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晓瑟久久地凝视着多福,她那一双清澈的眼,让冯晓瑟感到愧疚,上前,将多福扶起:“多福,对不起,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多福惶恐,忙道:“娘娘这话可折煞奴婢了,您是为了奴婢好,奴婢知道的。”
冯晓瑟此时也约莫猜到了多福心事重重的原因,照顾这些老太监老宫女并不容易,衣食住行,单单是银钱上头,就不是一笔小数目。
她道:“多福,我知道你心善,可宫里年迈的老太监、老宫女太多了,你如何能够管得过来?这担子太重了,不是你一个人可以扛得下来的。”
多福抿着唇,道:“娘娘,奴婢已经反反复复考虑过了,不是一时冲动。奴婢进宫时,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丫头,全靠着老太监、老嬷嬷们教导,经验就是这样一辈儿一辈儿地传下来的。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人都会有老的那一天。其实,宫里已经有不少的人在默默地照顾着他们,您当初请容素嬷嬷给我治伤,照顾我,给了她的银子,嬷嬷就大部分都用在了这上头。”
冯晓瑟眼前不禁浮现出容素嬷嬷那矮小瘦弱的身影,却想不到她竟然有这样仁善的心怀。
“那么你要如**持生计?”
“奴婢想过了,等到安定下来,奴婢可以接绣活来做。”
冯晓瑟叹息:“多福,你选择了一条很孤独的路,你真的决定了么?不后悔?”
放弃追求家庭的幸福,去照顾那些非亲非故的老人。
多福很坚定:“不后悔,女子的一生,不一定非得嫁人才能圆满。”
也许会有人觉得她傻,但她的善良是冯晓瑟最为珍惜并且想要守护的:“既然你已经决定了,那么便去做吧。
我在城外,有几个庄子,回头,挑出一个,把地契给你,你什么时候从家乡回来了
,就什么时候住到庄子上去。你出宫前,我再给你一笔钱,该置办的东西都置办好,摊子支起来,便可以接老太监老宫女到庄子上去了。”
“娘娘……”
“你先别忙着拒绝,听我一句话,既然你有这份心,那咱们就得把事情做好。我的庄子上,有屋子,现成的就可以住人;有田亩,你可以安排还能干的动活儿的人来耕种,种出来的收获卖了,赚到了银钱,又可以养活庄子上的人。这是良性的循环,不然,只靠着你一个,能养活多少人?”
多福想着,的确是这个道理。她心中很激动,她知道这对于她而言,已是最好的结果:“娘娘,多福不知该如何感激您……多福多谢娘娘的大恩……多福代那些可怜的老太监老嬷嬷多谢娘娘的大恩……”
说着,多福跪在地上,纳头便拜。
“快起来。我不是为了他们,我只为了你。我只盼你能够快快乐乐地过日子。”
在冯晓瑟的心中,始终觉得是自己的出现,改变了多福原本的命运,所以她愿意尽一切的努力,来弥补。
一连七天,长恭帝临幸丹秀楼。
毓秀宫装饰一新,铺宫,赏赐如同流水一般抬入,迎候着新主人的驾临。
不知从何处传出来的小道消息,说是敏充媛深得圣心,很快便要晋位正一品淑妃。
宫妃们,无论是向来和睦的,还是心有嫌隙的,不约而同地团结起来,因为冯晓瑟风头太劲,威胁太大,必须将她打压下去。
冯晓瑟被孤立,除了文皇后依然对她和颜悦色之外,其余的宫妃,冷淡的,嘲讽的,暗中下绊子的,多不胜数。
尚功局司制司给冯晓瑟送来了正二品九嫔的朝服、吉服和常服,司珍司送来朝冠、玉佩和玉圭,却被多福请来的容素嬷嬷发现,在不起眼的小细
节处有许多逾越规制之处。
她当然不会忍气吞声,于是,在请安时,当着一众宫妃的面,向文皇后告了一状,声言尚功局办事不力,浑水摸鱼;尚功局尚功才疏学浅,尸位素餐。
长恭帝闻讯,龙颜大怒,便要问罪,并撤了尚功局尚功之职。
六尚局的首席女官,为尚宫,尚仪,尚服,尚食,尚寝,尚功,正五品,辖下二十四司。
六尚局的女官虽然品阶不高,但因其掌管皇家一应事务的特殊地位,以及在宫中的资历、人脉,权势不容忽视,当中的许多人甚至得到宫妃和朝堂官员的逢迎,与各世家大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最终,在文皇后的周旋之下,尚功局尚功逃过一劫,只推出了两名正八品掌制、掌珍出来受罚便了事。而文皇后也借着这个机会,对六尚局着手进行整治,在某些关键的位置,换上了自己的心腹。
这一役过后,宫妃们对冯晓瑟的态度明面上是有所收敛,暗地里却更为忌惮。
盛夏的夜晚,有微风沉醉。
冯晓瑟将宣纸铺开,挥洒笔墨。
“娘娘,多福带容素嬷嬷一同求见。”玉娘轻手轻脚地走近,低声说道。
明日就是七月初一,多福出宫的日子,选择此时面见,想来是有要紧事。
冯晓瑟放下笔,手搁在一旁的铜盆里撩了撩水,接过玉娘递来的丝帕:“让她们进来吧。”
“奴婢给娘娘请安。”
“老奴给娘娘请安。”
容素嬷嬷和多福一见冯晓瑟,便跪倒在地磕头。
冯晓瑟微微讶异:“起来吧。这儿没有外人,何须行如此大礼?”
容素嬷嬷挺直腰杆,正色道:“老奴代那些年老的兄弟姐妹叩谢娘娘大恩。”
冯晓瑟听了,便明白了容素嬷嬷所指,笑着:“嬷嬷要谢,便谢多福吧,她心善,我不过
是举手之劳。”
容素嬷嬷道:“老奴才们,苦了一辈子,累了一辈子,小心翼翼一辈子,到了老,无非是想吃上几顿安乐茶饭,有个养老送终的地方。可是宫里,是容不下没有用处的,拖后腿的人。如今终于有个安稳的落脚之处,老奴才们无不感激涕零。
若不是娘娘仗义出手相助,单凭多福一个无钱无势的孩子,根本很难成事。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奴婢今日便斗胆,愿依附于娘娘的羽翼之下,效忠娘娘,不离不弃。求盼娘娘不要嫌弃奴才们的卑微之身,给予奴才们庇护。”
冯晓瑟看着多福和容素嬷嬷:“你们起来说话。”
“是,娘娘。”
多福搀扶着容素嬷嬷起身,随后,两人恭恭敬敬地站着。
冯晓瑟问道:“嬷嬷,以我所知,积年的老太监、老嬷嬷们,都有着颇为丰厚的体己,想来足够养老,为何还要这般大费周章?凭着你们的能耐,应该不难做到,为何在多福之前,就没有人去做呢?”
容素嬷嬷叹了口气:“娘娘,纵然是奴才,也分三六九等,底层的多,真正能得主子欢心和信任的,毕竟是少。不瞒娘娘,好些年老多病被迁出宫去的老人,身上拢共也只有几两银子而已。无亲无故,老弱病残,等到身上的银子花光,也就只有等死的份儿了。就算是体己丰厚的,也得担心死后无人收敛,做个孤魂野鬼。
多福是个实心眼的孩子,看不得人受苦。她对我说出她的打算时,我并未放在心上,因为这件事不但劳心劳力,而且牵扯到宫中,除了善心和坚韧不拔的毅力,还必须有外力的支持,否则坚持下来难。可是没料到娘娘愿意出手相助,这让奴才们看到了希望。”
冯晓瑟微笑:“嬷嬷,明人不说暗话,我入宫时日尚
浅,许多弯弯绕绕我不懂得,对宫里的老奴才说不上怜惜,帮着多福,只为了全她的心愿,并未曾想过要从任何人身上得到好处。”
容素嬷嬷点头:“奴才明白。奴才们看重的,正是娘娘这份不掩饰,不做作。奴婢记得初见娘娘那时,娘娘自己身上还带着伤,很狼狈,但娘娘首先关注的,是多福,为她将一切安排得妥妥帖帖。多福能有今日,全仰仗着娘娘的回护。在宫中,有情有义,很是难得。”
“以真心换真心罢了。”
容素嬷嬷抬眸:“请娘娘给奴才们一个机会,以真心换真心。”
冯晓瑟听了,心念飞转,容素嬷嬷话里提到的,是“奴才们”,表明这不是她一个人的决定,而是他们这个团体中所有人的共识。
有人的地方就会有利益,有利益的地方就会有争斗。
宫人们各自抱团,形成一个个利益团体。积沙成塔聚水成涓,一个人的能力不足以改变什么,但无数人的能力凝聚,便能汇集成为一股强大的力量。
但,宫里出身比她好,实力比她强的人物比比皆是,为何偏偏找上她?冯晓瑟不会天真地相信容素嬷嬷说的“有情有义”,也许这是其中一个缘由,但定然不是决定性的因素。
冯晓瑟沉思片刻,道:“嬷嬷,我才刚说过,我入宫的时日尚浅,你们凭什么相信,我有能力护得住你们?”
容素嬷嬷道:“娘娘,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如今您的势力,只怕连自保都做不到。但,娘娘乃是人中龙凤,定有一日一飞冲天。奴才们愿辅助娘娘,与娘娘共度患难,同享荣耀。”
冯晓瑟立足未稳,这是短处。好处是,她能依靠的人不多。而从微时培育出来的情谊,共同进退,利益,隐私都紧密的交缠在一起,谁也无法轻易舍弃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