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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4章 木片信,遥寄思念

    自元灵十三年三月份开始。

    大殷各州陆陆续续,有府县捕快押解来服军役的流放犯。

    算算时间差不多。

    元灵十二年九、十月份秋收,有的地方闹旱灾,有的地方闹洪灾,蝗灾。

    交不上赋税那就只能服徭役。

    九、十月份出发,路途遥远,六七个月抵达西垒塞长城,可不就到伏灵十八年三四月份了。

    流放犯中竟有不少胡州湘绣县人士。

    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

    天天下值后,卫褚便与老乡们蹲坐在玉门关城池城根下。

    望着大漠壮美风光,一边吧嗒吧嗒抽着旱烟,一边聊聊家乡亲朋趣事。

    大漠气候无常。

    进入五六月份后。

    白昼阳光灼烤的盔甲滚烫,入夜后又冷的人直打摆子。

    太多士卒染疾,有的上吐下泻,有的血肉溃烂,仿佛一具步履蹒跚的尸体,隔着很远便能嗅到腐臭味。

    与来自肉身的痛苦相比,内心的煎熬最为折磨人。

    西塞长城士卒多为地里刨食的老百姓。

    看守烽火台其实比种地轻松多了。

    可在家乡,爹娘妻子儿女就在身边,再苦再累内心也是充实的。

    而在西塞长城,士卒们要面对的是一望无垠的黄沙大漠,是比霜雪更寒的燕山月。

    是凶残暴虐的赤焰骑兵。

    还有无孔不入的孤寂。

    白天还好。

    入夜后,那一位位伫立城墙之上,静静遥望故乡方向的烽火台小卒,在高悬明月映照下,活像一尊尊石像。

    韩香见过堂堂七尺男儿,喝了一碗马尿后,便如小孩一样嚎啕大哭,满地打滚要回家找娘亲。

    也见过脸皮薄的,直等夜深人静时,跑出石头房,寻一僻静处,抱头呜呜,哭声之悲戚,仿若女鬼。

    ……

    光阴似骏马加鞭,日月如落花流水。

    恍惚之间,元灵十三年便从指缝间悄无声息溜走。

    元灵十四年,十一月二十七。

    祁连塞烽火台。

    老了十岁的卫褚,一手摩挲着一块长条形的骨牌。

    两块骨牌皆来自于去年那锅马骨头。

    骨是卫褚削磨的。

    ‘沈星烈’‘卫燕奴’六个字是韩香骨用匕尖刻的。

    两块骨牌是卫褚准备回乡后送给妻女的礼物。

    说是要将‘一锅马骨与人狗’的故事讲于妻女听。

    “老韩,快了,下月咱俩就能回去了!”

    卫褚加重力道,两块骨牌早被男人摩挲把玩至如玉一样温润。

    “两年多风霜,这幅鬼样子,也不知你女儿还认不认得出你。”

    卫褚老了十岁,韩香也不似少年。

    两年前浓密乌黑的长发,如今已是枯黄杂乱似鸡窝。

    如女子一样白净的皮肤,也被大漠烈阳晒至黝黑,被风沙割裂至粗糙。

    “会的!不论我变成什么样子,燕奴一定会认出我的!”

    卫褚信誓旦旦道。

    ——

    知道韩香与卫褚下个月就要回去了。

    三十来位湘绣县老乡,将两人逼仄石屋塞得满满当当。

    一众人等,也就韩香一个人会识文断字,自然担当起了落笔重任。

    玉门关没笔墨纸砚,却休想挡得住老乡们的思乡之情。

    有人将屋里床板拆了,用斧头劈成长条。

    有人偷偷溜进灶屋找炭,被巡逻士卒发现,被长官用鞭子抽的鬼哭狼嚎。

    有人抽出钢刀,要放血作墨。

    卫褚赶忙阻止。

    最后韩香甩甩手腕,抽出绑缚于小腿上的匕首。

    “爹娘,俺是大柱,俺想您二老了。”

    “他妈的,兖州口音?滚蛋,老韩与老卫是要南下胡州!”

    “翠儿,我是孩他爹,告诉爹娘,我想他们了,再告诉小蛋,我也想他,翠儿,我最最想你,爹娘老了,小蛋才四岁,家里家外就你一人,我……”

    “打住打住,太多了,一根木片撑死也就刻二十个字,酝酿好了再上前。”

    “翠儿,我是孩他爹,我想爹娘小蛋,最最想你,我很好,勿念。”

    “多了多了,减去两个。”

    “翠儿,我是孩他爹,我想爹娘小蛋,最最想你,我爱你。”

    ……

    元灵十四年,十二月初三。

    大漠黄沙漫天。

    祁连塞烽火台。

    卫褚一边打着军体拳活络气血抗寒,一边说道:“大约五六岁时,跟着爹娘去县上赶集,途中遭遇一小伙山匪拦路抢劫。”

    “生死危机关头,一青年剑客路见不平。”

    “身形如风间,手中三尺青峰如灵巧翻飞的绣花针,山匪似秸秆般倒下一大片。”

    “从那天起,我便立誓要成为一位仗剑天涯,嫉恶如仇的侠客。”

    “我曾削棍作剑,糟蹋了家里三亩油菜地,爹娘轮番上阵,差点没把我打死。”

    “当爹爹将木剑斜置于墙,一脚踩断,我便知道,我的侠客梦碎了。”

    卫褚苦涩一笑,继续道:“后来我的梦想是当个富家翁,手头有二三百亩良田,住着二进大宅院。”

    “再也不用穿剌肌肤的粗布麻衣,餐餐有肉,顿顿有酒。”

    “我曾迫切想要长大,想像爹爹一样当家做主。”

    “届时我想要什么就买什么,我要糖葫芦吃到吐。”

    “后来,爹娘老了,我长大了,开始下地。”

    “我才发现锄头那么重,太阳那么烈,流进嘴里的汗水是比眼泪还要咸的。”

    “我是什么时候长大的呢?”

    卫褚思量了一小会,道:“是在十一岁那年。”

    “那天爹娘进山采摘药草,将夏收的麦子晒在院里,千叮咛万嘱托,让我一定要看好。”

    “午后困乏的我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我是被娘的呜呜哭声惊醒的。”

    “外头下了雨,很大很大的雨,将麦子全淋湿了。”

    “娘跪在地上,哭声特别绝望。”

    “爹站在雨中,一动也不动看着我,他的眼神是那样失望。”

    “娘的哭声、爹的眼神,仿佛无数根从四面八方射来的箭矢。”

    “那些箭矢,彻底扎死了我心中的童年小人。”

    “自那一天起,我便长大了。”

    透过了望窗观察塞外的韩香骨好奇道:“后来呢?”

    “后来,童年小人一点点腐烂,直至灰飞烟灭。”

    “长大成人的我,像是一具只为生存而忙忙碌碌的行尸走肉。”

    “直到遇见我家娘子。”

    卫褚询问道:“老韩,睡过女人吗?”

    韩香摇摇头。

    卫褚:“那种感觉太充实了,太幸福了。”

    “女人……不不不,应该是我家娘子。”

    “不管在外面遭了多少难,吃了多少苦,只要能搂着我家娘子,那种奇妙的充实感、幸福感,轻易便可将任何苦难杀得丢盔弃甲。”

    “后来啊,我左手搂着娘子,右手搂着女儿,看着她们母女俩熟睡的面庞,我就觉得自己成了这世间最勇敢的人。”

    “胆敢伤害她们母女之人,即使君王,舍得一身剐,我也要把皇帝拉下马。”

    说这句话时,卫褚捏着拳头,眼神坚毅,像是换了一个人。

    不再是苟且偷生的流放犯,更像是顶天立地的大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