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皇站在院中,却并未让她起身,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跪在她面前年仅三十一模样却已经五十七的莫姓女人,声音前所未有地冷。
“变成如今这番模样,你后悔吗?”女皇问。
“民妇不悔。”莫老妇回答。
她原是蛊族最有天分的蛊师,受皇命入了宫,可蛊害人害己,她不喜欢捯蛊,她整日偷懒耍滑,到处溜达,她在皇宫里认识了一个男人,那男人年纪比她大几岁,生得英俊,她无可救药地爱上了那个男人,和那个男人有了私情。
后来,她才知道,那人竟然是女皇养在宫里的面首。
他们珠胎暗结的事情败露,被带到女皇的面前。
她本是想独自揽下错误,以自己的性命救他一命的,谁知她还未开口,他却已经将所有的过错都推到她的身上,说一切都是因她勾引,是他中了她的蛊。
她才知道,原来她一颗真心是喂了狗。
她不过是他无聊时玩弄的工具。
他既然说她给他下了蛊,她总不能白白揽了这罪名,她把这世上最毒的蛊种入他的身体,让他承受穿肠烂肚之苦,生生被蛊虫折磨致死。
女皇却没有杀了她,反而将她留了下来。
而她,这些年沉迷蛊毒,遭到反噬,早已人不人,鬼不鬼了。
“为一个男人,把自己折磨成这番模样,你竟然说不悔,”女皇笑了,意味不明道:“你们这些用情至深的人,也好。”
她走到莫老妇的面前,轻轻拍了拍她的头,道:“你在这里足够久了,该出去替朕做事了。”
莫老妇叩首道:“民妇遵旨。”
金陵又将迎来了新的一年。
孝期未满,除夕之夜,皇宫并没有丝竹管乐之声,清平帝也并没有大宴群臣,只命御膳房简单摆膳,请皇亲国戚入殿简单用了膳,便罢了。
而秦墨琰只在早上入宫给太后请了安,回府后便再未出门,连宫里的除夕宴都未曾参加,除夕这日,银明鸢睡得早,
醒来时已是新年的第一天早上。
天还未亮,昨夜大雪沸沸扬扬,又落了一地。
临到天光微露,才逐渐化开。
路上湿滑,屋外天寒地冻,银明鸢也不愿意出门,就在暖阁里待着。
平静的日子总是过得特别快,转眼一月就没了,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三月初,漫天大雪早已消融,万物复苏,洛王府庭院里的桃花开得正艳。
一辆宝蓝色华盖马车从南城门驶入,马车轱辘轱辘,一路往洛王府而去。
银明鸢午睡方起。
她的肚子越发大了,腹部高高隆起,身子笨重,夜里时常睡不好觉,走路都得有人扶着,秦墨琰担心她,几乎整日都陪在她身边。
他早就命人找好了产婆,为了以防意外,甚至将产婆接到了府里住着,生产时要用的东西也早就准备就绪,临到生产,银明鸢没见有几分紧张,他倒是忐忑不已。
小心地扶着她,在长廊上走动。
微风轻拂,吹在脸上,格外清爽。
两人正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有丫鬟进来禀道:“殿下,王妃,长乐公主在府门前落脚。”
秦乐瑶要回金陵祭拜先帝,她从南都一动身,就有暗探往金陵送消息,是以秦墨琰和银明鸢早就知晓,只是和亲的公主重回故土祭拜父母,实乃少见。
但如何银明鸢和女皇闹僵,秦乐瑶远在南都,秦墨琰也不放心,倒不如让她回来走一遭,她已出嫁,自然不适合住在皇宫,秦墨琰便让她以探亲的名头住到洛王府来。
秦乐瑶自然求之不得。
丫鬟话音才刚落下,两人就听见长廊远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不顾须臾,就见穿着素雪百褶裙的女子提着裙摆快步走来。
脯一见到银明鸢,“呀”地一声,双腿僵住,便不动了。
像是被钉子钉在了地上。
银明鸢见她使劲儿瞅着自己,朝她笑笑道:“公主不认得我了?”
“四嫂?”秦乐瑶瞪圆了眼睛,活像是见了鬼,一
副难以置信的样子,“不是,殿下?不是,你到底是四嫂还是殿下?”
“既是四嫂,也是殿下,”银明鸢笑,“好了,别傻站着了,快进屋吧。”
秦墨琰眉目微沉,道了句“不成样子”便也不管秦乐瑶了,扶着银明鸢回屋。
秦乐瑶望着两人离去的背影,双膝一软,险些一屁股坐在地上,幸而被丫鬟一把扶住,她脑袋懵大了好几圈,怀疑自己刚刚确实见了鬼。
她颤巍巍被丫鬟扶进了屋,瞧见坐在屋里的银明鸢使劲儿揉了揉眼睛。
“四皇兄,是我瞎了吗?”秦乐瑶问。
秦墨琰一挥手,屋里伺候的尽数退下,他道:“你没瞎,不是跟你解释了,这既是你四嫂,也是殿下,她们本就是同一个人,不是双生。”
秦乐瑶脑袋打结。
“可四嫂不是被割喉坠崖了吗?”她发出灵魂疑问。
银明鸢轻咳一声:“那是假的。”
“你没坠崖?”
“坠崖的那个女子,只是易容成了我的样子,本人不是我。”
秦乐瑶简单的大脑又打了个好几个结,琢磨半天才琢磨出前因后果来,顿时恍然,愤然道:“银明川那个家伙,又骗我!”
她就说,她四嫂福大命大,当没那么容易死。
“您真是我四嫂?您真没死?”秦乐瑶还是不敢相信。
“嗯,我没死。”银明鸢温温地笑。
下一刻,秦乐瑶“哇”地一声哭出来,眼泪哗啦啦地往下落,往银明鸢冲过去,想伸手抱她,被秦墨琰起身一挡。
“自己一边哭去,别动手动脚,”秦墨琰冷淡道,“你四嫂怀着身孕,你毛毛躁躁的,离她远点。”
秦乐瑶抹着眼泪去瞧银明鸢的肚子,这才注意到她竟然挺着那么大的一个肚子。
刚刚她竟只顾着瞧脸了。
“四嫂有孕了?这都多少个月了?”秦乐瑶眨巴着眼睛问。
“还有一个月就生了。”银明鸢温温地回答。
“呜呜呜,四嫂要生孩子了,太好了,呜
呜呜,我太高兴了,”秦乐瑶一边哭一边笑,眼泪哗啦啦地往下滚,不要钱似的,“我还以为我没有四嫂了,呜呜呜。”
她哭得实在可怜,又惹人疼爱。
银明鸢拍了拍自己旁边的位置,道:“好了,别哭了,过来坐。”
秦乐瑶拼命收拾情绪,秦墨琰见她好歹稳定了下来,才坐回自己的位置上,他道:“你四嫂命人给你腾了一座院子出来,你在金陵的这段日子,就住在那儿吧。”
秦乐瑶一直盯着银明鸢的肚子看,也不知道听没听见秦墨琰的话。
“你打算何时去皇陵?”秦墨琰问。
秦乐瑶还是没应,仿佛没有听见,她想伸手摸摸银明鸢的肚子,却又不敢。
“长乐!”秦墨琰陡然拔高了声音。
秦乐瑶浑身猛地一颤,回过神来,“啊”一声,“怎么了,四皇兄?”
银明鸢怕秦墨琰训人,接话道:“你四皇兄问你何时去皇陵,你回来,不是想去祭拜父皇吗?你定好日子,你四皇兄好派人送你去。”
“哦,后天吧,明天得入宫去给太后和皇后请安。”
皇后沈安宁年后不久便生了个小皇子,银明鸢让秦墨琰给小皇子带去了不少见面礼,银明鸢提醒秦乐瑶皇后生了小皇子的事情,以免她入宫见到小皇子时两手空空,场面尴尬。
秦乐瑶道了谢,又和银明鸢说了会儿话,便回屋洗浴去了。
秦墨琰道:“长乐性子跳脱,做事毛手毛脚,你往后别和她离得太近,仔细她伤到你。”
“长乐活泼是好事,况且我身边伺候的人那么多,她不会武功,再如何毛手毛脚,如何能伤我?你别那么杞人忧天,不会有事的。”银明鸢道。
秦墨琰眯了眯眼睛。
“希望如此。”他道。
“楚湘王知道长乐来了金陵吗?”她问秦墨琰。
秦墨琰摇头:“不知道他有没有收到消息。”
一个月前,住在东岳客栈里的宜荷姑姑领着所有她从南都皇宫带出
来侍卫离开了金陵,一路往南,回了南都,如今东岳客栈里,便只住着三个闲来无事的人。
银明川整日无所事事,到处吃喝玩乐,听戏、喝茶、下馆子……
梁言日日夜夜不出门,整日整日地在客栈里练武,有一天夜里练得狠了,将客栈的屋顶戳出一个大洞来,据说掌柜的找人修补了好几天才修好。
至于林奕,有事没事,便来洛王府门前晃荡一圈。
他不敲门,也不翻墙,更不求见谁,只是瞎晃荡,也不知道在晃荡什么。
谁都没有闹事。
这几个月,银明鸢便是在这种平静中过来的。
第二日,秦乐瑶果然一大早就起了床,早早入了宫,给太后和皇后请安,第三日,便去了皇陵祭拜先帝,平静的日子并没有因为秦乐瑶的归来而有所改变。
平静还在继续。
时间溜得飞快。
这日夜里,银明鸢莫名梦见女皇将她的孩子丢下了悬崖,她从噩梦中惊醒,吓了知香一跳,知香忙走到床边,轻声问:“王妃,怎么了?要起来吗?”
银明鸢睁眼望着头顶的床帐,一摸额头,摸出一手的冷汗。
屋里的油灯还在燃烧,她的脸色才昏黄的光影下透出雪一样的苍白。
银明鸢长长地吁了口气,伸手让知香拉她起来,她哑声说:“做了噩梦,你别紧张,我有些饿了,你给我拿点点心过来。”
月份越大越容易饿,银明鸢现在每晚半夜都要起来吃东西,否则会饿得睡不着觉,屋里时时都备着点心,知香端了些糕点和水果过来递给她。
“什么时辰了?”银明鸢问。
“刚到寅时。”知香回答。
银明鸢“嗯”了声,她吃了点水果和点心,躺下继续睡,却无论如何都睡不着了,梦里的画面不断地在她的脑海里回放,让她瘆得慌。
她的手不由地抚上自己高高隆起的腹部。
太平静了,她想。
一切都太平静了,就像暴风雨前的宁静,让人心头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