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到庄玉玲的面前,微微屈膝行了个福礼,笑道:“大姐回来怎么不派人事先通知一声,我也好提前准备晚膳,到门口去接您,您突然回来,便只能陪妹妹我吃粗茶淡饭了。”
庄玉玲呆呆地看着她。
庄语嫣也瘦了些,个头长高了不少,往那儿一站颇有几分小大人的样子,可明明她也不过才十二岁,庄玉玲一三七勉强露出个笑容。
“粗茶淡饭也好,山珍海味也罢,都一样。”或许是被冷风吹得久了,她嗓音有点哑,“府里现在没剩多少人了吧?”
庄语嫣的笑容不禁变得有些苦涩。
“留了两个粗使的婆子,四个侍奉的丫鬟和守门的王叔,这座老宅父亲已经卖给钱老爷了,本想等搬过去后再通知大姐去认个门,没想到大姐回来得这么巧。”
“是挺巧的。”庄玉玲抬脚往里走,一步一景,尽是她的回忆,没想到最后连这么个可供她回忆的地方都没有了,“三妹去了,我来跟父亲说一声。”
庄语嫣的脚步就顿在了原地,脸上闪过片刻的吃惊,似乎不敢相信。
“是洛王妃亲手处决的。”庄玉玲补充,“我记得四妹以往和洛王妃的感情还颇好,那个时候四妹总是喜欢往扶双院跑,一去就是老半天。”
“大姐也说那是以前。”庄语嫣勉力道,没再多说。
“四妹伤心吗?”
“什么?”庄语嫣没听懂。
“三妹去了,四妹你伤心吗?”庄玉玲追问。
庄语嫣不知道自己到底什么心情,伤心谈不上,高兴也没有,她只是很吃惊,坦白说,庄玉容犯了死罪,是早就该死的,可是她命硬,硬是扛到了现在,已经是运气了。
“四妹应当是不伤心的吧。”庄玉玲自问自答,而后有些自嘲地笑了笑:
“三妹骄傲自负,从未将四妹放在眼里,更是时常言语讥讽出手欺辱,对四妹的生母罗姨娘更是没好脸色,如今她死了,四妹应该觉得大快人心才是,怎么可能感到难过。”
庄语嫣没接话。
“你知道吗?灵书死了。”庄玉玲好像忽然找到了可以说话的人,没完没了地说。
庄语嫣忽地瞪大了眼睛,灵书是庄成双最喜欢的丫鬟,待之如同亲妹妹,“她怎么死的?”
“被我杀的。”庄玉玲扯了扯嘴角,“我本想杀庄成双,谁知那丫头竟然会那么蠢,扑过来为庄成双挡了一刀,当场就死了,庄成双就杀了三妹,逼着我去给三妹收尸,来报复我。”
这的确是庄成双的作风,她在给灵书报仇。
庄语嫣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们几个姐妹都是血脉相连,最后却落得个互相残杀,她知道怪不得庄成双,他们甚至没有资格谴责她。
“庄家大房,只剩下你还好好的,可是你也被庄家的没落给连累了。”庄玉玲苦笑,“倘若当初母亲听我的,三妹和大哥也听我的,不为难庄成双,不与庄成双为敌,我们庄家绝不会落得今天这样凄惨的下场,可是他们都认为自己高高在上,偏要谋害她,都是报应。”
庄玉玲终于说了句让庄语嫣格外赞同的话,她也认为是报应。
天堂有路他们不走,偏要去闯地狱的门。
“父亲在哪里?”庄玉玲问。
“在祠堂。”
庄国忠此时就跪在庄家祠堂的蒲团上,望着一排排庄家的列祖列宗,那双饱经风霜的双眼充盈着细细的血丝,竟是满目愧疚。
祠堂的门扉被人轻轻推开,庄玉玲踩着夜色走进来,一声不吭地跪在庄国忠旁边。
“父亲,你说我们庄家的先祖真的有灵吗?”祠堂
里昏暗的烛火映照得庄玉玲的脸庞煞白得像鬼,她的声音轻飘飘地在祠堂里回荡。
庄国忠回答:“无论有灵与否,身为儿孙,自当祭拜。”
“父亲比我们都豁达,您戎马一生,为国为民鞠躬尽瘁,兴许是早已看淡生死,所以才能这般淡然,不像女儿我,总是耿耿于怀,无法释怀。”
庄国忠道:“倘若将来你有机会见到饿殍遍地伏尸百万,你也会变得如为父这般无谓。”
庄玉玲轻轻地笑了笑:“父亲说得是,只是我到底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女流,此生此世怕是都见不到父亲所言的血流成河了,我来只是想告诉父亲,三妹去了。”
然后她头也没磕,就径直站了起来,转身走了出去。
庄语嫣得知庄玉玲要走,追到门口:“大姐不留下来吃了晚膳再走吗?”
“不了。”庄玉玲回答。
“等新家安顿好了,我就请大姐过去坐坐。”庄语嫣见她神情落寞,补充道。
庄玉玲笑了笑,没有应声。
“大姐可有什么打算?”
庄玉玲没有回答,头也不回都走了。
很久很久之后,庄语嫣仍旧在自责,她当时应该不顾庄玉玲的意愿强行将她留下来的,如果强行留了她,或许她们还有再见的机会。
第二日,庄成双从梦里醒来,听到了庄玉玲自尽的消息,她愣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然后木然地点了点头,下床洗漱。
自从灵书去世后,庄成双点了凝心和碧桃贴身伺候,茹梅担起了管理内院的责任,反而没时间专程照料庄成双的起居,好在凝心和碧桃都是从庄府里跟过来的,庄成双用起来也颇为顺手,只是到底比不上灵书那般知心。
“殿下呢?”庄成双问。
“殿下一早就进宫了,见王妃睡得沉,吩咐
奴婢们不要吵着您,这会儿应该快回来了吧。”
碧桃话音刚落秦墨琰就走了进来,屋外风雪飘飘,他带进一股凉气,庄成双缩了缩身子,凝心见状,赶忙将门关上,接过秦墨琰手里的披风挂到一边,递上一杯热茶。
“父皇又有事差遣殿下?”庄成双问。
“父皇身体已经好了些,想问问我到底该如何处置萧嫔和齐王,”想到明夏皇的优柔寡断,秦墨琰就有些不耐烦,“父皇老了,心肠也软了,不想牵连太过。”
“那你怎么回答?”
“齐王犯的是抄家灭族的死罪,自然是按律法处置,留着这么个祸患在,明夏只会有数不尽的风浪,父皇就算再不忍心,也必须狠心。”秦墨琰眉间划过一道锋利。
庄成双知道他的意思。
前太子秦墨奎无才无德,早就该将他从东宫的位置上贬下来,可明夏皇却迟迟没有行动,反而放任齐王做大,让齐王逐渐对帝位生出一股不可撼动的执念,导致齐王被逼谋反。
倘若当初明夏皇早做决断,平衡各皇子之间的关系,或许就不会有齐王谋反的事。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为明夏江山的安稳着想,齐王也不得不杀,再优柔寡断,如何安民心,如何震百官,那些拼死和叛军杀个你死我活最后魂归尘土的热血将士的灵魂如何安息?
“父皇有些失望。”秦墨琰微微冷嘲,“想从我这里找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既能安抚百姓,又能保住齐王的性命,父皇太贪心了。”
庄成双倒是能理解明夏皇,秦墨天到底是他的骨血,庸王和南王刚去不久,他不想再忍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丧子之痛,是以想找个折中的法子,可秦墨琰却不愿意成全。
兴许在明夏皇眼中,秦墨琰已然被归到了
无情的列队,可庄成双想,秦墨琰应该不在乎。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两全其美?”庄成双哂笑,“百姓暴怒,痛斥齐王狼子野心,让金陵城血流成河,让无数热血战士白白牺牲,陛下还想留他性命,简直做梦!”
“父皇也知道留不住,但终究想试一试,所以找我去看能不能有意外的收获。”秦墨琰在桌边坐下来,“父皇大约是以为我是比他还优柔寡断的人,会多顾念兄弟情义。”
“殿下和齐王能有什么兄弟情义!”庄成双这话说得格外讽刺,末了,她似乎觉得杀伤力不够,又补充了句:“自古皇家多无情。”
秦墨琰:“……”
他发现庄成双的确对皇家的情谊很是看不上,总觉得皇室中人都是心机深沉的玩弄权术之辈,鲜少有一腔热血只为保国安民的。
庄成双倒没注意到秦墨琰脸上一闪而过的尴尬,她觉得讽刺够了,便坐下安心喝茶,可脑中突然又想起庄玉玲的死讯,就有些坐立难安起来。
她和庄玉玲没什么感情,最后闹得分崩离析也是在所难免,所以在庄府时她从来都刻意地和庄家人保持距离,因为她害怕自己某天会心软地放过他们。
倘若放过了他们,他们从此便与她井水不犯河水倒也是好的,怕就怕在他们非但不懂得感激反而待壮大后就会扑过来咬上她几口,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庄家人的劣根性都是大夫人一手教养出来的,庄成双重活一世,是万万不敢冒险的。
“庄玉玲的丧事,是谁在办?”庄成双忽然问。
秦墨琰早就替她打听好了,此时见她问起,回答起来便十分顺口,“是礼部,她毕竟是南王妃,南王又过世了,她膝下无子无女,按旧例,便由礼部接手,娘家人胁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