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槿敛住了眼眸中透出来的浓重郁色,上前扶住了她的手肘借力。
隔了小半个胳膊的距离, 动作自然而然, 像是重复过许多次。
竹猗心下微诧,瞬间就觉得他这一连串的动作有些熟悉,似乎在不久之前也有人这样搀扶过她。
然而她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就听见宋槿冷静地开了口, “您就这么想见他?”
宋槿的视线滑过她脖子上愈发青黑的淤痕, 后槽牙咬得咯吱响才忍住了恨意, “他这般对您,您居然还想着他。”
为了来见他一面, 将自己弄得如此狼狈。
竹猗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了几分偏袒的意味, 转头看了他一眼, 轻柔地笑开来,语气不悲不喜, “他是我的丈夫。”
尤其是, 我下半年要干件事,必须他给点支持。
她说得轻柔,宋槿心里却轰隆隆地劈下一个雷来。
当年的崔子袁也是如此,就因为他是殿下的驸马,殿下就对他百般忍让。
莫不是到如今,常建擎也要有这待遇?
两人正迈步上了台阶,常建擎所在的房门就被人从里面大力拉开, 满手沾着血的一个外国大夫站在门口, 颇有些奔溃地在用英语叫喊。
他要给常建擎取弹, 临时被拖来的护士却听不懂英语,让他的工作难以进行。
竹猗立即甩开了宋槿扶着她的手,提起有些过长的裙摆用英语回答了一句,那医生的眼睛立即就亮了,带着她进了那个被团团围起来的卧房。
站在门口的邱副官看了眼呆站着不动的宋槿,使劲地和苗三旦挤眉弄眼。
后者朝他摊了摊手,表示无能为力。
等竹猗再出来时,天边都已经黑透了。
宋槿坐在院子里,手边的石桌上摆了个食盒,看见她出来就沉默地打开了盒子,将里面的菜一碟碟地拿出来。
院子里围着一圈常建擎的亲兵,怕是他们等会说了些什么都会被悉数上报。
竹猗也懒得推拒,坐下时默不作声地看了眼菜色,不全是她喜爱的,但照顾着她才见过血肉模糊的画面,颜色都清淡得诱人。
沉默着用完饭,两人等着警卫员将东西收拾下去,都坐着没动。
夏日一到,各种虫子的鸣叫声就接连着响起,没有硝烟的星空也格外璀璨,还能看见几只飞过来的萤火虫,捧着荧光绿的小屁股,摇摇晃晃地飞不稳。
竹猗耐心地举着手指看着一只一头栽在她手上的萤火虫收拾好翅膀又醉酒般飞起来,嘴角不自觉地就扯出了笑。
像是电路终于被修好,满室的灯光亮起。
宋槿绷了整个下午的肩不知不觉地就放松下来,曲起手指精准地弹中了一只萤火虫,让它撞入了竹猗还松开的手掌中,“您觉得,是谁做的?”
竹猗原本就坐等他问这句话,真的听他问出来,右眼皮却飞快地跳了几下。
她压住瞬间蒸腾上来的不良预感,转头看向宋槿,将这句话回转过去,“大少又觉得,是谁这般不小心?”
气氛有瞬间的沉滞,因为宋槿皱紧了眉头。
“您不相信我。”他放在桌沿的手几乎都要讲那块石头硬生生地掰下来,借此才挡住了他心中铺天盖地的伤心失落。
他从来不会对着殿下发火,这瞬间只想冲进去把里面躺着的常建擎杀了。
“不,我相信你,我知道这件事不是你做的。”
竹猗瞧了眼那已经出现了裂纹的石桌,想的识时务为俊杰地转了口风,抬眼对上了宋槿的眼眸,清淡得恍若最公平的清风,“不是你,我信。”
但是你没在这其中推波助澜,我不信。
云无忧的一双杏眼长得极好,圆溜溜的形状天生就带了温柔,眼角汇拢之处又略略往上挑起,成就最后一点不自觉的妩媚。
夜色熏人,她明亮的眼眸里几乎沉了另一片银河。
宋槿心里骤然间就停跳了下。
像是被渔夫网住了的鱼,一脸迷茫地被拖着上岸。
他动作极大的转开头去,终于松开了那可怜的石桌,端起茶盏灌了好几口,才将将顺回气来。
“天色不早了,十七姨先回去休息。”
他说着就站起身来,刚才那恍然间的无措已经被收敛好,只过来扶住竹猗手肘的手指还有些颤抖,擦过了她还张开的手掌,微微有些发痒。
竹猗立即就握紧了手,垂下衣袖盖住。
直到洗漱完放下床帐,她才张开手,看着被塞到手心里的那团小纸条发愣。
上面仔细交代了常建擎这件事发生的经过,包括他是怎么不着痕迹地将北军中的人放入芸瑶城中,又是怎么“凑巧”地调来那个一定会耽误手术的护士。
竹猗捏着纸条,向后躺倒在了被褥上。
常宋槿这是什么意思?他不知道这显然就是他字迹的,和招供一样的纸条落到了她手里,自己很可能会落到什么下场吗?
她要把这纸条拿给常建擎,他这基本上四平八稳的少帅之位,就别想坐住了。
不是历史书上都说这位少帅寡言狡诈,各种计谋层出不穷,心机深得就像是某处海沟的吗?怎么这么轻易就拱手上交了物证?
竹猗躺床上翻来覆去地想了大半夜还不得其解,模模糊糊要睡着之际,脑海里突然就冒出了个念头——
常宋槿,不会是真的看上了她吧?!
常建擎在凌晨的时候就醒了过来,抬眼看了下围到身侧来的几个儿子和亲兵,最后将视线停留在了宋槿身上,“无忧……”
宋槿将舌头抵在齿间狠咬了一口,转头吩咐邱副官,“去把十七姨请过来。”
得知父亲的消息,连夜匆匆从南边赶回来的常家老二瞧见他们父子这默契无间的模样就一阵阵的嫉妒,说话也就格外阴阳怪气了些。
“大哥到底是在这府上待的时间久了,居然连父帅姨娘的闺名都记得。”
常霍正又转头看了眼还没走出门去的邱副官,“我们兄弟几个马不停蹄地赶回来,却连个兵都带不进大帅府,大哥的兵却能把府上围得水泄不通……”
他特意隐了后面的话没说。
按着他大哥的那个性子,三棍子都打不出个屁来,他惯常是能占口头上的便宜就占,左右他爹也从没拦着他。
但宋槿这次却回头看了他一眼,眼底不知是讥诮还是厌恶,“我凭什么,你从小到大早该知道,常营长。”
最后三个字,念得慢悠悠的,自然就透出一股鄙夷。
宋槿说完,就往后退了几步,示意大夫上前给常建擎检查。
房间里顿时安静得只剩下常建擎有些粗重的呼吸声。于是等得百无聊赖的人都听见房门外渐次的脚步声,临到时似乎在台阶上磕了下,引得邱副官低声惊呼。
宋槿强忍着没有回过头去,低头去看自己脚上的军靴。
很快,他盯着的那片地上就迈入了一双浅杏色的绣鞋,前头缀了个毛茸茸的圆球,随着主人走动的动作跳跃翻滚。
那绣鞋停在了他的右侧,等着那些大夫检查完毕。
来的大夫里有中医馆坐堂的老大夫,也有昨夜开刀的那个西洋大夫,前者低头在常建擎耳边低语了几句,得到回应后站起身来就将宋槿请到了外面。
西洋大夫却是没这些弯道道,站着就叽里呱啦地把结果说了出来。
可惜在场的几位少爷自小摸枪打架还来不及,这西洋话是完全听不懂的。
只有竹猗认真地听着,略一抬眼,正好就对上了床榻上常建擎的眼神。
一个重伤初醒的人,眼神里或多或少地都会有些涣散。
常建擎的眼神,却像是一只蓄势待发,盯准了猎物的豹子。伤痛没有让他失神,反而让他更加的清醒和狠厉。
竹猗立即就想到了他掐住她的脖子时的那个眼神,浑身一凉。
她往后退了一步,狼狈地跌坐在地上,浅粉色的月华裙铺了一地,接住了她扑簌簌的眼泪,哭得整个人都在无力地颤抖,嘴唇全无血色。
那西洋大夫认出她就是昨天合作愉快的那个人,很不解为何听见他说病人只要养好伤就没大碍了,她还这么奔溃,上前几步就要伸手来扶她。
竹猗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抓住了他的胳膊,颤抖着嘴唇询问,“你刚才是骗人的对不对?大帅他的枪伤并不严重,绝对不会影响他之后行动和寿辰的!”
“你一定骗我,我昨天取弹的时候看见了,大帅并没有伤到心肺。”
她一张小脸哭得乱七八糟的,见那西洋大夫听不懂,又用英语重复了一遍。
只不过完全将意思说反了。
这时候再看那西洋大夫的神情动作和不断重复的“no”,留着的几位少爷和床上的常建擎都已经沉了脸。
正好宋槿进来,紧皱着眉头看向坐在地上的竹猗,“哭什么?”
他心里带着焦急,想要过来扶她又知道不便,且猜测着她痛哭的原因,烦躁就一股接着一股地冒了上来,听在语气里,就是万分的不耐。
竹猗方才出门前才将他那张小纸条浸在茶水里戳烂了毁尸灭迹,这会儿听他这句话,不知为何就听出了浓浓的担忧和心疼。
刺激得她连戏也演不下去,一股劲就从地上窜了起来。
激动之下,动作的幅度就有些大,完全不符合她一贯温婉大气的人设。
在感觉到双脚微微离地,马上就要像原地蹦高一般落下时,竹猗飞快地反应过来,迈了比平时略大的步子,直接就扑到了常建擎的床前。
她用上半身狠狠地砸在了床上,卸了下半身的力道免得磕伤膝盖。
而且落点选得极为巧妙,正好就压在了常建擎的伤口上。
于是在她光掉着眼泪,只会沙哑这嗓子喊“不”的时候,受不住剧烈的疼痛的常建擎干脆地晕了过去。
将将好应证了她刚才那句受伤太重,命不久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