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书史,原来你在这儿啊。漂染坊那处人手不够,你快过去帮帮忙吧。”一个小太监站在不远处朝着冯晓瑟招手,尖尖细细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冯晓瑟应着:“好,我就来。”
撑开油纸伞,走进雨中。接天连地的雨幕敲打在伞面上,噼噼啪啪的声响奏出轻灵的韵律,在无言的空寂中久久回旋。
元乾宫。
北书房。
紫檀书案上,朱砂墨,紫毫笔,一摞摞的奏折整整齐齐地码放着。长恭帝端坐椅上,将手里的奏折甩在书案上,脸色黑得像是木炭:“言之无物,一派阿谀奉承之词,可恶。”
太监总管吴名大气不敢出,蹑手蹑脚地走近,躬身,道:“陛下,皇后娘娘来了。”
长恭帝敛了敛怒气:“请皇后进来。”
“是。”
吴名殷勤地替文皇后打起水晶帘,压低声音说道:“娘娘,才刚陛下看奏折的时候,发火了。”
文皇后眼波一转,低叹口气:“都是些不省心的。陛下可用过午饭了?”
“用过了。陛下吃了小半碗粳米粥,几筷子清炒时蔬,便搁了筷子。”
文皇后点点头:“天气炎热,身体易疲劳,影响食欲,吴公公照料陛下饮食起居之时更要精心,不可疏忽了。”
“娘娘放心,奴才晓得。”
文皇后从未像其他嫔妃那样,动不动地就将金子、银票往吴名怀里塞,但吴名对她从不敢怠慢。他是先帝赐给长恭帝的奴才,伺候长恭帝多年,称得上是心腹之人,自然清楚文皇后在长恭帝心中举足轻重的地位。
“采薇,这样大的雨,有事吩咐奴才走一趟便是,怎么亲自过来了?”长恭帝瞧见文皇后水蓝色的凤尾裙摆洇上斑斑点点的水痕,皱着眉问道。
文皇后笑着:“这场雨下得倒好,闷热了许久,如今爽快多了。”接过无名捧来的香茶,她对随侍在旁的宫人们说道:“你们先下去吧,本宫与陛下说说话。”
一室清幽。
“陛下,庶人宋氏的后事臣妾已经安排完毕,逐出宗谱,不立坟茔墓碑,不享后世香火,您看是否妥当?”
庶人宋氏,便是英婕妤。两月之前,因忤逆皇太后被褫夺了封号
,贬为庶人,发配冷宫。十日之前,逝世。
长恭帝侧身站立在窗前,迎着微风,看着地上凝成一个个小水洼,倒影着花木的清晰轮廓,可当雨水纷纷扬扬地落下,水洼荡漾着圈圈的涟漪,水中的倒影渐渐模糊。人生想来也是如此,以为看得着真切切,岂知只是一重泡影。
“就这么办吧。”长恭帝淡淡地道。
对于英婕妤而言,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若不是为了掩盖这桩丑闻,她给皇家带来的耻辱,就算是挫骨扬灰,恐怕也难消长恭帝心头之恨。
文皇后心底有些黯然,英婕妤可恨,却也可怜。
一个个或许明媚,或许温柔,或许张扬,或许清纯的女子进到这个宫里来,或多或少地,都会变得疯狂,其中也包括了她自己。
这种疯狂,不是指神智的失常和疯癫,而是一种心灵上的,对于欲望的放纵和追求;一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执拗。
犹记得英婕妤刚入宫,那怯生生的模样,一颦一笑中的温婉,像极了雨后初绽的水莲花。
正月十六凌晨,皇宫还在沉沉熟睡之中。
绿玉的尸体被值守侍卫发现倒卧在距离元乾宫不远处的雅清小溪。衣衫不整,头发凌乱,手里紧紧握着一枚施家玉佩。
侍卫连忙回禀,御察司的仵作勘验过后,查实绿玉乃是溺水而亡,并且已非完璧之身。长恭帝派人前往凝香阁询问,结果有人说出绿玉与施仲茂一直暗通曲款之事。长恭帝震怒,派出他最为倚重,最为忠心的御林军十三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施家重重包围,施仲茂被活捉,投入天牢,从兵营回府欢度元宵的施旭鹏被困,不得其门而出。
冷宫发灰墙皮的一角,入目之处,让人心惊。深深浅浅,斑斑驳驳,有些地方甚至浸染着血迹,都是英婕妤用手指抠出来的三个字——施仲茂。而她并不知道,这个她到死都念着的男人,东窗事发之时,涕泪横流,将所有的罪责都推到了她的身上。
宫里的女人啊,求权势,求宠爱,求子嗣,归根结底,是为了自己和家族能够屹立不倒。只有求爱情,是最为不智。
烽烟又起,长恭帝是这
场厮杀的胜利者。
失败者,被扫进了尘埃。
也许偶尔会有人回忆起,忆起那些往事,忆起那些时光,忆起那个以爱之名,却被现实洞穿的女人。
风声化在雨声里,渲染了灰蒙蒙的天空。
文皇后凝视长恭帝,很多时候,他沉静,平和,不像是不可一世的君主,倒更像是温文尔雅的书生。但只有他的对手知道,他的攻击,从来是不动则已,一动惊人。
长恭帝先声夺人,施旭鹏也并非坐以待毙。许多的动作,文皇后是事后方才得知,包括长恭帝与冯晓瑟的见面,绿玉凶案的布置,施旭鹏派出了几拨联络神武军的亲兵,都被十三卫射杀在半道上。大元帅殷赫带着圣旨,亲自出马,将三个施旭鹏的心腹,不尊军令的将领砍头,强力接手了神武军。
对施家的最后一击,将他们打进地狱万劫不复的重拳,并非来自长恭帝,而是由皇太后——这位国朝最为尊贵的女人来完成。
回想起那日的情景,依旧让文皇后心潮起伏——
寿慈宫。
正殿。
皇太后端坐凤椅之上,神色凝重。
京中二品以上的文武官员,皆接到皇太后懿旨,前往寿慈宫觐见。
皇太后久久地沉默着,冷眼看下手垂头躬身,貌似恭顺的官员们。有的是年过六旬,头发花白;有的才到中年,炙手可热。他们权倾朝野,他们杖节把钺,他们当中的某些人,****,想要舍了施仲茂,保下施旭鹏,保住施家。
是可忍孰不可忍。
**宫闱,欺君犯上,乃是滔天的大罪,合该凌迟处死,夷三族,以儆效尤。若是不痛不痒地惩罚便罢了,则皇家的威严何在,脸面何存。
皇太后抬手一扫,黑檀木小几上厚厚的好几本册子被甩在地上。那是由施旭鹏引出的一系列案情的调查,口供,证人证言。
书页凌乱散开,一枚枚鲜红的指印好似一个个耳光,让极为重道德和守规矩的皇太后觉得讽刺和难堪。
她怒火攻心,猛地站起身,朝着官员们厉声喝道:“国朝自立国以来,后宫从未发生如此龌蹉之事。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不容否认,也不容狡辩。施仲茂和施家
必须严惩,罪不可赦。”
话语掷地有声,如同惊雷,震耳发聩。
皇太后已经有很久很久没有发过火了,她的慈祥,几乎让所有的人都忘记了,再温柔的人,也是有脾气的。
朝臣们措手不及,目瞪口呆。
随侍在皇太后身侧的文皇后立时反应过来,快步上前,跪倒在皇太后跟前:“太后娘娘息怒。”
朝臣们这才恍如大梦初醒,纷纷伏跪,高声道:“太后娘娘息怒。”
皇太后的胸膛剧烈地起伏,冷笑道:“息怒?谁人能忍耐这奇耻大辱而不怒?施家难道不清楚那丫鬟已经不清白?还将她随着闺女送进宫是为的什么?”说着,她伸手,指向地上的册子,又道:“瞧瞧,进宫时还买通了查验身体的嬷嬷,伪造了**之身的证明,实在是用心良苦呐。施仲茂仗着自己乃是皇宫侍卫的便利,频频与那丫鬟勾连,难道施家不是乐见其成?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盘,若是那丫鬟怀上了身孕,再设计由平婕妤将那丫鬟举荐给陛下,陛下懵然不知,中了计,皇室的血脉都会被混淆。幸而老天有眼,这两人自己先杀了起来,否则将来,连国的江山是不是就要姓施?
十年前,先帝薨逝。留下众位卿家辅佐陛下,处理朝政,治理国家。如今,你们已然是手握重权的人物,心大了,自然不把哀家和陛下这孤儿寡母的放在眼里。”
这话说得诛心,一众官员们不禁汗如雨下,一边磕头,一边口中不停地道:“太后娘娘息怒,微臣惶恐,微臣死罪。”
也许是对朝臣们的灰心失望,也许是回想起往昔的步步艰辛,皇太后疲惫地合上双眼,脸色黯然。
文皇后泪潸然泪下,膝行两步,紧紧地抓住皇太后的衣袖,仰头看她:“母后,请您息怒,千万别气坏了身子。您是陛下最坚实的依靠,除了您,谁还会别无所求,真心实意地看顾着陛下呢?”
重重地叹了口气,皇太后眼里闪烁着泪花,温暖的手摩挲着文皇后的头发:“哀家老了,可只要哀家在一天,就断不容皇儿受到羞辱。否则,将来九泉之下,哀家如何能够面对先帝,如何能够面对列
祖列宗。”
朝臣们噤若寒蝉。
文皇后哽咽:“母后……”
“孩子,起来吧。”
石青色长袍上绣着傲霜独立的千瓣菊,此时仿佛失去了力气,萎靡地褶皱着,暗淡地依附在绸缎上。
文皇后起身,搀扶着皇太后的手臂,坐回凤椅上,又亲手端来参茶。
好一会儿,皇太后脸色稍微和缓了些许:“众位卿家,平身吧。”
“谢太后娘娘。”
“吵也罢,闹也罢,施家该怎样处置,还需得众位拿出一个章程来。”
所谓投鼠忌器。施家倒了也就倒了,可是施家背后的永平侯叶家,却让许多人不敢得罪。但转念一想,不敢得罪永平侯,难道就敢得罪陛下,得罪皇太后么?
“哀家并不是不讲理的人,但凡施家有一分的道理在,哀家也愿意放他们一条生路。可是这一条条的罪状,刿目怵心。
当日陛下得知真相,就已是切齿痛恨,披挂上阵,要亲自带人诛施家九族。到底是年轻,年少气盛,哪里受得住这样的耻辱。哀家好说歹说,方才将陛下劝回来。哀家心疼陛下,可哀家也明白,若是冲动行事,只怕会惹来更大的风波。所以哀家劝陛下,得饶人处且饶人,但,容忍也是有限度的。
众位卿家,请将心比心,若是诸位的府上后院出了这等丑事,是否能容忍做恶之人继续逍遥自在?”
皇太后娓娓道来,一番话说得是入情入理。
宫女地位虽然卑微,但也不是没有被君主看中青云直上的幸运儿。此时,朝臣们的心中皆是雪亮,施仲茂与宫女**宫闱是一重罪,施家妄图混淆皇家血统又是一重罪,的确算得上是大逆不道。何况施家曾经的依仗——神武军,如今由大元帅殷赫统领,哪怕四侯的势力想要保住施家,也是无力回天了。
刑部尚书出列,朗声道:“启禀太后娘娘,按律,施仲茂凌迟处死,夷三族。族中男子流放三千里,女子没入教坊。”
“臣附议。”
“臣附议。”
……
声音此起彼伏地响起。
皇太后点点头:“既然众位卿家已经有了决定,便依此实行吧。”
赫赫扬扬的施家轰然倒下,一夕之间没落凋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