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玉凉一动不动地伏在地上,后背的血不断渗出。
他像是听不到顾洹说话,一个字的回应也没有。
只有眼角无声滑落的液体昭示着他还活着。
他不觉得疼,一如这样的责罚,自有少时开始,经历过多少次,他早已数不清了。
司礼监不是活人待的地方。
刚进宫的小太监,处境不如御膳房养的牲畜。
棍棒打骂都是轻的,逃是无处可逃,能活多久全凭运气,运气好的长大成人,运气不好的,叫人欺负死了,尸体随便找个地方埋了,根本无人知晓。
李玉凉是在十五年前的宫宴上遇见宋寄亭的,那时他犯了错,他都忘了自己做错了什么。
掌印罚他不准吃东西,整整三天,他实在太饿,趁着宫宴人多,藏了块桂花糕想要果腹,谁知跑了那么远,还是被抓住了。
那些都是位阶比他高的太监,围着他拳打脚踢,踩碎了他的桂花糕,把他捆起来扔到后山,说等着宴席结束再来收拾他。
他躺在昏暗的山洞里,回想着自己入宫后的日子,觉得倒是不如死了。
昏沉间,他由着自己的神志飘散。
他以为那是临死之前的错觉,他听到有人喊他,玉公公。
他吃力地睁开眼,月色下,看见了少年那张姣好的脸。
怎么是他。
户部尚书宋廉的公子。
方才在席间见过,他上酒的时候太过虚弱,手抖洒了一些,正洒在这宋小公子的旁边。
他怕掌印知道又要责罚,吓得直接跑了。
是来找他算账赔衣裳的?
李玉凉没有力气开口,也没有银子赔他那么贵的衣裳,宋小公子若气不过,杀了他泄愤吧。
反正一会宫宴散了,他也活不成了。
但很显然,宋公子并不是来讨债的,见他醒了,将手中绢帕包好的桂花糕递给了他。
“你是不是饿了,快吃吧。”
李玉凉定定地看着他,迷糊的小公子才反应过来,他双手被捆着,自己吃不了。
于是他蹲在李玉凉旁边,捏了一块桂花糕喂给他吃。
可李玉凉只发呆,不张嘴,小公子便劝他道:“方才听他们叫你玉公公,你姓玉吗?那我叫你玉哥哥吧,你是犯了错才被罚的吗?犯了什么错要罚得这么重?你先吃一口东西,不管怎么样,先挺过去再说,知错就改,以后别再做坏事了。”
那块桂花糕李玉凉没有尝出味道。
但他活下来了。
之后做的第一件事,是跪在掌印门外,求掌印认了他这个儿子,他愿给干爹送终养老。
整整一天一夜,掌印看都没看他一眼,直到他把头都磕出了血,掌印才满不在乎地问他,想给我送终养老的人多了,你与旁人什么不同?
他说,我不怕死,我敢杀人。
于是后来,他就成了掌印的心腹,一路扶摇直上,变成了权倾朝野的大奸臣。
而那宋小公子,若是知道自己的一念之善,成就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恶人,想必会后悔万分。
幸亏,他不记得了。
在李玉凉以司礼监掌印的身份,再次以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
宋公子早已忘记了当初施舍过一块桂花糕,给那个奄奄一息的人。
他说,多谢掌印大人抬爱,但我是个正常男子,实在不能接受。
他说,掌印说的事情,我真的不记得了,就算确有其事,也是举手之劳,往后不必再提了。
他说,就当我真的救过你,可知我在路上遇见流浪狗,也是会丢块骨头的,这不代表任何。
他说,李玉凉,离我远点行吗,没根的阉人竟还如此龌龊,太恶心了。
再后来,宋家落魄,他用宋廉做威胁,终于得到了他的主动。
无数个瞬间,李玉凉沉溺在自己的幻想里,错觉地认为他对自己是心甘情愿的。
是自以为是吗?
分明是他装得太真了。
李玉凉被骗着,也自欺欺人着,飘忽到忘了自己是用什么手段得到他的,竟会愚蠢地以为这是相爱。
所以他无法接受宋寄亭的背叛。
就是他突然消失的那一次,李玉凉比谁都清楚,他大抵是找到了方法脱身。
失去的恐惧化为狂怒,他罚他跪雪,几乎要他性命……
多年的羁绊走马灯一般在脑海中闪过,一幅一卷,愤怒的,缠绵的,痛苦的,都是宋寄亭的脸。
眼下身处何处,面对何种危难,都像是虚幻,与他无关。
“玉哥哥。”
顾洹的声音将他拉扯回现实,他吃力地抬起头,看见了噩梦般的脸。
“为何难过呢?”顾洹疏离地笑着,“你与朕已是互相成全,并立顶峰了。”
他将手中的药瓶打开,药粉轻洒在李玉凉伤痕累累的背上,“但确实好辛苦啊,要不择手段,才能好好活着……玉哥哥,你说,卑鄙的人,是天生如此么?你,朕,是被逼成这样的,还是生来就是恶人?”
卑鄙的人是天生卑鄙么?
李玉凉忽然想起来了,十五年前宫宴时,他是因何受罚的。
那时干爹有另一个得意的义子,一日意外落水,他在旁侧,但因不会凫水,没能救他,这才被干爹怪罪责罚。
那个义子淹死了。
而李玉凉,生于水边之地,从会走路时,便懂水性。
无人知晓。
“你与朕才是同一种人,别再故作深情了。”顾洹抬手拭去李玉凉眼角的清泪,浅笑着看他,“也别再让朕看到你为他流一滴眼泪,否则,天涯海角,朕可要……赶尽杀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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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云珵晚些时候回到了军营。
发兵在即,生怕再出差错,郭大人不放心,一直在营地门口等着。
见贺云珵回来了,赶紧迎上去问:“如何?见到皇上了吗?”
“嗯。”贺云珵道:“召集众将,一刻钟后,到我营中商讨细则。”
看他面色是好的,郭大人稍稍安了心。
“我兄长醒了么?”贺云珵边往营中走着边询问道。
“醒了。”郭大人道:“吩咐伙夫给少主送了饭食,想来是昨夜被烈酒伤了身,这会儿还是虚弱,我本想叫军医给他瞧瞧,但少主说自己无碍,不用麻烦军医了。”
“我知道了。”贺云珵说话到了营帐外,“我进去看看,郭大人先去忙吧。”
“是。”
营帐不大,进门便能看见床榻。
林霜序靠坐在床头,嘴唇有点干涩,的确是郭大人说的虚弱模样。
原本平静的面容,见贺云珵进来,瞬间变得不太自然了。
对视一眼,竟是下意识瞥开目光,朝别处看去了。
“回来了。”他尽量自然地与贺云珵说话。
贺云珵面皮却是不红不白,直勾勾地盯着人,昨夜看光了也没看够似的。
他走到床边,负着双手,倾身朝林霜序靠近。
这便是让林霜序无处躲闪了,为显坦荡只能与他对视,为免尴尬,又主动开口:“郭大人说你去见皇上了,说了什么?”
贺云珵直接说重点:“皇上答应给我军饷。”
“但是呢?”林霜序问。
贺云珵笑,“但是,现在兵部不受他掌控,权宜之计,此次出战,让韩卯随行监军。”
林霜序闻言,眉宇不由沉了几分。
韩卯此人他没有过多了解,若只是个纨绔子弟,仗着背景争权夺势,倒也好说,怕只怕是个阴险狡诈之徒,给贺云珵暗中设阻。
再或者……
林霜序想起此前顾孟凝的提醒。
北盛朝堂最惧怕贺云珵的人,是谁?
是谁,非要把贺云珵置于死地才能安心。
怕他思虑,贺云珵不再与他谈论这些事,坐在床边,试探问他:“你是不是,不舒服?”
林霜序半卧在床上,稍微动一下,表情便是明显的难受,贺云珵都看在眼中。
“昨夜太黑了,什么也看不清楚。”他愧疚地问林霜序:“我是不是……把你弄坏了?”
昨夜那种程度,林霜序承受不了是一定的。
但贺云珵问得这样直白,实在让人无地自容。
“给我看看。”
贺云珵是一点也不害臊,也不管林霜序窘迫得脸都红了,伸手就要掀他棉被。
“看什么……不用。”林霜序慌乱地把他推开,“我没事。”
贺云珵自是不敢跟他来硬的,哄着他道:“你身子,嗯,还要清理一下,早上替你擦身子的时候,你不让碰。”
林霜序清醒了才觉羞耻难忍,小声道:“我清理过了。”
如此周到,实在让贺云珵愧疚。
他撑着床面,凑近林霜序,又跟他商量:“真不叫军医来看看?”
“不用。”
“那我去讨点消肿的药膏。”
“说了不用。”
“我就说我疼还不行吗?”
林霜序皱着眉头,听他说完这句,终于憋不住,荒唐地笑了。
他脸色舒展,贺云珵便也笑了,无赖地把脑袋埋在他怀里。
“对不起。”
对你做出那样的行为,对不起。
答应你的事却食言了,也对不起。
我不能跟你走了。
暧昧的气氛多了一丝酸楚。
“云珵。”柔软的手指抚过贺云珵的发丝,林霜序浅声道:“这次出关,我随你一起。”
贺云珵愣了一瞬,抬起头。
“你,要陪我去打仗?”
林霜序看着他,目光如水,平静而坚定。
贺云珵从来没有想过带他去涉险,这样的提议他是一定要拒绝的。
但此刻,“不行”二字他却说不出口。
过度的贪恋激发了人自私的本性,他坦白,听到林霜序这样说,他好高兴。
“你是,怕我战死沙场,无人收尸吗?”
林霜序认真地思考,一定要回答的话,似乎不是生死的问题。
不管是生是死……他垂着眼眸,声音很轻,对贺云珵讲:“我好像,没办法离开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