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中天。
喧嚣的焰火不知何时悄然落幕。浮华过后,空旷蔓延成无尽的寂寞和空洞。
深邃的夜空,那颗属于你的星星,是否依然在守望。是否依然在闪耀。
“朕记得,是淑宁太妃首先发现了梅林女尸。而那时,你正伺候在太妃跟前。”长恭帝凝视着冯晓瑟,目光如电,似乎能够看透她的内心。
冯晓瑟应道:“是。”
“既然你曾看见过凶手,当时为何不说?”
“奴婢不想惹事。”
“如今说出又是为何?”
冯晓瑟低叹了一口气,道:“人之将死,不想留下太多的遗憾。”
素净的布衣,不曾沾染一丝浓妆艳抹的妖娆。她低着头,长长的睫毛轻颤,神情有些许萧瑟。长恭帝直觉,她似乎有所隐瞒,并未完全对他坦白。以君王至高无上的权威逼问她,可他却不想这样做。哪怕这是个巧妙的布局,哪怕是有人想要借着他的手给施家一个难堪,只要能将施旭鹏从神武军里剔除去,他认了。
也许是月光太美,也许是夜色太浓,也许是每个人心上的某一处,总有着最柔软的地方,他竟然对她生出了一分怜惜。
“梅林女尸一案时过境迁,且叶小景已经认罪,纵然有施家玉佩在手,施仲茂大可以喊冤,说是当值时不慎丢失,这样一来难免有别有用心之人认为朕以此来诬蔑施家以及施旭鹏,打蛇不成反被蛇伤。
你的意思,难道是将施仲茂和英婕妤的私情抖出,以此打击施旭鹏?”
长恭帝声音不自觉地放缓,心平气和,闲话家常一般,好似讨论着的是与自己不相干的事情似的。
她努力地保持着镇定,竭尽所能说服长恭帝,但只有她知道自己的内心是有多么的紧张和拘谨,所以当听他说出这番话,还是让冯晓瑟有些不敢相信:“陛下,您相信我?”
长恭帝斜眼看她,闲闲地道:“你很聪明。应该知道,于朕而言,施仲茂是凶手远比太监叶小景是凶
手更有价值。
平婕妤虽然对你不善,但终究并未造成大的伤害。冯家与施家关系虽然并不十分亲近,但素有往来,我想不出你有什么理由要置施家于死地。何况欺君之罪是要杀头的,你不怕死,到底要顾惜着身在北省的父母兄弟。想来你在宫中,与外头互通消息甚是不便,你还不知道吧,你的母亲年前顺利产下一子。你的兄长已从军,目前是左武卫军中一名百长。”
父母兄弟永远是冯晓瑟心中最大的牵挂。毫无心理准备之下,听见亲人的消息,她眼睛一亮,巨大的喜悦骤然盈满了心间,欢喜地:“真的?我做姐姐了。真好,真好。北省苦寒,不比京城舒适,母亲这次一定吃尽了苦头,也不知道她还好不好……”
外放官员固定有奏报呈上,而都察院分散在各地的库使名为监督,实为监视,官员们无论公事、私事,库使们总是想方设法地打探,事无巨细,一一密报与陛下。
长恭帝说话从来不会无的放矢,这更像是对冯晓瑟的一种警告,她最重视的人的前途、生命,通通捏在他的手里,让其生就生,让其死就死。
这出戏由她掀开了帷幕,那便要好好地演下去。细微之处他可以不计较,但重要之处绝不容有失。
但听她叨叨絮絮,自言自语地说着也许只有她自己才能懂得的话,见她无比开怀,眉眼弯弯,笑意嫣然,长恭帝有瞬间的失神,恍惚间与记忆中的一张娇媚的面容相重合——春风十里,桃树飞花。有佳人灼灼而立,乌鬓如云,娥眉淡扫,如梦似幻。
也许是未曾得到已失去,所以才让人念念不忘。
许久,许久。
冯晓瑟激动的心情渐渐平复,赧然道:“奴婢失礼了,请陛下见谅。”
“无妨,孝悌之心,人之常情。”长恭帝眼色沉沉,好似一潭幽深的古井:“说说吧,你的想法,如何通过施仲茂打击施旭鹏?”
“皇权不容逾越,陛下的威
严不容损伤。施仲茂和英婕妤之事,断断不能放到明面上。梅林女尸一案的罪名,也只能由叶小景背着。”说着,冯晓瑟抬手一指,道:“不过,施仲茂可以成为另一桩凶案的凶手。绿玉,是施家的家生子,假设她进宫前便与施仲茂有了勾连,进宫后不忘旧情,趁着宫中举办元宵夜宴之机,暗中幽会。不知为何两人起了争执,施仲茂恶向胆边生,便将绿玉杀了。
她是溺水而亡,只需将她的尸体转移到水边,而后将施仲茂的玉佩放在她的身上,便成了。”
说起来简单,但做起来还是得花费些心思。如何将绿玉的尸体从内织染局转移到水边;如何安排最适合的人来发现凶杀现场;如何伪造证据让施仲茂有口难辩;如何在宫中散播消息却又不至于造成恐慌;如何利用此事来压制施旭鹏,谋求最大的利益。
长恭帝心念一转,便猜透了当中的算计,他似笑非笑地:“勾引宫女,**宫闱,再加上杀人害命,施仲茂怎么也不会料到,有朝一日,他会落得与叶小景同样的命运。”
与叶小景一般被人冤枉却只能打落门牙往肚里咽么?
不一样。
叶小景何其无辜。施仲茂是罪有应得。叶小景为了保护家人,宁愿死也不敢说出真相。只是不知施仲茂是否有这份硬气,有这份担当,一肩扛了所有的罪名,以自己的性命换取家族的安宁。
天道轮回,报应不爽。叶小景的公道通过这种方式来获得,只能说是身为棋子,无法自主的悲哀。
长恭帝勾着唇,淡笑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想来施家会焦头额烂一阵子了。而你,也能借着施仲茂,脱了自己杀人的罪名。你做得很好,你想要的恩典,朕愿意给。”
冯晓瑟跪倒在地,恭敬地磕了一个头:“奴婢谢陛下恩典。平婕妤的凝香阁,有一名叫多福的宫女,她与我感情深厚。因为被绿玉责罚,所以她的身子已经无法再生
育子嗣,求陛下开恩,将多福放出宫去,与家人团聚。奴婢斗胆,再求陛下,能否在不违背原则的情况下,对奴婢的父母兄弟多照拂一二。”
长恭帝颇为惊讶地望着她,默了默,好半晌,才开口道:“朕以为,你会求朕赦免了你杀人的罪过。”
冯晓瑟摇了摇头:“杀人偿命,我认罪。我厌恶绿玉,但我却没有资格剥夺她的生命。”
一入宫门深似海,双手或多或少会沾染上血腥。难道她还指望着身处泥潭却一尘不染么?
“此事以后再说。”长恭帝抿着唇道:“施家玉佩如今在何处?”
“为了安全,我将玉佩放在多福那儿。”
长恭帝沉吟片刻:“你先回去。所有的事,朕会派人处理。今夜风平浪静,你可记住了?”
“是,奴婢记住了。”
冯晓瑟三步并作两步,迅速地回到住处。那是一间简陋的屋子,轻手轻脚地合上门,却发出刺耳的“嘎吱”声。
把耳朵贴在房门上,平息静气,聚精会神地听了好一阵,外头鸦雀莫闻,半点声音也没有。
冯晓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背脊抵在门上,浑身冒出的冷汗早已经将中衣濡湿。
她还活着。
长恭帝由始至终是耐心的,和颜悦色的,但他身上有一股强大的气场,那是位尊者的威严,无形的压迫,让人不由自主地敬畏和听从。
从长恭帝口中得知父母兄长的消息,固然十分欣喜,可是随之而来的,却是忐忑难安。父亲冯子康在都水监只是个无名小卒,既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功绩,也不是什么惊才绝艳,声名远播的才子。外放北省不过是个偏远之地的小县令,而长恭帝却对他及身边亲近的人了如指掌,这里头的缘由,是因为冯家?还是因为冯修容?着实耐人寻味。
回忆起杀死绿玉的情景,如若她未下狠手,那么此时躺在地上的,便会是她。她愿意认罪,认罚。但她同样贪恋生命,能活着,谁愿意去死
呢?
说出施仲茂和平婕妤**,这是皇宫里最污垢,最秘密,最不可述说的隐情。如同一袭华丽外袍,里头爬满虱子,但只要不掀开,依旧美轮美奂。
冒险是值得的。
也许长恭帝收拾了施家,便会将她问罪;也许在长恭帝眼里,她就是个小蝼蚁,压根不值得耗费心神。
长恭帝金口玉言,想来多福再熬一段时日,便可以放出宫了。想到这里,冯晓瑟的心情少了两分凝重,多了两分轻快。
只是没料到长恭帝会这样的平静,好似山水画上的留白,又好似石上流淌而过的清泉,有一种莫名的,不可言喻的诡异。
皇宫侍卫,是守护君王安全的屏障,宫妃,是亲密无间的枕边人,经历了这样的背叛,他怎么能够不勃然大怒,怎么能够如此云淡风轻。
也许他早已经知道了。
也许他有意地纵容着那对忘乎所以的男女滑向更深的深渊。
也许他冷眼地等待着他们自取灭亡。
忍耐的过程是让人烦躁的,尤其是这个过程还充满了变数。而冯晓瑟递给他的楔子,恰到好处地让事情提早爆发。
冯晓瑟再度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八面玲珑,勾心斗角,你死我活,在皇宫里活着,可真是不容易啊。
冬尽春来。
春去夏至。
枝头的第一抹新芽生发成绿荫如盖,第一朵嫣红绽放出万紫千红。大自然就是那巧手的工匠,将尘世美景篆刻在四季轮回里。
午后,下起了雨。几声闷雷之后,雨越下越大,似乎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冯晓瑟站在廊下,伸出手掌,接着屋檐淌下的雨水。水珠在掌心中聚拢,又很快地从指缝间流走。
四散的水雾,落在发梢,打湿了脸庞。沁凉沁凉的感觉,给这灼热的夏天,带来难得的清爽。
半年来,宫里发生了许许多多的事情,是非的传播,从来不需要煽风点火。总会有热衷于此的人们,将若隐若现的真相,影影灼灼的猜想,描绘得活灵活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