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海中跳出当初在大相国寺的梅林第一次见到庄家三小姐的情景,那日她穿着素雅,如一朵亭亭玉立的凌寒雪梅,梅花的花枝勾住了她如锦缎般的黑发,她声音清婉,小心地将自己的丫鬟护在身后,不惊不慌地道:“小女子庄成双,只因喜欢梅花傲视群芳的魅力,所以特来此观赏,如有打扰之处,还请恕罪。”
后来,她被请进府里为他诊治,一次,两次,一日,两日,三日……
她在时,他从没有清醒的时候,可身边之人总是提及她,上至母亲,下至身边的丫鬟,对她的评价皆是温婉贤淑,谦逊懂礼,可他深知,这个女子绝没有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简单。
她的价值,或许远超庄家几位嫡出的小姐。
“你似乎对庄家的事情很感兴趣。”洛王口吻淡淡地评价道。
秦墨朗摆了摆手:“不是我对庄家的事情感兴趣,而是我对四哥你的事情感兴趣,贤妃娘娘现在可是盯着庄家二小姐呢,你就不怕突然哪天圣旨下达,让你娶了她?”
“她只是庶女。”
庶女,自然不可能成为他的正妃,何况他身体羸弱,随时都可能丧命,整个明夏的豪门贵族几乎是没有谁愿意将自家嫡出的女儿嫁到他洛王府上的,加之他以身体孱弱为由,多次明里暗里向陛下提过,不愿纳妃纳妾耽误旁的姑娘,所以至今他府上都没有半个女主人。
而陛下又岂会为一个庶女而下圣旨赐婚?
除非贤妃娘娘有所求。
思及此处,洛王殿下的眼皮就不禁然地跳了跳。
短短五个字就将秦墨朗的猜测成功作废,他望着垂纶水榭周遭的景致,再想到洛王病弱的身体,长吁短叹,“四哥的府邸固然风景漂亮,可惜
没人陪你一起欣赏,若是四哥的府上能有个温婉贤淑的女主人,我每次来,想来也会热闹些,而四哥你身边若是有人陪伴,身处深宫的贤妃娘娘想来夜里也会睡得安稳些吧。”
秦墨朗就见洛王面无表情的脸凝了凝,眉头无声无息地拧了起来,继而露出一个若有似无的苦笑:“七弟不知不觉已经长大了。”
秦墨朗亦是一怔。
这日夜里,藏在暗处的波涛汹涌在庄成双迷迷糊糊的沉睡中过去了,次日她卯时即醒,在灵书的伺候下洗漱吃了早膳,去给大夫人请安。
大夫人刚起,秋霜将庄成双迎到西梢间候着,奉上热茶,不多时,庄玉玲和庄玉容还有庄语嫣也相继到了,庄玉容和庄玉玲脸色格外阴郁,尤其是庄玉容,脸上挂着两个黑眼圈,精神萎靡,明显昨晚没有睡好,庄玉玲的情况稍微好些,却也好不到哪里去。
庄语嫣坐在梅花攒心小矮凳上,一双眼睛滴溜溜地四处打量,一会儿看看庄成双,一会儿看看庄玉容和庄玉玲,见几个姐姐都沉默不语,也不敢主动开口说话。
一时间,西梢间里的气氛显得格外沉寂。
秋妈妈虚扶着大夫人从卧室出来,大夫人刚坐下就道:“老太君的寿辰就要到了,因是整寿,所以决定大办,到时候府里会来很多客人,你们都是庄家的小姐,理应帮着待客,但是语嫣年纪太小,成双这些年都不在家里,人情客往的事情都不懂,所以待客的事情还是交给玉玲和玉容,到时候语嫣和成双要协助她们,听你们大姐的安排。”
庄成双和庄语嫣起身,乖巧地屈膝应:“是。”
大夫人见她们态度乖顺,脸色稍霁,又道:“昨天大相国寺出现的意外让
老太君很生气,你们最近行事都小心着点,老太君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你们尽可能地乖巧些,多去陪陪她老人家,让她老人家放宽心,能高高兴兴地过大寿。”
几人齐齐应:“是。”
庄成双低头的时候飞快地朝庄玉容瞥了眼,见她面色灰败,心中稍定。
从雪梨院出来,茹梅在庄成双耳边道:“小姐,百福院的代妈妈刚刚派丫鬟到扶双院说,若是您回来了,就去百福院一趟,老太君有事找您。”
庄成双瞬间如临大敌,却表现得不动声色,缓缓点了点头。
“二妹这是要回扶双院吗?”庄玉玲走近,轻声细语地问,眉眼间含着几分勉强的笑意。
庄成双也笑了笑:“昨日祖母发了那么大的脾气,我想先去看看祖母,大姐若是无事的话,不如叫上三妹一起去吧,毕竟祖母最是喜欢大姐,大姐去了,想必祖母也会很高兴。”
庄玉玲的笑容就越发勉强起来,顿了顿道:“三妹昨日就被祖母禁足了,在祖母大寿之前,恐怕都不得自由,还是二妹先去吧,我有事先回浅云居,待下午再去看祖母。”
禁足……
庄成双不由地在心底冷笑,到底是嫡庶有别,在上一世,她何止是被禁足,从大相国寺回来,她就被几个身强力壮的妈妈强行架到柴房,她被关在柴房三天三夜,期间不曾喝过一滴水,进食一粒米,没想到轮到庄玉容就只是变成了简简单单的禁足。
庄成双面上露出惋惜的表情来:“难怪三妹看上去心情不好,大姐还是多劝劝吧,还有母亲那里,我也说不上什么话,又盼着她们能高兴些,就请大姐多辛苦辛苦,多多劝慰。”
庄玉玲的脸上闪过一丝意外:“这本是
我应该做的。”
茹梅陪庄成双去百福院时对庄成双道:“沁竹把昨天您在大相国寺的偏院所说的话都告诉奴婢了,她说虽然小姐您只是无意提起,但是难免有心人会把整件事情发生的源头归结到小姐身上。”
庄成双笑看着茹梅:“如果是你,你会把这件事情跟其他人提起吗?”
茹梅摇头,她明白庄成双的意思,其实她当时听后就劝过沁竹,她们身为丫鬟,这样在背后议论小姐是绝不应该的,往后再不要这样多嘴多舌了。
况且,她们小姐根本不喜欢多嘴多舌的人。
庄成双的笑容更深:“在背后议论主子的是非本是不该之事,但是既然沁竹跟你提到了此事,你就尽可能地让这件事情传出去,最好让全府皆知,但是不要提到洛王。”
“啊?”茹梅不明白这么做对庄成双有什么好处,下意识地露出吃惊的表情。
庄成双却并不回应,已抬脚再次朝百福院而去,茹梅赶忙跟上,“奴婢听小姐的。”
百福院的西梢间里,老太君身着驼底团花杭绸褙子,靠坐在铺着猩猩红云龙捧蝠坐垫的临窗大坑上,大炕上放着灵芝纹的紫檀案桌上,桌面上摆着白瓷浮纹茶盏。
代妈妈正在朝茶盅里添茶,见到庄成双进来,她屈膝给庄成双行礼,庄成双屈膝给老太君行礼,室内茶香袅袅,老太君望着眼前谦卑恭顺的庄成双,半晌没有做声。
代妈妈见气氛不对,躬身退了出去。
庄成双心如擂鼓,面上却不动声色,她低眉敛眼,一动不动地站着,并不主动开口说话,眼睛也不乱瞄,只盯着自己的脚面,好似受到了惊吓。
老太君就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成双,你可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
庄成双徐徐抬头,漆黑的凤眼盛满不安之色,紧张地望着老太君,继而缓缓在老太君面前跪下,“祖母,成双愚钝,还请祖母明示。”
一时间,老太君竟也分不清庄成双到底是在装傻还是在真的不知道其中的根源。
庄成双却不给老太君胡乱揣度她的机会:“近些时日,除了早晚的晨昏定省,我每日都在书房研究医术,想办法根治洛王殿下的身体,只昨日随母亲前往大相国寺为祖母祈福,可我一直跟随在大姐身边,完全没有逾矩的行为,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出了错,请祖母示下。”
老太君凝着她惊慌的神色,倒像是真的不知道。
“你错在哪里,玉容不是已经告诉过你吗?”老太君的声音满含责备,“你竟然还不醒悟,你是我们国公府未出阁的小姐,代表着我们国公府的颜面,你到底懂不懂规矩?”
“成双惶恐。”庄成双深深地埋下头去,额头几乎磕到冰冷的地面上,“当时二哥告诫我们不许随意乱走,以免惹出什么乱子来,我就提到上次陪您去上香之时在梅林巧遇洛王之事,我本只是随口一提,哪里想到三妹竟然也会跑去梅林,甚至还撇下了丫鬟。”
“祖母,我真的别无他意,”庄成双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来解释,望着老太君的双眸泪盈于眶,“我在水月庵五年,和家中姐妹难免生份,当时大家都在,我只想找些话题来吸引姐妹们的注意,促进彼此间的感情,因而才提到洛王殿下……”
泪水顺着庄成双莹白的脸颊缓缓而下,滴落到坚硬的地面上,她强自压抑着哭声道:“倘若三妹真是因我的言辞而前往梅林,想一睹洛王殿下的风采,那成双真是万死难辞其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