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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玩偶(上)

    钟子琪醒了,沉睡了很久。她现在觉得自己全身没有了力气,精疲力尽、迷惘眩晕。前几日的可怕事情仿佛是一场梦,她现在十分渴望清醒,可现在清醒已彻彻底底变成了一场幻梦。这房间让她既熟悉又陌生。熟悉是因为这和她衡山派所住的房间很相似,比如摆件。她很喜欢在房间里摆各种各样的小摆件,有寿星葫芦雕、有粗陶瓷瓶、有铜制香炉、有一对猪猴木雕,还有大鸟笼。陌生则是因为这些摆件太新了,没有岁月的痕迹,即人烟火生活的痕迹,而且做工实在是太精致了。最关键的是那鸟笼,她的鸟笼很小,而且从来都是打开的,从不关鸟。因为她认为鸟儿是自由自在的,天空才应该是它们飞翔生活的地方,那鸟笼只不过是她给它们短暂栖息的地方。而现在那大鸟笼被狠狠关闭,用金锁锁住,里面还有一只红朱鹭。

    钟子琪用尽了力气,缓缓在这房间走着。她又发现那桌子上摆着笔墨纸砚,但没有书法和画作。香炉袅袅,燃的好像是龙涎香。那窗户紧紧关闭,她怎么也打不开。只见窗户外面有仙鹤飞舞,白鹿漫步,金鸡啄食,松鼠乱跳,金丝绒互相挠毛。她越看越喜,可是一想到自己的处境,竟忍不住掉下泪来,笑与悲即刻转化,不知是悲是喜,还是悲喜交加。

    房门打开,一身穿华丽朱衣的老人走了进来。钟子琪只见他满面笑容,面上尽是得意之色。可她不敢正眼瞧他,眼光总是看在别处。因为她看不透他,只觉这老人看似和善的外表下,暗藏的是颗狠厉的心。而且他武功应该很高,跟太师父温齐恒差不太多,不过比不了那个白衣白玉假面人。她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怎么一醒就率先想到了那个魔鬼,她实在想不明白,索性就抛之脑后了。

    钟子琪终是忍不住轻声问道:“老伯,你是谁?这又是什么地方?”朱衣老人柔声道:“小姐,你不用害怕,我不会伤害你。我叫吴使,是总管家,你叫我吴伯就可以。这里是阴灵谷,外人是永远也不会找到这里的。”

    听完他的话,钟子琪一点也没有觉得轻松。她的脸色变得愈发沉重,目光集中盯着他的脸,怔怔发问:“那这阴灵谷谷主又是谁?我记得我遭人绑架,我亲哥哥被那魔头所杀,我是怎么来到这里的?我哥哥上官义,他在哪儿?”她脸色惨白到了极点,手止不住发抖,不断呼气,压抑自己那不安的心。

    朱衣老人并没有马上回答她的话,过了一会儿,他说道:“对不起,小姐儿,我暂时无法回答你的问题。我只能告诉你,我的主人,也就是阴灵谷的谷主名叫吴名。”她似乎早有所料,苦笑着点了点头。

    过了很久很久,她淡淡开口:“吴伯,我有点儿饿。你能派人给我送点饭食吗?”朱衣老人笑道:“没问题,小姐,已经准备好了,小文,还不快快端上来。”钟子琪很意外,原本的饥饿之感,已不剩什么了,她只觉堵得慌。难道她连等待吃饭的时间,都没有吗?

    只见一个身穿粉衣的丫头,走了过来并把饭菜端上了桌子。那丫头很清丽可人,笑容满溢,有荷花绽放的神韵。但钟子琪看着很是别扭,只觉那笑容很假。那动作和姿势都无可挑剔,没有一丝一毫的错误,完美到无懈可见,而且很有节奏和韵律。她感觉她不像个人,反倒更像个让人摆布操弄玩乐的玩偶,提前被人上了线,一旦离了线,她就会碎掉。“小姐,请用餐。”她微笑说道,那声音很柔和,很是优美。

    那食物有一股奇香,朱衣老人一一给钟子琪介绍,热情开口:“这是蘑菇煨鸡,山珍野味,自然之妙,尽在其中。这是鸭舌羹,需取几十只活鸭,方能做出这么一碗,很难得。这是竹荪汤,汤色如茶,鲜美清甜。这是片皮乳猪,皮脆肉嫩,吃完满嘴留香。这是松仁酥炸鹿肉,既软嫩又酥脆,有补中溢气、健脾养胃、润肺便利的功效。这是枣泥山药糕,常吃对皮肤好,小姐你一定会喜欢。这是小糖蒜,解腻清口。还有这奶茶,香甜迷人。”而旁边的小文一句话也不说,脸上还是那样的笑容,仿佛她一句话说不上十个字。

    钟子琪每一道菜,都浅菜了几口,属实美味。尤其是那松仁酥炸鹿肉,略胜莫师叔一筹。一想到莫师叔,就忍不住想起衡山派,她左眼留下了一滴清泪。小文轻轻用手帕亲自给她擦拭,钟子琪则仔细瞧着她。可她没有任何反应,擦拭眼泪之后,又开始了浅浅的微笑。见她停箸不食,小文就开收拾,不一会儿就退出了房间,那动作还是那么完美无瑕,自有一种节奏和韵律。钟子琪才观察注意到她的步履十分沉稳,与普通人有很大不同,一看就是个练家子。

    “吴伯,小文,她?”钟子琪道。朱衣老人应道:“小文,她没有什么特别,就是个很普通的丫鬟。小姐,你对她满意吗?”钟子琪一看朱衣老人那眼神,她拒绝的话怎么也不出口,三个字“不满意”变成了四个字“非常满意”。朱衣老人笑了笑,那笑容就像是甜蜜的毒药,有种梦幻般的残酷。他又道:“那以后那丫鬟小文,就专门服侍小姐了。”

    钟子琪不知如何开口,只是点了点头,随后轻飘飘说道:“吴伯,我很累,现在我想一个人待着。”朱衣老人似乎早有预料,点头称是,随后离去,他走路并没有那种节奏韵律,跟普通人没有什么区别。随后房间的门,又被紧紧关上了。这是一间属于她自己的房间,却总是有人主动闯入。

    房间里只剩下钟子琪一人,她拖着疲倦的身子倒在榻上,再也忍不住啜泣起来。因为她发现,她敢于直面死亡的勇气没有了,敢于当面拒绝他人的勇气也没有了,敢于正视明晰了悟自己内心的勇气更没有了。她只觉她自己开始变得麻木不仁,甚至自暴自弃,连痛感都快消失了。她只觉自己无路可逃,在她的身上仿佛快长出了长线,而那人随时随地都可以拿捏死她。他迷一样的双眼时时刻刻都在注视着她,他迷一样的双耳随时随地却在倾听着她。房间内外全是镜子,把她的皮骨肉心都照个一干二净。这太可怕了,一个人的所作所为时时刻刻都被别人看见掌控,没有一丁点儿的隐秘空间与角落,地狱也不过如此了。

    让她感到不安的是,她只觉自己的哥哥可能没死,否则朱衣老人不会避而不谈刚才的问题。主动回答她哥哥的死亡,这个问题对他来说实在太简单了。而更让她感到不安的,还是她想起大师哥的样子变少了,而那个可怕无情的白衣白玉面具男的样子越来越清晰。甚至那面具与大师哥的面庞合二为一,变成了一个人,大师哥是面具人,面具人就是大师哥。她知道自己这个想法无比荒谬,声音不一样,身高不一样,所穿衣服颜色也不一样,短短时间前后性格裂变巨大。她不禁对自己产生怀疑,难道感情真得经不起时间的考验吗?等待究竟有没有意义?她又如何向自己证明她与别人相爱?如何证明感情的真与假,即虚构与真实的边界存不存在?语言是否影响修饰了记忆?沉默是否为最好的解决方式?而她,是不是注定成为那个白衣白玉面具男的玩偶?

    “谷主,你好。”吴伯道。吴名轻声问道:“子琪,怎么样了?”吴伯笑着回应道:“她很好,只不过有些不适应和排斥。”

    吴名淡淡道:“没关系,她会习惯的。人一旦待久了,重复次数多了,也就习惯了,她总会习惯的。当一个人到了这种地步,她靠不了自己,她只能寻找外部的力量。那外部的力量就是我,一旦到了阴灵谷,她就不会离开。活着就是死了,死了就是活着,二者在此地没有什么分别。她的虚弱是不会好的,除非她把自己当做阴灵谷的存在,或者由我控制她的一切,但后者我坚决不会做。而且让阴灵谷的人重新变有力的样子的方法,只有我一个人会,这就是五分集功法大成的妙处。”吴使在一旁静静听着谷主的话,一边点头。

    谷主又道:“我做事从来不会留下破绽,除非那破绽是我故意留下的,但也不会超过两处。我希望聪明的人发现并挑战,我很喜欢与聪明的人打交道。除了子琪,她是个例外,因为枕边人还是不要那么聪明为好。她是我生命中的精灵,她知道我所有的心情,而心中的话只能对她一个说,所以我决不能失败。赌博赌局有输有赢,当然很有趣。但唯独这件事不行,只能有一种结果,胜利。而真相,有时候让她了解一半就够了。她是一个人,她做为人真得很有趣。但她也是我的玩偶,训练她成为玩偶,是一件太有意思的事情。我不希望她独处的时间太多,太多时间与自己相处,并不是一件好事。所以吴伯,你告诉小文,每隔一个时辰就多陪子琪,静静陪着就好。说话越少,就越值钱。”

    吴使的点头动作就没有停过,对谷主更加钦佩。不仅仅只是因为五分集功法突破的缘故,五分集功法确确实实提高了谷主身体的高度和实力的高度。更为重要的是,如今谷主的心无比坚定,他始终知道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没有被外部蒙住了双眼,而且不择手段主动去追求,其间又懂得舍与得。这一点,就比老谷主吴元强太多,他想要太多,都想兼顾。然而天下间根本就没有十全十美之事,一个极端点过后就会立即导向另一个不可控的极端点,危害性更大。

    此时吴源前来禀报,说上官义已经清醒。吴名笑道:“自己也该去看一看大舅哥了,上官义,我又该怎么对待你呢?”

    如果说钟子琪的房间是一种熟悉中的陌生,那么上官义的房间就是陌生中的陌生。那四周全是镜子,犹如走在镜子的迷宫。他能清清楚楚看到自己虚弱无力的样子,这让他深刻感受到了自己的无能窝囊。上官义想用尖锐的东西打碎镜子,甚至想用自残的方式,但他的尝试都是徒劳无功的,那镜子跟岩石一样坚硬。而一想到小妹,他更是心如刀割,他太伤心,他真是为她哭了。那个武功高深莫测、心灵黑暗多变的白幽灵,会怎么样对待她的妹妹?他不敢想,他是真快熬不下去了。

    突然他看到镜子上全是人影,他涣散的目光集中。让他感到万分惊恐的是,来人正是那个白幽灵。那白帛很华丽精美,价值不菲。而那和田白玉面具的白色达到了极致,且光晕油润到纯白,世所罕见。然而此时此刻的上官义,只感到害怕,比白幽灵还要阴暗,连走路的风都带有阴气。

    上官义颤声道:“你究竟是谁?这又是什么地方?你把小妹怎么了?小妹她是不是遭到了你的毒手?回答我!”最后他痛哭出声。

    白衣白玉面具人的眼神极尽冰冷,他的声音变得更加嘶哑阴暗,鬼气森森:“上官义,你看你现在这副虚弱无能、半死不活的样子,还保护你妹妹,真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你不觉得你自己很羞耻吗?你难道不恨你现在的自己吗?跟你待在一块儿,真是有失身份,太掉价了。”那声音就像杀人不见血的刀子,他完全完全就是一个追魂索命的幽灵。上官义只觉自己现在活着不如死了的好。不知为何,他总觉这场景有种诡异的熟悉感,可他想不起来了。

    “你休想要转移话题!刚刚的问题,你一个都没有回答我。你真得很可怕,你让我感到恐惧。我知道在你眼里,我已经是一个死人了。可我还是想要知道那三个问题的答案?”上官义麻木痛苦问道。

    白幽灵说道:“恐怕要让你失望了,上官义。第一个问题,我只能回答你一半,我叫吴名。第二个问题,我可以回答你,这里是阴灵谷,我去谷主。至于最后一个问题,我是不会主动告诉你的,我要让你亲自去看、去听。”话音刚落,上官义就被他擒住,点了穴道,说不出话,做不了任何动作。白幽灵带他飞速离开这个镜子迷宫,这镜子迷宫每个时辰都会发生变化,路线也会随之改变。没有人能带他离开回来,只有这个白幽灵才准确知道回来离开的路线。

    上官义不知道,白幽灵究竟要带他去往何处?他发不出来声音,全身一动不动。现在的他,就是他手中的玩偶,可他又有什么办法呢?只能任他宰割,操纵玩弄。其实,他这一辈子总是不由自主。年少时家里横遭巨变,他与妹妹失散。少年时,他为还恩情,努力练功,不知昼夜交替。青年时,机缘巧合下与妹妹相遇。刚刚不久,又认了亲,很是欢乐,哀伤也有,但不多。可却飞来横祸,妹妹与自己先后遭白幽灵和手下绑架攻击。而现在自己活着比死了更痛苦,他快要被他毁了,他绝望到几乎无可救药,跟一个呆子几乎没有区别。

    命运才是最大的提线人,而他自己就是命运的玩偶。如今那提线人,毫无疑问就是他眼前那神秘的白幽灵。白幽灵,白衣服,白面具,真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