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的风雪将万物吞噬,宋寄亭拖着破烂的身体,一步一步,艰难前行。
夜色还未淡去,他不知走了多久才走出那吃人的皇宫。
可他并不知晓,自己该去向何处。
他觉得他早已经死了。
就死在李玉凉画地为牢,把他困住的那一日。
从那天开始,他的意志一点点被蚕食。
直到那个疯子,把他逼成了另一个疯子。
疯到,他竟从未奢望过,李玉凉会还他自由。
微弱的光勉强映着视野,宋寄亭觉得一定是自己出现了幻觉。
恍惚中,他竟看到了父亲的身影。
不可能的。
怎么可能父亲还活着。
连醉香阁的下人顾洹都不曾放过。
每一个与他有关的人,在这场被牵连的厄运中,都不可能逃脱。
谁又能从皇帝的眼皮底下把人保下来呢。
可那越来越近的人影,分明再熟悉不过。
他牵肠挂肚的父亲,他怎么会看错。
“寄亭……”
沧桑的呼唤声传来,宋寄亭仅剩的力气终于消耗殆尽了。
身体再支撑不住,他虚弱地跪倒在雪地里。
宋廉一生重名节,自己悉心教导出的孩儿,是何性情,他又怎会不知。
他自小明辨是非,做人做事,求的是无愧于心,清白于世。
可为了保全自己的性命,他的孩儿做了什么样的事情,不必李玉凉明白告诉他,他便是猜,也猜得出来了。
“父亲……”宋寄亭吃力地抬起头,看清了眼前人的面容。
“真的是你……孩儿终于见到你了……”
他趴在冰凉的雪中,苦涩地扯动嘴角。
终于有一件事,李玉凉对他说到做到。
总算他没有白白遭了那些罪,父亲还活着。
可是,为什么,他还是这么恨呢。
父亲的手暖不了他的身,他身体不住地颤栗着。
连日的折磨,早已将他的气力耗尽,眼前昏黑一片,心脏疼得厉害,呼吸也无比艰涩。
就这样死掉么?
“不……我不要死……不要死……”
他紧咬着牙关支撑着身体。
滚烫的眼泪掉下来,瞬间被冰雪吞噬。
他自己感觉不到。
什么也感觉不到。
只有活下去的念头。
“我要活着……我要亲手将他……千刀万剐……”
第一道天光落在他的脸上,暗夜结束了。
-
太后殡天,举国哀悼,接连几日,奉都城里回荡着挽郎哭丧的声音,入夜才平息。
时辰已经很晚了,林霜序倚窗而立,还未歇息。
太后娘娘,齐朝长公主,段知秋。
因为那名字里的一个秋字,他才叫了霜序。
临死前的那道懿旨,除了他,谁也不会明白这赦令究竟是因何而来。
或许他该难过一下,毕竟逝者已矣。
可他此生,连恨都放下了,又怎么会被那些不必有的情感所牵扯。
他早已无视爱憎,他的活着只是活着,不为什么。
老管家提灯前来,进门瞧见他果然没睡,对他道:“将军还在忙,一时半会抽不开身,让我来嘱咐少主一声,早些休息,不必等他。”
这几日军营的人频频到访,来与贺云珵商讨边境的情况。
商讨的时间一天比一天晚,想来是局势紧张,距离开战的日子,不远了。
林霜序养着伤,贺云珵晚上不敢赖在他房中过夜,但每天忙完后,不管多晚,总得来看他一眼才能安心。
天天如此,林霜序便也就习惯等着他了。
已经快子时了。
“今天怎么这样晚?”林霜序问。
老管家方才隐约听到军师他们提到什么韩卯,很是紧张的气氛,似乎有困难不好解决。
但贺云珵不让他跟林霜序多说,怕兄长担心。
管家谨遵吩咐,道:“没旁的事,就是与军师他们多聊了几句,时辰晚了,将军说他今夜就不来了,免得打扰少主歇息。”
林霜序沉默片刻,没有追问什么,“好,我知道了。”
管家离去后,他独自回了床榻,房中静得过分,他闭上眼,浅眠时仍未停止思考。
他苟且于世,此生但求安稳,别无其他。
但看起来,老天并不打算饶过他。
一切都没有结束,深渊就在那里,英勇前行的人,第一个粉身碎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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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半个时辰,贺云珵与郭尧等人结束了商讨,从堂中出来。
送他们离了府,贺云珵看了看天色,确实太晚了。
但他还是想去兄长房中看一眼,不然定是整晚都不能安心。
院子里寂静无声,林霜序房中只留了一盏暗灯。
应当是已经睡下了。
贺云珵怕弄醒了他,脚步放得极轻,推门的时候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林霜序平躺在榻上,这几日伤势恢复得不错,夜里休息都很安稳。
贺云珵站在床侧,看着他恬淡睡颜,方才在战事商讨中绷紧的心绪终于放松下来。
说好了不扰他休息,可这样盯着他的脸,贺云珵还是忍不住悄悄俯下身。
他一寸寸靠近那双唇,几乎快要触碰到的距离,忽然林霜序开口唤他名字。
“云珵。”
贺云珵停下动作,近在咫尺,他看到兄长睁开了双眼。
被撞破好事也未见他羞愧,无奈一笑,他抬起身,问:“我吵醒你的?”
林霜序没回答是与不是,撑起身来,问他:“何事商讨这么久,是边境局势又紧迫了。”
贺云珵不想让他操心,但他既然问了也不瞒他,敛正面容,点头道:“燕召派兵偷袭,烧了我们的粮仓,边境现在急需补给支援,耽搁了时日,胜负难料。”
“朝廷知道了吗?”林霜序问。
粮仓被烧,这就不是他们用野路子筹集军饷能够解决的事了。
贺云珵道:“兵部知晓情况,但陈昌……”
他拧着眉心,提起这些人,只觉碍事难缠。
“不肯拨银吗?”林霜序问。
贺云珵厌恶道:“他一心想着扶持他那妻弟韩卯,这些狗官,只顾着自己揽权,全然不管边境百姓的死活。”
与林霜序料想得无二,这些人盯着贺云珵的兵权,没了他这兄长的性命做威胁,还是会用其他逼迫。
“那你现在,是如何想的?”林霜序问他。
贺云珵低沉着眼色,实则也难选择。
这样与兵部僵持下去,最终拖垮的是边境的战局。
可若是他真的把兵权拱手让人……于北盛而言,会有什么后果,他不知道,于他自己而言,从今往后,该何去何从,他亦不明了。
他重重舒了口气,对林霜序笑,“不说这个了,你伤口怎么样了,这两日可有不适?”
林霜序静静地看着他,他既不愿再谈,那便不说了。
没有回答,片刻对视后,林霜序侧过身,直接解开了自己的衣衫。
贺云珵有些意外,愣愣地盯着他,一瞬不瞬。
月白的薄衫滑落,半遮半掩地露出一半脊背。
伤口安好地包扎着,周围皮肤是逐渐愈合的淡粉色,并没有溃烂的迹象。
他伤势没有大碍了,军医便不在府中日日陪同了,前几天离府时叮嘱贺云珵,叫他偶尔观察一下,只要伤处没有湿了碰了,便不用担心。
贺云珵在身后半天没有动静,林霜序便微微侧目,问他道:“我没感觉什么不适,你瞧着呢?”
贺云珵下意识舔了下嘴唇,低声道:“嗯,比之前,好了许多。”
他那目光是带着温度的,平常的时候林霜序尚且能感受到,何况这样的时刻。
脑海中浮现出往昔的旖旎画面,林霜序不由也开始发热。
随后他抬起手,将落下肩头的衣衫提起来。
只提到一半,忽而被贺云珵握住了手腕。
停下的动作暧昧难掩,林霜序垂着眉眼,那样子让人觉得他是在有意等着什么。
贺云珵毫无悬念地靠近过来,脸颊贴近他的伤口,鼻息里缠绕着药味的苦涩。
“突然对我这么好,是又心疼我了?”贺云珵问。
“哪里对你好了?”林霜序语气很平淡。
“主动宽衣解带,上次兄长这样做,是因为我官司缠身,怕我无法脱罪……这次,是因为什么?”
他用鼻尖剐蹭林霜序的肩膀,一下一下,碰他,闻他。
“是觉得,这次边境之战,我腹背受难,太过凶险,怕我有去无回么?”
若有似无的撩拨,林霜序呼吸很快变热。
他头向后仰,贴上了贺云珵的胸膛。
泛红的眼尾诚实地袒露着欲望,在贺云珵的手放肆探进他衣衫的时候,他亦没有反抗。
兄长这样的人,沉默便是应允,纵容已是主动。
贺云珵不会不懂。
细密的亲吻落在他的脊背,贺云珵对他低语倾诉。
“当年父亲战死沙场,我只觉是意外,现在才明白,一个将军,朝不保夕才是常态。”
“兄长还记得吗。”他愈发动情地拥着林霜序,“父亲死后,娘也随他去了,我那时,一边难过,一边也想着,以后我有了妻子,是否也会像娘对父亲那般,刻骨铭心,生死相随。”
“若有人愿意这样真心待我,此生无论结局如何,也算圆满无憾了。”
“再后来,兄长你说,要我喜欢你,我便又想,日后娶了兄长为妻,我定要像父亲疼爱娘一样,忠贞不二,好好待你。”
林霜序听着他的呢喃,紧紧抓着他的衣袖,等待着接下来可能会发生的所有。
可突破禁忌之前,贺云珵再一次停下了动作。
“但兄长,你知道,到了这一刻,我是如何想的吗?”
掌心轻柔,依旧是克制的安抚。
在林霜序失神哼喘的时候,贺云珵贴着他的耳朵,继续跟他低诉。
“我想,幸亏我没有强娶你,林霜序,你还是你,有没有我,你都完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