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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玩偶(中)

    钟子琪的房间里,粉衣小文在一旁默默陪着她。她发现,每隔一个时辰,小文就来一次。后来她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就让她别再折腾,要留要走她自己决定。不出所料,她选择留下。这样也好,起码这房间还有一点儿人气,尽管这人气有一种迟钝感,但有总比没有强。自己独自一人再待下去,她恐怕真要发疯。

    钟子琪语气尽量温柔,问道:“小文,你是怎么来到阴灵谷的?”小文回答:“总管救了我,我自愿留下。”果然,她的回答没有超过十个字。

    钟子琪静静地瞧着她,又问:“吴伯,你了解他吗?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小文应道:“不了解,他是个好人。”钟子琪心道:“好人?我不信。好人是绝不会有那样的眼神,那样的笑容,那样的神情,那样的风姿,那样的气度。他的心是狠厉的,应该杀过不少人,如今在这一方面,她的感觉通常不会错。只是在那个白衣白玉面具人身上,她的感觉全都失灵了。她看不明白,也猜不透。她感觉他手上的人命一定不少,可他的心让她迷惑不解,分不清楚他是好人还是坏人。”

    钟子琪道:“这阴灵谷,是什么地方?谷主吴名,又是什么人?”小文马上说:“小姐,一次只问一个问题。”钟子琪很无语:“那先第一个吧。”她只听小文说了那么一句:“阴灵谷,天堂与地狱。”听到这话,她的心加速响动。因为钟子琪只觉这话虽短,却概括了一切,惜字才能如金。她缓缓道:“你说得很对,这阴灵谷真是个可怕的地方,迷惑了人心,更引人坠入无边无际的黑暗。”小文突然道:“错,那是他们本来的面目。”

    钟子琪久久无言,她神情恍惚,喃喃自语:“本来面目。说得也是,一切都是他们自己的选择,为自己的选择结果买了单。那么我呢?我自己呢?难道,是我自己心甘情愿被他拿捏,成为他手中的玩偶吗?不,一定不是这样,一定不是。现在,我不能相信我的感觉,感觉也会骗人。小文,阴灵谷谷主吴名,他到底是谁?”

    小文道:“不清楚,我很少见他。”良久良久,钟子琪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直言:“那又有谁知道?”小文回应:“总管、六大使者,不会说的。”

    钟子琪又问:“那他是不是穿白衣服戴白玉面具?”小文肯定回答:“是。”钟子琪低下头去,几滴眼泪滴在光滑如镜的石板上。

    良久良久,她又问:“那你见过我哥哥吗?”小文摇了摇头,没有说话。此时钟子琪和小文并不知道,窗户上已出现了一个孔洞,她们的对话和动作表情被上官义看得清清楚楚,听得明明白白。白幽灵在旁冷冷地看着他,没有任何表情,没有任何眼神的流露。

    上官义终是落下泪来,因为她的妹妹还活着。可是这样活着又跟死了有什么区别?成为这个幽灵恶鬼手中的玩偶,还有活着的必要吗?他们兄妹二人,一辈子都要被他手中的线操纵玩弄。他原本计划是在今日晚上就独自离开这个世界,可当看到妹妹还活着和妹妹流泪的那一刻,他就知道他做不到了。因为她一哭,他就要逗她笑,逗笑的人在观众没乐之前又怎么会自杀呢?他现在最大的直观感受,就是身边这个面具男可怕到了极点。不仅仅是因为他武功的神鬼莫测,硬生生用手指隔空将坚硬的窗户打出了一个孔洞,没有任何的响动。而且这么长时间,一动也不动,没有任何的呼气声,跟死人没有区别。更是因为他满腹诡计,算无遗策,玩弄了人心,最终将他们兄妹二人的线无限拉长,而且他始终紧紧攥着那线的端点和终点。

    小文问:“小姐,你很在乎哥哥吗?”这是小文第一次主动提问。钟子琪很诧异,她以为小文只会回答,不会提问。这种感觉虽说很怪,但她感觉也还不错。她喃喃自语道:“是,他是我唯一的亲人。虽然他有点儿凶,但他人很不错。相处时间也算不上很长,过得却佷好,他一直在主动包容我的驴脾气,这太难了。可不知为何,我现在有一种很怪的感觉,他没有出事,他跟我是一样的。而且……而且……”小文又问:“而且,小姐要切什么?”

    钟子琪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缓缓道:“而且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我背叛了我自己。时间真是有魔力,言语是无法说清楚的。言语是最具迷惑性和欺骗性的东西,可人又不能沉默,能开口说话的人根本就装不了哑吧,他们否认不了自己的存在。我只感觉这日复一日的等待仿佛都成为了空虚幻影,这太不可思议,也太不真实了。现在,我连自己都记不太清楚大师哥的样子了,反倒是那个白衣白玉面具男的影子越来越清晰。我知道,他是个恶魔,他是个魔鬼,他是个幽灵,他没有人性,他杀了很多人,甚至把我当玩偶一样操弄。可我现在,还是忍不住想起他,控制不了。比大师哥在我心底的重量还重,比哥哥更重。我曾经的记忆好像消散了,那些东西无人认领。可我知道,这是我自己主动的选择和遗忘。”

    小文紧紧握住了钟子琪的手,淡淡道:“小姐继续,不要停下来。”钟子琪盯着她的眼睛,发现她的目光直接纯粹到不可思议,她点了点头。

    钟子琪继续道:“也没什么好说的了,我现在分不清这是真实的,还是虚假的。分不清记忆和现实,我很期待,却又很畏惧这种感觉。就像那个可怕的白幽灵,我很想靠近却又不敢靠近,若即若离,无法释然。也许只有死亡,才会让我明白记忆和回忆的真实,但我不会那样做的。因为死亡,将会彻彻底底沦为虚无。尤其是因为记忆和回忆负疚而死,更是如此。”小文轻轻抚摸了她的脸颊,而她同样抚摸了她的脸颊,持续了整整一刻钟。而那窗户孔又恢复了原状,任何人都看不出来它修补的痕迹。

    魔镜迷宫内,白幽灵问:“怎么样?上官义?”上官义用尽全身的力量,支撑住自己,大声说道:“你赢了,你真是个魔鬼!我和妹妹恐怕,恐怕这一生都逃脱不了你的控制,彻彻底底成为了你手中的玩偶。不过,我很好奇,你究竟用了什么手段迷惑了我的妹妹?你到底是谁?那房间里的布置陈设,跟小妹在衡山派居住的房间几乎一模一样。难道,你早就盯上我们了?”

    白幽灵冷笑说道:“我是魔鬼,你也是魔鬼。我们每个人都是自己的魔鬼,我们把这个世界变成了我们的地狱。”那声音嘶哑到了极致,黑暗到了极点,鬼气阴风阵阵,让上官义身子全身发抖。他笑着说道:“说得对,你说得太好了。不过我问的问题,你依然没有回答。你在回避着什么?我真好奇在你那张和田白玉面具下,究竟是怎样的一张脸?”

    白幽灵缓缓道:“你也在回避,难道不是吗?你妹妹,她已经不那么需要和依靠你了。你的内心一直在躲避这样一个事实:你是一个闯入者,一个后加入的人。你错过了她太多,即使你对她很好很好,可你在她内心最深处永远都不是最重要的。而她在你心目当中,比这世界上的任何人和事都重要。从前是这样,现在是这样,以后也会是这样。你说是不是?”

    上官义一听他这话,大笑道:“你,你,你简直太可怕了。我自己都不得不承认,你说得很对,就是这样的,你比我都更了解我自己。可那能有什么办法?我这个当哥哥的,能做的太有限,也太少了。在她最单纯、最美好、最无忧无虑的时候,我没有陪在她的身边。所以,我不怪她,这是我应得的,这很公平。可我不明白的是,她怎么会对你这个杀人无数、作恶多端的魔鬼产生那么强的依赖?你是不是对她使了一些见不得光的阴作手段?你别不承认,我也杀过人,可你却让我害怕到了极点,这种感觉我只在楚教主的身上感受到过。更何况像你这样心机深沉的人,一定不会打无准备之仗。说,你别再糊弄于我,我逃脱不了你手中的线,我已经成为你的玩偶了,对你没有任何威胁。那手段,究竟会不会让我妹妹的身体受到伤害?”

    白幽灵淡淡道:“你放心,你妹妹的身体没有任何问题。那手段,对她的身体无害,明日效果就会解除。你不用这么盯着我,我说得都是实话。在这一方面,我没有什么理由骗你。”上官义终是点了点头,信了他的话,他没有任何理由骗他,因为他们俩人的性命现在完全拿捏在他的手里,他可随时随地杀了他们,他有这个实力和手段。玩弄人要比直接弄死,要有趣的多。他不甘心地继续发问:“最后也是最重要的问题,你究竟是谁?你怎么会那么清楚子琪曾经房间里的布置?你太神秘了,我实在是猜不出来你的身份。”

    白幽灵徐徐道:“现在还不是时候,上官义你不觉得你问题太多了吗?有时候,问题知道得越多,死得就会越快。当一个人知晓真正答案的时候,只有一种结果等待着他,那就是死。你不会这么快就想着死吧,别忘啦,你妹妹还在这儿呢,她刚才可是很不开心。你舍得让她为你伤心难过,泪流不止,直至玉殒香消吗?你不会的,上官义,我很清楚。”上官义一听这话,眼睛里全是悲愤和痛苦,脸庞激动到颤抖扭曲。良久,他长叹一口气,只说了三个字:“你赢了。”白幽灵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那动作很是温柔。可上官义没有任何的表情和动作的回应,只是那样直直看着那和田白玉面具,可是那人眼神冰冷到了极致,一点儿情绪也没有。

    一刻钟后,上官义忽然问:“有酒吗?”白幽灵说:“上官义,喝酒伤身,你还是不要喝了。”他笑道:“你不仅可怕无情,还虚伪透顶。我之所以想要喝酒,还不是因为你吗?现在的我,只不过是希望能够一醉解千愁,也不知道我有没有这种福气。你连这,也要阻止于我?”

    白幽灵没有理会他讽刺的话,淡淡说:“也是,那就喝吧。可是,我不希望你被酒毁掉,人总不能醉一辈子。酒不过只是一种工具罢了。不过,你现在也不能不醉,因为你要醉。”随后他手轻轻一拂,镜子位置挪动,一坛酒出现在了上官义面前,酒坛上写着四个字“醉生梦死”,还有两只烧鸡。他呵呵一笑:“你,你,原来你早就预料到了,当真是算无遗策。好,我喝,尝尝这酒,能不能让我将烦恼忘得一干二净。这烧鸡,也好香啊。”

    “你不喝吗?”上官义问。白幽灵道:“现在的我,不会喝酒。我很喜欢清醒的感觉,酒醉安慰不了我。我绝不会让自己醉下去,我想要的就一定会得到。”上官义重重点头,他只说了两个字“相信”。上官义不明白的是,白幽灵才是个痴人,因为有美酒,他也不会醉。

    醉生梦死不愧为醉生梦死,上官义深深了解到了这种感觉,好酒没有量,好酒不可弃,好酒使生欣。那当然是好酒啦,是独属于上官义一人的好酒,那酒里面被下了补药,对他内伤恢复很有好处。但也有缺点,它会让一个人说出与平时很不一样的话。酒后吐真言,在这是空话。他已经没有意识了,而那白衣白玉假面人早就消失不见了。

    房间内此时只剩下了钟子琪一人,丫鬟小文已被吴伯叫了出去,她说是去准备饭菜。现在的她,一直盯着那大鸟笼里的红朱鹭。只可惜它的羽毛虽如翦色如染,却不能双翅远飞栖绿树,一如她自己。

    “怎么盯着红朱鹭看了那么久?你很喜欢它吗?”那个嘶哑诡异、幽暗阴郁的声音又一次在她耳边响起。她转过身一看,他和那日的装束没有任何区别,依然身穿华美精致的白衣,头戴和田白玉假面具,像个飘浮游荡的幽灵。她说:“你怎么进来的?什么时候进来的?你瞧我,真蠢。以你的武功,这再简单不过了。是啊,我很喜欢它。只是可惜,我感觉得到它并不快乐。它总是向往天空大地的,与天地作伴起舞,才是它的归宿。像你这样的人,你是不会明白的。”

    白幽灵道:“你又不是它,你怎么能够知道它的快乐?”她没有接他的话,只是叹了叹气。良久,钟子琪鼓起勇气,坚定发问:“我哥哥,他到底怎么样?他应该没有死,他在哪儿?我想见一见他,就看那么一眼,好吗?我求你。”她语气十分诚恳,生怕这魔鬼发火,她的生命线已完全被他操控在手。他随时都会捏死她,把她这个玩偶摔碎。其实她的感觉完全错了,现在他保护她还来不及,又怎忍心杀害她?这要求并不过分,人之常情,更何况这也是他来此处的目的。

    过了一会儿,白幽灵才道:“好吧,我答应你,带你去见他。不过你不能出声,只能看几眼,马上就走。而且,你要好好陪着我,到处走走。”钟子琪点了点头,说了一个“好”字。

    魔镜迷宫早就消失了,当然一切都是由于他的缘故,有时候只能让她看见他想要让她看到的。上官义酒喝完了,烧鸡也吃得差不多了。他嘴里喃喃道:“子琪,一定要幸福。我知道你是最爱哥哥的,我知道。你一定要看清自己,想要什么就表达出来,行动出来。即使那个人很不好,爱也就爱了,也没什么关系。对于一个女人来说,爱是最重要的事,真实表达爱并不羞耻。”一听哥哥这话,钟子琪的眼泪便再也忍受不住,她直觉自己虚伪,连哥哥都比她更了解她自己。而她还在那犹犹豫豫、止步不前,不肯面对真实的自己。而哥哥那一句“我知道你是最爱哥哥的”,更让她感到万分羞愧。哥哥不知道的是,他从来不是最重要的,最开始是师父岳子肃,随后是卓群师哥,再后来是大师哥齐远山,而现在则是个那个白色恐怖幽灵。

    她道:“我们走吧,我不想再待下去了。”他运起轻功,带着她飘然远去。就在他们刚刚离开的不久,那些魔镜又出现了,迷宫变得更为复杂。上官义还在醉着,只是他眼角落了泪。

    “这是什么地方?”钟子琪问。白幽灵道:“这是阴灵谷最美丽的地方。”她道:“确实。”珍奇异兽、奇异花草、人工造物,都汇聚于此,天堂也不过如此。而钟子琪的心情此时很放松,她情不自禁把自己的脚放在溪水里,那脚很是纤巧秀气,简直就是大自然最为美丽极致的造物。而一旁白幽灵无比高大的身子直直地站立,那影子完全覆盖了她。不过现在的她并不感到恐惧,双脚很有兴致在水中嬉戏。

    她的双脚接受着阳光的照耀,等着清风自然的吹拂。她原本想要自己穿上鞋袜,可接下来有一双手,一双男人的手在摩擦着她的皮肤。除了他?还有谁?她并不排斥,她很享受,因为他的动作实在是太温柔了,太细心了。她的心怦怦直跳,那样的跳动从来没有过,连大师哥都没有。因为大师哥,从来没有这么主动过,且如此富有侵略性。而且他的双手没有这么嫩滑白皙,常年握剑的人双手都不可避免有老茧,很磨皮肤。而这双手远比世上最柔软细滑的丝巾还要让她愉悦,可是为何眼前这个可怕无情的暗夜白幽灵总是让他想起大师哥?她真想不明白,想也没用,索性也就不想了。

    钟子琪道:“想不到你皮肤这么好,更不想到你这么会照顾女人。我以为,你的那双手只会杀人。”白幽灵笑道:“你对我有很大的偏见,不过幸好我不是一个傲慢自负的男人,否则事情会变得非常麻烦。”她点了点头,对他的话表示认同。

    白幽灵忽然说道:“你的声音很特别,很好吃。想必,你要是唱起歌来,一定迷死天下间所有的男人。”她轻笑道:“我的声音再特别也没有你的声音特别。我明白你的弦外之音。话说回来,我还真没有给别人唱过歌。哥哥没有,师父没有,师哥们也没有。”他点了点头,但这一动作并没有引起钟子琪的注意。

    “也好,今天我就破个例,唱一首歌,即兴唱吧。”她说。他又点了点头,眼神有了那么一丝暖意。

    她唱道:“风吹拂水,日耀溪流。溪上飞鸟平渡,飞鸟平渡。明月皎皎,山水不迢,行路不难。眼前幽灵露笑,幽灵露笑。风犹飘飘,月犹皎皎,流光易把人抛,莫辜负今朝,莫辜负今朝。只盼今朝,不盼昨霄。只记今朝笑,不记昨日愁。歌是歌,调是调,歌调相和。魂心微变,只愿醉在梦中,醉在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