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建擎再醒过来时,天边都已经重新泛白了。
他躺在床上吩咐了之后的兵力部署, 完全均分的安排让其他几位少爷出门时都抑制不住地挂了笑在脸上, 引得那些以为大帅时日不多的仆从们面面相觑。
竹猗一直坐在门口的石凳上不动。
徐徐升起的晨光扑在她脸上,从侧脸看过去时还能瞧见如玉般的脸颊上的细碎绒毛,长睫卷翘, 鼻梁挺直, 下颚翘起个优美的弧度。
宛若晨风里俏生生绽放的玉兰花。
干净, 娇媚, 立在原地不动不笑就自成风景。
在场最小的六少爷也比她大了一岁。
少年慕艾,正是贪看美人的时节, 加之权力在握, 正热血沸腾, 路过时几位少爷就停步看了几眼,又若无其事地相伴着走开。
直到迈出了大门, 平日里最风流的三少才啧啧了两声, “父帅看人的眼光……”他省了后半句话,“只可惜就是不会怜香惜玉了点,那小美人的脖子可掐得不轻。”
他说得还算有些含蓄,只比他小了半岁的五少爷可就直接多了。
“父帅找了个年轻的不也正好,以后他用不着了,不都便宜了我们?”
他朝里面瞧了两眼,正好看见站在门口的邱副官, 话说得更大声了些。
“大哥这次可没比我们多拿好处, 这以后的好处想也不会比我们多了。那小美人要长眼来求我, 我说不定就先把她纳了,也免得被咱几个轮流着玩残了……”
他这话喊得大声,且这里离主屋并不远,站在旁边的四少心颤了下,赶紧一把拽住了他的衣袖,“你小声点,不怕被父帅听见了?!”
“怕什么,”五少爷毫不在意,“反正父帅现在一个都不信,我先看看我们的好大哥……”
看他刚才观察得准不准,他们那位完全不近女色的大哥,是不是真的看上了父帅新娶的小妾,连人家不小心绊个脚,都紧张得屏息了。
他又调笑了几句,转眼就看见了宋槿从主屋出来,手按在了腰上。
常五少在那个瞬间立即就猜到了宋槿要干什么,只可惜他反应的速度还是稍微慢了几分,子弹破空而来,在他脖子上刮开了一道口子。
宋槿站在门口,居高临下地看着捂着涌血的伤口,“赫赫”喘气的常五少和其他几个满脸不敢置信的少爷,将还有些发烫的枪收回了腰间。
“知道我有底线,就别踩。”
他说完就转身回府。
门口站岗的两位士兵笔直地站着,似乎压根没看见什么。
同是大帅府的爷,又是刚才被大帅派遣了同样兵力的将领,在此刻高下立见。
宋槿进了主屋,站在两步外和竹猗对视。
隔了几个呼吸没说话,两人看着更像是在玩“谁眨眼谁就输”的游戏。
最后还是竹猗少些耐性,“大少能否让我和大帅独处片刻?”
宋槿犹豫了一瞬,点头,上前一步缩短了和她之间的距离,低声叮嘱她,“他要是还打你的话,你就大声叫我。”
“不要疼了再叫,他敢伸手碰你,你就叫我。”
竹猗被他这一本正经的叮嘱差点逗得笑出来,为着温婉的形象憋了憋忍住,点了下头就往里走。
只可惜她憋笑的表情有些痛苦,看在宋槿眼里就是她有苦难言。
于是他又往前走了几步,借着军大衣的遮挡,拉住了她的手腕,竭力放柔自己冷硬的嗓音,“你不要怕他,我会保护你。”
竹猗往前走的步子顿了下,之前有过一次的熟悉感再次席卷而来。
她看着宋槿,将这个名字放在嘴里默念了两遍,想起了之前有个界面里,死死地巴着她的衣袖不放,最后被她收养,起了个名字也叫宋槿的那个孩子。
同叫一个名字,这个可不像她亲手带大的那个软萌小泪包。
她习惯性地反手过来,在宋槿的虎口上捏了捏以作安抚,“放心,我有分寸。”
一直在默默地偷窥着他们的举动的苗三旦瞧了眼那扇已经关上的门,又瞧了眼在门口石阶上坐下,耳朵红得一塌糊涂的大少,摸着下巴望天思考。
这小年轻们的恋爱,到底是嘛个玩意儿?
咋勾个小手,就让人闻到酸臭味了?
竹猗进了房门也没着急去看床上的常建擎,她走到桌边,试探了下茶壶的温度,拿两个杯子轮流替换着倒来倒去,感觉温度差不多了,才走到床边放下。
茶放在床头,她人坐在床边,都一动不动。
常建擎自她进门后就在看她的举动,听见过来的脚步声才闭上眼,这会儿听不见更多的声响,等了又等,终于掀了眼皮子。
在床头坐着的人只留下个侧影,脊背挺得笔直,在光影里的脸模糊得看不清。
常建擎心下一动,只觉浓浓的愧疚漫上心头,冲着那侧影就喊了声,“慧贞!”
“大帅认错人了,”竹猗转过头来,看常建擎的眼神依旧不谄媚,却多了几分疏离,“逝者已逝,大帅改变不了过去,更该珍惜眼下。”
常建擎在她开口时就躺了回去,闭了眼不说话。
但竹猗却没打算罢手,径直给他灌毒鸡汤,“大帅为将可功成名就,为父为夫却可以算是一败涂地。你伤重在床,儿子们却只在意到手的权势兵力有多少,你后院姬妾无数,却都在筹谋你死后该如何去求荣华富贵。”
“大帅,你活得可真失败啊。”
常建擎额上的青筋早就突突地起跳了,“就是如今,我杀你也易如反掌。”
他怒极反笑,要不是力有不逮,真的会跳起来掐住竹猗的脖子,“你别以为有宋槿护着你就万事无虞,这府上还是我说了算!”
竹猗突然就笑出了声,像是听到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笑话,“到如今了,您居然还相信那子虚乌有的传言,将唯一会真心护您的人推远。”
“您扪心自问,若是您真有一日气息奄奄了,将这大帅府交给大少以外的人,您会不会下一瞬就被人用枕头蒙死在这里?”
“您信不信,世上一报还一报,您如何对别人,别人就如何对您!”
“堂堂南方军的统帅,在自己的属城里被人刺杀,居然只能仓促找个西洋大夫来,跟来的护士居然还听不懂西洋话……您难道能说,这一切都是巧合?”
“连我的丫头都知道您倒下了我没有好日子过,其他姨娘难道不知道?您如今能安心在这养病,芸瑶城没有被北军的人围住,是因为谁,您心里没有底?”
“对,大帅定是觉得大少与我过于亲近,我才站在他那边的。”
“可他护住了我的所在的城池,他救醒了我的丈夫,他一次次帮我,一次次看在他父亲,他母亲的面子上救我,我为何不与他亲近?为何不站在他那边?”
竹猗越说越激动,沙哑声音拔高得有些尖锐,整个人都从椅子上站起来,一颗颗掉下的眼泪在半空中滑过闪亮的银线……
她像一只被踩中了尾巴,终于炸开毛了的猫。
可猫再生气,却依旧没有去伤害那踩它尾巴的主人。
明明她说的话又尖锐又难听,常建擎却从中听出了几分滋味,每一句都是在为他担忧,每一句都是在帮他撕开眼前不想去看的迷雾。
自从他坐稳南方军后,已经有很多年,再没有人敢这样和他讲话了。
常建擎看着她一直没打断,甚至想她再多说几句。
可竹猗像是发泄得差不多,整个人都累了,她转头看向在她拔高声音后就立即出现在门口的宋槿,心灰意冷地叹了口气,终于自进门后第一次和常建擎对视。
“您总是这样,”她说得无力又哀伤,“不知道到底谁是真的对您好,就肆无忌惮地伤害着那些真的将您放在心上的人,让他们都累得不知怎么是好了。”
她最后伸手擦了下眼角的泪痕,借此收拾自己的情绪。
再开口时,嘶哑的声音又回到了一贯的温柔平静,“您方才交代了那么些话,一定觉得口渴了,茶就摆在您手边,想喝就喝两口吧。”
说完也不给常建擎反应的机会,转身就出了房门。
原本整个表演过程流畅,效果感人,她伤心离去的背影一定能引起许多脑补。
但走到门口要迈门槛时,不知是因为昨晚没睡还是因为没吃早饭,竹猗感觉到眼前一黑,继而腿脚一软,好险就要磕在地上。
及时扶住了她的胳膊肘的宋槿遭到的惊吓似乎比她本人的还多,深吸了一口气才将她松开,双手却没再和往常一样笔直的垂在两侧,而是微微弯曲着待命。
时刻准备着在她快要摔倒之际扶住她。
瞬间就让竹猗想起来她曾在公园里看见过的两岁宝宝学走路,人高马大的爸爸在身后弯着腰随时准备救命的画面。
她好像,不管怎么恶心常建擎,都对和他长得五六分像的常宋槿充满了好感。
竹猗有些无奈地肯定了这个结论,转回头来“啪啪”两下将宋槿虚虚举着的手放了下去,第一次真心实意,却恶声恶气地警告他。
“你以后要学了你爸这臭脾性,看我不好好收拾你。”
跟着听见的邱副官脸上的神情无限微妙,苗三旦却差点笑破肚皮。
偏偏宋槿却觉得她这句话训得他通体舒畅,那种“我终于找到殿下了”的感觉实实在在地将他包围,带着他嘴角都在使劲地往上翘,“我不会的。”
按着历史上那个连个女孩子的手都没拉过的常宋槿的作风,他的确是不会。
但他也绝对不能背上觊觎父亲小妾的骂名。
竹猗按了下眉心,觉得自己的任务又加重了。
她转头看向满脸是笑的宋槿,诚挚地发出邀请,“要一起用早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