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博文手握成拳,手指关节轻叩着案桌,清脆的声响在书房内久久地回旋。
“来人。”
门外的小厮听见冯博文的呼喊,连忙推门而入,毕恭毕敬地:“老太爷有何吩咐?”
“让大管事速来见我。”
“是。”小厮应道。
大管事接到小厮的通报,不敢怠慢,撂下手头上的事物,一路快走,不过一刻钟的功夫,便站在冯博文的跟前。
他喘着粗气:“见过老太爷。”
冯博文瞥了他一眼,待到他气息平和下来,方才压低声音,对他说了几句,末了叮嘱道:“行事要干脆利落,不留手尾。”
大管事神色如常,口中道:“老太爷的吩咐,我记下了,一定办好差事。”
冯博文点点头:“你是府里的老人了,我自是信得过你。”又问:“族中五十岁以上的老者有多少?身体孱弱者有多少?”
大管事想了想,道:“回老太爷的话,族中五十岁以上的老者共有五十九位。其中身体孱弱者二十位。似乎,旁支里头有几位公子、小姐先天不足,身体也不太健壮。”
冯博文沉吟:“请几位高明的大夫,每十日为族中年老体弱者摸脉,有病治病,药材,诊金,皆从府里头支取。无论如何,也要给我平平安安地熬过这两年。”
大管事心中有些疑惑,按照老太爷的安排,这可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但他见老太爷并没有往深里说的意思,就明白了这不是自己该知道的事:“是,我这就去办。”
冯博文朝大管事摆了摆手,示意他可以离开了。待到大管事走到门旁,又唤住他:“我记得你家四小子今年也二十出头了。”
大管事心中一跳,老太爷这是要提携他的儿子了。他忙停住脚步,转身,笑着:“多谢老太爷惦记着,四小子今年二十四岁了。”
大管事一家是冯家的世
仆,他本人从店铺里的一个小伙计熬到如今,辛酸不足为外人道。
“四小子像你,长得浓眉大眼,看着就是个机灵的孩子,如今在哪一处当差?”冯博文道。
“在城外的庄子上,帮着庄头打理庄子上的杂事。”
“可识字?”
“上过几年学堂,能写,会读,还会记账本。”
冯博文满意地点点头:“明日就让四小子回府里来,三老爷身边缺人使唤,往后,就让他跟在三老爷身边吧。”
大管事极为欣喜,府里头的人都知道,三老爷从北省回来之后,交了大运,官位已然压过了大老爷。能够跟在三老爷的身边伺候,是多少人想都想不来的美差。
“多谢老太爷,多谢老太爷。”大管事一叠声地说道。
冯博文笑笑:“回头告诉四小子,往后好好办差。”
大管事连连点头:“是,是。”
“我这里不需要伺候了,你去吧。”
“是,是。”
大管事离开了,书房里又是一片静谧。
夕阳透过花窗,落在青石砖上。空气里的暗色越发浓重。
冯博文久久地坐在太师椅上,神色有些呆滞,眼睛不知道望向虚空中的哪一处,他喃喃地自言自语着:“惟愿上天保佑我冯家代代兴盛,世世长宁。”
毓秀宫。
天高云淡。
红梅绽放,浅浅的香气仿佛是一只温柔的手,轻轻一挥,便温暖了漫长而感伤的冬季。
因为冯晓瑟的禁足令并未被长恭帝解除,所以她的册封典礼十分的简单。尚书省正二品尚书令兼刑部尚书吕端然为使臣,携册封金册,宝印,仪仗来到毓秀宫。内监将金册,宝印放置于宫院正中,并设香案于前,冯晓瑟身穿深青色织金礼服,头戴珠翠九翟冠,带领宫女随从,跪听圣旨:奉天承运,国主制曰,冯门之女晓瑟,恭谨纯孝,端庄淑睿,册尔为敏妃
。尔宜敦睦谦让知礼仪,恪遵皇后之训,勿负朕命。”
冯晓瑟行三跪九叩首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册封妃礼成。
辉煌的织金,堆叠的珠翠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明亮得让人睁不开眼。
玉娘心情激动,含着泪,仰望着冯晓瑟,她还是那样的恬静,淡然。无论是六小姐,冯书史,敏才人,敏充媛,直到如今的敏妃娘娘,她踏着时光,在一季又一季的年华流转里,渐行渐远,身后的繁花,犹如暗淡了笔墨的旧信笺,缓缓地淹没在了岁月的深处。
“恭喜敏妃娘娘,贺喜敏妃娘娘。”
身旁,热烈的呼和声响起。玉娘也连忙随着人群,向冯晓瑟深深地叩拜着。泪珠落在手背上,滚烫只是一瞬。
“都起来吧。”
“谢娘娘恩典。”
冯晓瑟走到玉娘跟前,轻声地:“怎么哭了?”
大喜的日子,哭哭啼啼的,总是不吉利。玉娘连忙抬手,衣袖拭去了脸庞的泪水,笑道:“奴婢是太高兴了。”
冯晓瑟点头:“是该高兴的。”然而她的眉目间,似乎裹着如同枯叶般灰黄的叹息。
长恭帝的行动力愈发的迅速猛捷,似乎有着一股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劲头,与他一向的温和坚韧迥然不同。难道他的身体真的衰败如斯,时日无多了么?
想着,心中好似好像被刀刻上了一道痕,疼痛在一点一点地扩大,蔓延。
那苍凉是如此明显,使得玉娘一惊,手足无措:“娘娘,奴婢不是故意的……”
宫闱重重,有时候就连哭和笑,都无法随心所欲。
冯晓瑟回过神来,自嘲地一笑,长恭帝需要的,可不是多愁善感,伤春悲秋的女人,只有足够的坚强,勇敢,才配站立在他的身旁,与他携手。
强硬地驱散心头笼罩的阴霾,冯晓瑟脸上绽放着如春花般绚丽的笑颜:
“毓秀宫随侍的宫人,每人赏银三两。”
人群中发出了欢呼:“谢娘娘赏赐。”
冯晓瑟拍了拍玉娘的手:“无事,放心吧。”
玉娘迎上了冯晓瑟的眼,清澈,温和,她慌乱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娘娘,奴婢也不知道今日这是怎么了……”
冯晓瑟轻笑:“我懂,这场面我也是第一次见,心里真还有点紧张呢。”
玉娘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也跟着傻傻地笑了。
世事变幻,辗转,有些人,有些事在悄然地改变着,面目模糊;有些人,有些事,却是不会改变,静看红尘风华。
匆匆的时光,从指缝间流走。
过了新年,过了元宵,寒彻骨的冬天依旧驻足,人们只能透过它默然的背影,期待着暖春的消息。
夜已深。
四处一片寂静,唯有八角宫灯融融的火光,不知疲惫地跃动着。
冯晓瑟一身米色绣缠枝花中衣,头发松松地挽了纂儿,斜倚在贵妃榻上,手上拿着一册书,看得入迷。如今她的生活极为简单,悠闲,每天除了固定的吃饭,散步,睡觉,看书和练字便成了为数不多的消遣。
仙娘捧着黑色漆盘走到冯晓瑟身旁,漆盘上是一只黄地绿龙碗,碗里盛着羊乳:“娘娘,请用。”
冯晓瑟放下手里的书册,接过,轻饮了一口。温热的羊乳有些甜,并没有腥膻的味道。
搁下碗,丝帕抿了抿唇角,冯晓瑟问:“什么时辰了?”
“已是亥时末了。”
冯晓瑟转头,透过海棠花窗,依稀可见在朦胧的夜色里,明月投下的一抹清影。
“夜了,娘娘还请早点歇息。”
冯晓瑟点点头,掀开了搭在身上的水貂裘皮,仙娘连忙搀扶着她的手臂,将她扶起。
七个月的身孕,冯晓瑟感觉身子日渐沉重,双腿也有些许浮肿。
步子很慢,好一会儿方才走到床榻旁。
金钩挂着帐幔,那是冯晓瑟有孕之后,皇太后遣人送来的百子帐。
仙娘笑着:“汤婆子已经捂暖了被褥,请娘娘稍候,奴婢先将被褥整理。”
冯晓瑟应道:“嗯。”
仙娘踩在床踏上,弯腰,麻利地将被褥的一角掀开,从里头拿出黄铜汤婆子,回头正要对冯晓瑟说话,突然,只觉得右手食指一阵钻心的疼痛,好似被锥子狠狠地扎了一下似的,仙娘下意识地低呼了一声:“啊呀,疼。”
“怎么了?”
仙娘声音颤抖:“别过来,娘娘您千万别过来。”
一条两指粗细的,色彩斑斓的蛇就盘踞在被褥里,昂着头,吐着蛇信子。
“仙娘?”冯晓瑟拉住了仙娘的手。
仙娘的手冰冰凉凉的,雪块一般。
温暖的触感让仙娘猛地回过神来,她转身一把拉住了冯晓瑟,飞快地后退了几步:“娘娘,有蛇。”
冯晓瑟心中一沉,一把抓住仙娘的右手,只见食指上有两个小小的孔,不见有血冒出,手指却已经泛着一股黑色:“这蛇有毒。”
放蛇的人想要害她,阴差阳错,仙娘替她挡了一劫。
说话间,那蛇已经顺着床榻,缓缓地向着两人滑过来。细细密密的鳞片闪着让人心惊胆战的寒光。
仙娘咬着唇,挡在冯晓瑟身前,眼睛死死地盯着那蛇,语气里带着破釜沉舟的坚决:“娘娘,我没事,您快走。”
冯晓瑟如何能够抛下她不顾?
“来人,快来人。”
声音又高又急,锋利尖锐,刹那间撕破了夜的宁静。
“呯”的一声,殿门被强力推开,赵康身手敏捷,声音到,人也到了:“娘娘,出什么事儿了?”
见到赵康,冯晓瑟松了口气:“有毒蛇,仙娘被咬了。”
赵康眉头紧皱,双眼迸出一道骇人的精光,三步并作两步地上前,一抬手,便捏住了那蛇的七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