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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子一房,将来还要仰仗着三房的关照。

    冯博文暗自叹息,幸而冯子康不仅精明强干,也是个孝顺的,冯家将来交到他的手上,还是可以放心的。

    他摆摆手,面上带着些许疲惫:“这事就这么定了。”

    冯博文打算致仕的决定虽然突然,但也并非毫无征兆,对于冯子康而言,每一步都是自己凭着能力踏踏实实走出来的,冯家是迟早要掌控在他手里,冯博文愿意给予他助力,这就最好,不愿意,也无妨。

    但目下最要紧的,却不是仕途、官位,而是冯家须得与四侯撇清关系,忠实地为长恭帝效命,这才是关系到冯家的生死存亡。

    想了想,冯子康道:“父亲,儿子素来敬重您,可是有些话,如鲠在喉,实在不吐不快。”

    冯博文深深地看了冯子康一眼:“说。”

    “父亲,陛下才是国朝真正的君主。君臣之间有礼义之道,故应忠。”

    话说得隐晦,但冯博文立时就听出了弦外之音。他投靠四侯,虽然做的隐秘,但从没奢望能够瞒过所有人。

    冯博文原本平淡的眼里精光一闪:“我有分寸。”

    冯子康岂能甘心被他搪塞过去,急切地:“父亲,儿子明白您的深谋远虑皆是为了家族利益的考量。然而,形势已然今非昔比。妙宁仙师逃过大难,被送往道观清修,敏充媛怀有身孕,且封妃在即,证明陛下不计前嫌,有心要提携冯家。这个机会不能抓住,只怕冯家就此衰败,再无兴盛之日了。”

    冯博文紧拧着眉头,紧抿着嘴唇,不说话。

    冯子康又道:“陛下膝下如今只有德妃所出的大皇子,若是敏充媛平安诞下皇嗣,冯家立时就会成为四侯的眼中钉,肉中刺,如果得不到陛下的庇护,冯家如何能够扛得住四侯的威

    势?”

    冯博文阖上双眼,长叹一声,许久,方才缓缓地睁开眼帘:“老三,君为臣纲,我何尝不知。你说的这些,我又何尝没有想过,只是上船容易下船难,说得好听,是幡然醒悟,半路回头;说得难听,便是两面三刀,忘义背叛。四侯怎能容忍?就是陛下,他能完全信任曾经背叛过他的臣子么?”

    冯博文老态毕现,额间的皱纹像是刀刻似的,粗糙而又深刻:“陛下心机深沉,连太傅沈毅尚且可以牺牲,何况冯家。”

    冯博文的这番话,若是传了出去,一个大不敬之罪是板上钉钉。既然冯子康要接过掌管冯家的位置,却又不得不说。

    这是很大一部分朝臣心照不宣的隐言。

    在他们看来,长恭帝当年几乎是放任的,眼睁睁地看着情势不断恶化而毫无所为,更是利用了沈毅一门的死亡,来换取了几年与四侯和平共处的时光。

    虽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然而一个冷酷的,随时可以抛弃臣子的君主,一个漠视臣子生命的君主,终究会寒了臣子的心。

    冯子康哑然。

    人所处的立场不同,看待和处理问题的方法也就不同。

    对于长恭帝而言,江山社稷是一方棋盘,臣子,对手,乃至于他自己,是一颗颗棋子。起手,布局,造势,动作,都是以为大局重。欲成大事,牺牲和流血是在所难免。感情用事,优柔寡断,最是要不得。

    可人是有私心的,家族的存亡,族人的安危,自身的荣辱,代代累积的名声、财富,这些都是实实在在的,不是说放弃就能够轻易放弃的。如沈毅那样,执着无畏,大公无私的人,毕竟是少数。

    冯子康思绪重重,只听冯博文又道:“君王的宠爱自来飘忽,敏充媛如今圣眷优渥,但难保长

    盛不衰。再说往日妙宁仙师也曾有过身孕,结果如何?”

    冯博文的话不啻于一盆盆冷水,却无法浇熄冯子康心中的火焰。如果他依旧是那个平平凡凡,普普通通的冯子康也就罢了,老婆孩子热炕头,也不失为幸福的人生。

    然而,人一旦登上了高处,就会想要攀得更高,看得更远。他在仕途上有野心,自他从昌平县不顾北省光烈侯的阻挠回京城,与四侯的梁子便就结下了。如今只有长恭帝能够让他实现鸿鹄之志。官居四品只是开始,而远非结束。

    “为人臣者勿以有己。陛下是正统,是明君。”顿了顿,冯子康又道:“我对充媛娘娘有信心,文家,吕家,李家,也是同样。”

    冯博文眉峰一挑,今日朝堂之上,面对诸多反对,文家和吕家是坚定地站在长恭帝的一边。一张俏脸浮现在他的脑海里,并不太清晰,只记得那嫣然的笑容云淡风轻。没有想到,那个从来没有被他认真关注过的冯家三房六小姐,如今竟然拥有了如此庞大的力量。有了这两个实力家族的支持,的确是可以争上一争。流着冯家血脉的孩子登上帝位,那将是无上的荣耀和风光。

    冯博文心动不已。

    冯子康紧了紧拳头,咬着牙,道:“与其匍匐在四侯脚下终日战战兢兢,倒还不如奋力一搏。左右不过是命罢了。”

    是兴是衰,是成是败,终究是一场赌博,压上的是整个冯家的气运。

    许久。

    冯博文仰天长叹:“是了,不过是命罢了。”

    到底是老了,没有了年轻时的冲劲和锐气,行事和想法都趋于保守,不思进取。

    看着冯子康那坚定的眼,冯博文这一向绷得紧紧的心情,竟然有着些许解脱。他道:“既然你已经决定了,便就去做吧。”

    冯博文如今仍然是冯家的掌舵者,只有他点头了,才算是一锤定音。冯子康暗暗地松了口气,面上也带出欣喜。他深深地朝冯博文一躬,真诚地:“多谢父亲。”

    冯博文摆摆手,他并非拖泥带水之人,既然已经决定,便就不再犹豫:“从今日开始,切断所有与四侯的联系,不再互通消息,四侯派来的人一概不见。生意上的往来,四侯拢共还欠了咱家三万两银子,这些银子都不要了,就当亏了本。”

    “父亲,如此强硬,会不会激起四侯的反弹?何况咱家的银子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冯博文浓眉一竖,斥道:“糊涂。做人做事,最忌模棱两可。冯家既然选择脱离四侯,效忠陛下,就必须让陛下看到诚意。即便要受到四侯的报复,冯家也只能硬扛着。”

    冯子康忙道:“父亲教训得是。”

    四侯手段凌厉,对付对手毫不留情,冯博文说不怵,是不现实的,但凡事有利有弊,有舍方有得。人须得顺势而为,当初冯博文不得长恭帝的器重,送冯晓筝入宫,却没有多少起色。如水行舟,不进则退。他想要在仕途更进一步,继而稳固,扩展冯家的势力,便投靠了四侯。今非昔比,冯晓瑟怀有身孕,冯子康因着精明干练和种出了祥瑞嘉禾而深得圣心,这种情况下,脱离四侯,回归正道,也没什么不可以。

    为官多年,他并非清清白白,纵然此时谋求退路,长恭帝是否愿意放他一马?

    最让冯博文悬心的,是冯晓瑟腹中胎儿不知是皇子还是皇女,这可是天地之差啊。缓缓地摇了摇头,冯博文将所有的不安强压在心底,既然已经选择了相信冯晓瑟,相信冯子康,那么就不该再有犹豫。

    只听冯子康又道:“父亲,儿子媳妇

    到底年轻,执掌内宅恐怕难免有疏漏,届时还望父亲能够指点一二。”

    冯子康这话说得奇怪,执掌内宅向来是当家主母的责任,就算是李竹君需要指点,也应当去请老太太,劳烦老太爷冯博文,似乎不合规矩。

    冯博文暗叹了一口气,冯子康这是在维护着李竹君,担心她被老太太刁难。想想也是,老太太偏心大房,对三房向来冷淡,冯子康有顾虑也很正常。

    他也不兜圈子,干脆地道:“老太太那处,我会与她说分明。如今正是关键时刻,阖族须得上下同心,不出乱子。”

    冯子康放心了:“父亲说得是。”顿了顿,他好似想起了什么:“父亲,大太太那处……”

    大太太自从搬入佛堂幽禁之后,精神和身体一直不好,大病小病接二连三,煎汤熬药,日日不断

    “父亲,应当是决断的时候了。您想,若是皇嗣出生之时,大太太却‘意外’病故了……落到有心人的嘴里,只怕就是皇嗣八字带煞,克亲,不吉利。”一席话,冯子康说得意味深长。四侯在冯家肯定埋下了钉子,弄死一两个人,也不是不可能。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冯子康不是心软的人,他深知大太太的存在对冯家乃至冯晓瑟而言,是祸不是福。

    冯博文闻言,瞳仁一缩,先不论大太太与冯晓筝的压胜之事有涉,只说大太太到底是冯家的人,与皇嗣虽然并非血亲,但众口铄金,有人要以此做文章,还是很容易的。皇嗣将来是有大造化的,绝对不能在出生之时,就沾染上了哪怕一丝污点。

    冯博文脸色凝重,好一会儿,方才说道:“我知道了。你事情多,先回去吧。”

    冯子康点到即止,遂不再多言,朝着冯博文深深一躬:“父亲歇息吧,儿子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