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嬷嬷是最熟悉此处一草一木的,接下来的时日里,还请嬷嬷多多照拂。”庄成双坐在一张铺有厚棉垫的直背交椅上,接过灵书奉上的热茶,浅浅地啜了一口。
“王妃折煞老奴了,王妃有事尽管吩咐老奴去做便是,老奴定尽力为王妃办到。”余嬷嬷一面回应一面打量着坐在直背交椅上的女子。
年约十三四岁,梳着双环髻,头上插着羊脂玉簪,耳朵上带着羊脂玉的耳坠,身上便再没有多余的首饰,她穿着孝衣,孝衣雪白,将她整个人映衬得越发如梅似雪,晶莹剔透。
最令余嬷嬷意外的是她那双凤眼,瞧人的时候眼睑微微上挑,不经意间就带着几分俯瞰众人的姿态,好似身居高位者在俯视众生。
可她明明只有十四岁。
十四岁的神医……
余嬷嬷在宫中几十余年,后来被派到西山别宫养老,她见过最尊贵的皇帝,见过最低贱的奴才,一生可算阅人无数,很多人只要往她面前一站,她就知道对方是个什么样,可庄成双她却看不分明,这个十四岁的姑娘就像被笼罩在一层面纱里,充满神秘。
“余嬷嬷既然如此说,我便不客气了。”庄成双放下茶盅。
“王妃请讲。”
“余嬷嬷也知道,如今殿下身体欠安,而我要为殿下诊治,在此期间,我需要绝对的安静和安全,所以有件事,须得余嬷嬷配合。”
“老奴定尽力为王妃办到。”
“我给余嬷嬷一个时辰,希望余嬷嬷能在一个时辰内把西山别宫里的丫鬟全部换成我的洛王府的人,至于哪些人负责哪些位置,我的丫鬟知香会告知嬷嬷的。”
刚到西山别宫就要求清洗别宫内的负责丫鬟,且是全部换掉……这洛王妃做事,竟然如此快、
狠、准,她是怕别宫内藏有对洛王不利的人吧,这样做是最安全的。
“还有,今后我与殿下住的这个院子,若是没有我的吩咐,谁也不准进来,包括余嬷嬷您自己。”庄成双悠悠说道,“余嬷嬷可懂我的意思?”
竟然连自己也不信任,余嬷嬷苦笑,却不得不佩服庄成双的心思缜密。
“老奴明白。”余嬷嬷回答。
庄成双点点头,转而吩咐知香:“待王府的丫鬟就位后,让他们把别宫里里外外重新清扫一遍,不要放过任何可疑的有可能对殿下不利的东西。”
“奴婢遵命。”知香回答。
庄成双疲惫地揉了揉眉心,赶了大半天的路,她着实很累,但是现在却还不是休息的时候,她招了招手,灵书机灵地上前扶她:“王妃要去哪里?”
“去殿下休息的房间。”
洛王府的人办事极快,不到一个时辰,王府的人便全部接管了西山别院各个岗位所需要办的差事,而原先留守的人尽数迁到了距离秦墨琰所住院子较远的一个宅院,如今那个宅院被南二派人监管起来,未经允许,宅院的人不得随意外出。
知香来禀报事务的时候庄成双正在用热帕子给秦墨琰热敷额头,秦墨琰躺在铺着厚厚的绒毯的床上,修长身影一动不动,他面目沉静,好似只是睡着了。
“王妃,殿下何事才能醒过来?”回禀完事务,知香忍不住问道。
庄成双神色淡淡,并未回答她的话,转而吩咐:“你去叫人准备膳食,膳食要合殿下的口味,可以做做点花样,再把知明叫进来,我要为殿下施针。灵书,你去屋外守着,我施针的时候,不许任何人前来打扰。”
“是,奴婢遵命。”
知香的心情蓦然间轻快起来,庄成双
虽然没有直接回答她的话,但是她的意思已经很明显,秦墨琰很快就会醒过来,否则她也不会让准备秦墨琰喜欢吃的膳食。
施针的过程是漫长而辛苦的,知明在旁协助,等施针完毕,庄成双已是大汗淋漓,她将银针收好,抹了抹额头上的冷汗,小心地为秦墨琰穿上衣服,扶着他躺下。
知明打来干净的热水,庄成双拧干帕子为秦墨琰拭汗,白嫩的手指不小心触及到他冰冷的皮肤,只是如此轻轻一碰,他便醒来了。
漆黑的双眸在看见她的瞬间陷入更深的黑暗,仿佛卷着层层旋涡,要将她吞噬。
“殿下何以这般看着妾身,让妾身好生惶恐。”庄成双收回手,将帕子放回木盆中,让知明端出去,“殿下现在感觉如何?是否有哪里不舒服?”
“扶我起来。”
庄成双依言将他扶起来,秦墨琰靠在床榻上,两两相对,房间里安静得针落可闻,庄成双讪然道:“殿下为何如此看着妾身?莫不是妾身脸上有什么脏东西吗?”
“为什么要那么做?”秦墨琰面无表情。
“殿下在说什么,妾身怎么听不懂。”她微微上扬着眼睑,挑眉看向他,一副云里雾里的样子,好似真的听不懂他到底在说什么。
“庄成双,在我面前,不必装傻。”
庄成双陡然愣住,继而不禁低头浅笑,和聪明人说话就是这点好,无需那些弯弯绕绕,可省去不少心思,更不用费力解释。
在长信宫时,的确是她暗中施针让秦墨琰当场昏倒的,后来也是她让他睡到现在才醒来,她以为当时秦墨琰身体已经极是虚弱,就算她动手脚他也不定知晓,没想到……
“以殿下的身体状况,若是在长信宫跪到天明,次日再到思善门继续
跪,恐怕不日妾身便只能披麻戴孝,为殿下收尸,成为新婚不足一月就守寡的寡妇了。”庄成双笑容悲凉,“妾身几番筹谋才得殿下另眼相看,好不容易才活着嫁给殿下,可不是为了今后守活寡的。”
“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清楚,还远不到死在思善门的地步。”秦墨琰目光沉沉地看着她,那深黑的眸子卷着旋涡,仿佛要将她看出一个洞来。
庄成双嘴角的笑容越发悲凉,那双漂亮的凤眼中透出深深的无可奈何。
“可是会加重殿下您的病情啊,妾身身为您的王妃,自然要万事以殿下为先。”庄成双语气不急不慢,优哉游哉地和秦墨琰绕着弯子。
“逝者已矣,殿下何须如此折磨自己?妾身人小力微,不足以殿下为妾身考虑,但是殿下总得为活在深宫中的娘娘着想,若殿下有个三长两短,娘娘在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宫中又如何有勇气和毅力生活下去?岂不是会被他人牵着鼻子欺负?”
细细听来,庄成双这话并非没有道理,但是从另一个角度看,这番话却极是大胆,且她言谈之间,好似对深宫内苑的生活极为了解,令秦墨琰生疑。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秦墨琰语气沉沉。
庄成双淡笑:“妾身自然知道,如今朝中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早已暗流涌动,太子至今无所出,齐王党早已蠢蠢欲动,正蒙太皇太后辞世,宫中必定不会太平,妾身心知殿下无心朝局之事,是以才请求父皇和母妃将殿下送到西山别宫养病,远离那些是是非非。”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同样的话,秦墨琰再次问出口。
庄成双笑容不改:“殿下无需如此惊讶,妾身本就对朝局之事多有关注,知道这些表面上
的东西并不奇怪,其实殿下抽身移居到此并无坏处,太子党和齐王党两相抗衡,难免会伤及无辜,殿下身在这里,可免遭池鱼之殃。”
“宫中还有母妃。”
“母妃玲珑心思,她既能多年稳坐四妃之首,宫中那些腌臜的手段便轻易伤害不到她,殿下与其担心母妃,倒不如多担心担心自己的身体。”
“我倒是不知,我娶的王妃,心思竟也如此玲珑剔透。”秦墨琰冷冷地说。
长年身居高位的男子,冷言起来自有一番威严存在,若换做旁人,怕是早已吓得跪下身去,但庄成双却丝毫不为所动。
秦墨琰发起怒来的确可怖,但她两世为人,什么没见过,自然无所畏惧。
“殿下谬赞了,和殿下的算无遗策比起来,妾身这点小心思,根本不值一提。”庄成双拧干帕子给秦墨琰擦手,一边说道:“妾身已经安排好,今夜就为殿下施针用药,此番诊治,希望能疏通殿下被堵塞的奇经八脉,若是成功,殿下便可修习更上乘的内功心法了。”
秦墨琰震惊地望着她。
“殿下不必感到奇怪,妾身虽然不知道殿下用了什么法子瞒过太医院那些太医,让他们都认为殿下不懂武功,但是妾身毕竟是玄冥子的弟子,若是这点本事都没有,妾身又如何有信心为殿下医治,殿下且放心,妾身定会尽全力让殿下的身体恢复如初的。”
她微微低着头,三千发丝上那根羊脂玉簪与耳垂上的耳饰交相辉映,越发映衬得她肤白如雪,明明是稚嫩得好似豆芽菜的五官,可恍惚间却充满一种雍容大气和强大自信,让她整个人看起来都散发着某种令人忍不住去信任依赖的气场。
这个从水月庵归来的女子,从内到外,都是个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