼的尾巴尖,非常假正经地安慰道:“一会儿喝完药,我便给你摘了。” 可怜被捏了敏感部位的沈炼,什么话都说不出,只好目瞪口呆地空张着嘴,任由自己变成块鳞片泛粉的僵硬石头龙。 谢山姿揪住大好机会,眼明手快地开始喂起药来。 喂完药,谢山姿要替沈炼擦干净嘴巴。沈炼愤愤地背过身去,用屁股对着谢山姿。 见到沈炼这副气呼呼的小姿态,谢山姿素来平板绷着的嘴角,不由牵出点融雪般的笑意。他把空了的药碗放进案几中间的内道,又取出只木盒来。 木盒不大,外头雕刻的九瓣莲花样,喻示着它出自佛修之地镜非台。 数日前,玉面佛不辞千里,特地送过来的佛香木盒,就是它了。 木盒底端触上案几,发出轻微的磕碰声。沈炼听见动静回过头,看见谢山姿轻松撤了盒面的禁制,从里头拿出粒黑色石头。 石头只有小拇指甲盖大小,呈浑然天成的圆形,隐隐透着寂然安详的光泽,与谢山姿额间透额罗坠着的那粒如出一撤。 “这是什么?”沈炼敏锐察觉到石头其中蕴藏极其强大又平稳肃穆的力量,忍不住伸出爪子想去捞。 正忙着摘下覆在额头的黑色勾花织纹的透额罗,谢山姿单手按住沈炼闹腾的小爪子,语气颇为无奈道:“以前你不是很讨厌和尚的东西,还老骂他们是三纸无驴的秃驴,现在怎么非闹着要了?” 话甫出口,谢山姿便知失言了。 果不其然,听了这话,试图抽出自己爪子的沈炼停下了动作。他歪了歪脑袋,恰逢谢山姿失了束缚的漆黑长发倾散下来,便刚刚好地避开了。 “我以前很讨厌和尚吗?”沈炼用小爪子拢住缕谢山姿的头发。 没了透额罗,谢山姿光洁平正的额头全然露出了出来,他垂下眼睛,长而卷的浓密眼睫逆着夕阳余光,仿佛淬了层温暖金边。 在据实相告和含糊其辞之间,谢山姿选择了前者。他稳了稳心神,边把透额罗中间坠着的已经碎出裂痕的石头,抠出来放在一旁,边言不由衷地道:“是不太喜欢。” “按照以前谢朓的脾气,‘不太喜欢’这句说辞的确是过于客气了。”谢山姿想,他将新取出来的黑色小石,镶嵌进透额罗中心位置。 看着谢山姿重新把透额罗戴了起来,沈炼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颇为认同地附和道:“嗯,我现在也不喜欢。” 略提了提唇线,谢山姿刚牵出有些宠溺笑意来,就看见头发还有一缕被沈炼握在爪子里,没能收进透额罗之下。 谢山姿:“……” 谢山姿只好再次摘了透额罗。 把所有头发梳理整齐,戴上透额罗之后,谢山姿正要合上佛香木盒,突然发现被换下来的石头不见了。 “喂,”爪子里握着残有碎痕的黑色石头,沈炼高高盘起尾巴,对谢山姿道:“你说我喜欢你,那你喜欢我吗?” 如此又过了半月,好不容易查到点关于地狱变屏风的线索,苏故立马日夜兼程,赶去西山海,想取回地狱变。 哪知她刚刚踏入西山海地界,就看见了传闻中天现血光,白日坠星的场景。 ——那是有望得道成仙的修士陨落后,才会出现的天地同悲景象。 坠星拖着尾巴掠过头顶,苏故不由愣住两息,没等她掐算出究竟是哪位大乘修士殒身,手下妖修传来的噩耗先到了。 谢朓死了。 死讯传来时,距离屏风被盗,不多不少,刚好七七四十九天整。 纵使心底已经猜到事情始末,苏故依旧拒不肯相信。然而她仅剩的零星半点侥幸,在血淋淋的残忍真相面前,终归还是破碎地彻彻底底了。 谢朓,白玉京有史以来首位晋入大乘期的剑修,成了第一个被地狱变屏风困住的人,也是第一个因此受到伏击而死的剑修。 可笑又讽刺的是,地狱变屏风原本是苏故准备送谢朓的生辰贺礼。 听到谢朓出事的消息,苏故一炷香之内,奔袭千里,从极西之地的西山海赶至万魔渊。 然后见到了赫然屹立的十二扇屏风地狱变。 以及那个她爱了一辈子却始终求而不得的男人。 无人知道苏故电光火石间做了怎样的决定,那些还未离开的行凶者,只看到一只九尾狐咆哮着露出狰狞獠牙,拼尽全力朝男人扑了过来。 那一爪杀气滔天,若勾实了,足以直接勾掉整个脑袋。 男人一动不动,任由苏故迎面袭来。待苏故近在咫尺了,他才稍稍启唇,问了句话:“你下得了手吗?” 没有半句解释,苏故爱了数百年的男人,像平常那样坦坦荡荡地负手而立,只微微仰起头,问半空中的苏故下不下得了手。 事实上,苏故的确狠不下心。 纵使男人原形毕露,卑鄙无耻地设计伏杀了苏故最尊敬亲近的人,苏故依然做不到杀了他。 到底是曾经痴心不悔,爱了数百年的人。若是如此容易勘破放下,天底下的痴男怨女又怎会有那么多。 利爪临刺进男人颈侧的瞬间,苏故收手了。 招式已老,中途停手的后果,是体内灵力胡窜经脉悉数颤抖,导致苏故当场咳血。 男人毫不意外,他看着红唇染血的苏故,嘴边甚至带了点意料之中的笑意:“知道你为什么困顿于渡劫期始终无法更进一步,而我明明修行得晚,却早早已是大乘期的缘故么?” 男人目光一如既往的温柔缱绻,吐出来的字却是字字锥心:“因为你不忍心杀我,我却能狠心杀了谢朓。” 苏故心神巨震,视线猛地朝男人望了过去。 这话里的言外之意,已经不言而喻了。 直到此刻,苏故才终于知道藏在男人心口数百年的人,到底是何方神圣了。 也不知该怪男人藏得太好,还是苏故太粗心,这么多年来,她竟然对此毫无所觉。 那厢,男人将地狱变屏风收拢召回,单手托着,递到苏故面前:“以后不要再天真了,我和谢朓不在,没人护你。” 苏故目光从异常熟悉的男人眉眼,移到刺绣精致传神的屏风上。她几度动了动嘴唇,最终什么都没说,只沉默地接过亲自绣的屏风,半搂在怀里,一步一步地离开了。 那些行凶者见苏故离开,想布阵拦她:“她见了我们今日行为,若是日后传出去,我们岂不是功亏一篑?” “放心,此事她绝不会说给其他人听。”男人轻飘飘的话传来:“也不必担心她将来寻仇,不过是只小狐狸而已,成不了什么大气候。” 爱了几百年之久,最后得了个成不了气候的评价。 “哈!”苏故突兀地笑了声,她猛地扭过头,晶莹的泪珠在空中划出无处可躲的仓惶痕迹:“殷修贤,你杀我兄长,我苏故与你此仇不共戴天。” 第44章 千年前 修罗伞:“我最喜欢小沈炼了!” 沈炼:“谢谢, 我不喜欢你。  ——沈炼所有记忆都被识海引起的动荡抹平, 他失忆了。 谢山姿无法确定沈炼失忆的状况会维持多久, 或许马上就能恢复,又或许遥遥无期, 必须得找到另外的元神碎片才行。 这一切都是未知的, 犹如隐藏在满口仁义道德皮囊之下的歹毒心肠,没有谁能事先神机妙算地窥测到。 面对沈炼茫然又略显无措的眼睛,谢山姿低下头,伸手轻轻碰了碰他眼皮,回答道:“沈炼是你的名字。” 至于后一个问题,谢山姿停顿会儿,面不红心不跳地扯谎:“我是你喜欢的人。” “我喜欢的人?”沈炼声音钝钝地重复。 显而易见,由于受了灵兽本身习性的影响, 寄身灵兽体内的细小元神碎片, 在与沈炼本身元神进行融合时,酿成了一些不太好的后果。 譬如, 沈炼目前的心智程度,足以同.修罗伞的平分秋色了。 不得不说凌霜君谢山姿真是位“慧眼识人”的英雄,沈炼单就说了两句话, 已经连他皮带骨地被看透了。 “嗯,”谢山姿面色坦然地应了声, “你之前闭关时受了点伤, 不过很快便能好了。等你伤好了, 你就可以变成人身了。” 约莫是没察觉到危险和敌意, 沈炼虽然将信将疑地看了眼谢山姿,但到底还是信了谢山姿的话。 从喉咙里发出声含糊的声音,沈炼算是回应过了。 谢山姿瞧沈炼一副不谙世事的纯粹模样,忍不住抬起指尖,沿着他小巧别致的龙角摸到了鳞片柔亮的脊背。 沈炼开始本能地躲闪了下,后来大抵是被摸舒服了,遂不再扭扭捏捏地躲来躲去,反而颇为惬意地任由谢山姿抚摸。 谢山姿见状,干脆抱起沈炼,将他放置于臂弯处。沈炼皱起鼻子微微嗅了嗅,不出意外地嗅到了自己的气息。 安心趴了下来,沈炼顺势还用尾巴缠住谢山姿的手臂。 沈炼尾巴卷上来的瞬间,谢山姿整个人微不可察地僵了下。 从半月前的大雨夜起,谢山姿与沈炼重逢至今,这还是沈炼第一次主动朝他做出亲昵举止。 是以有那么一瞬间,谢山姿情不可控地想起了两千年前,被谢朓握住手腕的情形。 都是同样松弛刚好不多不少的力道,只是两千多年前,握住谢山姿手腕的那个人手是温的,而现在,沈炼尾巴是凉的。 谢山姿陷入回忆中不过两息,便醒过神来。他觑了眼沈炼的神态,见沈炼依然是双眼微眯的享受神情,心里不由稍稍松了口气。 两人的温存时光没能维持太久,被嘱咐看着火候的方童子端着药进来了。 “凌霜君,”方童子踮起脚,小心翼翼地把清漆托盘放在了塌间的小案几上,“凝神药熬好了。” 谢山姿眉眼还带着尚未褪去的温柔,连带着说话口吻都柔和不少:“放着吧,你和孟然先出去。” 被点到名字,正无聊到数伞骨的修罗伞欢快应了,头回不用劳驾方童子亲自来请,就兴高采烈地朝门口飘去了。 飘到一半,想起还没正儿八经地同沈炼说过话,修罗伞又转过来,将有绘画的伞面对准沈炼:“你好好喝药哦,喝完了我再来找你玩捉迷藏。” 闻言,矮胖的方童子顿时“虎躯一震”,当即死道友不死贫道地脚底抹油,溜之大吉了。 修罗伞交代完,刚想拉着方童子下水,结果扭头一查探,发现方童子的气息都闻不见了。 “哎呀,方童子已经躲起来了!”修罗伞急急忙忙地边飘边道,“我不和你说了,我先去捉他!” 眨眼间,两个平素里十分擅长叽叽喳喳聒噪的器灵就跑没影了。 掀起衣袍,谢山姿抱着沈炼在软木榻落座。沈炼浑然不觉即将“大难临头”,他傻乎乎地蹭了蹭谢山姿的胳膊。 “来喝药了。”谢山姿道,他把沈炼放在腿间,而后摸出块雪白汗巾,轻车熟路地包了个昧着良心都不能夸好看的拙劣兜嘴。 望着那个冲着自己脑袋而来的兜嘴,沈炼嗷地一嗓子嚎了出来,扭头就想跑。 然后他的反抗,情理之中被完全镇压住了。 对着满是可怜兮兮的藤黄竖瞳,谢山姿毫不为其所动,继续铁石心肠地把兜嘴套到了沈炼脑袋上。 套完了兜嘴,谢山姿还很不正人君子地趁机捏了捏沈炼的尾巴尖,非常假正经地安慰道:“一会儿喝完药,我便给你摘了。” 可怜被捏了敏感部位的沈炼,什么话都说不出,只好目瞪口呆地空张着嘴,任由自己变成块鳞片泛粉的僵硬石头龙。 谢山姿揪住大好机会,眼明手快地开始喂起药来。 喂完药,谢山姿要替沈炼擦干净嘴巴。沈炼愤愤地背过身去,用屁股对着谢山姿。 见到沈炼这副气呼呼的小姿态,谢山姿素来平板绷着的嘴角,不由牵出点融雪般的笑意。他把空了的药碗放进案几中间的内道,又取出只木盒来。 木盒不大,外头雕刻的九瓣莲花样,喻示着它出自佛修之地镜非台。 数日前,玉面佛不辞千里,特地送过来的佛香木盒,就是它了。 木盒底端触上案几,发出轻微的磕碰声。沈炼听见动静回过头,看见谢山姿轻松撤了盒面的禁制,从里头拿出粒黑色石头。 石头只有小拇指甲盖大小,呈浑然天成的圆形,隐隐透着寂然安详的光泽,与谢山姿额间透额罗坠着的那粒如出一撤。 “这是什么?”沈炼敏锐察觉到石头其中蕴藏极其强大又平稳肃穆的力量,忍不住伸出爪子想去捞。 正忙着摘下覆在额头的黑色勾花织纹的透额罗,谢山姿单手按住沈炼闹腾的小爪子,语气颇为无奈道:“以前你不是很讨厌和尚的东西,还老骂他们是三纸无驴的秃驴,现在怎么非闹着要了?” 话甫出口,谢山姿便知失言了。 果不其然,听了这话,试图抽出自己爪子的沈炼停下了动作。他歪了歪脑袋,恰逢谢山姿失了束缚的漆黑长发倾散下来,便刚刚好地避开了。 “我以前很讨厌和尚吗?”沈炼用小爪子拢住缕谢山姿的头发。 没了透额罗,谢山姿光洁平正的额头全然露出了出来,他垂下眼睛,长而卷的浓密眼睫逆着夕阳余光,仿佛淬了层温暖金边。 在据实相告和含糊其辞之间,谢山姿选择了前者。他稳了稳心神,边把透额罗中间坠着的已经碎出裂痕的石头,抠出来放在一旁,边言不由衷地道:“是不太喜欢。” “按照以前谢朓的脾气,‘不太喜欢’这句说辞的确是过于客气了。”谢山姿想,他将新取出来的黑色小石,镶嵌进透额罗中心位置。 看着谢山姿重新把透额罗戴了起来,沈炼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颇为认同地附和道:“嗯,我现在也不喜欢。” 略提了提唇线,谢山姿刚牵出有些宠溺笑意来,就看见头发还有一缕被沈炼握在爪子里,没能收进透额罗之下。 谢山姿:“……” 谢山姿只好再次摘了透额罗。 把所有头发梳理整齐,戴上透额罗之后,谢山姿正要合上佛香木盒,突然发现被换下来的石头不见了。 “喂,”爪子里握着残有碎痕的黑色石头,沈炼高高盘起尾巴,对谢山姿道:“你说我喜欢你,那你喜欢我吗?” 方童子见事不对,为了防止事态越演越烈,先悄悄擎着搅屎棍修罗伞退下了。 房门敞开的屋内,背对天井的沈炼愤怒地瞪着谢山姿,被别在龙角间的地瓜随着呼吸可笑地颤动。 然而谢山姿却完全笑不出来,他从塌上下来,以极不符合凌霜君身份的姿势蹲着,与气得龇出尖利牙齿的沈炼平视。 “她是来找你的。”谢山姿撇清关系道,他伸出手想抱起沈炼。 沈炼怒气微微收了些,但依然一爪挥开了谢山姿的手指:“找我的?” 仔细端详塌下小银龙的苏故,适时地倾身过来,开口唤了句:“谢朓哥哥?” 听见谢朓两字,原本已经松懈许多的沈炼再次变得警惕起来,他定定看了两眼相貌柔媚妖艳的苏故,而后万分肯定地反驳道:“我不是你哥哥,你长得跟我不像。” “而且我不叫谢朓,”沈炼认真道,“我叫沈炼。” 闻言,苏故惊疑不定地看了眼谢山姿,后者朝她微不可见地略撇了下头。 收到示意,苏故暂且按下疑惑,顺着沈炼的意思从善如流地改口道:“沈炼哥哥。” 顿了顿,苏故终究还是没忍住问道:“你还记得我吗?我是小狐狸苏故。” “苏故是谁?”沈炼茫然反问。 “是……”苏故见沈炼全然不知的神情不似作伪,不由强笑了下,“是沈炼的妹妹。” 用藤黄竖瞳奇怪地瞅了眼苏故,沈炼尽管心里对这个漂亮女人的坚持十分不理解,但还是耐心地纠正道:“我不是你哥哥,你不要乱喊。” 说着,沈炼又看了看谢山姿,嘴里补充道:“扇子也不是你哥哥。” 苏故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口,谢山姿怕她又说出什么不该说的,索性抬指弹出个不言术。 苏故骤不及防,当场被灵术击中,变成了只会干瞪眼不能说话的木头美人。 谢山姿镇定自若地收回手,顺便强行把沈炼从地面抱上了案几。 第45章 卿卿我 修罗伞:“我最喜欢小沈炼了!” 沈炼:“谢谢, 我不喜欢你。 颇为习惯地自报姓名, 修罗伞说完,不待沈炼反应, 便左戳戳右扎扎地把沈炼戳了个遍,而后讶异道:“月兆,怎么你都化龙了还这般小?” “月兆?”沈炼龙须微微动了动。 修罗伞停顿片刻,试探道:“你不会连自己的名字都忘了吧?” 想了想,修罗伞又觉得以鲤鱼只有七息记忆的特征,面前由鲤鱼所化的小银龙, 很可能将前事通通忘光了。 “唉。”修罗伞忍不住再次叹了声气,它怜爱地用伞骨戳了戳沈炼的龙角, 满是同情道:“你原身是条灵兽鲤,凌霜君三百年前把你从谷外带了进来。” “哦说到这个, 才三百年你就能化龙, 可见你是天生的修炼奇才啊, 比我和……” 修罗伞絮絮叨叨地说了下去,忙着在识海以魔元记录的沈炼,上身紧绷的戒备姿态,毫无预兆地颓了下来。 如海浪起伏的黑色识海内, 沈炼猩红魔元所成的山谷简陋地图,和“凌霜君洞府找涤魂塔”字迹旁边, 一行字才刚起了个头, 就被迫戛然而止了。 “小银龙是——” 是凌霜君所养的重要消息, 步入下个七息轮回的沈炼, 显然记不得了。 还未来得及察看识海,沈炼先听到了语重心长的声音:“我跟你说啊月兆,你等会儿还是求凌霜君给你看看吧。都成龙了,还只有七息记忆,这怎么能行——” 发现声音是修罗伞发出来的,沈炼不确定地抖了抖龙须:“器灵?” 喋喋不休惨遭打断的修罗伞:“……” “又来了!”修罗伞崩溃地想。 就在修罗伞恨不得将沈炼顶伞面上,好跑去找谢山姿时,天井的另外一头转过雪白袍角。 沿着同样没有任何花纹的腰带往上,便是拢得严严实实的领口,瘦削而稍显尖锐的下巴,唇角内敛的薄唇,以及内勾外翘,看起来似乎格外高兴的狭长丹凤眼。 眉心透额罗坠着的奇特黑石闪闪发亮,才花了大力气救人的谢山姿不见丝毫疲态。 薄而微翘的指尖夹着缕何又溃散的灵力,谢山姿在见到修罗伞抓着的东西的刹那,原本要直接拐进里屋的脚步突然停住了。 嗬哧嗬哧跟在后头的方童子,完全没料到前方的谢山姿会忽然停下,险些一头撞在他背上。 好在千钧一发之刻,方童子及时控制住了身体前倾的趋势。 “好险好险。”劫后余生,方童子呼扇着小肉手,从谢山姿身后探出脑袋。 修罗伞抓着沈炼,一蹦一跳地弹过来:“凌霜君,月兆回来了!” “不过他记忆还是老样子,只有七息。”修罗伞说着,举高了被伞骨禁锢住的沈炼。 半年前,谢山姿养的灵兽鲤鱼,因为要跃龙门化龙而游出山谷。 谢山姿以修为做代价,推算此劫成功与否,得到的却是个大凶之兆。 不久后,声动白玉京的九重雷劫降临。推算天机遭到反噬的谢山姿,忙不迭赶去东海,想替灵兽挡劫。 不料九重雷劫引动灵气翻腾,导致东海无尘岛的散修们集体蠢蠢欲动。一连两位大乘期后期的散修,因渡雷劫时遭到暗算而陨落以后,无尘岛下令封海了。 彼时谢山姿有伤在身,强行硬闯东海的后果,无非是又添新伤。 落败被关在东海之外,谢山姿听了一夜雷声。好不容易等雷劫歇下,他再重新推算灵兽下落时,已经推算不到了。 原灵兽鲤鱼,现今的小银龙不见了。 谢山姿不肯相信,一面受反噬咳血,一面接着推算。若不是方童子实在看不下去,壮着胆子将他迷晕,他怕是要被反噬而死。 现下,谢山姿前后找了快半年的小银龙,却自己出现了。 谢山姿喉咙有些发紧,他挟着何又灵力的指尖,不受控制地轻微颤抖。 对于谢山姿看重灵兽的原因,他好友——同样不知活了多久的旱魃,也曾经好奇过。 毕竟鲤鱼灵兽,除了模样尚可之外,毫无其他用处。 “既没有攻击力,又学不会法术,跟你住了百年,修行还一团糟,甚至记忆都只有七息, ”旱魃道,“你究竟为什么养它?” 面对好友的追问,谢山姿从不回答,被问烦了,就干脆一拳把好友旱魃打出谷外,顺便另加两道禁制,以免那个人见人烦的家伙再偷溜进来。 连旱魃都铩羽而归,更不用提其他相交不深的修士了。 是以至今都无人知晓,凌霜君珍视鲤鱼的原因。 唯有跟在他身边最久的方童子,知道零星半点。 ——鲤鱼身体内,有谢朓的元神碎片。 而谢朓,是凌霜君每逢梨花酒酿好之时,必然大醉呢喃的名字。 默不作声地俯视着通体素雅的小银龙,明白化龙乃是谢朓重生机缘的谢山姿,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谢朓?” 沈炼没说话,他压根不知道谢朓是谁。 正魔两道越来越剑拔弩张,半月前就曾发生过魔修将正道宗门灭门的事情。因而摸不准谢山姿对魔修态度的沈炼,不免有些迟疑。 作为正道修士,谢山姿如果像那些自诩顺天修道的道修般,对魔修深痛恶绝,元婴期的沈炼在他大乘期的修为面前,简直不堪一击。 沈炼的犹豫不决落在谢山姿眼里,显然成了别的意思。 “终归还是太心急了。” 看着没有丝毫反应的小银龙,谢山姿眼底的眸光不由黯淡下来。 陨落的剑修,元神都碎成灰烬了,哪里能说重生就重生呢。 “左右已经等了他几千年,大不了再等他几千年就是了。” 谢山姿想着,略略弯下腰,打算从修罗伞伞骨里,接过沈炼。 因为没有修出眼睛,故而十分没有眼力劲的修罗伞,不仅对谢山姿伸出的手“视若无睹”,更是困惑地用伞骨挠了挠伞柄,自言自语道:“难道月兆又忘记了?” 没忍住曲起伞骨,修罗伞自顾自数道:“一二三……五。” 数完发现还未到七息,修罗伞不由呆了一呆:“完了,月兆现在记忆只能保存五息了!” “快住口吧祖宗!”瞥见谢山姿愈来愈难看的脸色,方童子叫苦不迭。 奈何只有灵智的修罗伞,根本不理解方童子好心,仍在叨叨着:“祖宗?方童子你不能喊我祖宗,我们不同出一源,我是灵器修罗伞,你不一样,你是……” “行了。”谢山姿不耐烦地打断了唠叨鬼,他将指间属于何又的灵力弹入修罗伞。 成功让修罗伞闭嘴后,谢山姿动作轻柔地取下了被伞骨高高举起的沈炼。 “九重雷劫不是普通雷劫,”不同于呵斥修罗伞的烦躁口吻,谢山姿换了个人似的,语气颇为温和地对沈炼道,“ 我要仔细检查你的经脉灵穴,确保无恙才行。” 经脉对于修士而言,几乎和性命同等重要,更何况如果经脉被探查,难保元神不会被看出异样。 沈炼挣扎着要从谢山姿掌心逃走,偏偏那看似瘦弱无力的五根手指,牢牢禁锢着他,别说逃脱,连动弹都动弹不得。 “别动,”谢山姿道,他伸出根手指,边点在沈炼的小脑门上,边安抚道:“我灵力进入你体内会有点痛,暂且先忍忍。” 随着话音落地,一股霸道又精纯的灵力,自两人接触的地方灌进了沈炼体内。 那股和谢山姿长袍颜色别无二致的雪色灵力,甫一进入沈炼经脉,当即自发游走起来。 因为担心伤到小银龙,谢山姿探入的灵力并不太多。 然而即便如此,被毫不相干的他人灵力涤荡周身要穴经脉,沈炼还是没忍住痛哼出声。 在沈炼以为魔修身份暴露无遗的前半息,听到了他痛苦吸气声的谢山姿,没有再控制灵力继续前进。 感受到谢山姿灵力撤出,逃过一劫的沈炼,萎顿在谢山姿手心喘.息。 端详着龙角颤动的小银龙,谢山姿眸色有些晦暗莫名。 那厢,半晌没听到说话声的修罗伞,急切道:“凌霜君,月兆情况怎么样?” 难得的,谢山姿竟然回答了:“他修为耗尽,短时间内恐怕变不成人身了。” “什么?月兆能变出人身了?!”偏了重点的修罗伞惊道,紧接着又追问,“那他记忆可以长久保留了吗?” 将沈炼搭在肩膀,谢山姿踏过了门槛。 杵在原地的修罗伞等了等,终究还是等到了低沉的声音:“不能。” 元神未齐,记忆尚且恢复无望,又怎么可能长久保存呢。 年纪最小的是个姑娘家,和岑致同位师父,看模样大抵十七八岁,不过修士的年龄向来成谜,仅以外貌判断实在做不得准。 剩下两人,一个同元鸣山关系匪浅,一个沉默寡言不爱说话,是个实打实闷嘴葫芦。 小师妹年龄虽小,做事却很老成,并不像寻常姑娘那样娇气蛮横,仗着身份颐指气使地折腾师兄们。相反,她性情颇为温柔,举止大方,进退得宜,对于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的分寸,把握得恰到好处。 可惜年纪终究摆在那里,困囿在小小宗门里头尚未出门游历的姑娘,不曾见识过众生百态,不知世上有许多闻所未闻的新奇事物,更是在此之前,从未见过会说话的灵兽。 沈炼状似懒洋洋地姿势蹲在谢山姿肩头,对前头小姑娘三不五时偷偷瞟来的目光视若无睹。他心里想着麦芽糖的事,又忙着以魔元记录,分身乏术,实在无暇他顾。 事实上,沈炼从未放松对谢山姿的警惕。 他记忆难以保存长久,时常会弄不清自己身在何处,无法记住几息之前发生的事情。然而与生俱来对危险的本能感知,以及天生多疑难信人的性格,使他毫无意外地起了疑心。 沈炼不是正统修士,他无师无门,无亲无故,所有杀人灵术阴损招式不是偷学就是自己悟的。没人指点过他的修炼功法,也无人教过他辨认灵草,他此前从未见过真正的器灵,导致至今还不知道方童子的真身是什么。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 独来独往有四百年之久的沈炼,纵然没尝过凝神草,依然察觉到了麦芽糖不对。 这个不对,并非他先前言不由衷说的味道不对。 第46章 现魔君 修罗伞:“我最喜欢小沈炼了!” 沈炼:“谢谢,我不喜欢你。 傅晚照寸步不离地守在谷外, 正焦急地等着消息。见到修罗伞载着沈炼出来, 不由愣了愣。 “你还有地瓜吗?”修罗伞率先问道。 傅晚照下意识回头看了眼火光渐灭的火堆, 不确定道:“应该还有。” 修罗伞欣喜地抖了抖伞面,自作主张道:“那再给我们一个, 不,还是两个吧。” 修罗伞连着说了两次话,傅晚照终于反应过来说话的不是小银龙, 登时吓得连退两步:“伞、伞妖?” 修罗伞:“……” “它是器灵。”沈炼好心解释道。 “哦、器、器灵啊。”傅晚照磕磕巴巴地重复了句。 世间器灵罕见,傅晚照出身的落霞宗, 又并非白玉京首屈一指, 有成千上万年底蕴的修道大宗门, 没见过器灵也实属正常。 意识到自己过于大惊小怪了,傅晚照连忙道歉:“是我太孤陋寡闻, 没能认出阁下真身,我……” “没事。”修罗伞大人不记小人过地挥了挥伞骨,它想了想, 又道:“那你能给我们三个地瓜吗?” 虽然完全不懂修罗伞为什么对地瓜如此执着,但傅晚照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道:“可能没有三个了。” “我记得昨天还剩下五个, 不久前方前辈拿了两个。”傅晚照边往火堆的方向走, 边道,“如果三位师兄没有动的话, 或许还能有三个。” “一定要有三个啊, ” 修罗伞跟在傅晚照后头飘过去了, “这样就能沈炼一个,我一个,还有一个给童子了。” “可是你又不能吃,要地瓜做什么?”沈炼奇怪地问道。 “我要收着!”修罗伞打定主意,无论沈炼如何巧舌如簧,都绝对不能把属于自己的那个给他吃掉。 等待傅晚照扒开火堆夹出地瓜的过程中,修罗伞几次想探出伞骨帮倒忙,都被沈炼及时喝止了。 “等下你被点燃了我看你怎么办!”沈炼用小爪子揪住了修罗伞意图伸进火里的伞骨。 修罗伞抽了抽,没能抽出来,又蠢蠢欲动想另外伸出根伞骨。 可惜刚一动,就被沈炼发现了。 盘踞在伞面中心处,对四十八根伞骨了如指掌的沈炼,蛮横地用尾巴抽了下伞面,道:“你再乱动试试。” 想起谢山姿说的“对沈炼唯命是从”的交代,修罗伞蔫蔫地停下了小动作。 不多时,傅晚照扒拉完火堆,挖出三个烤得表皮酥黄的地瓜来。 “刚好还有三个,”傅晚照找了块手绢将地瓜包着,递给了沈炼,“小心烫。” “谢谢。”沈炼道。 揪着手绢的四个角,沈炼拍了拍修罗伞的伞面,道:“好了,我们回去。” “等下!”修罗伞叫道,“我们还没有付钱,方童子说要了别人的东西是应该付钱的。” “哦对,是要给钱。”沈炼低头问修罗伞,“你有钱吗?” “什么?!”修罗伞呆了一呆,不敢置信道:“你难道没有钱?” 一伞一龙诡异地同时沉默下来。 “要不,我们把地瓜还给她?”沈炼试探道。 修罗伞坚决抗议:“不!那是我的地瓜!” 听到这里,傅晚照再也憋不住笑出了声音,她摆了摆手,道:“不用钱的,我请你们吃好了。” “那真是太谢谢你啦。”修罗伞喜滋滋地抖了抖伞骨,准备托着沈炼回去。 见两人要走,眉宇间残余着担忧神色的傅晚照,猛地咬了下嘴唇,上前两步道:“可不可以请你们帮我一个忙?” “咦?”修罗伞转了半个圈,将绘着四小鬼的那边对着傅晚照,“帮什么忙?” “我想请你们帮我问问师兄他的下落,谢前辈是否知情。如果师兄平安的话,那我也好安心。倘若,倘若……”傅晚照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她忍不住用指腹一圈一圈地摩挲着腰间,修着落霞宗标识的储物袋,仿佛从中能汲取到莫大力量似的。 “倘若师兄不幸出了意外,我们也好传讯回师门。” “我们五个人一起出来,无论如何,也应当一起回去。” 凝视着沈炼,傅晚照的语气坚定又执着。 听完傅晚照的请求,修罗伞有些为难地挠了挠伞面。它素来怕谢山姿怕得要死,又不长心眼,从来摸不准什么会惹谢山姿生气,什么不会。 就在修罗伞犹豫不决的时候,沈炼出声了:“我帮你问问。” 傅晚照已经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没料到沈炼会答应,一时之间,颇有些难掩的惊喜交加。 “阁下大恩,晚照没齿难忘。”傅晚照弯腰行了个礼。 沈炼摆了摆爪子,示意不用多礼,接着便和修罗伞回去了。 等一伞一龙的身影凭空消失,至始至终没说过半句话的常谦,冷不丁出声道:“岑师兄真的不见了?” 傅晚照脸上笑容淡了下去,她看着旁边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姿态的方明观,和搂着方明观说话的元鸣山,心里没由来有些泛寒。 明明是师出同门,自幼一同长大的情分,遇事以后的反应,却连萍水相逢的陌生人都比不上。 傅晚照有心不想回答常谦,但现在岑致不在,她孤立无援,又修为最末,万不能得罪常谦了。 勉强按下火气,傅晚照不软不硬地刺道:“师兄若不是确确实实地失踪不见,我和方前辈何必大费周章地搜了方圆十里?” 常谦不再说话,只顾着低头擦剑。傅晚照随便找了块平坦地坐下,就着些微的火光,一遍又一遍地往传讯石里灌输灵力,企图联系上岑致。 另一边,沈炼与修罗伞回到了凌霜谷内。 此时天色早已昏暗下来,沉沉夜色笼罩着洁白璀璨的梨花。银色月光透过星星点点的花朵空隙,投照在修罗伞完全展开的伞面上,隐隐绰绰地勾勒出沈炼的身影。 沈炼摊开手绢,偷偷摸摸地拿走了最大的那颗地瓜,然后小心翼翼地分成了均匀的两半。 摸索着用伞骨卷住属于自己的那颗地瓜,修罗伞听见细微的声音,不解道:“你在做什么?” 用爪子各捧着一半,沈炼道:“留一半给扇子。” 修罗伞听见这话,伞骨一抖,不小心直接戳穿了地瓜。 嗷呜啃了口左爪里的黄灿灿地瓜,沈炼鼓着腮帮子,犹嫌不够地补了句:“对了,等会儿你去和扇子说吧。” 修罗伞如遭雷劈,大声反问道:“为什么?” “因为我过会儿就忘记了。”沈炼把嘴里的地瓜咽下。 不能摇头,修罗伞便把自己转成了陀螺:“不行不行,你答应的你去说,我不去。” “那好吧,”沈炼痛快地点了头,“我去就我去。” 修罗伞松了口气,然而下一刻,它就听到了嗓音钝钝的问话:“我方才说了什么?” 修罗伞:“……” 戳着不能吃的地瓜,修罗伞内心充满了无法言说的绝望。 在修罗伞几次重复下,沈炼终于把傅晚照的请求完完整整地用魔元记录了下来。 “问扇子、知不知道、岑致的下落,”吃完半个地瓜的沈炼,磕磕绊绊地念完,忽然嗅到一股臭味。他捏了下鼻子,问修罗伞:“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奇怪的味道?” “没有,”修罗伞漠然道,“但是我听到了奇怪的声音。” “什么声音?”沈炼追问。 修罗伞崩溃道:“你放屁的声音!” “作为一条龙你居然放屁!放屁!”修罗伞愤怒地指控着,它原地蹦了两下,忍不住哀嚎道,“不行,我要去洗洗我自己,万一被你熏臭了怎么办?!” 沈炼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就被修罗伞载着冲向了山谷里的溪流。 也正因此,沈炼同特地前来的苏故擦肩而过,没能当场打个照面。 修罗伞火烧屁股般飞快奔向了溪流,不到两息,它就听见了溪水流淌的哗啦声音。 伞身登时朝地面倾斜下去,在即将栽入水中的千钧一发之刻,沈炼一爪拎着手绢包着的地瓜,另只爪子捧着从中间分成两半的地瓜,敏捷地自伞面跳了下来。 然后他目睹修罗伞以倒栽葱的不雅姿势,一头跌进了水中。 等修罗伞把自己洗刷干净,又抖掉水珠,同沈炼回到木屋时,已经过去了半盏茶的功夫。 第47章 腰好痛 修罗伞:“我最喜欢小沈炼了!” 沈炼:“谢谢, 我不喜欢你。  他在谢山姿灵力撤出之后,短暂昏迷了会儿。 是以醒来时, 发现自己被谢山姿抱在臂弯内,沈炼好悬没吓得龙鳞倒竖。 不等沈炼从惊吓中回过神,察觉他转醒, 谢山姿放下手中松涛筏,自小案几的细颈瓷瓶里倒出粒回转丹来。 把回转丹递到沈炼嘴边, 谢山姿道:“你修为耗损不少, 吃了它可以多少回复些。” 闻言,刚刚查看完猩红魔元记录的上七息所发生的事情,沈炼藤黄的竖瞳略微转了转。 原以为被灵兽引来的雷劫劈毁肉身已经够倒霉了,却不想还有更倒霉的。 阴差阳错地主动送上门, 沈炼在犹如天堑般的实力差距面前,踌躇不到半息, 就决定先舔着老脸假装自己是灵兽, 静观其变了。 这其中,除了拿不准谢山姿对魔修的态度之外,另一个主要原因是, 被圈养的灵兽通常不会每日被人盯着。 “或许还能伺机使用涤魂塔。”沈炼心想。 他心存侥幸, 将装作灵兽当成缓兵计。不过很快, 他就会发现自己大错特错了。 顺从地张开嘴,沈炼才艰难吞了鹌鹑蛋大小的回转丹, 又见谢山姿不知自何处, 端来碗浮着火焰的赤色汤药。 另只手虚虚点了下沈炼脊背的伤口, 谢山姿道:“单叶烈火草熬制的药汁,能祛除极寒剑气,治你外伤。” 听到这话,沈炼不由扭过头,龙角于谢山姿雪白衣领处划出浅浅折痕。 尚未打听到凌霜君洞府所在之前,沈炼吃了不少苦头。 内伤不说,光是外伤,就有不下七道。 而位于脊背位置,日出则愈,日落复裂的伤口,是昆仑剑所留下来的。 受伤之初,沈炼尝试过运行周天,想要自愈伤口。 但是险些斩断龙骨的昆仑剑剑气实在过于强横,任凭沈炼用尽了法子,都无法完全将酷寒剑气驱出体内,最后只好夜夜忍受皮开肉绽的疼痛。 现下,能解决昆仑剑气的灵药就在面前。 沈炼盯着可以照出龙影的汤药,沉默半晌,终于忍不住对谢山姿说了第一句话:“怎么喝?” 瞅了瞅沈炼两排上下交错的尖利牙齿,谢山姿将药碗搁回小案几,不紧不慢地从袖子里摸出块素白汗巾。 沈炼警惕地望着谢山姿的举动。 略略用力捏住沈炼的小脑袋,谢山姿边不由分说地将汗巾系在他龙角,边回答道:“我喂你。” 三两下就被汗巾包住脑袋的沈炼:“……” 明知目前的婴孩装扮有碍观瞻,然而碗沿递到嘴边时,还在谢山姿屋檐下的沈炼,不得不屈辱地把嘴巴张开条缝。 乌黑的汤药,经由谢山姿骨肉匀称的手指,慢慢倾进了沈炼嘴里。 ……然后顺着他嘴角,流到了素白汗巾上。 感受到嘴旁汗巾被漏出来的汤药濡湿,沈炼颇觉有些生无可恋。 单是如此,也就罢了。偏生谢山姿还用种诡异的温情目光,不错眼地凝视着沈炼,凝得沈炼毛骨悚然,恨不得竖起龙鳞。 沈炼无意识的僵硬,谢山姿似乎毫无所觉,仍旧稳稳当当地喂着药。 于是一个不便出声,一个聚精会神地喂药,两人俱不说话,满室寂然,只余得旁边小案几上的兽首香铜炉,静静燃着熏香。 缩在门外的方童子以及修罗伞,战战兢兢地看着这幕。 直到沈炼同汗巾把汤药均分完了,修罗伞才不敢置信道:“月兆喝药居然没有闹。” “而且凌霜君也没有发脾气。”方童子补充道,他转头看了眼修罗伞,“按照以往,你那么说话,他早就把你踹出去了。” “啊?”修罗伞用伞骨骚了骚伞沿,“我难道又说错话了吗?” 对着懵懵懂懂的修罗伞,方童子颇为糟心地挥了挥小肉手,决定以一句结论结束短暂的交流: “你这笨家伙迟早有天会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不对,你说错了。”修罗伞纠正道,“凌霜君说过我不会死,我只会破。” 方童子被这番大实话噎得朝天翻了个大白眼,他懒得再和修罗伞说话,转身往后院去了。 修罗伞蹦跳着跟在后头,嘴里好奇问道:“方童子你去哪里?” “去看那个老头子断气了没有。” “哦,”修罗伞停住了弹跳,“我不去了,那老头子看人的目光好讨厌。” 方童子清脆童音穿过夜雨,遥遥传来:“别忘了你压根不是人。” “诶,我的确不是人啊,我是生出灵智的器灵。”目送秋香色的矮胖身影远去,修罗伞自言自语道。它百般聊赖地冲进天井里接雨玩,着玩着,忽然想起许久不见的涤魂塔来。 “我可以找他捉迷藏呀!”修罗伞兴奋地抖了抖伞面,兴致勃勃去寻涤魂塔了。 当然,修罗伞翻遍木屋,都不可能找到涤魂塔。 因为涤魂塔还在沈炼的储物戒里。 喂完药,谢山姿摘下汗巾,替沈炼擦干净嘴角,然后屈指在小案几上轻敲两下,约有托盘大小的四方通道便无声无息地出现了。 沈炼不动声色地看着谢山姿把空碗和脏了的汗巾放进去。 东西放好,不用再次敲响案几,通道已经自动从四周回拢,转眼间就恢复成了原状,光滑平坦,没有丝毫缝隙,完全不像内有乾坤的样子。 沈炼瞧了两眼,就收回了目光。他仍被谢山姿单手搂在臂弯,除了脑袋,其他身体部位依然是动弹不得的状态。 没过多时,回转丹的药效发作。 澈净灵气流入干涸内府,在心法指引下化作灵力。开始感觉到神清气爽的沈炼,本能于体内运行小周天,促使灵力缓慢游走周身经脉。 回转丹蕴含的灵气虽不少,但对于用尽灵力之后,直接耗损修为的沈炼而言,仍是杯水车薪。 这点,不光是沈炼,连谢山姿都心知肚明。 小周天运行结束,沈炼舒了口气,正想着借机再运行大周天时,忽听得谢山姿道:“你这戒指倒也别致。” 听见这话,沈炼眼皮微微颤了颤。 好在谢山姿只是随口一提,并没有接着追问。他目光对上沈炼藤黄竖瞳,联想到方才喝药的乖巧情形,颇有些感慨道:“出去一趟,反倒跟以前不太一样了。” “以前让你练功,我得磨破嘴皮子。现在倒好,不用说就知道自己运行周天了。” 没忍住摩挲了下银色龙角,谢山姿道:“也不知道你这山谷内都迷路的小迷糊,究竟是怎么找回来的。” 说完这句话,谢山姿缄默下来。他手指顺着沈炼的龙角滑下来,轻轻抚着沈炼背部的银色鳞片。 谢山姿其实有许多事情想问,譬如消失的半年去了哪里,为什么会推算不到,背上的伤是谁下手干的…… 想问的太多,可惜所有问题都因为七息一轮回的记忆,而注定得不到答案。 就如此刻。 沈炼闭紧嘴巴,不敢发出半点声音,唯恐谢山姿再次发现异状。 方才谢山姿那番无心的话,沈炼听得心惊肉跳,若不是受到躯体限制,指不定冷汗都下来了。 “得意忘形了。”沈炼想,“怕是装不了太久,灵兽芯子换了的事情就会被发觉了。” 与其到那时坐以待毙,不如趁现在想出个万全之策,好全身而退。 此外,还必须尽快使用涤魂塔,把灵兽的灵智从自己元神内剔除出去了。 沈炼敛下眼皮,飞快地盘算着。 抱着沈炼的谢山姿,对此一无所知。他来来回回摸了好一会儿龙鳞,正有点沉迷之际,忽然听见塌角传来异动。 一座与谷外石碑如出一辙,体型却小上许多的袖珍碑,急促地抖动起来。 谢山姿摊开手掌,才递到刻着的“凌霜谷”三字碑前,一块黯淡无光的木制命牌就吐到了他掌心。 与此同时,门外传来了方童子的声音。 何又死了。 将手中化为粉末的命牌倒进香炉,谢山姿道:“金丹期的修士陨落,会引起灵力震荡,你现在不宜到场。” “在这儿等我,”谢山姿放下沈炼,“我去去就来。” 直到谢山姿的气息嗅不到了,沈炼从小案几上跳下来。 蜷起尾巴,以后爪撑地,沈炼催动储物戒,把涤魂塔取了出来。 就在他念出口诀,即将使用涤魂塔之际,一柄撑开的四十八骨油布雨伞从天而降,严丝合缝地将一龙一塔笼罩其中。 “哈哈,”修罗伞得意洋洋道,“我捉到你了!” 掀开伞面,用伞骨戳着涤魂塔的修罗伞,不小心戳到了沈炼的尾巴。 “咦?”修罗伞发出惊讶的声音,“原来月兆你也在吗?” 第48章 杀了他 修罗伞:“我最喜欢小沈炼了!” 沈炼:“谢谢, 我不喜欢你。 傅晚照下意识回头看了眼火光渐灭的火堆,不确定道:“应该还有。” 修罗伞欣喜地抖了抖伞面, 自作主张道:“那再给我们一个, 不,还是两个吧。” 修罗伞连着说了两次话,傅晚照终于反应过来说话的不是小银龙, 登时吓得连退两步:“伞、伞妖?” 修罗伞:“……” “它是器灵。”沈炼好心解释道。 “哦、器、器灵啊。”傅晚照磕磕巴巴地重复了句。 世间器灵罕见, 傅晚照出身的落霞宗, 又并非白玉京首屈一指, 有成千上万年底蕴的修道大宗门, 没见过器灵也实属正常。 意识到自己过于大惊小怪了,傅晚照连忙道歉:“是我太孤陋寡闻,没能认出阁下真身,我……” “没事。”修罗伞大人不记小人过地挥了挥伞骨,它想了想,又道:“那你能给我们三个地瓜吗?” 虽然完全不懂修罗伞为什么对地瓜如此执着, 但傅晚照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道:“可能没有三个了。” “我记得昨天还剩下五个, 不久前方前辈拿了两个。”傅晚照边往火堆的方向走,边道,“如果三位师兄没有动的话,或许还能有三个。” “一定要有三个啊,” 修罗伞跟在傅晚照后头飘过去了, “这样就能沈炼一个, 我一个, 还有一个给童子了。” “可是你又不能吃,要地瓜做什么?”沈炼奇怪地问道。 “我要收着!”修罗伞打定主意,无论沈炼如何巧舌如簧,都绝对不能把属于自己的那个给他吃掉。 等待傅晚照扒开火堆夹出地瓜的过程中,修罗伞几次想探出伞骨帮倒忙,都被沈炼及时喝止了。 “等下你被点燃了我看你怎么办!”沈炼用小爪子揪住了修罗伞意图伸进火里的伞骨。 修罗伞抽了抽,没能抽出来,又蠢蠢欲动想另外伸出根伞骨。 可惜刚一动,就被沈炼发现了。 盘踞在伞面中心处,对四十八根伞骨了如指掌的沈炼,蛮横地用尾巴抽了下伞面,道:“你再乱动试试。” 想起谢山姿说的“对沈炼唯命是从”的交代,修罗伞蔫蔫地停下了小动作。 不多时,傅晚照扒拉完火堆,挖出三个烤得表皮酥黄的地瓜来。 “刚好还有三个,”傅晚照找了块手绢将地瓜包着,递给了沈炼,“小心烫。” “谢谢。”沈炼道。 揪着手绢的四个角,沈炼拍了拍修罗伞的伞面,道:“好了,我们回去。” “等下!”修罗伞叫道,“我们还没有付钱,方童子说要了别人的东西是应该付钱的。” “哦对,是要给钱。”沈炼低头问修罗伞,“你有钱吗?” “什么?!”修罗伞呆了一呆,不敢置信道:“你难道没有钱?” 一伞一龙诡异地同时沉默下来。 “要不,我们把地瓜还给她?”沈炼试探道。 修罗伞坚决抗议:“不!那是我的地瓜!” 听到这里,傅晚照再也憋不住笑出了声音,她摆了摆手,道:“不用钱的,我请你们吃好了。” “那真是太谢谢你啦。”修罗伞喜滋滋地抖了抖伞骨,准备托着沈炼回去。 见两人要走,眉宇间残余着担忧神色的傅晚照,猛地咬了下嘴唇,上前两步道:“可不可以请你们帮我一个忙?” “咦?”修罗伞转了半个圈,将绘着四小鬼的那边对着傅晚照,“帮什么忙?” “我想请你们帮我问问师兄他的下落,谢前辈是否知情。如果师兄平安的话,那我也好安心。倘若,倘若……”傅晚照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她忍不住用指腹一圈一圈地摩挲着腰间,修着落霞宗标识的储物袋,仿佛从中能汲取到莫大力量似的。 “倘若师兄不幸出了意外,我们也好传讯回师门。” “我们五个人一起出来,无论如何,也应当一起回去。” 凝视着沈炼,傅晚照的语气坚定又执着。 听完傅晚照的请求,修罗伞有些为难地挠了挠伞面。它素来怕谢山姿怕得要死,又不长心眼,从来摸不准什么会惹谢山姿生气,什么不会。 就在修罗伞犹豫不决的时候,沈炼出声了:“我帮你问问。” 傅晚照已经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没料到沈炼会答应,一时之间,颇有些难掩的惊喜交加。 “阁下大恩,晚照没齿难忘。”傅晚照弯腰行了个礼。 沈炼摆了摆爪子,示意不用多礼,接着便和修罗伞回去了。 等一伞一龙的身影凭空消失,至始至终没说过半句话的常谦,冷不丁出声道:“岑师兄真的不见了?” 傅晚照脸上笑容淡了下去,她看着旁边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姿态的方明观,和搂着方明观说话的元鸣山,心里没由来有些泛寒。 明明是师出同门,自幼一同长大的情分,遇事以后的反应,却连萍水相逢的陌生人都比不上。 傅晚照有心不想回答常谦,但现在岑致不在,她孤立无援,又修为最末,万不能得罪常谦了。 勉强按下火气,傅晚照不软不硬地刺道:“师兄若不是确确实实地失踪不见,我和方前辈何必大费周章地搜了方圆十里?” 常谦不再说话,只顾着低头擦剑。傅晚照随便找了块平坦地坐下,就着些微的火光,一遍又一遍地往传讯石里灌输灵力,企图联系上岑致。 另一边,沈炼与修罗伞回到了凌霜谷内。 此时天色早已昏暗下来,沉沉夜色笼罩着洁白璀璨的梨花。银色月光透过星星点点的花朵空隙,投照在修罗伞完全展开的伞面上,隐隐绰绰地勾勒出沈炼的身影。 沈炼摊开手绢,偷偷摸摸地拿走了最大的那颗地瓜,然后小心翼翼地分成了均匀的两半。 摸索着用伞骨卷住属于自己的那颗地瓜,修罗伞听见细微的声音,不解道:“你在做什么?” 用爪子各捧着一半,沈炼道:“留一半给扇子。” 修罗伞听见这话,伞骨一抖,不小心直接戳穿了地瓜。 嗷呜啃了口左爪里的黄灿灿地瓜,沈炼鼓着腮帮子,犹嫌不够地补了句:“对了,等会儿你去和扇子说吧。” 修罗伞如遭雷劈,大声反问道:“为什么?” “因为我过会儿就忘记了。”沈炼把嘴里的地瓜咽下。 不能摇头,修罗伞便把自己转成了陀螺:“不行不行,你答应的你去说,我不去。” “那好吧,”沈炼痛快地点了头,“我去就我去。” 修罗伞松了口气,然而下一刻,它就听到了嗓音钝钝的问话:“我方才说了什么?” 修罗伞:“……” 戳着不能吃的地瓜,修罗伞内心充满了无法言说的绝望。 在修罗伞几次重复下,沈炼终于把傅晚照的请求完完整整地用魔元记录了下来。 “问扇子、知不知道、岑致的下落,”吃完半个地瓜的沈炼,磕磕绊绊地念完,忽然嗅到一股臭味。他捏了下鼻子,问修罗伞:“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奇怪的味道?” “没有,”修罗伞漠然道,“但是我听到了奇怪的声音。” “什么声音?”沈炼追问。 修罗伞崩溃道:“你放屁的声音!” “作为一条龙你居然放屁!放屁!”修罗伞愤怒地指控着,它原地蹦了两下,忍不住哀嚎道,“不行,我要去洗洗我自己,万一被你熏臭了怎么办?!” 沈炼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就被修罗伞载着冲向了山谷里的溪流。 也正因此,沈炼同特地前来的苏故擦肩而过,没能当场打个照面。 修罗伞火烧屁股般飞快奔向了溪流,不到两息,它就听见了溪水流淌的哗啦声音。 伞身登时朝地面倾斜下去,在即将栽入水中的千钧一发之刻,沈炼一爪拎着手绢包着的地瓜,另只爪子捧着从中间分成两半的地瓜,敏捷地自伞面跳了下来。 然后他目睹修罗伞以倒栽葱的不雅姿势,一头跌进了水中。 等修罗伞把自己洗刷干净,又抖掉水珠,同沈炼回到木屋时,已经过去了半盏茶的功夫。 “扇子!”将还剩一半的地瓜别在龙角间,沈炼动作飞快地窜向里屋,“我给你带了地——” 最后一个瓜字没能出口。 望着坐在谢山姿对面,一身石榴红望仙长裙的苏故,沈炼怒不可遏地咆哮道:“不是说爱我还来不及吗?结果转头就背着我偷女人?!” 吼完,沈炼顺便还放了个震天响的屁。 听着屁声,偷人的谢山姿:“……” 以及被偷的苏故:“……” 一只半尺来长,通体素雅,唯独四爪留有鲜艳胭脂色的小银龙,动作敏捷地穿梭在葱郁竹林间。 随着雷声渐渐消弱,小银龙跳窜而引起竹叶抖动的窸窣声也慢慢停住了。 静谧无声地攀附在粗壮竹干上,小银龙借用竹叶巧妙地藏匿住身形,只露出半边玲珑小巧的龙角,和一动不动的藤黄竖瞳。 沈炼在等人。 数月前,正是闭关结婴的紧要关头,魔修沈炼被鱼跃龙门而化龙的雷劫劈没了肉身,元神不幸进入这条小银龙体内。 单是如此,也就罢了。不想那化龙的九重雷劫,直接将界与界之间的界壁劈开道小口子,把沈炼从修真界的白玉京扔到了隔壁植物人的彩云间。 为了重返白玉京,沈炼几乎费尽修为,好不容易穿过界壁,更倒霉催的事情发生了——他寄身的这条龙,或者说这条灵兽鲤鱼原本的灵智,不小心渗进了他元神。 作为魔修,沈炼有无数清除灵智的阴毒手段,可是所有办法都不能保证不会伤到他自己的元神。 在元神压根不能主动离开,没法夺舍的无奈之下,沈炼只好铤而走险,来偷一样东西——药修凌霜君的涤魂塔。 第49章 我想杀 修罗伞:“我最喜欢小沈炼了!” 沈炼:“谢谢,我不喜欢你。  谢山姿着急回洞府, 有些不耐烦, 正准备甩袖走人之际, 察觉到了日思夜想魂牵梦萦的熟悉气息。 那气息不知为何,十分薄弱, 若有若无的, 好似随时都会断了。谢山姿心急如焚, 不顾阻拦, 蛮横又强硬地闯进了落霞宗的后山禁地。 禁地空荡而荒芜, 杂草丛生, 除了汪澄澈干净的湖水, 别无他物。 重伤初愈的掌门,见谢山姿停住脚步, 强忍着擦冷汗的冲动,敢怒不敢言地上前打哈哈:“后山禁地久无人打理, 荒凉不堪,实在不是个待客之地。凌霜君还是同晚辈——” 落霞宗掌门的圆场还没打完, 就被谢山姿截断了话音:“湖下是什么?” 侧身看向掌门,谢山姿居高临下地冷冷问道。 掌门脸色当场剧变。 闻言,掌门身后其他几位位高权重的长老, 俱戒备地围了过来, 将谢山姿困囿其中, 大有殊死一搏的意味。 谢山姿完全不将这些半截身子埋进土的糟老头子放在眼里, 依旧声音冷冰冰地追问:“你们认识谢朓?” 谢朓两字一出, 掌门便知道,事情瞒不住了。 “落霞宗开门立派之初,谢前辈曾经倾力相助,帮过大忙。”望着波光粼粼的湖水,掌门缓声道出了祖辈渊源:“后来谢前辈不幸陨落,开山祖师为谢前辈设立牌位,责令门下弟子世代供奉。” “这玉湖水底下埋着的,正是谢前辈的衣冠冢。” 大费周章地设了衣冠冢,又掩人耳目地埋在湖底,甚至将玉湖所在的后山划为禁地,轻易不让弟子进来。 如此前后矛盾,漏洞百出,向来剖根问底非要把事情弄个清清楚楚的谢山姿,却没有再多问。 人生在世,总是容易多方受掣。落霞宗只是个不大不小的门派,那些人当年连谢朓都杀得了,灭掉区区落霞宗,又是何等易如反掌。 落霞宗的开山鼻祖,特地将衣冠冢设在湖底,为的,也不过是希望在留下谢朓痕迹的同时,能保全门下诸人。 “好多年没听人提起谢朓了,”许久,负手背对着众人的谢山姿道,“把你知道和谢朓有关的事情,说来听听。” 约摸是看谢山姿神情不像那些人,掌门迟疑了会儿,如实道:“谢前辈早年外出游历,遇见我派开山祖师。彼时祖师落魄蒙难,被魔修所伤,谢前辈慷慨解囊,不仅花光了身上灵石,还将一身道袍卖了出去,这才凑够了灵石买回转丹。” “祖师伤好之后,想找谢前辈当面道谢,奈何谢前辈早在前夜便不辞而别。祖师没能找到人,甚至连谢前辈的名讳,都还是从他人嘴里知道的。” 谢山姿听着听着,嘴边罕见地浮出缕浅淡笑意:“的确是像他会做的事。” “衣冠冢内埋着的道袍,乃是当年谢前辈为凑灵石卖出去的那件。祖师赎回来后,始终没找到机会,还给谢前辈。”掌门苦笑着摇了摇头,“谢前辈陨落至今,已有一千八百年,晚辈只听闻过这些,其他的,就不甚了解了。” “是一千七百八十三年六个月又十四日。”谢山姿反驳纠正道,他也不管众人听了是什么反应,直接弯腰从玉湖里捞了尾四鳍胭红的鲤鱼,“这条开了灵智的灵兽鲤鱼,算作救你谢礼,我带走了。” 被谢山姿带回来的灵兽,正是日后跃龙门而化龙的小银龙前身。 而所谓的灵兽灵智,压根就是谢朓的元神碎片。 由于灵兽体内的谢朓元神碎片,实在过于微乎其微,担心碎片会突然消散的谢山姿,持续喂了灵兽两百年凝神草。 此外,为了防止发生夺舍情况,谢山姿还让灵兽在涤魂塔里住了近百年,直到元神碎片稳固,才放灵兽出来。 灵兽出来后,因为与涤魂塔相处熟稔,每回被修罗伞烦得没办法,就往涤魂塔里一藏。 这也是此次涤魂塔开启,谢山姿为何无动于衷的原因。 他以为被赶出木屋修罗伞“死性不改”,趁他不在,又偷溜进来闹着要玩捉迷藏。 另一边,位于涤魂塔内,沈炼刚刚适应了无边无垠的黑暗。 四周安静无比,没有半丝风声。喧嚣人世,连同追求成仙永生之路的欲望,都在这静寂安详的漆黑里,不由自主地淡了下来。 沈炼紧绷的上身稍稍放松了些,他前爪落了地,以蹲伏姿势趴在地上,没过多久,就有些昏昏欲睡。 慢慢的,周围好像起了层薄雾。带着凉意的雾如微微起伏的海浪,翻滚着擦过沈炼鼻翼,拂过他银色的尾巴尖。 眼皮半耷拉着,小银龙眉心灵台处元婴,逐渐停止了旋转。 元婴与沈炼的肉身长得颇为相似,长发乌黑,鼻梁高挺,唇珠是恰到好处的匀亭。嘴唇与脸颊因为修为损失惨重,在连续几日服用回转丹的情形下,纵使仍然显露着勉力支撑的青白色,也并不有损散朗淑清的气韵。 若不是眉眼间蕴藏的戾气过于浓重,平添了几分生人勿近的狠厉的话,他这相貌怎么看,怎么都是和魔修不沾边的。 眼下,不着寸缕的元婴胸口,狗皮膏药似的紧紧黏附着团白色柳絮物。 那是灵兽原本的灵智。 不知何时,涤魂塔里开始起了风。风似有若无地刮着,吹得沈炼睡意深了许多。 意识昏昏沉沉的时候,带着无尽凛冽杀意的罡风,突然毫无预兆地自沈炼上空斩落。 宛如紫电惊现天际,沈炼灵台内的元婴结结实实地挨了这刃刀风。 沈炼痛哼出声,混沌睡意几乎是立竿见影地消失地无影无踪,他当即就地打了个滚,险险避开了不疾不徐的第二刃刀风。 然而,慢条斯理的刀风,仅仅只是个开始。 间歇愈来愈短,来势越来越猛烈的罡风,不停地切向元婴与灵智的接触处。 半时辰过去,被罡风追着砍了半天,差点满地打滚的沈炼,发现了一件十分不幸的事情。 当然,这件事情,涤魂塔长华也发现了。 “月兆,你这是招了什么东西回来?”长华懒洋洋的抱怨声回荡在塔内,“我切了这么久,它反倒黏得更紧了。” 十分坦荡地停下了罡风,长华继续道:“恕我无能为力,我不切了,你找凌霜君去吧。” 说完,也不劳烦沈炼念口诀,涤魂塔自发变大,然后抖了抖,把沈炼抖了出来。 滚了小半圈才停下的沈炼,内视着深深渗入元婴的浑白灵智,犹豫不过两息,当真开门去找谢山姿了。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既然涤魂塔已经发现了沈炼体内异常,便也不用再试图隐瞒了。 “与其等到涤魂塔告诉凌霜君,不如主动说明情况,或许还能换得一线生机。” 打着这样念头的沈炼,循着空气中隐隐绰绰的熏香气息,来到了后院。 异常干燥温暖的通房内,谢山姿收回灵力,对自听闻何又死讯起,就一直不言不语的何又首徒元鸣山道:“再给你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后,带着你师父遗体出谷。” 僵硬如石头的元鸣山,听了这话,心里那股悔恨忽然化成熊熊怒火,毫无理由地转到了谢山姿身上。他偏过头,鲁莽又愚蠢地用近乎讥诮的口吻嘲道:“凌霜君能够保持住千年如一日的冷酷无情,肯定没失去过亲人。” “看在你师父刚为你而死的份上,我暂且不计较你这次口不择言以下犯上。”谢山姿道。 “至于你刚刚说的话,”谢山姿转过头,不带任何感情地看了眼元鸣山,“你以为我为什么不飞升?” 元鸣山本能地心下一惊,来不及品味话中含义,谢山姿已跨过房门了。 “下次说话前先掂量掂量自己的实力。”方童子好心道,他从衣襟内掏出何又的亲笔信,递了过去,“你师父留给你的。” 元鸣山心急火燎,一把抢了过去。等他匆匆浏览完,才发觉方童子还没离开。 为何又惋惜了声,方童子道:“你还没向我道谢。” 与此同时,重新和谢山姿回到里屋的沈炼,三言两语说清了自己的来历。 端着茶杯,谢山姿原本可有可无的态度,在听到三个字时骤然变了:“你说你生自哪里?” 沈炼委实很有些惊惴不安,生怕传说中坏脾气的凌霜君一圈揍得自己坐地升天,是以不得不老实规矩地回答:“万魔渊。” 砰的一声,瓷器磕地的清脆声响起,谢山姿手中茶杯不慎摔了个粉身碎骨。 两千年前,剑修谢朓殒身之地,正是万魔渊。 只是天意弄人,最终发生的却是最糟糕的一种。 ——沈炼所有记忆都被识海引起的动荡抹平,他失忆了。 谢山姿无法确定沈炼失忆的状况会维持多久,或许马上就能恢复,又或许遥遥无期,必须得找到另外的元神碎片才行。 这一切都是未知的,犹如隐藏在满口仁义道德皮囊之下的歹毒心肠,没有谁能事先神机妙算地窥测到。 面对沈炼茫然又略显无措的眼睛,谢山姿低下头,伸手轻轻碰了碰他眼皮,回答道:“沈炼是你的名字。” 至于后一个问题,谢山姿停顿会儿,面不红心不跳地扯谎:“我是你喜欢的人。” 第50章 我的剑 修罗伞:“我最喜欢小沈炼了!” 沈炼:“谢谢,我不喜欢你。 把爪子里的糖往嘴里一塞, 沈炼镇定自若地顶着所有人的目光, 朝四仰八叉摔在地上的男人望了过去。 方圆百里只有两个小门小派, 加上鲜少有人见过凌霜君,导致闫玉生理所当然地以为雪衣男人顶多是个金丹期的大能。等他结结实实挨了一击, 再把暴躁易怒的性情与传闻中距离此处不远的凌霜谷联想起来, 后背当即被冷汗湿透了。 心知侥幸捡了条命,闫玉生连嘴边的血迹都顾不得擦,忙不迭爬起来, 冲着谢山姿的方向道:“晚辈有眼不识泰山, 在您老人家面前班门弄斧。龙鳞在晚辈的摊子上, 晚辈这就取来。” 见到闫玉生卑躬屈膝的模样,方才受到连累被撞翻的几位修士, 明白谢山姿绝对惹不起,只好连呸了几声倒霉。 呸声压得极低, 显然不敢让谢山姿听见。 龙须微微颤了颤, 沈炼嘴里含着糖果,饶有兴致地看着戏。 听了闫玉生深表诚意的话, 谢山姿不置可否。 闫玉生揣摩不透他的态度, 又没胆子抬头看他脸色,正迟疑间, 听得脆生生的童音斥道:“磨蹭什么, 还不快去取!” “是是是!晚辈就去!”闫玉生赶忙应道。 勉强按下气血翻涌, 闫玉生脚下生风, 匆匆走向角落里的小摊。围观众人见他过来,俱退开让出条路。 不多时,闫玉生于众目睽睽之下捧着只木盒回来。 “您请看。”恭恭敬敬地将木盒举过头顶,闫玉生道。 谢山姿抬了抬手指,木盖咔哒地自动打开,露出里头指甲盖大,银光流转的龙鳞。 沈炼都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脱过鳞片了,他瞅见木盒里的龙鳞,当即伸爪做了个勾的动作。 不想谢山姿眼疾手快,颇为坏心眼的故意先沈炼半步,将龙鳞挟在了指间。 “这是我的。”沈炼道,他猛地蹿下谢山姿左肩头,朝谢山姿夹着龙鳞的右手扑了过去。 谢山姿略略转身,稳稳当当地用右肩接住沈炼,边走边一语双关地反驳:“不,小银龙是我的,” 仔细想想,发现的确是这么回事的沈炼:“……” 沈炼无话可说,只好眼睁睁看着谢山姿把龙鳞收了起来。 落在后头的方童子,没忍住露出个不忍耳闻的表情。 走至闫玉生面前,方童子想了想,从腰间储物袋里掏出枚中等灵石,准确无误地抛进了他高举着的木盒:“算作你砸了人家东西的赔偿。” 闫玉生做好了龙鳞白送的准备,压根没想过能得到灵石,不由明显愣住了。 没听到想听的话,方童子皱了下颜色寡淡的眉毛,颇为不满地催促道:“你怎么还不道谢?” 那厢,谢山姿已经带着沈炼走进了临街的一家丹药铺。 丹药铺出自丹圣门下,乃是第五十六分号。铺中多卖些中下品灵丹妙药,诸如炼气期修士所需的聚气丹伐髓丹,疗伤的化瘀丹,短时间内提升一成修为的黄清丹,以及练气后期才能用的筑基丹。 五十六分号丹药铺的掌柜,姓候,是位筑基后期的中年男人,人如其名,猴子似的精瘦,五短身材,得凭借特制的高凳,才能从柜台后露出颇有些尖嘴猴腮的脸来。一双比细缝还窄的眼睛总是努力睁大着,奈何效果十分不明显,看起来和闭着未有太多差别。 好在也正因此,得以成功藏匿住眼底的精光。 说起来,五十六分号的候掌柜和外头的闫玉生原是旧相识,早几日因为降尘丹生了龃龉。 方才见闫玉生挨了打,候掌柜只差没痛快地拍桌子了,等他转头想起自己同闫玉生修为相差无几的事情,顿时吸了口冷气。 现在见到谢山姿带着沈炼进来,非常善于见风使舵的候掌柜,立马跳下高凳,特意绕出柜台来行礼:“老祖大驾光临,未曾远迎,实在失礼。” “分号丹药不全,若是老祖有什么瞧得上分号又没有的,小的马上传讯给总号,差人送来。” 候掌柜话说的诚恳又恭顺,颇有几分滴水不漏的意思。他小心赔着笑脸,竖着耳朵等谢山姿的说出来意。 谢山姿眼皮不抬,径直走到柜台前,朝后头最高处的冰裂瓷瓶示意道:“把我要的麦芽糖拿来。” 闻言,差点打坐入定的沈炼,眼睛好像被擦燃的火石,蓦地发出亮光来。 候掌柜正微微仰着头,做出副洗耳聆听的姿态。听见这话,他下意识抬起头,重复道:“您说麦芽糖?” 万没想到会对上沈炼藤黄的竖瞳,候掌柜似乎颇为惊吓。若不是担心失态惹怒谢山姿,他那小身板怕是要当场昏厥过去。 沈炼不懂他目前这个半条手臂长都不够的倒霉样有啥好怕,见侯掌柜怕得发抖,索性火上浇油地咧开嘴。 瞅见森寒尖利的牙齿,候掌柜抖得更厉害了。 谢山姿不明所以,他漫然瞥了眼瑟瑟发抖的候掌柜,语气平平淡淡地问道:“你们丹圣门是不是后继无人了?” 候掌柜想不明白好端端的怎么会说到丹圣门后继有没有人上,一不留神嘴里就小小地“啊”了声。 谢山姿懒得重复,转而道:“之前那位掌柜没交代你?” 话说到这里,候掌柜终于记起来了。 前掌柜临调走前,曾对接任的候掌柜说过,如果见到位七八岁的圆脸童子进来,就把最高处的冰裂瓷瓶给他。因为时间紧急,前掌柜只言明灵石已付,未曾提及瓶内装的什么。 候掌柜当然打开看过,但由于他既不是封瓶人,也不是买主,所以根本不可能看清里头的东西,故而也不知道那用来装上品灵丹的冰裂瓷瓶内,装的居然是凡间常见的麦芽糖。 反应过来的掌柜,脸上闪过不敢置信的绝望神色,不等他连声道歉,谢山姿已经自己动手,取了冰裂瓷瓶走了。 夹着修罗伞的方童子,则是默默收回刚刚踏进店铺门槛的右脚,扭头跟了上去。 谢山姿怕沈炼糖吃太多,随手把冰裂瓷瓶收入须弥芥子空间。沈炼见捞不到,尾巴一摆,便想窜进店铺自己买去。 谢山姿抬手捉住了沈炼,好声好气地哄道:“不能吃太多,你牙——” 余下话音未能出口,又被咽回肚里了。口吻带着点无奈意味的谢山姿,眼尾余光瞥见檐下身影,脸色几乎立即冷了下来。 发现谢山姿神情变化,龙角被拎的沈炼慢吞吞转过了脑袋。 孑然立于店铺台阶下,男人年纪很轻,约莫二十出头,长身鹤立,面如冠玉。 可惜模样生的再温润和雅,偏生是个清心寡欲的和尚。 “镜非台的和尚。”沈炼确定了对方来头,他目光扫过黑绦和红色袈.裟,瞳孔不由微微瑟缩了两下。 能穿黑绦和红色袈.裟外出,除了几个老的牙齿都快掉光的秃驴,还有一个人。 一个在此之前,沈炼只听过名号,从未见过的人。 十世佛修,玉面佛。 佛修修慈悲心菩萨肠,辗转十世,历经世间疾苦,若还能初心如故,便能成佛。 而玉面佛此前已经修了九世,现在正历经最后一世。 见到玉面佛,沈炼有些不适地别开了目光。他早年杀过不少修士,其中就有外出历练的镜非台的和尚。 然而看见玉面佛不高兴的,又岂止是沈炼一人。 谢山姿皱了下眉头,明明算来都是相识近千年的朋友了,他却连表面客套都懒得做,直接毫不客气地问道:“你来干什么?” 脖子上挂着一百零八粒挂珠,玉面佛垂头揖了个佛礼:“谢道友,好久不见。” “主持即将闭关,恐有百年不得出来,特托贫僧前来,将此物交与谢道友。”玉面佛说着,从袖子里掏出只暗紫色的精致木盒。 那盒子乃是用珍贵的万年佛香木雕刻而成,里头不知放了什么天地之宝,沈炼一眼看过去,只瞧出三十八道出自不同佛修之手的封术,以及无数凌乱无章的灵力轨迹。 盒面的那些灵术,不仅将佛香木本身的幽沉香气封住了,甚至连盒中东西的气息也被严丝合缝地锁住了。 沈炼嗅了半天,没嗅到半点痕迹,转而开始专心致志地思考,“谢山姿什么时候和镜非台有来往”等无关紧要的问题了。 而看见木盒的谢山姿,整个人却好似被人踩到痛穴,差点没勃然大怒了。 “那真是有劳了。”当着沈炼的面,谢山姿生生克制住了怒火,他随手匀出道灵力,粗暴夺过了玉面佛手中的佛香木盒。 玉面佛目的达到,再次作了个揖:“阿弥陀佛,贫僧不敢当。” “我看你敢得很。” 知道谢山姿对自己芥蒂太深,玉面佛无声叹了口气,低低宣了声佛号。 时近傍晚,暮色将至,夕阳余晖温暖笼罩住匆匆收摊归去的众修士,人声和跫音潮水似的渐次消退。玉面佛眉眼微垂,长如鸦翅般的睫毛在秀挺鼻梁出落下深重阴影。 玉面佛揖完礼,稍稍停顿了会儿,便转身走了。 看着玉面佛融进夕阳里的身影,谢山姿心里那股好不容易按下去的怒气,不知怎么的又陡然升了起来。 “站住,”谢山姿叫住了玉面佛,“老温呢?” 谢山姿口中的老温,即旱魃温亭候,乃是他的至交好友。两人相识至今,算来足有两千年整了。 玉面佛停下脚步,也不回头,用十世如一日的寡淡口吻道:“温施主并未与贫僧同行。” “两百年前他找我喝酒,喝醉之后说要斩断牵连,之后销声匿迹。”谢山姿嘲讽道,“他除了去镜非台找你,还有什么地方能让他一去两百年?” 绚烂余晖照在玉面佛毫无情绪变化的脸上,俨然还是悲天悯人的菩萨低眉。他动了动削薄的嘴唇,重复道:“谢道友,温施主并未与贫僧同行。” 谢山姿没有再说话。 第51章 彩云间 修罗伞:“我最喜欢小沈炼了!” 沈炼:“谢谢, 我不喜欢你。  气氛诡异地僵住了, 布置雅趣的厢房内, 两人一龙,外加一把呐呐收了声的修罗伞,俱悉数沉默下来。 修罗伞感觉自己好像又犯了大错, 惴惴不安地往门口挪了挪。它已经断了根伞骨, 这么久了还没修好, 绝对不能再断了。 出乎意料的是, 谢山姿并没有捶修罗伞,他俯身将沈炼捞回肩头, 而后随便挑了个座位坐下。 嗅到谢山姿身上带着的潮湿寒意, 沈炼不知道为什么,竟然觉得有些莫名熟悉。他往谢山姿裸.露在外的脖颈凑了凑,自以为不着痕迹地仔细嗅了几下。 事实上, 在沈炼靠过来的刹那,谢山姿就整个儿僵成了石头。他一动不动地任由着沈炼嗅来嗅去,差点紧张地连呼吸都忘了。 “像是刚从湖里或者池内出来。”沈炼嗅完, 大概知道谢山姿去过什么地方了。 同样不易察觉地后退小半步, 沈炼回到了原来位置。 原以为会得到龙吻的谢山姿,等了半天,等到了沈炼退回去的结果,当即扭过头来, 不敢置信道:“没了?” 沈炼莫名其妙:“什么没了?” 意识到方才只是想太多, 谢山姿整个人如丧考批。被亲的愿望这下彻底落空, 他总算想起修罗伞来:“你从哪里学来的这东西?” 修罗伞瑟瑟抖着伞骨,结结巴巴地回答道:“外、外面。” “哪个外面?”谢山姿又问。 “这屋子外面,”修罗伞似乎感觉到了谢山姿的不耐烦,当即以壮士断腕般的口吻,毅然决然地出卖道:“我跟那个人学的!” 大概是意识到自己说的不够清楚,修罗伞大声补充道:“看人目光超讨厌的老头子的徒弟!” 摆出标准看戏姿势的沈炼,听见这句颇为复杂的表述,忍不住掺和进来:“你说元鸣山?” 虽然沈炼是因为念念不忘元鸣山灵台被毁之事,才随口提了他名字,不过倒也歪倒正着的,让他瞎蒙对了。 “就是他!”眼见嫁祸有门,修罗伞忙不迭重重应了声,“我感受到他的气息才跟了过去,听见他让别人唱歌。” “就是我刚刚唱的那个。”修罗伞停顿了会儿,不死心地继续问道,“我能再唱一遍吗?那支歌很好听的。” “不能!”沈炼、谢山姿以及方童子异口同声地拒绝道。 修罗伞蔫蔫地垂下了伞骨。 明白方才修罗伞撞破了什么事,为防别人追过来要杀伞灭口,谢山姿只好糟心地把它收进了介子空间。 闯祸精被收了,方童子放松下来,结果导致绷紧的下巴肉又往下垂了些。他想起片刻前沈炼问的那个问题,对谢山姿道:“凌霜君,元鸣山的灵台到底是被谁毁的?” 提到感兴趣的东西,沈炼当即目光炯炯地看向了谢山姿。 “是苏故,”趁机偷摸了沈炼甩来甩去的尾巴,谢山姿接着道,“九尾狐苏故。” 沈炼对苏故不甚了解,只知道她是位已至臻境,却始终没有飞升的女妖修。 “元鸣山怎么惹上苏故了?”沈炼问,“传闻她不是发誓此生不下菩提树么?” 谢山姿深深看了眼沈炼:“苏故曾经爱过的人忌日到了,她出来为那人烧纸钱。” 这倒奇了怪了。 修道人士,元婴期以下,死了便是魂飞魄散,元婴期以上,只要元神尚在,则算是能永世不死不灭。 所以苏故烧纸钱的原因…… “她爱过的人元神俱散了?”沈炼道。 闻言,谢山姿不可避免地心下重重一跳。 时隔这么多年,但凡提到元神俱散几个字,谢山姿就会不受控制地想到谢朓,想到他在九曲灭神阵中的七七四十九天。 “不是,”良久,谢山姿否认道:“苏故爱过的人在那天性情大变,设计伏杀了一个非常好非常好的人。苏故知道后深觉自己有眼无珠,爱错了人,便把那个日子,当成了爱过那人的忌日,提醒自己此生莫忘。” 沈炼没想过还能听到大乘修士的情闻秘事,很是捧场地催促道:“后来呢?” 即使明知元神未齐时,沈炼听这些往事不会有丝毫反应,谢山姿却还是情不可控地,被沈炼全然当故事般听的语气刺得心底发寒。 别开眼睛,谢山姿继续语调平稳地讲述道:“九尾狐素来以美貌着称,苏故烧纸钱碰上了外出游历的元鸣山。” 后面的事情不用说,沈炼都能猜到了。 九尾狐修炼到大乘期,颇为不易,好不容易摆脱了以色侍人的下场,却不想到头来还要被一个没脸没皮的小辈羞辱。 “苏故念在祭日,不想杀生,所以饶了元鸣山一命。”谢山姿三言两语说完了后续。 若不是看在落霞宗为谢朓所设衣冠冢的份上,元鸣山这样品行不端的人,谢山姿不可能会出手搭救。 “这事何又知道吗?”半晌,沈炼问。 如果何又清楚内情,还救元鸣山,未免太不值当了。 谢山姿摆了摆手。 沈炼摸不准他这是何又不知道的意思,还是不知道何又知不知道的意思。 话题就此了之,过了会儿,到了沈炼服用回转丹的时辰。 如今他背上为昆仑剑气所伤的伤口,已差不多愈合,再没有夜里复发过。谢山姿不放心,仔细检查过,才勉强同意他不喝烈火草汤药的要求。 至于为谁所伤的这个问题,每回谢山姿问起,沈炼就装傻充愣,顾左右而言其他。 次数多了,谢山姿便以为他是不记得了,只好另寻他法,搜找昆仑剑的主人。 至于昆仑剑的主人究竟是谁,事实上,这个问题的答案沈炼再清楚不过。 那个明知小银龙就是沈炼,还抽剑斩了沈炼一剑的男人,沈炼从未忘记过。 “胡枝子。”服过回转丹的沈炼无声默念,藤黄竖瞳仿佛顷刻间爆发出璀璨而强烈的恨意。 胡枝子,是沈炼四百年来唯一的朋友,也是背后伤他的魔修。 当初沈炼费尽修为,回到白玉京,找的第一个人就是胡枝子。 原以为旧友重逢,再不济也能寒暄两句,却不想胡枝子盯上了沈炼的龙骨。 那杯添了溃灵散的茶,多亏沈炼鼻子灵敏嗅了出来,不然误喝下去的沈炼,恐怕尸体都凉透了。 之所以不对谢山姿提及胡枝子,是因为这个识人不清的仇,沈炼要自己报。 今日回转丹药效发作似乎格外凶猛,灵气转换为温暖敦厚的灵力,游走沈炼的四肢百穴。他混混沌沌地伏在谢山姿肩头,恍惚间,似乎听到有人叫他。 “谢朓哥哥!” 露着狐狸耳朵的少女,风似的跑过来,“你再使一次昨天的那个剑招好不好?殷大哥他非说我舞错了。” 长着狐狸耳朵的少女,边说边不甚高兴地踹了下旁边的老树,于是满枝梨花便簌簌落了下来。 沈炼好像躺在梨花树下,被梨花落了个满身,他也不生气,只笑着说好。 沈炼爬起来,却怎么也找不到随身佩戴的剑去了哪里。正当他有些焦急之时,一道温润的男声响了起来:“你在找你的剑吗?” 沈炼回过头,是啊两个字还没出口,一柄通身乌黑的剑,就刷拉刺进了他胸口。 察觉到沈炼猛地弹了下,忙着把回转丹浸入凝神草汁液的谢山姿,以为他醒了,立即伸手一抹,把将东西全部收了起来。 “沈炼?”谢山姿唤了声。 沈炼毫无反应,过了许久,才低低吐出两个字做反驳:“谢朓。” 谢山姿心神巨震。 然而沈炼说了那句话后,复又陷入了沉睡。无论谢山姿再说什么,他都不再开口了。 沈炼这觉睡得颇有些长,等他睡醒之后,落霞宗的弟子已经道别过师父和同门师兄弟,预备启程了。 “他们要跟着我们?”望着身后足有五人之数的队伍,沈炼不敢置信地扭头问谢山姿。 谢山姿眉宇间罕见地蕴藏着疲惫倦色,脸色像隔夜馊了的饭,并不十分好看。 颔了颔首,谢山姿承认道:“只到无边海,之后是死是活,靠他们自己的本事了。” 话说到这里,沈炼知道这些小兔崽子们是非带着不可了。 虽然有点嫌麻烦,但是好在不用出力,沈炼可有可无地应了声,重新曲下后爪。 谢山姿随手递了粒麦芽糖过去。 沈炼嚼吧两下,含糊道:“这糖味道怎么不对?” “哪里不对?”谢山姿面不改色地问。 “像是放太久了,有股霉味。我不吃了,这个不好吃。”沈炼如是道。 琥珀色的光莹麦芽糖被吐在了路边,走在后头的方童子拿脚尖碾了碾,踩进泛着湿润气息的泥土里。 与此同时,白马尖半山腰,落霞宗大殿外,遥望着一行人如豆身影的落霞宗掌门,忽然沉沉叹了口气。 “谢前辈重生的事情,若是让那些人知道了,整个白玉京还不知道要掀起怎么样的腥风血雨。” 好在两人境界素来旗鼓相当,沈炼侥幸逃脱之后,胡枝子一路追查,查到落霞宗时,失去了沈炼的行踪。 胡枝子也不气馁,暗中打探许久,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让他打听到了一个消息。 有个筑基期修士,在凌霜谷地界的小集上,卖出去片银色的龙鳞。 接下来的事情堪称无比顺畅了,胡枝子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顺藤摸瓜知道了修士的姓名。他跟着闫玉生来到玉莲山地界的大集,还未找到机会询问清楚,便碰到了专门等在小道中间的沈炼。 闫玉生瞬间毙命,胡枝子操控闫玉生的法宝五色太乙瓶,稳稳当当地将沈炼收了进去。 委屈在小小的太乙瓶中,沈炼闻声明显松懈下来,他看着瓶外胡枝子那张泛着隐约黑气的脸,颇为好整以暇地寒暄道:“别来无恙,胡枝子。” 胡枝子不紧不慢地踱过来,捡起地上的太乙瓶晃了晃,冲沈炼笑道:“念在朋友一场的份上,你有什么遗愿不妨说来,我尽力替你完成。” “哦?”沈炼发出声疑惑的单音,他慢条斯理地牵动布满鳞片的嘴巴,接着道:“我若要你的命呢?” 最后的字音荡出沈炼尖利牙齿,暗中提防的胡枝子率先出手,两股截然不同的暴戾魔元应声悍然相撞。中品法宝太乙瓶压根承受不住两位元婴期修士的魔元注入,当即咔啦一声,化为齑粉。 沈炼先前魔元,即修为大损,才取了些道修的真元补上,根本无法与魔元充沛的胡枝子相比,如果非要以魔元相拼,沈炼不出三息必败无疑。 太乙瓶一碎,心知绝不可恋战的沈炼立马往后倒掠数丈,避开了胡枝子来势汹涌的法术。 胡枝子一击未中,并不忙着追击。他边慢慢抽出背后的昆仑剑,边左手不动声色地结印:“你我许久不曾过招,怎么今日才起了头,就急着要走?” 话音未落,胡枝子举剑一斩,隐藏其中已然成型的杀招随之朝沈炼射了出去。 沈炼翻身一跃,以尾巴勾住树枝,森寒剑气险而又险地擦着他龙角横斩过去,没入不远处的山体,登时响起巨石翻滚的轰隆声。飞鸟受此惊吓,尖鸣着扑出树林。 倒挂枝头的沈炼,刚刚旋腰坐正,眼前就陡然出现了一支疾射而来,以魔元凝聚的细箭。 说来托了三趾爪的福,沈炼压根施不出复杂法术,更不用提使用刀剑之类的武器了。有昆仑剑在,他同样近不了胡枝子的身,原想凭仗小巧身形脱身,却偏偏关键时刻,遇上了记忆轮回。 沈炼藤黄竖瞳茫然眨了下,紧接着,细长瞳仁骤然紧缩。 眼底清晰倒映出细箭模样,如同摆设的漂亮龙鳞在魔元制成的细箭面前,毫无抵抗之力。沈炼眼睁睁地看着细箭轻而易举地穿透了龙鳞,径直射.进了他眉心,穿元婴而出。 第52章 温亭候 修罗伞:“我最喜欢小沈炼了!” 沈炼:“谢谢, 我不喜欢你。  沈炼无法得知万魔渊几字究竟是触到了谢山姿心底何等隐秘的地方, 他两手空空地来到人世,活了四百年,依旧是无亲无故的孤家寡人,浑身上下最宝贵的不过是没二两重的元婴。 没体会过陡然间柳暗花明, 也不懂心绪大起大伏是何等感受,沈炼一方面不着痕迹地调整了后背朝向,做好了谢山姿骤然发难,瞬间夺门而逃的准备。 另一方面,他继续道出事情的前因后果:“在下是万魔渊的魔修,闭关结婴之际,为您所养灵兽的化龙雷劫劈毁了肉身, 元神不慎进入了这条小银龙体内。之后还被破开界壁的雷劫,扔进了隔壁界彩云间。” “怪不得当日怎么都算不到下落。”谢山姿想, 他被突如其来的峰回路转扰乱心神,一时之间,连沈炼的小动作都没能注意到。 明明心里已经有了猜测, 却害怕是镜花水月的一场空,不敢过多思索。 谢山姿不自觉地抿了下过于削薄的嘴唇,嘴角折出常年不笑的深深刻痕。他盯着被茶水泼染上深色的衣袖,示意沈炼接着说。 “跟在落霞宗大长老身后偷混进凌霜谷,本是想借您涤魂塔一用。但是方才在下进入涤魂塔, 来回被塔内罡风切了半盏茶功夫, 灵兽的灵智依旧未能与在下元神脱离。” 沈炼话音近在咫尺, 可谢山姿什么都听不进去了。 当年带灵兽回来之后,为防止出现意外,谢山姿特地用涤魂塔和凝神草养了它近三百年。 所以灵兽的灵智,也就是谢朓的元神碎片,绝不可能轻易融进沈炼元神。 ——除非两个同出本源,都是谢朓元神的一部分。 如果是这样的话,也能解释得通,为何谢山姿一眼看出前后不同,却没想到灵兽躯壳里头的芯子换了人。 因为沈炼的元神气息,和灵兽体内的,别无二致。 许久,维持双腿盘坐姿势不动的谢山姿,闭了闭眼睛。 没有确定沈炼身份之前,任何变数皆有可能。 谢山姿经不起变数了。 右手无声无息地屈指成爪,谢山姿调动灵力,突然翻掌朝沈炼做了个抓的手势。 沈炼暗中提防已久,一见雪白灵力涌出谢山姿指尖,立马运气往门口倒飞而去。 可惜实力相差悬殊,沈炼未能逃脱。 玲珑小巧的精致龙角触碰到谢山姿手指刹那,泛着寒意的精纯灵力,不容置喙地自头顶灌进了沈炼五脏六腑,搅得他周身经脉刺骨的疼。 对沈炼的闷哼置若罔闻,谢山姿操控灵力,顺着他经脉径直来到了灵台。 绵延不尽的雪色灵力,在缓慢旋转的元婴前,猝然顿住了。 看清元婴长相,谢山姿好像遭到当头棒喝,整个人无法控制地颤了下。 时隔两千年,在日复一日的希冀又绝望中,谢山姿终究还是等到了。 所有夜不成眠的漫长等待,所有故意耗损修为的苦心筹划,所有茹毛饮血的食不知味,在此刻都汇成了两个字。 值得。 死寂数千年的心头,猝不及防燃起火热,压抑至今的情感宛如火光,顷刻间喷薄而出,烫得谢山姿狼狈扭过了头。 沈炼被谢山姿强劲灵力涤荡,痛得无暇他顾,压根没察觉到谢山姿眼角仓皇的动作。他等了好一会儿,没等到谢山姿收回灵力,险些企图螳臂当车,蚍蜉撼树。 在沈炼痛不可忍即将暴起反击的前半息,谢山姿总算反应过来,慌忙撤出了灵力。 咚地声响,沈炼避开谢山姿掌心,勉力跳到了地上。他脑袋萎靡地佝偻着,边喘着粗气,边用不甚好的口吻质问道:“敢问凌霜君,你既已查探过了,有什么办法能将灵智与我元神分离?” 坦诚了来历,省去遮掩伪装,沈炼开始流露真性情了。而他有恃无恐的原因,也是方才受谢山姿灵力激荡发现的——灵智正与他元神逐渐合二为一。 这就意味着,若是伤到沈炼元神的话,灵兽灵智必然同样受到重创。 以先前谢山姿对灵兽的珍视态度,必定投鼠忌器,不敢轻举妄动。 事实上,沈炼的推测勉强能算正确。 谢山姿的确不敢再随便动手了。 沈炼前后截然不同的语气,足够让谢山姿明白方才不打招呼直接探入灵力的暴躁行为,造成的后果有多严重了。 “他生气了。”谢山姿想,“要好好哄他才行。” 秉承哄喜欢的人天经地义的歪道理,谢山姿道:“暂时还没有。” 号称为人耿直从不说假话的凌霜君,生平头一回显露出了其深不可测的城府——以问心无愧的架势,光明正大地撒谎扯闲淡。 好在沈炼不傻,听出了话里头的假意。他不错眼地盯着谢山姿的一举一动,嘴里喝问道:“大乘期的修士,决不可能没有办法。” 谢山姿凝视着沈炼的眼睛,张口道:“你知道谢朓吗?” “没听说过。”沈炼戒备地后退半步,“你问这个做什么?” 这就是元神依仍旧残缺不全的反应了。 再问显然无益,过去的事情只能等元神齐全后,由沈炼自己想起来,而不是借由他人之口,听故事般听闻自己的平生事迹。 况且身为药修,谢山姿知道元神残缺的情况下,冒然提起前尘往事,除了会让沈炼陷入两难境地,还会让他重新记起当年元神被割裂的剧烈痛楚。 谢山姿并不想沈炼再经历一次元神被迫分割的痛苦了。 “谢朓是位剑修,他有柄从不离身,通体乌黑的玄铁沉剑,我在找这柄剑。”谢山姿不敢再看沈炼,随口捏了个理由。 他就此打住了话题,转而道:“你方才说你叫什么名字?” 适逢沈炼进入下一个七息,于是他近乎与谢山姿异口同声地问:“你方才说了什么?” 气氛凝滞两息,沈炼与谢山姿大眼瞪小眼。两人面面相觑了好半晌,最后沈炼抢在记忆消失之前回答道:“沈炼。” “沈炼。”谢山姿把两个字放在嘴里嚼了嚼,翻来覆去地念了几遍,“是个好名字,谁替你取的?” “一个鬼修。”事情过去太久,沈炼尝试着想了想,没想起来那人的名字,只依稀记得是个身材高瘦的男人。 白玉京的修士,分为人修、魔修、妖修以及鬼修,其中鬼修最为难成,约摸千不足以成一。 谢山姿活了两千年,都未听闻有哪位鬼修有幸修成大器。 谢山姿不露声色,暗暗记下鬼修两字,面上却了然地颔了颔首,道:“月兆灵智取出来之前,你就是小银龙沈炼。” 月兆是原先灵兽的名字,用来称呼沈炼的确不合时宜。想到这里,沈炼不疑有他,微微动了动龙角,算是应承下来。 “涤魂塔做不到的事情,丹药或许能行。为了分开你与月兆,”心机深不可测的谢山姿,继续睁着眼睛说瞎话,“我得出门去找些奇珍灵草,你跟我同去。” 沈炼并未放松警惕:“你需要什么?我也许有。” “度厄蛛的蛛丝,五彩鹤的鹤顶,白骨蛙的头骨,凤鸣草的新芽以及疾风鸟的心,”谢山姿说出几个似乎毫不相干的珍兽宝草名字,“剩下的,待我开个药方。” 沈炼将信将疑地看着谢山姿。 谢山姿面不改色,颇为坦然自若地任由打量。 到底是活得岁数太少,年纪太轻,不够老奸巨猾。以为有灵兽灵智在就不会上当受骗的沈炼,轻而易举地信了谢山姿的话。 “疾风鸟住在太古八荒境之一的封魂山境,”只听过疾风鸟名号的沈炼道,“听闻入封魂山者,低于出窍期修为的修士,三魂七魄都会被封在山内。” “我不过是个元婴期的小魔修,未免进去就出不来,还是不去好了。” “不行。”谢山姿飞快地想了个激将法,言简意赅地拒绝道,“我不信任你。” 沈炼没说话,他愣愣地看着谢山姿,道:“你刚刚说什么?” 谢山姿:“……” 谢山姿只好重复了一遍。 坦诚而言,谢山姿这话说的有点含糊其辞,但沈炼不傻,哪怕不怎么记得之前发生的事情,弄明白话中含义却易如反掌。 “你以为我会趁你不在,想方设法抹去你灵兽的灵智。”成功被激怒的沈炼冷笑道,“去就去,若我死了,我就拉你的灵兽同归于尽。” 然而此时,被激将法激起斗志的沈炼,并不知道这条所谓的寻药之路,对他而言意味着什么。 至于迫于无奈出此下策的谢山姿,他计谋得逞,心情却也算不得好。 究其缘由,无非是谢山姿连欺带骗,顺利拐了沈炼同行之后,发现沈炼对他戒心太重了。 ——他坦然遗忘了自己“恃强凌弱”,动手在先的事情了。 “这可真是件悲惨的事实。”旁听了整场对话,涤魂塔长华幸灾乐祸地发表高见。 当然,依长华见机不对先明哲保身的怂包性情,此番高见他也就敢在心里想想,绝没有胆子当着谢山姿的面说出来。 再说短暂谈话结束的谢山姿与沈炼两人。 谢山姿从塌上下来,捞了沈炼放于肩头,顺手给他喂了粒凡人哄孩子的糖果:“去封魂山之前,我们得去落霞宗一趟。” “落霞宗?”记吃不记打,沈炼咔嚓咔嚓嚼着糖果,“去哪里做什么?” 谢山姿将傀儡炉收进须弥介子空间,道:“取样东西。” 气氛诡异地僵住了,布置雅趣的厢房内,两人一龙,外加一把呐呐收了声的修罗伞,俱悉数沉默下来。 修罗伞感觉自己好像又犯了大错,惴惴不安地往门口挪了挪。它已经断了根伞骨,这么久了还没修好,绝对不能再断了。 出乎意料的是,谢山姿并没有捶修罗伞,他俯身将沈炼捞回肩头,而后随便挑了个座位坐下。 嗅到谢山姿身上带着的潮湿寒意,沈炼不知道为什么,竟然觉得有些莫名熟悉。他往谢山姿裸.露在外的脖颈凑了凑,自以为不着痕迹地仔细嗅了几下。 事实上,在沈炼靠过来的刹那,谢山姿就整个儿僵成了石头。他一动不动地任由着沈炼嗅来嗅去,差点紧张地连呼吸都忘了。 “像是刚从湖里或者池内出来。”沈炼嗅完,大概知道谢山姿去过什么地方了。 同样不易察觉地后退小半步,沈炼回到了原来位置。 原以为会得到龙吻的谢山姿,等了半天,等到了沈炼退回去的结果,当即扭过头来,不敢置信道:“没了?” 沈炼莫名其妙:“什么没了?” 第53章 四海波 修罗伞:“我最喜欢小沈炼了!” 沈炼:“谢谢, 我不喜欢你。  玉面佛离开不久,明知沈炼不可能知晓佛香木盒里放着何物,为求心安, 谢山姿还是旁敲侧击地问了句。 此时谢山姿已经解了凌霜谷的法术, 寻了个平坦阔地,将之安放下来。 熟悉的低槛敞门里屋内, 沈炼还没理清玉面佛与温亭候的关系,记忆便自作主张地重新步入轮回了。他连八卦都未能记住, 更不用说谢山姿语焉不详的试探了。 茫然瞅了眼谢山姿, 沈炼道:“你刚刚说什么了?” “他不知道。”谢山姿松了口气,麻溜地岔开话题:“太古八荒境要开了。” 沈炼心不在焉地应了声, 过了半息,忽然惊道:“等等,你说太古八荒境要开了?” 谢山姿对诸如此的迟钝反应颇有些无话可说,只好倒了杯茶,递给了沈炼。 “什么时候?”下意识接过杯子,沈炼用小小的两只前爪捧着。 给凝神草浇完水回来的方童子, 代替谢山姿答道:“十五日后。” 沈炼如遭雷劈。 “托了七息记忆的福,连八荒境开的日子都算错了。”沈炼蛮横无理地把过错推给了七息记忆, 拒不肯承认他是因为对八卦投入太多心思才算错的。 自结婴以后, 沈炼一直未能巩固境界,平常小打小闹也就算了, 但若是要进封魂山, 境界不稳可不是闹着玩的。 毕竟封魂山的名号, 连出窍期修士都闻之色变,何况才跨入元婴期的沈炼。 “我得闭关几日,”沈炼道,“到了落霞宗再出关。” 说完,也不待谢山姿表态,沈炼就言必行行必果地,捧着冒着热气的杯子践行去了。 “沈炼?”谢山姿叫了声沈炼的名字。 沈炼没有回答,他入定了。 导致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方童子,小心翼翼抬头瞅了瞅谢山姿锅底般的脸色,然后默不作声地收拢住不自觉展开伞面的修罗伞,出屋避风头去了。 屋子复又安静下来,谢山姿肩背板正地端坐着,过了好一会儿,屈指对傀儡炉弹入道灵力。 平素里薄淡袅袅的轻烟,骤然翻涌起来,浓烟喷射而出,在谢山姿面前形成了一道白发白眉的虚影。 虚影渐渐凝实了,成了个方童子与沈炼俱见过的人。 ——何又。 但何又显然不是当初的何又了,他面色青白,双眼无神,动作僵硬又分毫不差地双膝跪地,一板一眼道:“谨遵君上指示。” 侧对傀儡何又的谢山姿,眼皮不抬:“去查所有鬼修,我要他们生前鬼后事迹。” “是。”何又磕了个头,紧接着如来时般散在空气中了。 另一头,方童子带修罗伞去灵田采摘成熟的凝神草了。 陷入沉睡的修罗伞,毫不知情自己因为方童子才侥幸逃过一劫,它梦见断掉的伞骨修好了,忍不住兴高采烈地挥来挥去。 咻的破空声响起,伞骨即将抽到方童子脸蛋的刹那,被方童子眼明手快地抓住了。 高高提起的心稍稍往下落了些,方童子来不及歇口气,第二根伞骨又目标明确地朝他脸蛋袭了过来。 咻,咻咻,咻咻咻…… 只有两条手臂的方童子很快不敌四十八骨的修罗伞,不幸败下阵来,被抽中了。 脸蛋瞬间肿起老高的方童子,面无表情地擒着扭动的伞骨。他深深吸了两口气,劝诫自己修罗伞还是个孩子,不要同他计较,否则太跌份了,丢了器灵的脸。 显而易见的,在脸蛋被抽中的悲痛事实面前,劝诫没有起到丝毫作用。 方童子是可忍孰不可忍地把修罗伞往地上一摔,怒气冲冲地走了。 被摔醒的修罗伞,哼哼唧唧地爬了起来,它用完好无损的伞骨轻轻点了点伞面,确定伞面没有被自己断掉的伞骨戳烂后,悄悄松了口气:“还好还好。” 可怜见的,修罗伞此时还没意识到,它已经失去最后一位心地善良的盟友了呢。 沈炼入定的第三日晌午,谢山姿带着方童子到达了落霞宗。 落霞宗位于玉莲山,除三座主峰外,还有四座伴峰,共计七座峰头,堪称群峰环绕了。其中主峰白马尖,是门派所在的山峰。 落霞宗掌门收到山脚守门弟子传讯,说有人求见时,正和其他几位长老商量大长老之位由谁接任的事情。 “我派掌门岂想见就能见,”被打断了谈话,二长老语气颇为不善道,“让他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守门弟子战战兢兢地瞅了眼不远处的男人,嗫嚅道:“弟子不敢。” 二长老恨铁不成钢地斥道:“这有何不敢!你且把传讯石给他,让我来——” “罢了,”掌门伸手按住二长老,转头对殿堂内的传讯石道,“你且问他是谁,执意见我所为何事。” 守门弟子让男人释放出来的威压弄得险些哭了,两股战战地哆嗦道:“来人说、说他来取样东西。” “东西?”须发尽白的落霞宗掌门皱了皱眉毛,“什么东西?” “不知、不知道,来人没说。” 三长老见守门弟子半天说不到点上,急急插了进来:“那他有没有说他叫什么?没说你就把他外貌大致描述描述。” “哦好、好的,”门下弟子带着哭音道,“来人带了条龙,还有个七八岁的童子,那条龙还会说话,哦不!掌门,他要硬闯了!” 这句话之后,传讯石那边的声音忽然没了。 三长老急得把传讯珠来回摇了摇好几下,喂了好几声后,珠子里终于再次传来了声音。 “掌门,来人穿过了护山大阵。”凝视着转瞬远去的雪白背影,守门弟子仿佛心如死灰,语气毫无波澜道,“他马上就要到达大殿了。” 话音落地,紧闭的殿门,砰地被人一脚踹开了。 望着出现在门口的谢山姿,掌门沉默会儿,刻意压低声音问道:“今日守门弟子是谁名下的?” 起初情绪高昂后来便不说话的二长老,很是面子挂不住地低下了头。 掌门站起身,边往门口走,边对余下几人传音入密道:“很好,罚他扫大殿两月。” “晚辈见过凌霜君。”走到谢山姿跟前,掌门熟练地换下恼怒神情,恭敬行礼。 “客套省了,”谢山姿开门见山道,“我要你们玉湖底下,谢朓的那件道袍。” “绝不可能!”赶来的二长老听见这话,敷衍地拱了拱手,断然拒绝道:“凌霜君明知此物对我派的重要性,还能提出这般要求,未免过于咄咄逼人了!” “成益!”掌门低声喝止二长老,他目光在谢山姿肩头岿然不动的小银龙身上转了圈,想起三百年被谢山姿带走的,那条与小银龙颇为相似的鲤鱼,不由试探道:“小银龙可是当年的……” 掌门无声做了个鱼的口型。 谢山姿不承认也不否认。 但这样的态度足够说明一切了。 掌门缄默下来,他掌管门派数百年之久,必定不会是愚笨不堪目光短浅之辈。短短数息间,他由谢山姿执意要衣冠冢里的道袍,推测出了谢朓或许已经得获重生的真相。 “若是如此,道袍赠与凌霜君也无不可。”良久,掌门道,“不过晚辈有个请求,还望凌霜君能答应。” 谢山姿早已料到落霞宗的人会同意,甚至对于对方会提要求的行为,他也不算意外。 “说。”谢山姿惜字如金地吐出个字。 掌门一揖到底:“太古八荒境开在即,适宜门中弟子历练的无边海境,距离落霞宗十分遥远,且中间隔着的清虚门,当年与我派尚有旧怨在。” “晚辈困囿于八荒境的规矩,不能亲自护送。故而恳请凌霜君,施以援手,沿途看护门中弟子,直至他们抵达无边海境入口。” 坦白来说,掌门的要求不算太难。 谢山姿与沈炼要入封魂山境,必须先穿过无边海境,是以护送那群筑基期的小崽子们,简直是举手之劳的小事。 但谢山姿并没有立即答应。 “你们打算派谁当领头人?”谢山姿问。 掌门万没想到谢山姿会问这个,仍旧姿态恭敬地回答:“领头乃是由已逝大长老首徒元鸣山担任。” “如果你还想其他弟子活着回来,”谢山姿把闭关未醒的沈炼放在方童子头顶,“我劝你还是换个领头。” 这话说的十分不客气。 掌门以为元鸣山在凌霜谷时出言不逊,惹怒了谢山姿,忙道:“鸣山性情虽有些顽劣,说话心直口快,但从未有过恶意,凌霜君……” 谢山姿回头瞥了眼着急解释的掌门,“你知道当初元鸣山的灵台是被谁毁的吗?” “所以,”偌大的落霞宗厢房内,结束闭关神清气爽的沈炼,老神在在地端坐方童子头顶,“元鸣山的灵台究竟是谁下的手?” 谢山姿同落霞宗的人做的交易,沈炼并不知情,他甚至不知道谢山姿干什么去了。他醒来后,就和方童子孤零零地待在古意盎然的厢房内,桌上还有壶冒着热气的灵茶。 第54章 漱石山 修罗伞:“我最喜欢小沈炼了!” 沈炼:“谢谢, 我不喜欢你。 连着问了两次,都没得到回应。谢山姿压根没往闹脾气的方面想,只以为沈炼是因为久没回到水中,导致身体不适。 于是谢山姿交代完方童子好好看着落霞宗的四人, 就兴冲冲地带着沈炼凫水去了。 望着谢山姿兴致勃勃的背影,方童子打心眼里觉得这位凌霜君的某些方面当真是“聪颖过人”。 “再这样这样下去, 凌霜君恐怕还有老长的路要走啊。”方童子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 “哎童子,”同样被撇下的修罗伞,困惑地用伞骨戳了戳方童子, “凌霜君为什么要带沈炼去凫水?我明明记得沈炼不喜欢凫水的呀。” 修罗伞苦苦思索了好一会儿, 都没能想出个中原因, 只好草草归因于谢山姿了。 “难道是凌霜君想泡澡了?”修罗伞震惊道。 听着修罗伞的话, 方童子没忍住朝天翻了个大白眼:“我怎么知道,要问,你问凌霜君去。” 修罗伞立马认怂:“那我不问了。” 方童子懒得再理修罗伞,他眼睛盯着不远处落霞宗的几人,双手拢在袖子里, 像个小老头子似的板板正正地站着。 唠叨了整天的修罗伞跟着安静下来,只用根伞骨悄悄勾着方童子的衣襟。 谢山姿寻了就近的干净河流, 先是把沈炼丢了进去, 等他能熟练随水流起伏了, 才慢条斯理地剥光自己。 “你也要凫水?”仰着肚皮浮在水面, 沈炼问谢山姿道。 与此同时, 听到可以就地歇息, 脸色有些苍白的傅晚照,随手擦了把额间的热汗。她也不介意干净与否,直接挑了个路旁枯木逢春的木桩靠着,席地而坐。 与傅晚照几乎并肩而行的常谦,面色比傅晚照稍稍好看些,但粗重呼吸明显透露出他同样累得不轻的事实。 选了个离众人不远不近的位置,常谦大刀阔斧地坐了下来。他略略喘匀气,便重新调整了坐姿,一条腿支着,另条腿随意地贴着地面蜷起来,然后掏出柔软丝质状的方巾,又开始擦他的剑。 傅晚照原先对这个眼里只有修炼不怎么爱说话的常师兄还算尊敬推崇,但经历了岑致失踪他反应冷淡后,心里就有了些愤懑不满。因此她只看了眼,便收回了目光。 坐在傅晚照左手边的,是片刻前还嚷嚷着再走下去,就得命不久矣的方明观。 休息不过两三息,傅晚照气还没完全喘匀,方明观已经恢复到生龙活虎又精神奕奕的状态,这会子正腻在元鸣山身上,闹着要吃东西。 “师兄,我肚子饿了。”方明观胳膊挂在元鸣山脖子上,语气仿佛分毫不少地掺了十斤让人鸡皮疙瘩的秘药。 “掌门让带的辟谷丹吃完了?”面对有同床情谊的方明观,元鸣山拿出截然不同的体贴耐心,温和询问道,“我这里还有些,你拿去先吃一粒吧。” 也许是近日元鸣山不断退让的缘故,又或许是因为同前方谢山姿几人的距离远了,在拿捏手段方面颇有造诣的方明观,当即不依不挠地得寸进尺,表示想吃烤野兔。 “出来前你答应过给我做烤野兔的……”方明观拖长音调撒了会儿娇,见元鸣山依旧岿然不动,当即脸色微沉,整个人从他怀里退了出来。 “呵,我就知道会有今日。”方明观冷笑了声,接着咄咄逼人道,“元鸣山,你敢不敢对天发誓,你和他绝无私下瓜葛?!” 元鸣山头痛起来,明明心里越来越不耐烦,面上却仍端着好脾气的模样,温言软语地哄着方明观。 哪料到越哄,方明观闹得越厉害。 听着两人嗓音愈来愈高的争执声,嗅着空气中春日特有的湿润花香,和枝条新芽散发的清新香气,傅晚照心里反而愈加浮躁起来。 这种隐隐暴动的浮躁,在元鸣山点名让她去抓两只兔子来时,达到了顶峰。 “我不去,”傅晚照看也不看方明观,断然拒绝道,“谁要吃谁自己去。” 元鸣山置若罔闻,顺便点了旁边的常谦:“常师弟,你同小师妹一块,速去速回。” 傅晚照还没来得及说话,就看见常谦已经站起身,边动作利索地收剑入鞘,边一言不发地往林子深处走了。 傅晚照:“……” 在心里恨恨骂了句常谦,傅晚照到底拗不过元鸣山有如实质般的命令目光,硬着头皮跟了上去。 几人暂时停下来休息的林子,位于重峦叠嶂的浮图山山脚。经过日光驱逐,雾气散了许多,仅剩下寥寥无几的薄雾,轻烟般笼罩着低矮的荒草和腐朽落叶。 傅晚照跟在常谦身后,没走几步,便听见他道:“小师妹,你往左我往右,半盏茶为限,不管逮没逮着,都回到此地汇合。” “此地接近清虚门,为防遇见清虚门下弟子,我们还是不要分开行动为好。”傅晚照忧虑道。 向来谨慎细微的常谦却一反常态,执意道:“走不了太远,有方前辈在,你怕什么。” 丢下这句话,常谦自顾自地转了个身,往右边去了。 终究是被细心呵护长大的姑娘,傅晚照被不阴不阳地刺了句,面子登时有些挂不住,扭头就朝与常谦相反的方向去了。 等傅晚照逐渐远去的脚步声完全听不见了,常谦才停下不紧不慢的前进。他抬手按在剑柄上,对着雾霭弥漫的空荡树林低喝道:“出来。” 闻声,一只鲜血淋漓的手,缓缓从常谦背后伸出来,挣扎着搭上了他肩膀。 那厢,傅晚照奔波半天,终于撞见只肥嘟嘟的野兔。 硕大圆润的灰色野兔,几乎是静止不动地半隐在草丛里,只有嘴巴极细微地翁动着,像是在确认四周是否安全无虞。 傅晚照并没有急着出手,她站在原地,闭着眼睛深呼吸两次,而后手指翻动,开始无声无息地结印。 落霞宗派去前往无边海历练的五位弟子,每个都有过人之处。天赋不算特别出众的傅晚照,之所以有幸被挑中,是因为她有一项过目不忘的能力。 ——无论什么复杂灵术,只要亲眼见过其运作手势,傅晚照便能不差分毫地使出来。 眼下,傅晚照正在使用的灵术,就是昨日方童子为了从火堆里取地瓜,无意间用过的隔空取物术。 灰兔似乎察觉到了危险,猛地绷直了后腿,准备逃回它那有三窟的兔子洞。 当然,普通的兔子是决计不可能自傅晚照眼皮子底下逃脱的。 虽然结印的动作又快又熟练,但其中灵力分布傅晚照捕捉得仍有些不到位,是以她使出来的隔空取物术稍稍偏了点准头。 不过总归还是捉来了野兔。 面无表情地掐着不停挣扎的灰兔短尾巴,额角渗出细密汗珠的傅晚照,并没有发现她挂在腰间储物袋,曾经短暂地亮了两下。 只闪了半瞬,就力有所不逮地重新黯淡了。 傅晚照略略估算了下时间,差不多快到约定的半盏茶功夫。她拎着兔子,正打算回去的时候听见了水流声。 兔子的尿骚味片刻不停地从右手虎口处传来,任何喜欢干净舒爽的姑娘,都不可能在可以清洗的情况下继续容忍,傅晚照也不例外。 略迟疑两息,傅晚照就决定循着水声过去,结果才走了数十步,意料之外地听到了说话声。 “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我对岑致半点兴趣也没有,你那日所见是中了迷障的幻想!”元鸣山的声音听起来颇为气急败坏。 “你怀疑我对你真心也就罢了,我有多恨岑致夺走我领头位置,拿了原本属于我的饕餮衣,难道你不清楚?” 约摸是见元鸣山生气了,方明观的态度软了下来:“鸣山,鸣山我错了,我不该怀疑你,都怪我太怕失去你了。” “鸣山你放心,”方明观主动搂住了元鸣山,“饕餮衣我一定会想办法替你拿回来的。” 顿了顿,方明观继续道:“现在有那几个碍事的前辈在不好动手,等到了无边海里头……” 话说到这里,方明观不由眯了眯眼睛,眼底飞快闪逝过狠厉。 前往无边海历练的弟子,常有伤亡,届时死了个岑致,只要处理妥当,不露出端倪,谁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元鸣山却从方明观的话里听出了别的意思,他一把拉开方明观,压低声音问道:“你知道岑致下落?” “怎么可能?”方明观露出厌恶表情,“我烦他还来不及,哪里会有心思关注他去了哪里。” 说着,方明观柔软嘴唇贴上了元鸣山的,整个人都挤进他怀里:“好了不要再提他了,多扫兴……” 被撩起欲望的元鸣山,情理之中地没有察觉到,方明观至始至终都避开了他的眼睛。 令人面红耳赤的暧昧声传了过来,听出一身冷汗的傅晚照,蓦地咬住了牙关。 竭力克制住冲上去对峙的念头,傅晚照如来时般悄无声息地退了回去, 行至中途,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傅晚照猛地回头,低声喝问:“谁?” “月兆?”沈炼龙须微微动了动。 修罗伞停顿片刻,试探道:“你不会连自己的名字都忘了吧?” 想了想,修罗伞又觉得以鲤鱼只有七息记忆的特征,面前由鲤鱼所化的小银龙,很可能将前事通通忘光了。 “唉。”修罗伞忍不住再次叹了声气,它怜爱地用伞骨戳了戳沈炼的龙角,满是同情道:“你原身是条灵兽鲤,凌霜君三百年前把你从谷外带了进来。” “哦说到这个,才三百年你就能化龙,可见你是天生的修炼奇才啊,比我和……” 修罗伞絮絮叨叨地说了下去,忙着在识海以魔元记录的沈炼,上身紧绷的戒备姿态,毫无预兆地颓了下来。 如海浪起伏的黑色识海内,沈炼猩红魔元所成的山谷简陋地图,和“凌霜君洞府找涤魂塔”字迹旁边,一行字才刚起了个头,就被迫戛然而止了。 “小银龙是——” 是凌霜君所养的重要消息,步入下个七息轮回的沈炼,显然记不得了。 还未来得及察看识海,沈炼先听到了语重心长的声音:“我跟你说啊月兆,你等会儿还是求凌霜君给你看看吧。都成龙了,还只有七息记忆,这怎么能行——” 发现声音是修罗伞发出来的,沈炼不确定地抖了抖龙须:“器灵?” 喋喋不休惨遭打断的修罗伞:“……” 第55章 九太保 修罗伞:“我最喜欢小沈炼了!” 沈炼:“谢谢, 我不喜欢你。  胡枝子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修, 从来没有什么是非对错观念。在他的观念里, 修士只分为两种, 一种是能杀的,一种是杀不了的。这点与沈炼的立世准则不谋而合, 因而被沈炼看做半个朋友。 两月前,沈炼千方百计从彩云间回来, 发现洞府早被雷劫劈得渣都不剩。他犹豫许久, 还是去找了趟胡枝子。 沈炼本是存了点向胡枝子求助的意思, 却不料这位亦师亦友的朋友盯上了他龙骨, 不仅亲自端来溃灵散,更是在其后出其不意地直接动手, 以昆仑剑气伤了他脊背。 好在两人境界素来旗鼓相当,沈炼侥幸逃脱之后,胡枝子一路追查,查到落霞宗时, 失去了沈炼的行踪。 胡枝子也不气馁,暗中打探许久, 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让他打听到了一个消息。 有个筑基期修士, 在凌霜谷地界的小集上,卖出去片银色的龙鳞。 接下来的事情堪称无比顺畅了, 胡枝子几乎不费吹灰之力, 就顺藤摸瓜知道了修士的姓名。他跟着闫玉生来到玉莲山地界的大集, 还未找到机会询问清楚,便碰到了专门等在小道中间的沈炼。 闫玉生瞬间毙命,胡枝子操控闫玉生的法宝五色太乙瓶,稳稳当当地将沈炼收了进去。 委屈在小小的太乙瓶中,沈炼闻声明显松懈下来,他看着瓶外胡枝子那张泛着隐约黑气的脸,颇为好整以暇地寒暄道:“别来无恙,胡枝子。” 胡枝子不紧不慢地踱过来,捡起地上的太乙瓶晃了晃,冲沈炼笑道:“念在朋友一场的份上,你有什么遗愿不妨说来,我尽力替你完成。” “哦?”沈炼发出声疑惑的单音,他慢条斯理地牵动布满鳞片的嘴巴,接着道:“我若要你的命呢?” 最后的字音荡出沈炼尖利牙齿,暗中提防的胡枝子率先出手,两股截然不同的暴戾魔元应声悍然相撞。中品法宝太乙瓶压根承受不住两位元婴期修士的魔元注入,当即咔啦一声,化为齑粉。 沈炼先前魔元,即修为大损,才取了些道修的真元补上,根本无法与魔元充沛的胡枝子相比,如果非要以魔元相拼,沈炼不出三息必败无疑。 太乙瓶一碎,心知绝不可恋战的沈炼立马往后倒掠数丈,避开了胡枝子来势汹涌的法术。 胡枝子一击未中,并不忙着追击。他边慢慢抽出背后的昆仑剑,边左手不动声色地结印:“你我许久不曾过招,怎么今日才起了头,就急着要走?” 话音未落,胡枝子举剑一斩,隐藏其中已然成型的杀招随之朝沈炼射了出去。 沈炼翻身一跃,以尾巴勾住树枝,森寒剑气险而又险地擦着他龙角横斩过去,没入不远处的山体,登时响起巨石翻滚的轰隆声。飞鸟受此惊吓,尖鸣着扑出树林。 倒挂枝头的沈炼,刚刚旋腰坐正,眼前就陡然出现了一支疾射而来,以魔元凝聚的细箭。 说来托了三趾爪的福,沈炼压根施不出复杂法术,更不用提使用刀剑之类的武器了。有昆仑剑在,他同样近不了胡枝子的身,原想凭仗小巧身形脱身,却偏偏关键时刻,遇上了记忆轮回。 沈炼藤黄竖瞳茫然眨了下,紧接着,细长瞳仁骤然紧缩。 眼底清晰倒映出细箭模样,如同摆设的漂亮龙鳞在魔元制成的细箭面前,毫无抵抗之力。沈炼眼睁睁地看着细箭轻而易举地穿透了龙鳞,径直射.进了他眉心,穿元婴而出。 沈炼灵台处的元婴受此重创,发出声痛到极点的尖叫。黏附在元婴胸膛处的莹白灵智趁机迅速聚拢,蛮横侵入了元婴。 乍然侵进别的东西,沈炼无边无垠的识海剧烈震荡起来,犹如飓风下的海浪翻天覆地地搅动。他连半句痛哼都没来得及发出,就被两个元神碎片互相融合而带来的剧痛震得失去了意识。 而他识海里,猩红魔元记录的字迹,被两股识海交汇所产生的动荡慢慢消除干净,直到再也寻不着半点痕迹。 攀附在枝头的小银龙失力坠落,前爪的雪白布条犹如蹁跹蝴蝶翻飞而下。胡枝子疑心有诈,犹犹豫豫地缓慢靠近。然而他走至中途,还未够着沈炼,就已经先感受到了铺天盖地的威压。 “大、大乘期修士的威压!”胡枝子猛地咬紧牙齿,心中惊骇无比。他体内血气翻涌,险些被威压弄得当场跪下。 不甘地瞪了眼落到地上的沈炼,胡枝子终究还是选择了保住性命,匆忙御剑逃了。 在方圆百里内的无数修士,都被大乘期威压弄得两股战战,恨不得俯首磕头之际,谢山姿终于找到了沈炼。 静静趴伏在初春缃黄色落叶间,沈炼双眼紧闭,脊背略略起伏着,。 捞起软绵绵的沈炼,谢山姿抬指温柔拭去他嘴角血迹。 “凌霜君……”紧跟其后而来的方童子,胆战心惊地看着谢山姿眉心光芒越来越暗淡的黑色小石。 仿佛察觉到了方童子的担心,谢山姿额间透额罗坠着的奇特黑色小石,竟然无声无息地裂开了道细缝。与此同时,小石表面的微光略微闪了闪,而后所有微光油枯灯尽般湮灭。 谢山姿对此毫无所觉,他单手抱着昏迷的沈炼,淡声对空气吩咐道:“去把那个人抓过来。” 宛如薄雾凝聚的轻烟,悄然无声地拢成数位看不清面目的人形。人形整齐划一地向谢山姿下跪行礼,又齐声道了声“遵命”,便如来时般散去。 谢山姿交代完,带着沈炼要走。方童子小跑数步,张开双臂拦住了他。 “怎么,”谢山姿毫无情绪道,“你要造反不成?” 方童子摇了摇头,欲言又止道:“凌霜君,你的眼睛……” 谢山姿斜斜扫了眼方童子,狭长丹凤眼眼底,是深如凝脂的血红一片。 当着方童子的面,谢山姿眼睛里血红逐渐退了下去,重新恢复成了瞳仁漆黑而深邃的平常模样。映衬着斜挑入鬓的乌黑长眉,与唇角内敛的殷红薄唇,俨然还是享誉白玉京,同九尾狐苏故齐名的二美之一。 “你去叫醒曲无寡,”谢山姿边抬腿边道,“让他修好修罗伞。” 方童子脚步不由停了半息,他低低应了声,又赶忙跟上谢山姿的步伐。 沈炼这一昏迷,足足昏迷了四天四夜,才睁开眼睛。 被修好的修罗伞正无所事事地用伞骨虚点着沈炼,见他醒了,欢天喜地地蹦跶着相告:“凌霜君,沈炼醒啦!” 熬着药的谢山姿忙不迭从外头跑进来 ,对上了沈炼宛如新生婴儿干净澄澈的藤黄竖瞳。 “沈炼是谁?”沈炼奇怪地问道,不待回答,他又懵懵懂懂地继续发问:“你又是谁?” “你又不记得我了。”修罗伞沉沉地叹了口气,“我是修罗伞孟然啊。” 颇为习惯地自报姓名,修罗伞说完,不待沈炼反应,便左戳戳右扎扎地把沈炼戳了个遍,而后讶异道:“月兆,怎么你都化龙了还这般小?” “月兆?”沈炼龙须微微动了动。 修罗伞停顿片刻,试探道:“你不会连自己的名字都忘了吧?” 想了想,修罗伞又觉得以鲤鱼只有七息记忆的特征,面前由鲤鱼所化的小银龙,很可能将前事通通忘光了。 “唉。”修罗伞忍不住再次叹了声气,它怜爱地用伞骨戳了戳沈炼的龙角,满是同情道:“你原身是条灵兽鲤,凌霜君三百年前把你从谷外带了进来。” “哦说到这个,才三百年你就能化龙,可见你是天生的修炼奇才啊,比我和……” 修罗伞絮絮叨叨地说了下去,忙着在识海以魔元记录的沈炼,上身紧绷的戒备姿态,毫无预兆地颓了下来。 如海浪起伏的黑色识海内,沈炼猩红魔元所成的山谷简陋地图,和“凌霜君洞府找涤魂塔”字迹旁边,一行字才刚起了个头,就被迫戛然而止了。 “小银龙是——” 是凌霜君所养的重要消息,步入下个七息轮回的沈炼,显然记不得了。 还未来得及察看识海,沈炼先听到了语重心长的声音:“我跟你说啊月兆,你等会儿还是求凌霜君给你看看吧。都成龙了,还只有七息记忆,这怎么能行——” 发现声音是修罗伞发出来的,沈炼不确定地抖了抖龙须:“器灵?” 喋喋不休惨遭打断的修罗伞:“……” “又来了!”修罗伞崩溃地想。 就在修罗伞恨不得将沈炼顶伞面上,好跑去找谢山姿时,天井的另外一头转过雪白袍角。 沿着同样没有任何花纹的腰带往上,便是拢得严严实实的领口,瘦削而稍显尖锐的下巴,唇角内敛的薄唇,以及内勾外翘,看起来似乎格外高兴的狭长丹凤眼。 眉心透额罗坠着的奇特黑石闪闪发亮,才花了大力气救人的谢山姿不见丝毫疲态。 薄而微翘的指尖夹着缕何又溃散的灵力,谢山姿在见到修罗伞抓着的东西的刹那,原本要直接拐进里屋的脚步突然停住了。 嗬哧嗬哧跟在后头的方童子,完全没料到前方的谢山姿会忽然停下,险些一头撞在他背上。 好在千钧一发之刻,方童子及时控制住了身体前倾的趋势。 “好险好险。”劫后余生,方童子呼扇着小肉手,从谢山姿身后探出脑袋。 修罗伞抓着沈炼,一蹦一跳地弹过来:“凌霜君,月兆回来了!” “不过他记忆还是老样子,只有七息。”修罗伞说着,举高了被伞骨禁锢住的沈炼。 半年前,谢山姿养的灵兽鲤鱼,因为要跃龙门化龙而游出山谷。 谢山姿以修为做代价,推算此劫成功与否,得到的却是个大凶之兆。 不久后,声动白玉京的九重雷劫降临。推算天机遭到反噬的谢山姿,忙不迭赶去东海,想替灵兽挡劫。 不料九重雷劫引动灵气翻腾,导致东海无尘岛的散修们集体蠢蠢欲动。一连两位大乘期后期的散修,因渡雷劫时遭到暗算而陨落以后,无尘岛下令封海了。 彼时谢山姿有伤在身,强行硬闯东海的后果,无非是又添新伤。 第56章 六不孤 修罗伞:“我最喜欢小沈炼了!” 沈炼:“谢谢,我不喜欢你。 傅晚照一时没能理解谢山姿的意思, 等她明白这件其貌不扬的长袍就是门派至宝饕餮衣时, 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饕餮衣是落霞宗的镇派之宝, 傅晚照此前从未见过, 只知道出发前掌门将此物交给了岑致,说是危机时刻可护几人周全,嘱咐岑致贴身穿着。 现下饕餮衣在, 岑致人却依旧不见踪影。 联想到某种可能,傅晚照神色越发惊惧起来。她没急着伸手接长袍,而是叠声追问:“请问前辈, 我师兄呢?他可还平安?” “不好说。”谢山姿随手把饕餮衣丢进傅晚照怀里,“或许毫发无损,或许命在旦夕,一切端看机缘了。” 傅晚照捧着饕餮衣,下意识跟着谢山姿走了两步:“前辈这是何意?” 谢山姿脚步不辍,语气十分稀松平常道:“岑致已经进入无边海了。” 听见这话,傅晚照整个人都愣住了。她脑海一片混沌,各种问题塞满了她的脑袋, 导致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先问哪个。 而失去解答耐心的谢山姿,言简意赅地吐出几个字,便带着懒洋洋打哈欠的沈炼回营地了。 “饕餮跑了。”留在原地的傅晚照,轻声重复了两遍谢山姿方才说的话, 终于明白过来, 慌慌张张地抖开了饕餮衣。 虽然事先压根没有见过饕餮衣, 但这并不妨碍傅晚照知道一件事情,那就是饕餮衣上面理应该有只如画般栩栩如生的饕餮。 可是眼前玄色为底,衣领处绣着落霞宗标志的饕餮衣,除了袖边袍角残有法阵遗留痕迹,前襟后胸是显而易见的空荡无物,并没有面貌凶神恶煞的饕餮。 饕餮衣里头封禁的饕餮逃了。 发现这件可怕事实后,傅晚照心知岑致失踪之事决计不能再有任何隐瞒。她勉强稳了稳心神,接着急匆匆地用门派金纸鹤给她师父,即落霞宗掌门传讯。 几乎是在傅晚照放走金纸鹤的下一刻,不远处传来了常谦的声音:“小师妹?” 把饕餮衣收入储物袋,傅晚照仿佛要搓掉所有心神不宁似的用力搓了两把脸。她反复深呼吸几次,而后面色如常地出现在常谦面前了。 “常师兄。”傅晚照提着之前抓到的灰野兔,刚准备询问常谦收获,鼻子就敏锐地捕捉到了常谦身上若隐若无的血腥气。 不等傅晚照委婉迂回地试探,常谦倒先开门见山道:“我杀了个清虚门的弟子。” “你疯了吗?”傅晚照简直气不打一出来,她压低声音怒道,“我们就在清虚门的地界上——” “只是个低等的外门弟子,”常谦打断傅晚照,“死了也不会引起太大怀疑。” 顿了顿,常谦继续道出心中困惑:“我遇到他的时候,他缺了条右腿,伤口很整齐,像是被什么锋利的兵器齐根斩下整条大腿。” “说不定是剑气。”傅晚照随口敷衍道,她摆了下手,表示不太想听具体的过程,“还有没有谁知道此事?” “有。”生性不苟言笑的常谦严肃点了点头。 望着常谦与平常并无二致的神情,傅晚照不知怎的,忽然觉得自己应该做好最坏打算。 果不其然,在傅晚照问出是谁之后,常谦镇静自若地回答道:“谢前辈。” “他和他的那条小银龙亲眼目睹了我是如何杀死清虚门弟子的。” 傅晚照:“……” 有那么瞬间,傅晚照千真万确想中途退出历练,撂挑子不干了。 “谢前辈有没有说什么?”沉默许久,傅晚照问。 事实上,谢山姿不仅什么都没说,甚至也压根没有目睹常谦杀人的场景。他原本和沈炼好好地凫着水,结果正玩到兴头上,河流里就飘来了丝丝缕缕的红色。 这彻底坏了谢山姿兴致不说,还害得沈炼当场从水里窜上了岸边的矮树,之后更是发现了被仓皇脱下的饕餮衣。 “饕餮既然什么都吃,那它会吃掉我吗?”蹲在谢山姿肩膀,沈炼犹豫再三,最终还是将藏于心底的问题问了出来。 自从见到传说中的饕餮衣后,沈炼就一直忧心忡忡地想着此事。他知道自己体型瘦小,骨头坚硬,自觉应该不合饕餮口味,但是又怕饕餮饥不择食,导致被囫囵吞下。 谢山姿完全不懂沈炼的忧虑,他侧头瞥了眼满脸认真的沈炼,安慰道:“不会。” 闻言,沈炼还没来得及庆幸,就又听见谢山姿解释道:“你太小了,不够饕餮塞牙缝。” “这可真是别具一格的安慰方式啊。”不幸旁听的方童子心想。 始作俑者谢山姿,却仍然没意到识自己很有些不识风月,他说完就把这个话题抛到了一边,徒留悲痛欲绝的沈炼独自思索如何避免变圆润,好逃掉被饕餮吃掉的悲惨命运。 暂时没能细致入微地体察到沈炼的心事,谢山姿被从饕餮衣里跑掉的饕餮,差不多打乱了所有计划。他略略沉吟片刻,招手唤来方童子,吩咐道:“你去告诉落霞宗那几个碍事又命短的弟子,即刻启程,明天日出前务必赶到无边海的入口处。” “是。”方童子脆生生地应了。 故而等心力交瘁的傅晚照和常谦两人回来时,所有人都已收拾妥当。 此时还未满半个时辰,大抵见两人神色有些不解,方童子主动解释道:“计划有变,必须在明天的日出之前赶到无边海境。” “这般仓促,可是出了什么事?”傅晚照想起谢山姿说的岑致身处无边海,忍不住问道。 方童子不欲多说,只摇了摇头。 傅晚照拐弯抹角,又问了几次,都无功而返。见实在问不出什么,她唯有放弃打探更多消息的念头。 稍作休整,一行人就此再次匆忙上路。 白玉京分为东南西北四大山,执牛耳的各有所不同,南山为问道宗,北山是丹圣门,东山由符宗与御器宗共同执掌,而荒芜人烟的西山,因为极其适合需要枯燥修行的剑修,乃是剑宗一言九鼎的地方。 以上五个门派,是白玉京首屈一指的一流修道宗门,它们之下又各有二三流门派。譬如落霞宗,便是问道宗统管下的二流门派,而与落霞宗有宿仇旧怨的清虚门,则是依附在符宗与御器宗名下。 除了四山,白玉京还有隐月四角,分别是每三十年开一次的太古八荒境,妖修聚集地菩提树,佛修的镜非台以及大多数魔修洞府所在的万魔渊。 其中镜非台与万魔渊中间隔着天下道统正门的南山问道宗,菩提树位于西南角,太古八荒境的入口在东北隐月角。 说到太古八荒境,白玉京共有适合修士历练的秘境一十六处,彼此两两镶嵌,宛如连串的玉珠,从东南一线连到西北,中间最大最繁华的一个秘境,便是普通凡人的尘世间。 为了防止修士进入造成混乱,尘世间并不轻易开启。上次开启,都已是近千年前的事情了,故而太古八荒境又有十五秘境之称。 傅晚照等要去的无边海境,就是十五秘境最外层的秘境,藏身于白玉京东北角释厄寺莲池内,一株永不结莲蓬的荷花内。 一行人连夜赶路,抵达释厄寺时,恰好赶上日出。璀璨金光均匀透过云朵,倾泄在释厄寺顶,为肃穆庄严的寺庙平添几分宝相庄严。 因了即将要到八荒境开的日子,饱受风雨侵蚀的寺门遂随意大敞着,原本长满密密麻麻青苔的门槛,也在近日登门修士的践踏下,露出了木质本貌。 懒散惬意地趴在谢山姿肩膀,沈炼瞌睡刚醒,用爪子捧着小脑袋,藤黄竖瞳漫不经心地看着周遭事物。 约莫是历经风雨与年岁考验,释厄寺内任一花草树木,都透露着厚重沉实的禅意。从门口进来,入眼就是青石板铺就的天井,和长长廊桥。 第57章 无尘岛 修罗伞:“我最喜欢小沈炼了!” 沈炼:“谢谢, 我不喜欢你。 修罗伞停顿片刻, 试探道:“你不会连自己的名字都忘了吧?” 想了想, 修罗伞又觉得以鲤鱼只有七息记忆的特征,面前由鲤鱼所化的小银龙, 很可能将前事通通忘光了。 “唉。”修罗伞忍不住再次叹了声气,它怜爱地用伞骨戳了戳沈炼的龙角,满是同情道:“你原身是条灵兽鲤,凌霜君三百年前把你从谷外带了进来。” “哦说到这个, 才三百年你就能化龙,可见你是天生的修炼奇才啊, 比我和……” 修罗伞絮絮叨叨地说了下去, 忙着在识海以魔元记录的沈炼, 上身紧绷的戒备姿态,毫无预兆地颓了下来。 如海浪起伏的黑色识海内, 沈炼猩红魔元所成的山谷简陋地图,和“凌霜君洞府找涤魂塔”字迹旁边, 一行字才刚起了个头, 就被迫戛然而止了。 “小银龙是——” 是凌霜君所养的重要消息,步入下个七息轮回的沈炼, 显然记不得了。 还未来得及察看识海,沈炼先听到了语重心长的声音:“我跟你说啊月兆, 你等会儿还是求凌霜君给你看看吧。都成龙了, 还只有七息记忆, 这怎么能行——” 发现声音是修罗伞发出来的, 沈炼不确定地抖了抖龙须:“器灵?” 喋喋不休惨遭打断的修罗伞:“……” “又来了!”修罗伞崩溃地想。 就在修罗伞恨不得将沈炼顶伞面上,好跑去找谢山姿时,天井的另外一头转过雪白袍角。 沿着同样没有任何花纹的腰带往上,便是拢得严严实实的领口,瘦削而稍显尖锐的下巴,唇角内敛的薄唇,以及内勾外翘,看起来似乎格外高兴的狭长丹凤眼。 眉心透额罗坠着的奇特黑石闪闪发亮,才花了大力气救人的谢山姿不见丝毫疲态。 薄而微翘的指尖夹着缕何又溃散的灵力,谢山姿在见到修罗伞抓着的东西的刹那,原本要直接拐进里屋的脚步突然停住了。 嗬哧嗬哧跟在后头的方童子,完全没料到前方的谢山姿会忽然停下,险些一头撞在他背上。 好在千钧一发之刻,方童子及时控制住了身体前倾的趋势。 “好险好险。”劫后余生,方童子呼扇着小肉手,从谢山姿身后探出脑袋。 修罗伞抓着沈炼,一蹦一跳地弹过来:“凌霜君,月兆回来了!” “不过他记忆还是老样子,只有七息。”修罗伞说着,举高了被伞骨禁锢住的沈炼。 半年前,谢山姿养的灵兽鲤鱼,因为要跃龙门化龙而游出山谷。 谢山姿以修为做代价,推算此劫成功与否,得到的却是个大凶之兆。 不久后,声动白玉京的九重雷劫降临。推算天机遭到反噬的谢山姿,忙不迭赶去东海,想替灵兽挡劫。 不料九重雷劫引动灵气翻腾,导致东海无尘岛的散修们集体蠢蠢欲动。一连两位大乘期后期的散修,因渡雷劫时遭到暗算而陨落以后,无尘岛下令封海了。 彼时谢山姿有伤在身,强行硬闯东海的后果,无非是又添新伤。 落败被关在东海之外,谢山姿听了一夜雷声。好不容易等雷劫歇下,他再重新推算灵兽下落时,已经推算不到了。 原灵兽鲤鱼,现今的小银龙不见了。 谢山姿不肯相信,一面受反噬咳血,一面接着推算。若不是方童子实在看不下去,壮着胆子将他迷晕,他怕是要被反噬而死。 现下,谢山姿前后找了快半年的小银龙,却自己出现了。 谢山姿喉咙有些发紧,他挟着何又灵力的指尖,不受控制地轻微颤抖。 对于谢山姿看重灵兽的原因,他好友——同样不知活了多久的旱魃,也曾经好奇过。 毕竟鲤鱼灵兽,除了模样尚可之外,毫无其他用处。 “既没有攻击力,又学不会法术,跟你住了百年,修行还一团糟,甚至记忆都只有七息, ”旱魃道,“你究竟为什么养它?” 面对好友的追问,谢山姿从不回答,被问烦了,就干脆一拳把好友旱魃打出谷外,顺便另加两道禁制,以免那个人见人烦的家伙再偷溜进来。 连旱魃都铩羽而归,更不用提其他相交不深的修士了。 是以至今都无人知晓,凌霜君珍视鲤鱼的原因。 唯有跟在他身边最久的方童子,知道零星半点。 ——鲤鱼身体内,有谢朓的元神碎片。 而谢朓,是凌霜君每逢梨花酒酿好之时,必然大醉呢喃的名字。 默不作声地俯视着通体素雅的小银龙,明白化龙乃是谢朓重生机缘的谢山姿,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谢朓?” 沈炼没说话,他压根不知道谢朓是谁。 正魔两道越来越剑拔弩张,半月前就曾发生过魔修将正道宗门灭门的事情。因而摸不准谢山姿对魔修态度的沈炼,不免有些迟疑。 作为正道修士,谢山姿如果像那些自诩顺天修道的道修般,对魔修深痛恶绝,元婴期的沈炼在他大乘期的修为面前,简直不堪一击。 沈炼的犹豫不决落在谢山姿眼里,显然成了别的意思。 “终归还是太心急了。” 看着没有丝毫反应的小银龙,谢山姿眼底的眸光不由黯淡下来。 陨落的剑修,元神都碎成灰烬了,哪里能说重生就重生呢。 “左右已经等了他几千年,大不了再等他几千年就是了。” 谢山姿想着,略略弯下腰,打算从修罗伞伞骨里,接过沈炼。 因为没有修出眼睛,故而十分没有眼力劲的修罗伞,不仅对谢山姿伸出的手“视若无睹”,更是困惑地用伞骨挠了挠伞柄,自言自语道:“难道月兆又忘记了?” 没忍住曲起伞骨,修罗伞自顾自数道:“一二三……五。” 数完发现还未到七息,修罗伞不由呆了一呆:“完了,月兆现在记忆只能保存五息了!” “快住口吧祖宗!”瞥见谢山姿愈来愈难看的脸色,方童子叫苦不迭。 奈何只有灵智的修罗伞,根本不理解方童子好心,仍在叨叨着:“祖宗?方童子你不能喊我祖宗,我们不同出一源,我是灵器修罗伞,你不一样,你是……” “行了。”谢山姿不耐烦地打断了唠叨鬼,他将指间属于何又的灵力弹入修罗伞。 成功让修罗伞闭嘴后,谢山姿动作轻柔地取下了被伞骨高高举起的沈炼。 “九重雷劫不是普通雷劫,”不同于呵斥修罗伞的烦躁口吻,谢山姿换了个人似的,语气颇为温和地对沈炼道,“ 我要仔细检查你的经脉灵穴,确保无恙才行。” 经脉对于修士而言,几乎和性命同等重要,更何况如果经脉被探查,难保元神不会被看出异样。 沈炼挣扎着要从谢山姿掌心逃走,偏偏那看似瘦弱无力的五根手指,牢牢禁锢着他,别说逃脱,连动弹都动弹不得。 “别动,”谢山姿道,他伸出根手指,边点在沈炼的小脑门上,边安抚道:“我灵力进入你体内会有点痛,暂且先忍忍。” 第58章 菩提树 修罗伞:“我最喜欢小沈炼了!” 沈炼:“谢谢, 我不喜欢你。 雨声巧妙地遮掩住了树枝簌簌抖动的声音, 带着首徒的何又,对近在咫尺的沈炼毫无所知。 事实上,以何又金丹中期的修为, 的确难以察觉到比他高了好几个境界的沈炼靠近。 而沈炼之所如此小心翼翼,是因为他先前为了重回白玉京,修为大跌,眼下差不多只有个元婴期的空壳子。加之旁边还有个看不出境界深浅的方童子,以致于他完全不敢冒险。 说来也是奇谈, 一个七八岁的幼童,境界竟然连沈炼都看不出来。 这意味着两种可能, 要么方童子修为在沈炼之上, 要么他压根不是修士, 而是普通凡人。 但如果是后者的话, 方童子身上浓郁得快要溢出来的灵气,又解释不通了。 进来不到半盏茶的功夫,沈炼就已经觉得这位正道修士争相称赞的凌霜君,浑身上下满是谜团了。 当然,沈炼察觉到的异样之处, 何又也留心到了。 只是何又来前得了掌门特意关照,在事先就知道方童子根本不是人的情况下,便不觉得他灵气浓稠有多奇怪了。 方童子擎着伞, 带着明面上的两人和暗地里的一条小银龙, 绕过约有百株的梨树, 到了一座孤零零的木屋前。 檐下挂着防风灯,木屋看似质朴天然,毫无多余雕饰,唯有走近了,才能闻到木料散发出来的幽沉香气。 “是三百年的归元木。”何又心想,他不着痕迹地打量两眼,随即谨小慎微地收回了视线。 “到了。”沉默一路的方童子再次开口,“凌霜君还未入睡,你且跟我来吧。” 何又点了点头,谢道:“有劳了。” 约莫是头次听到别人道谢,方童子回身惊奇地看了何又一眼,也不说话,只啪哒啪哒上了台阶。 费力收起修罗伞,方童子随手将它倒靠于檐下围栏,然后弯腰脱了被淋湿的鞋袜,拿手拎着,光着白嫩脚丫子往里头走。 何又因为施了小避雨术的缘故,祥云靴半寸未湿,故而省了当面脱鞋不雅举止。他跟在方童子身后,径直过了正对门口的天井,还未踏入里屋门槛,便先望见了传说中的凌霜君。 屋门大敞,穿着件没有任何绣纹的雪白云领长袍,端然坐于木塌的凌霜君谢山姿,脚边堆了长长几卷带着墨迹的松涛筏,手里还松松握着半卷。面前的小案几上摆着三足兽首铜香炉,偶尔轻烟袅袅系入宛如水墨氤开的乌黑眉目,眉心覆着的黑色透额罗便仿佛愈加沉郁起来。 何又匆匆瞄了眼,只觉得仓惶一瞥之下,若不是喉间的突起过于明显,丹唇雪肤的凌霜君怕是要被误以为是女儿身。 不过相貌不俗不见得性情也好,谢山姿落完最后一笔,随手将细狼毫挂回笔架,接着平铺直叙地道:“客套话不必多言,你若做好了一命呜呼的准备,我这就开始救你徒弟。” 作为落霞宗大长老,自诩见惯大场面的何又,好悬没被这番直率锋利的话给噎住。他知晓灵台取出后自己必死无疑,却没料到会取出即死。 原想着还能见首徒一面,交代些事情,现下看来是完全不可能了。何又感慨地摇了摇头,冲谢山姿一揖到底:“出门仓促,准备不足,只好向凌霜君讨些笔墨纸砚写下嘱托。” 谢山姿毫不意外,他微微抬了抬手指,悬挂在笔架上的狼毫、案间砚台连同松涛筏,稳稳朝何又凌空飞了过去。 让昏迷不醒的首徒倚着门,何又接了东西,就着站在门槛外的姿势,提笔蘸墨给首徒留书。等他写好了简信,跑去烘干鞋袜的方童子也回来了。 “劳烦凌霜君在劣徒醒后,将此信交与他。”使了个灵术将墨迹弄干,何又把松涛筏叠了几叠,递与了谢山姿的方向。 谢山姿自顾自斟了杯茶,并不接信。 因为先前所有事情都过于顺遂,差点忘了谢山姿的脾性的何又,反应过来自己得寸进尺,正有些难堪之际,方童子走了过来。他踮起脚,从何又指间抽出信,塞入衣襟:“我替你保管。” 何又连忙道谢。 “再说一遍。”方童子道。 这话说得颇为没头没尾,何又竟然也听懂了。他郑重地拱了拱手,真心诚意道:“谢过方道友。” “嗯。”听到了想听的话,方童子满意地啄了啄脑袋,破天荒地主动问道:“那你现在准备好了吗?” 得到肯定答复,方童子迈动小短腿,扭头跑到谢山姿跟前,边伸手企图拽他袖子边道:“凌霜君——” 可惜话还没说完,就被谢山姿打断了:“哪只手指碰到我,我便剁掉哪只。” 仰着大圆脸的方童子:“……” 方童子呐呐地把伸到一半,拎了鞋袜没洗的右手缩了回来。 “既然准备妥了,”谢山姿搁下茶杯,起身道:“那就带上你徒弟过来。” *** 沈炼隐于长廊廊顶,目送何又和方童子消失在转角处。 有大乘期修为的谢山姿在,沈炼压根不敢靠得太近。等到轻微的谈话声停了好一会儿,他才悄悄贴附廊顶,往方童子走过的方向摸了过去。 里屋已经空了,唯有谢山姿走前倒的茶还冒着热气。 沈炼警惕地环视两周,又皱起鼻子轻轻嗅了嗅。 说来不知道是巧合还是天赋异禀,这条原身是鲤鱼的银龙,对灵力波动敏感到了令人后背发凉的地步。 沈炼无意中发现这点,之后凭借于此,避开了数次正道修士的捉拿。 没有嗅到灵术大阵残余的痕迹,沈炼松开胭脂色的爪子,自门框跃下。 无声无息地落了地,沈炼飞快地窜进了屋内。 听人描绘涤魂塔的模样,还是沈炼刚修炼出人形的事了。 不同其它魔修是半路入魔,沈炼天生就是个狠戾的魔修。他诞生于暗无天日的万魔渊,初初只是团开了灵智的混沌魔气,吞噬了不少低阶魔修的修为,才幻化出人形。 所以严格来说,他也不是正儿八经的人。 那天,人形初成的沈炼,瞄上了两个刚入魔的魔修。正是由这两位魔修口中,他知道了涤魂塔。 巴掌大小,通体呈晶莹玉色,光下有玲珑剔透之感。无门无户,唯独塔顶留抹殷红——据说是炼制它的修士的心头血。 沈炼听完之后,顺便逼着两魔修把涤魂塔的用法说了遍。 如今正好派上用场。 将屋内所有摆设尽收眼底,沈炼来回找了两遍,没找到涤魂塔所在,不由低声吟道:“涤古往今来之人,清怅惘已死之魂,涤魂塔,回。” 只燃了半支蜡烛的屋内,仍旧静悄悄的,毫无动静。 沈炼有些急躁,正打算再念一遍,便听见了玉石磕碰的细微响声。 循声望去,沈炼看见涤魂塔挣扎着,从木塌与墙角的细缝里,艰难地滚了出来。 没了束缚,涤魂塔左摇右晃地抖了抖,像是要抖掉灰尘般。沈炼时间不多,等不及它抖完,就先窜过去用前爪抱住了它。 事先从未听闻过涤魂塔有千钧重,是以毫无准备之下,沈炼居然没能抱起来。 不仅如此,还险些被晃动的涤魂塔砸到尾巴。 电光火石之间收回尾巴的沈炼:“……” 沈炼面无表情地使了个法术,轻松拖起了涤魂塔。 用尾巴卷住塔身,沈炼把涤魂塔收进储物戒,迅速沿着来路返回。 路过天井,看到立在围栏处的修罗伞,沈炼不由迟疑了半息。 修罗伞是邪煞灵器,对正道修士不仅毫无用处,还容易滋生心魔。可它对于魔修鬼修而言,却是难得的法宝。 藤黄竖瞳微微眯了眯,沈炼倏地跳下了廊顶。 原本的储物袋早随肉身一块儿没了,好在沈炼一路来抢了不少,其中一个小巧的储物戒就颇得他意。 正当沈炼催动扣于前足的储物戒,要把修罗伞收进去时,修罗伞忽然把伞面一掀开,支棱地伸出了七八根伞骨。 一直提防谢山姿方向的沈炼猝不及防,当场就被伞骨抓了个正着。 “哈哈,”用伞骨拎着沈炼,修罗伞笑嘻嘻道:“我抓到你了。” 头回行窃就被抓包的沈炼:“……” 闻言,刚刚查看完猩红魔元记录的上七息所发生的事情,沈炼藤黄的竖瞳略微转了转。 原以为被灵兽引来的雷劫劈毁肉身已经够倒霉了,却不想还有更倒霉的。 阴差阳错地主动送上门,沈炼在犹如天堑般的实力差距面前,踌躇不到半息,就决定先舔着老脸假装自己是灵兽,静观其变了。 这其中,除了拿不准谢山姿对魔修的态度之外,另一个主要原因是,被圈养的灵兽通常不会每日被人盯着。 “或许还能伺机使用涤魂塔。”沈炼心想。 他心存侥幸,将装作灵兽当成缓兵计。不过很快,他就会发现自己大错特错了。 顺从地张开嘴,沈炼才艰难吞了鹌鹑蛋大小的回转丹,又见谢山姿不知自何处,端来碗浮着火焰的赤色汤药。 另只手虚虚点了下沈炼脊背的伤口,谢山姿道:“单叶烈火草熬制的药汁,能祛除极寒剑气,治你外伤。” 听到这话,沈炼不由扭过头,龙角于谢山姿雪白衣领处划出浅浅折痕。 尚未打听到凌霜君洞府所在之前,沈炼吃了不少苦头。 内伤不说,光是外伤,就有不下七道。 而位于脊背位置,日出则愈,日落复裂的伤口,是昆仑剑所留下来的。 受伤之初,沈炼尝试过运行周天,想要自愈伤口。 但是险些斩断龙骨的昆仑剑剑气实在过于强横,任凭沈炼用尽了法子,都无法完全将酷寒剑气驱出体内,最后只好夜夜忍受皮开肉绽的疼痛。 现下,能解决昆仑剑气的灵药就在面前。 沈炼盯着可以照出龙影的汤药,沉默半晌,终于忍不住对谢山姿说了第一句话:“怎么喝?” 瞅了瞅沈炼两排上下交错的尖利牙齿,谢山姿将药碗搁回小案几,不紧不慢地从袖子里摸出块素白汗巾。 沈炼警惕地望着谢山姿的举动。 略略用力捏住沈炼的小脑袋,谢山姿边不由分说地将汗巾系在他龙角,边回答道:“我喂你。” 三两下就被汗巾包住脑袋的沈炼:“……” 明知目前的婴孩装扮有碍观瞻,然而碗沿递到嘴边时,还在谢山姿屋檐下的沈炼,不得不屈辱地把嘴巴张开条缝。 乌黑的汤药,经由谢山姿骨肉匀称的手指,慢慢倾进了沈炼嘴里。 ……然后顺着他嘴角,流到了素白汗巾上。 感受到嘴旁汗巾被漏出来的汤药濡湿,沈炼颇觉有些生无可恋。 单是如此,也就罢了。偏生谢山姿还用种诡异的温情目光,不错眼地凝视着沈炼,凝得沈炼毛骨悚然,恨不得竖起龙鳞。 沈炼无意识的僵硬,谢山姿似乎毫无所觉,仍旧稳稳当当地喂着药。 于是一个不便出声,一个聚精会神地喂药,两人俱不说话,满室寂然,只余得旁边小案几上的兽首香铜炉,静静燃着熏香。 缩在门外的方童子以及修罗伞,战战兢兢地看着这幕。 直到沈炼同汗巾把汤药均分完了,修罗伞才不敢置信道:“月兆喝药居然没有闹。” “而且凌霜君也没有发脾气。”方童子补充道,他转头看了眼修罗伞,“按照以往,你那么说话,他早就把你踹出去了。” “啊?”修罗伞用伞骨骚了骚伞沿,“我难道又说错话了吗?” 第59章 西窗烛 修罗伞:“我最喜欢小沈炼了!” 沈炼:“谢谢, 我不喜欢你。 所以问题就出在这里。 三百年前, 落霞宗掌门伤重。代掌门即现今已仙逝的大长老何又, 以涤魂塔为谢礼,恳请凌霜君谢山姿出手相救。 说来也是凑巧,落霞宗派人来时, 恰逢谢山姿难得心情不错, 因而允了救人。他前往玉莲山,毫无意外地顺利救回了落霞宗掌门。 掌门感激不尽,再三挽留谢山姿小住几日。 谢山姿着急回洞府,有些不耐烦, 正准备甩袖走人之际,察觉到了日思夜想魂牵梦萦的熟悉气息。 那气息不知为何,十分薄弱,若有若无的, 好似随时都会断了。谢山姿心急如焚, 不顾阻拦,蛮横又强硬地闯进了落霞宗的后山禁地。 禁地空荡而荒芜,杂草丛生, 除了汪澄澈干净的湖水,别无他物。 重伤初愈的掌门, 见谢山姿停住脚步,强忍着擦冷汗的冲动, 敢怒不敢言地上前打哈哈:“后山禁地久无人打理, 荒凉不堪, 实在不是个待客之地。凌霜君还是同晚辈——” 落霞宗掌门的圆场还没打完,就被谢山姿截断了话音:“湖下是什么?” 侧身看向掌门,谢山姿居高临下地冷冷问道。 掌门脸色当场剧变。 闻言,掌门身后其他几位位高权重的长老,俱戒备地围了过来,将谢山姿困囿其中,大有殊死一搏的意味。 谢山姿完全不将这些半截身子埋进土的糟老头子放在眼里,依旧声音冷冰冰地追问:“你们认识谢朓?” 谢朓两字一出,掌门便知道,事情瞒不住了。 “落霞宗开门立派之初,谢前辈曾经倾力相助,帮过大忙。”望着波光粼粼的湖水,掌门缓声道出了祖辈渊源:“后来谢前辈不幸陨落,开山祖师为谢前辈设立牌位,责令门下弟子世代供奉。” “这玉湖水底下埋着的,正是谢前辈的衣冠冢。” 大费周章地设了衣冠冢,又掩人耳目地埋在湖底,甚至将玉湖所在的后山划为禁地,轻易不让弟子进来。 如此前后矛盾,漏洞百出,向来剖根问底非要把事情弄个清清楚楚的谢山姿,却没有再多问。 人生在世,总是容易多方受掣。落霞宗只是个不大不小的门派,那些人当年连谢朓都杀得了,灭掉区区落霞宗,又是何等易如反掌。 落霞宗的开山鼻祖,特地将衣冠冢设在湖底,为的,也不过是希望在留下谢朓痕迹的同时,能保全门下诸人。 “好多年没听人提起谢朓了,”许久,负手背对着众人的谢山姿道,“把你知道和谢朓有关的事情,说来听听。” 约摸是看谢山姿神情不像那些人,掌门迟疑了会儿,如实道:“谢前辈早年外出游历,遇见我派开山祖师。彼时祖师落魄蒙难,被魔修所伤,谢前辈慷慨解囊,不仅花光了身上灵石,还将一身道袍卖了出去,这才凑够了灵石买回转丹。” “祖师伤好之后,想找谢前辈当面道谢,奈何谢前辈早在前夜便不辞而别。祖师没能找到人,甚至连谢前辈的名讳,都还是从他人嘴里知道的。” 谢山姿听着听着,嘴边罕见地浮出缕浅淡笑意:“的确是像他会做的事。” “衣冠冢内埋着的道袍,乃是当年谢前辈为凑灵石卖出去的那件。祖师赎回来后,始终没找到机会,还给谢前辈。”掌门苦笑着摇了摇头,“谢前辈陨落至今,已有一千八百年,晚辈只听闻过这些,其他的,就不甚了解了。” “是一千七百八十三年六个月又十四日。”谢山姿反驳纠正道,他也不管众人听了是什么反应,直接弯腰从玉湖里捞了尾四鳍胭红的鲤鱼,“这条开了灵智的灵兽鲤鱼,算作救你谢礼,我带走了。” 被谢山姿带回来的灵兽,正是日后跃龙门而化龙的小银龙前身。 而所谓的灵兽灵智,压根就是谢朓的元神碎片。 由于灵兽体内的谢朓元神碎片,实在过于微乎其微,担心碎片会突然消散的谢山姿,持续喂了灵兽两百年凝神草。 此外,为了防止发生夺舍情况,谢山姿还让灵兽在涤魂塔里住了近百年,直到元神碎片稳固,才放灵兽出来。 灵兽出来后,因为与涤魂塔相处熟稔,每回被修罗伞烦得没办法,就往涤魂塔里一藏。 这也是此次涤魂塔开启,谢山姿为何无动于衷的原因。 他以为被赶出木屋修罗伞“死性不改”,趁他不在,又偷溜进来闹着要玩捉迷藏。 另一边,位于涤魂塔内,沈炼刚刚适应了无边无垠的黑暗。 四周安静无比,没有半丝风声。喧嚣人世,连同追求成仙永生之路的欲望,都在这静寂安详的漆黑里,不由自主地淡了下来。 沈炼紧绷的上身稍稍放松了些,他前爪落了地,以蹲伏姿势趴在地上,没过多久,就有些昏昏欲睡。 慢慢的,周围好像起了层薄雾。带着凉意的雾如微微起伏的海浪,翻滚着擦过沈炼鼻翼,拂过他银色的尾巴尖。 眼皮半耷拉着,小银龙眉心灵台处元婴,逐渐停止了旋转。 元婴与沈炼的肉身长得颇为相似,长发乌黑,鼻梁高挺,唇珠是恰到好处的匀亭。嘴唇与脸颊因为修为损失惨重,在连续几日服用回转丹的情形下,纵使仍然显露着勉力支撑的青白色,也并不有损散朗淑清的气韵。 若不是眉眼间蕴藏的戾气过于浓重,平添了几分生人勿近的狠厉的话,他这相貌怎么看,怎么都是和魔修不沾边的。 眼下,不着寸缕的元婴胸口,狗皮膏药似的紧紧黏附着团白色柳絮物。 那是灵兽原本的灵智。 不知何时,涤魂塔里开始起了风。风似有若无地刮着,吹得沈炼睡意深了许多。 意识昏昏沉沉的时候,带着无尽凛冽杀意的罡风,突然毫无预兆地自沈炼上空斩落。 宛如紫电惊现天际,沈炼灵台内的元婴结结实实地挨了这刃刀风。 沈炼痛哼出声,混沌睡意几乎是立竿见影地消失地无影无踪,他当即就地打了个滚,险险避开了不疾不徐的第二刃刀风。 然而,慢条斯理的刀风,仅仅只是个开始。 间歇愈来愈短,来势越来越猛烈的罡风,不停地切向元婴与灵智的接触处。 半时辰过去,被罡风追着砍了半天,差点满地打滚的沈炼,发现了一件十分不幸的事情。 当然,这件事情,涤魂塔长华也发现了。 “月兆,你这是招了什么东西回来?”长华懒洋洋的抱怨声回荡在塔内,“我切了这么久,它反倒黏得更紧了。” 十分坦荡地停下了罡风,长华继续道:“恕我无能为力,我不切了,你找凌霜君去吧。” 说完,也不劳烦沈炼念口诀,涤魂塔自发变大,然后抖了抖,把沈炼抖了出来。 滚了小半圈才停下的沈炼,内视着深深渗入元婴的浑白灵智,犹豫不过两息,当真开门去找谢山姿了。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既然涤魂塔已经发现了沈炼体内异常,便也不用再试图隐瞒了。 “与其等到涤魂塔告诉凌霜君,不如主动说明情况,或许还能换得一线生机。” 打着这样念头的沈炼,循着空气中隐隐绰绰的熏香气息,来到了后院。 异常干燥温暖的通房内,谢山姿收回灵力,对自听闻何又死讯起,就一直不言不语的何又首徒元鸣山道:“再给你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后,带着你师父遗体出谷。” 僵硬如石头的元鸣山,听了这话,心里那股悔恨忽然化成熊熊怒火,毫无理由地转到了谢山姿身上。他偏过头,鲁莽又愚蠢地用近乎讥诮的口吻嘲道:“凌霜君能够保持住千年如一日的冷酷无情,肯定没失去过亲人。” “看在你师父刚为你而死的份上,我暂且不计较你这次口不择言以下犯上。”谢山姿道。 “至于你刚刚说的话,”谢山姿转过头,不带任何感情地看了眼元鸣山,“你以为我为什么不飞升?” 元鸣山本能地心下一惊,来不及品味话中含义,谢山姿已跨过房门了。 “下次说话前先掂量掂量自己的实力。”方童子好心道,他从衣襟内掏出何又的亲笔信,递了过去,“你师父留给你的。” 元鸣山心急火燎,一把抢了过去。等他匆匆浏览完,才发觉方童子还没离开。 为何又惋惜了声,方童子道:“你还没向我道谢。” 与此同时,重新和谢山姿回到里屋的沈炼,三言两语说清了自己的来历。 端着茶杯,谢山姿原本可有可无的态度,在听到三个字时骤然变了:“你说你生自哪里?” 沈炼委实很有些惊惴不安,生怕传说中坏脾气的凌霜君一圈揍得自己坐地升天,是以不得不老实规矩地回答:“万魔渊。” 砰的一声,瓷器磕地的清脆声响起,谢山姿手中茶杯不慎摔了个粉身碎骨。 两千年前,剑修谢朓殒身之地,正是万魔渊。 谢山姿着急回洞府,有些不耐烦,正准备甩袖走人之际,察觉到了日思夜想魂牵梦萦的熟悉气息。 那气息不知为何,十分薄弱,若有若无的,好似随时都会断了。谢山姿心急如焚,不顾阻拦,蛮横又强硬地闯进了落霞宗的后山禁地。 禁地空荡而荒芜,杂草丛生,除了汪澄澈干净的湖水,别无他物。 重伤初愈的掌门,见谢山姿停住脚步,强忍着擦冷汗的冲动,敢怒不敢言地上前打哈哈:“后山禁地久无人打理,荒凉不堪,实在不是个待客之地。凌霜君还是同晚辈——” 落霞宗掌门的圆场还没打完,就被谢山姿截断了话音:“湖下是什么?” 侧身看向掌门,谢山姿居高临下地冷冷问道。 掌门脸色当场剧变。 闻言,掌门身后其他几位位高权重的长老,俱戒备地围了过来,将谢山姿困囿其中,大有殊死一搏的意味。 谢山姿完全不将这些半截身子埋进土的糟老头子放在眼里,依旧声音冷冰冰地追问:“你们认识谢朓?” 谢朓两字一出,掌门便知道,事情瞒不住了。 “落霞宗开门立派之初,谢前辈曾经倾力相助,帮过大忙。”望着波光粼粼的湖水,掌门缓声道出了祖辈渊源:“后来谢前辈不幸陨落,开山祖师为谢前辈设立牌位,责令门下弟子世代供奉。” “这玉湖水底下埋着的,正是谢前辈的衣冠冢。” 大费周章地设了衣冠冢,又掩人耳目地埋在湖底,甚至将玉湖所在的后山划为禁地,轻易不让弟子进来。 如此前后矛盾,漏洞百出,向来剖根问底非要把事情弄个清清楚楚的谢山姿,却没有再多问。 第60章 封魂山 修罗伞:“我最喜欢小沈炼了!” 沈炼:“谢谢,我不喜欢你。 这一切都是未知的, 犹如隐藏在满口仁义道德皮囊之下的歹毒心肠, 没有谁能事先神机妙算地窥测到。 面对沈炼茫然又略显无措的眼睛,谢山姿低下头, 伸手轻轻碰了碰他眼皮, 回答道:“沈炼是你的名字。” 至于后一个问题,谢山姿停顿会儿, 面不红心不跳地扯谎:“我是你喜欢的人。” “我喜欢的人?”沈炼声音钝钝地重复。 显而易见,由于受了灵兽本身习性的影响, 寄身灵兽体内的细小元神碎片, 在与沈炼本身元神进行融合时, 酿成了一些不太好的后果。 譬如,沈炼目前的心智程度,足以同.修罗伞的平分秋色了。 不得不说凌霜君谢山姿真是位“慧眼识人”的英雄,沈炼单就说了两句话, 已经连他皮带骨地被看透了。 “嗯, ”谢山姿面色坦然地应了声,“你之前闭关时受了点伤,不过很快便能好了。等你伤好了,你就可以变成人身了。” 约莫是没察觉到危险和敌意,沈炼虽然将信将疑地看了眼谢山姿,但到底还是信了谢山姿的话。 从喉咙里发出声含糊的声音, 沈炼算是回应过了。 谢山姿瞧沈炼一副不谙世事的纯粹模样, 忍不住抬起指尖, 沿着他小巧别致的龙角摸到了鳞片柔亮的脊背。 沈炼开始本能地躲闪了下,后来大抵是被摸舒服了,遂不再扭扭捏捏地躲来躲去,反而颇为惬意地任由谢山姿抚摸。 谢山姿见状,干脆抱起沈炼,将他放置于臂弯处。沈炼皱起鼻子微微嗅了嗅,不出意外地嗅到了自己的气息。 安心趴了下来,沈炼顺势还用尾巴缠住谢山姿的手臂。 沈炼尾巴卷上来的瞬间,谢山姿整个人微不可察地僵了下。 从半月前的大雨夜起,谢山姿与沈炼重逢至今,这还是沈炼第一次主动朝他做出亲昵举止。 是以有那么一瞬间,谢山姿情不可控地想起了两千年前,被谢朓握住手腕的情形。 都是同样松弛刚好不多不少的力道,只是两千多年前,握住谢山姿手腕的那个人手是温的,而现在,沈炼尾巴是凉的。 谢山姿陷入回忆中不过两息,便醒过神来。他觑了眼沈炼的神态,见沈炼依然是双眼微眯的享受神情,心里不由稍稍松了口气。 两人的温存时光没能维持太久,被嘱咐看着火候的方童子端着药进来了。 “凌霜君,”方童子踮起脚,小心翼翼地把清漆托盘放在了塌间的小案几上,“凝神药熬好了。” 谢山姿眉眼还带着尚未褪去的温柔,连带着说话口吻都柔和不少:“放着吧,你和孟然先出去。” 被点到名字,正无聊到数伞骨的修罗伞欢快应了,头回不用劳驾方童子亲自来请,就兴高采烈地朝门口飘去了。 飘到一半,想起还没正儿八经地同沈炼说过话,修罗伞又转过来,将有绘画的伞面对准沈炼:“你好好喝药哦,喝完了我再来找你玩捉迷藏。” 闻言,矮胖的方童子顿时“虎躯一震”,当即死道友不死贫道地脚底抹油,溜之大吉了。 修罗伞交代完,刚想拉着方童子下水,结果扭头一查探,发现方童子的气息都闻不见了。 “哎呀,方童子已经躲起来了!”修罗伞急急忙忙地边飘边道,“我不和你说了,我先去捉他!” 眨眼间,两个平素里十分擅长叽叽喳喳聒噪的器灵就跑没影了。 掀起衣袍,谢山姿抱着沈炼在软木榻落座。沈炼浑然不觉即将“大难临头”,他傻乎乎地蹭了蹭谢山姿的胳膊。 “来喝药了。”谢山姿道,他把沈炼放在腿间,而后摸出块雪白汗巾,轻车熟路地包了个昧着良心都不能夸好看的拙劣兜嘴。 望着那个冲着自己脑袋而来的兜嘴,沈炼嗷地一嗓子嚎了出来,扭头就想跑。 然后他的反抗,情理之中被完全镇压住了。 对着满是可怜兮兮的藤黄竖瞳,谢山姿毫不为其所动,继续铁石心肠地把兜嘴套到了沈炼脑袋上。 套完了兜嘴,谢山姿还很不正人君子地趁机捏了捏沈炼的尾巴尖,非常假正经地安慰道:“一会儿喝完药,我便给你摘了。” 可怜被捏了敏感部位的沈炼,什么话都说不出,只好目瞪口呆地空张着嘴,任由自己变成块鳞片泛粉的僵硬石头龙。 谢山姿揪住大好机会,眼明手快地开始喂起药来。 喂完药,谢山姿要替沈炼擦干净嘴巴。沈炼愤愤地背过身去,用屁股对着谢山姿。 见到沈炼这副气呼呼的小姿态,谢山姿素来平板绷着的嘴角,不由牵出点融雪般的笑意。他把空了的药碗放进案几中间的内道,又取出只木盒来。 木盒不大,外头雕刻的九瓣莲花样,喻示着它出自佛修之地镜非台。 数日前,玉面佛不辞千里,特地送过来的佛香木盒,就是它了。 木盒底端触上案几,发出轻微的磕碰声。沈炼听见动静回过头,看见谢山姿轻松撤了盒面的禁制,从里头拿出粒黑色石头。 石头只有小拇指甲盖大小,呈浑然天成的圆形,隐隐透着寂然安详的光泽,与谢山姿额间透额罗坠着的那粒如出一撤。 “这是什么?”沈炼敏锐察觉到石头其中蕴藏极其强大又平稳肃穆的力量,忍不住伸出爪子想去捞。 正忙着摘下覆在额头的黑色勾花织纹的透额罗,谢山姿单手按住沈炼闹腾的小爪子,语气颇为无奈道:“以前你不是很讨厌和尚的东西,还老骂他们是三纸无驴的秃驴,现在怎么非闹着要了?” 话甫出口,谢山姿便知失言了。 果不其然,听了这话,试图抽出自己爪子的沈炼停下了动作。他歪了歪脑袋,恰逢谢山姿失了束缚的漆黑长发倾散下来,便刚刚好地避开了。 “我以前很讨厌和尚吗?”沈炼用小爪子拢住缕谢山姿的头发。 没了透额罗,谢山姿光洁平正的额头全然露出了出来,他垂下眼睛,长而卷的浓密眼睫逆着夕阳余光,仿佛淬了层温暖金边。 在据实相告和含糊其辞之间,谢山姿选择了前者。他稳了稳心神,边把透额罗中间坠着的已经碎出裂痕的石头,抠出来放在一旁,边言不由衷地道:“是不太喜欢。” “按照以前谢朓的脾气,‘不太喜欢’这句说辞的确是过于客气了。”谢山姿想,他将新取出来的黑色小石,镶嵌进透额罗中心位置。 看着谢山姿重新把透额罗戴了起来,沈炼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颇为认同地附和道:“嗯,我现在也不喜欢。” 略提了提唇线,谢山姿刚牵出有些宠溺笑意来,就看见头发还有一缕被沈炼握在爪子里,没能收进透额罗之下。 谢山姿:“……” 谢山姿只好再次摘了透额罗。 把所有头发梳理整齐,戴上透额罗之后,谢山姿正要合上佛香木盒,突然发现被换下来的石头不见了。 “喂,”爪子里握着残有碎痕的黑色石头,沈炼高高盘起尾巴,对谢山姿道:“你说我喜欢你,那你喜欢我吗?” 只是可惜灵器将将炼好,还未来得及给谢朓看就失窃了。 苏故闭完关出来,听见手下呈上来的消息,险些气得当场发狂。心急如焚之下,她连着下了三道妖君令,勒令众妖修追查屏风下落。 却不想屏风好似凭空消失了般,众妖修连着查了数十日,都没有半点头绪。 如此又过了半月,好不容易查到点关于地狱变屏风的线索,苏故立马日夜兼程,赶去西山海,想取回地狱变。 哪知她刚刚踏入西山海地界,就看见了传闻中天现血光,白日坠星的场景。 ——那是有望得道成仙的修士陨落后,才会出现的天地同悲景象。 坠星拖着尾巴掠过头顶,苏故不由愣住两息,没等她掐算出究竟是哪位大乘修士殒身,手下妖修传来的噩耗先到了。 谢朓死了。 死讯传来时,距离屏风被盗,不多不少,刚好七七四十九天整。 纵使心底已经猜到事情始末,苏故依旧拒不肯相信。然而她仅剩的零星半点侥幸,在血淋淋的残忍真相面前,终归还是破碎地彻彻底底了。 谢朓,白玉京有史以来首位晋入大乘期的剑修,成了第一个被地狱变屏风困住的人,也是第一个因此受到伏击而死的剑修。 可笑又讽刺的是,地狱变屏风原本是苏故准备送谢朓的生辰贺礼。 听到谢朓出事的消息,苏故一炷香之内,奔袭千里,从极西之地的西山海赶至万魔渊。 然后见到了赫然屹立的十二扇屏风地狱变。 以及那个她爱了一辈子却始终求而不得的男人。 无人知道苏故电光火石间做了怎样的决定,那些还未离开的行凶者,只看到一只九尾狐咆哮着露出狰狞獠牙,拼尽全力朝男人扑了过来。 第61章 方童子 修罗伞:“我最喜欢小沈炼了!” 沈炼:“谢谢, 我不喜欢你。 连着问了两次, 都没得到回应。谢山姿压根没往闹脾气的方面想, 只以为沈炼是因为久没回到水中,导致身体不适。 于是谢山姿交代完方童子好好看着落霞宗的四人, 就兴冲冲地带着沈炼凫水去了。 望着谢山姿兴致勃勃的背影,方童子打心眼里觉得这位凌霜君的某些方面当真是“聪颖过人”。 “再这样这样下去,凌霜君恐怕还有老长的路要走啊。”方童子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 “哎童子, ”同样被撇下的修罗伞,困惑地用伞骨戳了戳方童子, “凌霜君为什么要带沈炼去凫水?我明明记得沈炼不喜欢凫水的呀。” 修罗伞苦苦思索了好一会儿,都没能想出个中原因,只好草草归因于谢山姿了。 “难道是凌霜君想泡澡了?”修罗伞震惊道。 听着修罗伞的话,方童子没忍住朝天翻了个大白眼:“我怎么知道,要问, 你问凌霜君去。” 修罗伞立马认怂:“那我不问了。” 方童子懒得再理修罗伞, 他眼睛盯着不远处落霞宗的几人,双手拢在袖子里,像个小老头子似的板板正正地站着。 唠叨了整天的修罗伞跟着安静下来, 只用根伞骨悄悄勾着方童子的衣襟。 谢山姿寻了就近的干净河流,先是把沈炼丢了进去, 等他能熟练随水流起伏了,才慢条斯理地剥光自己。 “你也要凫水?”仰着肚皮浮在水面, 沈炼问谢山姿道。 与此同时, 听到可以就地歇息, 脸色有些苍白的傅晚照,随手擦了把额间的热汗。她也不介意干净与否,直接挑了个路旁枯木逢春的木桩靠着,席地而坐。 与傅晚照几乎并肩而行的常谦,面色比傅晚照稍稍好看些,但粗重呼吸明显透露出他同样累得不轻的事实。 选了个离众人不远不近的位置,常谦大刀阔斧地坐了下来。他略略喘匀气,便重新调整了坐姿,一条腿支着,另条腿随意地贴着地面蜷起来,然后掏出柔软丝质状的方巾,又开始擦他的剑。 傅晚照原先对这个眼里只有修炼不怎么爱说话的常师兄还算尊敬推崇,但经历了岑致失踪他反应冷淡后,心里就有了些愤懑不满。因此她只看了眼,便收回了目光。 坐在傅晚照左手边的,是片刻前还嚷嚷着再走下去,就得命不久矣的方明观。 休息不过两三息,傅晚照气还没完全喘匀,方明观已经恢复到生龙活虎又精神奕奕的状态,这会子正腻在元鸣山身上,闹着要吃东西。 “师兄,我肚子饿了。”方明观胳膊挂在元鸣山脖子上,语气仿佛分毫不少地掺了十斤让人鸡皮疙瘩的秘药。 “掌门让带的辟谷丹吃完了?”面对有同床情谊的方明观,元鸣山拿出截然不同的体贴耐心,温和询问道,“我这里还有些,你拿去先吃一粒吧。” 也许是近日元鸣山不断退让的缘故,又或许是因为同前方谢山姿几人的距离远了,在拿捏手段方面颇有造诣的方明观,当即不依不挠地得寸进尺,表示想吃烤野兔。 “出来前你答应过给我做烤野兔的……”方明观拖长音调撒了会儿娇,见元鸣山依旧岿然不动,当即脸色微沉,整个人从他怀里退了出来。 “呵,我就知道会有今日。”方明观冷笑了声,接着咄咄逼人道,“元鸣山,你敢不敢对天发誓,你和他绝无私下瓜葛?!” 元鸣山头痛起来,明明心里越来越不耐烦,面上却仍端着好脾气的模样,温言软语地哄着方明观。 哪料到越哄,方明观闹得越厉害。 听着两人嗓音愈来愈高的争执声,嗅着空气中春日特有的湿润花香,和枝条新芽散发的清新香气,傅晚照心里反而愈加浮躁起来。 这种隐隐暴动的浮躁,在元鸣山点名让她去抓两只兔子来时,达到了顶峰。 “我不去,”傅晚照看也不看方明观,断然拒绝道,“谁要吃谁自己去。” 元鸣山置若罔闻,顺便点了旁边的常谦:“常师弟,你同小师妹一块,速去速回。” 傅晚照还没来得及说话,就看见常谦已经站起身,边动作利索地收剑入鞘,边一言不发地往林子深处走了。 傅晚照:“……” 在心里恨恨骂了句常谦,傅晚照到底拗不过元鸣山有如实质般的命令目光,硬着头皮跟了上去。 几人暂时停下来休息的林子,位于重峦叠嶂的浮图山山脚。经过日光驱逐,雾气散了许多,仅剩下寥寥无几的薄雾,轻烟般笼罩着低矮的荒草和腐朽落叶。 傅晚照跟在常谦身后,没走几步,便听见他道:“小师妹,你往左我往右,半盏茶为限,不管逮没逮着,都回到此地汇合。” “此地接近清虚门,为防遇见清虚门下弟子,我们还是不要分开行动为好。”傅晚照忧虑道。 向来谨慎细微的常谦却一反常态,执意道:“走不了太远,有方前辈在,你怕什么。” 丢下这句话,常谦自顾自地转了个身,往右边去了。 终究是被细心呵护长大的姑娘,傅晚照被不阴不阳地刺了句,面子登时有些挂不住,扭头就朝与常谦相反的方向去了。 等傅晚照逐渐远去的脚步声完全听不见了,常谦才停下不紧不慢的前进。他抬手按在剑柄上,对着雾霭弥漫的空荡树林低喝道:“出来。” 闻声,一只鲜血淋漓的手,缓缓从常谦背后伸出来,挣扎着搭上了他肩膀。 那厢,傅晚照奔波半天,终于撞见只肥嘟嘟的野兔。 硕大圆润的灰色野兔,几乎是静止不动地半隐在草丛里,只有嘴巴极细微地翁动着,像是在确认四周是否安全无虞。 傅晚照并没有急着出手,她站在原地,闭着眼睛深呼吸两次,而后手指翻动,开始无声无息地结印。 落霞宗派去前往无边海历练的五位弟子,每个都有过人之处。天赋不算特别出众的傅晚照,之所以有幸被挑中,是因为她有一项过目不忘的能力。 ——无论什么复杂灵术,只要亲眼见过其运作手势,傅晚照便能不差分毫地使出来。 眼下,傅晚照正在使用的灵术,就是昨日方童子为了从火堆里取地瓜,无意间用过的隔空取物术。 灰兔似乎察觉到了危险,猛地绷直了后腿,准备逃回它那有三窟的兔子洞。 当然,普通的兔子是决计不可能自傅晚照眼皮子底下逃脱的。 虽然结印的动作又快又熟练,但其中灵力分布傅晚照捕捉得仍有些不到位,是以她使出来的隔空取物术稍稍偏了点准头。 不过总归还是捉来了野兔。 面无表情地掐着不停挣扎的灰兔短尾巴,额角渗出细密汗珠的傅晚照,并没有发现她挂在腰间储物袋,曾经短暂地亮了两下。 只闪了半瞬,就力有所不逮地重新黯淡了。 傅晚照略略估算了下时间,差不多快到约定的半盏茶功夫。她拎着兔子,正打算回去的时候听见了水流声。 兔子的尿骚味片刻不停地从右手虎口处传来,任何喜欢干净舒爽的姑娘,都不可能在可以清洗的情况下继续容忍,傅晚照也不例外。 略迟疑两息,傅晚照就决定循着水声过去,结果才走了数十步,意料之外地听到了说话声。 “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我对岑致半点兴趣也没有,你那日所见是中了迷障的幻想!”元鸣山的声音听起来颇为气急败坏。 “你怀疑我对你真心也就罢了,我有多恨岑致夺走我领头位置,拿了原本属于我的饕餮衣,难道你不清楚?” 约摸是见元鸣山生气了,方明观的态度软了下来:“鸣山,鸣山我错了,我不该怀疑你,都怪我太怕失去你了。” “鸣山你放心,”方明观主动搂住了元鸣山,“饕餮衣我一定会想办法替你拿回来的。” 顿了顿,方明观继续道:“现在有那几个碍事的前辈在不好动手,等到了无边海里头……” 话说到这里,方明观不由眯了眯眼睛,眼底飞快闪逝过狠厉。 前往无边海历练的弟子,常有伤亡,届时死了个岑致,只要处理妥当,不露出端倪,谁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元鸣山却从方明观的话里听出了别的意思,他一把拉开方明观,压低声音问道:“你知道岑致下落?” “怎么可能?”方明观露出厌恶表情,“我烦他还来不及,哪里会有心思关注他去了哪里。” 说着,方明观柔软嘴唇贴上了元鸣山的,整个人都挤进他怀里:“好了不要再提他了,多扫兴……” 被撩起欲望的元鸣山,情理之中地没有察觉到,方明观至始至终都避开了他的眼睛。 令人面红耳赤的暧昧声传了过来,听出一身冷汗的傅晚照,蓦地咬住了牙关。 竭力克制住冲上去对峙的念头,傅晚照如来时般悄无声息地退了回去, 行至中途,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傅晚照猛地回头,低声喝问:“谁?” 直到大半个时辰过去,昨天特意留着的地瓜都烤熟了,岑致还未出现,傅晚照这才开始担心。 “元师兄,岑师兄有没有同你说他去做什么?”傅晚照当即找了元鸣山。 同元鸣山异常亲昵的方师弟方明观,最近不知道怎么了,同元鸣山闹了好几天别扭。元鸣山哄人哄得有些筋疲力尽,听了傅晚照的话,语气不怎么耐烦地否认道:“没有。” “可是已经快一个时辰没有见到岑师兄的人影了,元师兄要不你和我去找——” 傅晚照的话还没说完,方明观就不阴不阳地插了进来:“怎么,岑师兄这么大个人,小师妹还怕他走丢不成?” 傅晚照急忙辩解:“我不是这个意思,我——” “不是这个意思是什么意思?”方明观再次打断了傅晚照,“掌门把饕餮衣都交给岑师兄了,这草没半寸深的野外,难道还有什么凶兽能在饕餮衣的保护下吃了岑师兄?” 傅晚照接连被呛了两次,另外位不善言辞的落霞宗弟子常乾,始终冷眼旁观,不置一词。 旁边被捉迷藏吓到跑出来烤地瓜的方童子看不下去了,他抹了两把锅灰般乌七八黑的手,起身道:“我跟你去找找吧。” 第62章 金鹏鸟 修罗伞:“我最喜欢小沈炼了!” 沈炼:“谢谢, 我不喜欢你。 两月前,沈炼千方百计从彩云间回来, 发现洞府早被雷劫劈得渣都不剩。他犹豫许久, 还是去找了趟胡枝子。 沈炼本是存了点向胡枝子求助的意思,却不料这位亦师亦友的朋友盯上了他龙骨,不仅亲自端来溃灵散,更是在其后出其不意地直接动手,以昆仑剑气伤了他脊背。 好在两人境界素来旗鼓相当,沈炼侥幸逃脱之后,胡枝子一路追查, 查到落霞宗时,失去了沈炼的行踪。 胡枝子也不气馁, 暗中打探许久,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 让他打听到了一个消息。 有个筑基期修士, 在凌霜谷地界的小集上, 卖出去片银色的龙鳞。 接下来的事情堪称无比顺畅了,胡枝子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顺藤摸瓜知道了修士的姓名。他跟着闫玉生来到玉莲山地界的大集,还未找到机会询问清楚, 便碰到了专门等在小道中间的沈炼。 闫玉生瞬间毙命,胡枝子操控闫玉生的法宝五色太乙瓶, 稳稳当当地将沈炼收了进去。 委屈在小小的太乙瓶中, 沈炼闻声明显松懈下来, 他看着瓶外胡枝子那张泛着隐约黑气的脸,颇为好整以暇地寒暄道:“别来无恙,胡枝子。” 胡枝子不紧不慢地踱过来,捡起地上的太乙瓶晃了晃,冲沈炼笑道:“念在朋友一场的份上,你有什么遗愿不妨说来,我尽力替你完成。” “哦?”沈炼发出声疑惑的单音,他慢条斯理地牵动布满鳞片的嘴巴,接着道:“我若要你的命呢?” 最后的字音荡出沈炼尖利牙齿,暗中提防的胡枝子率先出手,两股截然不同的暴戾魔元应声悍然相撞。中品法宝太乙瓶压根承受不住两位元婴期修士的魔元注入,当即咔啦一声,化为齑粉。 沈炼先前魔元,即修为大损,才取了些道修的真元补上,根本无法与魔元充沛的胡枝子相比,如果非要以魔元相拼,沈炼不出三息必败无疑。 太乙瓶一碎,心知绝不可恋战的沈炼立马往后倒掠数丈,避开了胡枝子来势汹涌的法术。 胡枝子一击未中,并不忙着追击。他边慢慢抽出背后的昆仑剑,边左手不动声色地结印:“你我许久不曾过招,怎么今日才起了头,就急着要走?” 话音未落,胡枝子举剑一斩,隐藏其中已然成型的杀招随之朝沈炼射了出去。 沈炼翻身一跃,以尾巴勾住树枝,森寒剑气险而又险地擦着他龙角横斩过去,没入不远处的山体,登时响起巨石翻滚的轰隆声。飞鸟受此惊吓,尖鸣着扑出树林。 倒挂枝头的沈炼,刚刚旋腰坐正,眼前就陡然出现了一支疾射而来,以魔元凝聚的细箭。 说来托了三趾爪的福,沈炼压根施不出复杂法术,更不用提使用刀剑之类的武器了。有昆仑剑在,他同样近不了胡枝子的身,原想凭仗小巧身形脱身,却偏偏关键时刻,遇上了记忆轮回。 沈炼藤黄竖瞳茫然眨了下,紧接着,细长瞳仁骤然紧缩。 眼底清晰倒映出细箭模样,如同摆设的漂亮龙鳞在魔元制成的细箭面前,毫无抵抗之力。沈炼眼睁睁地看着细箭轻而易举地穿透了龙鳞,径直射.进了他眉心,穿元婴而出。 沈炼灵台处的元婴受此重创,发出声痛到极点的尖叫。黏附在元婴胸膛处的莹白灵智趁机迅速聚拢,蛮横侵入了元婴。 乍然侵进别的东西,沈炼无边无垠的识海剧烈震荡起来,犹如飓风下的海浪翻天覆地地搅动。他连半句痛哼都没来得及发出,就被两个元神碎片互相融合而带来的剧痛震得失去了意识。 而他识海里,猩红魔元记录的字迹,被两股识海交汇所产生的动荡慢慢消除干净,直到再也寻不着半点痕迹。 攀附在枝头的小银龙失力坠落,前爪的雪白布条犹如蹁跹蝴蝶翻飞而下。胡枝子疑心有诈,犹犹豫豫地缓慢靠近。然而他走至中途,还未够着沈炼,就已经先感受到了铺天盖地的威压。 “大、大乘期修士的威压!”胡枝子猛地咬紧牙齿,心中惊骇无比。他体内血气翻涌,险些被威压弄得当场跪下。 不甘地瞪了眼落到地上的沈炼,胡枝子终究还是选择了保住性命,匆忙御剑逃了。 在方圆百里内的无数修士,都被大乘期威压弄得两股战战,恨不得俯首磕头之际,谢山姿终于找到了沈炼。 静静趴伏在初春缃黄色落叶间,沈炼双眼紧闭,脊背略略起伏着,。 捞起软绵绵的沈炼,谢山姿抬指温柔拭去他嘴角血迹。 “凌霜君……”紧跟其后而来的方童子,胆战心惊地看着谢山姿眉心光芒越来越暗淡的黑色小石。 仿佛察觉到了方童子的担心,谢山姿额间透额罗坠着的奇特黑色小石,竟然无声无息地裂开了道细缝。与此同时,小石表面的微光略微闪了闪,而后所有微光油枯灯尽般湮灭。 谢山姿对此毫无所觉,他单手抱着昏迷的沈炼,淡声对空气吩咐道:“去把那个人抓过来。” 宛如薄雾凝聚的轻烟,悄然无声地拢成数位看不清面目的人形。人形整齐划一地向谢山姿下跪行礼,又齐声道了声“遵命”,便如来时般散去。 谢山姿交代完,带着沈炼要走。方童子小跑数步,张开双臂拦住了他。 “怎么,”谢山姿毫无情绪道,“你要造反不成?” 方童子摇了摇头,欲言又止道:“凌霜君,你的眼睛……” 谢山姿斜斜扫了眼方童子,狭长丹凤眼眼底,是深如凝脂的血红一片。 当着方童子的面,谢山姿眼睛里血红逐渐退了下去,重新恢复成了瞳仁漆黑而深邃的平常模样。映衬着斜挑入鬓的乌黑长眉,与唇角内敛的殷红薄唇,俨然还是享誉白玉京,同九尾狐苏故齐名的二美之一。 “你去叫醒曲无寡,”谢山姿边抬腿边道,“让他修好修罗伞。” 方童子脚步不由停了半息,他低低应了声,又赶忙跟上谢山姿的步伐。 沈炼这一昏迷,足足昏迷了四天四夜,才睁开眼睛。 被修好的修罗伞正无所事事地用伞骨虚点着沈炼,见他醒了,欢天喜地地蹦跶着相告:“凌霜君,沈炼醒啦!” 熬着药的谢山姿忙不迭从外头跑进来 ,对上了沈炼宛如新生婴儿干净澄澈的藤黄竖瞳。 “沈炼是谁?”沈炼奇怪地问道,不待回答,他又懵懵懂懂地继续发问:“你又是谁?” 胡枝子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修,从来没有什么是非对错观念。在他的观念里,修士只分为两种,一种是能杀的,一种是杀不了的。这点与沈炼的立世准则不谋而合,因而被沈炼看做半个朋友。 两月前,沈炼千方百计从彩云间回来,发现洞府早被雷劫劈得渣都不剩。他犹豫许久,还是去找了趟胡枝子。 沈炼本是存了点向胡枝子求助的意思,却不料这位亦师亦友的朋友盯上了他龙骨,不仅亲自端来溃灵散,更是在其后出其不意地直接动手,以昆仑剑气伤了他脊背。 好在两人境界素来旗鼓相当,沈炼侥幸逃脱之后,胡枝子一路追查,查到落霞宗时,失去了沈炼的行踪。 胡枝子也不气馁,暗中打探许久,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让他打听到了一个消息。 有个筑基期修士,在凌霜谷地界的小集上,卖出去片银色的龙鳞。 接下来的事情堪称无比顺畅了,胡枝子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顺藤摸瓜知道了修士的姓名。他跟着闫玉生来到玉莲山地界的大集,还未找到机会询问清楚,便碰到了专门等在小道中间的沈炼。 闫玉生瞬间毙命,胡枝子操控闫玉生的法宝五色太乙瓶,稳稳当当地将沈炼收了进去。 委屈在小小的太乙瓶中,沈炼闻声明显松懈下来,他看着瓶外胡枝子那张泛着隐约黑气的脸,颇为好整以暇地寒暄道:“别来无恙,胡枝子。” 胡枝子不紧不慢地踱过来,捡起地上的太乙瓶晃了晃,冲沈炼笑道:“念在朋友一场的份上,你有什么遗愿不妨说来,我尽力替你完成。” “哦?”沈炼发出声疑惑的单音,他慢条斯理地牵动布满鳞片的嘴巴,接着道:“我若要你的命呢?” 最后的字音荡出沈炼尖利牙齿,暗中提防的胡枝子率先出手,两股截然不同的暴戾魔元应声悍然相撞。中品法宝太乙瓶压根承受不住两位元婴期修士的魔元注入,当即咔啦一声,化为齑粉。 沈炼先前魔元,即修为大损,才取了些道修的真元补上,根本无法与魔元充沛的胡枝子相比,如果非要以魔元相拼,沈炼不出三息必败无疑。 太乙瓶一碎,心知绝不可恋战的沈炼立马往后倒掠数丈,避开了胡枝子来势汹涌的法术。 胡枝子一击未中,并不忙着追击。他边慢慢抽出背后的昆仑剑,边左手不动声色地结印:“你我许久不曾过招,怎么今日才起了头,就急着要走?” 话音未落,胡枝子举剑一斩,隐藏其中已然成型的杀招随之朝沈炼射了出去。 沈炼翻身一跃,以尾巴勾住树枝,森寒剑气险而又险地擦着他龙角横斩过去,没入不远处的山体,登时响起巨石翻滚的轰隆声。飞鸟受此惊吓,尖鸣着扑出树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