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掉BOSS来上位[快穿]》 第1章 摄政长公主(1) 深宫中的暗夜是会吃人的。 九曲盘旋的宫道,两侧因照料的宫人力所不及而飘摇黯淡的烛火灯盏,那些枉死在角落各处的阴魂厉鬼,还有那些,在暗夜中筹谋着,或已在进行着的阴谋。 一个个都像是贪吃的野兽,张嘴就咬住靠近的人。 掌管洒扫的太监匆匆从回廊中走过,天色正当漆黑,但雪下得这样大,长公主明日出行时若是被积雪沾湿了鞋,他们所有人都会被活活打死。 他低声叫醒那些个瘦弱干瘪的小太监,吩咐好他们在院中各处打扫。 院子里的雪被清了大半,三十几岁的掌管太监到处奔波,累得额头都在冒汗。 正擦着汗回头,就瞄见回廊上有个人影一晃而过。 刚才聚在巴掌大的火炉旁听见的那几句嚼舌根的话立刻泛上心头,他后颈上的汗毛根根立起,低声惊呼。 “你个狗崽子在叫什么?不怕惊了长公主的好眠!” 坐在廊上打盹的太监被惊了神,脑袋一点磕到了自个的舌头,怒气冲冲地三两步迈下台阶,劈头盖脸地就朝着洒扫太监打去。 他不过二十左右,这月借了长公主那位正得宠的男宠的势,在长公主面前也有些脸面,内宫里连幼帝身边的总管太监见他都要退让三分,亲手打个品级低的小太监,人家连躲都不敢躲,遑论是还手。 拳打脚踢了小半炷香,那太监躺在地上,满脸是血,进的气都没有出的气多。 跟着侯在廊下的小太监们赶紧过来,寿公公前寿公公后地叫着,又是捧了铜盆让他净手,又是递了暖炉让他暖暖。 那被围捧着的寿公公一摆手,“行了,咱家打出了一身汗,还要暖什么手。” 他指了下还躺在地上的掌管太监,满眼都是阴骛,“把人丢到内训司去,就说扰了长公主殿下的好眠,让他们好好招待着。” 这话一出,人是十天半个月死不了了,但却不如死了好。 过去拖人的小太监还有些于心不忍,抬头正要瞄一瞄人还有几分活气,却正好看见一个黑影潜进了长公主所在的寝殿。 他正要禀告,手上拖着的人就吐了一口血沫出来,还混了半颗牙。 这不是寿公公打得半死的第一人,之前有位小太监上的茶合了长公主的口,得了句“好”,转头就被活生生打死在了寿公公的小院子里,他手底下的人都得看着,看那小太监被打得皮开肉绽,一点点地咽了气。 再念及同样几个“教训”,小太监再不敢多嘴,蒙头就将人拖走。 左右他方才是闭着眼的,暗夜里眼皮一耷拉,眼前不全是黑。 唐竹猗一路潜进长公主的寝殿,弄晕值守的侍女,拨开帷帐看向床上。 【叮,目标人物已锁定,请再次确认人物信息】 【淳于曦,繁朝恪宗嫡出长女,自幼备受恪宗宠爱,元熙十六年,恪宗驾崩,立嫡出三岁幼子淳于拓为新帝,淳于曦为摄政长公主,总朝政,代幼弟之职。原恪尽职守,励精图治,于幼弟亲政后隐于长宁行宫,不问政事;后沉迷男色,亲近小人,民生载道而揭杆反,奸臣篡权,通徵六年,九岁幼帝被溺亡,繁朝灭。】 【任务内容:代替淳于曦,完成她的人生轨迹】 借着夜明珠的光亮,她稳稳地就把匕首架在了长公主的脖子上,缓缓用力。 被一阵疼痛惊醒的长公主下意识伸手过去,摸了满手的血,顿时就睁开眼,瞪着近在眼前,把匕首架在她脖子上还敢朝她笑的人,“来人!” 她朝着外面大叫,指着昏睡在地上的侍女,“贱婢,你就是这般照料本宫的。” “不着急骂人,”唐竹猗拿沾着血的匕首在长公主脸上擦了擦,“先带你去个地方,免得你觉得自己死的冤枉了。” 她单手提着长公主,在皇宫鎏金瓦上飞奔,很快就停在了一个小院子里。 落下时就闻到了满鼻子的血腥气,还有不绝于耳的□□。 长公主看清院子里那些趴在地上蠕动的,浑身都浸了浓艳的红色的东西是人之后就尖叫一声,奋力要挣开唐竹猗握着她的手,“你是何方宵小,居然敢劫掠到本宫头上?等本宫脱困之后,定要将你千刀万剐,灭了你家满门!” 唐竹猗“啧”了声,松了手,“这里可都是你干的好事,这些人都是被你,或者是你那些手下们虐打之后扔过来等死的。” 长公主抽回自己的裙摆,顺便给那个胆大包天地敢拉她的裙裾的血人一脚,但她今夜刚从新宠的那位男侍的床上下来,浑身绵软无力,踹了一脚后自个也站不稳,跌坐在污脏的地上,挥手去打要向她爬来的血人。 “滚开,你们这些肮脏的畜生。” 她还没有拍开那只手,唐竹猗弯下腰来,伸手按在了她额上。 满面的黄沙席卷,昔日繁华的镐都各处都堆着残肢断臂和尸首,她花费了三年,倾尽繁华的长公主府只剩下大火燃烧后的痕迹,御花园里飘着个明黄色的小尸体,而勉政殿上,她穿着大红衣裳,和群臣觥筹交错。 外面哀鸿遍野,不想离开故土的黎民尚知奋起反抗,只有九岁的小皇帝也知朝中佞臣之害,夜夜苦熬,与所剩不多的老臣思索应对之策。 而不管他们在与不在,生或死,本该是他们的支柱的长公主殿下,都沉溺在酒色之中,声色犬马,丝毫不见门外的血流成河,哀鸿遍野。 摄政长公主至死,都是在享乐的。 然后一只手伸过来捂住了她的眼睛,她听见耳边一个轻飘飘又浸着生机的声音,是清明时下得淅淅沥沥的那场小雨一般的声音。 “长公主,您该安息了。” . 次日清晨,雪止。 长公主由侍女们收拾好,簇拥着走出寝殿的门,侯在门边的寿公公就腆着张笑脸凑上前来,殷勤讨好地跟在她身侧,“长公主洪福齐天,您这一现身,下了整夜的大雪都止了,就是为着您行路方便些。” “喔?”唐竹猗扶了下鬓发间的钗环,九凤朝霞的那支钗重得很,她往下拔的时候被扯了头皮,轻轻地嘶了声。 挂在钗上被扯下来的三四根青丝飘摇在寒风中。 为她妆发的侍女脸色苍白,立即跪倒在地,一下下地磕头求饶。 寿公公立即虎了脸,狠狠斥责身侧的小太监,“瞧这没眼力劲的,这等服侍不周的侍女竟敢留在长公主身边?快给我拖下去杖毙。” 他说完照常去讨个笑脸,微微掀了眼皮子就看见长公主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心下一咯噔,他定了定神才没有丢脸地立即跪倒在地。 唐竹猗把玩着那支九凤朝霞钗,上头有金丝翡翠玛瑙,又缀着一整块通红的血玉为朝霞,放在公侯之家都能为传家之宝,在长公主的妆匣中也不是最显眼的。 她站着沉默,廊下的一众侍女内宦们大气不敢出。 “本宫这虎皮,看来寿公公是披得甚为满意,旁人任打任杀已不够你出气,连本宫跟前的都要管上了。” 听到这话,寿公公立即就跪倒在地,“砰砰砰”磕着响头,一声声哀婉至极。 “奴才只为长公主尽心尽责,旁的都是不敢多想的,望长公主莫听小人之言,反为那些奸佞折损了忠奴。” 唐竹猗这下倒是被他逗笑了,红唇微启,“呵”了一声。 她随手指了下院中跪在暗处的几个矮小瘦弱的洒扫太监中的一个,“既是如此,那日后,你就与他换换,让本宫看看你有多忠心。” 寿公公的脸色在刹那间煞白。 唐竹猗却只看那跪在暗处的小太监,看身量才不过十一二岁,她皱了下眉,身后的大宫女立即过去将人带到庭中跪着,躬身回禀,“回殿下,这奴才是内训司刚调过来的,曾在宁太妃宫中服侍,名唤四福。” 唐竹猗来之前已背熟了资料,却不想随手一指,居然还指出个史书上的名人。 这四福太监,算是史书上难得的以忠诚闻名的内宦,在长公主逝世后就留在了已是惠宗的淳于拓身边侍候。后来惠宗驾崩,逝前当着众大臣的面,将十岁的新帝托孤于这个年近五十的内宦,又令他辅佐了一代明君。 时机早了些,但唐竹猗还是点了头,“这名字也算讨喜,放在身边听着舒服。” 这是一锤定音,旁人再也驳斥不得了。 她说完就拢着狐裘出了庭院,院门外自有鸾车候着,安安稳稳地将这位万人之上的摄政长公主送到勉政殿。 寿公公站在廊下,脸色灰青。 一朝得志时他得罪了多少人,如今就有多少人指着他死,更不要说他还曾借着势,得罪过几位宫中的老人。长公主贬了他的职,无异于就是让他自己等死。 念及此,他狠狠地瞪向那个和他“换换”的小太监。 四福不退不避,尚显稚嫩的脸上一片沉静,反倒抬了头去看寿公公身后的那些个小太监,“诸位若不各归其职,我便重新安排人了。” 那些个小太监面面相觑,顷刻间散了个干净。 第2章 摄政长公主(2) 唐竹猗坐在精雕细琢的鸾座上,原本应该坐在她一臂之外的龙椅上的幼帝此时却安安稳稳地坐在她怀里,咬着块她递过去核桃酥,吃的满嘴满脸都是渣渣,身前的衣襟一片狼藉,混着口水和化开的糕点屑。 勉政殿中的朝臣们还在互相扯皮,工部推诿延期是因户部所拨银钱不够,而户部指责礼部祭天时花费巨大,礼部那群熟识礼法的自是不让,闹哄哄吵成一团。 唐竹猗接过身后侍女递来的棉帕给淳于拓擦了脸和手,握了案上的茶盏就砸了过去,“闹够了?吵得本宫耳朵疼。” 茶盏碎在宰相身后,吵得最凶的那几个大臣都被溅了茶水,瞄了眼宰相的脸色之后,哆哆嗦嗦地跪在地上,连说“老臣不敢。” “本宫不在意你们敢不敢。” 唐竹猗站起身,牵着小皇帝的手,“无事便退朝。” 宰相当头后退一步,带着群臣躬身行礼,“臣等恭送皇上。” 唐竹猗抱着小皇帝进了他的寝宫,桌案上的早膳零零碎碎摆了上百种,她捡了几个让人放到小皇帝的碗里,看他自己磕磕巴巴地吃着,身后的乳母频频想要冲上前来喂食,又碍着她不敢动作。 一顿早膳下来,小皇帝的那身龙袍算是毁了。 他放了自己的碗筷,似是很高兴长姐陪他用早膳,眼神都是亮晶晶的,把小碗递过来和长姐邀宠,“阿拓吃光了。” 唐竹猗点头,让人带着小皇帝去太傅那上课,见乳母三两步上前就要去抱小皇帝,“嘎哒”一声就把茶盏重重磕在了桌案上。 长公主跋扈在宫中是出了名的,恪宗在时最宠爱这个长女,若是谁惹了她不如意,摆摆手就让人杖毙了。因而纵是长公主脾气再差,宫墙内外也从没有人敢招惹她,一个个都好似惊弓之鸟。 乳母和随侍们跪了一地。 唐竹猗却又不发脾气了,她指了下乳母,就像是依她心情好坏,随意下的一个任命那般,“阿拓已四岁,日后行走进食都该亲力亲为,乳母便不用了。” 乳母立即就白了脸,当过小皇帝的乳母和一直照顾小皇帝长大的情分自是不同的,她得了高人的点拨,自照顾小皇帝以来无不是细心妥帖,从不肯轻易让小皇帝自个进食或行走,就是为了让两人的情分更重。 而长公主轻飘飘一句话,居然就要把她逐出宫去。 乳母泪眼迷蒙地看向小皇帝,“殿下有命,奴婢自是不敢不从,但奴婢自小侍候陛下长大,陛下年纪尚幼,身边还是离不开人……” “阿拓用膳时甚丑。” 唐竹猗看了眼小皇帝,他新换过衣裳,听见长姐这般说,一眨眼就要哭出来。 “因而日后必勤加练习,为君者,言行举止当为表率,不可开蒙后还长于妇人之手,动辄泪凝于睫,没点男子气概。” 淳于拓是恪宗唯一一子,自小被寄予厚望,不像淳于曦自小娇宠,他开蒙早,太傅教导的道理多,更是日日被耳提面命为人君的任重道远,听见长姐嫌弃自己没点男子气概后,立即就压住了要为殷切看着他的乳母求情之意。 其实他也表示过很多次要自己用膳,自己走路了,但乳母每每言他幼小,又满是关切疼惜,他也就不再坚持。 连着血缘的长姐和日日照顾他的乳母,在他心中还是长姐更重些。 而且乳母整日有说不完的话,频频说他们情分多浓,他早就嫌烦了。 宫中的事情,不过两盏茶的时间就传了出来。 最早得到消息的宰相看着急冲冲而来的户部尚书,把手里的狼毫扔进笔洗,端了茶盏轻啜一口,“不过是个任性的小丫头又发脾气罢了,不必大惊小怪。” 户部尚书唯唯点头,心下却不赞同,被宰相府的总管恭送出门后,朝着皇城的方向上看了眼。 他们接连着折损了的那两人,可是如今离那两姐弟最近的。 他突然想到了很久之前的一幕,那时恪宗正值壮年,将当年才四岁的长公主抱于膝上处理政务,有位御史直言劝谏,用词却不甚妥当。长公主立即就从恪宗膝上下地,握着手中的小鞭抽打,恪宗却赞其“有皇家血性”。 而纵使宰相再淡定,次日听闻长公主昨夜将正宠了没一月的男宠打出房门,又一气遣退了大半男宠之后,也再难安坐着练字锤气。 他靠在椅背上沉吟,忽而睁开了眼,“庄上那两位,可是调.教得当了?” 候着的管家点头之后,他摆了摆手,“罢了,人可以再找,那位长公主却是要先稳住的。过几日就是夫人生辰,你将请帖拿来,宫中的本官亲手写。” 唐竹猗早几日就收到了宰相有意相邀她去宴席的消息,她完全当成没听到。于是临到宰相夫人生辰当日,才收到了宰相亲手递来的请帖。 她挑了挑眉,“韦相这是何意?” 年过不惑的韦相生了张纯粹的书生脸,看着不过三十,沉淀下来的气韵更是惑人,如今在镐都中的风头都正劲,和相府、将军府两位芝兰玉树的公子并称镐都三檀,年年有小娘子哭着喊着要委身为妾。 同样,御女甚多的韦相深知如何相邀,“今日贱内过寿,原恐殿下分.身乏术,不敢相扰,可犹豫再三,犹心存遗憾,见殿下今日心情甚好,才敢出言相邀。” 往来的都是朝中大臣,见宰相如此低姿态地邀请,纷纷瞪大了眼。 唐竹猗弯了唇,眉眼中尽是得意,似乎眼前这种局面让她受用不已,她接了宰相双手递来的请帖,涂着丹寇的指甲在上面弹了弹,“那本宫就应下了。” 宰相的府邸为显廉洁,设在了中城的外围,比邻的就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庶民,一路过去,还能听见坊市上往来迎送的喧嚣声。 唐竹猗听着那声音,突然就掀了轿帘,“此处热闹,本宫要下去走走。” 她身上为了赴宴而穿了华服,层层绕绕的,光是外面那件银白无杂色的狐裘就够这些人嚼用十年,身周又围了一圈禁军,身前身后浩浩荡荡的宫人,摆开的架势开进坊市里,所过之处鸦雀无声。 唐竹猗却像是有趣得紧,她还去拿了个长得奇形怪状的野梨,在侍女们阻挡不及时就放在嘴边咬了口,然后随手扔开,示意侍女递给那小贩两颗小金鱼,“这果子甜,本宫带回去让阿拓尝尝。” 那小贩见她扔开野梨,被吓得屁滚尿流,拿了两颗小金鱼之后却只会不断扣头谢恩,连句囫囵话都说不清楚。 唐竹猗撇开头,却看见面前药铺门前的角落里站着个六七岁的幼童,正呆呆地看着她,任凭跪在他身侧的母亲如何拖拽,整个人就像失了魂一般。 她伸手挡住要上前的禁卫,自个走到了那幼童面前。 正值数九寒天,那幼童穿了薄薄的袄褂,脸上周围青白,正中却红彤彤的一片,嘴唇灰白灰白地泛着死皮,黑魆魆的瞳孔旁全是血丝,看着就是一副病态。 但即使这般衰败兼未长开的脸,都没有掩住那张脸的好看。 不知道宰相大人辛苦找来的人,有没有这孩子的一半好看。 眼光总是放得那么长远,却不知道自己眼皮子底下就藏着个难得一见的好苗子,这若是养大了,全镐都的少女都要跟在后面喊檀郎了。 唐竹猗像是弹那张请帖一样,屈指弹了弹那幼童的额头。 那孩子后退一步,眼睛还是直愣愣地看她,满是纯粹的,对美好事物的喜爱。 唐竹猗很喜欢他这眼神,解了自己的狐裘就罩在那孩子身上,又黑又沉的压下去,惊得那孩子又后退了一步,一屁股跌跤坐在地上。 “拿这个换钱去治病,能活着就别死了。” 跪在幼童身侧的妇人呼天喊地地叩谢,而等那孩子挣扎出来,就只看见停在坊市口的那辆华贵的马车逐渐远去。 披在身上的狐裘还带着温热,他刚想伸手摸一摸,母亲已经急急将狐裘抢了过去,像是捧着什么圣物般高高举起,口中喃喃自语,“有救了,你父亲有救了。” 幼童站着没说话,垂了视线看在地上。 他病重不假,但母亲却并非是想带他来治病,他阿父重病在家,母亲是想卖了他,换钱给阿父治病的。 她接连生了六个儿子,却只有一个丈夫。 何况他眼看着就要活不下去了。 唐竹猗被簇拥着上了车,坐在车架内点了点涂着丹寇的手指。 侍女们远远地靠在鸾车的边缘,不敢轻易出声惊扰了她,正屏息削弱自己的存在,却突然听见长公主开了口,“我们这位宰相,当真是好本事。” 这话自然没有人敢应答,侍女们无一不将头埋得更深。 车架移动后,坊市中的热闹与喧嚣恍若间重新复活。 也是难为了这个宰相,居然能这般面面俱到,连原本长公主根本不会在意的一个坊市,都呈现出了盛世之景,好似镐都城门外,根本没堵着数万灾民一般。 唐竹猗靠在车壁上,闭了眼缓缓吐出一口气。 事情比她原先预料的还要更麻烦。 第3章 摄政长公主(3) 宰相府果然没有辜负它选址时的良苦用心,一路过去,所见之景尽是雅致简朴,数九寒天,连朵盛放的鲜花都无。 唐竹猗现下披着的是火红色的大麾,走在积雪都未清扫,只有中间一条羊肠小道干净如新,周围不是青就是白的庭院之中,耀眼得很。 她眼下的职位相当于大半个帝王,因而由宰相出面亲迎,恰到好处地随着她目光所向,介绍着这院子里的景致。 “这是府中淮安堂,是老臣闲暇时观书会客之所。” 宰相坦坦荡荡,仿佛一国之相的书房只是个寻常的小书舍,“殿下可否一观?” 唐竹猗只用眼角往那里撩了撩,她嘴角带着的笑在进门后逐渐消退,在此时已是一番不耐模样,“韦相明知本宫不爱诗画,大费周章请本宫就是来看这些?” 她皱眉去看那些底部发黑的雪堆,满是厌恶,“堂堂宰辅,迎客却这般不周。” 这话一出口,周围跟着的几个臣属都立即低了头。 韦相脸侧的肌肉跳动了几下,似是没想到她居然会直接这般不给面子,咬了后槽牙才忍住没变了脸色,只拱了拱手,“老臣清廉多年,竟是习惯了,府中下人不多,今日怕都忙着脚不沾地,还望殿下见谅。” 这话说得,漂漂亮亮地就把自己摘了出去,还给她扣了个仗势欺人的帽子。 唐竹猗立即就站住了脚,偏头去看他,连带着后面整个庞大的队伍都停了下来,“相府中仆从不够,本宫却是向来带够人手的。既然相府无能为力,那就让本宫的人清道,免得脏了本宫的脚。” 她话音落下,呼啦啦的一群仆从就涌上前,有条不紊地忙活开来,立时就清出了三五步。 身后几个侍女上前,摆出桌椅帷帐,铺了厚垫又砌上热茶,恭恭敬敬地扶着她坐下。 不过半盏茶的时间,小道上一坐数立,高下分明。 唐竹猗端坐着抿了口茶,余光看见韦相的脸色青白了一瞬后就渐渐和缓下来。 他要说自己有多廉洁,她就拿帝王家的富贵打他的脸,反正顶着个飞扬跋扈的名头,不用白不用,正好先拿来给个下马威。 只是这个下马威也不能过重,因而道路清开,唐竹猗就顺势起身,转头看脸色已然平复下来的韦相,“宰辅不带路?” 韦相能从位于世家微末之位的韦家长子到今日一人之下的宰辅,心中的谋略成算自是不少,此时已如进门时一般,满脸皆是笑意,“殿下请。” 宰相这宴会,将压轴菜放到了最后。 只是等到那两位“表公子”奏琴作画,舞剑对打,得了满堂的喝彩时,唐竹猗还是歪在榻上,有一下没一下地吃着奶渍樱桃,看着丝毫不感兴趣。 往长公主府送男宠,总是不如往后宫送嫔妃那般光明正大,毕竟礼教压制着,若不是长公主开口,担了这个“骄奢淫逸”的罪名,他们就不好自己撕破了读书人的脸面,将此间密事置于表面。 韦相看了眼堂下那两人,他花费了三四年培养,处处迎合这位的口味,连容貌都是长公主偏爱的精致文弱,按理不该置于这般场面。 正要开口,唐竹猗就坐直了身子,指了下堂下的人。 “诸位皆言这二位公子才艺精湛,本宫却觉得还不如省之十分之一。” 韦省之,宰相府嫡出的二公子,镐城的“三檀”之一。 唐竹猗的话完全将堂中的所有人打了个措手不及,宰相夫人的脸色立即煞白,手一抖,就打翻了手里的酒盏,不敢去看长公主,只能看向自家老爷。 韦省之少年起便见不惯亲生父亲的手段,与家中频频争吵,关系极差。 但再差也是她亲生的孩子,宰相府的嫡出二公子。 韦相放了手里的酒盏,朝唐竹猗拱了拱手,“长公主的驸马犹在。” 他这话没说错,淳于曦的驸马是先帝定下的,也算是但是少年中的翘楚,更是声名赫赫的世家之首,崔家的嫡长子,文武兼备。 但成亲四年,除了起初一年半如胶似漆,之后便是长达一月的争吵,长公主怒而回宫长住,在先帝默许下豢养男宠,生生将驸马气得躺在床上,多年靠药吊命。 驸马虽早已形同虚设,但他毕竟占着长公主正夫的名分,虽缠绵病榻多年,却也使得之后的男宠无论如何得长公主欢心,都只能为豢养的男宠,无名无分。 宰相的嫡次子,万万不可这般无名无分。 而宰相这句话,暗藏的意思便是长公主若是休夫,他的嫡次子便会尚主。 不过唐竹猗不愿意。 长公主的丈夫自始至终只有崔子袁一人,就算她弄出个无伤大雅的继夫,回去后也得写上了一厘米厚的报告。 除非韦省之长得有她刚才见到的那个小男孩长大后的模样。 她端起酒盏,轻轻抿了口,语调难得认真,“本宫的驸马,只有一人。” 这话说毕,她似是觉得再呆着也无益,扔了酒盏起身,带着身后呼啦啦的公主仪仗,径自回了长公主府。 她回去,只是因为小皇帝这两日粘她粘得实在太紧,想在宫外躲躲风头,顺便方便到城外看看流民的情况,思索应对之策。 而她这几日遣散大部分男宠闹出的风波,再加她在宰相府的那句话,之后又难得住回长公主府……种种举措,让多数人都默认了一件事。 崔驸马,马上要复宠了。 包括崔驸马所在的崔家。 于是,第三日唐竹猗从城外回来,就见到了等在她院门前的驸马。 一对眼,唐竹猗愣是没认出来那个好似男版林妹妹的美男是谁,她正大光明地看了一眼之后,本着美人看多了会犯罪的原则,矜持地收回了视线,继续往自己的院子走,眼看着就要和病美男擦肩而过。 崔子袁一手握拳,挡在浅白色的薄唇前咳了两声,终于出声唤人,“长公主。” 唐竹猗转头看向他,眉脚随着她的疑惑微微挑起,衬着长公主那张姿容卓绝的脸,美得像是三月里艳艳盛放的桃花。 跟在她身后的一众侍女也像是才看见了府上的男主子,纷纷屈膝行礼,“参见驸马。” 才认出人来的唐竹猗顺坡下驴,开了金口,“驸马找我何事?” 她没开口让崔子袁进门,但也没有和之前他们完全闹掰时,干脆就叫人将他扫地出门,丝毫不顾及他和崔家的脸面。 崔子袁垂着的视线落在她的下颌,心中滋味难言。 他们也曾有过耳边厮磨,蜜里调油的日子,之后相看两生厌,恨不得老死不相往来,而如今,却更像是全然陌生的过客,称一句尊号也这般的生疏。 他曾以为淳于曦恨惨了他,而他也恨惨了她。 但也不过如此。 思及昨日里父亲和叔伯们站在他的病榻前的殷殷恳求,崔子袁躬身行礼,一揖到底,“臣到此处,是有求于长公主。” 没得到任何回答,他也只能忍着脸上灼热的羞耻,一字一句地说下去。 “殿下也知,崔家历来人才济济,往来为君分忧,未敢落于人后,然因臣待殿下有所不周,崔家在朝中的地位也大受打击。前日,臣同胞亲弟竟是担了上峰户部侍郎督办岁赋不力之责,被囚于诏狱之中。” 他起先说时还满心羞耻,但说着说着就想到了亲弟幼年时跟在他身后的种种趣事,想到他当年得知长公主豢养男宠,站在他病榻前说崔家交与他,不要兄长再为崔家蒙受屈辱,想到他被打压时竭力露出来让他宽心的笑颜。 崔子袁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如风霁月的嗓音也微微哽咽,“臣只有这一亲弟,若是咎由自取也罢,但这不白之冤,还望长公主能明察秋毫。” 他缠绵病榻已久,双膝跪在冰凉的雪地里,几乎立即就感觉到了剜心挖骨般的疼痛,而身上的衣裳单薄,冻得他禁不住瑟瑟发抖。 五年前在镐城外纵马放歌,少年意气风发,文武皆备得众人赏识,出入皆得满楼红袖招的崔家嫡长子,谁会想到有朝一日会跪在雪地中,只为自己亲弟求命。 世事弄人,所遇不淑。 “驸马这是要本宫为了你,与宰相翻脸?” 唐竹猗站着没动,户部是宰相的嫡系也是死忠,就算她仗着皇权,也不该开门就那这处下手,冒着宰相随时会翻脸的危险。 她用手抚了抚自个的衣袖,刚才回来时在马车上换衣换得仓促,衣角都不甚平整,而且外面又开始飘飘摇摇地下雪,她穿着浸湿的绣鞋站着实在是有些难耐。 原本还想磨一磨崔家的耐性,现在看来也就先作罢了。 崔子袁跪了许久只等到她那一句,心下已是绝望苦涩万分,是他和崔家妄想了,长公主这般骄傲的人,当年之事后,又哪里还会回头。 只是子绪毕竟是他唯一胞弟,他不能置之不理。 正要拼着当年的情分再求上一求,就突然看见一只浑似美玉天工雕就的手伸到了他的眼下,抬起了他的下颌,正正对上那双惑人至极的桃花美目。 像是狐妖在诱惑过路书生,唐竹猗刻意放柔了声音。 “驸马,你,亦或是崔家,求本宫这件事,可是有所偿还?” 崔子袁一怔,好几息后才理解她话中之意,再开口时更是难掩激越,“若是长公主能应下,臣与崔家,此后皆听长公主所言行事。” 实际上,便是不出他阿弟之事,被繁朝几任帝王接连打压过的崔家,世家之首的赞誉不过是一层画皮,加之他这位惹了摄政长公主的嫡长子,崔家在朝中最高官职不过从四品,早已日薄西山,气息奄奄。 能再入长公主麾下,崔家自是求之不得。 唐竹猗松了手,朝身后的侍女看了眼,“雪大天寒,还不快把驸马扶到本宫房中稍事休息。知会膳房,备一些驸马可口的膳食来,晚膳本宫与驸马共用。” 第4章 摄政长公主(4) 崔驸马接连三日宿在了长公主的竹喧堂之中。 崔家家主,崔驸马生父升任国子监祭酒,天下英才四成入崔家门下。 崔家嫡幼子被提出诏狱,一册账本就告倒了户部两位侍郎,自己取而代之。 短短三日,崔家在朝中任职的几位子侄都有所升调,便是被调出镐城的那位,也是从充门面的虚职,变成了手握实权的一州太守。 姊妹弟兄皆列土,可怜光彩生门户。 长公主的势若是借到了,那便是抟扶摇而上九万里,鸡犬升天。 朝中将崔家恨得咬牙切齿的人不是没有,但长公主端坐在鸾座上,幼帝腻在她的怀中,对长姐满心依赖,他们不敢怒更不敢言,甚至还要赔上一个笑脸。 户部两位侍郎被下诏狱之后,韦相在自个书房里砸烂了三个茶盏。 户部尚书缩在角落里,等到韦相的火气散得差不多了,才冒出头来,小声说了一路想出来的办法,“崔家不过借了长公主的势,只要长公主不在了……” 长公主不在,幼帝年岁还小,不能亲政,自然政权旁落。 “你当本相连此计都想不出来不成?” 韦相一掌拍在桌案上,“自先帝就防着本相擅权,他弥留之际将皇权交与长女,便是为了幼子长大后能名正言顺地拿回来,又为防本相,给淳于曦留了三块军令和不少忠臣,只要本相敢反,就能名正言顺地将本相置于死地。” 他想起先帝布下的这个局,就心头堵得恨不得将先帝千刀万剐。 好在这位长公主也不是治国的能人,在他或明或暗的诱导下沉迷男色又行事张扬肆意,只等他各处谋划得当,让民先反,他再平叛以正道,坐上那至尊之位。 万事皆备前,淳于曦必须活着,当那个罪魁祸首,引开朝上那些忠臣的注意。 韦相沉默一瞬,突然就笑开了。 “枉本相机关算尽,却忘了咱们这位长公主的脾气,那可是个一点亏都吃不得的人。”韦相敲了敲桌案,再不见沉郁之色,“崔家有能复宠的崔驸马,我韦家也不是无人,不过一个处处与本相作对的嫡子,便当从未生养过罢了。” 当晚,一顶小轿从长公主府的偏门而入,停在了长公主的竹喧堂外。 唐竹猗披着狐裘坐在堂中,看着被下人抬上来的相府二公子,上前两步在昏睡着的美男脸上摸了几把,做足了沉迷男色的模样,才抬头看那位相府管家。 管家跪在堂中,将她的神色看得分明,微不可见地松了口气,“老爷说当日不过一句玩笑,他不敢让殿下割爱,还望殿下能不计前嫌。” “本宫可不记得有何前嫌。” 唐竹猗挥了挥手,完全一副色急攻心的模样,对送到口的美色急不可耐。 管家倒退着出了门,还没走上两步就听见了身后的关门声,随侍的侍女们也出了门,只留堂中的孤男寡女。 嘴角的笑意刚一扯开,就正对上了前面站着的崔驸马。 崔子袁当年能尚了被先帝捧在手心里的长公主,容貌自是不俗,便是此间犹带病容,也能见其清俊雍容的相貌和风仪。 他怔怔地盯着那关上的院门,身上披着大麾,里头却是和长公主一致的亵衣,显然长公主刚才极有可能便是刚从他的榻上下来。 管家在心中暗赞自个老爷的神机妙算,挑了这个时间送人。 “参见驸马。”他手上的动作却是恭敬得很,连声音都让人跳不出错处,“小人无意扰了驸马和殿下安眠,实是殿下有一心头好在相府中,我家老爷不忍殿下用了旁的物件替代,着急忙慌地便让小人送了过来,正好赶了个巧。” 崔子袁自然听得出他话中的奚落,然而他此刻心下复杂难言,不欲多加争辩,只是往原路返回,心神却不知落到了何处。 连他亲生爹娘和阿弟,都当是他复了宠才为崔家挣回了荣光,或喜或怒,难以赘言,而他自个却知道,那三日他皆在养病,连长公主一面都未曾得见。 可原来,她想要的就是堂中的那人吗? 韦省之,连他避居崔府都曾听过这人的盛名,他容貌殊甚,文治武功在同辈中更是独占鳌头,兼之风仪出众,性情耿直,连崔府几位眼高于顶的小娘子,都日日一句“檀郎”称呼着,恨不得即刻下嫁。 但这样的人,居然也被亲父这般不堪地送入了长公主府。 唐竹猗也没想到韦相居然会这么干脆。 她花费了一番功夫才摁住了被药物控制住而不断地想要扑倒她的韦省之,一边狠狠地骂着那老东西死不要脸,另一边却只能肉疼地从腰间的锦囊里拿出颗丸子,粗暴地塞到了韦省之的嘴里。 刚才他扑得太快,唐竹猗完全没有防备,还在发呆的状态中就被人扑倒,后脑勺敲在了厚厚的地衣上,肿起来一个不大不小的包。 偏偏这时候他们应该“战况激烈”,她也不好叫侍女来给自己上药。 半盏茶后,被胡乱扔在地上的韦省之转醒,捂着同样敲出了一个大包的额头,诧异地看向坐在一侧胡凳上,正在不紧不慢喝茶的唐竹猗。 他想起母亲亲手端来的那盅燕窝,想起他受药力控制,扑倒了长公主。 而他们此刻衣裳凌乱,发髻散漫,浑身还有复杂难言的酸疼。 韦相算计起自个亲儿子来也很有一套,生米煮成熟饭之后,按着韦省之的心性,他定然会负起这个责任,不管心中愿与不愿,都会当长公主的男宠。 果然韦省之脸上的神情就证明了。 他正要拱手说话,唐竹猗“哒”的一声放了茶盏,抢在了他前头,“本宫不想与你多言或解释,你只需记住,本宫找你来,只是为了一件事,而你必须为这件事守口如瓶,是正你心中的正道,也是为你父亲还债。” 听闻宰相府也往长公主府上送了个人,住在竹喧堂都已经快要小半月了,长公主愣是宠得很,日日与他腻在一处,连早朝都误了三四回了。 不仅如此,在那人进了竹喧堂的次日,户部剩下的那个右侍郎的位置,就又给了韦相原先看中的一人。 如此一来,虽崔家嫡次子升了户部左侍郎,可顶头的尚书和略逊一筹的右侍郎都是宰相府的人,他又明着撕了脸面,这日子怕是不甚好过。 外面的传言纷纷,崔子绪为此特意走了趟长公主府,就是不让兄长为了他和崔家忍气吞声。 “……按我说,阿兄便是拼着撕破脸,也该和长公主和离,为人妻,没有她这般肆无忌惮地给你难堪的道理……” 崔子袁看着喋喋不休的阿弟,正要劝他少说两句,抬眼就看见了门上靠着个人,华丽的衣裳铺在她身后,窗外的阳光跳跃在她脸上,灿烂得让周遭黯然失色。 他嘴角的笑猝然间收住,厉喝了声,“子绪,噤声。” “本来就是,我又未曾说错!” 崔子袁一拍桌子站起身来,“阿兄你是怎样的人物?就这般被一个占着自个出身而不顾别人死活,只会沉迷男色,骄奢淫逸的女人侮辱,我无论如何咽不下这口气!” “咽不下这口气,那崔二少就别咽气了。” 唐竹猗一出声,朝着屋子里迈了一步,跟在她身后的那些侍女们就已经进了屋子,焚香照明,斟茶摆盘,眨眼间就把有些昏暗的屋子收拾得锦绣雅致。 崔子袁在听清她那句话时就扯了崔子绪跪倒在地,硬按着他的头叩首,“阿弟无状,冒犯了殿下,还请殿下网开一面。” 崔子绪愤愤不甘,但到底没有反抗兄长的动作。 他自是见过崔家天上地下一般的日子,可他废了那么多功夫收集的账本还抵不上长公主在朝堂上的一句话,他心中着实咽不下。 “本宫又不捕鱼,手边也没有网。” 唐竹猗挥开侍女的动作,自己给自己斟了一碗茶,却又不端到嘴边喝,只慢条斯理地又摸了茶盏,左右轮换着倒来倒去,“就像本宫之前不知,崔二少对本宫居然有诸多看法,若不然,今日就当着面,一次说个够。” 她话音落下,崔子袁正要应声,竹猗就端了茶,正好泼在了他的手背上。 还冒着热气的茶水立即就浸湿了衣裳,连崔子绪脸上都溅了几滴,他的脸立即涨得通红,看了眼还愣着的兄长,立即就从地上站起身来。 “说便说,有事我一人担着,莫找我兄长的麻烦。” 他说完见回过神来的崔子袁伸手就要扯他的衣袖,立即往旁边走了几步,左右看了看,伸手就指了竹猗一下下敲着的桌案,“便是你桌上这一盘糕点,放在此处碰都不被碰一下,拿出去却能救两个濒死的饥民。” “这白玉盅,一个便是一家五口三五年的嚼用;这象牙箸,一双又能养活三个饥民;这玛瑙盘,一个又是数十条人命,还有这缠金的白瓷,这彩绘的前朝八宝瓶,这定清窑的茶盏……” 崔子绪越细数,心中的火气越旺盛,早就灼灼燃烧了他的理智。 “亏你为先帝托孤的摄政长公主,庶民在城外哀嚎遍野,你也能在这安坐如山,尽享锦衣玉食,简直就是我朝的蛀虫,天下一等一的败家子!” “阿弟!”崔子袁见竹猗站起身,唯恐她下一句就要开口叫人打杀了崔子绪,厉声怒责下,终于止住了崔子绪还要出口的话。 但他说得也太多了。 竹猗冷笑了声,却是没有和崔子袁想的那般勃然大怒,她甚至连和他争吵后定会掀桌的举止都无,声音还一派沉静。 “崔二少指着本宫的鼻子说得这般爽快,那本宫还真要和你打个赌了。” 竹猗朝崔子袁扬了下下巴,“驸马就备了纸笔做个见证,崔子绪他今日如此大言不惭地说本宫府上有多草菅人命,那今日起,长公主府上的那些摆在明面的物件他大可随意取用,去换了他口中的人命。” “本宫倒要看看,他能不能救得了那些在他口中的可怜饥民。” 第5章 摄政长公主(5) 崔子袁接过纸笔时满心苦涩,但阿弟已惹了长公主大怒,他更不敢在此时逆她的心思惹急了她,只能随着她口中说出的话落笔。 但大半时他已震惊得难以赘言。 他当年是亲自将这位备受先帝宠爱的公主迎娶到公主府的,先帝拨了多少嫁妆,他不说心知肚明,也大概有个数。 先帝逝去后,长公主更是一度想要扩建长公主府,明面上的主子只有他们二人,可大大小小的院子开了不下二十个,单是摆在各个院子中的摆件,便足够养活镐城外那数千流民。 长公主,这根本不是要和阿弟打赌。 她是要借了他阿弟的手,去安置镐城外的那些流民。 是了,正因为此,她才会提了阿弟的位置,让他在户部有一席之地又受了排挤担了安抚流民的职责,才会来他的院子,才会在他压住阿弟火气时故意激怒他。 这从他“复宠”以来的一连串升调,都早已被她谋划好。 崔子袁震惊地抬了眼去看她,此时此刻才觉得他是真的没有了解过这个张扬跋扈的长公主,他动了动嘴唇,叫出来的却是当年他们情浓时的称谓,“阿珠。” 先帝当年真是宠极了这个好不容易才生下来的嫡长女,自小就带在身边。她还没出满月,先帝已经熟络了养育小儿的种种,除了上朝时怕她哭闹,旁的时候都是抱在膝上,翻烂了字典才挑拣出了个音好意好的“曦”来为小公主命名。 而先帝却很少唤小公主的名字,只称她为“掌珠”,取的掌上明珠之意。 当年情浓时分,淳于曦也曾趴在他怀里,细细地和他说儿时的种种,而他也是除了先帝和先皇后外,唯一一个能叫她“阿珠”的人。 唐竹猗自然听见了他那一声“阿珠”,她瞧了眼崔子袁紧攥着的手,以为他还在为自个的亲弟担忧,故意这般想让她心软些。 她刚想开口讥讽几句,又想到淳于曦不管如何荒唐都未曾废掉这个驸马,于是话在嘴边转了圈又吞回去,只当作压根没听见,转身就走。 三五步出了房门,她又顿了下,和跟在身侧的侍女吩咐,“本宫库房里有好多布匹都过时了,放着无用,就一起拿来赏给我们这位张嘴就算人命的崔二少。” 侍女一怔,恭声应答,却不敢问这“好多”是多少,只当长公主是听见驸马那旧时的爱称心软了,想着等会去库房,尽量多搬一些。 而在房里的崔子绪眼看着她就这么走了,张了几次嘴都没能说出话来。 他能有今日,自然不会是个傻的,不要说这长公主府上摆在明面上的物件让他随意搬弄,就是他亲哥现下住的这个流歌堂,搬空了也能养城外的流民一个月。 那堂上可还挂着在外面千金难求的先帝的字画。 长公主这个赌,摆明了是顺了他的心意让他去帮助那些流民。 思及此,他就想到自己刚才将人骂得有多不堪,去看崔子袁的眼神也有些惭愧,“大哥,我刚才……大嫂她,我不是有意的,只是……” 他语无伦次说不出个所以然,崔子袁伸手拍了下他的肩,“既然殿下将此事交与你,你便要尽心办好,将城外的流民好生安置,必要让他们生活能有所仪仗。” 崔子绪用力点头,想了想,也伸手拍了下亲哥的肩膀。 “原先,都是我误会了,”他挠了挠头,还有些羞愧,“大嫂心底定是还有大哥的,她只是,只是不太会讲理,大哥以后好好和她说便是了。” 崔子袁看了眼院门,怅然一笑,“她是个不会回头的。” 谁伤过她,便是当时的情再浓,她也不会再回头了。 唐竹猗并未有意瞒下那个赌约,因而不过一日,那个荒唐的赌约就在镐城中传遍,多少人绘声绘色地说着,好似自己亲眼看见了长公主提出这个“吝啬”的赌约来为难人的模样,又说这长公主是如何的不知柴木贵。 因而第二日上朝时,唐竹猗的脸色便有些难看。 诸事议毕,宰相朝后看了眼,立即就有人出列,朝御座上的皇帝拱手,参了昨日上长公主府打秋风,把国事弄成家事,小题大做的崔侍郎一笔。 崔子绪还未反驳,鸾座上的唐竹猗已经“噌”地一下站起身来,拿过皇帝桌案上的砚台就朝着那个谏言的大理寺卿砸去。 长公主砸来的砚台,自然是无人敢躲的。 连今日乖乖坐在龙椅上的小皇帝,看见皇姐的动作都往后靠了靠。 “你的意思,是本宫就是那般愚昧不堪,轻易就被人骗了的人?” 唐竹猗冷笑了一声,朝堂上骤然冷清下来,连宰相都皱了皱眉。他单想着长公主被人玩弄了自然要寻个由头发泄,他正好递个梯子落井下石,却没想到这般将事情说出来,长公主这个“受害者”也会恼羞成怒。 “既然你有这个熊心豹子胆,管上了本宫的私事,那本宫也管管你的私事,查查你的银钱是不是分毫未被人骗过。” 唐竹猗越说语气越重,做足了恼羞成怒的模样,随意点了个宰相麾下的人,“给本宫好好地查,没有个满意的结果,本宫唯你是问。” 反正两个都是宰相那边的人,坏事做尽,狗咬狗,咬出一嘴的毛。 她一副怒气冲冲的模样下了朝,还让人来和崔子绪说了几句,无非是赌约作数,让他只管去寻了府上的管家,莫到处说些瞎话来反悔立了赌约。 当时崔子绪周围还有几个官员未走,听侍女摆着架子说完,心下都已明了。 这赌输赢无所谓,但长公主却绝不肯丢这个出尔反尔的人。 左右那点钱对长公主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只是那些流言听得她心下烦躁,干脆一人都不带,领着一大波的侍女护卫就去了皇庄。 于是剩下几日的早朝,都只剩小皇帝孤零零地坐在高处,看着长姐空荡荡的座椅满心委屈,险些就要落下泪来。 他这时好想长姐站在他面前,朝着那群吵得口水翻飞的枯树皮们砸东西。 唐竹猗去皇庄,自然不是单纯为了躲懒的。 皇庄外的耕地甚多,之前因找不到人耕种而荒废了大半,她专程选在这时来这里,就是为了提醒崔子绪,这边的土地有余,可以将人安排到此处来。 果然,她来了不过两日,就听见了陆续传来的人声。 很吵也很闹,但同时也很有人气。 唐竹猗往日没有任务闲在家中时,最喜欢的就是和她妈妈去逛菜市场,听那些人斤斤计较地砍价,看那些迎送往来,闻那些着实称不上好闻的味道。 但这些,都证明她在一个热闹的世界里,周遭一切都是活生生的。 听了两日吵闹,她反而睡得甚好。 夜里忽然梦见在现实中的画面,深吸了一口气醒来,就听见窗外劈下一道惊雷,掩盖住了外面细细碎碎的说话声。 她皱了眉,扬声问被她遣到门外守夜的侍女,“怎么回事?” 侍女匆匆而来,跪在五步之外,不敢让自个身上的寒气扰了长公主。 “启禀殿下,是皇庄外新迁来的佃户,家中的一个幼童原本重病已奄奄一息,傍晚时断了气,引得生母哭嚎不休,正要趁了夜间安葬,谁想那孩子就活了。” 她说着话,外面又劈下一道惊雷,将漆黑的夜色照得雪白,“唰唰”的大雨声愈加恐怖,就像是在预兆着什么不幸的噩耗。 “那佃户家中甚觉不详,正求着借了薪火,将那死而复生的幼童烧死。” 侍女的话说完,唐竹猗就皱了眉头。 她自然是不信这些死而复生的谣传,可窗外一个接着一个劈下来的惊雷做不得假,她还从未见过,冬日里这般猛烈的雷电的。 门外的吵闹声愈加喧哗,还能听见孩子拔高了的尖叫和哭嚎声。 唐竹猗朝侍女伸手,自己踩着木屐就从床上下来,“服侍本宫更衣,本宫倒是要去瞧瞧,是谁弄出了这番动静。” 长公主一句吩咐下来,一群人就被带到了外厅里,那家佃户还有四五个孩子,连着夫妻两个和一老妪,全部都湿漉漉的狼狈,他们挤在厅中,凌乱地围靠在一起取暖,倒显得那个被扔在另一边,孤零零地孩子更加可怜。 唐竹猗迈步进去,首先就看见了那个孩子。 刚想斥责侍女们不给孩子换身干衣服防止伤风,转头就想到长公主根本不会有这般体贴人的时候,只好径直进去,皱了眉头,满眼不耐地看着那群人。 “出了何事,居然敢让你们拖家携口地在本宫门前吵闹?” 那家里的妇人左右看了几眼,见自个男人和婆婆都不敢开口,想着自己到底拿过这长公主的一件狐裘,就从那件狐裘开始,逐一将事情说了。 也就是他们想给孩子治病,大笔的钱下去了,孩子病没好还死了,她剜心割肉地哭,结果哭回个恶鬼,睁开眼就引来了冬雷,是大大的不吉之兆,他们左右没了法子,突然想到长公主也在庄上,借些沾了龙气的柴火正好能烧死恶鬼。 夸了长公主一通之后,她就开始谩骂那个恶鬼,各种恶毒的语言堆砌上去,好似那副小身板根本不是从她身上掉下来的肉。 因着唐竹猗一直沉默,那家几个受过“恶鬼”迫害的也七嘴八舌地谩骂起来。 唐竹猗不说话,是因着想到了当年自己经历的何其相似的一幕,想到那时攥着小手,冲上去就要和那些人拼死的自己。 她转头就去看那个被一家所指的幼童。 他蜷缩在角落里,一动不动,好像真的已经死去一般。 哪个恶鬼会有这般的好脾性? 唐竹猗朝那蜷缩在角落里的小身影指了指,“把他给本宫抱过来。” 第6章 摄政长公主(6) 听令的侍女浑身一滞,多少还是有些害怕,但比起一个可能是恶鬼的孩子,还是眼都不眨就会把她们打死的长公主更可怕。 她过去抱住那个孩子,入怀时冰凉得不像人,但接触后分明有温热传来。 这哪里是恶鬼,分明就是活生生的人。 心中对那些个半夜来扰人的家属更多了几分不满,侍女低头就去看那孩子,看清他的脸后又是一怔,心下有些复杂难言。 唐竹猗看那侍女抱孩子的姿态僵硬得很,那孩子怕也不舒服,蒙着头不动。 她犹豫了一瞬,还是伸出手去,“让本宫来抱抱恶鬼,看这怨气能否传过来。” 侍女抱着孩子的手和前襟已经湿了大片,既怕这孩子弄湿了长公主的衣裳惹她不喜,又怕长公主迁怒于她,将她活活打死。 她手下一转,将孩子放进长公主的怀里时,顺便露出了那张脸。 唐竹猗“噫”了声,倒是想起来这孩子是谁了,脸上就带了笑意,伸手戳了戳孩子的脸,“本宫让你好好活着,你还就真的活着了?” 正是那个在坊市里遇见,被她兜头蒙了狐裘的漂亮男孩。 男孩一直没有焦距的眼睛终于慢慢聚焦,看清了抱着他的唐竹猗。 他的眼神很沉默,像是深渊底下千百年来也不曾波动过一下的潭水,但也一如之前的透彻干净,没有憎恨,也没有哀怨。 男孩动了动,却是往唐竹猗的怀里扎去,要把自己埋起来。 深冬夜冷,纵是屋子里在唐竹猗到来之前就点了四五个火盆,这样一个湿乎乎的小冰块拼命往她怀里钻也让人难受。 唐竹猗把孩子扯出来,丢给刚才那个侍女,“把人带去洗干净,换身衣服。” 她话说完就对上了那孩子慢慢沉下去的目光,在心底狠狠骂着自己不该心软,嘴上却又忍不住就这样把人丢了,“洗干净送到本宫寝殿里来,让他暖个脚。” 这孩子和她当年越像,她越不会随意把人扔了,毕竟个中滋味,心下分明。当年若不是她妈妈把她捡回去,她还不知在哪活着危害社会呢。 等侍女抱着那男孩走了,唐竹猗方才抬头看向那家子人,“今夜之事,本宫给你们两个选择。一,拿十两银子,就当你们将那孩子卖了,今夜之事守口如瓶;二,孩子留下,你们因着扰了本宫安寝,去镐城令那里备个案,该如何让他定夺。” 唐竹猗说完就由侍女扶着走了,只瞧见了她眼色的四福落后几步,站到了那家人面前,“按着规矩,扰了长公主安寝的,丈责一百,打死为止。” 那家人被吓得面无人色,一个个都“扑通扑通”地跪下了。 他们原本是想着讨了长公主的好能得点好处,谁知会是这般境况。 四福居高临下,说得很是贴心,“那你们便与咱家去签字画押,领了那得来的十两银子罢。只是之后在莫有人多了舌头,求着咱家将他割个干干净净。” 他在宫中时间已久,最后那句话的音调阴森得让人害怕。 那家人磕头磕得厉害,哪里还敢有不应声的。 唐竹猗回了寝殿,慢条斯理地让人更衣,脑海里却在思索着另外的事。 那孩子救了便救了,她总归不会赖这个账,只是养孩子却不是个小问题,按长公主的脾性,喜爱时捧在手掌心里,不要时连捡起来扔了也嫌弃脏了手。 这孩子绝对不能养在她身边。 这个念头刚转完,出来时就看见那孩子穿了身宽大的亵衣,坐在她床上。 周围的侍女都避了开去,寝殿中的烛火半明半暗,活像是她在长公主府里挥手说自己要和哪位男宠安寝了般。 而事实的确是。 在看清着孩子的脸后,所有人都明了长公主为何留下他。 唐竹猗叹了口气,也不解释。 她上了床拉过被子,在那个孩子随着她的动作乖乖躺下来时顺手帮他掖了下肩上的被子,免得冷气透进去。 动作完发现那孩子正傻傻地看着她,手一伸就遮住了他的眼睛。 长长的睫毛在她手上快速刮擦,能感觉到这孩子有多不安稳。 竹猗松开手,在他背上轻轻地拍着,一下下带着安抚的动作,放柔了音量,“睡吧,睡了就没关系了,等明天早上,我就给你找个爹娘……” 她说着话已经有些发困,就慢慢闭上了眼睛,感觉到那孩子在看着她。 “我以为,我娘想我活过来,”孩子的说话声很慢,像是沉默了太久,不知道该如何说,“她一直一直在哭,哭得好大声,我不想她哭,就不想睡过去了,但是为什么我醒过来,她又不高兴了?” 唐竹猗睁开了眼睛,安静地看着那个孩子。 她以前也这么想过,明明她爷爷奶奶都是那般疼爱她的,可为什么爸妈出了车祸,唯独她一个活下来,他们就将她恨成了那样呢?她那时也才五六岁,很多事情才懵懂,却要用那样恶毒的语言来折磨她。 当年她问出这句话时,满眼都是仇恨和委屈,而眼前的这个孩子,眼神中还是什么都没有,只被烛火倒映着她。 她不想在那眼眸上加上任何情绪,只低头过去,亲了下那孩子的眼皮。 “你若是不开心,便把它忘了。” 次日一早,唐竹猗就让人收拾了东西回了长公主府。 她暌别已久,初初回来就被琐事缠绕,忙碌了一个上午,发了火处置了几个不务正业来投机取巧的,午膳时才想起了被忘到脑后的男孩。 原想叫人把他带过来一起用饭,但宫中又匆匆来了人,说是陛下发了脾气不肯用饭,问她如何处理。 得,这里还有个正经要她养的小屁孩。 唐竹猗匆匆让人给她更衣,想了想还是吩咐侍女,让在长公主府的奴仆中找个忠厚和睦些的夫妻,把那小男孩带过去养着。 她进了宫,小皇帝已经极其欺软怕硬地吃完了一碗饭,还朝她讨好地笑,腻在她怀里撒娇,求着长姐陪他习字。 唐竹猗想了想,让人到长公主府去把驸马召了进来,由他应付着小皇帝那老学究一般的刨根究底,自个躲到了一边,发着呆就打起了瞌睡。 宫里摆了晚宴庆贺长公主归来,觥筹交错好不欢快。 侍人站在门口,看见小皇帝一左一右地牵着长公主和驸马,画面好看得像是一家人。他嘴上一磕巴,差点就没喊出声来,回过神后,那坠在最后的“驸马”就喊得格外地高昂,愣生生在殿里回旋着绕了几圈。 摆宴的太清殿里一片寂静,所有声音都被蒙到了鼓里。 有几个消息灵通些,知道一顶小轿被送到长公主府的是谁的,忍不住就用余光去看上首的韦相,而那些个老忠臣,眼里激动地含了满眶的热泪。 幼帝孱弱,长姐监国是他们早认了的,如今荒唐的长公主都回到了正轨上,他们激动得热泪盈眶都是轻的。 唐竹猗一入殿就感觉到了四面八方的视线,她转头将那几个最显眼地瞪回去,落座在自个的座位上自斟自酌,完全没在意崔子袁站在她身后,无处落座。 宫宴上已经快三年没有崔驸马的位置了。 崔子绪将将要起身就被坐在他上首的崔家家主瞪了回去。 宰相看了眼站在长公主身后的驸马爷,端了酒盏和同僚们畅饮。 最后还是和姐夫待了一个下午的小皇帝看不过去,连声叫醒了正沉迷在酒香中的长姐,眨着大眼睛朝她身后示意。 若不是下午和这位姐夫相处,发现他频频转头去看靠在桌上,睡得头一点一点的长姐,他根本不会冒着他长姐翻脸的危险,多管这件事。 唐竹猗放了酒盏,眉头皱起,一副不想搭理但又要给小皇帝面子的模样,招招手吩咐侍人,“给驸马爷找个位置坐着,不行就在本宫身后置个小案。” 崔子袁落座,朝阿弟和父亲点头示意无事,转回头来就看见坐得离御阶最近的韦相,后者朝他举了举杯,手腕一翻就将樽中的清酒倒在了地上。 这是用以祭祀亡灵的举措。 众目睽睽,只有前面专心看着演奏琴筝的乐师们的长公主没发现。 崔子袁没有反应。 崔家势弱,自然不能和宰相抗衡,而原本他能仪仗的那人,从一至终都未曾回过头来,看他一眼。 庆宴之后,长公主又在宫中宿了半月。 这次虽驸马也得以留宿宫中,但谁都知道,那位进入了长公主寝殿的,并非是这位驸马爷,而是宴上那位弹琴的乐师,唤作岳桡沉的。 半月之后,长公主似是腻了这位岳桡沉,将他打发到了吏部当个小典薄。 就在众人都在等着长公主接而会宠幸谁时,唐竹猗带了一队禁卫军,直接砸了兵部尚书府上的大门,将他的庶出长子拖到府门口,当着一众人的面,扒光了外衣,只着亵衣打得鲜血淋漓,大声哭嚎不休。 府外喧嚣不止,府内正房的大堂中却噤若寒蝉。 唐竹猗面前已经砸了一堆的茶盏碎片,可她的怒气仍旧未曾平复,来回踱步间,看见一个打扮得楚楚可怜的妇人频频朝府外看去,劈手端了桌上的一叠枣泥糕,连点心带盘,砸到了那妇人脸上。 “如何,你家养的好狗敢在街上来咬本宫,本宫连打都打不得了?” 她像是气笑了,夺了站在一旁的禁卫腰间佩着的刀,劈手过去就将那妇人的鬓发削了一半,落下来就似个疯婆子。 “那狗东西连本宫都敢调戏,若父皇在,灭你满门都是轻的。” 第7章 摄政长公主(7) 若是先帝在,这个罪名压在头上,夷三族是必定的。 兵部尚书钱瀚被吓得浑身都在发抖,事情发生得太快,他只知道昨晚长子满头是汗的回来,身侧跟出去的随从都不见了人影,而他问了几句,那小子也只是含糊着回答他好像在街上撞到了个人。 街上撞了人。 钱瀚自是不信这话,也大抵猜出来长子许是招惹了什么人,但毕竟是他宠爱已久的孩子,加之他姨娘又在一旁劝了几句,他挥手就让那小子回房了。 但谁知他居然是招惹了长公主,还调戏了她。 但事已至此,他压着听见长子一声声哭嚎的心疼,哑了声音恳求,“殿下,犬子许是不知是您,无意中冒犯了,还望您看在老臣尽忠多年的份上……” 打断他的话的,是长公主劈来削了他的发冠了一剑。 “让本宫给你面子,你那张脸丑得能看吗?” 唐竹猗冷哼了声,终于扔了手里拎着的利剑,“不说那畜生昨夜硬要拉本宫的手时,本宫的护卫就大声叫破了本宫的身份。便是不知本宫是谁,这等在街上看中了人,就仗着势大要将人强抢的底气,莫不是尚书大人给的吧?” 她坐在堂上唯一完好的椅子上,想想还是气不过,扬手就砸了侍女刚递上来的茶盏,“就是本宫当年再肆意妄为,父皇都未曾纵容过本宫如此行事!尚书大人这是觉得,你的龟儿子,比本宫还要尊贵了?” 钱瀚哪里敢应一声“是”,那剑劈过来时他就吓破了胆。 他是万万没想到,昨夜长子就知道自个触怒了谁,却始终一字未提的。此刻想起这个孽子,他只恨不得没有在昨晚就将人打死。 正堂里一时无声,只听见匆匆而来的脚步声。 宰相府上的长子迈步而来,恭敬地朝着唐竹猗施礼,“殿下万安。父亲方才匆匆听闻此事,但政务缠身,不能脱身前来,特命小臣来听长公主示下。” 韦易之身为宰相府嫡长子,早早便跟在父亲身边学习政务,虽如今不过是吏部左侍郎,但朝中大半朝臣对其极是看好,称一句“韦大人”。 他这般放下身份,已然表明了韦相的态度——在罪证如此明确时,放弃兵部尚书,安抚长公主的怒火。 钱瀚也已然听懂,面色灰白地跌坐在地。 唐竹猗端起茶盏,正好盖住嘴角露出的笑,打量了韦易之几眼,才有些妥协地开口,“念在省之兄长的面上,本宫就不多加计较,将外头那孽畜打死,等禁军来一趟之后,一家人都去漠北安个家。” 这是抄家外加流放了。 跪着的人群眨眼间就软下去好几个。 在钱瀚身后的刚及弱冠的青年伸手扶住病弱的母亲和幼妹,猛地抬起头来,直直地看向唐竹猗,“触怒殿下的是大哥,纵容他行恶的是父亲和姨娘,我母亲和幼妹未涉及其中分毫,流放漠北必定香消玉损,求殿下饶她们一命。” 他的话来得突然,正好唐竹猗话音方落而众人惊惧难言,因而字字掷地有声。 但钱瀚脸色煞白,转头就要挥过去一巴掌,“你这个孽子,你母亲是嫡母,你幼妹是我亲女,如何和她们无关?” 他挥起的手被禁军拦住,往后一推就让他狼狈地趴倒在地。 唐竹猗挥开听令而行的禁军,走到说话的青年面前,蹲下身,用染着丹寇的手指轻佻地挑起了他的下颚,“又是让本宫给个面子的,你说说是哪来的面子?” 青年俊朗的脸在刹那间青白,但很快他就压下了那股愤怒,抬起头来直视唐竹猗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罪民未曾婚配,愿听殿下调遣。” 他的母亲抖着手就要扑过来,但孱弱的身体无法支撑情绪,彻底晕了过去。 那被他牢牢握着手的幼妹不过六七岁,不知兄长说了什么,仰着头看竹猗。 “行,本宫给你这个面子。” 竹猗松了手站起身,接过侍女递来的手帕擦了擦手指,“带着你娘和妹妹住到长公主府去,你爹不称职,这兵部尚书的债就让你背了,即日便上任。” 她这般轻描淡写地给出去一个二品大员的任命,不说骤然被砸蒙了的青年,便是一直云淡风轻的韦易之都变了脸色,朝她拱手,“殿下,兵部尚书实乃重责,万不可如此轻率,应当先与朝臣们商议过后再行定决。” “韦侍郎这是想出尔反尔不成?还是说,你对子承父业有什么反对的意见?” 竹猗带着一众随侍从韦易之身侧走过,脚步一顿,偏头和他说话,“本宫着权力,是父皇给的,也是阿弟给的,更是你方才,亲口转诉了你父亲韦相的,若是有何质疑,韦侍郎自去找这三人分辨,让他们来告知本宫,是本宫做错了。” 韦易之赶紧拱手答“不敢”。 他来之前,父亲就说过这位张扬跋扈得很,万万不可因着小事触怒了她,方才他那一句,若是再接下去,便是对那三人皆有所不满了。 长公主带着原兵部尚书之子进了长公主府,又将这位任命为新的兵部尚书之事,在半个时辰内就传遍了整个镐城。 韦相因着长子在场,知道得很为详细些。 他捏了下眉头,对这位长公主没有章法的行事颇为咬牙切齿,他原本只想着废了个兵部尚书,再提点一个上去便可,谁知会被抢了先机。 “罢,不过是个弱冠小儿,又未得父亲教导,能有几分手腕,等着寻错便是,”他看了眼站在下首的长子,一眼就看出他心中所想,不免就提点几句,“便是想要拉拢,也不能急于一时,他如今的身份,还是淳于曦的人。” 韦易之拱手应答,行礼后缓缓退了出去。 而唐竹猗回了长公主府,急冲冲地就进了卧房,将门一关,整个人扑到床上。 刚才那场火发得她浑身脱力,加之昨夜为了表示被调戏后的愤怒,也没能睡饱觉,现下真是困得连眼皮子都睁不开了。 她在床上打了个滚,眯着眼看见被拉进来证明她“荒诞好色”的青年,朝他指了下屏风后的小桌案,“去那想想之后该如何行事,本宫是让你来当兵部尚书的,可别给我写出个男宠奋斗计划来。” 困得厉害,她更是无暇顾及自个的形象,转了下头,声音里已是睡意浓厚。 “动作轻一点,别吵到了我睡觉,不然打你一顿,饿你三餐,……也别去开门,外面的人都当我们在白日宣淫。” 剩下的话,几乎是嘴唇间的嘟喃了,“动静这么小,宣什么淫。” 她彻底睡死过去。 钱墨正要依言起身去桌案边,就看见床榻下冒出个小男孩,安静地爬到了床榻上,蜷着自己的小身体睡到了床上的唐竹猗身旁,而她感觉到周围的动静,手抬了下,那小男孩就顺势滚到了她怀里,伸着小手轻轻地揪住了她的衣裳。 钱墨往那处看了眼,只当做什么都没看见。 等唐竹猗睡饱了醒来,感觉浑身都暖洋洋的,她伸手就抓住了那个暖源,感觉入手的皮肤好得不可思议,伸手就捏了几下。 等她睁了眼,看清床上的小男孩,立即就往后弹了好几步。 那孩子也坐起身来,安静地看着她。 竹猗拍着胸口喘匀了气,伸手过去捏了下那孩子的脸,“做什么?你这般年幼,就知道要来这里讨好我了?” 她自个说着就觉得好笑,哈哈笑了几声后,看见那孩子竟也抿着嘴角笑了。 “哎呦呦,”她更是新奇,伸出手指点了点那孩子的额头,“你也会笑啊?我还以为,是个长得很好看的棉布娃娃呢?” 那孩子不说话,她正好睡饱了心情好,眼前的孩子又长得实在好看,于是就自顾自接了下去,“你不是被送到别人家养了吗?什么时候又跑回来了?” 孩子抿了下嘴,声音细细弱弱的,“我想您,想呆在您这里。” 竹猗倒是很懂这种“雏鸟情节”,当年她刚被带回唐家时,黏在静好身边小半个月,最后才被忍无可忍的唐泽陂给扔了出来。 只不过她自己倒是没耐性应付,拍着那孩子的头敷衍。 “去找你爹娘,我这不适合你多呆。” 她说完就从床上下来,拉了铃让侍女进来,朝她们指了下也跟着她下床的幼童,“人从哪来的,给本宫带回到哪里去。” 侍女不知那孩子是何时进来的,更是惶惶不安,伸手就去拽那孩子。 等那孩子被带走,竹猗就又想起来还有些后续没解决,也迈步出了房门,径直进宫见了小皇帝。 次日早朝,小皇帝就将胆敢欺辱他皇姐的人狠狠训斥了一通,又明令监察百官家中私事,若是发现家中有被逼迫纳为妾室的,轻则革职,重则流放。 此事在纠缠整个早朝之后,最后定下由宰相和帝师共同负责纠察。 百官中涉案的竟有十分之一,连崔家都牵连了两个,惹了长公主震怒,悉数发配充军,自避于宫中,杜绝了所有前来求情的人。 第8章 摄政长公主(8) 唐竹猗在宫中住着也不太清静,她去御花园里转了圈,回来就叫了禁卫军的统领,让他把手底下的禁卫军都画副画像,整合好了送过来。 禁军统领是先帝年少时的挚友,对这位备受先帝宠爱的长公主也爱屋及乌,虽疑惑她的命令,却也依令行事,没三日就送了画像过来。 竹猗坐着挑挑拣拣,把好些个长得不好看的挑了出来,让侍女们拿给侯在一旁的禁军统领,“这些个都长得有些碍眼,破坏了御花园的美景,大统领另选些人上来,将这些个都换了。” 大统领觉得长公主这是胡闹,禁军又岂是单单靠脸面就能担好职责的人,弃用又怎么如此草率。 他强忍了怒气,低头去看那被挑出来的画像,当先一个便是他查了好久,发现是宰相那边的人,正准备寻个由头将他发配了的。 心下略一疑惑,他就又往下翻了张,那也是个熟人,宰相府韦大人的至交好友。 长公主这是在防着宰相。 可明明,她才纳了宰相府上的二公子,又将那户部侍郎之位还了一个回去,动的也只是兵部这等太平年间颇为清闲的部门。 这乱打一气,根本看不出她想如何。 大统领又觉得自己是看错了。 竹猗端起茶喝了口,发现那大统领居然也没走,看看那画像又看看她,神色颇为奇怪。 她看了眼站在两侧的侍女,露出颇为不悦的神情。 “大统领这是不满本宫的决定?还是压根不知道去哪里找人来替代?本宫倒是记得,年少时在姜国公府小住,外祖麾下有几位小兵倒是长得好看得紧,只是年岁有些久了,也不知那几位小兵,如今还甘不甘心屈居这禁卫军之位。” 说到“甘不甘心”时,她特意放重了语调。 旁人只当长公主是心有不快,大统领却立即明白了她话中的意思,就怕那不甘心的,其实是宰相府的人。 年过五旬的大统领激动得热泪盈眶,他原以为这位长公主就这般废了,他们又要小心被宰相夺权,又要教养尚幼的小皇帝,之后的日子定是艰难万分。 可谁知长公主居然是自有成算,已开始逐渐布局收网。 大统领满心欣慰,正要双膝跪地扣头,一抬头却看见长公主满带怒容地看着他,一双眼却是清晰明亮得很,“大统领这把年纪了,本宫不革你的职,并非是看在你那张老脸的份上,而是看在你曾陪伴过父皇的份上。但你这情分,在本宫这也不过如此。” 大统领一怔,心下复杂难言,更多的是对小辈的心疼和苦涩。 他何尝听不出,这是长公主在疏远他。 故意冷落他们这些老臣,故意做出这般样子,全是为了给陛下肃清道路,免得以后陛下不好亲政。 他们之前竟真的信了她的荒唐。 他狠狠咬了口舌头,才满带着怒容,草草行了个礼,大步迈出了长公主的寝殿。强装的满脸怒火,害得跟着他的几个人也不敢向前。 一个时辰后,韦相收到了消息,说是因着长公主觉得禁卫军中有些人长得不顺眼,竟让大统领画了画像,就着画像,贬了禁军中大大小小三十多人,最大的那位,还是就跟在大统领身边的副统领大人。 带来这个消息的,就是那位副统领大人手下的一位亲兵。 韦相握着奏折,没生气反倒是开心得很,尤其是在听到老统领出来时满脸怒容时,“回去告诉你家大人,撤了就撤了,等着本相给他再找个好差事。” 他让人送走那亲兵,心情还是好得很,和跟在身边理政的长子说话。 “淳于曦贬了那兵部尚书又提了一个,本相还以为她是对本相有所不满了,结果她还是如此地轻浮,禁军中的人都是苗帼昌那老匹夫带出来的,他又最是护短得很,这下她胡闹,那老匹夫定是气很了她。” “先帝留下牵制本相的,一是那几州的兵马,二便是这朝上的老匹夫们。本相正想不出法子来让那群老匹夫对淳于曦彻底失望,她自个就上赶着撕破脸。” 韦相扔了奏折,靠在椅背上,满脸都是笑,“天助本相啊。” 因着韦相心情好,长公主再胡闹着给之前未遣走的几位男宠找个不大不小的官职,他也就挥手让随侍的人别再将这等小事报上来,由着长公主的心情。 倒是帝师,依着这事和长公主在朝会上大吵了一架,两边一是授业恩师,一是嫡亲长姐,小皇帝不知道该帮谁,吓得哇哇大哭。 长公主下朝后就气得搬出住了大半个月的寝殿,回了长公主府。 唐竹猗刚刚进门,就遇见了个苍白着脸过来的侍女,二话不说就跪在了她面前,一下下磕着头求她饶命。 原本在朝堂上吵的那架就吵得她头疼,一聒噪,她还真是恨不得学着长公主的作风,直接让人拖出去算了。 好在跟在她身边的侍女更了解长公主,立即就制止了那个侍女。 只是那侍女还是满心害怕,说话磕巴得很,断断续续地说完了,竹猗才知道她父母就是那个养了她从皇庄上带回来的孩子的那对夫妻,可那孩子居然已经不见了三天,她的父母兄长找遍了长公主府,都未找到。 “三天?”竹猗揉了下在跳得欢快的太阳穴,手用力地拍了下桌子,连带着桌上的茶盏通通跳了起来,“一个孩子不见了三天,你们到如今才来找本宫?是要本宫做什么?吩咐你们准备好给人收尸吗?” 一个厅堂的侍女们都被她吓得扑通跪倒。 那小侍女更是害怕得瑟瑟发抖,他们自然知道那位小公子已经两次上了长公主殿下的榻,指不定就是养大了来当男宠的。平时照料时都是小心翼翼,从不敢怠慢的,只是那小公子的脾性不爱理人,与他们丝毫不亲近。 她跪在地上,下意识就要为自己开罪。 “小公子不是第一次不见,他日日往外跑,都是日暮时分才回来,偶有两次还彻夜未归,奴婢们只当这次也是,但却一直未寻见人。” 一直没找到人,又听闻长公主回府,她才匆匆来求饶。 竹猗被她气得头一下下地疼,伸手指着她,“去找,要是找不到人,你们就给本宫滚出长公主府,本宫留不得这等不尽心犯了错,还能振振有词的人。” 她转头吩咐跪了一地的侍女,“你们也去,叫上府上家丁,府里找不见就去街上找,再去画师那让他画像,让镐城令贴到布告榜去,悬赏一百两。” 侍女们应声退下,竹猗一抬头就看见了站在门口的崔子袁。 往常时候,她还能和这驸马客套两句,但今日朝堂上崔子绪非要在她和帝师的争吵间插个嘴,几次差点堵住了她的话,害得她的打算满盘皆输,她现下看着崔子袁那张五六分相像的脸,火气也大得很。 她转身就进了竹喧堂,甩上了起居室的门。 朝服重得很,而且头上的珠钗也压得她头疼,竹猗自力更生地卸了满头的珠翠,去换衣服时却发现自己的亲戚到访了。 难怪今天火气那般大,看谁都看不爽。 一区执行的任务通常都较为危险,又往往没有时间在新的身体上练习武技,因而大部分用的都是自个的身体,只在外貌上幻化成任务对象,减少大部分的物理攻击,依靠各种各样的药丸解决某些必要场景。 总之就是,她的姨妈,还是要她自己疼的。 而且竹猗小时候身体极差,虽后来被调养得差不多了,但第一天时还是会疼得浑身无力,只能躺床上睡过去。 她处理得差不多,挪到床上就扯过被子,闭了眼睛培养睡意。 大抵半个时辰之后,她还是没睡着,只疼得皱紧了眉头,听见床下有很轻的窸窸窣窣的声音,模糊间还感觉到有人在看她。 不一会儿之后,一个小小的,温热的身体在靠近她,犹豫了一瞬之后,一只手拽住了她的被子,另一只手伸过来,揉平了她的眉头。 竹猗睁了眼,看见了那个孩子。 他那双漂亮得不可思议的眼眸正安静地看着她,好像感觉到了她有多疼,连小眉头都帮她皱起来了,声音还是细细弱弱的,“你睡,睡着了就不难过了。” 竹猗被他逗得一笑,但也许是这种时候人总是敏感的,她笑着就觉得鼻头有点酸,掀开了被子,把那个孩子拖进来,“你倒是会躲,居然跑到了我的床底下来,难怪那些人翻遍了府上也未曾找到你。” 长公主的寝殿,她们哪有胆量进来搜查。 那孩子似是很高兴她将他拖进了被子里,朝她很是害羞地一笑,露出了嘴里黑漆漆的豁口,居然是两颗门牙一起掉了。 “掉牙了?” 竹猗让他张嘴给她看,那孩子扭扭捏捏的,最后可能是怕她生气,还是张了嘴,只是整张小脸都羞得通红,看着就是个讨喜的红苹果。 可惜着苹果还是有点瘦,两块脸颊上都没有什么肉。 竹猗捏了下他的脸,“你看着也才五六岁,居然这么早就掉牙了?” 那孩子眨了眨眼,伸手给她竖了八根手指,“我八岁了,四哥六岁时就开始换牙了,”他停顿了下,很是平静地接了下去,“我娘说,是因为我身体太差了,才会一直不换牙,现在换了,就是因为我身体好了。” “八岁了?你这小身板看上去才五六岁,还什么身体不好,明明是营养不够。”竹猗又掐了下他的小胳膊,那上面几乎就是骨头上面包了一层皮,看着就瘦弱得厉害,“而且你躲在这,已经两天没吃饭了。” 她伸手去钩床帐上挂着的铃铛,吩咐闻声进来的侍女,“给小公子准备些克化的饭食,把他抱过去用膳,别一次用得太多。让去找人的也别找了,都回去。” 侍女低声应是,轻手轻脚地过来就要将蒙在被子里的小男孩抱走。 就在她伸手碰到被角的那个瞬间,男孩突然扑过来,双手双脚地死死抱住了躺在床榻上的竹猗,把自己的脸埋到了她的肩上,死命地蹭。 “不要扔掉我,求求你,不要扔掉我……” 第9章 摄政长公主(9) 那声音说到后来,已经带上了哭腔。 竹猗叹了口气,也没让侍女过来把人拉开,只伸手摸了下那孩子毛茸茸的脑袋,“我这里可养不了你,你若是不想回那家去,我再给你换一个。” 男孩抬了眼看她,眼睛里蒙着一层水雾,显得那双眼美得像是浓雾中长满了墨绿色树木的大山,干净又透彻得很。 “您是养我来陪您睡觉的,”孩子开口时还有点沙哑,丝毫没注意站在床边的侍女听见他这一句而睁大的眼眸,认真地和竹猗请求,“我现在就可以陪您的。” 竹猗原听见他说前一句时有些怒气,正想着等会就要去找了这乱嚼舌头的人,等他一本正经地说出后一句时,却有些哭笑不得。 只是这孩子的眼眸实在太过干净,比她见过的所有东西都透彻澄净。 她伸手揉了下孩子的头,“我并没有这个意思,你也永远不要有这个意思。” 男孩认真地看着她,像是明白她的意思,用力地点头,“你说没有,我就不会有的。”他说完,又怯生生地看着她,小手揪着她的衣角,“那你也不要扔掉我。” 他一字一顿说得清晰,“我只想跟着你,不想去别人那里。” 这种话,上次他被抱走时也说过,只是当时竹猗并没有太在意。 照他这句话,那小侍女说老是找不见他的人,怕也是躲到了她的房里来,这次好在是她回来了,这孩子又主动冒了头,饶是这样也饿了两三天,下次她若是没回来,他还不一个人死倔地就饿晕在这里了。 竹猗念着事不过三,掰开了他的小手,让侍女将他抱走,在那孩子眼里的光亮一点点掩在灰暗中时,叮嘱侍女,“等他用完膳,就把他送回来。” 男孩眼里的光骤然亮了,抬头看她,又害羞,低下头,嘴角抿出两个梨涡。 那小模样,真真是可爱得紧。 他这般容易满足,竹猗倒是更不落忍了,“明日先在竹喧堂中收拾个寝居来,再拨几个侍女过来,小公子就先在那里住着罢。” 侍女虽是疑惑长公主殿下居然真将人养到自个跟前,但刚才两人的对话她听得真切,却也不敢再多想,应声后就退了下去。 又躺了一刻钟,竹猗就迷迷蒙蒙地睡了过去,后来感觉到一个小小的身体滚到了她旁边,像是注意到了她的手正捂着小腹,就也将自己的两只小手捂了上来。 那小手带着热乎乎又不灼人的温度,一夜没动,也让她一夜安眠。 次日清晨,她刚睁眼过来动了下,那双落空了的小手的主人立即就醒了过来,还带着些迷蒙睡意的目光立即就锁定了她。 分明是在怕她收回昨夜的话,又将他送走。 竹猗也不点破,径直让侍女进来帮她收拾。 而下床一转头,却看见男孩已经自个拿了侍女带来的衣物在穿戴,那架势熟悉得很,让服侍他的侍女无从下手,有个要上前的,他就咕噜往床里滚。 那小脸都红成了一个大蜜桃。 竹猗瞧着有些好笑,更有些手痒,很想上前给他穿衣,看他究竟会如何。 只是她到底还记得自己如今的身份和脾性,只挥退了那几个有些惶恐不安的侍女,“罢了,男孩子不能娇养,便让他自个动手。” 她对着才虚四岁的小皇帝都是这个说法,何况眼前这个已八岁了。 男孩收拾起来比她要快,就坐在一旁等着她一起去用早膳。 面前突然多了只白皙如玉的手掌,他抬起头来,看着收拾得雍容华贵的竹猗,读懂她目光中的意思后,一边红着脸,一边却伸出小手,握住了她的手指。 起初他牵得很轻,待自个跳下有些高的凳子后,才用力握了。 看着像是怕自个刚才那一跳会牵扯到她,所以小心翼翼地避开了。 竹猗不妨他还有这般细腻的小心思,收了手握住他的小手,“本宫走路稳妥得很,你不必如此。” 她迈步出了房门,又走了两步,没听见那孩子说话,正想转头问时,突然想起她还不知这个孩子的名字是什么。 等她问了,那孩子也只摇头,“我,我不想叫那个名字了。” 他从来不说,也从来不怨,可这一句,竹猗还是听出了他的伤心与绝望。 不叫那个名字便不叫吧。 竹猗转头看了眼,正好路边有花园里花匠送来的扶桑花,原至多开到十月的鲜花,在花匠的细心照料和温室的呵护下,在这飞雪的腊月也开得这般浓艳。 她走过去,亲手折了一朵开得正好的递给孩子,“寒冬腊月,也满是生机,甚为喜人。这花又叫宋槿,正好宋姓乃是本宫极为喜爱的,便叫你为宋槿如何?” 当年收养了她的母亲正好姓宋,她为显正式随了养父的姓,但心中还是和母亲更亲近些,收养的这个孩子姓了宋,正好圆满了她的遗憾。 那孩子捏着花,小心地护着它避开了风雪,点头,“好。” 他一路都带着那花,用膳时都不舍得放开,还是竹猗让人给他拿了个玉瓶,将花插在其中,才让他舍得将那花放到一旁,时不时转头看两眼。 宋槿又一次转头看花被逮到,对上竹猗的视线时脸“蹭”地就被烧得通红。 而竹猗感慨这孩子还真是羞涩得很,也不知哪来的勇气几次三番地爬了她的床,一回神却发现自个根本没听那管事报上来的数目,不觉就皱了眉头。 直到上次崔子绪拿了长公主府的东西去安抚灾民,她才发现这位长公主敛财和败家的能力真是超出她的想象,那给六七千灾民买房置地的钱,对长公主府而言不过是九牛一毛,只搬空了两个院子的摆件便足够。 惊诧过后,竹猗就立即打起了这座名正言顺的金山的主意,让府中管事将各处的物件重新造册,按着市价估量价位,总和后上报给她。 然长公主府上的物件实是太多,又要按着时下物价,管事和账房们自得令后忙了许久,也只是按着首饰、布匹、字画、粮食等几大类算出个总价,还未得出最后的总数。 这还是昨日得知长公主回府之后,他们不眠不休赶工出来的,原是再半个时辰便能得出总数,却不想长公主用过早膳后连早朝都不去,就过问了这事。 跪着的管事正急得满头大汗,看见长公主皱眉更是浑身发颤。 “总数是三亿八千九百六十四万三千四百七十九两。” 宋槿的声音依旧是细细弱弱的,甚至他说完后还继续转头去看那扶桑花,发现厅里骤然安静下来,才转回头来看竹猗。 刚才那管事是一项项分开来报的,林林总总报了十几项,竹猗听着只记了个整数,可一愣神后仍旧完了究竟是算到了多少。 她朝管事挥了下手,“去算完总数再报上来。” 这管事才要退下,就有侍女拿了个账房的单子进来,“殿下,账房那边将总账算出来了,总数是三亿八千九百六十四万三千四百八十四两。” 和宋槿刚才报的数目差了五两。 管事回神,恭声回禀,“奴才刚才报予殿下的数目中去了小零头,账房那边留着的却是没去的,上下一相加,莫约正好是五两银子。” 有了他这句解释,厅中众人看宋槿的眼神都多了几分。 竹猗倒是知道有些人的心算能力着实厉害,也没想这眼前就让她遇见了一个,她招手让宋槿过来,细细问了几句,才知他原本那个父亲当过账房,在家中曾教过他年长的两个兄长,他跟着旁听了些。 这简直就是个天才。 竹猗心下喜悦,几乎立即就想着将他安排到户部,管着国库和税收,只看着这小小一个,说着八岁,看着也才五六岁的人,哪有入了官场的道理。 只不过她好好教导一番,等着人才长大了,为小皇帝效力也是极好的。 她这时才觉得刚才给宋槿起的那个名字太随便了些,又想这之后有没有个姓宋名槿的名臣。只不过她向来备懒,来之前只看了原殚精竭虑的那位长公主活着时的出现过的名臣,她死后才冒头的那些,她就两眼摸黑了。 不过,为着这么好看的孩子写个检讨书,似乎也不是多难受的事。 心中起了意,竹猗就干脆将宋槿带去了书房,打算亲自教他识字。 一个上午下来,她就发现这宋槿居然是完全的天才,不说认字速度飞快,就是她念过一遍的《千字文》,这孩子立即就能过耳成诵,背得一字不漏。 连她识字间隙教的围棋,他一局也学了个五六成。 孟老夫子都言,人生的一大愿就是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有个聪慧好学且一点就通的徒弟,真是能激起教学的千万分热情。 竹猗用过午膳就又接着教宋槿,她也怕揠苗助长,不一昧地教导宋槿识字学文,倒是拿出了她往常学会的琴棋书画,依样都教了些。 长公主府中自是无人敢触她的霉头,她忙着安排那些银两的用处,又忙着教宋槿这个新鲜出炉的天才儿童,不知不觉,时间就过得飞快。 最后还是小皇帝让个内侍到了长公主府,问是问长姐为何还不去宫中过年,可那话里却自带了一股奶糊糊一般的别扭意味。 岁及年尾,新年已近。 翻过年去,所有人都长了一岁,而新春也将到来。 第10章 摄政长公主(10) 唐竹猗这次进宫,身边跟了个不过六七岁的稚童。 她日日在长公主府中与这孩子在一处相处之事,早便传遍了镐城内外,那些个不明事理又大胆的,说长公主现今连幼童都能下手了,而那些个知晓各种内情的,却都在不着痕迹地打量着那个被长公主亲自赐名为宋槿的孩子。 他们都知道是长公主在亲自教导这个孩子,也知这个孩子是个难得一见的神童,触类旁通,过目成诵,才使得长公主有了兴致亲自教导。 也正是这等在书房重地的事他们都知晓七八,心中认为的长公主府就如同个筛子般,藏不住任何秘密。 因而如今内外上下,除了办事的几人,无人知长公主的库房已空。 七八成的视线都落在了宋槿身上。 竹猗拉着他进了殿门,又令人将宋槿的座位安排在了自己身侧,时不时便转过头去,看他是否有在好好用膳,还让侍女端了自个桌上的一碟枣花糕。 宋槿抬了头,很羞涩地抿嘴朝她笑了下,耳朵通红。 看他这模样,虽然对周围有意无意转来的视线还有些害羞,但也能称得上是大方得体,并没有怯场。 竹猗心中点了下头,朝他招手,让侍女在自己身旁给他拿了个秀榻坐下。 这下转过来的视线更多了,连比她略高些坐着的小皇帝都看了过来。 竹猗拿了筷子,给宋槿夹了块玫瑰山药糕,小声地和他说了她在将将入殿时冒出来,在方才那会儿却逐渐明确了的念头。 “阿槿,我认你为嗣子如何?” 宋槿原本正微微翘着嘴角去咬那糕,听见这话,连着筷子都掉了。 他抬起头来看竹猗,一贯澄澈的眼里难得出现了明确的抵制,而且在敏锐地发现她的不虞后,那抵制也没有少上几分,连带着还摇了头。 竹猗只当是他小孩子不懂,遂耐心地和他讲了好坏,“你是本宫的嗣子,本宫死后,整个长公主府上的东西都是你的,你可以尽情取用。” “且之后旁人都敬你三分,再无闲言碎语,阻碍你之后的通途。” 宋槿自那日算账之后,就对此事抱着极大的热情,时不时就跑去账房帮着算账,倒是赢得了账房那些老先生的交口称赞,且他的天赋如此之好,以后封侯拜相也是能够的,不能多了长公主自小养大的禁脔的名头。 竹猗一开始还能眉头不皱地把他到处送来送去,现在养了小半个月,倒是有些舍不得了,只能给他想个足够留在她身边又不会遭了嚼舌的身份。 原本她是想认作弟弟的,可她嫡亲的弟弟还坐在御座上,她这一认,宋槿就成了小皇帝的干哥哥,实在太过惹眼。 小一辈却是好主意。 毕竟长公主也已经二十二了,生个七八岁的儿子也只能说是生得早了些。 她越想越觉得这个主意可行,和宋槿先说一句,便是怕等会直接说出来吓住了他,却没想他居然抗拒得这般明显。 坐得离长公主近的那几位,已看见长公主的面色有些不虞了。 宰相端着酒回应了敬酒的下属,视线却看着这边,正等着这位直接掀了桌案,坏了这除夕宴,却看见那低着头的幼童低声说了句什么,长公主眼眸中的那点怒火便像是火苗遇见了水,突然便消失得干干净净。 宋槿说的是,“我不想叫您娘,娘会不要我的。” 他记得自己是被母亲厌弃了的,甚至恨不得烧死他。他怕悲剧重演。 竹猗原本也没生气,只是将那点子不高兴放大了,用来吓唬吓唬还不知事的孩子,却没想他会说出这句话来,直直地戳了她的心窝窝。 当年她定不下来去维衡一区还是二区的时候,她的养母说过一句,“猗猗这种护起短来不用看青红皂白的性子,太重情了。” 一区用杀戮来替代,可太重情的性子,注定去不了二区。 那些沉溺在任务对象里,情愿陪着生老病死再不回来的人,二区每年都有。 她养母这话没说错,虽宋槿还不到她“不看青红皂白”的行列里,但毕竟也是她想着要护在羽翼下的。 所以宋槿这句解释一出,竹猗怒气全消不说,还有些心疼,将那个念头远远地就抛到了天边,只是她也没将话说死,只摸了下宋槿的脑袋瓜子。 “你之后若是后悔了,随时来找我。” 宋槿看了眼她,伸手握住了她的食指,小指甲一下下轻轻扣着她指腹,声音里犹带担忧,“您真的不生我的气?” “恩,”竹猗点头,把新上的燕窝朝他推 “等你吃得胖胖的,本宫就不气了。” 她这自然是有些玩笑的话。 可宋槿却当了真,松口气的同时,自个握着那调羹,将一盏血燕吃了个干净,又往嘴里塞了好些肉食,两颊都被塞得有些鼓起。 竹猗看着好笑,又给夹了些蔬果,让他慢些吃。 整个除夕宴下来,最爱闹腾的长公主没说过几句话,却也贡献了最热的议点。 她带来的那位模样甚好的小男孩,真是极得长公主宠爱,有这么位在前头挡着,只要那孩子争气些,以后前途必不可限量。 几家心思活络的,已想着将家中样貌出色的小辈送过去一同教养了。 不同他们这见利便趋之若鹜的欣喜,同样见着了长公主对宋槿的宠爱的小皇帝却气哼哼地回了守岁的归阳殿,等转头看见长公主牵着宋槿的手进来,握着小拳头就气势汹汹地冲了过去,一把将他推到在地。 宋槿往后倒时怕扯了竹猗,立即就放了手。 偏偏他今日出门前被盯着裹得极厚,小皇帝又突然像颗小炮弹般撞过来,一下就被他撞倒,还在地上圆润地滚了几圈,晕乎乎地站不起来。 小皇帝攥着小拳头,挡在竹猗身前,掷地有声地宣布,“这是我阿姐!” 所以该牵我的手,该把好吃的推给我,该对着我温柔地说话,才不是你! 谁都听出了小皇帝话里的占有欲,那奶声奶气地腔调,听着还好像真有那回事——如果长公主没有带头笑了场的话。 竹猗是真觉得有些好笑,她难得弯腰亲自抱起小皇帝,理了下他的头发,“莫不是还有谁要来和你抢阿姐不成?告诉阿姐,阿姐帮你去揍他。” 小皇帝哪有几次听见过凶巴巴的长姐这般好说话。 他立即就有些羞怯,将脸埋到了她肩上,显得有些委屈,“阿姐教他读书还陪他习字,都不陪朕。” 这下知道自己是个“朕”了。 竹猗单手抱着他,朝被侍女扶起来的宋槿递了一只手,示意他过来牵着。 宋槿倒是懂事得很,只拉住了她的衣袖,让她两手都抱着小胖墩皇帝,免得累着。 竹猗带着两个小的坐下,小皇帝坐在她身侧,宋槿则坐了下首。 她捏了下小皇帝肉呼呼的脸,想着宋槿不知得养到何时才有这个肉团般的模样,“还想着阿姐教你,你不想想,是阿姐的学问好,还是太傅们的学问好。” 眼下反正没有太傅,小皇帝很想倒戈来着,只是繁朝谁不知长公主文不成武不就,不管学什么都喊苦,先帝疼惜她,往往就抬抬手放过了。 这倒戈,好比从皇宫主殿到乡间的茅草屋,差距太大,马屁痕迹太重。 小皇帝抑郁着没话了。 只不过他立即又想到他刚才直接把人推倒了,阿姐也没有责骂他,反而是抱着他将道理,还又摸头又捏脸的,坐在同一处,可比那坐在两步外的亲密多了。 这般一想,他又觉得自个有些小肚鸡肠且杞人忧天,冤枉了无辜的人。 毕竟阿姐和他连着血缘,旁人是抢也抢不走的。 想通之后,小皇帝跳下榻,走到宋槿面前拱了拱手,“是朕言行失状了,还望见谅。” 宋槿身旁跟着的侍女自然不敢让他受了小皇帝这个礼,将他轻轻推下座椅侧身避开,而宋槿往竹猗那边看了眼,也朝小皇帝拱了拱手,没有丝毫芥蒂。 加之两人年纪相差不多,宋槿喜静又耐心,很快便玩到了一处。 只不过两人总是隔一会儿便朝竹猗那边看一眼,待对上她的视线之后,要么喜滋滋地,要么通红着脸和耳朵别开头去。 除夕要守岁,但小皇帝毕竟年纪小,子夜过后便睡死在竹猗怀里。 竹猗让侍人将小皇帝抱到内殿去睡,又挥退了侍女们,朝安坐在凳子上的宋槿招了招手,让他坐到身侧,“你知道,刚才我为什么只顾着阿拓不理你吗?” 宋槿想了想,认真地回答她,“陛下是君,我该敬他,陛下为幼,我该让他。” 这话说得简单,可又不简单。 竹猗不妨他居然不用她提点一句,就说出了这般话,感慨地摸了摸他的头,“今日你和阿拓,都该好好表扬。阿拓不仗势欺人,通晓道理后立即知错道歉,你也明理懂事,知晓其中该有的本分。” 她刚才率先去安抚了小皇帝,一是为了顾全大局,为着原本长公主的声誉,二却是怕宋槿和小皇帝就此积怨,在她不在后,宋槿难以保命。 “只不过,”竹猗端了茶来抿一口,提提神,“阿拓为君,你不但该敬,更该忠;阿拓为幼,你不但该让,更加爱。” 她又摸了下宋槿的小脑袋,“这样你才能长长久久地活着。” 第11章 摄政长公主(11) 新年过后第一次早朝,朝堂上出现个本不该出现的人。 韦相进殿门时看见那背影还有些没敢认,直到那不孝子转过头来,朝他作揖才勃然大怒,“胡闹!你不在庄上养病,到这大殿上来作甚?” 他将韦省之送进长公主府,除了几只消息灵通的老狐狸之外,旁人都不知道,只以为这位相府二公子是去了别庄养病,镐城香闺里不知哭湿了多少绣帕。 韦省之没有接他的话,他甚至连句父亲都未叫,只站得笔直的肩有些不堪重负,“草民到此,自是有要事相告。” 他说着就朝进来的太傅拱了拱手,老太傅摸着胡须,拍了下他的肩。 韦相立即就意识到了不对。 但不等他多说,太监尖锐的声音响起,长公主牵着幼帝的手上了御阶。 按着长公主那眼中只能看得见美人的尿性,竹猗第一眼就停在了韦省之身上,然后她就启唇笑了笑,眼底全是沉郁的怒气,转头却看向了韦相。 “宰相大人不是将人送来又偷走了吗?如今都送到朝堂上来了?” 她这句话一出,举朝哗然。 韦相差点被堵得一口气上不来,他将次子送到长公主府上就是弃之不用了的,根本没关心过他在哪里过得如何,又怎么会将人偷出来。 尤其那些个知道他将人送去的老狐狸,此时满脸皆是鄙夷。 唯有那个老太傅,朝他笑得意味深长。 韦相立即就想到了之前的不对,他正要出列陈情,韦省之已经先他一步,跪倒在地,“草民原不敢再见长公主,只被家父送至裕州,见到了万民同悲的凄凉,才舍了脸皮回来,求陛下和长公主殿下为裕洲百姓做主。” 他说着就从话里掏出了一沓薄薄的布帛,上面浸满了鲜血。 裕州,韦相将这个词念了两次才想起来那是年前镐城外那群饥民的来处,他原只想先用千把个饥民为以后造反生势,只吩咐了手下调了一州的官兵假扮山匪,杀人放火毁粮淹地,硬生生弄出了千百个流落在外的流民。 而他只是在上奏的折子里,看见过裕州突降天火,又水漫良田,遭了天灾。 这事都已翻过年了,甚至那群流民都已被崔家那个户部侍郎安置了,他当时恨得咬牙切齿,却也只能按兵不动,谋划着新年再故技重施。 只是为何事情会被抖了出来? 还是被他“送进长公主府又偷出来”的嫡次子。 韦相脑海中纷扰而过,首要怀疑的就是那位沉迷男色的长公主。 他抬头去看,却只见那位长公主将血书扔到了一边,捏着鼻子嫌上面的气味重,连多看一眼都懒得,倒是他身侧的老太傅,气得眉毛都要倒竖了。 这一瞬间,韦相又觉得自个想多了,就淳于曦那扶不上墙的阿斗的模样,如何撑得起这环环相扣的阴谋,八成是那老太傅整出来的幺蛾子。 裕州之事繁复,在长公主摆明了不想管的情况下,小皇帝按着老太傅的授意,指了几个人负责,定要寻出幕后主使,为裕州百姓伸冤。 同时户部拨了五十万两白银,由兵部尚书钱墨为首,送往裕州。 出行的车马从户部的钱库,一路到了镐城的城门。 若不是那些个护卫的将士都穿着盔甲,一副杀气腾腾的模样,那架势和长公主当年送嫁时也能相较量。 镐城的主街上沾满了看热闹的百姓,突然有个书生“噫”了声,指着队伍里那个不过七八岁的小儿,“我繁朝无人否,竟让个小儿混入其中?” 他身侧的同窗赶紧伸手捂住他的嘴,又左右看了看,“图文兄慎言,那是长公主亲自教养的小儿,此次前去定是立功为着以后出仕的。” 说到此处,他心中也无限唏嘘,被长公主看中,一小儿竟七八岁便能去立功。 被捂住嘴的书生“呜呜”了几下,终于挣开,语调皆是讽刺,“那长公主身侧还真是黄金富贵窝,就此次出行,那领头的不过及冠的兵部尚书也是她提拔的,户部左侍郎又是驸马亲弟,连个吏部的小典簿,据说当年也是侍候过她的。” 他说完还“噫吁唏”地叹了几声,“你我满腹诗书,竟不如人家会谋前程。” 此言一出,周围好几个同书院的书生都满眼黯然。 他们所就读的书院,院长便是宰相麾下专职培养后继之人的,但宰相麾下的能人异士何其之多,他们纵是满腹经纶,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得以重用。 眼前的恢弘的队伍和眼下黯淡无光的仕途,对比如此鲜明。 也不知是谁,喃喃出声,“孟子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若是之后能为既往开哲学,能为生民立命,便是一时舍弃风骨,屈居于长公主之下又如何?英雄自不问出处。” 这话,在沉寂一时的小圈子里格外清晰。 纵然还有大半不敢苟同的,但迫切出仕的那几位,手上已然攥紧拳头。 他们也想鲜衣怒马,也想明镜高悬,便是这路途为人所不耻了些,又有几个嚼舌根的,在心中不是嫉妒得辗转反侧,恨不得以身相替。 自来笑贫不笑娼。 竹猗住回长公主府,倒是迎了七八日的热闹,府上空着的几个院落,也都住进了人,连带着跟来送年礼或是谋出路,寻方便的,库房立时又堆满了大半。 而专供长公主享乐用的合欢苑,日日笙箫不断,酒色醉人。 那春光明媚得,竟比镐城外烂漫的山花还浓艳些。 就在外人不胜唏嘘之时,竹猗却和面前一排的账房先生相顾无言。 无他,只往来的那些贺礼和借着“读书人喜好风雅”为借口,从几个院子里腾出来的各类贵重饰品,在换算成钱上又遇见了麻烦。 养在砼州的兵急等着用钱,他们若心底没个谱,这东西全是贱卖。 竹猗揉了揉生疼的眉心,转头问侍女,“不是三日前便让人去将小公子接回来了吗?怎如今都还看不见人影?” 这侍女是她查了祖宗十八代才敢用的心腹,忠心不弱于那些个被绑了全家老小的账房先生,因明白更多她如今的性情,说话也通透了不少。 “裕州的银两也等着小公子换成粮食和种粮,许是耗时久了些。” 竹猗“啧”了声,很后悔把那么个天才宝贝小疙瘩给送出去当人肉计算机了。 她心下郁卒,端了茶盏想喝口茶,却看见门口站了个小小的人儿,那双干净的眼睛正看着她,露出个有些羞怯的笑。 竹猗手里的茶盏“咔哒”就落地了,“本宫想宝贝小疙瘩都想出幻觉来了。” 宋槿正朝她走过来,听见那句“宝贝小疙瘩”,整张脸都是通红通红的。 他不好意思再走过来,干脆转身去了那排账房先生那,接过他们满脸激动递来的账本,只扫了一眼就报出了最终数字。 十几位账房先生熬了两天才算了一半的账目,他半个时辰就搞定了另一半。 有个账房先生临走,眼睛里都还点着和盛夏时的太阳差不多的光,他走到门边又快步折了回来,也顾不得长公主的威仪了,直接就给宋槿跪了。 “老朽知晓小公子是天纵奇才,但能否求小公子拨泷,提点下老朽那孙儿?” 竹猗原本去睡了个午觉回来,听见这话就停在了门口。 里面那位账房先生,可以说是繁朝首屈一指的,外面想拜到他门下学艺的不知有多少,他却想将自个的亲孙儿交给个才九岁的人来教。 她明里暗里造了多少声势,又亲自遴选了遍,能用的读书人也不过院子里那几个,还得好好看看会不会生出二心来,宋槿蒙声不吭的,就收了个大便宜。 但便宜送到门口,也没有不收的道理。 “那阿槿也算个小师傅了。”竹猗迈步进去,“还不赶紧将人扶起来。” 宋槿将老先生扶起,又送到院门口,回来就看着自个脚跟前的那片地不说话,半晌才从怀里摸出个信封来。 竹猗以为是他写的信,写些不好意思说出口的话,没多想就伸手接了。 结果打开一看,里面的字却是风流恣意,写的却是男女间的情思,露骨到“为官做宰非吾愿,宁为卿卿裙下客”都大喇喇地写在上面。 最后铁画银钩的签名,潇洒之极的“岳桡沉”三字。 竹猗首先气的就是他居然将这种信交给宋槿带回来,白白脏了孩子的眼。 接着再是气岳桡沉这个人。 上次在宫中和他周旋了半月,他才肯答应去当了个吏部的小典簿,连老太傅私下去见了他一次,都说这人若不是太过洒脱随意,堪为盛世良相。 什么堪为盛世良相,这原本就是小皇帝及冠后提上来的千古名相。 当时竹猗在宫中的乐师里看见他,差点就把一口茶给喷了,好险才维持住长公主的体面,只那灼灼的目光还是让人误会,当夜就把人送到了她寝殿。 原本和韦省之一般,大不了将错就错了,给他个官职还方便。 只她苦口婆心地说完,岳桡沉却全不为所动,倒是看她的目光逐渐亮起来,扯着她的裙角说当官不如当长公主的男宠。 气得她拿了柄玉如意,将人揍得鬼哭狼嚎的,躺床上养了三天的伤。 可偏偏那厮眼神越来越亮,活像是哈巴狗看见了肉骨头,还越打越坚持。 竹猗生怕这样下去会给这千古名相养出些不好的倾向来,趁着夜黑风高,就给他喂了颗和谐丹,让他以为他们已经春风一度了,捏着这个才将人说服。 这次原是想乘着裕州的事,将他扔在那边慢慢挪到太守的位置的,结果这厮像是明白了她的意图,居然搞了这么封信回来。 旁人都是上赶着卖身给长公主好换个通畅的仕途。 他倒好,拿着通畅的仕途想让长公主卖身给他? 竹猗三两下撕了那封信,直接塞到茶盏里让那字迹泡开来糊成一团,朝着裕州的方向,冷冷地笑了两声。 就是有药也不给他吃了。 第12章 摄政长公主(12) 裕州流民案,在一个月后终于告破。 最后定罪的幕后主使,是户部和工部的两位尚书大人,胁从的包括其下以及兵部礼部的侍郎,侍中和主食典薄若干。 早朝上吵成了一锅粥,最后还是由长公主力压了众人,处置了涉案人员。 按说,户部和工部两位尚书是韦相手下一等一得用的人才,折了这两位二品大员,而被老太傅为首的保皇党伺机抢了职位,脸色最难看的该是韦相。 然而朝议之后,被颤巍巍地扶出来的人却是老太傅。 临到了宫门口要上车,老太傅还是余怒未消,指着韦相就破口大骂,“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的儿子会打洞,韦康你就靠着卖儿子保住你的宰相之位罢!” 骂完之后,老太傅就当街吐了口血,被急急送回宫去宣了太医。 老太傅一生,门下弟子无数,闻得师尊居然被气吐了血,打听出来事情的始末之后,就在街头巷尾传说开来。 裕州流民一案,那两部尚书不过是听韦相之令行事,为的就是裕州的粮仓和粮库,而韦相能这般成功地将自己摘了出去,一是他在朝堂上和各州的爪牙甚多,二便是他将那告破此案的嫡次子说服了反水,又将人送去讨好了长公主。 由是里应外合,长公主力压老太傅,保住了宰相之位。 这般跌宕起伏又带着桃花色的事,正是民众所喜爱的,不过一日就传遍了。 韦易之坐在轿中回府都听见了夹道而来的指指点点,念着父亲千叮咛万嘱咐的话,才没让家丁将那些嚼舌根的贱民给杖死,回府砸了四个茶盏,吓得他新娶的嫡妻差点连门都不敢迈进来,才整了整衣袖,自去书房找韦相。 他一进门,韦相就知他来意,只让人端了盏茶来,刻意磨了磨他的耐性,才缓缓开口,“你莫不是以为,本相已输了这盘棋?” 韦相笑了下,从桌上扔了三个名帖过来,“本相识人不清,找了那两个无用的废物,可那老匹夫也不如何,他找的那个户部尚书垂垂老矣,年轻的侍郎却是本相那泽善书院里出来的,刚任职就给本相投了拜帖。” “还有那长公主宠幸过的吏部典薄,正因着被扔到裕州当个小小知县而郁卒不已,转投了本相门下,而那不过加冠的兵部尚书,本相不过是让槐州的兵马过去吓了吓他,回来就给本相投了三次拜帖。” 韦相靠在座椅上,看着那从窗外落下去的夕阳折进来的最后一道光,缓缓地笑开了,“不急,今日日落,几个时辰之后,金乌便又升起了。” 韦相不急,竹猗更是不着急。 她原本就没想过亲自动手处决到这位几已权倾朝野了的老狐狸,这种修炼了千年的角色,自然是要等着小皇帝亲政后亲自动手,用以立威的。 她不过是在一下下拔掉老狐狸身后跟着的那头老虎的爪牙,让他死透了。 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好在这位长公主后来就隐于人后了,且活的时间也不长,骂两句无所谓。 竹猗又想到当时她与老太傅商定好这一串计划后老太傅那通红的眼眶,瞬间就原谅了以前长公主做过的所有荒唐事,还为她委屈不已。 只是两句闲话,又有何委屈的。 文人的笔墨和世人的口舌能逼死人,却逼不死她。 待到侍女们将她收拾好,竹猗进了用早膳的厅堂,就看见堂上除了宋槿之外,还坐了个韦省之。 更可怕的是,连崔子袁都来了。 长公主名正言顺的驸马,风头正劲的男宠,还有预备役的未来小男宠。 这组合,单单看随侍的侍女们努力压制的表情,就知道有多尴尬。 竹猗若无其事地走过去,坐下后就先给宋槿夹了个水晶糕,“你人小,要长身体,本宫若是起晚了,便不用等,自个先用膳。” 宋槿好歹这次没将整张脸羞红,只那嘴角抿起来的笑,也知道他不会改主意。 他小手捏着筷子,给竹猗夹了块千层卷,“您也吃。” 他们俩倒是一起用惯了膳,这互相夹菜的架势熟悉得很,但在韦省之看来,却惊异得无异于是天降异象。 他原本认为的长公主,是那种一言不合便要掀桌子的,哪有这半分慈母模样。 便是上次与他讲了那些计划,因着他总觉得两人已有过春风一度,总也觉得那计划是老太傅想的,最后他回来长公主府,才是这位的私心。 但有过肌肤之亲,他原本就会回来。 想到这个,他也拿起筷子给长公主夹了个核桃酥,“草民这次回来,还不知殿下将草民安在何处,府上管事说让草民自便,草民便选了殿下左侧的那处……” 他话还没说完,同时响起的两道声音便打断了他。 崔子袁说的是,“殿下食用核桃会有过敏之症,应当慎食。” 竹猗说的是,“左边的那个莲动苑是阿槿在住……” 竹猗的话说完,两道视线都看向了宋槿。 崔子袁和韦省之都是饱读诗书之辈,又岂能不知那句王摩诘的“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长公主住了那竹喧堂,莲动苑依礼该是驸马的居所。 趁着视线不在自己身上,竹猗赶紧将那块咬了两口的核桃酥戳得碎碎的,彻底毁尸灭迹,她自个的身体自然是不会对核桃过敏,原本维衡一区电脑程序中会设定进去,可她路过时顺手把这个程序删了,觉得过敏肿了脸太丑。 谁知道今日好死不死就被崔子袁抓了个正着。 等完了这事一抬头,却看见崔子袁正盯着她,用那种满是受伤的眼神。 几乎是一瞬间,竹猗的心头的怒火就被他燎了起来。要说这长公主的人生轨迹会如此不同的转折,就是在这位外人看着无限可怜的驸马身上。 彼时先帝挑爱女的驸马,自是千挑万选后又问了爱女的。 淳于曦和崔子袁成婚之初也是郎有情妾有意,饶是淳于曦被宠惯了,也曾亲自为他下手做羹汤。可不过一年半,因着淳于曦久未有孕,而世人不敢谤议皇族,就将罪责推给了崔子袁,崔母羞怒之下,遣了个娘家侄女过来。 崔子袁好生哄住了淳于曦,说那表妹不过是过来岔开风头的,在淳于曦费心想着如何帮他向父皇解释之际,她的侍女却看见了驸马和那位表小姐在湖边漫步。 淳于曦匆匆过去,便看见那小家碧玉的表小姐“不慎”绊了脚,身后的跟着的侍女还未动,崔子袁已伸手半搂住了人,两人呆呆对视。 这等手段,宫中妃嫔用得更是熟练,淳于曦又岂会不懂。 她气急攻心,转身回宫的路上就吐了两口血昏迷,而那崔家偏偏还要说是个表小姐来探访崔夫人,不知为何惹了尊贵的公主不快。 世人多偏袒弱者,闻言就觉得是公主过为骄纵。 彼时先帝已然卧病在床,不管是前后哪位淳于曦都未曾向父皇告过状,只打杀了当时随侍的侍女,彻底将往事埋下。 而先帝崩,原先那位淳于曦咬着牙当了摄政长公主,殚精竭虑巩固朝政,扶植幼帝,未至不惑便早早离世;崩坏后的淳于曦纵情声色,更是早早亡了国。 千说万说,当年与表妹湖边散步那件事,崔子袁无论如何也得扣个“精神出轨”的帽子,不然侍女如此多,为何要他搀扶,又为何要他陪着湖边漫步? 尤其当时淳于曦一心为他,这种打击犹如剜心之痛。 而如今,他居然又拿出这等深情不悔,却被她弃如敝履的眼神。 竹猗心下“呵呵”冷笑,有些手痒地想一巴掌糊了他那张恶心的脸。 她想了下长公主会如何发火,伸手将宋槿往后拖了些避开战场,在其他两人未来得及反应之时,一把掀了桌案。 翡翠白玉粥和牛乳倒了崔子袁满身满脸。 崔子袁满脸惊愕,完全是个无辜路人的模样。 竹猗转身拿了侍女递来给她擦手的湿毛巾,劈头盖脸地就朝着崔子袁砸过去,甚至蹲下身,捡了已经碎了的碗碟,一片片砸向崔子袁。 比她的动作更让人惊骇的,是她满是怒火的嘶吼。 她说,“崔子袁,本宫就是要给你戴绿帽,让你崔家颜面尽失!” 厅中无人敢出声,站在竹猗身后的宋槿却突然扑上来,从怀里掏出块手绢,三两下包住了竹猗被碎瓷片割伤的手,又把那块碎瓷片重重踢走,再看崔子袁的眼神里倏忽就闪过一道浓郁的戾气。 竹猗深吸一口气,她看不上崩坏后的长公主的作风,但一开始,她也是个被伤透了心的痴情人,只是她走不出心伤,陪葬了千万条人命。 她至死也不肯悔改,从未将人命当人命,可她也有过这样被背叛的时刻。 厅中一片狼藉,而她的脊背站得笔直。 “你莫不要以为当年你做了什么,本宫并不知晓,当你将那位弱不禁风的表妹送回房中时,本宫坐在回宫的鸾车上,吐了两口心头血,也连带吐掉了对你和崔家的所有温情,本宫如今用崔家,和你没有一毛干系!” 若不是崔父、崔子绪都是能臣,且对当年崔夫人和崔子袁的所作所为一无所知,她便是当时再无人可用,也绝对不会用崔家的人。 要不是不管哪个淳于曦都未曾废驸马而杀之,她绝对会让他自个病死。 骗心宛若挖骨,淳于曦该多爱他才咽下了这口气。 竹猗再不耐烦多说,左右她如今有人可用,崔家那外放的太守又是旁支里忠心于她的,就是崔父和崔子绪拼着官服要闹,她再任性一次,将人换了便是。 她伸手指着浑身狼狈,满脸苍白的崔子袁,“把他压下去,关着别放出来。” 一字一顿,说得清晰得很,“本宫要他好好活着,想着自个是如何大错特错。” 第13章 摄政长公主(13) 崔子袁被软禁的事,在镐城连点风都没卷起。 驸马与长公主不合已经是三四年前的事了,出来蹦跶的那一下才让人惊讶。 再被关回去,众人就像是知道昙花谢了一般,只感叹了两句就抛之脑后。 只崔家像是遭了满门之灾般,第二日休沐,崔家父子俩大清早就坐在了长公主府上的门房处,喝了三盏去年的碧螺春,才等来个比他们的腰高点的宋槿。 崔子绪脸上已出现了愤怒和羞辱之色。 而那位崔家家主,现任国子监祭酒,在看见对他们冷言冷语,爱答不理的门房朝着宋槿讨好地行礼之际,立即就露出了个恰到好处也不显谄媚的微笑。 可惜宋槿不在意他有没有朝他笑。 他只知道这两位是驸马的生父和胞弟,而驸马,昨日害得长公主割了手。 他没在门房仔细擦过的椅子上坐下,只站在门口,说了一句话,“崔祭酒和崔侍郎若是想问驸马为何软禁,只需回府去问问崔夫人,当年殿下为何进宫。” 他原本想说完就走,只半转过身后,心中仍旧郁郁难言。 因而他又加了句,“驸马和崔夫人做了这等事,这些年未曾感到一丝愧疚,还想着用婆家的身份,让殿下照拂崔家,实是让人不耻,也让人恶心。” 房里的崔子绪闻言便要跳起来,却被他父亲死死压住。 崔父皱着眉,想到当年他过问此事,夫人却为娘子侄女抱屈的一幕幕。 他压着怒火回了府,直接抓了崔夫人身边最得用的嬷嬷审问,而得出的结果让父子俩最后出了刑房门时,腿都是软的,说不出一句话。 谁也没想到,崔夫人居然想给驸马纳妾,而驸马还遵母命,欺瞒了长公主。 当天夜里,一顶素衣驴车就将崔家当家夫人送到了乡下的庄上疗养。 次日早朝,崔祭酒就因旧疾复发请求辞官归隐,御座上的长公主似笑非笑,颔首应了,只给了个将将能装点门面的封赏。 曾经煊赫一时的名门崔家,朝上上得了台面的,只剩个狠狠得罪了韦相一派的崔侍郎。 竹猗下了朝回府,正好看见宋槿垫着脚尖,给她房里的花瓶换上几枝开得正好的梅花,冷冽芬芳的模样,灿烂得好过春光。 宋槿听见脚步声转头,犹豫了一下走到她面前,朝她摊开了一本书。 书里夹着一朵开得正艳的桃花,映衬着后面的诗句。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世家。 宋槿的小脸通红通红的,悄悄掀了眼皮看几眼她的脸,像是在确认她的情绪,“这是我在院子里找到的,今年开出来的第一朵桃花。” “送给您,您以后一定会好的。” 他在用这么笨拙的方式,说一个声名狼藉,全天下都知她贪恋男色,荒诞不堪的长公主,会是一个“宜室宜家”的女人,会有一个好归宿。 她只不过救了他一命,他就这样黑白不分的护着她,想她好。 竹猗蹲下身,把还总也养不胖的宋槿抱进了怀里。 她拍拍这个小男子汉挺得笔直的脊背,感觉到那张漂亮的小脸红得都能煎熟荷包蛋了,主人却还是心软地不肯挣扎开来,就怕自己没安慰好她。 但是那朵桃花那么香,香得人的心都软了。 . 春去秋来踏过了时光,七年也不过是弹指间。 小皇帝满十岁后,在几个保皇党的老臣的坚持和长公主有意的放权下,就开始逐渐接手政权,到了去年封笔的前一日,长公主更是突然开口,让他亲政。 于是通徽九年,开年的第一件事,便是小皇帝亲政。 御阶之上,孤零零的只剩一个位置。 十二岁的宣帝笔直地端坐在上面,没有在听取朝臣意见后再转头询问左侧的长公主,而是沉吟一瞬,便直接下了政令。 一个早朝下来,保皇党的老臣都笑眯了眼。 临到了,宣帝朝随侍在一侧的侍人看了眼,侍人站在御阶上,打开了手里明黄色的,绣着威严庄重的五爪金龙的锦帛。 众臣都猜是对长公主的封赏,低头拱手以示庄重。 但不过开了头,就惊诧了他们的心神。 圣旨上一条条,都是对一国之相的罪责的呈列,从当年裕州一案的背后主谋,买官卖官的银两往来,朝堂上的结党营私,藏在槐州的兵马粮草…… 韦相尸位素餐,以权谋私,意图谋反,且已罪证确凿。 连反应时间都无,这边禁军刚刚将韦相和其任工部尚书一职的嫡长子压入天牢,那边五城兵马司就将宰相府围了个通透,全部送去天牢关押。 唯一幸免的韦家人,只有长公主府的那位二公子。 韦相伏法的次日,与其往来牟利的数十位大臣也纷纷落网。 而职位空缺不过几个时辰,再早朝时,朝堂上多了不少新面孔,原本的主事典薄补了尚书侍郎的缺,新来的则补了他们的缺,理事居然与从前别无二致。 事已至此,绝非一日之功。 年初十开朝,正月十五元宵节那日,宣帝又颁了一道圣旨。 长公主卧薪尝胆近十年,名誉尽毁,终于在奸臣伏诛之际,得以真相大白。 那道圣旨并未由大臣执笔,宣帝花了整个春节的时间,逐字逐句地修改,最后一句更是情深意切——长公主执政十年,朕幼弱如此,然国泰明安,政通人和,长公主非是于朕如姐如母,更是于天下如姐如母。 圣旨被写于皇榜之上,由识字的书生大声朗读,告知百姓。 然水滴石穿,绝非一日之功。 便是宣帝在圣旨上不惜贬低了自己为长姐声辩,在百姓之中,那位摄政长公主还是为了美人便不管不顾,满府皆是男宠的人间异类。 坊市中,茶楼中,最受欢迎的还是长公主和她的男宠的种种轶事。 若是男宠们要分个排名的话,名列第三的是与那位前韦相府上的二公子,现任的户部尚书韦省之。 两人之间夹杂着家恨情仇,凄婉转折的故事,赚足了闺中少女的眼泪。 第二便是与那位拒不回镐城的前乐师,原裕州太守岳桡沉。 这位自从和长公主春风一度之后,就惦念至今,情书写得足够堆满三个库房,在坊市中成为各位少年郎追求心上人的利器。 连宣帝亲邀其回朝都被拒绝,回信说若宣帝愿意让长公主与驸马合离,与他成婚,便昼夜不缀地回朝,自此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宣帝气得连信都撕了,一纸圣旨就将他发配去了最偏远的瑶州。 而第一的那位,就是如今响当当的十六岁宰相,宋槿。 “要说咱们这位小宋相,那可谓是在长公主殿下身边陪得最久的人,自八岁到如今十六岁,莫说那位只回过镐城几次还被拒之门外的岳太守,就是那位韦尚书,在长公主面前,也是不如这位小宋相的一根手指头……” “且这小宋相如今还住在长公主府,白日为国效忠,夜间为长公主卖力,那辛劳,啧啧……” 宋槿听得旁边那位布衣打扮的大叔越说越过分,立即就要将手中的筷子拍在桌上,过去将人抓到大牢中好好审问。 “罢了,”他身侧伸来的一只洁白如玉的手压在了他的衣袖上,须臾就松开,却也平复了他将要喷薄而出的满腔怒火,“嘴长在他们身上,说两句便当没听见。” “殿下,”宋槿深吸了口气,将她吃了好几口的那盘酱鸭移到她面前,“三人成虎,对您的名声终归是有所妨碍。” 竹猗看都没看他,专心吃。 这家店的酱鸭果然和传闻中那般可口,不枉她坐在大堂中和人挤着吃。 终于吃得差不多了,竹猗接过侍女递来的手巾按了按嘴角,看向还一副怒气未消的模样的宋槿,只觉得好笑。 这繁朝巴不得她休了驸马改嫁,新换个丈夫去过好日子的,第一当是宋槿,之后才是宣帝和岳桡沉。 她虽说的确为这份心意感动,但更没有这份心思。 宋槿虽在她面前还是和小时候别无二致,但小小年纪便在六部都历练过的经历到底让他干脆果断得很,竹猗怕他这口气堵着不通,还是会回头找人算账,趁宋槿将她送上马车时就说了句,“阿槿,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你应衡量。” 天下人说她这个已经放弃了政权的长公主的闲话,总好过说宣帝的闲话。 宋槿沉默不语,直到到了长公主府,他下马之时,才通红着耳朵,站在竹猗旁边,轻却坚定地说了句,“我心中,您最重。” 竹猗看了眼他,没答话,扶着侍女的手进了长公主府。 就在宋槿要跟着进来之时,她停了脚步,转过身来看他,淡声朝身侧的侍女吩咐,“宋相的府邸可是在旁边,如今年岁也大了,再不该在长公主府中食宿,待会便让人收拾了东西,送到相府去。” 宋槿整个人怔然僵住,耳边的那点红瞬间消退个一干二净。 他还待再跟过来,门房已经伸手拦住了他,脸上半是哭半是笑,“小宋相,您也知道殿下的脾性,她既如此说了,奴才是无论如何都不敢放您进去的。” 宋槿站住脚,他跟着的时间更长,自然知道殿下说一句便是一句。 只是他也不走,扔着府上堆积成山的拜帖和需要他过目的奏章,站在长公主府门前,等着里面的人等会儿原谅他。 只是他等来的却是拿着他的用具细软的一众奴仆。 过去的八年,宋槿曾看见过许多人被赶出长公主府,有些是背叛的,有些是起了自己的小心思的,还有些是能力不足,将事情办砸了的。 甚至连韦省之都曾因着他父亲而被赶出来好几次。 最后一次,他升任户部尚书,站在这里回望里,眼里的波光破碎闪耀了许久,最后才用力闭了眼走开。 八年时间,这门口送走过太多人,也拦住了太多人。 但宋槿从没想过,有一日站在门前进不去的人会是他。 他伸手就攥住了竹猗身侧的贴身侍女,“芫荽姐,殿下,殿下她……” 芫荽挣脱了这个小少年握在她衣袖上的手,“宋相,您方才说错了。殿下这十年的日子是如何过来的,您难道还不知道吗?繁朝的安定在殿下心中的分量重过一切,您刚才那句话,辜负了殿下八年的教导,也辜负了陛下的信任。” 宋槿呐呐不得言,殿下心中看重的,他自然珍视,可那只因为她看重。 伦理纲常他学得好,可养恩他记得更牢。 他这模样,多少让从小看他长大的芫荽有些心疼,只是殿下也说得对,雏鸟长成苍鹰,是不该再盘桓在父母身边的。 有所依仗,他就不会真的长大,陛下如此,宋相也如此。 当年长公主也是这样,将冒雨过来求长姐回朝的宣帝挡在门外。 芫荽叹了口气,将手里提着的装着宋槿九岁后的生辰礼的包袱递了过去,“您既是怕流言伤了殿下,便该与殿下远着。” 她狠了狠心,说出了口,“如今最毁殿下名誉的便是您。” 第14章 摄政长公主(完) 芫荽回了竹喧堂,却没找见长公主。 她略站了站脚,和小侍女吩咐了几句,转去了旁边的莲动苑,果然长公主站在院子里,面对着一院子的扶桑花发呆。 竹猗听见她的声音,却没转头,“人赶走了。” “是,”芫荽低声应了,“是奴婢按着您的吩咐,说了狠话才走的。” “那小鬼看着好商量,动不动就脸红害羞的,骨子里可是难说话得很,”竹猗伸手,扶了芫荽,慢慢走出了院子,“这一个两个,都要自个学着长大才行,巴巴地想着本宫,若是本宫何时没了,两小鬼得哭死在本宫坟头。” 芫荽并没接这话,只低了头,眨了眨眼。 说小宋相和陛下恶心驸马,那她简直恨毒了驸马。 她也是一年前才知晓,当年长公主被驸马气得回宫那次,不但吐了两口心头血,更是落了腹中不过一月的胎儿,之后又是先帝驾崩,幼帝登基,长公主摄政,殿下压根没好好养身体,多年筹谋之后,后遗症更显,身体亏空得厉害。 去岁年末,长公主疏远了宣帝。 今岁年初,长公主又疏远了小宋相。 都是为了疏远后情感淡薄,等真到了那日,那两位和长公主最亲近的人不必太过难过。 可这又哪是随便能淡薄的? 竹猗早就感觉到身侧的侍女眼泪汪汪的,等过了一会儿还不见她缓过来,她就伸手在芫荽扶着她的手上拍了拍,“本宫又不是立时就去了,你伤心什么。” 她身体所表现出来的,能被诊治出来的病症都是按着那位原长公主所设置的,如今不过是身体糟糕了些,比寻常的三十岁妇人更为虚弱衰老。 真要死,那也是八年后了。 竹猗想了下之后还要做的事,就想到了件迫在眉睫的,“成王那边的动静,可是都让人上报陛下和阿槿了?” 芫荽点头,知道殿下是要拿这件事磨一磨陛下和宋相的能力。 她这个做奴婢的,只要忠心于一人就够了。 三月初三,是长公主三十岁的大寿。 向来敬爱长姐的宣帝自然要大办,邀了皇室宗亲和朝中四品以上的官僚家眷,将寿宴设在了宫中专办帝王寿宴的清苑殿。 只他自个不过十二岁,皇后自然是没有的,这寿宴就交给了主动请缨的宋相。 到了三月初三这日,宫中热闹了一日,长公主看着心情也是甚好,晚宴大宴群臣时,脸上都挂着淡淡的笑。 酒过三巡,气氛更松快了些。 几个交好的大臣已经凑到了一处,那些个儿女亲家更是聊得尽兴。 宋槿喝了几杯果酒,脸颊上浮了浅浅的粉色,眼神也有些迷蒙,那张比镐城第一美人更美上几分的桃花面,更是羞红了屏风后数位官家嫡女的脸。 只一眼间,不知暗许了多少闺阁少女的芳心。 宋相之绝色,上九天下黄泉,怕是也难有比肩的。 而绝色的宋相,在喝得微醺之后,站起身就朝长公主的坐席走。 临到了,被他今日特意换上的一身宝蓝色长袍绊了脚,左脚磕右脚,“吧嗒”一声摔在了长公主面前,端着的酒盏里的酒水撒了长公主一身。 竹猗呼吸间就闻见了酒味,伸手招了芫荽过来,“将人扶下去灌醒酒汤,明明一杯倒的量,在酒席上充什么英雄。” “不,我不走,”宋槿趴在她腿边,想像儿时那样撒娇,求着她将他留下,但又想自个已经长大了,不该再有那时的模样,只能重复,“您别赶我走。” 他这话刚说完,宴席上突然一阵喧嚣。 却是刚才去更衣的成王带着几百个手握刀剑的侍从大步迈了进来,领头的几个,刀尖上还滴着血,显然刚才在外面已经杀了人。 离得近的几位妇人小姐已经尖叫出声。 宋槿立即从地上站起身来,将竹猗挡在身后,看着成王,“王爷这是作甚?” “本王要做什么,宋槿你个无知小儿自是不懂,”成王转头去看宣帝,“本王原还以为,我那位好大哥有多能干,兄弟几个杀得只剩我和他,结果临到死,却只能将江山托付给女儿。” “如今那女儿也老了,再不能让委身旁人,让那些蠢货供她差遣,就只能将这么个乳臭未干的弟弟推了出来,此等机会,本王为何要放过?” 成王笑得甚是得意,之前韦家那老匹夫还处处和他作对,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结果这小皇帝倒好,一掌权就将那老匹夫杀了,他再不反,天理难容。 成王在封地呆得久了,自有手下的文武班底,对着朝中的大臣们也看不上眼,朝身后的侍卫挥手,“今日朝中有臣谋逆,本王带兵平叛,然仍未救下陛下与长公主,两位死于逆臣之手,皇室中,便只有本王能问鼎皇位。” 他话音落下的瞬间,那群侍卫已经飞快地动作开来。 但同时,从庆元殿的各个角落里涌出上百位禁军,瞬间就和侍卫们对上。 大臣家眷们被护到了一处,宣帝面前也站了不少禁军护卫,但他转头看了眼端坐在坐席上不动如山的长公主和护在她身前的宋槿,伸手就将那些禁军推开。 庆元殿中兵刃相接的声音不断,竹猗却只觉得有些困顿。 表现出来的身体虚弱得厉害,精神自然也不会有多好,她在宫中坐了一天,腰背酸痛不说,眼皮子也沉得厉害,只能端了桌案上俨俨的茶,往嘴里灌了口。 正要放下茶盏,撑起的眼皮突然就看见殿门外的角落上有道寒光。 那是锋利的箭尖上透出来的,有人正拉满了弓,箭尖直指御座上的宣帝。 “阿拓!” 竹猗张口喊了宣帝的名字,整个人就朝着他急急地扑过去。 宣帝正疑惑地闻声转头看向长姐,就看见同样转过头来的宋槿目龇欲裂,喊了声“殿下”就朝着已经扑在他身上的长公主急急扑来。 只是他的动作到底慢了些,那支箭射穿他的胳膊,刺入了长公主的后心。 箭尖透过长公主身上浅紫色的华服,割破了宣帝明黄色的龙袍,在上面印下一个深红色的,圆圆的,还没有干涸的血迹。 宣帝张着嘴,看着长姐身上不断涌出来的血,整个人都吓呆了。 “殿下?”宋槿不敢擅动那只和长公主一起,被同一枝箭穿透了的胳膊,伤口上火辣辣的疼,但比那更疼的,是他感觉到俩人的鲜血混在一起,晕开一大片。 他用扭曲的姿势撑着自个不要压到竹猗,能动的手轻轻扯了下她的衣袖。 好像就在刚才,他求着回到那个家一般,“殿下,您……” 竹猗睁了眼,虽说在另外界面中受再重的伤,回到她所在的界面后都会恢复如初,但眼下这个被穿透了的伤口却是真的疼,疼得她眼泪都眨了下来。 “阿拓。”她伸手摸了下宣帝的心口,确定他没伤着才松了口气,朝眼睛眨也不眨,却噼里啪啦地掉了眼泪的宣帝笑了笑。 “阿拓以后也别受伤,平平安安地活到八十八。” 历史上的宣帝,是没活过八十八的,甚至连四十都没有。 竹猗心里叹了口气,再去看一直扯着她衣袖的宋槿,“阿槿,本宫先睡会儿。” 这句话宋槿听过许多遍,在他还在长公主府,还跟着长公主学艺的那会儿,每每他三两下学会某样东西,竹猗就会用这句话来当托词,免得自个嫉妒。 但是她这下是真的困,又疼又困,安抚完俩孩子就晕了过去。 急急赶来的太医心里瞬间一凉,草草行了个礼就扑过来切脉,皱着眉头一脸凝重,吓得过来回报叛贼已经捉拿的禁卫军副统领都跪着不敢回话。 热闹过歌舞,又热闹过兵乱的庆元殿一时死寂。 好在三日之后,被太医院提心吊胆地救回来的长公主就醒了。 竹猗醒来的第一句话,是朝着扑到她床边,双眼通红的宣帝说的。她还很虚弱,声音并不响亮,但听在宣帝和宋槿耳中,就像是虚空里砸下来的九道天雷。 她说,“本宫要去长宁行宫。” 竹猗说完就闭了眼,心中在滴血。 原按着历史,这次寿宴结束的次日,长公主就去了长宁行宫避居,直到她八年后逝世,期间也不过是除夕宴和宣帝万寿节时回来几次。 这位曾经叱咤风云的摄政长公主,在宣帝长成之后就彻底淡出了朝堂,不再过问政事,她的一生,二十岁那年转折一次,终于在三十岁时得以安定。 在重要人物的明细史上,这般重要的大事往往是一个时辰的差错都不该有的。 可偏偏她昏迷了这三日,还给宣帝挡了一箭,加起来就是四份报告。 每份五千字,加起来就是两万,而且还必须是手写,陈述重要事件的延期理由和挡箭的必要性,条理清晰,主旨明确,还不得重复。 竹猗越想心越痛,几乎可以看见她二哥摇头晃脑地嘲笑她的那张脸,“小爆竹啊,你说你,临到了还犯了错,啧啧~~~” 她睁了眼,不容置喙地重复了一遍,“本宫要去长宁行宫,立刻!” 《繁史·后宫册》载:宜华长公主,名曦,小字掌珠,恪宗嫡出长女,深得宠爱。通徽元年,承先帝遗命,为幼宣帝理政,和忠臣而除奸,平裕州饥民案。通徽九年,宣帝亲政,宜华长公主避居长宁行宫,不问政事。 通徽十七年春,宜华长公主薨于长宁行宫,宣帝以太后之礼发葬。 《繁史·良臣传》载:宋槿,字扶桑,无妻子,宣帝通徽年间为官。年少多智,周旋六部,十六即任宰相。为相八年间,亲寒门而远世族,开晨露书院,桃李百数,成才者十之七八;定东南之兵乱,得尧那、蕞尔两国朝贡。 通徽十七年秋,辞官归隐,无踪。 野史《戏说繁朝·通徽卷》载:晨露书院,晨露未曦;东南平乱,长宁所在。通徽十七年一春一秋,宜华长公主与宋相,清白否? 第15章 宋相番外 我一生乃为四季。 前八年置身严冬,饥寒如影随形;其后八年,如沐春风,乐我一世之乐,涓滴不敢相忘,乃为救赎;此后八年,烈日当空灼心神,然有所渴盼,心中日月皆在,也得成活;独末八年,秋意萧瑟,行尸走肉,不念生,唯盼死后相见。 种种皆因一人,成我一世所敬所爱。 . 长宁行宫的冬日,冷得像是一把结冰的刀在慢慢地刮着骨头。 且东南人民喜湿,皇家又无冬日居于长宁行宫的惯例,因而行宫在建造之初,并未铺设地龙。冬日一来,便是在房中摆了七八个火盆也不甚温暖。 宋槿正如往常一般,坐在窗边,翻着匣子里的东西。 他不过二十五岁,在镐城时还是家家有女家家求的少年宰相,绝美的容颜不知折了多少少女的芳心,上花轿嫁予旁人之时,红盖头下哭得撕心裂肺。 便是去年他离镐城之时,往来相送的香车挤到了城门外,大将军家的幼女骑马追了他二百里,都未见马车中的人掀帘看上一眼。 而如今,他坐在窗边,细细地捧着手里的布老虎如珠似宝,那垂在手边散开来的头发,却是比那如玉的手的颜色还要更白上几分。 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 芫荽推门进来,将手里端着的参汤放到一旁,伸手就去关窗,“小公子也不知疼惜自个,这般天气,还对着窗吹风。” 宋槿连头都未抬,只伸手又推开了窗,一天未说话的嗓音有些干涩,“无妨。” 他捏着手中的布老虎,检查完上面并未有掉线和破碎,转头去看窗外正对着的一棵桃花树,柔和了眉眼朝那棵树笑。 芫荽却差点被他那笑笑得掉下眼泪来。 她比长公主还大上几岁,如今已是四十二之龄,可那头上的白发,也不过是稀稀拉拉的几束,比不得宋槿满头霜花。 通徽十七年春日,长公主是弯着嘴角死在睡梦中的,她受病痛连累多年,虚弱时连个杯子都握不住,死了反而是种解脱。 而她按着长公主的懿旨,将其葬在了长宁行宫的后山,扶着衣冠椁去了镐城,见过泪流满面的宣帝,才拿着长公主给的包袱,去了宋相府见抱病的宋槿。 宋槿那月正好伤寒,连着平东南兵乱时受的伤告了病假,并不知三日前,宣帝就已收到了长公主薨的讣告。 他听闻门房来报,长公主身侧的芫荽姑姑求见,喜不自禁地换了崭新的春袍,亲自到了二门外迎人,却只看见芫荽满眼通红浮肿,手里拿了个包袱。 八年前的某一幕重现,他差点就没站住脚。 他在朝中忙忙碌碌了八年,没有功成名就的奢望,不求天下苍生的安康,他几乎是用着流离在外的旁观者身份,当着万人之上的宰相。 唯一的目的,不过是在她回来之际,坐在离她最近的宴席上。 宋槿只是想让她觉得,这么多年的教导没有辜负,即使她离开了朝堂,即使她执意要一个人去等死,他也会守住她要守的国泰明安,给她坚实的屏障。 养育之恩,教导之义,他还没来得及一一回报。 只芫荽跟着长公主的时间久了,说话做事都随了她的干脆,开口一句便是,“奴婢拜见宋相,奴婢此来,是奉长公主遗命,给宋相送礼的。” 她半蹲着身行礼,将手里的包袱递了过来。 “这是殿下为您备下的生辰礼,补八年之缺,至您百年。” “殿下临终前,唯愿您,福寿绵长,一生无忧。” 宋槿踉跄了两步,终于扶着墙站稳。 他毕竟当了八年宰相,大场面见得多了,此时还能硬挤出个笑脸来和缓压抑得让人心跳都暂停了的气氛。 “芫荽姑姑这是说笑吧,殿下若不喜我送礼,我不送便是,不必开此等玩笑。” 芫荽却不容他退,只把包袱往上递了递,“殿下葬在长宁行宫,衣冠椁如今停在宫中的掌珠殿,陛下让您明日进宫,操持长公主下葬事宜,圣旨稍后便到。” 她略停了停,声音有些哽咽,“殿下当年执意要走,便是不想临死引您和陛下伤怀,如今您也该让殿下宽心,以慰她在天之灵。” 宋槿许久都没说话。 他闭了眼,想盖住自己浑身洋溢着的哀恸和愤怒,只许多事物不是闭了眼就能盖住的。 不过一瞬,滚滚而下的泪水就沾湿了他的前襟。 春袍单薄,沾湿后风一吹,凉得透彻心骨。 次日,宋相上朝时,满头青丝变白发。 在朝中的老臣们个个心知肚明其中缘由,但却同时三缄其口,不敢再言一丝一毫有关宋相和长公主的秘闻。 一是死者为大,此时妄议,坐在龙椅上的宣帝定然饶不了他们。 二是宋相此前下死手惩治了几个嚼舌根的大臣,杀鸡儆猴,堵了天下人的嘴。 三是长公主避居朝堂多年,已许久未出现在热议的话题之中。因而镐城各家贵女恋慕宋相的流言和秘闻不断,宋相与长公主的秘闻却消失得无影无踪。 此时已经春末,待到长公主的衣冠椁葬入皇陵,夏蝉都已经叫了小半个月。 宣帝在勤政殿见了从皇陵归来的宋相,两人一坐一立沉默许久,宣帝才拿起茶盏抿了口,润了嗓子,“你想去长宁陪陪长姐也行,只这宰相之位……” 宋槿拱手,他这几个月瘦得飞快,此时只剩嶙峋之相,“当年殿下便是更看好岳太守,如今岳太守已是吏部尚书,提拔为相也名正言顺。” 宣帝点头,“也可。” 他再看眼宋槿,却是笑得有些发涩,“朕自小便觉得长姐疼你多过朕,因而给了你不少苦头吃,可如今看来,长姐疼你不是白疼的,至少你还可以陪她。” 宣帝堂堂帝王至尊,莫说是去长宁行宫,便是去皇陵送葬,大臣们都是战战兢兢,各种劝阻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唯恐他出了差错。 两人因着这话重新陷入了沉默,这么些年,他们谁都动过把长公主接回宫中的心,但宣帝子嗣艰难,长公主又摄过政,回宫一事,需周虑的事情颇多。 一拖再拖,如今只回来个衣冠冢。 宣帝一阵阵憋着气,逼得眼眶都发涩了,正要开口,宋槿已经拱了手,草草行礼退下。 从殿门口吹来的风又沉又闷。 宣帝坐着,再说不出话。 宋槿从勤政殿中出来,迎面就撞上了岳桡沉。 岳太守当年被贬,却是遇上了命中注定之人,如今府上两男两女,人生也是圆满得很,因而他见着这位当年最受长公主宠爱的宋相,也是好声好气的。 “长公主殿下走得安详,宋相也应节哀,免得伤身。” 宋槿点了下头,和他作别。 只不过才走出几步,就遇见了韦省之,两人好歹有过当年同在长公主府的交情,碰面都是会打个招呼的,但这招呼打完,韦省之却没走。 “月前听闻崔驸马暴毙,崔侍郎伤情过度,辞了官,宋相可知否?” 他问话时已是确定的语气,没半点疑问之意,最后甚至还带了丝怒气,显然是对宋槿的作为气愤得很,“长公主殿下都未曾出手,宋相倒是小肚鸡肠得很。” 当年起事的成王,宣帝都念了皇家血脉只圈禁了事,是宋槿非要将成王腰斩示众,而那位“谋害”长公主的神箭手,在尝遍了酷刑后血尽而亡。 这位繁朝最年轻的宰相,在朝堂上心狠手辣得一群老臣都畏惧于他。 韦省之几乎都要忘了,他在长公主府,在长公主前面那乖巧懂事,随便她颐指气使,眉眼中总是带着明媚的笑的模样。 而此刻,宋槿看了眼他,黑眸衬着白发,美得更是妖异。 “殿下早逝,原因不过二者,”宋槿的声音凉的很,像是在深井中浸了三日才捞上来,“旧年情殇,以及当初寿宴上的那一箭。” 当时诊脉后,太医便说过,两伤相加,长公主余下的寿元定是不长。 他说得很慢,一字字碾出来,“因果循环,该是有报应。” 韦省之待他走了都没听懂这两句话。 直到八年后,无意间听闻宋槿的死讯,在书房中坐了许久,才明白了这句话。 崔驸马伤了长公主的心,便被人活生生地挖心而死,而他宋槿办事不力,让长公主伤了身,便在陪了她八年之后,活生生将自个的身体弄垮了而死。 因果循环,他连自个都报应。 宋槿从那桃花树上抽回神,握拳挡在嘴上咳了几声,伸手就要去端那参汤。 芫荽被他那两声咳惊回神,赶紧就探了探那参茶的温度,确定是温热的,才让他端了去。 “您还真不愧是长公主养大的,这时不时迷糊一下的性子,还真是随了殿下。” 宋槿最爱听她说起长公主的往事,闻言就“恩”了声,冰凉的双眼里透出丝丝的笑意,指了下隔着案几的榻,“您坐。” 他们这般互称“您”的,归根到底也都是因着一个人。 芫荽也就不推辞,她年龄大了,是一定要老死在这行宫,陪着长公主殿下的,且人老了也爱回忆,说说那些过去了的欢快事。 “长公主自来了行宫之后,整个人都明艳了许多,和以前看着,到像是不是同一人般,只奴婢侍奉着,却是更高兴看着那样的殿下。” 她想了想,又想起几件往前没说过的。 “……那山上下来的野兔子,被殿下养了十日就肥得厉害,跳也不跳的,殿下就说,再养就满身肥膘,肉都不好吃了,当日就让小厨房烤了。结果殿下吃了两口就腹泻,吓得太医立时让奴婢们将那兔子分食,连点油腥都不给殿下。” 宋槿一双好看至极的眼里含了笑,从抱着的匣子的角落里拣出个小小的白色骨头,之前他还不知这是什么,现在却猜出来了。 “这就是殿下吃那两口剩的骨头吧?” “是,”芫荽也在笑,“当时奴婢问了,殿下说是要让您也尝尝这看得见却吃不着的滋味。” 现在他的确看得见却吃不着,可那要看他吃瘪的人也不在了。 宋槿的手移出了匣子,摩挲着旁边带血的一件宝蓝色的衣袍,手臂上的伤灼灼的疼,他似乎还能感觉到当时殿下的血和他的血混在一处,流回他伤口,将那里烧灼得好似拧死了心脏一般。 他将东西一件件收拾好,站起身震了震衣袍,往门边踱步。 芫荽知道他每日的这个时辰都会去长公主的陵墓,自来了行宫后便风雨无阻。可外面的风里夹着湿气,冻得人骨头都在哆嗦,这天又是眼看着要降雪了。 “小公子,”她追了两步,自宋槿来行宫后换回来的这个他到长公主府的那八年里时常能听见的称呼,往往能得到他的几分回应,她也不敢直接劝阻,只能拿出殿下来,“殿下愿您福寿绵长,您要保重自个。” 宋槿停了下脚步。 他站在庭中,穿堂风鼓起他宽大单薄的衣袖,整个人更是瘦得有如枯枝,在鼓起的衣袖间,似是不知何时就会乘风归去。 宋槿在这个时候,突然想到了他儿时。 那时他的亲娘在他耳边哭天喊地,一声声求着他活过来,他明明浑身都疼,心口更像是有把火在烧,可还是拼命地想活,终于睁了眼。 只是他的手还没抬起来帮他的娘亲擦了眼泪,那妇人就像是见了鬼怪般,一把将他推开,然后尖利的叫声遍布他的周围,一个个巴不得他再死去。 他现在也想死,但却不能这么早死。 宋槿回过头,朝着那位侍奉了长公主多年的侍女一笑,“于我而言,人生活过四季便已足够。” 春夏秋冬,他一一走过,便也该落叶归根了。 只是那根,不知道还愿不愿意,在地府稍微等一等他。 或者上天垂怜,让他先一步投生,在下一世能护着想护的人。 第16章 替身姨太太(1) 明媚的春光慷慨地留恋在山里田间,山坡上金灿灿的油菜花开成一片,像是暂居于人间的一朵金黄色的云,随着风摆一摆手,和着蝶摇一摇头。 开满了油菜花的山坡下是条清澈的小溪,那水又透又深,冰凉凉的。 此时的水边却站了个人。 少女剪着齐肩的短发,穿着套深青色的袄裙。 被风吹得波光粼粼的溪流倒映着少女美妙的身影。 袄裙虽简朴,却也显出了十六岁少女所拥有的婀娜身姿,秀目里含了愁绪,柳叶眉紧紧皱起,浅粉色的樱唇更是抿得发白。 溪水里倒映的少女依旧是美得沁人心脾。 最动人之处,便是少女美得没有攻击性。 她像是凝就了这山水间的秀雅,温婉大气地发芽开花,让人看一眼,便觉得心肺一清,静心宁神,平复了心中的种种郁躁。 但眨眼间,少女抬手抹掉眼里含着的泪,整个人砸进了溪水之中。 竹猗此时正爬过那个开满油菜花的山坡,被油菜花的花粉熏得喷嚏连连,站在山坡上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看见那少女投了溪。 她在心里恶狠狠地“卧槽”了声,连滚带爬地下了山坡。 那溪水深得一点都不像条小溪。 竹猗废了九牛二虎的劲把一心求死的少女扑腾上来,按着她的肩,“啪啪”下去就是两个耳光,“你父亲在家中快要病死,你居然在这寻死?” 少女奋力挣扎的动作被她的两个耳光打住,她呆怔了一瞬,眼里的泪扑簌簌地就争先恐后地往外滚。 “我有什么办法?我若是现在不死,就是嫁给那个四十三的常大帅,也会活活被他磨搓死……” 她眼里的泪越滚越多,便是她平时再如何聪慧,也绝想不到,同样受着新式教育长大的竹马恋人,会为了逃个兵役就将她卖给比她父亲还老的常大帅。 家里父亲原本就病重,等常大帅的人强行送了纳妾礼,说她三日后便是常大帅的第十七房妾时,更是气得只剩最后一口气了。 就是她不寻死,也活不下去了。 竹猗松开了攥着她的手,坐着等少女哭得差不多了,才缓缓开口,“那么,云无忧,你愿意抛弃这个身份活下去吗?” 【叮,目标人物已锁定,请再次确认人物信息】 【云无忧,父亲为最早一批留美.幼童,自小接受新式教育,就读女校,十六岁被南方军统帅常建擎强娶为妾,曾创办第一本面向女性的专刊,创立史上最辉煌女校,任首府大学校长,倡导男女平等,同校就读,女性自由;后因在大帅府饱受摧残凌.辱,于十九岁时坠楼自杀而亡,其功绩消失,g32区失衡。】 【任务内容:代替云无忧,完成其人生轨迹】 云无忧一双哭得通红的秀目看着竹猗,似是不明白她的意思。 竹猗叹了口气,维衡一区完成任务的法子惯常是杀了目标任务,自己相替完成历史。但她向来对淳于曦那样手上人命无数还不知悔改的下杀手,云无忧这种完全就是无妄之灾的,她狠不下那个手。 于是她一屁股坐在草地上,简单地和云无忧解释了一遍。 “就是把你整个人和身份遭遇全部换给我,然后把你变成另外的人,给你捏造新的身份,而终你一生,你都不能将这件事说出去,否则下场会很惨。” 一区自有解决“替换身份被泄露”一事的法宝,只要“换体”时下个口令,那人若是想开口泄露,在说出第一个字时就会被隐藏的微型液体毒.药结束生命。 云无忧听完,眼中闪现过一瞬光芒,像是垂死之人瞧见了一线生机。 只是她到底还是用力闭了眼摇头。 “我之后的命运定然是凄惨万分的,不然我也不会自尽,姑娘与我素不相识,若是让姑娘承了我的苦难,我活着也只是活在愧疚和悔恨中罢了。” 她眼里已含了泪,却还是朝竹猗淡淡一笑,“多谢姑娘好心,无忧感激不尽。” 啧啧啧,这善解人意又柔弱的小模样,难怪在大帅府忍不了又寻了死。 竹猗低了头,借着沉默的那一瞬在思索应对之策。 她再抬头,眼里就含了泪花,眨也不眨就接二连三地滚出了眼眶,“无忧,刚才其实是我骗了你,我如此行事,全是出于自己的私心。” 她哽着泪一笑,万分凄婉,“我前几年得常大帅相救,对大帅倾心不已,然大帅却数次拒绝于我。我昨日听闻大帅要讨个和他原配妻子甚为相像的十七姨太,便异想天开地冒出了这主意,偷了我师父的‘易容丹’来欺瞒你,我……” 竹猗止了话语,三两下擦了满脸的泪,决绝地站起身来,“欺瞒你是我不对,既你已拒绝,我也就不做他想,只你日后定要坚强些,好好活着。” 她深深吸了口气,往河边走,“我与大帅今生无缘,但求来世再见。” 竹猗一步步走得缓慢,心里默默数着步子,等着云无忧来拦她。 果然不过三步,云无忧就急急扑了过来,“姑娘切莫想不开,既你对大帅情深义重,便要珍惜今生缘分,又何必求来世。” 她紧紧攥着竹猗的袖子,像是抓着救命稻草,“我跟姑娘换!” 以她的聪慧,自然是看得出竹猗刚才一番作态中的不对,可溺水中的人得了救命的稻草,能放开一次已经是难得,又如何接二连三。 她听了竹猗的话闭上眼,眼泪滚滚而下,最后只说了一句,“抱歉。” “不必抱歉,”竹猗看着她渐渐昏睡,叹了口气,“你好好活着。” 竹猗只将云无忧的样貌变了三成,去了她眉眼间和常建擎那早逝的原配妻子相似的部分,又把早准备好的身份证明文书一类放在了昏迷的云无忧身旁。 她坐着又想了想,却没给云无忧下那个凶残的“法宝”,换了个说到这件事就哑口的指令,“刚才我好歹也救了你一次,你可要活过十九岁才好。” 昏迷的云无忧自是没回答她。 开满了油菜花的山坡那侧却传来了唢呐吹打的声音,常大帅派来迎妾的队伍果然如历史中一般,早了一天,将在溪水中溺得半死的云无忧压上了喜轿。 也正是因着这个,常建擎很快就冷落了这个因着和原配相似而强娶来的妾,由着其他几房姨太太对云无忧百般欺辱,折了这个少女的傲骨,让她自尽而亡。 竹猗扯了块布条,用小包袱里的炭笔在上面写了几个字,同样藏在包袱里后,就转身朝那个小山坡走去,投进那朵金灿灿的云朵中。 她进了云家,坐在破板凳上满脸横肉的迎亲副官就冷哼了声,说话阴阳怪气的,“十七姨太可真是好性,这良辰吉日也能误了,显然没将我们大帅放在眼里。” 竹猗转头,双手交握于小腹前,笔直的脖颈像是栖息的白鹤。 腹有诗书气自华,云无忧受着中西交融的教育,一言一行,既有经古积淀的温婉,又有西方务实的锐利,撷山水清秀而取,采书墨隽永之集。 这一世的云无忧虽柔弱怯懦了些,那气度还是留着四五分的。 竹猗转头看那副官,答得不卑不亢,“大帅下聘定的是明日,副官来早了。” 被用大帅顶了回来,那马通达副官气得跳脚,伸手就掏枪指向竹猗,“大帅说了让我早一日来,防着你这小贱人寻死,你居然还敢和我顶嘴?” “和你顶嘴,我是敢的,但杀了我,你却是不敢。”竹猗转头看了眼院子中挤着的百来个荷枪实弹的兵。 “副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杀我,怕是不好说我是自尽而死。”她说话慢悠悠的,像是在读一首好听的诗,“毕竟我不会开枪,更夺不了副官您的枪。” 马通达甩手砸了桌上的陶碗,一双阴沉的三角眼恶狠狠地瞪着竹猗,朝那些小兵们吼。 “还愣着干什么,将我们胆子大过了天的十七姨太的嫁妆抬上车去!” 马通达平时心狠手辣又吝啬非常,他手下的兵和他都是面和心不合,瞧见他被新来的姨太太落了脸面,心下都在偷笑,连动作都慢吞吞的。 竹猗借着马通达谩骂小兵的功夫,进了云父躺着的房间。 云父看见她,大大地睁了眼,枯瘦的手臂颤巍巍地朝他伸来。 竹猗伸手握了他的手,另一只手轻轻地帮他顺气,顺便就让中央系统查看了云父的病症,配了颗对症的药丸。 她将药丸化在水里,扶起云父喂了下去,“您放心,无忧好好的。” 云父从喉咙里发出沙哑的“赫赫”声,想要和她说话,但到底抵不过那颗药丸的药力,垂了眼皮慢慢睡去,原本粗重艰难的呼吸都轻缓了两分。 但那药丸其实并无太大的效力,云父五脏六腑都有轻重不一的损伤,用当下的医疗水平凝出来的药丸,顶多让他多活两三年。 两三年,也好过云无忧孤独无依,独木难支。 竹猗从房中出来,正好那些小兵们在阖上了最后一个匣子的盖子,里面银光一片,却是最通用的银元宝。 “这个不拿走,就留给我父亲。” 她看着立即就要扬声反驳的马通达,仍旧是不急不缓的语调。 “堂堂八十万南方军的统帅,让山贼宵小闻风丧胆的常大帅,迎一房小妾,居然连给小妾生父一匣子银元宝都给不起了吗?” 马通达喉间一堵,正要答话,门外已经传来了他甚是熟悉的,浑厚的大笑声,伴着主人的走进而越来越清晰。 “这一匣银元宝,看在本帅十七姨太的面子上,自然是给得起的。” 穿着军装的常大帅站在庭院中,一双虎目牢牢地盯着竹猗,流露出几分势在必得的光芒和打量玩物时专有的眼神,流离过她裹在袄裙中独属于少女的,娇美而柔软的曲线之后,更是露出了几分垂涎之色。 “来人,再给十七姨太生父搬匣银元宝,就说本帅对他女儿满意得很。” 第17章 替身姨太太(2) 常大帅要摆酒庆贺他迎了十七姨太的消息传到德泽时,常宋槿还在打战。 外面的炮火漫天,轰鸣声简直要震聋他的耳朵,捷报和受伤的士兵一起归来,医疗站很快就浸满了鲜血,坑坑洼洼的泥地上,一滩滩都是鲜红的血液。 战胜了,风沙硝烟里也夹杂着吃疼的哀嚎。 常宋槿站在桌前看着已经快被插满旗帜的沙盘,随侍的邱副官说的他父亲那边的消息,他只过了下耳就抛到了脑后。 按着上一世的轨迹,那新娶的姨太太只活了不过三四年。 连活都不想活的人,他更不会多关注。 邱副官瞧见大少那压根没听进耳朵的样子,眉头就一皱一皱的疼。 他也不想和大少说这些个肮脏事啊,听说大帅那十七姨太还是强娶来的呢,十六岁的姑娘,便是配他们大少都小了五岁,何况是四十多的大帅。 只是这事是大帅下了死命令的,届时大少不回去,挨枪子的就是倒霉的他。 邱副官正要接着说,门帘一掀,一个满脸汗水糊着泥的连长冲了进来,手随意摸了下脸,满脸笑嘻嘻的,“团长,德泽成了咱们的了。” 常宋槿按在桌角上的手松了松,心里长出了一口气。 他上一世时求快,错估了敌军的火力,没拿下德泽反被打得狼狈逃窜,子弹射在腿骨中没及时取出来,废了条右腿。 后来拐了不知多少弯路,好容易保住大半山河,却死在了卖国的亲信手里。 没想一睁眼,醒在了德泽之战的前一日。 好在德泽这次终于守住了。 第一步走顺了,常宋槿也就松了口气,终于想到了邱副官刚才念念叨叨的,又想到那个卖国贼第一次出现在常家,就是迎那什么姨太的当日。 他转头问邱副官,“父亲让我何时回去?” 紧赶慢赶,回芸瑶已是常大帅迎亲的当日。 作为南方军统帅常建擎的家宅所在,芸瑶自是安定的大后方,因而街上热衷于看热闹的人也格外多,将一条街堵得水泄不通,车连一步都挪不了。 邱副官伸出头去看了眼,小声嘀咕,“大帅这纳妾的动静闹得可真大啊。” 常宋槿被车窗外的喧哗声吵得头疼,皱了眉头。 上一世时,他虽在狼狈逃窜,没亲眼见过这场面,可回来时听说那姨太太是求死被拽回来的,连喜酒都摆得潦草,大帅也对她不甚重视,才会三四年就没了。 这次为何有了不同? 前面开车的小兵被邱副官引起了谈兴,瞄了眼闭目养神的团长,就有心多和团长说说这个阵仗堪比娶妻的姨太太。 “听闻这位,可是那书香世家里养出来的,通身的气派好得和仙子似的。” 小兵舔了舔唇,笑了两声压低音量,“最主要的,是这位和大帅夫人有六七成像,听说还是大帅亲自见了人,将人强娶来的,连下聘时都亲自去了呢。” 常宋槿听见这话,在心里冷笑了声。 他这一世的这位生父,在外人面前惯是对他生母用情至深的模样,后来纳的十几房姨太太,眉眼举止和性情上,都或多或少地和那原配发妻相似。 但真正放在心底的人,又岂是能容这些仿冒伪劣之人玷污的。 想到自己唯一的心愿辗转了数次都不得成,常宋槿心里更是烦闷,干脆开了车门,穿着军靴被衬得益发笔直了的长腿迈了下去,“我去走走。” “大少!”说在兴头上的邱副官急急下车追,但这时唢呐声渐近,人群拥堵而来,他下车被人推搡,转眼就失去了常宋槿的踪迹,气得跳脚。 人潮拥挤,常宋槿也没走出多远。 甚至因着他身上的军装太过引人瞩目,他在后头慢慢走,前面瞄见的人都往前挤,就怕自己粗手粗脚的,碍了军爷的路,被他随手喂一枪子。 那些人推开来的姿态,颇是相像当年他跟在殿下身后看见的模样。 眼里有敬畏也有渴望,还有的似乎权势有多脏一般,连看他们都是满脸不屑。 想到记忆中最美好的画面,耳边越来越近的唢呐声似乎都不觉吵闹了,常宋槿刚弯了嘴角,深深地松了口气,吸气间就闻到了空气中一丝熟悉的香味。 那是近似于几年后才会传入的一种名为柠檬的水果的香气。 是他日日怀念,时刻不敢忘记,也从来不会辨认出错的独属于她的香气。 常宋槿大幅度转身,停了脚步去搜索空气中的那股气味,然而那就像是他出现的一个幻觉,在他呆怔住的那一息之间消失不见了。 “殿下!”他扒开不知为何朝他拥挤来的人群,逆着人流往方才闻见气息的那个方向走,一边在人群中搜索着可能的人,“殿下,殿下……” 他曾经数次梦见他们初见的那个雨夜,他并没有被带到她身边,而是在大雨中奔跑,追逐着前面时隐时现的人影,却得不到她的一次回眸。 明明她曾捏着他的脸,说“本宫绝对不会丢下心肝宝贝小疙瘩的。” 她丢下了,不仅那一世不要他了,后来的生生世世也不要他了。 不知是被人绊了一脚,还是乍喜乍悲下心神动荡,常宋槿脚下一磕,整个人跪在了地上,弯着腰,垂着头,长长的军大衣拖在地上,看不清他的脸。 “殿下,不要扔掉我,求您,不要扔掉我……” 他一声声在低语,“我帮您守着这天下,我没有辜负您的教导……” “我每一次都拼命活得久一点,多去了很多地方,可是都没有遇见您……” “长宁行宫,我帮您拿回来了,就在前几天,它现在叫德泽了,是我的地盘,我把行宫给您建回去,给您栽桃花,给您摘春天的第一枝桃花……” 邱副官在他跌倒的那一刻就找到了他,只看着他浑身弥漫的若有实质的黑气,一步都不敢再挪过来,让跟来的人在周围护出了一个圈,免得伤了大少。 刚才当司机的小兵也靠了过来,凑在邱副官耳边,小声嘀咕。 “团长这感觉,怎么好像是死了娘啊——” 他拖着的长音是因为被邱副官拍了一巴掌,刚才还一脸八卦和他说着大帅的花式传闻的邱副官此时虎着脸,像是变了个人,“让你多嘴,给我闭上!” 训完小兵,邱副官回过头来也觉着不对。 当年夫人死了,大少可是连这百分之一的难受也无啊。 拿着娶妻的架势迎了妾的常大帅在当了一晚新郎后才知道长子昨晚在芸瑶城里搞出的动静。 他吃了两笼包子,觉得连这点事都报上来的马通达简直就是小题大做,想到昨夜十七姨太的话,抬脚就踹到了他膝窝里。 “滚,那是本帅的亲儿子,别说找个人,就是翻了这芸瑶城,本帅也顶着。” 他用过早膳去军营里走了圈。 如今战刚打完,长子前几日又出乎他意料的拿下了德泽那块难啃的骨头,军中的纪律正是当好,略略理了几个军务就在午膳前转回了十七姨太的院子。 大帅府上其他各房的姨太太,不知砸了几个碗碟。 兴冲冲进门的常大帅自认是个体面的将军,做不来昨夜新娶的姨太太睡到这时才能下得了床,他一回来就把人拐到床上去的事,只好坐着说事。 说着说着就讲到了长子,“那小子也二十有一了,就是不肯好好去个老婆给我生孙子,昨天好容易满城找人……” 常建擎砸吧了两下嘴,三两口咬掉了手里拿着的烧鸡腿,说话间还有碎屑伴随着唾液纷飞,“要是找着了,不拘身份,纳回来当妾也成。” 说那句纳回来当妾,好像只是去街上买颗白菜。 竹猗在心里给他奉送了十万个呵呵,表面上却还是要装出一副“我昨夜承受不来但我还是维持着端庄”的模样,伸了手去夹桌上的菜。 那雪白的胳膊上,有昨夜伪造出来的几个明显的痕迹,白玉印着青紫。 常建擎的目光立即就拉直了,他扔了手里的鸡骨头,让侯在外面的人收拾了饭菜,然后就站起身,也不顾身下是床是地,一个猛虎下山地扑了过来。 竹猗早在他扑过来的瞬间就扔了颗和谐药丸过去,看着躺在地板上的老男人一副抱了美人在怀,急色攻心的模样,心里一阵阵的恶心。 这要真让云无忧嫁过来,没三天就香消玉损了。 她心里愈发不爽,干脆接二连三地扔了三四颗和谐药丸下去,就指着常建擎彻底抽空了身体,好好安生几天。 起身避到了看不见那处又能看见门口来人的地方,竹猗摸了摸肚子,又想再扔几颗药丸让常建擎真的挂了。 昨天她就没好好吃上一口饭,装虚弱一上午,好容易吃了两口菜,又没了。 是可忍,饿肚子绝对不能忍! 但“她”现在正与那老头那啥,要是就这么出去找吃的,被人看见就玩大了。 竹猗咬牙忍了恨,端了桌上摆着好看的果盘,将里面摆着的三个苹果都吃了,心里给常建擎记了一笔又一笔。 第18章 替身姨太太(3) 常宋槿在芸瑶城里找了两天,一无所获。 当时的人那么多,他又是在毫无准备下闻见那股味道的,又轻又快,恍若只是他因为太过想念而在脑海中臆想出来的幻觉。 而实际上,知道他们要找的人只能靠大少闻出来时,邱副官也是想跪下的。 他连着两天没睡,脑子已经糊住了,拼命想那日找到大少时的画面,自个都不知道自个在说啥。 “那时候,正好花轿过来,撒了喜钱,那些个眼皮子浅的突然涌过来,可离得近的,估摸也就原本在周围的那几个,大少要是说那味道,会不会是十七姨太?” “毕竟这之前也未曾闻见那味道,而十七姨太也是刚来……” 邱副官还没说完,就感觉到眼前吹过一阵风,飞快地有个人影掠了过去,他起身追了两步,猛然间一个激灵,那点糊住的脑子都被吓醒了。 他,他,他刚才,居然撺唆大少去抢!姨!太! 那几个字从脑海里震过去之后,邱副官连追都不敢追了。 他要去找找,墓地选在哪里,下辈子才能走个大运。 而常宋槿一路朝着后院走,扯了个小丫头问了十七姨太的住处,临到小院门前,连呼吸都压着不敢放重,就似里面的人是朵羽毛,风一吹就飘走了。 他在门外站着缓了缓,抬头看了眼那院子——无忧馆。 无忧,无忧,他也想护她一生无忧,再不为流言所扰,再不为家国所累。 常宋槿迈步进去,站在正房门前就听见了里面的笑闹声,他那位父亲被哄得颇为高兴。 周围远远站着的几个奴仆自是不敢拦他,只一个机灵的进了门通报。 “吱哑”一声,那门就在他面前打开了。 房间里积郁的味道在瞬间扑了出来,那是男女欢爱之后特有的味道,夹杂在其中的浓郁的熏香都没有掩盖住它,一阵阵的让人作呕。 这绝对,绝对不是殿下所惯用的味道。 虽当时天下人都当她喜好男色,奢靡无度,但他在长公主府,从未见过她亲近那些个所谓的男宠,连装装样子都意兴阑珊,兴致寥寥。 里面那个人,不是她。 失落漫上心头,连常大帅连着叫了他两声都未听见。 好在他一直低着头,未往房里看,常建擎眼中的精光敛了敛,沉声问了句。 “你来得这么匆忙是军中出了事?” “并不,”常宋槿摇头,“是德泽那边,苗排长守着,我怕不够稳妥,但我明日就要往徐甯走,所以今日过来问父帅,是派您这边的哪个人过去一起守?” 常建擎对军务向来不松懈,听他提的确是大事,抬脚就往书房走。 “苗三旦是你提上来的人,是个会打的,那这边就去个会守的,一攻一防,德泽这块地既是到了咱们手上,就不能落了出去……” 父子俩的说话声渐渐远去,竹猗在房里却皱紧了眉头。 刚才她听得不是很真切,但德泽收入南方军的囊中,按理说是两年后的事。她转头问在给她布菜的小丫头,“大帅这饭都没吃完,急匆匆的是和谁走了?” 小丫头被她这一问倒是问红了脸,“是府上大少爷,如今是第八集团军团长。” 竹猗点了下头,倒是想起来这个人。 常宋槿,常建擎长子,也是他心里那个白月光发妻给他生的,最得他宠爱的嫡子,g32区军阀史上最功勋卓着的天才将领,戎马倥偬半辈子,三十四岁就收复了大半山河,最后却死在了一个亲信的手上。 因着他一生未娶且不近女色,后世关于他与那个叛变亲信的流言漫天遍地,被默认为两人间必有超出正常尺度的某种感情来。 那个亲信出现的时间,貌似就在这几年了? 竹猗想了一分钟就抛开了这件事,专心填饱肚子。 但常建擎作为父亲,在几个儿子里又表现得最看重这个长子,说完正事,难免就关心起最近传得火热的事。 “你之前我提了谁都不肯娶,这次难得有个看重的,不拘身份,带回来做个妾是能行的,有你看着,以后儿媳也不敢多说。” 常宋槿没接话。 常建擎也习惯了他沉默寡言的性情,反倒觉得他这般稳重得很,拍了拍他的肩,想着父子间推心置腹地说几句。 “男人年轻的时候很容易被别的事情迷了眼,权势钱财美人,哪样都想握在手里,临到四五十才知道有个贴心的枕边人有多可贵。” 他叹了口气,满脸惋惜,“当年是我对不起你娘,如今虽纳了个像她的妾,这心里也是空落落的,只你娘的地位,是谁都取代不了的,你也如此。” 常宋槿低声应了“是”,跟在他身后将他送回了无忧馆。 临到院门前发现他那刚才还满脸惋惜的父亲脚步越来越快,他扯了嘴角只露出个甚是嘲讽的笑。 这就是他所谓的愧疚和深情。 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春光在一月后接近尾声。 流连在无忧馆整整一月的常大帅也终于忙于军务,匆匆带了人去了首府参加会议,想着多少要从那群老油条身上刮下层油皮来。 无忧馆那位进门一月的十七姨太,终于要出来见人了。 大清早的,七八个姨太太就等在了慧贞堂,燕瘦环肥应有尽有,风姿性情也是有泼辣有冷艳,三五成群的坐着喝茶或是围着聊天。 竹猗身后跟着两个小丫头进了门,引得姨太太们都转过头来。 她今天穿了掐腰的浅蓝色小袄,那腰更是显得盈盈一握,织金的花绣下是一幅月白色的羽纱裙,随着主人轻移莲步而缓缓移动,竟像是九天下凡的仙女。 这身衣裳,便是穿在最年轻的,不过十四岁的十五姨太身上,也会显得活泼跳脱了些而贵气不足。 可偏偏十七姨太这么一穿,头上簪根白玉簪子,雅致得连皇帝都能见。 慧贞堂里静了一瞬,然后传来几声轻嗤声,向来直肠子的八姨太头一个便忍不住了,“十七姨太这是给人当妾还是来当小姐呢?这幅打扮,该是能拜佛了。” 这些日子,大帅只一气宠着这个新进门的姨太太,她们却是各自派了人,早将这个姨太太的家底翻了个遍。 知晓她家中只有个重病的老父,和她离家前请来照顾那老父的远房表妹。 那表妹的模样倒也不俗,她们着人相看了,若不是因着那表妹眉眼间不似她这般相像已逝的大夫人,她们定要撺唆着大帅也将那表妹纳进来恶心她。 只这一计不成,八姨太就想到了这位十七姨太可是个读过书的人,又是跟着那些个夷人学了个什么女子自由独立的,最是受不得这当妾的闲气。 她心中想得得意,嘴上就更不饶人。 “可不管怎么打扮,这为人妾室,就该有为妾的自觉,自命清高只会碍眼。” 竹猗脸上的神情微微一顿,深吸了口气像是在忍着屈辱。 再睁开眼,她居然也能朝八姨太笑了笑,“大帅的身边人,自是什么模样都有,我补了这个清雅的缺,能让大帅心喜,便是为人妾室的觉悟了。” 她这话,干脆就直说了在场的都是不清雅的。 “十七姨太还真会说话,”坐在最上首的二姨太将手里的茶碗磕在了桌上,“这可是大夫人的慧贞堂,岂是你这般说话的地方?” 她朝站在自己身后的两个婆子使了个眼色,“出言不逊,还不好好教训!” 那两婆子立即听命上前,她们之前是在大夫人面前当事的,二姨太接了大夫人管家后,她们又跟着二姨太,在大帅府的颜面也是一等一的。 那两个站在竹猗身后小丫头原伸手想拦,被那婆子瞪了眼就怯怯缩了手。 两婆子里更壮实些的那个,一脚上来就踢了竹猗的膝弯。 竹猗原想往前一步避开,余光却看见正对着的大门处走来三人,领头的那个一眼便知身份不简单。 于是她避开的动作一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另一个精瘦的婆子更不手软,手里的藤条直直就抽了下来。 春残夏近,身上的衣裳都已单薄,一藤条下去,竹猗身上的衣裳就沾了血。 她抽着身体闷哼了声,在坐着的几个姨太太发出嗤笑声前,她又挺直了脊背,咬着唇硬生生地抗下了紧接而来的藤条。 十几下抽下来,她硬是没求过一句饶,只将嘴唇咬破好几个口子。 二姨太端了新奉上来的茶,朝着堂中的人冷笑了声,抬手就把七八成烫的茶水泼到了竹猗的后背上。 热茶触及伤口,竹猗终于挨不住,呻.吟出声。 二姨太眼里闪过笑,对她这反应得意得很,“十七姨太新来不懂规矩,我们大帅府,可不是谁都能张口说话的。” 她这话说定,随坐着的几个姨太都笑出了声,转头聊起了新近的首饰衣裳。 常宋槿从外面回来,满身犹带战场上的烟火气,他听见二门里大堂上的喧哗,连多看一眼那些个姨太们鸡毛蒜皮的争宠的兴趣都无,径直绕开了去。 第19章 替身姨太太(4) 他必经的转角离那门只有三四步,正好从那边卷来一阵风,让他闻见了一阵淡淡的血腥味。 血腥味他熟悉得很,但更熟悉的,是夹在那其中的那阵味道。 是他翻遍了整个芸瑶城都没有找到,是他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的那个味道。 是殿下!是殿下独有的香味。 常宋槿猛然转身,差点撞到跟在他身后的邱副官,不等邱副官反应,他用力将人推开,三两步就迈上了那台阶。 他扑进慧贞堂,循着那个味道,整个人抱住了竹猗。 那精瘦婆子的藤条收势不住,直直就抽在了常宋槿的背上。 婆子早些是在农家做活的,手上的劲道大得很,含着二姨太的怒气抽下去更是丝毫未曾留力。 此时连常宋槿身上的军装都被她手里带着倒刺的藤条抽出了一条血痕,吓得她立即后退了两步,手软脚软地跌坐在地。 宋槿活了几世,大大小小的伤受了无数,从没觉得穿心透骨的伤有背上这一道的伤这般疼。 这般疼的伤,她们居然敢在殿下身上打了十几道! 他半抱着竹猗,小心扶住她的肩避开伤处,回首就掏了枪,往那个下手的婆子膝盖上开了两枪,血肉模糊的两个窟窿,疼得那婆子嗷嗷直叫。 堂上的姨太太们早在他进来之时便住了嘴,看见他帮着挡了一藤条,反手就给了那婆子两枪子,个个都吓得目瞪口呆。 大少,他向来是不管大帅的内宅之事的。 站在门口的邱副官也惊得目瞪口呆,只看见大少小心翼翼地将地上的十七姨太抱了起来,一手托在她腰下,一手却扶在她肩上,将人小心地护在怀里。 匆匆走过他旁边时只扔了一句,“带兵守住这里,哪个要出去就杀了她。” 竹猗挨了那么多下,疼得有些发晕,睁了眼聚焦好一会儿才看清眼前的人。 常宋槿长得和常建擎还是有四五分相像的,继承了常建擎眉目间那鼻高眼阔的硬朗,却比他还有更内敛深邃上许多。 “大帅,”竹猗伸手在背后摸了两下,摸了整手的血,颤抖着摸到了宋槿脸上,“无忧好疼,”她哽咽了一声,眼泪滚滚而下,“无忧真的好疼。” 她刚才故意未曾麻痹痛觉,如今更是疼得脸都发白了。 左右这顿打都逃不了,发挥得好了,还能从常建擎哪里多得几分怜惜,免得日后时时纠缠在这内宅之中。 竹猗将头靠了过去,完全将人认成常建擎的模样,一声声叫着大帅。 “吧嗒”的落泪声接连响了好几声,沾湿了她和宋槿相触的颈侧。 宋槿用力地闭了闭眼,心脏简直要被拧成抹布,疼得他哽咽,他恨里面那些敢伤了她的人,更恨自己明明早就该认出她,免得她受了这么重的伤。 “对不起,”他恨不得帮她疼了,“对不起。” 无忧馆中忙了小半日,才将十七姨太背上的伤处理妥当又让她安稳睡下。 宋槿一直黑着的脸也和缓了些,吩咐了侍候的人照顾好,大步朝慧贞堂走。 只是他一进慧贞堂,就看见了堂上坐着的常建擎。 常建擎偏了眼他,倒也没有立即露出恼怒之色,“阿槿这次倒是难得关心你姨娘们,回来的时机,居然比我还凑巧些。” 他这话里意思,已经是怀疑他们两人有了私情。 这就是他所谓的最宠爱的儿子。 宋槿敛了脸上的鄙夷之色,站得笔直。 “我在外面看那背影,以为里面跪的是娘,一时气急了才会不管不顾。何况那是父亲纳的姨娘,不该平白无故的,说了两句话就挨婆子的毒打。” “更难为她被打得神智都不清了,还一声声叫着父帅。” 常建擎听着他说话,眼神就剜向了坐在上首的二姨娘。 “你说无忧挨打,是因为她屡次对慧贞出言不逊,而且拒不认错,你气急了才失了风度,怎么现在阿槿说的又两样了?” 二姨娘“扑通”一声就跪倒在地。 这事由是四姨太提的,那些大少和十七姨太间不清不白的话也是四姨太说的,她不过是在大帅看来时点了下头,没想大帅却越过四姨娘怪罪于她。 只她在内宅中呆久了,对大帅也最是了解不过,立刻就反应过来。 “许是十七姨太也没意识到自己话里的不对,我受了大夫人临终之托管理内宅,平时也是战战兢兢,又见不得别人说大夫人一句不好,气急下就失了分寸。” 她说着就伏在地上,全然顺从的姿态,“还请大帅责罚。” 常建擎号称对原配念念不忘,如今都未曾娶填房,平日里也是对和原配有关的东西心软三四分的,且他习惯了发号施令,最喜欢的便是旁人完全顺服的模样。 二姨太跟他最久,寥寥几句话与动作间就抓住了他的喜好。 常建擎松了眉头。 他本就不愿意处理这些内宅琐事,如今事主认错,在他看来便已翻篇了,握着扶手就要站起身。 宋槿却想到竹猗那满身的伤,往前一步就要拦住他的动作。 而比他们的动作更快的,是快速逼近的喧哗声。 竹猗从堂外跑了进来,一头青丝散乱,原本气色极好的鹅蛋脸全无血色,素白的衣襟上更是因着她一路的跑动而又沾上了新渗出来的血迹。 她扑进堂里,只看着常建擎,跪在他面前挺直了脊背。 “求大帅一纸休书将我休了。” 她干干脆脆地说了这句话,丝毫不顾旁人的脸色有多精彩,只盯着常建擎看。 “无忧不才,家中清贫,无人仗势,也并非从小便金尊玉贵养着,少了些盛气凌人之感。但我父亲只得了我一个,自出生便未让我受过委屈,挨过毒打。” 她说着话时,眼里已含了大包大包的泪,虽她极力不让自己落泪,但眼泪滚滚而下,眨眼间就沾湿了她苍白的脸。 “无忧给大帅当妾,是因为大帅要让无忧当妾,并不是自甘堕落,为人轻贱。” 被地图炮攻击了的八姨太一拍桌案就站起来,指着竹猗的鼻头开骂,“我今日是真真见了什么叫做当了婊.子还立牌坊,你这都当妾了,还在这嫌妾轻贱?!” 八姨太一连气骂下来,转头对上大帅和大少的视线,立即就缩了头。 “大帅这是不肯答应无忧了。” 竹猗却未被常建擎黑沉的脸色吓到,她眼睛一眨,眨落了串串眼泪,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缓缓地启唇笑了下,说不出的无奈和悲凉。 “那我认命,”她说得很轻很慢,“我不能活得干净,我就死了干净。” 话音刚落,她就掏了藏在袖中的匕首,直直地就扎向自己的心窝。 宋槿第一个就要扑过去,但不知何时站到他身后的邱副官却死活拉住了他,就怕他再来方才抱人的那一出,压低了声音小声地劝。 “大少,那是大帅的姨太,她不能和你有牵扯,你会害死她的。” 宋槿突然就想到了当时芫荽姑姑站在他院子里,微微哽咽地说出的那句话。 殿下临终前,唯愿您,福寿绵长,一生无忧。 她愿他活得长久,一生无忧,他却逆了她的意,早早地就跟着她而去,当时求的不过是下一世护着她,可千辛万苦地等到了,却还是护不了她。 宋槿握紧了拳头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常建擎打开那把已经扎破了她心口皮肤的刀,一弯腰将她抱起,搂在她背上的手臂却正好掐住了她的伤口。 竹猗疼得闷哼了声,将脸埋到了常建擎怀里。 她说话的声音又轻又飘,好似下一瞬就要消散在空气中。 “我刚才,还以为是大帅来救我了,”竹猗抓在常建擎心口上的手渐渐收紧,恨不得变手为爪,给他捅个窟窿出来,“可惜一觉醒来,却是黄粱梦。” 她松了手,“大帅不信我,我便不解释了,只大少无辜,大帅不该迁怒他。” 常建擎往外走的脚步一顿。 他刚才会冲过去夺了刀,就是因着竹猗刚才视死如归的那个眼神,和慧贞宁愿自尽也不愿让他被人威胁时的眼神像了七成。 而现在,这句话,在当年他新纳的三姨太落了胎时,慧贞也在他面前说过。 他当年心里自是有四五分偏心新得宠的三姨太的,听见这句话只敷衍了事,虽没有真觉得是长子受了慧贞的指示故意推了三姨太一把,但也疏远了他们母子。 可后来查出来,三姨太那胎是自己落的,因为怀的压根不是他的孩子。 而说出这句话的,和他最亲近的嫡妻,在三月后就因他而死。 往事一幕幕轮回,常建擎熬红了眼。 他转头阴骛地盯向二姨太和四姨太,觉着这些个人当真可恶,居然连慧贞给他留下的儿子都容不得,想方设法让他们父子疏远。 “着人将二姨太和四姨太换个院子,以后没事就别出门嚼舌了。” 二姨太闻声骤然抬头,却看见被大帅抱着的十七姨太正安静地看着她,缓缓地露出了一丝温婉的笑。 她骤然间就要暴起,却被常建擎的亲兵死死压住,嘴里塞了恶臭的汗巾子。 常建擎出了门,让人将竹猗送回无忧馆,转头就看见长子跟出门来。 “阿槿,”他上前在宋槿的肩上拍了两下,“旁人说的那些话,你别放在心上,这大帅府迟早是留给你的,有人惹了你不快,你像今日这般处理就行。” “不用了,”宋槿转头不去看那被搀扶走的人,“今日不过是觉得背影像,就闹出了这些事端,我日后自会远着。” 他话是这般说,眼角却还是朝那边看了眼。 那眼常建擎看得分明,没有男女间的情爱,倒有纯粹真挚的仰慕和敬爱。 于是隔日常建擎去无忧馆用饭时,就让人也叫了宋槿过去。 他在桌边坐着,看自己的十七姨太和儿子,一个守礼地没有多抬下眼帘,另一个满脸紧张和庄重,像是头次拜见丈母娘。 心下觉得好笑的同时,那点子怀疑也散了五六分。 长子和他都觉得这十七姨太像极了慧贞,此时三人用饭,就有些像一家团聚。 常建擎心下一阵感动,拿着筷子亲自给两人夹了个菜,“无忧你既是我的十七姨太,便也是阿槿的十七姨娘,以后让阿槿叫你一声十七姨,就当是一家人了。” 竹猗低声应了,到底没抬眼看宋槿。 而宋槿却在看她,看见她看似面无表情地将那肉塞进了嘴里,刚囫囵吞下去就低头喝汤,显然是对那肉的味道忍受不了。 常建擎刚才给她夹的菜是蒜蓉炒肉,那肉片上沾了不少蒜蓉。 殿下平时对这道菜也是偏爱得很,只她每每吃时,那蒜蓉是一丁半点都不肯入口的,就嫌弃吃完了在嘴里的味道大得厉害。 宋槿低了头,也夹了块满是蒜蓉的肉塞进嘴里。 然后就看见刚才还不肯多看他一眼的殿下诧异地抬起了头,满眼都是震惊。等发现他居然还是细细咀嚼时,那震惊里就多了几分惊叹。 三世过去,身边的人事来来往往,所求却不可得。 他原本以为,这样颠沛流离的一世再来一次,是老天对他的惩罚,却没想到,这是老天看他可怜,给他的补偿。 宋槿朝她笑,心里开心得简直要开出一朵繁复的牡丹花来。 第20章 替身姨太太(5) 十七姨太见人时闹出来的那场闹剧消散得飞快。 如今大帅府谁都知道那位十七姨太惹不得,若单单是大帅对她的容色迷恋几分便罢了,就是府里仅次于大帅的大少,见了她也要恭敬地喊声“十七姨”。 就是当年被大帅一度捧在手心里的九姨太,也没这半分待遇。 竹猗也对这态度迷糊得很。 若说那大少是个色迷心窍的,她还能信上几分,可偏偏常宋槿千百年来都被当成是个弯的,对着她更是从未有过逾矩之举。 就是吃饭的时候老喜欢看她,她端着茶嫌烫不喝,他就在旁边抿了嘴笑。 如今就是这般模样。 竹猗憋了又憋,终于没忍住转头问常宋槿,“大少这是看上了我手里这盏茶?” 要不然你对着它笑得一脸春光灿烂,宠溺万分是什么鬼! “十七姨叫我阿槿就好,”宋槿的好心情压根没因着这个坏上半分,他看看茶又看看竹猗,嘴角翘得弯都弯不下去,“十七姨捧着热茶时别分神,小心烫手。” 殿下当年也是这般,明明可以让婢女们备好略略烫口的茶,她却偏爱捧着滚烫的茶不喝,优哉游哉地等它变凉,然后喝一口就嫌弃地扔到一边。 他曾遇见过旁人也有这习惯,但终究没有在她手上赏心悦目。 来了,那种怪异的“你是我祖宗,所以你说啥我都摇尾巴”的感觉又来了! 竹猗抖了下,全身的鸡皮疙瘩都爬了上来,但面上却只能笑得端庄温婉,真挚地向人表示感谢,“多谢大少关心。” 她瞧见在门口犹豫着要不要进来的小丫头,转头问宋槿,“大少等会有军务?” 快走,快去处理你的工作! 不要再在我吃饭的时候,用那种“啊,祖宗你果然爱吃这个,祖宗你再多吃几口”、“祖宗你看我也爱吃这个,吃得还比你香呢”的眼神看我! 竹猗心里的弹幕和脸上的神情在这个时刻格外的表里不一。 可她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宋槿。 宋槿低头瞥见她放在黛蓝色月华裙上的手指在轻微地不断抽动,就知道她心中已是不耐至极,指不定就在用什么离奇的话骂他。 以前的殿下可敬,如今这年纪比他小些的十七姨却是万分可爱。 宋槿挂着嘴角的笑站起身,顺手拿了放在桌上的军帽扣在头上,笔直的身姿像是屹立不倒的白杨树,“十七姨说的是,我还有军务要处理。” 竹猗微笑站起身,用真诚的笑容准备送客。 但宋槿一转身,却是狠狠地瞪了眼站在门口的小丫头,差点就吓得人家屁滚尿流,“这都什么时辰了,居然还不把午膳摆上来,想饿坏十七姨?!” 他转头,朝竹猗笑得如沐春风,“军务繁忙,我就在十七姨这打发下好了。” 竹猗的笑瞬间僵在了脸上。 她简直想用一吨呵呵来砸扁常宋槿那张小狐狸脸。 但不过几个呼吸间,她就收敛好了脸上的神情,转身朝膳房走,“大少若是要在这用饭,那我就再让厨房的人加几个菜,昨日那酱肘子,我瞧您也是喜欢的。” 她边说着,还边转身掀了膳房外挂着的珠帘,让宋槿先过。 “如今也初夏了,外面的天眼看着越来越热,大少在外奔忙,要防着中了暑气,厨房那边每日备着绿豆沙,在井里澎得冰凉冰凉的,大少回来就喝上几口。” 这眨眼间,已然将自己放到了长辈的位置上。 宋槿心下失笑,却也更适应与她这般相处。 虽这忽然的关心还差了几分自然的亲昵,但到底让他心里温热了下。于是他放低了声音,轻柔和缓地应了声,“阿槿听十七姨的。” 竹猗也朝他露出慈祥的笑,浑然一派母慈子孝的模样。 宋槿往常十天半个月不回大帅府,如今却天天回来,整月整月地呆在芸瑶城。 不过俩月,芸瑶城中就流言四起,说大帅有意为长子择媳,所以让大少留在城中,等着相看城里的适龄少女。 留言不知真假,但没人想落后,各找了借口,往大帅府上递了照片画像。 管事的二姨太被禁足,接管的五姨太胆子原本就小,不敢掺和这些事,只通报了声,遣人把一应画像照片都送到了大帅的桌上。 常建擎拿着画像翻了几翻,还真挑出了好几个出挑的。 他让人截了要去无忧馆用午饭的宋槿,把画像往他面前推。 “这几个,身后的势力都不简单,那宋小姐还是你母亲娘家的表侄女,家里的生意从直隶做到了海南,嫁过来就相当于给你带了小半个国库。” “还有那赵家的幺女,上头的哥哥都是从军从政的,与你也相配……” “这个杨家的,势力不强却长得好,纳回来当姨太太值当……” 常建擎一张张数过去,抬眼看见宋槿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靠在椅上笑了两声,“你现在还不急,是因着还没尝过其中的味道。这男人权势在手,也总要在女人身上满足满足,阿槿小小年纪,过得这般清心寡欲可不好。” 他想了下,觉得宋槿这段时间和十七姨太走得近了些,保不准他心里喜欢的就是这款。 于是他在那叠画像里找了找,摸出一张来递过去。 “这个曾家,我原是看不上的。但若是你喜欢这款,纳回来玩玩也无妨。” 宋槿低头看了眼,画像上的人坐在海棠花边,悬着皓腕低头练字,侧脸纤柔温婉,有三分像了十七姨。 他骤然间就听明白了常建擎的话,厌恶地伸手把画推开,“我没有这个意思。” 常建擎笑了声,全当他是年轻脸皮薄。 “你莫看这曾家说是诗书传家,这教养出来的姑娘,虽是弱声弱气了点,可床榻上的滋味半分不比窑子里的差,就连你十七姨那样的,叫起来也是嘤嘤有韵,让人罢不了手,且这柔弱攀附着你的滋味,全是任你索取玩弄的……” 说着常建擎就想到了昨夜的曼妙滋味,脸上也带出了几分。 猛然回神却是因为感觉到了直直地朝他而来的杀气,他立即敛了眸色,抬手就按在了枪把上,转头就看见了坐在桌边的宋槿。 宋槿正垂着眼,感觉到盯在身上的视线,疑惑地抬头朝他看过来,“父帅?” 常建擎盯着他看了几秒钟,锐利的目光将他上下剐了几层,才松了握着的枪,“无事,刚才被窗外的飞鸟惊到了。” 他看了眼桌上的画像,此时已是兴致寥寥。 “我昨日收到了栗泉那边的战报,北边那群老头子看我上次没去开会,心里不爽得厉害,怕是要有些小动作。既然你如今还无心成婚,就去那里帮我看看。” 宋槿起身干脆地应了“是”,又说了两句栗泉的状况,才从书房里出来。 背后的视线一直未曾移开。 常建擎等着他出了门,低头瞧见那桌上铺着的画像,握了旁边摆着的匕首,一刀下去就将那画像割成了两半。 然后拿了砚台,抬手扣到了那被割下来的头上,糊住了那张脸。 不过带回来打发时间的玩物,最好不留了,不留就是。 宋槿大步出了二门,吓得靠在门边和几个小兵说笑的邱副官立即站好,疑惑地朝他身后看了看,“今日十七姨太身体不适?” 若不是,大少在饭点回来,都是要过去用饭的。 宋槿面无表情,并不接他的话,“让人备车,去军营。” 邱副官瞧他脸色,敏锐地感觉到他心情糟糕得很,再不敢多说,应声退下。 直到车开出了许久,宋槿才凉凉地从鼻腔里轻哼了声。 常建擎,他居然敢,居然敢那样说殿下,用那么肮脏的词汇,用那么恶心的语句,他刚才要不是想到大帅府里外都是他的人,去带走殿下又要时间…… 他要杀了他。 什么最疼爱的儿子,最深爱的原配。 如果不是他手下握着一个团的亲兵,如果不是宋家如今得了势,常建擎才不会恶心兮兮地装出这幅用情至深的模样。 何况,上一辈子,常建擎让他去送死时,可是丝毫未曾犹豫。 后来背叛生他养他的国家,因着钱权就屈服时,也没有丝毫的犹豫。 宋槿靠在椅背上,浑身的气势压抑到极致,像是要把所有靠近他的人都卷走撕碎,扔到不知何处的深渊之中。 邱副官被他吓得瑟瑟发抖,转头和充当司机的小兵搭话。 “刚才你出来得慌慌张张的,在里面遇见了什么?” 他边说就边挤眉弄眼,提醒那个小兵,一定要说十七姨太的事,和缓下大少浑身可怕的气场。 那小兵愁眉苦脸的,被他瞪着又不敢不说,说得支支吾吾的,“出来时,大帅正往十七姨太那里走,叫了人备水,又让侍候的人都退下了……” “大帅那脸色吓人得厉害,跟前几个月去见九姨太时差不多……” 前几个月,大帅去见那九姨太一面,当晚九姨太就暴毙了。 抬出来的尸体上满是斑驳的鞭痕,一张脸更是直接被划花了。 邱副官简直想一个巴掌扇在自己嘴上。 他问什么不好,非要问这个,而且他昨天咋就那么多嘴,将将好和大少讲了之前盛宠的九姨太。 宋槿骤然睁开眼就盯住那小兵,两个字吐得满是刀光剑影,“停车。” 小兵立即就踩了刹车,因为停得太快,车轮又正好越过一个土坡,整辆车都震了下,车头发出沉闷的“砰”的一声,冒出了一大股白烟。 此刻的大帅府,竹猗正被常建擎掐住了脖子,整个人按在床上。 他的力气大得惊人,又是进门就骤然发难,竹猗连反应的时间都无,背砸得生疼,刚刚结痂的伤口又渗出了血。 常建擎看着她因为骤然间难以呼吸而变得紫红的脸,嘴角露出兴奋至极的笑,伸手就要撕开她身上的旗袍。 “弄死你之前,和我玩场痛快的。” 第21章 替身姨太太(6) “嘶”一声,黛青色的琵琶襟被撕开, 露出一片雪白的锁骨, 隐隐还能看见下面的几寸春.光。 常建擎的眼睛骤然间亮了起来,低头就要朝着那块地方啃去。 他分了心神,手上的力道就松懈了几分, 竹猗大口地喘气, 挣扎的左手上骤然就出现了一支药剂。 针尖正对着常建擎的脖子。 将刺未刺之际, 门外突然传来了喧哗声, 有个女声喊得尖利,像是被人揪住了尾巴在使劲拽, “大帅, 夫人的房里着火了!” 大帅府上, 唯一能有资格被称为夫人的,就只有常建擎念念不忘的那位原配。 常建擎从竹猗的胸前抬头, 眼神里尽是刮骨的杀气。 但不过一瞬, 他就收敛了那阵杀气,只蒸腾了怒火大步迈到门边开了门,朝着外面大喊的仆妇厉声质问,“夫人的房里为何会着火?!” 说话的声音渐渐远去,伴随着常建擎亲卫整齐有序的脚步声。 竹猗趴在床边干呕了几声,一抬头就看见了缩在门边,被她的模样吓到瑟瑟发抖的小丫头。 她张了张嘴, 却发现嗓子疼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用最后一点力气翻身躺回床上, 竹猗闭了眼迷迷蒙蒙地思考, 常建擎到底是什么时候挂的? 她一定要赶上那个时间,给他补上一刀。 想着这念头,眼前就一阵阵地发黑,她迷糊着就失去了知觉。 模糊间似乎有谁坐到了她床边,抬起手来碰了下她的脖子,厚实坚硬的军装袖口硌到了她细嫩的下颚。 竹猗下意识就缩了下,一声嘤咛轻得几乎听不见,“疼……” 宋槿收回手,正好被自己眼眶里滚下来的泪珠子砸了个正着。 他努力了好几次,终于将自己颤抖着的手握住,垂到了身侧,只用目光去看竹猗脖子上那鲜明的紫色手印。 原来他就是这样护着殿下的。 差一点,差一点她就被活生生地掐死了。 宋槿坐在床边,控制不住地就想起了前生的那个十七姨太,想起她是怎么在这个吃人的大帅府里只活了三四年就凄惨无助地死去的。 他甚至都不知道,殿下她曾经到来过。 他那一下触碰,让竹猗觉得脖子上的淤青有些难耐,伸手就想碰一下。 活动的手牵连到破碎的衣襟,露出了锁骨下青紫的痕迹。 这些都是竹猗估摸着让中央系统模拟在表面的,为着常建擎那时不时发作的恶心癖好,她还特意让中央系统弄得严重了些。 反正这些痕迹不痛不痒,也并非真的出现在她身上。 只是落在宋槿眼里,每一寸的伤,都是在剜他的肉,喝他的血。 这是他等了许久的殿下,是他恨不得把她捧到高台上,连一丝尘埃都不沾染的殿下。 宋槿突然就站起身,刚才颤抖得一阵风就能吹断的手牢牢地按在了腰间的枪上,浑身缠绕着的杀气犹如实质。 战战兢兢躲在门口的小丫头“扑通”一声就跪在地上。 就是在战场上厮杀历练过的邱副官,差点也丢脸地被大少身上的杀意吓腿软。 他动作相当敏捷地扶了下门框站稳,深吸了几口气,扑过去就抱住了宋槿的小腿,“大少,大少,你冷静啊!” 从大少被滞留在城外,不惜暴露府里藏得最深的眼线也要逼大帅离开无忧馆时,他就知道十七姨太对大少的意义绝对简单不了。 人家好好一小姑娘,昨儿都还笑着问他要不要喝薏仁粥,今天就这么青白着脸,半死不活地躺在床上…… 就是他都有些心疼。 可再心疼,大少爷也绝对不能弑父啊! 邱副官整张脸都要皱到一起去了,只死死地抱住大少的两条腿,闭着眼睛不敢睁开,就怕一睁眼就看见个黑洞洞的枪口,吓得他连之后的话都说不出口。 “大少,大少你想想十七姨太,别的不说,您这次若是失手了,大帅一查就查出您来过这,十七姨太无论如何都是个死。” “就是您成了,您也不能一气杀光了大帅手底下的人,这有反扑的,您还好,十七姨太绝对讨不了巧啊!” 邱副官还待再拿十七姨太组几个句子,深吸了几口气冷静下来的宋槿握着枪就对准了他,“松开。” 军人的直觉让邱副官立即松了手,抱头在地上打了两个滚。 正瑟瑟发抖地准备迎接随之而来的枪响和剧痛呢,眼睛悄咪咪地睁开一丝缝就瞧见大少迈着大步出了无忧馆,整个人都绷得笔直。 邱副官大松了口气,赶紧站起身追上去。 他刚张了下嘴想安慰下大少,就听见了凉飕飕的一句话,“他必须死。” 行,这下什么都不用说了。 邱副官偏了头往还冒着黑烟的主屋那瞧了眼。 他有那底气在大少盛怒的时候冲上去抱腿,靠的就是从小和大少一起长大的情分,这些年大少到底是怎么长大的,他可是瞧得清清楚楚的。 这大帅不要脸起来,那可真是没得救。 人在的时候百般不珍惜,抬回来的姨娘一个接着一个地戳太太的肺管子,变着法地想弄死正房夫人和嫡长子。 等人真被他害死了,居然还能摆出情深不悔的模样。 有那么些个时候,他这个旁观的,气起来都恨不得把大帅打死。 邱副官觉得大少冷静下来还坚持的决定一定有道理得很,立即就抛弃了那点比头发丝都粗不了多少的伦常道理,思索有哪些个是能商量这等大计的。 头一个就是苗三旦,听说他在德泽也受了大帅的人的不少闲气。 宋槿同时也在思索这个问题。 刚才的那一腔怒火暂时被压制之后,他反而变得更加理智,所有的人选在脑海里走了一遭,只选了寥寥两个,“给苗三旦和烈鹰发电报,让他们来芸瑶。” 身旁再没有人来回走动,竹猗一觉睡到了夜半。 刚挣扎着要从床上坐起身,细碎轻柔的脚步声就快速靠近,拉开了她不知何时被阖上的床帐,伸手将她扶着半靠在床头。 “十七姨太醒了先喝水。” 扶她的小丫头圆滚滚的一张脸,眼睛笑成好看的月牙,将温热的白水递到她唇边让她润了润干哑的嗓子,“奴婢是大少新调来无忧馆的,姨娘叫我小慧就行。” 竹猗嗓子完全说不了话,闻言只是点了下头。 比起常建擎那个动不动就抽风的,她对常宋槿的印象倒是要好上几分。 小慧见她没惊慌失措地赶自己走,心里的担子立即就松了下来,转身去将一直闻着的白粥端了过来,顺着竹猗的动作递到了她手里。 “大夫说姨娘您伤了嗓子,怕是连着好些天都只能吃这些了。” 竹猗端着碗勉强吃了半碗垫肚子,又被小慧拿着烫手的毛巾擦了脸和手脚,换过一身舒适的衣服才在重新铺好的床上躺下。 白天睡得多,她这会儿压根就睡不着。 屋里只剩下她的一道呼吸声,竹猗干脆抬了手,在虚空中戳了两下,“检索,g32区,民国时期,南方军统帅常建擎的死亡时间和死因。” 被她戳到的空气扭了两扭,留下半透明的三个字,请稍后。 几秒钟之后,三个字消失,变成了一句话。 常建擎,死亡时间:g32区天历1922年1月2号,死因:大脑穿透性枪伤。 竹猗盯着那时间看,现在才是天历1917年的5月,还有四年多。 她摸了下脖子,那上面的疼痛已经被她屏蔽了,可被掐时的窒息感还残存着。 上次鞭打也就罢了,好歹她知情且故意,仗着常建擎的势,在“得宠”期间,一劳永逸地解决了这大帅府里没完没了的宅斗。 可这次这伤,完全就是无妄之灾。 竹猗咬牙,在心里暗骂那个着火都要来找大帅的仆妇,不然让她把那一针扎下去,常建擎不废也要比她痛上千百倍。 想着别人的队友有一整个大帅府,她就也想给自己找个队友。 “继续搜索,谁杀死常建擎。” 这次中央系统“请稍后”的时间又长了点,最后好不容易给出几个字,波纹又晃得厉害,像是检索的答案不够确定,别扭着不想给出来。 竹猗气得想一巴掌拍到这个太过智能的中央系统身上,正凑近些去仔细辨别那几个字,屏幕突然间就转了个向,露出张帅气俊朗的脸蛋。 “嚯!” 宋淇瑄没想到一连接系统就看见妹妹放大的脸,猛地往后滑了两步,眨巴眨巴眼回不过神来,“小爆竹啊,咱可别乱.伦啊!” 他觉得作为哥哥,眼下是必须要纠正妹妹错误观念的时候了。 “虽然咱俩没血缘关系,你二哥又长得过分帅了,容易让人想犯罪,可这从小当兄弟长大的,你这尺度,我做不到啊!” 竹猗被他搅得没看清那几个字,闻言干脆就翻了个硕大的白眼传达唾弃。 动作时微微抬了下脖子,原本覆在上面的丝绢就顺着她的动作往下滑了滑,露出了下面已经变成了青紫色的掐痕。 宋淇瑄“腾”地一下就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完全忘了自己刚才还因为竹猗靠得离屏幕太近而调侃了她一通,整张脸在屏幕上不断放大又放大,恨不得穿过屏幕凑到她脖子上。 “拿开那盖着的东西,爆竹,”他此刻才想到中央系统的作用,检查了下竹猗脖子上的伤势,看着报告在原地暴跳如雷,“告诉二哥,是哪个混蛋干的?” 竹猗说不了话,只能用嘴型提醒这个分分钟就要违反规则冲过来干架的热血青年,她还在执行任务。 宋淇瑄深吸了几口气,看着似乎冷静了些,重新在椅子上坐下了。 竹猗放了心,正要抬手关闭中央系统,就看见宋淇瑄拿起桌上放着的杯子喝了两口,又深深地吸了口气。 一瞬间,某种不良的预感简直就要爆棚。 还不等竹猗思索那不良预感昭示着啥,宋淇瑄已经拔高了滋润好,中气十足的嗓子,保证自己喊出的每个字都能被自己这边的人听见。 ——“爸,妈,哥,有人欺负咱家小爆竹,脖子都要给她掐断了啊!!!” 第22章 替身姨太太(7) 第二天竹猗起床时,精神格外萎靡了些。 昨晚她连梦里都是她哥那声石破天惊的嚎叫, 迷糊糊地被吓醒, 却发现宋淇瑄那个中央系统的主要负责者以权谋私,开了页面带着她爹在研究她的伤口。 那瞬间的惊吓难以言表。 拢共睡了四个小时不到,竹猗瞧着面前“陪”她吃早饭的宋槿一脸怨念。 她的伤昨晚就被宋淇瑄强迫着中央系统给治好了, 外面留着的青紫只是装个样子。可当着宋槿的面, 她连喝粥都得小口小口地来, 喝个半碗就要装食欲不振。 吃不饱, 心好累。 肚子饿的怨念极其强大,以致于宋槿提出午饭还要一起享用时, 竹猗没控制住怨气, 铺天盖地地就朝他卷了过去。 宋槿对她的心情何其敏感, 走出无忧馆思索了好久,乱七八糟的念头猜了一堆, 颇忧心地转头问邱副官, “十七姨为什么心情不好?” 邱副官,“……” 大少,我昨天寸步不离地跟着您,因为您想捅的篓子有点大,我心情也很不好,您没发现就算了,为啥十七姨太只是朝着您皱了下眉头, 您就思考了一路? 找不到一点点第一心腹的地位的邱副官很伤心。 一伤心, 他就想把隐隐猜测的念头一本正经地说出来。 “十七姨太昨日差点被大帅掐死, 今天应该还是心有余悸。” 邱副官瞧了眼还没太晃过神来的大少,从兜里摸了个巴掌大的西洋镜递过去,“大少和大帅,还是有几分相像的。” 所以,看见您就跟看见大帅一样,想到脖子上那疼,心情能好吗? 宋槿去接西洋镜的手一顿,拿过镜子就把那厚重的镜子砸到了他身上。 然后转过身,沉默地往前走。 他自然知道自己和常大帅长得相像,前世他崭露头角时,有很多人都说虎父无犬子,夸得常建擎大笑连连。 当时只觉得虚伪荒诞,如今却多了几分厌恶。 宋槿径直进了自己的院子,转头看见那开了一院子正开得鲜艳的扶桑花,突然就想起件了不得的大事。 当年殿下还掌权时,有次曾带他外出赴宴,宴上有个容貌殊甚的书生想坐到殿下身侧,殿下似笑非笑地挑了眉脚,只说了一句话就让那书生狼狈而逃。 “本宫有阿槿珠玉在侧,又何须泥沙碍眼。” 当年他还是那珠玉,如今恐怕也是泥沙了。 宋槿仔细回忆了下那一世之后的三世里的记忆,的确是没看见过比当年十五六的宋槿更精致俊朗的容颜。 所以,他现在在殿下心目中,是不是丑得有些惊人? 这个念头一冒上来就消停不下去,宋槿大步迈到邱副官面前,劈手夺了他还没收进兜里的西洋镜,将自己上下左右仔细打量了几遍。 好一会儿之后,他才泄气般的放了西洋镜,声音里多了几分失落,“去告诉十七姨,我不过去用膳了。” 长成这样,打扰了殿下用膳的胃口可怎么办? 邱副官一脸莫名地张大嘴,等着突然变卦的大少来个解释。 然而在猝不及防之下发现可怕的“现实”的宋槿并没有心情给他解释,他已经格外务实地开始思索应对之策了。 自己安安静静地吃了三四天饭的竹猗在不小心吃撑了散步的时候,才恍然想起来她原本是还有个饭友的。 她看了眼正在廊下用小炉子给她煎药的小慧,漫不经心的语调像是在随口闲谈,“大少最近不在府上?已经有两三天没过来用饭了。” 她说话时的嗓音还是有些沙哑,难得会连着说这么长的句子。 小慧一点不奇怪她开口问的不是大帅而是大少,答得也毫不犹豫,“大少近两日都在忙主屋失火的事,德泽那边的苗排长也过来了,说是战事有变。” 她说着,偷偷抬眼打量竹猗的脸色,犹豫要不要给可怜的大少说两句好话。 按着她说书的爹爹的说法,大少冒着天下大不违爱上了亲爹的姨太,内心的煎熬定是不少,然而大少却还是处处为姨太考虑,显见是用情深得不得了了。 以前每每听爹爹说两个相爱的人不能在一起的故事,她都要哭得眼泪鼻涕一大把的,眼前就有这么一对,她绝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有缘无分。 小慧用力地握了下拳,给自己鼓劲,“姨娘,其实大少隐瞒了你很多事……” “姨娘!” 比小慧更响的声音盖住了她未完的话,急冲冲从门口冲进来的小丫头一把握住了竹猗的手,差点拽得她踉跄着摔倒,“姨娘,大事不好了!大帅出事了!” 竹猗被她那一推一拽呛到了空气,咳得说不出话来。 小丫头却像是收到了不得了的惊吓,根本没发现她咳得上气不接下气,“血,都是血,”她完全语无伦次,“大帅要死了,都是血,那么多的血,绝对要死了……” 她的声音尖锐得很,连小花园外在打理花圃的几个人都闻声看了过来。 “闭嘴!”竹猗扬声厉喝,嗓音沙哑得厉害,“谁让你在这胡说八道?” 她的视线朝着那些个竖直了耳朵朝这边看着的人看去,还真的对上了几个视,线漂移不定,一看就有些心虚的。 常建擎作为南方军的统帅,大帅府又人员混杂,要不被人埋了钉子才不正常。 眼下也没有时间再去试探那些人,竹猗扯着那个小丫头的手腕,一个眼神堵住了她还要说话的动作,接了小慧递来的水喝了两口。 她再想弄死常建擎,碍于他的地位和影响,也绝不能改变原本的历史。 那是谁,制造了这样的意外? 竹猗正垂眸思索,院门口突然进来两小队士兵,出手就控制住了除竹猗之外的所有人,带头的那个停在她面前,飞快地垂下眼。 “第八集团军,三排排长苗三旦,见过十七姨太。” 苗三旦,常宋槿亲自提拔上来的爱国名将,在四年后打赢了一场名垂青史的以弱胜强的护城战,最后为了营救被内奸迫害的常宋槿而惨死。 从穿上军装的那一刻,爱国,为民,忠诚。他一个不拉地做到了。 竹猗看资料时就对他充满好感,如今见到了真人,下意识就露出了善意的笑,盖住了她暗哑难辨的嗓音,“苗排长辛苦。” 宛若清风吹过麦浪,刷拉拉的,让人满心喜悦。 苗三旦在耳朵里掂了掂,想着难怪能让大少那万年铁树开出朵花来。也不亏他为抢来护着无忧馆的任务,恶狠狠地阴了那个烈鹰一把。 这样的姑娘给常大帅为妾,真是鲜花插到了烂泥塘里。 他想了下,到底没在这时候笑出声来,只是要装难过还是有些为难,只能板着脸,读公告一般宣读了他来这里的原因。 “大帅今日在街上遇刺,大夫眼下正在全力施救,大少怕府上出了乱子,让把所有下人都扣了。惊扰到十七姨太,还望见谅。” 竹猗往后退了步,扶住桌子坐下才没有狼狈地摔倒。 只是那张脸在眨眼间煞白,明亮的眼眸也失去了着落点,迷茫茫地无措。 苗三旦瞧了眼她的反应,默默地在心底里给大少上了柱香。 他也不像去前几个院子那样,说完了不管那些个姨太是什么反应,留下人控制着就转身走。而是安静退到了一边,当这最后一个院子就是他的临时驻军点。 半盏茶之后,竹猗像是终于回过神来,撑着桌子站起身,走到他面前福身。 “麻烦苗排长,我想,去陪着大帅。” 她做足了纠结难言的姿态,正准备开始背方才想好的措辞,看着超级难说话的苗排长立即就点了头,抬脚朝外走。 竹猗,“……” 走了两步,板着脸,身体的横截面有她的两倍的苗排长抬起了看着就满是肌肉的胳膊,扬了扬似乎要拍她,“大少等会一定很伤心,你记得安慰他。” 竹猗瞧了眼他那粗壮的胳膊,想着这忠诚真是一点不掺水分。 她不敢拍胸脯说能安慰好那只小狐狸,只能含糊其辞。 “大帅和大少父子情深,大帅遭遇这等不测,大少忧心是必然的。大少叫我一声十七姨,我身为长辈,自当宽慰他两句。” 安静地收回手回头的苗三旦抹了把脸,忍住了骂娘的冲动。 他用为数不多的冷静,整理了下刚才一路走来的心理变化—— 原本想把小姑娘带过去让大少开心一下,走两步想起来,要人小姑娘开口就说是来看大帅的,大少心里该滴多少血…… 于是回过头来打算劝两句——都是军营里呆惯了,好险就伸手拍了小姑娘的肩——忍住拍肩的冲动说了两句,小姑娘就自动将自己代入成长辈了?! 越想越觉得这件事有些操.蛋了,且苗排长向来不善于忍耐。 他毫无预兆地停住了脚步,恶狠狠地骂了句,“我去你老母!” 被突然爆发的浑厚男中音吓到的竹猗下意识就抬头去看半空,脚下却被苗排长刚才忍耐着走路时踢到路中间的石子绊了脚,五体投地地磕在了地上。 重击之下,刚才还撑得不得了的肚子翻江倒海,没消化完的食物都沿路返回,投奔了大地的怀抱。 竹猗吐得眼角湿润,整个眼眶都发红了。 等她好不容易撑着虚软的脚,扶着墙挪到了常建擎在的主院门口,宋槿也正好得到了消息从里面急冲冲地出来,正好和她打了个照面。 看见了她眼角未干的泪,通红的眼眶和格外苍白的脸色。 第23章 替身姨太太(8) 宋槿敛住了眼眸中透出来的浓重郁色,上前扶住了她的手肘借力。 隔了小半个胳膊的距离, 动作自然而然, 像是重复过许多次。 竹猗心下微诧,瞬间就觉得他这一连串的动作有些熟悉,似乎在不久之前也有人这样搀扶过她。 然而她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就听见宋槿冷静地开了口, “您就这么想见他?” 宋槿的视线滑过她脖子上愈发青黑的淤痕, 后槽牙咬得咯吱响才忍住了恨意, “他这般对您,您居然还想着他。” 为了来见他一面, 将自己弄得如此狼狈。 竹猗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了几分偏袒的意味, 转头看了他一眼, 轻柔地笑开来,语气不悲不喜, “他是我的丈夫。” 尤其是, 我下半年要干件事,必须他给点支持。 她说得轻柔,宋槿心里却轰隆隆地劈下一个雷来。 当年的崔子袁也是如此,就因为他是殿下的驸马,殿下就对他百般忍让。 莫不是到如今,常建擎也要有这待遇? 两人正迈步上了台阶,常建擎所在的房门就被人从里面大力拉开, 满手沾着血的一个外国大夫站在门口, 颇有些奔溃地在用英语叫喊。 他要给常建擎取弹, 临时被拖来的护士却听不懂英语,让他的工作难以进行。 竹猗立即甩开了宋槿扶着她的手,提起有些过长的裙摆用英语回答了一句,那医生的眼睛立即就亮了,带着她进了那个被团团围起来的卧房。 站在门口的邱副官看了眼呆站着不动的宋槿,使劲地和苗三旦挤眉弄眼。 后者朝他摊了摊手,表示无能为力。 等竹猗再出来时,天边都已经黑透了。 宋槿坐在院子里,手边的石桌上摆了个食盒,看见她出来就沉默地打开了盒子,将里面的菜一碟碟地拿出来。 院子里围着一圈常建擎的亲兵,怕是他们等会说了些什么都会被悉数上报。 竹猗也懒得推拒,坐下时默不作声地看了眼菜色,不全是她喜爱的,但照顾着她才见过血肉模糊的画面,颜色都清淡得诱人。 沉默着用完饭,两人等着警卫员将东西收拾下去,都坐着没动。 夏日一到,各种虫子的鸣叫声就接连着响起,没有硝烟的星空也格外璀璨,还能看见几只飞过来的萤火虫,捧着荧光绿的小屁股,摇摇晃晃地飞不稳。 竹猗耐心地举着手指看着一只一头栽在她手上的萤火虫收拾好翅膀又醉酒般飞起来,嘴角不自觉地就扯出了笑。 像是电路终于被修好,满室的灯光亮起。 宋槿绷了整个下午的肩不知不觉地就放松下来,曲起手指精准地弹中了一只萤火虫,让它撞入了竹猗还松开的手掌中,“您觉得,是谁做的?” 竹猗原本就坐等他问这句话,真的听他问出来,右眼皮却飞快地跳了几下。 她压住瞬间蒸腾上来的不良预感,转头看向宋槿,将这句话回转过去,“大少又觉得,是谁这般不小心?” 气氛有瞬间的沉滞,因为宋槿皱紧了眉头。 “您不相信我。”他放在桌沿的手几乎都要讲那块石头硬生生地掰下来,借此才挡住了他心中铺天盖地的伤心失落。 他从来不会对着殿下发火,这瞬间只想冲进去把里面躺着的常建擎杀了。 “不,我相信你,我知道这件事不是你做的。” 竹猗瞧了眼那已经出现了裂纹的石桌,想的识时务为俊杰地转了口风,抬眼对上了宋槿的眼眸,清淡得恍若最公平的清风,“不是你,我信。” 但是你没在这其中推波助澜,我不信。 云无忧的一双杏眼长得极好,圆溜溜的形状天生就带了温柔,眼角汇拢之处又略略往上挑起,成就最后一点不自觉的妩媚。 夜色熏人,她明亮的眼眸里几乎沉了另一片银河。 宋槿心里骤然间就停跳了下。 像是被渔夫网住了的鱼,一脸迷茫地被拖着上岸。 他动作极大的转开头去,终于松开了那可怜的石桌,端起茶盏灌了好几口,才将将顺回气来。 “天色不早了,十七姨先回去休息。” 他说着就站起身来,刚才那恍然间的无措已经被收敛好,只过来扶住竹猗手肘的手指还有些颤抖,擦过了她还张开的手掌,微微有些发痒。 竹猗立即就握紧了手,垂下衣袖盖住。 直到洗漱完放下床帐,她才张开手,看着被塞到手心里的那团小纸条发愣。 上面仔细交代了常建擎这件事发生的经过,包括他是怎么不着痕迹地将北军中的人放入芸瑶城中,又是怎么“凑巧”地调来那个一定会耽误手术的护士。 竹猗捏着纸条,向后躺倒在了被褥上。 常宋槿这是什么意思?他不知道这显然就是他字迹的,和招供一样的纸条落到了她手里,自己很可能会落到什么下场吗? 她要把这纸条拿给常建擎,他这基本上四平八稳的少帅之位,就别想坐住了。 不是历史书上都说这位少帅寡言狡诈,各种计谋层出不穷,心机深得就像是某处海沟的吗?怎么这么轻易就拱手上交了物证? 竹猗躺床上翻来覆去地想了大半夜还不得其解,模模糊糊要睡着之际,脑海里突然就冒出了个念头—— 常宋槿,不会是真的看上了她吧?! 常建擎在凌晨的时候就醒了过来,抬眼看了下围到身侧来的几个儿子和亲兵,最后将视线停留在了宋槿身上,“无忧……” 宋槿将舌头抵在齿间狠咬了一口,转头吩咐邱副官,“去把十七姨请过来。” 得知父亲的消息,连夜匆匆从南边赶回来的常家老二瞧见他们父子这默契无间的模样就一阵阵的嫉妒,说话也就格外阴阳怪气了些。 “大哥到底是在这府上待的时间久了,居然连父帅姨娘的闺名都记得。” 常霍正又转头看了眼还没走出门去的邱副官,“我们兄弟几个马不停蹄地赶回来,却连个兵都带不进大帅府,大哥的兵却能把府上围得水泄不通……” 他特意隐了后面的话没说。 按着他大哥的那个性子,三棍子都打不出个屁来,他惯常是能占口头上的便宜就占,左右他爹也从没拦着他。 但宋槿这次却回头看了他一眼,眼底不知是讥诮还是厌恶,“我凭什么,你从小到大早该知道,常营长。” 最后三个字,念得慢悠悠的,自然就透出一股鄙夷。 宋槿说完,就往后退了几步,示意大夫上前给常建擎检查。 房间里顿时安静得只剩下常建擎有些粗重的呼吸声。于是等得百无聊赖的人都听见房门外渐次的脚步声,临到时似乎在台阶上磕了下,引得邱副官低声惊呼。 宋槿强忍着没有回过头去,低头去看自己脚上的军靴。 很快,他盯着的那片地上就迈入了一双浅杏色的绣鞋,前头缀了个毛茸茸的圆球,随着主人走动的动作跳跃翻滚。 那绣鞋停在了他的右侧,等着那些大夫检查完毕。 来的大夫里有中医馆坐堂的老大夫,也有昨夜开刀的那个西洋大夫,前者低头在常建擎耳边低语了几句,得到回应后站起身来就将宋槿请到了外面。 西洋大夫却是没这些弯道道,站着就叽里呱啦地把结果说了出来。 可惜在场的几位少爷自小摸枪打架还来不及,这西洋话是完全听不懂的。 只有竹猗认真地听着,略一抬眼,正好就对上了床榻上常建擎的眼神。 一个重伤初醒的人,眼神里或多或少地都会有些涣散。 常建擎的眼神,却像是一只蓄势待发,盯准了猎物的豹子。伤痛没有让他失神,反而让他更加的清醒和狠厉。 竹猗立即就想到了他掐住她的脖子时的那个眼神,浑身一凉。 她往后退了一步,狼狈地跌坐在地上,浅粉色的月华裙铺了一地,接住了她扑簌簌的眼泪,哭得整个人都在无力地颤抖,嘴唇全无血色。 那西洋大夫认出她就是昨天合作愉快的那个人,很不解为何听见他说病人只要养好伤就没大碍了,她还这么奔溃,上前几步就要伸手来扶她。 竹猗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抓住了他的胳膊,颤抖着嘴唇询问,“你刚才是骗人的对不对?大帅他的枪伤并不严重,绝对不会影响他之后行动和寿辰的!” “你一定骗我,我昨天取弹的时候看见了,大帅并没有伤到心肺。” 她一张小脸哭得乱七八糟的,见那西洋大夫听不懂,又用英语重复了一遍。 只不过完全将意思说反了。 这时候再看那西洋大夫的神情动作和不断重复的“no”,留着的几位少爷和床上的常建擎都已经沉了脸。 正好宋槿进来,紧皱着眉头看向坐在地上的竹猗,“哭什么?” 他心里带着焦急,想要过来扶她又知道不便,且猜测着她痛哭的原因,烦躁就一股接着一股地冒了上来,听在语气里,就是万分的不耐。 竹猗方才出门前才将他那张小纸条浸在茶水里戳烂了毁尸灭迹,这会儿听他这句话,不知为何就听出了浓浓的担忧和心疼。 刺激得她连戏也演不下去,一股劲就从地上窜了起来。 激动之下,动作的幅度就有些大,完全不符合她一贯温婉大气的人设。 在感觉到双脚微微离地,马上就要像原地蹦高一般落下时,竹猗飞快地反应过来,迈了比平时略大的步子,直接就扑到了常建擎的床前。 她用上半身狠狠地砸在了床上,卸了下半身的力道免得磕伤膝盖。 而且落点选得极为巧妙,正好就压在了常建擎的伤口上。 于是在她光掉着眼泪,只会沙哑这嗓子喊“不”的时候,受不住剧烈的疼痛的常建擎干脆地晕了过去。 将将好应证了她刚才那句受伤太重,命不久矣。 第24章 替身姨太太(9) 常建擎再醒过来时,天边都已经重新泛白了。 他躺在床上吩咐了之后的兵力部署, 完全均分的安排让其他几位少爷出门时都抑制不住地挂了笑在脸上, 引得那些以为大帅时日不多的仆从们面面相觑。 竹猗一直坐在门口的石凳上不动。 徐徐升起的晨光扑在她脸上,从侧脸看过去时还能瞧见如玉般的脸颊上的细碎绒毛,长睫卷翘, 鼻梁挺直, 下颚翘起个优美的弧度。 宛若晨风里俏生生绽放的玉兰花。 干净, 娇媚, 立在原地不动不笑就自成风景。 在场最小的六少爷也比她大了一岁。 少年慕艾,正是贪看美人的时节, 加之权力在握, 正热血沸腾, 路过时几位少爷就停步看了几眼,又若无其事地相伴着走开。 直到迈出了大门, 平日里最风流的三少才啧啧了两声, “父帅看人的眼光……”他省了后半句话,“只可惜就是不会怜香惜玉了点,那小美人的脖子可掐得不轻。” 他说得还算有些含蓄,只比他小了半岁的五少爷可就直接多了。 “父帅找了个年轻的不也正好,以后他用不着了,不都便宜了我们?” 他朝里面瞧了两眼,正好看见站在门口的邱副官, 话说得更大声了些。 “大哥这次可没比我们多拿好处, 这以后的好处想也不会比我们多了。那小美人要长眼来求我, 我说不定就先把她纳了,也免得被咱几个轮流着玩残了……” 他这话喊得大声,且这里离主屋并不远,站在旁边的四少心颤了下,赶紧一把拽住了他的衣袖,“你小声点,不怕被父帅听见了?!” “怕什么,”五少爷毫不在意,“反正父帅现在一个都不信,我先看看我们的好大哥……” 看他刚才观察得准不准,他们那位完全不近女色的大哥,是不是真的看上了父帅新娶的小妾,连人家不小心绊个脚,都紧张得屏息了。 他又调笑了几句,转眼就看见了宋槿从主屋出来,手按在了腰上。 常五少在那个瞬间立即就猜到了宋槿要干什么,只可惜他反应的速度还是稍微慢了几分,子弹破空而来,在他脖子上刮开了一道口子。 宋槿站在门口,居高临下地看着捂着涌血的伤口,“赫赫”喘气的常五少和其他几个满脸不敢置信的少爷,将还有些发烫的枪收回了腰间。 “知道我有底线,就别踩。” 他说完就转身回府。 门口站岗的两位士兵笔直地站着,似乎压根没看见什么。 同是大帅府的爷,又是刚才被大帅派遣了同样兵力的将领,在此刻高下立见。 宋槿进了主屋,站在两步外和竹猗对视。 隔了几个呼吸没说话,两人看着更像是在玩“谁眨眼谁就输”的游戏。 最后还是竹猗少些耐性,“大少能否让我和大帅独处片刻?” 宋槿犹豫了一瞬,点头,上前一步缩短了和她之间的距离,低声叮嘱她,“他要是还打你的话,你就大声叫我。” “不要疼了再叫,他敢伸手碰你,你就叫我。” 竹猗被他这一本正经的叮嘱差点逗得笑出来,为着温婉的形象憋了憋忍住,点了下头就往里走。 只可惜她憋笑的表情有些痛苦,看在宋槿眼里就是她有苦难言。 于是他又往前走了几步,借着军大衣的遮挡,拉住了她的手腕,竭力放柔自己冷硬的嗓音,“你不要怕他,我会保护你。” 竹猗往前走的步子顿了下,之前有过一次的熟悉感再次席卷而来。 她看着宋槿,将这个名字放在嘴里默念了两遍,想起了之前有个界面里,死死地巴着她的衣袖不放,最后被她收养,起了个名字也叫宋槿的那个孩子。 同叫一个名字,这个可不像她亲手带大的那个软萌小泪包。 她习惯性地反手过来,在宋槿的虎口上捏了捏以作安抚,“放心,我有分寸。” 一直在默默地偷窥着他们的举动的苗三旦瞧了眼那扇已经关上的门,又瞧了眼在门口石阶上坐下,耳朵红得一塌糊涂的大少,摸着下巴望天思考。 这小年轻们的恋爱,到底是嘛个玩意儿? 咋勾个小手,就让人闻到酸臭味了? 竹猗进了房门也没着急去看床上的常建擎,她走到桌边,试探了下茶壶的温度,拿两个杯子轮流替换着倒来倒去,感觉温度差不多了,才走到床边放下。 茶放在床头,她人坐在床边,都一动不动。 常建擎自她进门后就在看她的举动,听见过来的脚步声才闭上眼,这会儿听不见更多的声响,等了又等,终于掀了眼皮子。 在床头坐着的人只留下个侧影,脊背挺得笔直,在光影里的脸模糊得看不清。 常建擎心下一动,只觉浓浓的愧疚漫上心头,冲着那侧影就喊了声,“慧贞!” “大帅认错人了,”竹猗转过头来,看常建擎的眼神依旧不谄媚,却多了几分疏离,“逝者已逝,大帅改变不了过去,更该珍惜眼下。” 常建擎在她开口时就躺了回去,闭了眼不说话。 但竹猗却没打算罢手,径直给他灌毒鸡汤,“大帅为将可功成名就,为父为夫却可以算是一败涂地。你伤重在床,儿子们却只在意到手的权势兵力有多少,你后院姬妾无数,却都在筹谋你死后该如何去求荣华富贵。” “大帅,你活得可真失败啊。” 常建擎额上的青筋早就突突地起跳了,“就是如今,我杀你也易如反掌。” 他怒极反笑,要不是力有不逮,真的会跳起来掐住竹猗的脖子,“你别以为有宋槿护着你就万事无虞,这府上还是我说了算!” 竹猗突然就笑出了声,像是听到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笑话,“到如今了,您居然还相信那子虚乌有的传言,将唯一会真心护您的人推远。” “您扪心自问,若是您真有一日气息奄奄了,将这大帅府交给大少以外的人,您会不会下一瞬就被人用枕头蒙死在这里?” “您信不信,世上一报还一报,您如何对别人,别人就如何对您!” “堂堂南方军的统帅,在自己的属城里被人刺杀,居然只能仓促找个西洋大夫来,跟来的护士居然还听不懂西洋话……您难道能说,这一切都是巧合?” “连我的丫头都知道您倒下了我没有好日子过,其他姨娘难道不知道?您如今能安心在这养病,芸瑶城没有被北军的人围住,是因为谁,您心里没有底?” “对,大帅定是觉得大少与我过于亲近,我才站在他那边的。” “可他护住了我的所在的城池,他救醒了我的丈夫,他一次次帮我,一次次看在他父亲,他母亲的面子上救我,我为何不与他亲近?为何不站在他那边?” 竹猗越说越激动,沙哑声音拔高得有些尖锐,整个人都从椅子上站起来,一颗颗掉下的眼泪在半空中滑过闪亮的银线…… 她像一只被踩中了尾巴,终于炸开毛了的猫。 可猫再生气,却依旧没有去伤害那踩它尾巴的主人。 明明她说的话又尖锐又难听,常建擎却从中听出了几分滋味,每一句都是在为他担忧,每一句都是在帮他撕开眼前不想去看的迷雾。 自从他坐稳南方军后,已经有很多年,再没有人敢这样和他讲话了。 常建擎看着她一直没打断,甚至想她再多说几句。 可竹猗像是发泄得差不多,整个人都累了,她转头看向在她拔高声音后就立即出现在门口的宋槿,心灰意冷地叹了口气,终于自进门后第一次和常建擎对视。 “您总是这样,”她说得无力又哀伤,“不知道到底谁是真的对您好,就肆无忌惮地伤害着那些真的将您放在心上的人,让他们都累得不知怎么是好了。” 她最后伸手擦了下眼角的泪痕,借此收拾自己的情绪。 再开口时,嘶哑的声音又回到了一贯的温柔平静,“您方才交代了那么些话,一定觉得口渴了,茶就摆在您手边,想喝就喝两口吧。” 说完也不给常建擎反应的机会,转身就出了房门。 原本整个表演过程流畅,效果感人,她伤心离去的背影一定能引起许多脑补。 但走到门口要迈门槛时,不知是因为昨晚没睡还是因为没吃早饭,竹猗感觉到眼前一黑,继而腿脚一软,好险就要磕在地上。 及时扶住了她的胳膊肘的宋槿遭到的惊吓似乎比她本人的还多,深吸了一口气才将她松开,双手却没再和往常一样笔直的垂在两侧,而是微微弯曲着待命。 时刻准备着在她快要摔倒之际扶住她。 瞬间就让竹猗想起来她曾在公园里看见过的两岁宝宝学走路,人高马大的爸爸在身后弯着腰随时准备救命的画面。 她好像,不管怎么恶心常建擎,都对和他长得五六分像的常宋槿充满了好感。 竹猗有些无奈地肯定了这个结论,转回头来“啪啪”两下将宋槿虚虚举着的手放了下去,第一次真心实意,却恶声恶气地警告他。 “你以后要学了你爸这臭脾性,看我不好好收拾你。” 跟着听见的邱副官脸上的神情无限微妙,苗三旦却差点笑破肚皮。 偏偏宋槿却觉得她这句话训得他通体舒畅,那种“我终于找到殿下了”的感觉实实在在地将他包围,带着他嘴角都在使劲地往上翘,“我不会的。” 按着历史上那个连个女孩子的手都没拉过的常宋槿的作风,他的确是不会。 但他也绝对不能背上觊觎父亲小妾的骂名。 竹猗按了下眉心,觉得自己的任务又加重了。 她转头看向满脸是笑的宋槿,诚挚地发出邀请,“要一起用早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