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不是神明啊》 第1章 牵丝戏,菩萨变脸 咚咚咚咚……锵! “大殷十三年,荧惑西坠,血月高悬……” “天……漏了!” 咚咚咚咚……锵! “自那之后,灵机起复,??妖魔横行,世人苦难……” “有妖魔,喜把人心肝,熬成一锅汤……” “有妖魔,穿着金装,画个人样,道貌岸然坐高堂……” “妖魔当道,野鸡也敢称凤凰,狐狸扮作俏新娘……” “倒反天罡!倒反天罡!!??” 恰逢中秋,正值傍晚。 半边烧焦似的天空,恰如一道奔腾的血河,挂在那里。 玄华村破庙前,好戏正在上演。 一老一少,身后背着大大的木箱,双手拉着悬杆丝线。 一人操控着张牙舞爪的妖魔,一人操控手拿红缨枪的小孩儿。 妖魔和小孩儿,俱是木偶。 以牵丝控制,便能活灵活现的在三尺红台上,杀的难分难解。 牵丝戏,就是木偶戏。 也有人称其:傀儡戏。 近几年牵丝戏这一行,要说谁风头正盛,那无疑是伏龙镇的高长寿。 从九年前开始,本是默默无闻的高师傅,突然间像是开了窍,每年都会创作出几个新戏本。 新颖的神仙妖魔设定,以及有趣,并且爽感十足的故事,让高师傅逐渐成为整个凤来县,乃至洛洲城的牵丝戏大家。 此刻师徒二人演着的,就是今年大火的新戏本……红孩儿历险记。 若不是玄华村村长,咬牙花费重金,还打着玄华村走出的名人,适当回馈家乡的温情牌,否则也不可能在这中秋时节,将档期正满的高师傅请来。 只是有些不巧。 这会儿恰逢饭点,村里的老人,陆续寻到自家看热闹的孙儿,撵着让回家吃饭。 为了让孙儿听话赶紧回家,口中甚至还不断恐吓:“小心天黑了,被妖魔抓走吃掉……” 于是刚才还乌泱泱的观众,瞬间化作鸟兽散。 “师父,人都走了,咱还演什么……演给谁看呢?”高见秋操纵着牵丝线,让红孩儿一枪,将师父高长寿操控的虎妖刺倒。 牵丝线,虽说秀的也是操作,但却异常枯燥且无聊。 哪有前世哥几个打王者荣耀来的爽? 可能是穿越前,抱着一腔热血,烧了樱花国神厕,冥冥中积累不少功德。 高见秋穿越后成了艺术工作者,觉得这个世界的戏本太枯燥,就忽悠着师傅编了几个华夏的神话故事。 没想到这一改,不得了,不得了。 一炮而红。 高见秋摇身一变,成了牵丝戏大家的徒弟,戏迷们见到他,都得客气的称一声:小高先生。 可想到他本来能成为民族英雄,并享受族谱单开的殊荣。 即使高见秋已经穿越九年,每每想起这些,仍是有些怅然。 “呵呵……玄华村近些年常有人失踪,请咱们来,可不是演给人看的……”高长寿见宝贝徒弟有些无聊,便故作神秘的压低声音,想引起高见秋的兴趣。 “不给人看,难道给祂看?” “嘿!还真是给祂看,李村长要还愿,希望祂能保佑玄华村……” “这会儿没观众,活动活动手指,别使那么大劲儿。”对这个九年前心软捡来的徒弟,高长寿可是格外疼惜。 这宝贝徒弟满脑子天马行空的念头,简直是戏神降临。 所以高长寿对高见秋有着殷切的期待,他希望自己百年之后,徒弟能将牵丝戏发扬光大。 用徒弟的话说,就是牵丝戏要走出洛洲城,走出大殷皇朝,逐渐国际化,并对外进行文化输出。 “好嘞,师父。”高见秋松活松活手指,瞅了眼庙里端坐的菩萨。 “嗯?” 这一瞅,却是让高见秋心中一惊。 “菩萨……这么调皮吗?” 他以为错看了,又狠狠眨巴两下眼睛,希望更聚光一点。 高见秋刚刚看到低眉垂目,面露慈悲的菩萨,竟然对着他……吐了吐舌头!! 只是这次再聚睛看去,确实无异常,心里不由自嘲:连续五六个小时的演出,兴许是累的有些迷糊。 高见秋也不在多想,重新打起精神,认真操控着木偶。 三尺红台上,好戏仍在上演。 人虽散,但锣镲不停,这是规矩。 牵丝一动,仙人递剑。 悬丝一颤,妖魔急退。 一举一动,十指操控。 仙魔生死,一念之间。 天边的火烧云,早已隐去,不知何时腾起的乌云,遮蔽高悬的圆月。 三尺红台上,烛火闪亮,影影绰绰间,戏台上的妖魔,好像真个在吃人。 也许是红台上的烛光映照。 庙里的菩萨……低垂的眼眉竟慢慢抬起,抿着的双唇也渐渐张开,森然的寒光在口中乍现。 慈悲的双目中……一片血红。 突然…… 一条红色的绸带,直冲戏台而来。 顷刻间,庙中的菩萨变了脸!! 噗! 温热的血浆,溅高见秋一脸,他抬头瞳孔猛缩,还带着震颤。 呃? 他看到了什么? 他的师父高长寿,被一条红绸贯穿心脏,红绸上血液伴着腥臭的粘液,滴在戏台上。 哪是什么红绸? 分明是……长长的舌头! “师父……!” 戏台上,正扑向妖魔的红孩儿骤然摔落,而妖魔也没了支撑,倒在地上。 高见秋看着眼前刺目的红舌,还有师父胸前鲜红的血,手足无措。 意外发生的太突然,他还有些懵。 高见秋想试着去拽动高长寿胸前的长舌,却又害怕加重师父的痛处。 然而。 未等他多想,长舌便猛的收回,卷起一捧热血,连带着还有一颗……热腾腾跳动的心脏。 “秋儿啊……师父……不疼……别哭……将……将牵丝戏……发……发……呃……”高长寿吐着血沫,身躯震颤,举起手想要拭去高见秋眼角的泪。 手臂陡然一软,没了生息。 死不瞑目。 “师父……” 高见秋抱着师父的身躯,声嘶力竭的呼喊,奈何高长寿瞳仁中光亮逐渐涣散。 他猛的抬头,怒视庙中的菩萨。 发现祂嘴角带着血迹,手中端着一颗心脏,正啃的香甜。 极致的愤怒和恐惧,会让人失去理智。 还哪管对方是不是菩萨? 高见秋从身后木箱中,抽出一把短剑,就朝着庙里的菩萨,直刺而去。 这是他十三岁时,师父送他的礼物。 因为他对师父说过,以后想当仙人,保护师父,并以此剑斩尽天下妖魔。 他来这个世界九年,和高长寿相依为命,早已将他当做至亲之人。 可如今师父没了,他的心空落落的。 这一剑带着愤恨,带着恐惧,还带着如前世炸毁樱花国神厕般的惨烈。 一往无前。 咔嚓。 普通铁剑,竟刺进了菩萨金身。 然后。 咔嚓咔嚓的开裂声,顺着泥塑金身上不断延伸的裂缝,连绵不绝。 吼。 非人的怒吼,伴着金身四溅的残块。 高见秋用手臂护在面部,忍受着泥块儿击打的疼痛,他察觉到有东西从高台上站了起来。 咚。 一声重响,伴随着狂暴的风,在小庙中肆虐。 高见秋被风吹的使劲眯起眼睛,抬头看向高台之上。 那里原本端坐的菩萨,已经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一只丈许高,通体漆黑,好似黑玉雕琢的……大蛤蟆!! 刚才的声响和狂风,只是它站起又坐下便引起的动静。 “该死啊……还我师父命来!” 高见秋面对妖魔,潜意识中的恐惧,在不断提醒他。 快逃!快逃! 但他心中的恨意,犹如牵丝引线,操控着他的身体,再次举起手中短剑刺了上去。 当。 咯滋。 金戈之声,伴着铁器划过琉璃的刺耳声,黑玉般的大蛤蟆身上,连印子都没有。 咔咔咔。 似是端坐高台装的太久,蛤蟆妖魔的身躯有些僵硬,只是低个头,就发出关节摩擦的响动。 猩红的双眸中,倒映出高见秋再次挥剑的身影,像是三百年前,它坐在池塘边,看到从眼前飞过的蚊虫。 冰冷,漠然。 唰。 于是它口中弹出绸带般的舌头,裹住高见秋的脖子,将他拉至身前。 舌头尾端,灵活穿透高见秋的胸口,卷出了那颗充满怒火,恨意滔天的心脏。 随意的,如同摘下一颗熟透的苹果。 高见秋挣扎的动作,蓦然一顿,整个身躯随即松软下来。 蛤蟆妖魔吞下心脏后,高见秋的尸体便被它甩飞出去。 卡啦。 尸体恰好砸在三尺戏台上,高见秋像是没了牵丝线支撑的木偶,瘫在那里。 咕呱。 建起两百年的菩萨庙,轰然倒塌。 似乎不会有人再记得,有只蛤蟆穿上金装,也曾坐在庙堂的高台之上。 …… …… 不知过了多久,几个穿着黑衣的人影,鬼鬼祟祟的出现在倒塌的破庙前。 “爹,您真神了,果然像您说的那样,中秋月圆,蛤蟆大仙会显灵啊!”说话的年轻人,正急不可耐的上前,去翻动高长寿身后的木箱。 “呵呵……可惜了,这蛤蟆大仙一走,以后这条生财之道就断了。” 说话之人,赫然是村长李山水,只是他看着倒塌的菩萨庙,脸上没有丝毫可惜的神色。 “没就没了,爹,您不说了,做完这一票,往后就有使不完的银子吗?”李大郎翻动着高见秋的箱子,满不在乎的说道。 “那是自然,老二你小子小心点,那可是孤本……”李二郎翻找的动作太急,李山水赶忙过去提醒。 “放心吧爹,你看……都收拾好了,对了,这个染血的,还要吗?”李大郎拿着个被血沁染的木偶,递向李山水。 李山水目光扫视,见是个人形木偶。 赤面髯须,身披金甲红袍,三目怒视,脚踏风火轮,左执金印,右举金鞭。 看起来威武勇猛,但他没什么印象。 “不要了,染上血,太晦气!” 李山水嫌弃的摆摆手,催促着两个儿子,??“赶紧收拾好,将尸体处理掉!” “好勒!” …… 夜色静谧。 乌云散去后,明月再次普照山河。 自然,也照进玄华村外的一处沟壑。 清冷的月光,照见沟壑中堆积着的无数白骨。 阵阵阴风吹过,好似鬼哭。 死于非命的师徒二人,就躺在垒垒白骨中。 高长寿的尸体,脸朝下趴在一旁。 而高见秋,脸朝上,怒目圆瞪。 胸口的血窟窿,早已染透衣衫,看不出是否还有鲜血流出。 高见秋身体一侧,是那尊因为染血,被李家父子嫌弃丢掉的人形木偶。 或许是月色下的白骨,反射出微光。 恍惚间。 那尊木偶被鲜血沁染的双眼。 似乎……亮了一下。 与此同时。 一股高远,宏大的气息,从虚空坠落。 第2章 苏醒后,天官赐福 那股气息坠落后。 又一闪而逝。 惨白的月光下,高见秋怒睁的双目中,一点微光渐起。 如星星之火,呈燎原之势,越来越亮。 有那么一刹那。 高见秋的眼皮颤动了一下。 紧接着,眼皮便开始猛烈抖动。 直至。 “吸……”??????高见秋像是溺水的人,被拉回岸上,贪婪地大口呼吸着空气。 然后猛然坐起,却一脸茫然。 身上有些不适……太安静。 他低头。 “我心呢?” “呃,好像被大蛤蟆吃掉了!” 高见秋摸着胸前,很是疑惑。 自个明明没心脏,胸口只剩个不流血的肉窟窿,怎么还能活着? “难道炸樱花神厕……有功德?” “是了,数千万冤魂的怨念,数亿人的恨意……” “那我现在是僵尸?活死人?” “不管了,活着就行,师父,该起……”高见秋想叫起师父,却突然怔住。 九年来的习惯,让他一时忘记。 师父……已经死了! 莫名的空洞感,席卷而来,他跪在散碎的白骨堆上,无声哭泣。 片刻后。 高见秋抹掉眼泪,吃力地将高长寿翻过来,轻轻为其抚上双眼。 “师父……我知道您太累,只是睡着了,别害怕,秋儿会一直陪着你。” “师父……我会替你报仇的。” 沧澜大陆有妖魔,人类中自然有炼气士,还有武者,修至高深处,可与妖魔抗衡,高见秋想报仇,就要选一条路。 可高见秋想到那大黑蛤蟆的模样,强烈的恐惧就奔涌而出,身躯会止不住的颤抖。 这是个体生物,面对强大天敌的本能反应。 于普通人而言,妖魔像是一座山,横亘眼前,强大得让人绝望。 “给我扛住啊!”高见秋怒吼着,用力捶打自己空荡的胸口。 既然要报仇,就要克服对妖魔的恐惧。 一拳,又一拳。 高见秋生生砸到自己吐血,渐渐的,竟真的不再抖。 只是有些累,加上之前失血过多,昏昏沉沉的,他准备睡一觉,没力气可爬不出这沟壑。 环顾四周,想找个东西当枕头,却看到那尊被自己鲜血沁染的人形木偶。 他也不嫌弃,拿起尺许长的木偶,平放着,就要躺下。 却在这时…… 轰~隆隆!! 高见秋脑海中骤起雷霆,浩浩荡荡的雷鸣,似要荡尽四海八荒。 他震惊的无法言语。 只因脑海中的场景太过骇人。 【北天门-紫微宫】 【西天门-勾陈上宫】 【东天门-妙言宫】 【南天门-凌霄宝殿】 …… 巍峨高耸的建筑,不断在高见秋脑海中对接,融成更加庞大的建筑群落。 天庭!天庭!天庭!! 弘大的诵念声,荡起金色涟漪,散发无量光华。 浩荡磅礴的气息,只是意识投影,就压的高见秋五体投地。 最后高见秋面前,如星河决堤,撒下金色光幕。 而光幕后的背景……是整个天庭! 【天官赐福已觉醒!!】 【神降投影……是否开启!】 “……!!” “哈哈哈……” 高见秋先是一愣,随后放肆大笑,留着泪的模样,有种难言的心酸。 【天官赐福:神降投影……是否开启!】 …… “开启!”神降是什么,高见秋不清楚,但不妨碍他先开启再说。 即使结果再差,能比现在更惨吗? 【天官赐福:开始神降!】 …… 【北天门无法开启……神降失败!】 …… 【西天门无法开启……神降失败!】 …… 【南天门无法开启……神降失败!】 …… 无法开启! 神降失败! 失败!失败!不停地失败! 高见秋从最初的喜悦,变成木然。 “那个……统……系……系统啊。” “要不……咱歇会儿?”高见秋有点说都不会话了。 【……】 【检测宿主实力……】 【……】 系统长久的的沉默,让高见秋格外忐忑。 【强制神降……开启!】 “强制……神降?”高见秋一愣,首先想到的是急了,系统祂急了! 可很快就被新的提示吸引。 【检测与雷部正神羁绊达成!】 【神降……开始!!】 “我与雷部正神……有羁绊!?” 高见秋一愣,双眼瞪得像铜铃。 只见浩瀚的天庭建筑群中,一处神殿中,蓦然升腾起恢宏的金色光柱。 随后光柱似穿透层层空间,从高见秋面前的虚空坠落,注入他手中的傀儡。 刹那间,他手中傀儡金光大胜。 然后傀儡陡然加重千万倍,砸穿堆叠的白骨,陷进地面,只露个脑袋。 高见秋钻进白骨堆中,薅了半天,也没将其薅动分毫。 【天官赐福:宿主为牵丝戏傀儡师,当前能力……悬丝控傀!】 【王灵官/斗战投影】 【状态:神明傀儡】 【司职:护法/神将】 【司控:雷霆/火焰】 【功法:灵官诀/驱邪缚神】 【境界:地支(初始战力)】 …… 【香火值:0】 【提示??:杀戮妖魔,众生传颂,可得香火,香火可提升神明实力,香火越盛,神明傀儡越强。】 …… 【掌控度:0/100(白)】 【提示:操控神明傀儡战斗,可增加掌控度,掌控度越深,神明傀儡发挥的战力越强,宿主可获得战力反馈。】 …… 【天赋:三尺红台……可开辟虚空战台,解析构建妖魔投影,模拟斗战。】 …… “没想到是祂,道教护法尊神……雷部三十六将之首……” “100点的掌控度倒是不高,但后面颜色什么意思?难不成还有绿色,蓝色……最后出个彩色?” “三尺红台,模拟斗战……人机?” 高见秋盯着掌控度和三尺红台一栏,面色古怪。 他是越看越熟悉,越看越亲切。 于是抱着感恩的心,再次看向天官赐福投下的光幕。 【战力同步……是否开启!】 “真能……战力同步?”????高见秋原本以为【天官赐福】,只负责降下神明投影,附身傀儡上,没想到还有意外收获。 “那就试试……” “开启!” …… 【初始战力同步中……】 …… “嘶……” “痛痛痛痛痛痛……痛啊!” 高见秋没坚持几秒,就被山呼海啸般袭来的巨痛淹没。 太TM痛了! 他感觉自己身体,从细胞,到经脉,到筋骨,再到皮肉,乃至脏腑,都被远超其承受能力的巨物,硬生生撑爆。 然后重新构建,再次撑爆,又再次构建,一遍又一遍。 痛的他是昏迷,又苏醒。 苏醒又昏迷,如此反复。 高见秋再次从昏迷中睁开眼时,已经过去一天一夜。 身上痛感已然消失,但他脸部肌肉仍不受控的抽搐。 为防止自己变成尼古拉斯.四哥,高见秋摇晃着,就要站起身。 谁知刚一动身。 咔嚓,脚下一空,双脚穿透层叠的白骨,陷进泥土中。 高见秋脸一黑。 索性直接直接开启天赋。 既然无法适应力量,那就在斗战中适应! …… 【天官赐福:斗战投影构建中……】 【黑玉蛤蟆-通灵境-初期】 【灵官傀儡-地支境-初期】 【模拟斗战……准备!】 …… 嗡。 高见秋眼中,空间像纸盒子般,快速折叠搭建,最后形成三尺见方的戏台。 尺许高的黑玉蛤蟆投影,人立着,站在台上,还是有不小的压迫感。 高见秋则是以上帝视角,俯视戏台。 他双手不同以往那般依靠悬杆控线,而是从指尖延伸出二十四根透明牵丝线,与戏台上的神明傀儡链接。 他手指试着引动牵丝线,戏台上的王灵官脚下风火轮便飞速转动;牵丝线震颤,王灵官便左手掐诀,右手开始挥动金鞭。 如此尝试几次,高见秋便知道如何操控眼前神明傀儡。 而此时,眼前也恰好出现提示。 【模拟斗战……是否开启!】 “开启!” 高见秋迫不及待地确认。 毕竟穿越到这个世界九年,他的双手早已饥渴难耐! …… 三尺红台上,光影闪烁。 黑玉蛤蟆长舌卷动,如红绸涤荡,笼罩整个战台,咕呱之声不绝,若洪钟大吕,震耳欲聋。 而高见秋操纵着灵官傀儡,脚下风火轮转,快如电闪,九节金鞭挥动之间,伴随巨大的金鞭虚影,砸向妖魔。 高见秋一次又一次,不厌其烦地模拟斗战,对于力量的运用也越来越纯熟,同时神明傀儡的掌控度也在增加。 【使用灵官傀儡:掌控度+1】 …… 【使用灵官傀儡:掌控度+1】 …… 【使用灵官傀儡:掌控度+1】 …… 第101次战斗结束后,高见秋没有继续开启模拟斗战,而是看向眼前光幕。 【掌控度:101/1000(绿)】 与此同时。 模拟斗战中的投影,也发生了改变:黑玉蛤蟆-通灵境-中期。 而灵官傀儡,则变成了地支-中期。 “掌控度为白色,灵官傀儡能发挥地支-初期的实力,掌控度达到绿色,便是地支-中期,对应妖魔通灵境-中期……” 高见秋通过模拟战斗,不仅适应了骤然获得的力量,并且随着灵官傀儡的掌控度提升,他的实力又再次暴涨。 “可惜灵官傀儡初始战力只有地支境,后续境界想要提升,看来只能通过香火之力才行。” “接下来……我需要将师父安置好!” 高见秋挥手,深陷地面的灵官傀儡飞入怀中,然后他跨步走至高长寿尸体前,就要抱起。 却在这时…… 嗷。 一声穿透性极强的怒吼,从身后传来。 高见秋转身,瞳孔猛的收缩。 他的双眸中,一头巨兽腾空跃起,正挥动巨爪,直扑而来。 第3章 妖魔乱,神明反噬 这是一头形如蜥蜴的妖魔。 通体灰褐色,类似穿了外骨骼护甲,若妖魔,又似移动的骷骨。 九米多长的体型,挥动的利爪上,嵌着米许长的利刃,犹如三把锋锐的长刀,空气肉眼可见的有了形态,像布匹般被分割。 高见秋望着蜥蜴妖魔身上的泥土,想到脚下如刀切般散碎的白骨堆,恍然大悟。 这里是它休眠的巢穴,脚下白骨,是它吃干净的猎物。 呼~呜。 蜥蜴妖魔挥来的巨爪,带着鬼啸。 离得太近,高见秋甚至能看到蜥蜴妖魔眼中,对自己的的蔑视,还有贪婪。 砰。 巨大的撞击力,将高见秋脚下骷骨震得粉碎。 伴随着同样巨大的反作用力。 蜥蜴妖魔身躯一滞,犹如被人踢动的大皮球般,倒飞而出。 伴随着咔嚓咔嚓,无数骨头茬子被碾碎的脆响,蜥蜴妖魔在白骨堆中翻滚数圈后,迅速站起,用和体型不成正比的灰白色眼睛,警惕的盯着高见秋。 “真结实!” 高见秋感叹着拍拍手中的灵官傀儡。 挨了蜥蜴妖魔一爪,身上却连个印子都没。 灵官傀儡经历神明附身后,似乎也是脱胎换骨,非金非木,却沉重异常。 若非高见秋境界、实力同步提升,以普通人之力,根本无法撼动。 蜥蜴妖魔显然休眠许久,被惊醒后急需血肉弥补空荡的肠胃。 即便已知眼前猎物不简单,仍是不甘心的再次扑来。 只是这次,它身上肤色骤变,灰褐色皮膜化为纯白,晶莹如玉。 通灵境的妖魔,没有修行方法,妖力全凭猎杀、吞食猎物血肉蓄积而来。 为了吃掉高见秋,蜥蜴妖魔不惜消耗妖力,它开始拼命。 近百次与妖魔的模拟斗战,让高见秋知道狮子搏兔,亦需全力以赴。 刚才没有立下杀手,是因为第二次遭遇真实的妖魔,他有些激动。 第一次,他是猎物。 第二次,它是猎物。 弱小与强大,已经发生逆转。 高见秋抛出怀中木偶,虚空中灵官傀儡光华大涨。 轰隆一声。 定睛看去,尺许高的灵官木偶已然消失,化为一尊五米多高,周身淡金色光晕笼罩的神明金身。 神明金身赤面髯须,金甲红袍,脚踏风火轮,左手执印,右举金鞭,无比威武。 高见秋双手十指,延伸出二十四根透明牵丝线,与神明金身链接。 随着高见秋十指微动,面前的神明金身好似被注入灵魂。 额前的竖眼,徐徐睁开。 冰冷,漠然。 在高见秋灵活的操控下,神明金身脚踏风火轮,挥动手中九节金鞭,朝跃至半空的蜥蜴妖魔砸去。 随着金鞭落下,虚空中,悠远神圣的力量,在眼前凝聚。 那是一道近五米宽,四十多米长的九节金鞭虚影,也同时朝着蜥蜴妖魔镇压而去。 半空中蜥蜴妖魔,惊得双眼暴凸。 近九米多长的身躯,在金鞭虚影下显得弱小无助。 轰~隆。 神明金身一击之下,蜥蜴妖魔便化为齑粉,而金鞭余势带起的狂风,吹散了沟壑内的烟尘和骷骨。 一道巨大的金鞭裂痕,刻印在沟壑中。 …… 【使用灵官傀儡,掌控度+1】 【击杀灰玉骨蜥-通灵初期……香火值+100】 【当前香火值:100】 【当前掌控度:102/1000(绿)】 …… “通灵境初期的妖魔,才100点香火值?” 高见秋盯着那香火值后的数字,只觉得任重而道远。 …… 解决完灰玉骨蜥,高见秋便背着高长寿的尸体,出了沟壑。 曾经的菩萨庙只剩残垣,师徒二人的家当早已不见踪影。 但这些暂时都不重要,高见秋现在只有一个念想,就是赶紧让师父入土为安。 最后,他将师父葬在了玄华村北侧的山林中,那里风景不错。 葬在这里,还能时刻提醒他不忘报仇! “师父……您放心,我一定会将牵丝戏发扬光大……” “您老先歇着……很快我会再来看您的……” “我会提着它的脑袋……来为您祭奠!” 高见秋重重的磕头,然后起身。 当他擦去眼泪时,却蓦然一惊。 仿佛有很重要的东西,正从身体内被剥离。 他急忙查探身体,发现并无异样,也只能暂时压下疑虑,先回伏龙镇再说。 …… …… 两天后。 伏龙镇北街,赵二姐私房菜馆。 往日没有演出通告时,高见秋便会跟着师父来这儿坐坐。 只是而今,熟悉的位置,少了个人。 唯有驻场的说书人,仍如往日般,声情并茂的讲着故事。 “小高先生几日不见,变的高壮许多。”高见秋正听的认真,一道妩媚的声音传入耳中。 他知道这是赵二姐,又来撩拨自己。 若是往日,高见秋必然会有些害羞。 可如今,他面不改色。 从玄华村回来后,高见秋终于察觉到自己的异常在哪里。 不是身体,而是情绪! 他开始变的漠然! 很多事情,都无法让他生出太大的情绪波动。 高见秋想过他最大的不同,就是比之常人没有心脏,却依然活着。 五情者:怒、喜、思、悲、恐。 对应肝心脾肺肾,所以心为喜。 但即便没有心脏,至多就是变得冷静,却不可能变得如他这般漠然。 那种变化,就像是原本属于人的情感,正在从其身上剥离。 他想了很多。 最大的可能就是……神降。 传说中诸天神明,维持三界秩序,端坐天庭之中,犹如亿万年不变的星空。 他们无欲无求,所以冰冷,漠然。 高见秋以凡人之躯,操控神明。 似乎开始反噬。 或者说……正在被同化!! “小高先生,好像变得更俊俏喽。” 赵二姐摇曳生姿的走过来,将丰腴的身子,半搭在高见秋身上。 哪知意料中应该脸红的小高先生,却没有反应。 “多谢夸赞。” 高见秋端起茶杯,淡然的看向赵二姐。 “哎呀~” 赵二姐有些无趣,就要走开,却似不小心般身子一晃。 随后,某种柔软的物体,便挤压到高见秋脸上。 “菜馆的馒头……这么大吗?” “噗嗤……” 高见秋一本正经说骚话的模样,让赵二姐觉得很有意思,笑的身前一弹一弹。 每次见到高见秋,这伏龙镇有名的俏寡妇,必然会挑逗一番。 只是今时不同往日。 小高先生……平静的吓人。 “最近镇上不太平,小高先生尽量少出门……”赵二姐丰润的红唇,不死心般贴在高见秋耳边,呵气如兰。 “妖魔?” “嗯。” “什么时候?” “三日前。” “伤亡多少?”说起妖魔,高见秋便来了兴趣,在他眼中,这可是香火值。 可惜,那时他刚好在玄华村。 “张家十六口,王家二十三口,还有老李家,老赵家,老郑家,被吃了二百四十九人,另外……” 赵二姐瞥了眼高见秋,发现他面色沉静,才又继续开口:“还有周家母女二人!” 啪。 手中的茶杯,蓦然粉碎。 “二姐,她们在哪儿?”高见秋脸上看不出喜怒。 没了心,便不知喜悦。 现在,就连怒意,也在变淡! “应该还在县衙那边,想见的话,可以找张仵作……” “先将人安置好再说!” 赵二姐怕他想不开,赶忙又添了句。 她是真害怕高见秋脑袋一热,冲动的去找妖魔拼命。 妖魔吃人的世界,这种事太常见。 以至于妖魔,成为普通人心中的禁忌,闻之色变。 “二姐……谢谢!” 赵二姐愣愣的望着高见秋离去,直到那挺拔的身影消失在门口。 她的心中仍在犹疑不定。 “刚才他眼中……那是?” 轰~隆隆! 门外明明是晴日,却乍现雷声滚滚。 …… …… 凤来县的县衙,设在伏龙镇。 高见秋背着木箱,沉默的跟在仵作身后。 “这堆是张家十六口,全在这儿……” 仵作抬抬下巴,示意高见秋看过去,“那堆是王家的二十三口,这边是老李家,老赵家……东边那堆是老郑家的九口。” 仵作只是转转头,努努嘴,便将三天前妖魔作乱的受害者,全部介绍完毕。 平整过的地板上,摆着密密麻麻的大木盆,上面做了标识,让人能很快知道死者基本信息。 当然,也仅限于知道这一堆是哪家的,那一堆又是哪家的。 毕竟眼前这些装在大木盆中,被苍蝇乱哄,蛆虫拱进拱出,散发着恶臭的肢体残骸,能分清是哪家的,已经不错了。 惨! 真的惨!! 高见秋自认阅片无数,看过无数血腥惨烈的重口电影。 可现在仍紧皱眉头,已经强咽下好几次呕意,他是真怕自己哕出来。 至此,他对妖魔,又有了新的认知。 妖魔修行到一定程度,确实拥有不弱的智慧,有的大妖魔,或许比人还聪明。 但本质上,它们仍是野兽进化而来,凶惨是本性。 人吃野兽,妖魔吃人。 公平不公平,高见秋懒得计较,他又不是人奸。 他只想找到作乱的妖魔,将其弄死。 “西街的周家母女呢?” 高见秋沙哑着嗓子,递上一角碎银。 这种恶劣的环境,没有好处,即使久经尸场的仵作,也不愿过来。 “嘿嘿……” 仵作颠颠手中碎银,满意的揣进口袋。 “周家母女在停尸房,上面的意思是今夜就要烧了。” 仵作神秘兮兮的凑到高见秋身前,说的很小声。 “停尸房?”高见秋一愣,眼神闪烁。 别家都是大通铺,一盆又一盆的装着,周家母女有何特殊,死后能单独安放? 吱呀。 老旧的木门,发出令人牙酸的惨叫,停尸房内的环境,比外面要好的多。 周家母女两人,安静的躺在木板上。 高见秋上前掀开白布,面无表情。 走到一侧,再次掀开,瞳孔一缩。 脑海中的记忆,平淡的像是打开了泛黄的老相册,熟悉而陌生。 “见秋哥,妖魔为什么要吃人?” …… “见秋哥,你见过仙人吗?” …… “见秋哥,再过些年……我就可以嫁给你啦!” …… “见秋哥……” …… 周小花。 高见秋的青梅竹马。 只是如今青梅身上纵横交错着裂痕,残破的像刚拼接好的木娃娃。 记忆中包浆的竹马,倒还吱吱呀呀。 “火化后,帮忙寻块儿好地方安置吧……”高见秋再次递给仵作几颗碎银。 “有妖魔的消息,优先告诉我!” 然后高见秋便在仵作惊愕的神情中,转身离开。 “呵呵……” 走出停尸房,高见秋不知为何想笑,可他就是笑了。 青梅竹马,喊了他九年见秋哥,还说要嫁给他的周小花……死了。 可他竟然没有太多感伤,现在就连想起师父,似乎也没之前那般难过。 五情之悲,似乎也开始逐渐剥离。 高见秋突然生出莫大恐惧。 来自神明的反噬。 似乎远他比想象中……更加可怕! …… …… 伏龙镇,县衙后院。 数十位姿容娇艳的歌姬,狗趴着跪在地上,摆出羞人的姿态。 透明的薄纱,让身前身后的春光,若隐若现,而县令大人没发话,她们便不敢动。 县令赵崇此刻手中拉着铁链,肥胖的大脚踩在“美女犬”光洁的背部,眯着眼听手下汇报。 “大人,可以放心啦……” 凤来县县丞周明,脸上正带着谄笑,小心翼翼的对赵崇道,“镇魔司传来的消息,他们折了人,还和以前一样,什么也没发现。” “呵呵……” 赵崇轻蔑一笑,接着大手一挥,“接着奏乐,接着舞……!??” 刚才还沉闷压抑的县衙后院,伴随靡靡之音,再次莺歌燕舞。 第4章 杀猪妖,神仙当狗? 小院中。 高见秋正操控灵官傀儡,在三尺红台模拟斗战。 从县衙回来后,他狂刷掌控度。 因王灵官能降妖除魔,驱邪缚神,所以其对妖魔有先天性压制。 以至于高见秋每场战斗,都追求速战速决,不仅自身斗战经验越加丰富,掌控度更是飞速提升。 【使用灵官傀儡……掌控度+2】 …… 【使用灵官傀儡……掌控度+2】 …… 【使用灵官傀儡……掌控度+2】 …… 【掌控度:1002/10000(蓝)】 高见秋身躯猛的一滞,随即轻微颤抖,脸上青筋暴起。 紧接着,身上散发的气息更加强悍。 高见秋这时才察觉,自己竟是从白天练到深夜,连续刷了十四个小时的掌控度。 白色到绿色,每次模拟斗战,掌控度+1,而绿色到蓝色,掌控度则是+2。 而不知不觉间,掌控度再次突破。 【灵官傀儡:地支境-后期】 对应妖魔境界:通灵境后期。 笃笃。 这时敲门声响起。 高见秋将来人送走后,沉默着打开了手中纸条。 东街……秦家。 …… …… 三十分钟前。 伏龙镇东街,秦家。 今日秦家老祖母过九十大寿,秦家开宴九十桌,赴宴者近千。 此时虽已夜深,整个院落内仍是灯火通明,宾客往来间还在觥筹交错,笙歌艳舞不绝,热闹死了。 不知何时。 天上月色开始暗淡。 “秦老板,你家这灯笼……呃……真不错,还能挂在天上,哈哈哈……” 有喝醉的宾客,举着酒杯,打着酒嗝,对着家主秦川开着玩笑。 “灯笼?什么灯笼!” 秦川与宾客碰杯后,疑惑的抬头。 只见头顶不知何时起的大雾,雾中确实有两盏红色灯笼,正明灭不定。 哐啷。 手中酒杯掉落,秦川抖如筛糠,身子直往凳子下出溜。 “哎哟……秦老板这酒量不胜往日啊,这还没喝多少,怎么就……” 咔嚓。 正准备嘲笑秦川酒量不行的宾客,话未说完,就直挺挺的后仰倒下。 没了脑袋的脖颈处,鲜血泉涌而出。 离近些的宾客,被喷溅的鲜血浇到,晕乎乎的扭头一看,双腿骇的一软。 顷刻间,酒意化作冷汗。 凄厉的惨叫声,顿时响彻整个大院。 “爹~啊~” “娘~啊~” “妖……妖……!” “魔……魔……!” 近千宾客惊骇欲绝,纷纷哭爹喊娘,愣是凑不出一句整话。 刚才还宾主尽欢,热闹奢靡的寿宴,瞬间乱做一团。 瘫坐在地的秦川,瞪大双眼。 一头十二三米长的猪妖,正从黑雾中徐徐显现。 那两盏红灯笼……是它的眼睛。 猪妖浑身缭绕着妖气,猪鬃似利箭倒插在背,森白獠牙上,还沾染着血迹。 庞大的身躯,走在秦家后院中,犹如猛虎进入羊圈,闲庭信步。 猩红的双目,盯着四散的人群。 残忍,贪婪。 这些……都是它的食物! …… 而此时。 高见秋正背着木箱,腰间挎着短剑,推开了秦家大门。 扑面而来的穿堂风,裹带着刺鼻的血腥气,吹动他灰白色的衣角。 鼻隙间,萦绕着熟悉又陌生的气息,他知道……那是妖气。 …… 整个秦家后院,都被黑色妖气笼罩。 恐怖的猪妖,猫戏耗子般将所有宾客撵至角落。 巨大的猪嘴往前一拱,舌头一卷,就是好几个宾客惨叫着,被猪妖数尺长的獠牙碾碎。 秦川瘫坐在地上,不逃也不叫,只是口中不断重复着:“逃不掉……逃不掉!” 他被吓傻了。 惊恐,绝望的宾客,像是一群鹌鹑,畏畏缩缩的挤在墙角。 然后眼睁睁看着最前面的人,被猪妖的血盆大口,一层一层的吞食掉。 比死亡更大的恐惧,就是你只能睁大眼睛,看着死亡一步步靠近,却无能为力。 后院的宾客们,彻底崩溃。 “哈哈哈……娘!” “嘿嘿嘿……爹!” “谁来救救我们……!” “呜呜……我不想死!” 正在进食的猪妖,猛然抬头,猩红的双眸,望向被妖气笼罩的上空。 它察觉到了陌生的气息。 唰。 像是拨云见日,浓厚的妖气骤然露出一个大洞,惨白的月光透射而入。 砰。 有重物坠落,秦家后院一阵晃动。 猪妖连带着被惊醒的宾客,全都伸长脖子望去。 只见。 一个尺许长的木箱,披着月光,安静的立在那里。 猪妖疑惑的走过去,鼻尖抽动,哪知才刚触碰到木箱。 咔嚓。 猪妖被突起的动静,吓得身躯一滞。 紧接着,便看到木箱四面摊开。 等看清里面只是一尊人形木偶后,猪妖脸上露出人性化的嘲弄。 它知道这是人类用来表演的木偶,于是抬起蹄子,就要将之踩碎。 饭桌大的猪蹄,与尺许高的木偶,形成鲜明的对比,结果似乎不言而喻。 然而。 猪蹄下的木偶,突然大放光华。 “唧~” 蓦然间,大难临头的压迫感。 让猪妖发出一声惨叫,急忙收蹄,转身,跃起,就要跳墙逃跑。 这时。 一道粗大的雷电,撕裂黑暗,照亮整座秦家后院,径直落向腾至半空的猪妖身上。 轰。 猪妖巨大的身躯,在空中一滞,随后重重的砸进地面。 轰~隆的雷声,这才响起。 噗~噗~ 强烈的冲击,使得疯狂四溅的土石,撞碎数十个宾客后,方才止息。 踏,踏,踏。 死里逃生的宾客,听到脚步声,茫然的看向正迎着月光……缓缓走来的高见秋。 腿一软,跪了一地! 高见秋没去理会跪倒的众人,而是将神光隐去的灵官傀儡重新收起,背在身后。 然后他走到猪妖身前,并指,点向它硕大的头颅。 “告诉我……” “黑玉蛤蟆……在哪儿!” 月光下。 高见秋长身而立,手指缭绕火焰,望着眼前猪妖,神情漠然。 十几米长的猪妖,躺在大坑中。 将近五成熟的躯体,缭绕着焦臭的烟气,它已经奄奄一息。 这头猪妖,单论修为,比玄华村那头蜥蜴妖魔强不少。 可即便再强,它也只是通灵境中期。 而这个境界的妖魔,他杀过数百次。 猪妖灯笼般的双眸中,此刻尽是惊恐,那是生物面对死亡的恐惧。 对于高见秋的问话,它听懂了。 但眼中除了恐惧,哀求,唯独没有答案。 “很抱歉,你失去了……活着的价值!” 高见秋话音一落,并起的双指直接捅入猪妖眉心,火焰喷涌而出。 猪妖双眼剧凸,随后牛车大的脑袋,轰然化为灰烬,碳化的脖颈处,没有鲜血。 【击杀黑鬃猪妖-通灵中期……香火值+200】 【使用灵官傀儡,掌控度+2】 【当前香火值:300】 …… 【王灵官司控:雷霆/火焰】 【使用神霄雷法:香火值-150】 【使用三昧真火:香火值-150】 …… 【当前香火值:0】 【掌控度:1004/10000(蓝)】 …… 看着降为0的香火值,高见秋撇撇嘴,杀个通灵境中期的妖魔,不仅没有攒到香火值,就连杀蜥蜴妖魔那100点香火值,都搭了进去。 白衣飘飘,踏月而来,雷霆火焰信手而出,旁人眼中就是活神仙。 但强行装逼的代价,还是让他有些肉疼。 解决完猪妖,高见秋没去理会现场将之奉若神明的宾客,而是漠然离开。 此番出手,算是让王灵官出现在世人眼中,但没有找到黑玉蛤蟆的踪迹。 他很失望。 …… “牵丝戏高长寿的徒弟,竟然能杀妖魔?”县太爷赵崇把玩着茶杯,似笑非笑的盯着县丞周明。 “是的大人,秦家老祖母寿宴,现场宾客死了两百多人,但生还的七百多人亲眼看到,都说他是神仙。”周明被盯得汗毛直立。 脚下的一地陶瓷玉器碎片,说明县令的怒意,只是暂时压制。 他赶紧拿出佐证,证明自己所说无误,眼角下意识瞥了眼县太爷把玩的茶杯。 那是用人顶盖骨打磨而成,是从十几岁少女头上,生生敲下来的。 “神仙?呵呵,若让这神仙……给我当狗,你觉得如何?” “呃……”周明有些语塞,但想到县太爷的手段,赶紧回道:“当然没问题,您是青天大老爷,他再厉害,也是归您管着。” “哈哈哈……好,说得好!”县太爷赵崇狂笑不止,紧接着看向周明,面色一冷,“那你……操办去吧!” “好……好的大人,属下告退!”周明退出房间后,悬着的心方才落地。 他立在门口整整衣冠。 果然。 身后便传来清脆的皮鞭声,还有女子隐约的啜泣。 第5章 众人求,灵官供奉 天刚亮。 伏龙镇北街的街坊四邻们,就发现个奇事儿。 平日里镇上这些见到普通百姓,莫不是鼻孔朝天的富豪老爷们,今日都格外老实的站在高家小院门前。 看起来足足有上千号人,从北街排到了南街,却愣是无人吭声。 安静的让不明真相的人,有些发毛。 吱呀。 这时,小院门打开。 高见秋看着眼前乌泱泱的人群,也是一愣。 虽说昨天耗费香火值,存了刻意在这些伏龙镇富豪面前“卖弄”的心思。 但这有钱人之间,消息传播的可真够快的。 “高先生出来了!” “高先生好!” “昨天看的不清楚,今天再看,果然是仙风道骨……” “是呀是呀,俊的一塌糊涂……” …… “安静!” 眼前这么多人,一旦开始说话,那场面嗡嗡翁的,端是让人心烦。 高见秋声音不大,却似惊雷,刚才菜市场般的闹腾景象,刹那止声。 离着近的人,望着高见秋平静的样子,猜测其喜怒,有些惊疑不定。 “人太多,你们选两个带头的进来!” 高见秋扫视一眼中人,便扭头回了小院。 乌泱的人群再起骚动。 很快。 这些富豪老爷们,就选出三个代表,在大家殷切的期盼中,进了小院儿。 “请……!” 高见秋见进来的三人有些拘谨,便示意他们坐着说。 “好嘞……” “多谢高先生!” 三人麻溜的各自搬把椅子,坐成一排,腰杆儿挺的倍儿直,似等待老师训话的学生。 “说说吧,你们什么想法。”高见秋知道这些人来意,也懒得拐弯抹角。 “高先生,在下是南街粮行的庄贤,左手边这位是南街绫罗坊的刘三姐,这边是有家客栈的赵本轩。” 坐在中间的庄贤,依次将几人简单介绍。 粮行,布行,客栈,只是三人,就垄断了伏龙镇的衣,食,住,怪不得能被选做带头人。 “嗯……” 高见秋端起茶碗抿了一口,点头示意庄贤继续说。 “高先生晓得,从大殷十三年,灵机起复,至今已有1300余年,虽然大殷成立镇魔司,专门处理妖魔事件,但妖魔之乱,仍是难以禁绝……” 庄贤小心翼翼的查看高见秋神色,发现其并无不耐,才又接着说。 “妖魔以人为食,普通人面对妖魔犹如蝼蚁,我们每年给衙门,给镇魔司提供钱粮资源,希望能落个身家安稳,但伏龙镇妖魔吃人的事情,从未断绝过,而且越加频繁……” “直到昨夜在秦家,见到高先生以仙法诛杀妖魔,我等才知伏龙镇还有您这位神仙,希望高先生今后能护我等周全。” 噗通。 庄贤说罢,竟是从椅子滑落,跪在地上,直接磕起头来。 “希望高先生能护我等周全!” 刘三姐和赵本轩见状,也是有样学样,跪在地上不起来。 不是他们脸皮厚,懂什么能屈能伸,而是几人昨夜在秦家,看着身前相识之人,被猪妖一层一层地吃掉。 他们……被吓破了胆。 “人太多……” “高先生尽管开口……”庄贤见高见秋欲言又止,以为对方是想要好处,于是赶紧表态。 自个几人穷的就剩钱了,只要钱能解决,其他的都不是事。 “人太多,我护不住……” “既如此,那我等三人愿聘请高先生,作为我三家的客卿,您看如何?” 庄贤三人眼神交流,既然不能护持所有人,那就只护持他们三家就行。 至于其他同来的,在生死面前,所谓的生意伙伴……算个屁! “呵呵!” 高见秋盯着三人,扯动嘴角,三人的心思他自然明白,但他可不想小打小闹。 三人被高见秋盯的额头冒汗,正心思忐忑不已时,高见秋终于开口。 “我之本领,源自天上神明……”高见秋说到这里,手指一勾,屋门大开。 灵官傀儡从中飞出,哐的一声,落至三人面前。 望着眼前发散着光晕的灵官傀儡,几人恍惚间似看到一尊伟岸的神明,伫立在云层之上,漠然俯瞰众生。 三人情不自禁的顶礼膜拜。 神降过的灵官傀儡,虽说目前只能发挥地支境的实力,但神性是完整的,那种神圣,超然的气息无法掩盖。 “这便是我所说神明……都天大灵官,在人世间的化身,我无法护持所有人……但他可以!” 高见秋起身,居高临下的俯视着三人。 “高……高先生是说……让我们把这位神仙……迎回去?” 庄贤抬头,看看高见秋,又看看灵官傀儡,神情中有着难以置信的惊喜。 昨夜这灵官傀儡大放光华,继而降下雷霆诛杀妖魔,可是所有人都看到的。 “想啥呢?” 高见秋有些无语。 让你们迎回去,我用啥? “你们如我这般,请一尊在家虔诚供奉,只需日日诚心念诵:护法尊神,都天灵官,太乙雷神,威灵显化!” “届时……便能无惧妖魔!” …… …… 时间在不经意间溜走。 来不及感叹,三天就过去了。 高家小院内 【香火值+1】 …… 【香火值+1】 …… 【香火值+1】 …… 【当前香火值:10571】 【掌控度:3969/10000(蓝)】 【境界:地支-后期】 高见秋撤掉三尺红台,望着光幕上不断刷屏的提示,嘴角上扬。 从告知庄贤几人请灵官傀儡回去供奉,到现在也只过了三天。 而这三天,他的收获可谓巨大。 第一天就收获几百点香火值。 第二天飙升到三千多点。 第三天香火值更是直接破万。 庄贤这些生意人,是普通百姓眼中的富贵老爷,是上流人士,他们一旦开始供奉灵官傀儡,便会引发争相模仿的风气。 结果,比高见秋原本设想的好太多。 从初始的几百人,到现在上万人,并且这个人数还在快速增长。 毕竟整个伏龙镇,可是有数万人。 目前灵官傀儡掌控度还未饱和,暂时无法提升境界,短期内按这个香火值上涨的速度,绝对够用。 笃笃笃。 就在这时。 小院的大门,再次被敲响。 第6章 这盛世,非你所见 高见秋打开门。 看到来人后,他却是一愣。 “周叔?” “您有何公干?” 县丞周明他也算熟悉,只是今日突然来访,高见秋有些不明所以。 “呵呵,近些日子,在德阳楼没见你们演出,想着你们是不是遇到困难,便过来看看,老高呢?” 周明比较喜欢看戏,和高见秋师徒二人也算熟识,即使不请自来,也并不觉得尴尬。 “师父出远门了……”高见秋将周明让进来沏上茶水,关于高长寿去世的消息,他没多说。 “哦,那可惜了,老高最爱的桃花酿,他可喝不上喽,走吧,这个点该吃午饭了,有些事,周叔想给你聊聊。” 周明笑的很是亲切,说话也不拐弯抹角,并不使人厌烦。 恰好高见秋也想借着机会,向他询问有关妖魔的事情,便跟着周明出了门。 半个时辰后。 伏龙镇县衙食堂。 黄花梨木长桌上,摆满数十道精心烹制的菜肴。 高见秋看着眼前一桌美味佳肴,即使在穿越前的世界,也异常奢侈。 “来,见秋,别客气,敞开了吃。” 周明给高见秋盛了满满一碗米饭。 “谢谢周叔。” 接过米饭,高见秋没有假惺惺的扭捏作态,直接夹起块儿东坡肉塞进嘴里。 软而不烂,肥而不腻。 人间美味! 周明不断给高见秋夹菜,脸庞上,挂满老父亲般的笑容。 “见秋。” 周明只是轻叫一声,高见秋便放下碗筷。 “没事,你吃你的,我说我的。” 高见秋摇摇头,“师父教过我,长辈说话时,要认真听着。” 长辈~ 周明笑容愈盛,“没事,你先吃,吃完我再说。” “好。” …… 一刻钟后。 高见秋放下碗筷,从衣袖里取出手帕擦了擦嘴。 “周叔,我吃好了,你说吧。” 周明端起酒盅,一饮而尽。 “见秋啊,可知这一大桌菜要多少钱?” 高见秋不确定道:“十两银子?” 周明点点头,又摇了摇头。 “放在外面饭馆,十两银子差不多,可在这儿,在县衙的食堂……一枚铜板。” “一枚铜板?!” 高见秋有些惊讶,即使以穿越者的身份,有公费吃喝的概念,可还是觉得夸张。 周明拿起茶壶,为少年填满茶杯。 “你应该知道税收。” 高见秋点点头。 “凡大殷百姓,不论经商还是种地,但有所得,必须交税。” “老王今年收三十斤粟米,必须得给衙门交税十斤。” “赵四今儿卖菜,净落六十枚铜钱,就必须得给衙门交税二十枚。” “不论咱们大殷,还是其它皇朝,凡沧澜大陆之人,一生两件事无法逃避。” “一是呼吸,二是纳税。” 周明再饮一杯酒,继续说道:“像这样满桌珍馐美味,别人吃得十两银子,也就是万枚铜板,而衙门中人,只需一枚。” “因为另外的九千九百九十九枚,花的都是纳税人的钱。” “多少老百姓,难以温饱?” “多少孩子,饿的皮包骨头?而所谓的官老爷们却炊金馔玉,山珍海味。” “仅伏龙镇县衙一天浪费的粮食,便能填饱起码两千百姓的肚子,若换成银子,购买糙米,那就更多了。” “你应该知道,古今往来,为何那么多人削尖了脑袋想叩开庙堂之门。” “莫说做官,饶是小小的捕快一职,便可爷传儿,儿传孙,世世代代,传承无尽。” 听君一席话,胜似一席话。 高见秋眉头微皱,既有震惊,也有不解,不解周明何意。 看着高见秋紧皱眉头,周明甚是满意。 “吃饱喝足了,走,周叔领你去快活快活。” 周明起身,招呼着高见秋。 两人很快离开县衙。 …… 伏龙镇是凤来县的经济重镇,各项设施,包括基础建设都极为全面。 两人走在伏龙镇的中轴主干道上,背负双手的周明,忽然指向不远处一座豪华酒楼。 “德阳楼,别说伏龙镇,即使在整个凤来县,也是最顶级的酒楼,掌勺师傅都是宫廷退下的御厨。” “酒楼里有吃喝,还有说书、杂技、唱曲等助兴节目。” “酒楼明面上的掌柜唤作张闲,实则是县太爷私产。” 高见秋有些恍惚,因为这个地方,他之前和师父经常来,不是吃饭,太贵吃不起,而是表演牵丝戏。 不多时,周明与高见秋来到此行目的地。 伏龙镇最高端的青楼,男人的天堂,县太爷赵崇的后花园……群芳阁。 高见秋抬眸望去。 入眼皆是花红柳绿的衣衫,还有那薄纱无法掩盖的圆润春色。 空气中,弥漫着好闻的胭脂味,风中,飘荡着银铃般的脆笑声。 周明和高见秋刚跨上群芳阁的台阶,立刻便有老鸨扭动腰肢款款上前。 “周大人,您来了,快,二楼……” …… 一炷香后。 二楼雅间的门,突然被推开,数十个群芳阁,最漂亮的红倌人鱼贯而出。 老鸨在最末尾,恭恭敬敬关好房门。 雅间内,周明面色古怪,看着高见秋通红的耳根,开口问道:“怎么?看不上这些庸脂俗粉?” 高见秋呼口气,摇摇头,“我年纪小,怕把握不住!” 周明:“……” 顺手将桌上的糕点推过去,周明询问道:“你都十三四了,按说也到了年纪,老高没给你说过青楼的事儿?” 见高见秋点头,周明自认长辈,有义务为小辈科普,“大殷皇朝绝大多数青楼,大抵都分清倌与红倌。” “何谓清倌?何谓红倌?” 高见秋有些好奇,另一个世界可没机会见这许多花样。 周明微微一笑,捏起一枚糕点,“所谓清倌,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卖艺不卖身。” “所谓红倌,专指那些无一技傍身,做皮肉生意的女子。” 高见秋恍然。 周明继续道:“别的地方不知道,但这群芳阁的清倌,十有八九都来自自贫苦人家。” “她们五六岁的懵懂年龄,便被爹娘卖到青楼。” “绝大多数会被青楼专人打小培养,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样样都得精通。” 周明自顾自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高见秋为他再斟满,想说什么,却不知从何说起,只能沉默。 “大部分清倌,都能度过十数年衣食无忧,勉强安稳的好日子。” “等过了双十年华,群芳阁便会为这些清倌人梳拢。” 高见秋疑惑道:“梳拢是什么意思?” “所谓梳拢,即是拍卖初夜权。” “拍卖?!” 高见秋惊愕,简单两个字,却藏着无数心酸。 周明讥嘲一笑,道:“伏龙镇也好,凤来县也罢,那些平日里慈眉善目的士族老爷们,每到群芳阁梳拢夜,便会迫不及待蜕下人皮,露出野兽般森寒的獠牙。” “为了初夜权,这些人会咬的不可开交。” “可他们不知,群芳阁每一个清倌人,第一次初潮后,都会被送往县太爷府上。” 高见秋眼睛瞪得像铜铃。 “那些老爷们,不会发现吗?” 周明淡然一笑,道:“整座凤来县负责接生、查验女子的稳婆、医婆,全是县太爷的人。” “再者,就算知道了,又能怎样?” “大殷皇朝是他殷家的,而凤来县是赵大人的。” …… 午后。 太阳终于出来了。 伏龙镇东街,周家府邸。 高见秋见到了周明的妻儿。 妇人约莫二十七八左右,容貌极美,冲他柔和一笑。 周明儿子大概五六岁,粉雕玉琢,犹如瓷娃娃。 “夫人,去准备些糕点茶水,送到后花园来。” 周明挥手示意。 “好。” 妇人轻点臻首。 …… 周府后花园。 周明与高见秋坐在凉亭中,享用下午茶。 “见秋啊,所谓士农工商,王侯将相,大抵可分为上层阶级与下层阶级。” “下层阶级是悲哀的,一家人吃不饱饭,爹娘便将儿子卖给上层阶级,当奴做仆。” “爹娘重男轻女,却绝不愿将幼女卖给朱门,只会送进青楼,因为青楼给的多。” “幸运的,守着几亩旱地,日夜操劳,一年到头勉强糊口。” “不幸的,莫说生什么大病,一个小小风寒,便能致人死地。” “为了活着,将田地贱卖,病是治好了,可赖以生存的地没了。” “走投无路之下,成为士族的佃农,自己一辈子、儿子一辈子、孙子一辈子,子子孙孙,世世代代,再无翻身可能。” “见秋啊,你和老高虽说在牵丝戏这行当内,也算名人,但三教九流中,却仍属下九流……” 周明看向眉头紧皱的高见秋,笑问道:“你可知,我为何要带你去县衙食堂,还有群芳阁?” “你可知,我为何要与你讲这么多?” 高见秋点点头,“我这个神仙,被县太爷看中了~” “聪明!” 周明冲少年竖起大拇指。 “所以,你愿意为县太爷效力吗?” …… …… 伏龙镇北街。 赵二姐私房菜馆,今天没有开门。 但却有人。 捕快张三翘着腿,坐在大堂正中的方桌前,吧嗒吧嗒抽着旱烟。 赵二姐则坐在方桌对面。 此刻方桌上搁着三样物件。 中间是一个小巧精致,浑白如玉的瓷瓶,瓶身上的红纸写着:穿心散。 玉瓷瓶左边垒着五十根黄灿灿的金条,右边则是张三那柄锋芒逼人的长刀。 四周,伫立着几个身着黑衣,腰悬长刀的县衙捕快。 没人发一言,气氛凝重的令人窒息。 “这都半个时辰了,二姐呀,你到底考虑好没有?” 旱烟抽的口干舌燥,张三起身来到四方桌旁。 左手抓来两根金条,右手拿起长刀。 “生与死,荣华富贵与黄土埋骨,你到底选择哪个?” “为什么?” 赵二姐紧抿着嘴唇,满脸憔悴的盯着张三,“见秋与你,与周县丞与县太爷无冤无仇,你们为何非要杀他?” 张三挑眉,“你个小寡妇懂个屁。” “周大人这叫未雨绸缪。” “县太爷欲将那小子收下当狗,为了这小子,周大人不惜亲手撕下凤来县的面皮,露出内里血淋淋的骨肉,只为释放他内心的贪婪。” “无论何人,即使是神仙,只要有了贪欲,便能轻松控制。” “如果那小子同意当县太爷的狗,周大人会亲自将他送回高家小院。” “至此,整座凤来县,那小子将是两人之下,百万人之上。” “两人,指的是县太爷和周大人。” 赵二姐听得心惊肉跳,急忙询问道:“倘若……倘若他拒绝呢?” “呵呵~” 张三露出满口白森森的牙齿,“赵二姐,你这不是在明知故问吗?!” “那小子除了他师父,平日与你走得最近,若周大人没谈成,今夜你想法子约他至此,将这穿心散倒入他的食物中……” 砰。 赵二姐重重一拍桌面,霍然起身,怒视张三,“滚出去,否则我便将你方才那些话,还有县太爷与周县丞的险恶居心,告知他。” “呵呵~” 张三皮笑肉不笑,眸光阴沉如水,“好,很好。” “真是想不到,赵二姐还是硬骨头。” “嘿嘿……” …… 伏龙镇东街,周家府邸后花园。 周明双手捧着茶盏,掌心一片湿润。 “从一开始……” “你就没有想过为县太爷效命吗?” 望着已经走远的高见秋,周明眼神闪烁,口中喃喃自语。 第7章 杀机现,牛车装头 下午三点。 赵家府邸正堂。 县太爷赵崇正在享用铜火锅。 脚边趴着四个小妾。 至于周明,则是双膝跪地,额头紧紧贴在冰凉地板上。 “他和她都不同意?” 赵崇夹起一片鲜红羊肉,轻轻放进沸水中。 “是的大人。”周明回道。 “可知为何?” 赵崇不解道:“这数十年来,从未有人拒绝为我效命,也从未有人敢拒绝我给的好处,如今,却同时出现两个。” “大人,属下亦不知。” 周明喉咙蠕动。 “杀了他,将他的头颅砍下带回来。” 赵崇漠然道:“我倒要看看,他是否真是神仙。” “遵命,大人。” 啪叽。 赵崇将煮熟的羊肉片扔到地上。 四位浑身寸缕不挂的小妾,立刻如饥肠辘辘的恶犬,争相抢食。 …… 五点。 周家府邸主卧房。 身着甲胄的周明,取下挂在墙上的佩剑,悬佩腰间。 绣床上,稚子已然熟睡。 女人柔情似水的眼眸里满含忧愁。 “夫君,有张三和县衙那么多捕快,你又何必受这奔波之苦?” “结局早已注定,无法更改,我能做的,便是送他最后一程。” 周明轻轻握了握女人温软素手,柔声道:“去睡吧,不用等我,我要很晚很晚才能回来。” “万事小心。” “好。” …… 六点。 赵二姐私房菜馆。 “往日无论刮风下雨,都未见歇业,莫非今日二姐有事?” 高见秋看着紧闭的大门,有些疑惑。 拒绝了周明的好意,高见秋也不好意思再问他关于妖魔的事情,于是想到赵二姐这里,看看能否有意外收获。 只是如今菜馆大门紧闭,他思索片刻,就要转身离开。 却在这时,鼻翼抽动。 他闻到了……淡淡的血腥气,正顺着门缝,不断涌入鼻腔中。 哐啷。 紧闭的大门,被暴力砸开。 高见秋望着大堂正中的景象,瞳孔剧烈收缩。 大堂内的方桌上。 赵二姐披头散发,衣衫被褪至腰间,胸前满是青紫抓痕,双腿间则一片狼藉。 往日蕴含秋水的双目,只剩两个触目惊心,还在淌血的窟窿。 半张着嘴巴,血迹顺着脖颈滑落,口中有浑白之物,有血污。 唯独……没有舌头。 “二……二姐!” 高见秋声音哽咽,轻声呼唤。 “啊……啊……啊……” 赵二姐听出了谁在呼唤,却口不能言,只能报以啊啊的惨嚎。 半个小时后。 高见秋抱着赵二姐的尸体,呆呆地望着地上歪七八扭,却异常刺目的血字。 “周……赵……大人……毒杀……我……不愿……” 高见秋现在觉得自己就是个傻逼。 他以为自己只是拒绝了周明的好意,仅此而已。 可他忘了,那是掌控整个凤来县,一手遮天的县太爷,那是一人以下百万人之上的周大人。 普通人在其眼中,好似圈养的猪马牛羊,无人敢忤逆,无人敢拒绝。 他们才是世人眼中最虚伪阴险,最狠辣残忍的妖魔。 吃人,不吐骨头。 “二姐,您先休息,我去去便来!” …… 七点, 天边晚霞,依然烧得凄美。 高家小院前,周明身着甲胄,背手而立。 身侧张三,连同数十名捕快,黑衣挎刀,手拿重弩。 “周大人,他会回来吗?”张三敲敲手中的旱烟,瞅着空荡的北街。 “从那儿离开,他必然会回来,凭借那件傀儡,他才有实力发泄心中怒火。” 高见秋既然能诛杀妖魔,周明之前自然将其打听清楚。 只是他出手太少,都以为他靠傀儡,不知道自身实力如何。 所以他要求捕快长刀,重弩都带齐,避免出差错。 哒~哒~ 咯吱,咯吱。 脚步伴着车辙的碾动声,蓦然出现在北街口。 “大人,他来了!” 周明转身,就见高见秋赶着一辆牛车,走了过来。 “既然能安排如此阵仗,又何必牵扯旁人呢?” 高见秋离着十几米,停下牛车,声音平静,难辨喜怒。 “我不想置身任何危险之中,毕竟这荣华富贵来之不易,用毒,才更稳妥。” “只是可惜呀……她太有良心!” 周明单手扶剑,声音依旧如之前那般温和,“见秋啊,叔最后再问一次,你真不愿为赵大人效命吗?” “不管问多少次,我都是不愿!” 高见秋绑好黄牛,缓缓向人群走去。 “你可能觉得我在骗你,但我真的希望你能更好,因为曾经的我,也有过梦想。”周明望着高见秋,神情复杂 “十岁时,我的梦想很模糊,我立志要成为顶天立地的大人物。” “十五岁时,我的梦想就像是装满大米的米缸,逐渐清晰,我发誓要成为天下第一剑客。” “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 “看看……多么壮怀激烈的梦想。” 周明苦涩一笑,“二十岁时,我的米缸被现实舀的见底。” “那时觉得能修炼至武道第三境,超凡,就心满意足。” “三十岁时,现实这个小偷,将我的米缸里最后一粒米偷走,临走时还残忍将其打得粉碎。” “那时的我才恍然大悟……” “什么梦想、尊严、人格,在抓心挠肝的饥饿感面前,通通都是狗屎。” 周明语重心长道:“小秋啊,世界太大,而我们太小。” “我们都是微不足道的蚂蚁,竭尽全力想爬出平凡的深渊。” “而县太爷那样的上层人,就是巨人。” “我们待在暗无天日的阴沟里,一直等待……等待某一天上层的巨人路过阴沟旁,他行走时的风能带飞我们。” “倘若有幸能落到巨人鞋面,不求一生一世,只要能跟随他走上那么很小很小一段路,那就是十辈子修来的福缘。” 周明看向高见秋,“见秋啊,我说了这么多,你应该懂吧?” 高见秋轻轻点头。 “为县太爷这尊巨人效命,让他带着咱们尽情畅飞。” “好不好?” 周明的语气里,竟夹杂着一丝哀求。 他真的很喜欢高见秋。 他从眼前灰布长衫的少年身上,看到了曾经那个不愿妥协的自己。 “不好,我讨厌舔狗!” 高见秋说罢,便指着伏龙镇不远处的群山,继续道: “我不愿,不是不懂妥协,因我生来就是高山而非溪流……我们不一样。” “而今天,我身后的牛车,将会装满你们的人头。” 这牛车,原本是赵二姐菜馆,用来送泔水的。 第8章 兵戎见,好剑好快 有道是。 话不投机,就兵戎相见。 “攻!” 高见秋心意坚决,周明也不再纠结,而是果断下令。 他确实欣赏对方,但当被拒绝的那刻起,结果就已经注定。 忤逆县太爷的人,只有一个下场。 就是在痛苦中死去。 “嗖……嗖……嗖” 数十根弩箭,密集的像用箭矢编织的网,带着尖锐的啸声,罩向高见秋。 周明的视线随着射出的弩箭移动,他想看看高见秋要如何应对。 进而判断,是否值得他出手。 望着扑面而来的箭雨,高见秋没有躲避,漠然的双眸中,不仅有杀意。 还有雷霆酝酿。 噼啪。 刺目的电光,在虚空中猛然乍现。 高见秋眼中映照的密集箭矢,刹那间,灰飞烟灭。 【使用地支境-神霄雷法……】 【香火值-150】 【当前香火值:18736】 从清晨,到此时。 过了一个白天,香火值再次狂涨八千多点。 看到这种变化,周明瞳孔缩小,按剑的手一紧。 突然出现的雷霆,闪到他的眼,也刺痛他的心。 武道九境,需要打熬筋骨,开辟气海搬运气血,最后再洗经伐髓,褪去凡身。 炼体,搬血,蜕凡,这便是武道前三境。 可仅仅前三境,却有多少武者搬血难成,无法蜕凡? 因只有褪去凡胎,才能成就先天。 武者凭借先天之气,便可洗炼出不可思议的神通。 神通护体,最后才能铸就金身不坏。 先天,神通,金身,到此中三境才算圆满。 至于上三境:御空,天象,武神。 十岁时的周明敢想,十五岁时敢试,二十岁时还敢拼一把。 但三十岁时的周明,早已放弃。 而今,周明已然四十岁。 武道修行三十年,也才第二境,搬血大成。 二境大成,离着三境蜕凡只有一线之隔。 于周明而言,却似远隔山海。 可他刚才看到了什么? 一位十三四岁的少年,眼前虚空乍现雷霆? 这是法术? 还是五境大能,洗炼出的神通? 当敌人实力不清时,该如何解决? 周明没有思考,便做出决断。 “换箭,攻!” 散开的数十位黑衣捕快,听到指令,本能的压下心中震惊。 手中重弩,咔咔作响。 开匣,换箭,射击,还是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呜呜呜。 再次射出的数十根箭矢,带着低沉的呼啸,不似先前刺耳。 却更加压抑,危险。 以高见秋的目力,他能清晰看见射出的弩箭尾部,闪烁着的微弱火花。 穿越九年,大殷镇魔司又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自然知道射向自己的是何物。 霹雳弩,霹雳箭。 大殷皇朝,镇魔司,制式武器。 弩箭头装填火药,箭身中空,藏有引线,发射时,重弩下暗藏的火石会自动打火,点燃引线。 只需要计算好距离,等弩箭刺入妖魔体内后,就会爆炸。 这种程度的爆炸,虽说无法将体型巨大的妖魔致死,但却能减缓其行动,再将其慢慢耗死。 因为弩箭上,不止装有火药,还有能毒杀妖魔的烈性毒药。 这是普通人面对妖魔时,能使用的最强单兵武器。 如今的攻击目标,却不是妖魔,而是一名十三四岁的少年。 “将我当妖魔了吗?” “真小心!” 面对扑面而来的霹雳箭雨,高见秋却在感叹周明的谨慎。 于是他也做出选择。 雷霆,还是火焰? …… 【使用地支境三昧真火】 【香火值-150】 …… 一团拳头大小,淡金色的火焰,凭空出现在虚空中。 高见秋望向已至身前的霹雳箭。 张嘴一吹。 呼。 拳头大的金色火焰,轰的一下,涨大数百倍。 好似一轮大日,定在高见秋身前。 噗噗噗。 数十根杀力惊人的霹雳箭,直直的射进火焰中,尚为发挥出任何威能,就如飞蛾扑火般,被直接气化消失。 “再攻!” 一轮攻击未见成效,周明再次下令。 呜呜呜。 又是一轮箭雨袭来。 可惜还是同样的结果。 周明此时已知道,普通方法对眼前的少年无用。 三昧真火功成身退,便消散虚空。 而高见秋再次踏步上前。 与此同时。 十几米外的黑衣捕快,则齐齐后退。 “难道……还真是神仙不成?” 捕快张三面色一白,手中的旱烟微微颤抖,显示他内心并不平静。 作为武者,虽然只是一境炼体,但也亲手杀过通灵境初期的妖魔。 所以听说高见秋杀死猪妖后,他只是觉得对方应该有些本事。 最多,比他强点。 只是现在,他不敢多想。 高见秋没有任何动作,却能召唤雷霆,火焰,实在太过恐怖。 联想到传说中,动辄移山摧城,劈江断海的神通境大能,他再次默默后退。 直直的,站在周明身后。 呛啷一声。 周明拔出佩剑,明晃晃的剑身,即使天色渐暗,依然反射森寒亮光。 “二境换血武夫,周明,请赐教!” 周明认真行礼后,手中长剑挽花,侧指地面,黑色甲胄下,面色冷峻。 让人不由怀疑,这还是那个在县太爷面前畏畏缩缩的周县丞吗? 可无论是张三,还是其他捕快,都是异常平静,见怪不怪。 一阶文官,在妖魔吃人的当下,如何降服县衙一众捕快……这些从战场退下的百战老兵。 周明自然靠的不是手中纸笔。 而是手中长剑。 此刻他不是县丞,而是曾经那个追求梦想的武夫,周明。 “剑名,清风。” “十年前,县太爷所赠,长三尺三寸,可吹毛断发,亦能轻易切开妖魔皮肉。” “你死,我会割下你的头颅,去找县太爷复命,若我死,这把清风归你,然后……你快些离开伏龙镇……” 周明言罢,体内气血涌动,如山水流淌,哗啦作响。 灼热的气血,使周身空气隐隐扭曲。 叮。 剑声清脆,如晨露落霜。 二境换血大成的武夫,只是一步,脚下青石铺就的地面,就爆裂四溅。 只此一步。 周明已然跨越十几米距离,手中清风长剑,直刺高见秋心脏。 高见秋只看到寒光一闪。 等作出反应时,周明的长剑,已刺穿他的胸口。 武道第二境,搬血境。 对应妖魔化形期。 而高见秋地支后期。 对比武道境界,他才只是一境。 “好剑……好快!” 高见秋被刺穿胸口,却依旧平静开口。 这使得周明心中,猛然一滞。 一股强烈的危机感,涌上心头。 第9章 小侄我,请叔赴死 周明将高见秋一剑穿胸。 不远处的张三,嘴巴直接张成O型。 高见秋看起来强的一批,怎么会被周大人秒杀? 好奇促使张三迈动脚步,就要上前一探究竟。 哪知他刚抬腿就愣住。 眼见着周明身体后跃,极速后退。 退得太快,太急。 咔嚓一声,竟连途中的柳树,都被硬生生撞碎。 “周……” 张三刚想询问周明何故。 却猛然顿住,转身。 原本静谧的高家小院,好似透风的盒子,不断向外发散着金光。 咚。 咚。 沉闷的脚步声响起,如同重锤敲击鼓面。 周围的地面,都在震颤。 突然。 张三双目圆睁。 铜铃般的双眸中,倒映着一尊五米多高,周身金色光晕笼罩的神明。 那尊神明跨过院墙,恰好从张三身前走过。 张三的眼睛,不自觉地跟着神明移动,直到祂站在高见秋身前,转身面向自己。 他这才眨动眼睛。 然后,汗如雨下。 “高见秋供奉的神明傀儡……” “竟然是真的!” 退至数十米开外的周明,望着神武不凡,压迫感十足的神明金身,心中剧震。 “周叔果然厉害,刺得真准……” 高见秋拍拍胸口,那里空空如也。 没有心脏。 “为表示感谢,小侄以悬丝控傀……” ”请叔……赴死!” 高见秋话音一落。 双手十指延伸出透明牵丝线,与身前的神明金身链接。 随着高见秋十指微动,面前的神明金身好似再次被注入灵魂。 额前的竖眼,也缓缓睁开。 冰冷,漠然。 恰如武圣关公,睁眼,便要杀人。 在高见秋灵活的操控下,神明金身脚下凝聚出风火双轮。 瞬间跨越数十米的距离,挥动手中九节金鞭,朝周明轰然砸下。 巨大的力量,使得金鞭割裂空气,形成肉眼可见的气流。 虚空中。 一道近两米宽,十几米长的九节金鞭虚影,也同时朝着周明砸落。 “装神弄鬼,化形期妖魔我都杀过,岂会惧怕一具傀儡……” 周明将高见秋一剑穿心,虽不解他为何没死,但大致判断出其实力。 高见秋能引雷,控火。 这些手段,与练气士的术法很像。 练气九境:引气,筑基,还丹,紫府,元神,洞虚,合道,渡劫……飞升。 他猜测高见秋只有引气境。 也就等同于武道炼体境。 如果是筑基,就和自己同境,自己那一剑,便不会如此顺遂。 刚才的危机感,源自这傀儡出现时,那股漠然,高远的气息。 如今现出真容,周明便再不恐惧。 想到此,周明放声狂笑。 “哈哈哈……” “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 他手中长剑,被血气包裹,延伸出四米多长的赤色气刃。 “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 犹如蕴养剑器十年的剑客,周明朝着神明挥出长剑。 赤色气刃,挥舞之间,晕染出半径四米多宽的扇形剑气,与神明金身砸来的九节金鞭,以及紧随而来的金鞭虚影相碰。 轰~隆。 空气中骤然荡起透明的涟漪。 半空中的周明,身躯一震。 硬接神明金身一击后,他好似流星坠落,轰然砸穿地面。 而九节金鞭余势未消,带起的狂风,让十几米外的捕快们,化作滚地葫芦。 清晰的鞭痕,横跨整条街道。 “周叔不愧是搬血大成的武夫,这身体强韧程度,比通灵妖魔都强。” 高见秋俯视周明砸出的大坑,见他已经爬起,有些感叹。 在玄华村时,神明金身一鞭之下,便能让通灵境初期的蜥蜴妖魔,灰飞烟灭。 如今同样的一击,周明只是轻伤。 武道之路,重在内炼。 如将生铁百炼成钢,不断开发人体神藏,进而超凡入圣。 “咳咳……你这傀儡很神异,大殷皇朝很大,你要小心些……” 周明吐口淤血,弹弹身上灰尘,立在坑中仰望着高见秋。 眼中有欣赏,也有关切。 似乎,他并未将之当作敌人。 “周叔……谢谢!” “侄儿我呀,这就送你上路!” 高见秋自然明白周明的意思。 拥有宝物时,弱小便是原罪。 可他不知道,没有自己操控的神明傀儡,就只是一尊木偶。 周明摇头笑笑。 “小秋啊,看来你这是自认吃定我了,可惜,周叔还有余力。” 周明说罢,牙齿用力。 噗,一口舌尖血,喷在剑身,随之隐没其中。 随后,望着高见秋,面色肃然。 口中轻喝。 “剑……启!” 高见秋蓦然间,头皮发麻。 只觉生死,就这一瞬,仅此一剑。 高见秋不愿坐以待毙。 所以…… 【使用神霄雷法,香火值-150】 …… 【使用神霄雷法,香火值-150】 …… 数十道提示,瞬间刷屏。 与此同时。 周明的清风剑,已然脱离手掌控制,直刺高见秋而来。 其疾如电,形若流光。 可惜,只是似电,而非电。 于是,就见吸收周明鲜血后,化为淡红的清风剑。 恰似刚起飞的幼鸟。 轰咔,被真的雷电击中,坠落坑底。 继而。 噼啪~噼啪。 周明所站大坑,被数十道雷电淹没。 神明金身在侧,高见秋立于坑前。 他漠然的双眸中,周明最后的模样,是其看向头顶被雷霆笼罩的惊愕。 三十六道雷电,五千四百点香火。 毫无意外的,没有让意外发生。 周明死了,渣都不剩。 二境换血大成再强,毕竟不是神仙。 片刻后。 高见秋于烟气缭绕的坑中,捡起被雷电劈出无数裂纹的清风。 收起神明傀儡,漫步走向一众捕快。 …… 夜深了,月色凄凉。 高见秋背着木箱,腰间挎着长剑,赶着黄牛,走在空寂的街道上。 黄牛板车内,装着二十七颗人头。 先是师父高长寿死,再是青梅周小花,现在就连经常撩拨他的赵二姐,也死了。 穿越九年,高见秋活成了孤家寡人。 “尘世里……万千的荣光……总有……诉不完的衷肠……话不尽……这千古流芳……言不止……余音绕梁……” 沙哑戏腔,在夜色中回荡了很久…… 第10章 杀意盛,县令变脸 周明在三十六道雷霆下,灰飞烟灭。 张三和一众捕快的脑袋,也摆在牛车中。 但高见秋的杀意并未减退。 穿越九年,早已认命。 他只想陪着师父高长寿,演好牵丝戏,顺便利用自己的见识,将其发扬光大。 师父死了,青梅竹马死了。 死于妖魔。 可赵二姐只是不愿帮助周明下毒,就落个被割舌,剜目,凌辱清白至死的下场。 在这妖魔吃人的世道中,普通人只是活着,就已经竭尽全力。 不曾想,妖魔残忍,却不敌人心。 周明轻描淡写的一句:她太有良心! 那一刻。 整个世界,在高见秋眼中,都化为黑暗。 所以,今夜他要杀戮。 还要杀个痛快,杀个淋漓尽致。 …… 两刻钟后,伏龙镇东街。 赵家府邸到了。 还未进门,便可听到院中推杯换盏,人声鼎沸,还夹杂着靡靡之音。 两名黑衣捕快蹲在府邸门口喷云吐雾,冷不丁一看,好似两条黑犬。 忽闻脚步声由远而近。 于是两人齐齐抬眼望去。 一抹冰冷入髓的剑光,是这人间最后一眼景色。 人头落地。 血柱喷涌。 两具尸体依旧保持蹲姿,两根旱烟杆,还在升起丝丝缕缕的烟气。 从两具尸体中间穿过,高见秋来到紧闭的朱红大门前。 手掌轻覆大门上,骤然发力。 轰。 大门直接碎成漫天木屑。 高见秋踏过门槛,走过廊道。 漠然看向一侧。 百十名护院的黑衣捕快,正挥刀冲来。 很快。 压抑的闷哼声,绝望的惨叫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声,在夜幕中回荡。 一颗又一颗人头坠地。 每颗人头的脸庞上,写满浓墨重彩的恐惧。 …… 赵府后院,主卧房内。 县太爷赵崇喝的烂醉如泥,正鼾声如雷。 屋内三名少女,被铁链栓在墙上,听着前院连绵不绝的惨叫声,吓得躲在墙角,瑟瑟发抖,仿佛应激的小狗。 惨叫声很快消失。 然此夜并未静谧下去。 因为脚步声渐渐响起。 “嘎吱~” 主卧房门被轻轻推开,血腥气味汹涌激荡。 三名少女抬头,与那漠然的双眸对视。 蓦地惊恐尖叫。 高见秋挥手,烛火中寒光闪烁。 三名少女脖间,三道红线绽开。 鲜血顺着颈部,瀑布般流淌。 待少女再无声息后,高见秋看向仍在打鼾的县太爷。 “我有些累,想早点结束。” “所以……别装了。” 高见秋看向鼾声如雷的赵崇,面无表情。 “唉~” 赵崇轻叹一口气,缓慢坐起身来。 看着像被血水浸泡过的高见秋。 他并未惊慌,神情一如既往地平静。 沉吟了一会。 赵崇扭动床侧的机关,一阵砖石摩擦的声音后,整个卧室都变得更加亮堂。 无数的珍奇宝物,无数的黄金珠玉,将眼前巨大的密室,装填的满满当当。 “饶我一命,都是你的。” 高见秋摇摇头,“杀了你,也是我的。” “聪明。” 赵崇笑了笑,指向角落处。 衣架上,是他的正七品官服。 大红官袍,好似鲜血沁润。 高见秋沉默不语。 “谢谢~” 赵崇道了一声谢,起身走到衣架旁。 一边穿着官服,一边轻语道:“我穿过很多官服。” “到头来,最喜欢的还是这件。” “我也曾经很认真地学习过,想要做个好官……” 穿戴整齐的县太爷转过身来,面向高见秋。 “最后却发现,权利,远比力量要好用。” “而今,你为刀俎,我为鱼肉,迫不得已……。” 赵崇微微一笑。 “还是得用用!” 瞳孔忽的竖立而起,脸上被黑色鳞甲覆盖。 转眼间,他便换了张脸。 “呵呵……” “有妖魔……穿着金装……化个人样,道貌岸然坐高堂啊……倒反天罡,倒饭天罡!!” 高见秋低沉的戏腔,带着戏谑,响彻整个赵家府邸。 赵崇的变化,并未出乎高见秋预料。 周明,二品搬血境的武夫,能杀妖魔。 为何在这妖魔吃人的世道,会对一个普通县令心生恐惧? 赵崇的变化,印证了高见秋的疑惑。 面对高见秋的戏谑,赵崇眼睑开合。 竖立的瞳孔,犹如嗜血猛兽,冷漠地看着爪下挣扎的猎物。 这般模样,以及压迫感。 不禁让高见秋回想起,玄华村那只端坐在菩萨庙,装了两百年金身的蛤蟆妖魔。 只是如今,他再无恐惧。 “七日前,妖魔杀人……” “三日前,秦家猪妖吃人……” “然,除过周家母女,余者皆是富户!” 高见秋举起清风剑,看似询问,实似肯定。 “从第一次穿上这身衣服后,发现我无需狩猎,就可以光明正大地享用血食……” 赵崇像是在回忆。 “那时我才知道,权利原来比力量好用。” “只需付出所谓的金银之物,他们会尽心尽力地将最好的猎物送上餐桌,供我享用!” 赵崇说着走至墙角。 噗嗤,手掌刺入一名少女尸体,将其心脏掏出。 在手中端详片刻后,张大嘴巴,将整颗心脏塞入口中。 随着嘴巴蠕动,暗红色的鲜血,顺着嘴角滑落。 呸,呸。 只是咀嚼几下,赵崇就又吐出来。 “其实,活着时将心脏掏出,吃着才最香甜……” 看着另外两名少女,赵崇一脸惋惜。 “话说回来,无论妖魔,还是人类都会有贪欲,这没什么不好,但你有些出乎我的意料……” “一个牵丝戏傀儡师,下九流的货色,能杀妖魔,已经很神奇了,你能来这里,说明周明已死……” “所以你是怎么做到的?”赵崇撩起官袍,擦拭掉手上和嘴角的血迹,一脸好奇的看过去。 叮。 手腕一抖,剑鸣清洌,便是回答。 高见秋踏步,脚下地板碎裂四溅。 手中长剑穿透空气,发出锐啸,直刺赵崇面门。 然而。 长剑在离赵崇鼻尖不足半寸时,骤然停滞不前,被其握在了手中。 长剑被高见秋寸寸抽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从赵崇掌心生出。 咔嚓。 未等长剑真个抽回,就被赵崇直接扭断。 紧接着。 赵崇布满鳞甲的手掌,缭绕着青色妖气,印上了高见秋胸口。 轰。 高见秋陡然一震。 好似被迎面而来的攻城锤击中,身躯撞碎屋门,跌落院中。 身后木箱随之破裂。 灵官木偶,掉在身侧。 第11章 灭蛇妖,蟾蜍来历 境界划分,不占字数。 武道九境:炼体,搬血,蜕凡,先天,神通,金身,御空,天象……武神 炼气九境:引气,筑基,还丹,紫府,元神,洞虚,合道,渡劫……飞升 妖魔九境:通灵,化形,妖丹,大妖,妖将,妖王,妖皇,妖圣……妖神。 神明傀儡:地支,天罡,地煞,星宿,周天,混元(可意念控傀)。 混元分九重:两仪,三才,四象,五行,六合,七曜,八极,九宫,十方。 …… …… 妖魔赵崇,身形一闪,来到院中。 捡起只剩半截的清风剑,认真端详。 有些感叹。 “十年前,我送给周明,不曾想,今日再次回到手中。” “只是,我还是我,它已非曾经模样。” 咔嚓。 赵崇手腕一震,剩余的半截清风剑,碎裂一地。 踏步,用力。 砰。 地面尘土四散,好似浪涌。 正要起身的高见秋,被赵崇踩进地面。 噗。 鲜血喷在赵崇脚面,他面色一白。 赵崇俯身,手肘枕在膝盖上,俯视高见秋。 从其脸上,他没看到任何恐惧。 这不合理。 人也好,妖魔也罢,都会有恐惧。 “绝大多数妖魔修行有成后,因天赋体质原因,同境界内,都要强于人类武者,还有修士。” “刚才那一掌,足以震杀一境炼体,筑基之流,而你却没死……” “虽然很奇怪,你身上为何没有血气和灵气波动,但这不足以杀死周明…… “难道……还真得依靠这所谓的神明傀儡?” 赵崇目光转向地上的灵官傀儡,却看不出丝毫异样。 但他很谨慎,并未将之拿起。 修行有成的妖魔,强大残忍。 同时,也很狡猾。 “你猜!” 高见秋平静的望着赵崇。 而赵崇,却是危机感从心头乍起。 他极速抽身后退。 眼前金色光华大涨。 一尊五米多高的神明金身,挥动手中九节金鞭,撕裂空气,拖曳着数米长的金鞭虚影,对着赵崇轰然砸下。 砰。 赵崇来不及躲闪,只能曲臂硬抗。 衣袖爆碎,面部黑鳞鼓荡,他硬生生接下神明金身一击。 并且,毫发无伤。 赵崇正要开口嘲讽高见秋,所谓的底牌不过尔尔。 噼啪。 一道雷霆,突然出现。 让整个赵府后院亮如白昼。 也照见赵崇脸上,难掩的惊愕。 “嘶~” “啊~” 赵崇极力躲闪,却快不过雷电。 至刚至阳的雷霆之力,瞬间粉碎他的衣衫,露出黑色鳞甲包裹的身躯。 难以压抑的痛呼,刚从口中发出。 噼啪~噼啪。 紧接着,赵崇便如周明般,被数十道雷霆淹没。 雷霆轰击之下,地面焦黑,结晶,并腾起大片烟气。 烟雾中,一道水缸粗,数十米长的黑影,周身笼罩浓郁的青色妖气。 愤怒的嘶鸣。 并疯狂扭动着庞大的身躯,欲要冲出雷霆的轰击。 奈何,不断落下的雷电,将其死死压制在那里。 体外青色妖气,越加稀薄。 片刻后,雷霆余威消散。 一条四十多米长的黑色巨蛇,盘卧在大坑中,门板大的蛇头耷拉在坑外。 浑身缭绕着焦糊的烟气,散发着微弱的烤肉香,奄奄一息。 【使用三十六道神霄雷法】 【香火值-5400】 【当前香火值:9527】 杀周明时,一万八千多点香火值,加上这次,共计消耗一万零八百点香火。 过了个把小时,香火值又涨一千。 看着【天官赐福】的提示,高见秋嘴角上扬。 他已经得到想要的答案。 赵崇,化形后期,蛇类妖魔。 很强,同境内,实力远超搬血大成的周明。 毕竟三十六道神霄雷法,五千四百点香火值作为代价。 周明直接灰飞烟灭。 而赵崇却本体还在,并且未死。 这足以看出两者差距。 只是。 高见秋仍然觉得,县太爷这条蛇妖,不如记忆中的黑玉蛤蟆。 “嘶” “这就是你供奉神明傀儡,获得的力量?” 蛇妖赵崇,吐着数米长的蛇信子,竖立的瞳孔,正在失去光泽。 咚。 咚。 高见秋悬丝操控着神明金身,九节金鞭缭绕着火焰,犹如巨大的火炬,抵在比之更加庞大的蛇头前。 离着半尺,炙热的高温,就烧灼的蛇妖下意识想躲闪。 奈何,脑袋只能移开尺许,便没了力气。 “不重要,你要死了。” 高见秋漠然道。 “若想不太痛苦地死去,就认真回答我的问题。” “说吧……” 蛇妖沉默许久,才开口。 “玄花村,有座菩萨庙,庙里的菩萨,是只黑玉般的蛤蟆妖魔,你是否认得?” 说起杀死师父的妖魔,高见秋脸上看不出喜怒。 随着神明傀儡掌控度加深,高见秋实力也在提升。 同时。 怒、喜、思、悲、恐。 他的五种情志,也在快速剥离。 越发的冰冷,漠然。 逐渐被同化! 这来自神明的反噬,从他第一次使用神明傀儡,就已经开始。 高见秋最后会变成什么样,他不知道,他只想趁自己还是自己时,赶紧找到黑玉蛤蟆,替师父报仇。 他害怕没有情志后,就连报仇的执念都会消散。 只剩下不断提升神明傀儡的本能。 那样的话,似乎,他才更像傀儡。 “玄华村……菩萨庙苗……黑如墨玉……蛤蟆妖魔……” 蛇妖赵崇尽力检索自己的记忆。 死亡不可怕,但他怕死的痛苦不堪。 “想到了,两百年前,玄华村那边有只黑玉蟾蜍得道通灵。” “只是不知它从哪儿得来的神修之法,能化为庙中菩萨金身,受百姓供奉,一坐,就是两百年。” “蟾蜍?” 高见秋一愣。 “玄华村的菩萨庙,已成残垣,黑玉蟾蜍不见影踪,你觉得,它会在哪儿?” 想到这是蛤蟆别称,高见秋便顺口问其行踪。 “庙里金身散了?” 蛇妖一怔。 “我化作人身隐于朝堂,光明正大吞噬血食,竟不敌那蟾蜍在庙堂之内,枯坐两百年,呵呵……” 蛇妖赵崇自嘲地笑了笑。 “金身既散,或许是欲聚妖丹,没了踪影,显然是找地方渡劫去了!” “渡劫?” 高见秋瞳孔微缩。 “想多了,不是练气第八境的渡劫……” 赵崇看出高见秋的震惊,无所谓的解释道。 三十六道雷霆,早已轰断它的生机,而今不过残喘些许时间。 只为给自己挣个痛快死法。 “妖类得道便是通灵,进而化形,最后凝聚妖丹,方能常驻人形,以人身修行,事半功倍。” “然而此等行经,却违逆了这方天地,将人类定做万物灵长的意志。” “于是,就降下灾劫,阻碍我等成道,此为丹劫!” 妖族,万物灵长,天地意志,阻碍成道,丹劫。 各种新的认知,汇聚脑海。 高见秋穿越九年,原本并不大的世界观。 在这一刻,猛地开阔起来。 第12章 灵官庙,好巧不巧 高见秋抬头。 漠然的双眸,凝视着璀璨的夜空。 他有些恍惚。 仿佛直到此时才发觉,这穿越而来的世界,竟如此之大。 那是曾经作为普通人的眼界。 衣食住行,生老病死。 而今,他已然走上另一条路。 这个世界,犹如一副波澜壮阔,恢宏瑰伟的画卷。 并且,这画卷正在其眼中徐徐展开。 此时此刻,高见秋除了报仇。 蓦然生出一种,想要看清整个世界的念头。 随后身躯一震,豁然回过神来。 “既然凝聚妖丹,需要渡劫,你可知道,那蟾蜍会选择哪里?” 蛇妖一愣。 它刚才,似在高见秋漠然的双眸中,看到了星河闪烁。 于是老老实实地回道。 “妖类有五行之分,黑玉蟾蜍五行属金,若想安稳度过灾劫……” “具体会在哪儿,不太好猜,但想来必然会找个金气充盈之地。” 金气充盈之地? 蛇妖虽然没说具体位置,但高见秋已经明白它说的地方在哪儿。 于是他隔着数米,凝视蛇妖赵崇,意味深长。 “呵呵……” 赵崇被看透心思,却异常坦然。 老子都要死了,你个死蛤蟆却要凝聚妖丹? 想得美!去死吧! 自己不如意时,便见不得别人好。 这不只是人类才有的劣根性。 有智慧的妖魔,也有。 “谢谢。” 高见秋很是诚恳地道谢。 在蛇妖赵崇愣神之下。 神明金身手持九节金鞭,果断刺入其门板大的头颅中。 轰。 三昧真火顺着九节金鞭,化为火柱,穿透蛇头。 “嘶” “你……不守诺……好疼!” 赵崇直痛得蛇躯发颤。 高见秋眼中闪过些许尴尬。 …… 【使用地支境三昧真火】 【香火值-150】 …… 高见秋一时忘了。 地支境的三昧真火,面对化形巅峰的妖魔,还无法瞬间焚化。 依如刚才用出的神霄雷法,三十六道雷霆,也未能让蛇妖灰飞烟灭。 好在蛇妖的脑袋,很快烧成黑炭,并未痛苦太久。 只是死后的身躯,因之前太疼,扭曲得不成样子。 高见秋再次尴尬地摸摸鼻子。 然后,抱起灵官傀儡,转身离开。 …… 【击杀黑鳞蛇妖-化形后期】 【香火值+3000】 【使用三昧真火,香火值-150】 【当前香火值:12230】 …… 夜幕下。 伏龙镇东街,县太爷赵崇无比奢华的府邸,被大火吞没。 …… …… 两天后。 伏龙镇最豪华的德阳楼。 高见秋坐在三楼靠窗的位置,看着街道上的百姓,敲锣打鼓,欢天喜地。 县太爷赵崇的死,仿佛揭掉了普通百姓头顶的阴霾。 他们像是庆祝盛大的节日般,将伏龙镇主街塞得水泄不通 拥挤的人流中,赫然立着一尊六米多高的灵官金身,正由数十名壮汉抬着,在百姓的欢呼雀跃中,被簇拥着前行。 这是伏龙镇富豪庄贤领头,请人制作的灵官金身,表面的彩漆还未干透。 此时正被送往伏龙镇中心,一座腾空的大宅,那里如今刚换得牌匾。 灵官庙。 三个烫金大字,熠熠生辉。 庄贤等人,在看到县太爷那烧成黑炭,依然震慑人心的恐怖身躯后。 就自然促使了灵官庙的建立。 毕竟,这可是真能诛灭妖魔的神仙。 【香火值+1】 …… 【香火值+1】 …… 【当前香火值:39310】 …… 只是两天时间,在这妖魔吃人的世道,百姓们有了新的精神寄托。 原本怀疑的,赶紧供奉。 本就供奉的,变为狂热。 于是高见秋,就看着香火值从击杀蛇妖后的一万两千多,疯狂涨至三万九千多点。 按理说伏龙镇总人口也就四万人左右,加上之前消耗的,现在的香火值,似乎超出了人口限制。 【信奉,虔诚,狂热】 这是【天官赐福】给出的结果。 三个阶段的信仰,都会增加香火值。 也意味着,达到狂热阶段的信徒,一个人能够贡献3点香火值。 高见秋再次看向【天官赐福】光幕。 【王灵官/斗战投影】 【状态:神明傀儡】 【司职:护法/神将】 【司控:雷霆/火焰】 【功法:灵官诀/驱邪缚神】 【境界:地支-后期】 【香火值:39310】 【掌控度:6108/10000(蓝)】 高见秋对于自身的实力,现在也有了清晰认知。 自己上,同境内基本无敌。 操控神明金身,可以越境而战,但无法诛灭敌人。 唯有消耗大量香火,才能击杀。 照目前的情况推测,地支境召唤的雷霆火焰,对第三境妖丹境的妖魔,或许无法构成伤害。 最重要的是,黑玉蟾蜍很可能已经凝聚妖丹,而他需要将掌控度刷满,才能开启新境界。 这两天虽说又狂刷两千多点掌控度,但离圆满,还差不少。 想到这里,高见秋将面前茶水喝完,起身就要离开,准备回去刷掌控度。 “白蛇传说……大圣降魔……” 好巧不巧。 这时,三楼某个包厢内,熟悉的名字突然飘入耳中。 高见秋一愣。 又细听片刻,随后眼中杀意渐起。 …… 德阳楼,牡丹阁。 巨大的包厢内,坐着七八个人。 李山水站在桌前,手中拿着书册,滔滔不绝地介绍着。 “这可是孤本,为避免重复,每人限购一个剧本,价格我已说过,各位戏曲大家,要如何选?” “李老板,东西是好东西,只是价格……”说话的人,声音洪亮宽厚,语气有些为难。 “2000两,一个铜板都不会少,张大家可是有名的花脸,这些剧中的男角,可太对您的路数,您若错过……唉,我都为您惋惜。” 李山水摇头晃脑地说道。 物以稀为贵。 他并不愁自己的东西无人要,这才第二批,后面约的还有,所以并不着急。 “好。” 张大家显然是个爽快人,一拍桌子,直接上前,掏出银票递过去。 “白蛇传说,我要了,这是一千两银票,先做大定,剩余的容我三天,可好?” “呵呵,张大家我自然信得过,既然您爽快,我也不当小人,给,东西您先拿回去品鉴,三天后咱们还在这见。” 李山水接过千两银票,将白蛇传说的剧本小心撕下,递给张大家。 然后笑眯眯地看着其余戏曲名家。 只要有人起头,后边就容易很多。 “没想到我师父的剧本,这么值钱……” 恰在这时。 高见秋推门而入。 环视包厢后,他走至李山水面前。 看着其骤变的脸色,缓缓开口。 “他如果知道,定然会找你好好唠唠,您说是吧……李村长?” 第13章 好好聊,金山秃头 此刻的李山水。 一副见了鬼的模样。 他亲眼看着两个儿子,将高长寿师徒扔进白骨沟。 可如今,被蛤蟆大仙吃掉心脏,死去多时的人,却活生生的站在眼前。 如何不怕? “你……你……你……” 李山水被吓到结巴。 你你你半天,愣是说不出后面的话。 “哪里来的小辈,竟敢扰乱我等雅兴,哼,好大的胆子。” 一个阴柔的声音突然响起。 高见秋看过去,说话的男人脸蛋白皙,面容精致。 他插腰怒斥高见秋时,那习惯性翘起的标准兰花指,说明其在戏曲界的身份。 “家师,牵丝戏高长寿,敢问各位大家,齐聚一堂,所为何事?” 高见秋面色冷然。 看似反问,实似警告在场之人:这是我师傅的东西,你们少掺和。 “呵呵,牵丝戏?天桥底下卖弄的手艺,也配在我等面前报出名讳?” 这次开口的,是个年龄不小的老者,端坐在那里,左手茶壶,右手盘着扳指,满脸的不屑。 高见秋一愣。 倒不是被对方说到什么痛处。 实在是感觉眼前的场景有些熟悉。 像极了穿越前看的那种,龙套强行装逼,最后被男主打脸的小短剧。 他不由暗道:卧槽。 这种降智无脑的场面,居然活生生发生在自己眼前,若按这流程发展,接下来确实要打他们脸,还是真打的那种。 想到这里,即使高见秋五情渐淡,仍是一阵恶寒,还有种莫名的羞耻感。 高见秋懒得与这些人扯淡。 所以他省略过程,直奔结果。 于是,在李山水的目瞪口呆中。 啪啪啪。 高见秋轮圆手臂,对着气势凌人的众位大家,就是一顿大逼兜。 痛快的输出完毕,高见秋整整衣领,坐到李山水面前。 身后,则是被全部呼晕的名角们。 “说吧!” 听到高见秋说话,李山水一激灵。 看到对方刚才身如鬼魅,瞬间就抽晕八位名角。 那么勇,那么猛。 他知道硬刚没有好结果,反而显得极其弱智。 所以。 扑通一声,他直溜溜地跪在地上。 双手托着戏本,老老实实地举到高见秋眼前。 那模样,要多卑微有多卑微。 …… 一盏茶的功夫。 李山水战战兢兢的将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高见秋听完后,沉默许久。 普通百姓借刀杀人,并不奇怪,升斗小民,也有急智。 可李山水,从十年前发现菩萨庙的黑玉蟾蜍,每逢月圆便会吃人的BUG后。 他居然没有害怕,而是想到借助妖魔这把刀,来谋财害命,发家致富。 说他胆小吧,敢算计妖魔。 说他胆大吧,这会儿跪在地上,被高见秋漠然的双眸,盯的直打哆嗦。 高见秋的神情,少有的复杂起来。 他一直将妖魔当作仇人,没想到罪魁祸首,竟是眼前的普通人。 不管对方如何忏悔,师父的死,可以说是李山水的贪念造成的。 不能原谅。 也无法原谅。 “我将师父埋在了玄华村外的山林中,风景不错,你去看看……你们好好唠唠。” …… 四个小时后。 玄华村外的山林中。 “师父,你不会无聊喽,以后每天都有人陪你唠嗑呢。” “不用担心我,我很好。” 高见秋祭拜完师父。 拍了拍墓碑,面无表情。 “好好聊……” 墓碑上李山水三个字,鲜亮。 墓碑后,一座新坟,散发泥土芬芳。 李山水最终还是答应了,每天都陪着高长寿唠嗑。 高见秋很欣慰。 所以放过了他两个儿子。 …… 两天后。 伏龙镇,德阳楼。 自从赵二姐遇害后,高见秋再没去过私房菜馆。 不是怕睹物思人。 他现在日渐薄弱的五情,早就丧失了矫情的能力。 只是单纯觉得,很无趣。 所以但凡想改善伙食,就会直接来德阳楼这里吃饭。 德阳楼消费太高,以前他和师父负担不起,虽说常来,但只是表演牵丝戏。 如今有条件了,自然没必要让肠胃遭罪。 他是穿越者,并不贪婪。 当然,也不迂腐。 县太爷赵崇那么大的宝库,他也才搬走两大箱黄金,顺走一把横刀而已。 本来没准备拿刀,只怪刀名硬控他, 惊蛰。 “微雨众卉新,一雷惊蛰始。” 作为过来人,他很不喜欢。 高见秋边吃东西,边看着眼前淡金色光幕。 …… 【当前香火值:52013】 【掌控度:9192/10000(蓝)】 …… 从玄华村归来,经过两天奋战,掌控度差的不多,高见秋决定今晚通宵,争取到明日圆满。 届时他就可以用香火之力,提升神明傀儡境界。 同时,也提升自己的实力。 因为境界没提升,模拟斗战的对象,始终是通灵后期妖魔。 虽说现在多了个蛇妖,能缓解视觉疲劳,可数千次同境界的战斗,早已变得枯燥乏味。 想到即将升级,高见秋夹菜吃饭的速度,陡然加快。 …… …… 凤来县以东。 三百里外有座山。 因山峦走势,看起来像把长刀。 便被当地人称作:秃头山。 秃头山确实秃。 八百里的山脉,山脊上别说长草,连根毛都没。 有绿色植物的地方,全都神奇地长在半山腰。 秃头山,虽说名字很俗气,但不妨碍它是一座宝山。 整个洛州府,乃至中州省的铜铁原料,都来自秃头山。 这一挖,就是八百年。 所以,当地人又戏称秃头山为金山。 秃头山南侧,有处铁矿厂。 按照归属地,属于洛州府管辖。 今天恰逢半月一次的盘库存。 库存盘完之后,这半月里开采的铁矿原石,就要运送到洛州府城郊的炼钢厂。 “不对呀,怎么少这么多?” 岳隆罡今天负责盘库。 开始都很正常,但当盘查到某处铁矿库存时,却发现异常。 实际库存和记录的在册的有出入,铁矿石少了三万多斤。 …… “少三万斤?” 岳隆罡的直属上司,听他汇报完,直接眼前一黑。 这半个月他并未接到上头递的条子,按说不应该少的。 三万斤铁矿石,又不是三十个馒头,出入库时,必然会有动静。 为免受不可知的惩罚,他只得带着岳隆罡亲自盘库。 可结果,并无变化。 “怎么可能……” 上司面色发白,瘫坐地上。 铁矿是大殷皇朝重要的战略资源,少个千八百斤都还好说。 现在莫名其妙少了三万多斤,还是在即将运往炼钢厂的紧要关头,想补救都来不及。 恍惚间,他仿佛看到全家人整整齐齐,跪在刑场的画面。 与此同时。 铁矿仓库深处。 两盏血红色的灯笼,蓦然亮起。 明灭不定。 第14章 天罡镜,流云倒卷 次日清晨。 高见秋撤掉三尺红台,看向【天官赐福】投下的金色光幕。 他木然的面部,嘴角却翘起。 就是木偶脸上被画个????号,用来表现微笑的含义。 他以凡人之身,操控神明。 神明反噬后,随着自身五种情志,逐渐被剥离。 他试着强制性调动面部肌肉,勾勒出喜怒哀乐。 就像个演员,在给自己设计情节。 适当的情节中,表现适当的情绪。 即使像戴着虚假的面具,至少他看起来仍是个活生生的人。 而不是没有情感的木偶。 …… 【当前香火值:61811】 【掌控度:10000/10000(蓝)】 …… 【天官赐福:当前掌控度圆满】 【是否进阶】 …… “是。” 高见秋有些期待。 …… 【境界提升中……香火值-36000】 …… 【天官赐福:进阶完成】 【当前境界:天罡-初期】 【掌控度:10000/30000(紫)】 …… “天罡……地煞?” “嘶……还有这掌控度。” 高见秋突然感到有些牙疼。 实在是之前刷麻了。 …… 【是否同步初始战力】 …… “是。” 高见秋确认后,凝神以待。 初次觉醒【天官赐福】,战力同步时,给他留下的印象太深刻。 …… 【天罡境……初始战力同步中】 …… 突然。 汹涌澎湃的力量,凭空涌入身体。 “呵~” “我就知道。” 感知到熟悉的痛楚。 高见秋眼一翻,立刻晕死过去。 不过很快又被痛醒,接着又晕死。 如此反复。 他的肌肉,筋络,血管,骨骼,脏腑被强猛的力量,不停冲刷。 开裂后粉碎,强化又重建。 他的脑后,三十六轮金色光漩,如天上星辰,明灭不定。 ………… 凤来县,秃头山。 洛州府下辖的铁矿内。 一道血色烟柱直冲云层,在晴朗的白天格外显眼。 即使相隔百里之地,都能看见。 这是铁矿厂燃起的狼烟,也是求救发出的信号。 黑色代表有山匪,乱军。 红色,只代表一种。 妖魔! 矿厂居住区。 岳隆罡躲在衣柜中,听着外面呼天喊地的惨叫声,瑟瑟发抖。 昨天他盘点铁矿库存,发现少了三万斤铁矿,他的上司不信,非要拉着他复盘。 复盘之后发现,确实有三万斤铁矿,莫名其妙,不翼而飞。 于是两人一前一后,就在仓库四处查看,想要找到些铁矿失踪的蛛丝马迹。 哪想到。 堆积如山的铁矿中,却猛地伸出一根数米长,绸带一样的舌头。 将他上司卷入口中。 他当即吓得仓惶而逃。 从凌晨三点多,到现在。 岳隆罡在衣柜中躲了近五个小时,可谓倍受煎熬。 脑海中各种念头纷至沓来。 却都少不了他最后回头看到的景象。 那是两只猩红的眼睛。 注视着他。 像是在看一只从眼前飞过的蚊虫。 冰冷,淡漠。 …… 伏龙镇。 高家小院。 砰。 一声炸响。 像是谁点了颗炮仗。 “这就是捏爆空气的感觉?” “不得不承认……” “很爽!” 高见秋看着紧握的拳头,认真感受着身体变化,以及内里蕴藏的力量。 此时此景,应该高兴。 所以,他嘴角上扬,像个????号。 …… 【三尺红台:斗战投影构建,模拟斗战开启。】 【黑玉蟾蜍-化形初期】 【黑鳞蛇妖-化形初期】 …… 三尺红台上,神明傀儡在左。 两只妖魔在右。 高见秋双手十指,延伸出三十六根透明牵丝线,与神明傀儡连接。 比之前多了十二根牵丝线。 只是几场模拟战斗之后,高见秋就弄明白多出的十二根牵丝线,有何含义。 简单概括就是:很好,很强大。 “高先生……高先生在家吗?” 却在这时。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伴着急切呼喊声传来。 高见秋撤掉三尺红台。 “庄老板何事?” 开门后见来人是庄贤,他有些意外。 “高先生救命!” “?” “你都没说是何事……我怎么救?” 庄贤刚进院子,就直接跪地求救,给高见秋整的有些烦。 “对不起高先生,我太激动了。” “是秃……秃头山的铁矿厂……” “有……有妖魔出现!” 说其妖魔,庄贤神色剧变。 不过这也是常态。 无论面对哪种境界的妖魔,于普通人而言并无区别。 妖魔残暴的形象,深入人心。 乃是普通人心中的禁忌。 “秃头山?” 高见秋一愣。 暗道:不会这么巧吧? 随后疑惑地问道:“那里距伏龙镇三四百里,即使有妖魔,凤来县的镇魔司也会过去处理,你慌什么?” “我儿……在……在那里当值。” “你儿子叫什么?” “岳隆罡!” “岳……?” 高见秋一怔。 然后看向庄贤,平静的双眸中,却有火光闪烁。 那是吃瓜之火。 “呃……” “我曾经犯了个男人都会犯的错误。” “恰好她生下后是个儿子,我挺喜欢,为不让发妻知道,就养在了外面。” 庄贤被盯的略微尴尬,一脸不好意思的说出缘由。 “你应该把名字改改。” 高见秋意味深长地看着庄贤。 “啥?” “怎么改?” 庄贤本来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过想到高见秋或许还懂命术,就好奇地问道。 “呃……” 这下轮到高见秋尴尬了。 他一时忘了。 这个梗,庄贤接不住。 于是只能自己抛梗,自己接。 “要不你把贤字,改成……龙,试试?” “庄……成龙?” 庄贤作为这个世界的人,自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反而一番琢磨后,暗道高见秋不愧乃高人,只是随便改个名字,竟然带着如此美好的寓意。 “多谢高先生赐名!” “另请高先生……务必将我儿救回。” “庄贤,哦不对,庄成龙感激不尽!” 庄成龙认真地对高见秋行个大礼,态度极为诚恳。 “我到地方看情况再说……” “能救,我肯定救!” 妖魔什么德行,高见秋自然清楚,所以没打保票。 “你真觉得……这名字很好?” 高见秋临走之前,还是忍不住问道。 “庄……成了龙,这样的寓意还不好吗?” “呃……你喜欢就好!” …… 半个小时后。 秃头山,铁矿厂外。 “果然……是你!” 高见秋一路狂奔三百里。 此时望着眼前黑色的浓雾,闻着熟悉的妖气。 双眸之中,一片漠然。 他抬起右臂,握紧拳头。 脑后三十六轮金色光旋,璀璨夺目。 随后,一拳挥出。 轰。 黑色雾气,被强劲的拳风排挤。 如流云倒卷。 刹那间,眼前一片亮堂。 第15章 渡丹劫,神明格斗 铁矿场内,烽火四起。 红色狼烟,已然熄灭。 惨叫声,呼救声,也已消失。 妖魔智商不弱于人,并未自己寻找躲起来的人,那样太慢。 “将人找出来,便可不死。” 看着妖魔那猩红的双眼,庞大的身躯,普通人无法抗拒。 最后,包括庄成龙的儿子,岳隆罡在内,全被赶到矿场的高台下。 整个矿场原本四千多人,而今吃剩不到两千。 他们畏缩的挤成人堆。 连头都不敢抬起。 高台之上,黑玉蟾蜍蹲坐,依如端坐庙堂的模样。 它如今身躯,比之前大了数倍,压迫感更盛,也更加恐怖。 猩红淡漠的双眸,俯视众人。 三百年前,它蹲坐莲叶之上,就是这般看着眼前飞舞的蚊虫。 然后……长舌弹出,蚊虫入口。 只是如今,蚊虫换成了人。 岳隆罡瑟缩在人堆中,和周围众人一样,听着空气中嗖嗖的声音,惊骇欲绝。 每次声音发出,伴随着短暂的惨叫。 便是一条条人命。 岳隆罡心中,生出强烈的怒火。 那是蝼蚁般弱小的自己,面对强大妖魔无能为力,只能恐惧颤抖之时的愤恨。 “嗯?” 将口中的食物吞咽。 黑玉蟾蜍淡漠的双眸,生出波动。 “愤……怒……” “不错,比恐惧更鲜美!” 数米长的红舌,再次弹出,目标是岳隆罡……旁边一人。 那是正对妖魔怒目而视的矿监。 矿监临死前的惨叫,使岳隆罡一颤。 刚生出的怒意,瞬间消失。 本能……战胜意志,只剩恐惧。 他眼角滑泪,感到屈辱。 还有……悄然而生的庆幸。 “咕~呱” 突然。 一声巨大的蛙鸣,荡起半透明的涟漪,从高台之上,向着四周到卷。 轰隆隆。 四周蕴藏着铁矿的山壁,像是点燃填装的火药般,轰然炸碎。 与此时。 头顶虚空,有浩大炽热的气息。 蓦然降下。 黑玉蟾蜍猩红的双眸,倒映着虚空中翻滚的火焰,尽是忌惮之意。 妖丹成。 丹劫降。 五行相克,黑玉蟾蜍属金。 故丹劫为:五行之火。 火能……克金。 黑玉蟾蜍早就能结妖丹。 吞了三万多斤铁矿,又吞三千矿工,只为让自己身躯更强,妖气更足。 猩红的双眸,盯着头顶翻滚的五行火焰,生出挑衅之意。 做这么多准备,如果丹劫还失败,说明这方天地,真不适合妖族成道。 天地意志降下的五行火焰,似被黑玉蟾蜍激怒。 化作三米多粗的火蟒,直扑而下。 “咕~呱!” 强烈的蛙鸣,凝聚成音波,使得降下的火蟒一滞。 随后黑玉蟾蜍人立而起。 墨玉色皮肤,带着深沉的金属质感, 凸起的腹部,十六块腹肌。 每块腹肌上,都生出一只眼睛。 十六只眼睛同时眨动。 黑玉蟾蜍与火蟒之间,陡然出现十六柄五米多长的黑色长刀。 百米火蟒,看着切割而来的长刀,张开巨口,逐一将之吞没。 “在五行火焰面前,普通凡铁,果然不行。” 长刀被烧毁,黑玉蟾蜍并无可惜之意,本来就是试探。 “看来,还得靠它!” 想到此。 黑玉蟾蜍粗大的脖颈,猛然鼓起,然后呱的一声,张口吐出一道金色流光,直冲火蟒而去。 那是一枚出口时,尺许大小。 待临近火蟒之时,化为直径三米多的……铜钱? 看形状,确实像。 “时间太短,只炼出妖器粗坯,不过……应该够用!” 黑玉蟾蜍自信地看向头顶。 果然。 铜钱妖器不负它所望,径直钻入火蟒口中,又穿透尾部而出。 除被火焰炙烤得更为明亮外。 并无损伤。 “呱~” 一声蛙鸣,铜钱妖器不可思议地涨大一倍,旋转着冲向火蟒。 轰。 只是一击,火蟒溃散。 不过很快聚拢,只是气息不如之前。 铜钱妖器,如法炮制。 “嘶~” 片刻后,火蟒发出一声怒吼,怦然四散,消失于虚无。 …… “丹劫过了?” 高见秋刚登上山顶,就看到一枚巨大的铜钱,将火蟒击碎消失。 他随即看向比记忆中,又大了数倍的黑玉蟾蜍。 妖丹已成的黑玉蟾蜍,五感极为强大,他感知到某处视线,抬头看过去。 却迎上一双漠然的双眸。 黑玉蟾蜍一愣。 他对高见秋并无印象。 曾经吃掉的人类就是蚊虫,是食物,谁会记住曾吃下的食物长什么样? 所以它继续低头,弹舌,进食。 操控妖器损耗不小,需要进补。 黑玉蟾蜍不记得。 但高见秋从未忘记。 翁。 空气震荡,似流星坠落。 哗啦。 高见秋从山顶跃下。 矿场的高台,在强烈的冲击下,骤然垮塌。 黑玉蟾蜍和高见秋,双双落至地面。 四散的烟尘中,金色光华大涨。 等烟尘散去。 正四处躲避残石碎木的矿场职工,看向原本高台的位置。 目瞪口呆。 一尊五米多高,周身淡金色光晕笼罩的神明金身。 蹬动脚下风火轮,快速闪至愕然的黑玉蟾蜍身前。 右脚重踏,手肘同时击出。 黑玉蟾蜍胸前肌肉涟漪般荡漾。 然后。 轰的一声。 六米多高的身躯,直接砸进身后岩壁中。 八极拳,顶心肘。 神明金身一击得成,并未收势。 而是双脚踩动风火轮追击而上,对着深陷岩壁,还有些蒙圈的黑玉蟾蜍,就是疯狂输出。 左横肘,右挑肘。 左挑肘,右横肘。 转身肘,紧接抱头膝顶…… 狂轰滥炸,酣畅淋漓。 神明金身,赫然是近身格斗的路数。 这就是三十六根牵丝线,比之二十四根时最大的变化。 如果二十四牵丝线线,操控神明傀儡像是通过电脑在吃鸡。 那三十六线,就像是自己上。 可谓如臂指使,无比灵活。 神明会武术,谁也挡不住! 疯狂输出后。 神明金身再次跨步,侧身。 八极,贴身靠! 黑玉蟾蜍被神明金身贴身攻伐,生生打入岩壁内数十米。 再加上这最后一记贴身靠。 轰隆。 整座山崖,彻底垮塌。 惨存的矿工,并未跑远。 而是躲在数百米外的半山腰,充满希冀看向倒塌的岩壁。 妖魔不死,逃也没用。 妖魔若死,不逃也活。 第16章 灭蟾蜍,香火全梭 残存众人,望着坍塌的岩壁。 一时沉寂。 继而,全都双目圆瞪。 只见神明金身撞破碎石,倒飞而出。 身下黑玉蟾蜍,咕呱一声。 紧随其后,轰然跃起。 宽大的蹼掌,对着神明金身拍击而来。 神明金身双臂环抱,挡下重击。 身形如陨石,砸落地面。 又是咕呱一声。 黑玉蟾蜍身在半空,后腿用力一蹬。 空气中荡起波纹。 轰的一声。 如巨型炮弹,直直地撞向坠落的神明金身。 哐。 低沉,浑厚的金属撞击声,响彻整个矿场。 即使隔着数百米,趴在岩石后的岳隆罡,仍是感觉脑袋嗡鸣,眼前发黑,一屁股坐在地上。 过了好一会,体内翻腾的强烈呕意,才逐渐平息。 再看周围其他人,倒了一地。 黑玉蟾蜍通过反震之力,后退数十米。 望向神明金身,不知从哪里抽出的九节金鞭,惊疑不定。 “法宝?” 在他的妖识感知中,神明金身的境界,并未至人族修士第三境。 无论练气金丹,还是武道蜕凡。 两者皆不是。 但那莫名的力量,还有倾力而为,也无法损伤的身躯。 使得黑玉蟾蜍,看向神明金身不远处的高见秋,眼中充满忌惮。 如果两个一起上,它心里没底。 “妖丹境……” “果然强!” 高见秋自然想不到黑玉蟾蜍,竟然担心自己参战。 而他则对其实力,有了认知。 自己出手,不敌。 操控神明金身攻伐,可越境而战,能硬刚,但无法诛灭。 之前狂猛的近身攻伐,看似将黑玉蟾蜍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但对方并未受到实质性伤害。 黑玉蟾蜍五行属金。 单说防御,确实牛逼。 况且对方之前,用来摧毁丹劫的东西,还没有使用。 …… 【当前香火值:27857】 …… 香火值提升境界,消耗三万六千点,还剩不到两万六,现在虽又长了些。 但天罡境的神霄雷法和三昧真火,也必然比地支境消耗更大。 高见秋突然有些不确定,不知道这些香火值,是否能支撑到击杀黑玉蟾蜍。 双方的思虑,都仅是脑中一闪而逝。 时间不过弹指。 咕呱。 黑玉蟾蜍再次人立而起。 十六块腹肌裂开,其内十六只眼睛眨动。 嗖嗖嗖。 十六柄巨型长刀,成品字形,袭向脚踏风火轮,电射而来的神明金身。 咔嚓咔嚓。 神明金身,双手挥动九节金鞭。 在空中舞出金色屏障。 十六柄巨型长刀,还未突破,便全部粉碎。 黑玉蟾蜍张口就吐出妖器铜钱,准备用此击杀对方。 却蓦然一怔。 感应到头顶上空,有莫大危机酝酿。 便将妖器铜钱,及时顶在上空。 噼啪。 一道淡金色的雷霆,骤然劈下。 妖器铜钱猛地下沉,砸在黑玉蟾蜍头上,被其及时控制。 它心有余悸地看向妖器铜钱。 瞳孔剧烈收缩。 刚才妖器铜钱,虽然挡下雷霆,但表面却也开裂。 …… 【使用天罡境神霄雷法】 【香火值-300】 …… “果然……” 高见秋眉头微皱。 刚才一击,并未建功。 他无法感知妖器铜钱受损对少。 但能感知到那玩意的气息,似比之前弱了些。 “既然如此……” 高见秋果断作出决定。 一把全梭! 哪怕无法将黑玉蟾蜍彻底诛杀,但重伤之下,神明金身却绝对能将之杀死。 黑玉蟾蜍咕呱一声。 双腿用力一蹬,跃起上百米高。 它在逃跑! 如果之前只是感到危机。 那现在就是必死之局。 妖魔的危机感,远比人类强大的多。 它们会本能的作出反应。 然而必死之局,哪能说逃就逃。 况且,速度再快,也快不过闪电。 噼啪~噼啪。 虚空中两道雷霆,接连而至。 一击,妖器铜钱砸落。 再击,黑玉蟾蜍坠落。 只是还未等它从地上爬起。 轰。 炙热的淡金色火焰,便将之笼罩。 “呱~” 惨烈的蛙鸣,响彻云霄。 凄厉的痛呼,听的数百米外众矿山职工,鸡皮疙瘩一身。 只是很快,凄惨的蛙鸣,便被掩盖。 噼啪~噼啪。 漫天雷霆,轰然落下。 呼~呼。 炽热火焰,再次扩张。 …… 【使用五十道神霄雷法】 【香火值-15000】 …… 【使用四十道三昧真火】 【香火值-12000】 …… 【当前香火值:857】 …… 香火值几乎清零。 高见秋却并未关注。 他漠然的看着在大火中翻滚,雷霆下哀嚎的黑玉蟾蜍。 脑中回想起高长寿临死前的话。 “秋儿啊……师父不疼……” “师父啊……我也不疼!” 神明反噬,五情逐渐剥离。 高见秋自是再也感觉不到疼。 失去的疼,离别的疼,不舍得疼。 许久之后。 雷声止息。 火焰熄灭。 眼前的场景格外……漂亮。 是真漂亮! 雷霆轰击,火焰炙烤。 使得那处地方,全部结晶,好似琉璃,阳光映射下,晶莹剔透。 更遑论,大片琉璃的中心。 六米多高的黑玉蟾蜍,像碳化的雕塑般,趴在地上。 最神奇的是。 碳化的黑玉蟾蜍,还活着。 “我和你有仇?” 黑玉蟾蜍生机断绝,虽未死去,但全身碳化,几如雕塑,声音从体内传出。 这反倒让高见秋一愣,没想到它会说人语。 “半月前,月圆之时,玄华村,菩萨庙,你吞吃了两颗心脏……” “一颗,是我师父,一颗,是我……” 想到当时情景,高见秋空荡的胸前。 蓦然一疼,那是幻痛。 “吾以神道修行……实力冠绝同境妖魔……吾不屑化为人身……终将成就妖皇尊位……” “可惜……死于蝼蚁之手。” “吾道……断绝!” 黑玉蟾蜍断续的声音,从体内传出。 最后,再无生息。 过了许久后。 “你为何不走?” 黑玉蟾蜍声音再起。 “我想看看妖丹,是不是结石。” 对于“死去”的黑玉蟾蜍再次开口,高见秋并不吃惊。 没有击杀,以及获取香火值的提示。 怎么会死? 黑玉蟾蜍却不知这些,自是以为高见秋是无比奸猾之辈。 对手都死去多时了,还要守尸确认。 “蝼蚁之辈,欺妖太甚……” 黑玉蟾蜍气急败坏。 从其眉心处飞出一物。 圆润晶莹,散发浓郁妖气,朝着矿场外极速飞去。 又过了许久。 “你为何还不走?” 它死了,对方不走,守它的尸。 “妖丹”脱逃,还不走,还守它的尸。 至此,黑玉蟾蜍彻底崩溃。 碳化的身躯,蓦然崩散,一枚黯淡无光,鸽卵大小的圆珠,混在碳灰之中。 高见秋抬脚朝圆珠踩去。 “不……” 黑玉蟾蜍惊骇欲绝,却无力阻止。 咔嚓。 妖丹碎裂,无惊无波。 …… 【击杀黑玉蟾蜍-妖丹初期】 【香火值+10000】 …… 至此。 高见秋嘴角才翘起,像个????号。 第17章 牵丝戏,神明画押 远远地看着黑玉蟾蜍化成灰。 躲在数百米外的矿场职工们,才敢小心翼翼地走过来。 对着高见秋一阵跪拜,感谢。 高见秋再次为众人普及灵官傀儡的重要性,趁机收些香火值。 “谁是岳隆罡?” 将众人安抚好,高见秋想起此行还有任务,便扭头对着众人喊道。 “我……我是,神仙……有……有何事?” 岳隆罡举着手,怯怯缩缩从人堆中走出。 “哦。” “活着就行,庄成龙让我来救你。” 看着眼前长得巨像五环哥的岳隆罡,高见秋没来由多了些亲切。 “庄……成龙?” 岳隆罡一愣。 起初以为是熟人,可仔细一听。 姓倒是和那个便宜老爹差不多,但名字没听过。 “呃……庄贤刚改的名字。” “回伏龙镇看看吧,省得你爹担心。” 这小子占着样貌优势,倒是让高见秋难得多说几句话。 不过说完,未等他人上前套近乎。 高见秋便背起灵官木偶,转身离开。 …… 三天后。 伏龙镇。 高见秋最近常泡在德阳楼,这里新出的一款好酒,比较对其胃口。 “应是天仙狂醉,乱把白云揉碎……” 酒名,天仙醉。 干喝不醉,无疑就是喝个寂寞。 高见秋就是如此。 为师父报完仇之后,他突然没来由地空虚,好似失去某种动力。 他其实知道,那是执念。 五情渐逝的他,报仇全凭执念支撑,而今大仇得报,执念已消。 像是机器般,目标执行完毕后,没有新的任务,就处于待机状态。 “哟~” “高先生真是雅兴,刘某观高先生近几日,时常在此买醉,可是遇到难处?” 来人左手捏个紫砂壶,右手把玩翠玉扳指。 看似没好心,实则就是没好心。 这人赫然是几日前,参与李山水私卖戏本的几位大家之一,刘海。 凤来县戏曲界有名的老生。 并未接话。 高见秋饮尽杯中天仙醉,起身便走。 “高先生只凭天桥底下卖弄的把戏,还能有闲钱日日流连德阳楼,嘬嘬,不简单,不简单……” 刘海满脸讥讽。 上次高见秋一巴掌将其呼晕,可是让他暗中记恨已久。 为何只暗中记恨? 奈何高见秋能杀妖魔的名头,在伏龙镇谁人不知? 他有心,但没胆,可今日不同。 他硬起来了。 洛州府大梁园的掌柜。 洛州府知府,何安的小舅子。 梁九年。 就在德阳楼。 而刘海,是梁九年的发小。 高见秋今日若敢惹他不高兴,那就是惹到发小梁九年。 进而,惹到知府何安,惹到巡抚赵庆,惹到大殷皇朝太子殷寿,惹到大殷皇帝。 惹到自己,等于惹到皇帝。 刘海底气倍儿足。 奈何高见秋不接茬,此时已然下楼。 一时间,刘海颇有些英雄寂寞,索然无味。 “谢谢你!” “嗯?” 刘海见高见秋去而复返,激动得差点蹦起来。 可高见秋开口就是谢谢,让其一时不知如何接话。 “谢我什么?” 他下意识问道。 “感谢您的提醒……” “无以为报!” 高见秋拱手道谢。 然后对着刘海,啪的一声,就是个清脆的大逼兜。 刘海应声而倒,晕过去后,脸上都还在疑惑到底谢他什么。 高见秋看都没看,再次转身下楼。 谢是真的谢。 刘海的话难听,却将高见秋点醒,想起了师父高长寿的临终遗言。 将牵丝戏发扬光大。 至于大逼兜。 则是高见秋前世看过很多小短剧,患上了一种病。 叫做:强行装逼打脸尴尬综合征。 以至于碰见这种事,就会本能地略过装逼的过程。 选择直接打脸。 …… 小院内。 高见秋望着眼前光幕,眼神闪烁。 他在思索以后的路该如何走。 目前香火值除杀了黑玉蟾蜍,涨了一万点外,加上梭哈之后剩余的八百多点。 三天内,香火值只涨了两千出头。 由此可见,伏龙镇目前的香火值已然饱和。 而高长寿的临终遗言,将牵丝戏发扬光大,则让高见秋看到不一样方向。 牵丝戏,有搞头。 以灵官降魔为戏剧内核,加上逐渐扩散出去的灵官傀儡事迹为佐证。 不仅能扩展信众,加快香火值收集,同时也能发扬牵丝戏,两者共通。 而想将牵丝戏发扬光大,现在面临一个问题。 一场牵丝戏,会涉及多个角色,很少有独角戏。 即使以王灵官降魔为故事主线,可不同的妖魔,也需要人来操控。 意思很简单。 高见秋一个人,演不成牵丝戏。 …… 【天官赐福:检测宿主意识波动】 …… 【开启支线任务:牵丝门崛起】 …… 【根据实力特性,正在生成新天赋】 …… 【新天赋,神明画押……已生成。】 …… 【王灵官/斗战投影】 【状态:神明傀儡】 【司职:护法/神将】 【司控:雷霆/火焰】 【功法:灵官诀/驱邪缚神】 【境界:天罡-初期】 【香火值:13140】 【掌控度:10610/30000(紫)】 【天赋一:三尺红台,构建妖魔投影,模拟斗战,增加掌控度。】 …… 【天赋二:神明画押,宿主与有缘人人,可签订神明契约,有缘人能借助宿主力量战斗】 …… 【提示一:有缘人,借用实力上限,以宿主实力为准。】 【提示二:有缘人,亦需达到对应掌控度,方能解锁宿主战力】 【提示三:有缘人,除实力以宿主为上限外,操控傀儡类型没有限制】 …… 高见秋看着眼前信息,有些发愣。 这是他自觉醒以来,【天官赐福】显示具体信息最多的一回。 “神明画押?” “还真是瞌睡来了,就送枕头。” “若以此为准,牵丝门可不仅仅是戏曲工作者,还能兼顾超强战力。” 高见秋对自身的实力,相当自信。 若真以自身实力为上限标准。 牵丝门的弟子,以后得牛逼成啥样? “只是不知这有缘人,是以我的判断为标准,还是……” …… 【天官赐福:发现符合条件的有缘人,会提示宿主。】 …… “呵~” 高见秋冷笑道。 以凡人之身,操控神明。 遭遇神明反噬至今。 高见秋的五种情志,基本全部剥离。 面无表情,只有声音,没有笑意。 冷笑,是真的冷。 …… 【天官赐福:检测到有缘人正在靠近……】 …… “说来就来?” 高见秋一愣。 没有一丝防备,没有一丝顾虑,有缘人就这样出现。 第18章 我师父,似是神明 伏龙镇北街。 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兴许是迷了路,逢人就问。 小男孩身后背着个小包裹,笑起来嘴角两个小酒窝。 问完后,无论路人是否回答,都会浅浅弯腰,礼貌道谢。 此时他边走,边喃喃着。 “都给娘说了,不用带这些,仙人啥没吃过……” “娘身体差,这些留着在家给她补身子多好?” “唉……” “也不知仙人是否爱蛋。” 小小的年纪,脸上平添几分忧愁。 …… 天清气朗。 高家小院,难得院门大开。 高见秋背手站在门前。 他身着白衫,长发束于脑后。 俊俏的脸庞,双眸却漠然。 然而路过行人,仍是不时对其问好,他都是淡淡点头回应。 翘首以盼。 高建秋虽没有这样的情绪波动,但他的行为无疑在诠释这四个字。 远远的,高见秋瞳孔一缩。 往来不觉的人群中,即使没有提示。 “原来……这就是有缘者。” 那是冥冥之中。 于俗世红尘,于千万人之间,一眼就将其看到的缘分。 由远及近。 很快,一个身穿粗布麻衣,脚踏草鞋的小男孩,来到眼前。 小男孩骨架纤细,显得脖颈之上的小脑袋有些大。 一路小跑过来,双手反托着背后小包裹,看起来颇为滑稽。 此时站在小院门前。 看着长身而立,一脸淡漠的高见秋。 神情之间,有些怯怯。 但似乎想到此行目的,便握紧小拳头,鼓足勇气,开口问道。 “您是高先生吗?” “嗯” “大家都说您能降妖除魔?” “略懂。” “那您是用剑……还是用刀?” “都行,还略懂些拳脚。” “那您最擅长什么呀?” 高见秋看着虽冷,但有问必答,小陈真也不再紧张。 “玩木偶……” “啊?” 小陈真瞪大黑白分明的眼睛,觉得不可思议。 这么大人还玩木娃娃? 不都是小孩儿才喜欢玩吗? “先进来吧……” 高见秋转身。 小陈真见状紧随其后。 而身后的院门,无风自闭。 将小陈真吓了一跳。 “你叫什么名字?” 高见秋端起茶杯,眼眉低垂,看似不在意,实则留意着呢。 这小孩虎头虎脑的,他挺喜欢,但该起的范儿不能少。 “我叫陈真……真假的真。” “多大了?” “八岁。” “我看你来时护着身后,你很在意那个包裹?” “那是我娘让带的拜师礼。” “哦,你家是哪儿的?” “陈家庄。” “陈家庄离这十几里地,你爹放心你一个人过来?” “我爹死了。” “看你年龄,你爹应该岁数不大,怎么死的?” “六年前,我爹去玄华村搭戏台,被妖魔吃了。” “这么巧?” 高见秋一怔。 有缘者,原来是注定的因果。 “那你今日来寻我,所为何事?” 高见秋明知故问,但流程不能少。 “拜……师!” “为什么要拜师?” “想跟您学习降妖除魔的本事。” “然后呢?” “然后,行侠仗义,还有……替我爹报仇!” 小陈真说到最后,语气有些低沉,不过很快,就又是浅浅微笑的模样。 两个小酒窝,大大的眼睛,很可爱。 “哦,那你喜欢玩木偶吗?” “喜欢呀,哎……这是……灵官木偶?” 看到高见秋指着摆在桌上的木偶,小陈真有些诧异。 他家里有一尊,娘每天都会上香。 他知道那是神明的化身,能保佑百姓,还能诛灭妖魔。 难道高先生所谓的玩木偶。 就是玩神明? 即使小陈真年龄不大,但想到这里,也是心中一颤。 总觉得有些不妥,好似在亵渎神明。 “喜欢就行,那拜师吧!” 学习新事物,爱好比天赋重要,天赋能提高效率,但爱好更加长久。 “哦,好。” 小陈真老老实实磕头。 “对了,高……呃,师父我娘让带的拜师礼!” 小陈真一拍脑门,想起娘让带着东西来的。 “替我谢谢她。” 高见秋点点头。 就坐在那看着小陈真,将背后的包裹打开。 全是蛋! 鸭蛋,鹅蛋,鸡蛋,还有几个黑不溜秋的玩意儿,高见秋没见过。 “家门口的树上,有个黑羽雀窝,这都是我上树掏的。” 怪不得。 高见秋此时恍然。 “师父,我……我能不能只跟您学本事,不玩木偶啊?” 小陈真有些忐忑。 “不玩木偶怎么学本事?” “咱们牵丝门强大的核心,就是玩好木偶。” “若有想法,就提出来,记住,真男人,不会婆婆妈妈。” 高见秋已经开始进入角色。 毕竟小家伙脸都皱起来了,显然是有事情。 小孩儿就要多沟通。 “玩木偶……能……能降妖除魔吗?” “哦~” 高见秋终于明白怎么回事。 感情这小子害怕玩物丧志,耽搁学本事,不能替他爹报仇。 “走……带你出去转转。” …… 伏龙镇北。 有处小山坳。 高见秋看看四周环境,觉得还凑合。 打开身后木箱,取出灵官木偶。 “你且看好!” 在小陈真的疑惑下,高见秋将木偶扔了出去。 还在半空,灵官木偶便化作金光。 随后轰的一声。 尘灰散去。 五米多高的神明金身,伫立眼前。 高见秋身后,映现出三十六道金色星轮。 星轮转动,身躯也随之升起。 他十指张开,延伸出三十六道透明牵丝,与神明金身链接。 十指弹动。 神明金身脚下风火双轮转动。 同时举手中九节金鞭,其上有雷电环绕,对着眼前百十米高的山头。 一挥而下。 劈~啪。 虚空中,淡金色雷霆,随之落下。 整片山谷,突然轰隆一声。 在小陈真骇然目光中,远处上百米高的山峰,轰然塌陷。 乱石穿空,烟尘滚滚。 汹涌气浪倒卷而回,仿佛惊涛拍岸。 小陈真粗布麻衣,在狂风中猎猎作响。 望着那座倒塌的山峰,犹如雕塑一样,一动不动。 眼睛瞪得宛若铜铃,似是下一秒便会从眼眶里掉出来。 “为师这木偶……玩得如何?” 小陈真呆愣地抬头看去,黑白分明的双眸中,倒映出铭记一生的画面。 高见秋悬在九尺虚空,白衣长发,在风中鼓荡。 身后三十六道金色星轮,明灭不定。 “我师父……莫非是神明?” 第19章 秋雨落,以血救徒 “师父!” 小陈真清澈的瞳孔内,仿佛燃起熊熊烈焰。 “徒儿……要学!” 他一字一句,格外认真。 这一天。 确切地说,是这一刻,是小陈真人生的分水岭。 从前,他是会上树掏鸟窝的小猴子。 以后,注定会成为一只搏击长空的雄鹰。 因为这只小猴子,见识过天地之大。 真有神明。 这一道雷霆,于小陈真而言,是不可磨灭的。 很久以后。 甚至是生死道消的那一刻。 他都无法忘记这一幕。 …… 伏龙镇,陈家庄。 夜色渐浓,灯火摇曳。 屋内。 小陈真聚精会神,手握小楷笔,于草纸上涂涂画画。 女人则半盖被褥,坐在床上穿针引线纳鞋底。 “儿子,今天在学堂认了几个字?” 女人嗓音轻轻柔柔,宛若潺潺溪流。 “娘,我没在练字,也好些日子没去学堂了。” 小陈真头也不抬的回道。 “那你在画什么?” 女人好奇道。 小陈真放下笔,来到床边。 将草纸递给靠在床头的女人。 女人接过一瞧。 草纸上赫然画着个身穿甲胄,头顶长缨,手持井字型长戟的武将。 武器旁边还有名字:方天。 “真儿,你不练字,画这干嘛?” 女人疑惑道。 小陈真沉默了好一会,才道:“娘,孩儿决定了,以后跟着师父学牵丝戏。” “牵丝戏?” “你拜师不是想学本事吗?怎么又想学木偶戏了。” 女人柳叶眉微蹙道:“不会是找错人了吧?” 小陈真很认真道:“没,师父就是高先生啊,他说主业是牵丝戏,副业才是斩妖魔。” 女人:“……” …… 次日。 高见秋在小院内,狂刷掌控度。 不一会,噔噔的奔跑声越来越近。 很快,小陈真虎头虎脑的样子,便出现在眼前。 “师父!” “嗯,自己玩去吧。” 高见秋指指堂屋,那里放着几个悬丝木偶,有四线,八线,还有十二线。 小陈真想要进行神明画押,就要先学会悬丝控傀。 学会悬丝控傀之后,才能通过掌控度,借用高见秋的力量。 所以有缘者和高见秋的联系,就如高见秋与神明傀儡般。 小陈真很认真地练习着悬丝控傀。 第一天,他常常让牵丝纠缠到一起,解开都花不少时间。 今天是第二天。 他已经能操控傀儡走路,挥手,只是动作有些笨拙。 不过练习用的是四线傀儡。 练了整整一天。 日薄西山,天边烧起红霞。 小徒弟四仰八叉,躺在院子里,活动着酸困不已,还不时抽筋的小手。 “师父。” “说。” “师父,您看我我何时能控傀战斗?” “牵丝戏,功夫都在手上,你才练两天,别着急。” 高见秋耐心为其解释道:“你先将基础练好,等什么时候能八线控傀,为师就教你操控傀儡作战。” 小陈真轻声询问道:“还得多久呀师父?” 高见秋思量了一会,结合自己之前的经验,说了个比较中肯的时间。 “照你现在的进度,两个月吧。” “两个月~” 小陈真突然坐起身子,“师父,我娘想见您呢。” “见我干啥?!” 高见秋愣愣神,随后吐出两个字,“不见!” …… 【掌控度:11114/30000(紫)】 …… 之前消沉几天,到现在为止,掌控度才涨一千多。 他一边教徒弟,一边赶进度。 哪有时间家访? “哦,好吧。” 小徒弟垂头,有些失落。 …… 第二日。 “师父。” “说。” “我娘想见您。” “不见。” 第三日。 “师父。” “不见。” 第四日。 “师父。” “闭嘴。” 第五日。 “师父。” “逆徒,小心为师将你逐出师门!” …… 夜幕浓重,难辨五指。 似是天河溃堤。 秋季最后一场雨,下的格外猛烈。 啪啪啪~ 小陈真冒着大雨冲进北街,草鞋踩在青石板上,踩出无数朵水花。 一刻钟后。 小院外。 小陈真双膝一软,扑通一声,跪在泥水中。 旋即开始哐哐磕头,砸出片片水花。 小院内,灯火骤亮。 一把油纸伞,遮在小陈真上方。 “师父,我娘……不行了。” “我……我想求您救救她!” 小陈真红着眼眶,嗓音有些嘶哑。 高见秋低头,俯视年仅八岁的徒儿。 小小的身躯,在秋雨中,瑟瑟发抖。 这一路跑来,也不知摔了多少跤。 下巴,肘部,膝盖都破了皮,雨水混着血水。 麻衣、草鞋上,糊满泥泞。 小小脸蛋,此刻煞白如纸。 “我……试试。” 高见秋抱起早已疲累不堪,又被寒气一激,说完话就晕倒的小徒弟,回屋放在床上盖好。 看着面色苍白的小徒弟。 高见秋思索片刻后,毅然从墙上取下长刀惊蛰。 然后对着手掌利落的划下。 一道鲜血,便顺着掌缘往下流。 晶莹,剔透,宛若珠玉琉璃。 高见秋掰开徒弟发白的嘴唇,任由血液流入他口中。 等了会儿,见徒弟面色终于红润,唇色也恢复正常,这才舒口气。 “师父……” 小徒弟睁眼,便看到师父坐在床前。 “醒了,就回吧。” “这个你拿上,回去让你娘喝下,若有疑虑,就说是师父给的宝药。” 高见秋拿出一个瓷瓶。 “好的……师父。” 小徒弟极为机灵,高见秋掌心还未完全愈合的血痕,让他想到些什么。 下了床后,对着师父重重磕了个头,才神色复杂的离开。 “你娘生你而落下病根儿,多年来病卧在床,已药石难医,也不知为师的血……是否管用?” 望着徒弟小小的身影,消失在夜幕中,高见秋却没有相送之意。 他早已没有恐惧,却不知为何迟疑。 或许,是怕徒弟失望吧! …… 次日。 雨停后。 气温骤降。 高见秋一大早没有刷掌控度,而是立在院门口,漠然的看着长街。 直至正午。 才听到熟悉的、由远而近的奔跑声。 很快,小徒弟那张红扑扑的脸蛋映入眼帘。 高见秋嘴角这才翘起????号。 “你娘好了?” “嗯。” 小徒弟重重点头,傻笑道:“多谢师父。” “师父,这是我娘让我带给你的。” 小徒弟说着,将一块裹得严严实实的手帕,递给高见秋。 “今儿个就不练了,回去照顾你娘吧。” “好嘞。” 看着小徒弟跑远。 高见秋将手帕系在一起的四角解开。 看到了一根润白的簪子。 还有一封字迹娟秀的信。 信里,小徒弟娘亲并未提及她自己,也未提及儿子,更未提及高见秋。 只是写了些大殷皇朝,男子进行及冠的一些流程。 大殷子民,十六岁及冠。 大殷士族举行冠礼,多为戴帽。 而平民百姓由于买不起新帽,多数会以木簪、劣质玉簪代替。 高见秋手中玉簪,温润细腻,远非那些粗劣之物可比拟。 “这是将陈真的冠礼,交予我了吗?” “怎么看都像托孤……” 高见秋怔怔的看着玉簪。 喃喃道。 “可我……也才十四啊。” 第20章 尘世间,悲多欢少 天刚亮。 太阳尚未升起。 笼罩于陈家庄的薄雾,还未消退。 赵兰儿早早起床,对着铜镜,往淤青的面庞上抹粉。 昨个儿又被丈夫钟无意家暴,抢光了用来买黄豆的钱,去了赌坊快活。 今天的豆腐,是磨不成了。 “咚咚咚~” 外头,突然响起敲门声。 “虎头啊,等会儿。” 赵兰儿扭头喊了一声。 能这般轻叩他人门扉,整座陈家庄,也只有邻家小名虎头的陈真了。 快速涂脂抹粉,待遮掩淤青,赵兰儿走出正屋,拉开院门。 外头,小陈真仰着灿烂笑脸,道:“兰儿姐,能否请您往我家一趟?” “当然可以呀!虎头,你今儿咋这么开心?” 赵兰儿有些好奇。 “嘿嘿,我师父要来我家啦。” …… 没过多久。 邻家正屋内,窗户前,赵兰儿看着院中认真扫地的小小身影。 扭头向床上女人询问道:“晴儿姐,虎头那位师父,何许人也?” 女人柔柔道:“好像是伏龙镇的高先生。” “啊?” 赵兰儿一惊。 随即看向女人,喜不自胜。 “晴儿姐,那虎头以后肯定出息,高先生可是神仙般的人物啊。” 高见秋杀猪妖,灭蛇妖,还有前段时间,秃头山诛灭蛤蟆妖魔。 他在伏龙镇的声望,可谓空前绝后。 不过因其性子冷,很少有人敢主动登门拜访。 “什么出息不出息的,人家作为虎子师父,初次登门,咱们不能失了礼数。” 女人边说,边撸下右手腕的玉镯。 “兰儿,拿去当掉吧,买些新鲜瓜果蔬菜,鸡、鸭、鱼、肉都得有。” “今儿的饭菜,就麻烦你了。” 兰儿愕然。 “晴儿姐,这是陈大哥留给你的唯一念想,值得吗?” 女人轻语,“兰儿,那不是客人。” “是虎头的……师父!” …… 日上三竿。 终于将家中里外擦洗、清扫干净。 虎头趁着热水,洗个澡换上新衣,对着正屋喊道。 “娘,兰儿姐,我去接师父啦。” …… 陈家庄村道上。 高见秋一袭白衣,提着两瓶德阳楼的天仙醉,款款而来。 俊俏的模样,使路过的几位村妇,不时回头张望。 他远远望到小徒弟,快速往这边飞奔而来,离着老远就高声呼喊。 “师父师父……” 很快跑到高见秋面前,赶忙接过师父手中东西,喜滋滋的道:“师父,我没去接您呢,您怎么就来了。” 高见秋揉了揉小徒弟脑袋,“师父有脚有腿的,还用你接?” “走吧,别让你娘等急了。” …… 一刻钟后。 高见秋与小徒弟进入陈家庄。 数十米外,村口百年老槐下,坐着一群孩童,与一位身着青衫的男子。 男子身旁,趴着条大黄狗。 此时男子正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一群孩童听得津津有味。 似是察觉到了什么。 青衫男子忽然抬头望向高见秋。 一双重瞳,深邃而平静。 “重瞳?!” 高见秋微眯着眼,若在前世,这属于晶状体异变。 但这个世界,重瞳者,天生圣人。 “陈先生!” 小徒弟冲青衫男子挥舞手臂。 男子轻轻颔首,继续向那群孩童舌绽莲花。 高见秋回头,问道。 “徒儿,那陈先生叫什么?” “先生姓陈,名平安。” “陈平安?!” 高见秋觉得名字有些熟悉,可一时想不起在哪儿听过。 …… 阳光让树下的影子斑驳。 一处院门口。 站着位身着绿色襦裙,约莫二十岁出头的女子。 高见秋师徒二人,行至近前。 小徒弟开心介绍,“师父,这是我兰儿姐,就住在隔壁。” “兰儿姐,这是我师父,高见秋。” 兰儿施个万福,“小女子赵兰儿,见过高先生。” 高见秋拱拱手,“常听虎头谈及兰儿姑娘,这些年爱徒承蒙姑娘照顾,见秋不剩感谢。” “邻里之间,互相帮衬,乃人之常情,先生言重了。” 小徒弟的娘亲瘫痪在床,这点高见秋是知晓的。 徒弟的娘亲能让这位兰儿姑娘,以‘女主人’身份迎接自己,其中感情羁绊,可见深沉。 “虎头,灶屋有饭菜,你自个端去东厢房吃。” “好的兰儿姐。” “先生,请移步正屋。” 赵兰儿领着高见秋进入正屋。 刚一踏入,便是问道刺鼻的汤药味。 接着,便看到靠坐在木床上的女人。 高见秋从未见过如此枯瘦的人。 眼窝塌陷,发丝稀如枯草。 像是一张干巴褶皱的人皮,紧紧粘在嶙峋的骨架上,如妖似鬼。 需要承受多大苦难,才会将人折磨成此般模样? 然而,即便如此。 那女人的眼睛却很好看,干净明亮。 没有杂质,黑白分明的和虎头一样。 “先生来了,妾身周止晴。” “因身体有疾,不能远迎,望先生勿怪。” “客气,无需多礼。” …… 四方桌上,摆满精美菜肴。 还有一壶天仙醉。。 “先生,粗茶淡饭,还请莫要嫌弃。” “没有,很丰盛。” 高见秋没有摆所谓的世外高人谱。 他深知,这一桌酒菜换成粟米,极可能是母子二人半年,甚至是一年的口粮。 面对如此深情厚待,唯有埋头干饭。 拿起筷子,看了看完整的红烧鱼、白切鸡,想到先前兰儿姑娘说的灶房有菜。 高见秋先往大白碗里夹个鸡腿,又夹了好大一块鱼腩肉,递给赵兰儿。 兰儿看了看床上的女人。 女人微笑着轻点臻首。 兰儿这才接过白瓷碗,走出正屋,去了东厢房,虎头在那边。 屋内,很安静。 高见秋倒满酒杯,一口饮下。 清冽,柔顺。 “好酒~” 又夹起一块红烧肉塞进嘴里,大快朵颐。 看着大口喝酒,大块吃肉的高见秋。 床上瘫坐女人,内心长舒一口气。 半小时后。 高见秋放下筷子,看向床上的女人。 “先生,妾身没几日可活了。” “我知道。” 女人生机几近消逝,即使被自己以血救回,也不过残喘几日。 “虎头,就拜托先生了。” 女人眼帘低垂,枯瘦的手掌上,拿着一顶尚未绣制完成的虎头帽。 高见秋轻吐一字。 “好。” 言罢,起身往屋外走去。 “先生,这是你我最后一面。” 高见秋驻步,想说什么,却不知如何说起。 只能沉默的推开房门。 …… 东厢房内。 “徒儿,近几天好好在家陪陪你娘。” 高见秋说罢,坐在一旁。 他就像一个哑巴,无法表达出想表达的情感。 五情剥离,他几乎生不出喜乐悲欢。 小徒弟刚放下碗筷的动作一滞,口中的粟米还未咀嚼。 眼眶就骤然变红。 他可是三岁就给娘亲熬药,四岁就去村后采药打柴。 为了让瘫痪在床的娘亲省心,小小年纪就会隐藏情绪的陈真啊。 他又如何不懂师父话中何意。 可他最后仍是懂事的点头,红着眼眶,将剩余的粟米吃干净。 他听娘的话,如今,也听师父的话。 …… 高见秋出了小徒弟家,正欲往村庄外走去,身后突然飘来一道声音。 “先生,等等。” 转身却见赵兰儿匆匆跑来。 “先生,能耽误您些时间吗?” 高见秋轻轻点头,伸手示意去槐树那里。 老槐下,有石墩、有石桌。 两人对坐。 沉吟一会儿,赵兰儿开口道: “先生,您可知虎头她娘,为何瘫在床上?” 未等高见秋回话,赵兰儿自顾说道:“因为她没腿,她的的双腿,是自己用锯子,生生锯断的。” 高见秋瞳孔一颤,继而收缩。 “虎头早产,生完后晴儿姐便落下病根,虎头两岁时,晴儿姐突然双脚开始腐烂,随即一直往上,直至蔓延到双腿,危及性命……” 赵兰儿语气平静的讲述,然水灵的双眼中,从开口时,泪珠便未断绝。 “为了多活几年,看着虎头长大,那一夜,她将两岁的虎头托付于我。” “独自烧了热水,紧闭房门,一夜未开……” 说到此处,似想到当时场景,赵兰儿大口喘气。 用力捶打胸口,疏解郁气,已然说不下去。 高见秋能想到当时景象,他听说过类似事件。 而今他无怒,无喜,无悲,无惧。 可放于腿上的双手掌心,仍是留下深深指印。 赵兰儿深呼几口气,才缓过劲儿。 继续开口。 “虎头从懂事起,便承担起家里的责任,三四岁时,就踩着小板凳,学着给晴儿姐熬药,后来学做饭,学采药……” “别的孩子能上学,别的孩子能玩,别的孩子有新衣……虎头却只能终日在灶房中摇着扇子,守着炉火。” “先生,我说这些,没有别的意思,晴儿姐您应该能看出没几天了。” 高见秋沉默点头。 “她的愿望就是虎头能健康长大,如过……您做不到,就对妾身直言,妾身会带着虎头,将其培养至成人。” 听到这里,高见秋正襟危坐。 声音平静,却充满力量。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我不死,便护他一生。” 赵兰儿眼中噙着泪,嘴角带笑。 …… 伏龙镇,小院内。 高见秋最近掌控度涨的很慢。 陈真的娘,几天前还是走了。 没能多熬一天。 高见秋每日会站在门口,望着北街。 一站,就是很久。 他希望小徒弟快些出现,因为那预示着,苦痛已过,小徒弟将迎来新的人生。 半个月后。 “师父!” “嗯。” 小徒弟终于出现在面前,依如既往的带着笑意。 “玩去吧。” “好嘞。” 看着小徒弟认真的练习木偶。 高见秋却知道,半个月很短,半个月又很长。 小徒儿长大了。 悲伤和思念不会消逝,只是被隐藏。 这就是成长。 …… 小徒弟的练习进度,也比之前更快。 掌握悬丝四线只用了一周,便开始练习悬丝八线。 在这期间,高见秋也不时传授徒弟牵丝戏的经验,从控傀,到念白,从唱词,到戏腔。 一个教的毫无保留。 一个学的全心全意。 日落月升。 日复一日。 直至一个月后的某一天。 …… 【天官赐福:有缘者达成条件】 【神明画押……可开启。】 …… 【陈真】 【身份:有缘者】 【境界:未解封】 【状态:未契约】 【傀儡:未选择】 …… 正在刷熟练度的高见秋,身躯陡然一顿。 随后望向堂屋内的小徒弟。 牵动嘴角肌肉,形成一个????号。 第21章 契约成,上将军……启! 小院内。 “虎头,过来吧。” “好嘞,师父。” 小徒弟放下手中傀儡,乖巧地来到高见秋面前。 “悬丝控傀,四线如人学爬,八线如人学走,如今你八线已熟练,在牵丝戏这行,算是会走了……” “按照之前为师和你的约定,今日起教你如何控傀战斗。” 看着小徒弟黑白分明的眼睛,高见秋问道:“虎头,你有喜欢的木偶傀儡吗?” “师父。” “嗯。” “有区别吗?”虎头想了想,抬头问道。 “哪种傀儡都行,最好以人形为主,妖魔之形乃人心禁忌,最好不用。”高见秋揉揉小徒弟脑袋,说出些建议。 “师父,那我知道怎么选了,就这个吧,行吗?” 小徒弟从怀中掏出张草纸展开。 高见秋皱眉。 小徒弟听自己讲过三国,之前画过吕布,怎么而今却换了? 草纸之上,不是身着甲胄,头顶长缨,手持方天画戟的飞将吕布。 而是被另一人取代。 一身白袍,一杆银枪。 草纸上,赫然是名将,赵云。 “确定吗?” 他不想因自己的喜好,影响到小徒弟的选择。 “师父,虎头认为忠义,比武力重要,我娘说做人不欠恩,不背义,才算好人……” 高见秋望着小徒弟,与那女人一样,清澈干净的双眼。 重重吐出一字。 “好!” “走,带你去个地方。” …… 伏龙镇木偶铺。 老板知道是高先生要做木偶,激动的不要不要的,可谓使尽浑身解数。 不仅拿出最好的材料,还招呼数个学徒同时上手,成流水线作业,做的飞快。 两个小时后。 小院内。 小徒弟悬丝八线,操控傀儡。 白袍银枪的赵云,在搭建的三尺戏台上,左冲右杀,无比威猛。 “师父,怎么样?” “厉害!” 高见秋竖起大拇指。 比起刚穿越时的他,小徒弟在牵丝戏方面的天赋,明显更强。 被师父夸赞,虎头嘿嘿一笑,有些羞赧。 “虎头,咱们牵丝门,想通过悬丝控傀战斗,需要与神明画押……” “获的神明认可后,便能获得神明的力量。” 高见秋拿起赵云木偶,边端详,边说道。 “师父,那怎样才能和神明画押?” “会不会很难?” 小徒弟有些担忧,害怕神明拒绝该怎么办。 “我同意就行。” “啊?” 小徒弟瞪着圆溜溜的眼睛。 “原来……师父真是神明啊。” 高见秋随意的语气,却在虎头心中翻起滔天巨浪。 “别啊了,手伸出来。” “哦。” 小徒弟听话的伸出两只手。 “嘶。” 十根指尖俱是一痛,刚想收手,想到是师父让伸的,便又忍住不动。 “行了,把血滴在这几个位置。” 高见秋瞬间点破徒弟指尖,待其血液流出,指着木偶几个重要关节说道。 “哦,好。” 小徒弟认真照做。 “接下来该为师了。” 高见秋身形一闪,再出现时,手上提着长刀惊蛰,径直抽刀划开手掌。 鲜血顺着掌缘浇在木偶上,很快就将尺许长的身躯染红。 小徒弟看到此景,眼眶泛红,他知道师父之前就这样做过。 那一次,是为了救他的娘亲。 这一次,是帮他与神明画押。 “出息,我是你师父!” 高见秋捏捏徒弟的脸蛋。 师父,师父,既是师,也是父。 “嘿嘿。” 小徒弟破涕为笑。 随后惊奇地张大嘴巴。 只见原本被鲜血染红的木偶,身上鲜血已不见踪影。 并且木偶周身,开始发散着淡淡的白色光晕。 与此同时。 …… 【神明画押已完成】 …… 【姓名:陈真】 【身份:牵丝门弟子】 【境界:地支-初期(宿主)】 【掌控度:0/100(白)】 【傀儡:赵云/步战】 …… “神明画押之后,掌控度倒是一样。” “赵云……步战?难道还能马战?” 不过想到牵丝戏既要控人,又要控马的难度,高见秋不由摇头。 小徒弟目前的八线操控,完全不够,操控木偶想人马合一,至少需要悬丝十六线,甚至二十四线才行。 …… 【契约者陈真,战力可同步】 …… 【是否同步?】 …… “徒儿,你怕疼不?” “不是特别怕。” “哦,那就行……同步!” “啥?” 小徒弟刚一愣。 随后就知道为何要问他是否怕疼。 确实……是真的疼。 他能感受到自己肌肉,筋骨,血管,脏腑,不断被庞大的力量撑破,又重新构建。 然,面对如此巨痛,小徒弟咬牙坚持,一声未发。 就是再疼,撕裂和重建也仅一瞬。 能比娘亲闭门一夜,自锯双腿疼吗? 能比娘亲承受着伤口溃变,却坚持了六年疼吗? 没有!没有! 即使面目狰狞,眼眶血丝遍布,浑身抖如筛糠,汗如雨下,他也没倒下。 单说意志力,高见秋得承认,与徒弟相比,自己就是渣渣。 这一刻。 高见秋从未觉得,时间会如此慢。 一天,一夜。 小徒弟终于倒下,也预示着战力同步,已经结束。 高见秋一直在旁守着,见状急忙上前将徒弟抱住。 “师父,我娘……真厉害!” 小徒弟带着笑意,沉沉睡去。 他太累了。 “嗯,你娘很厉害,你更厉害。” …… 【陈真达成条件,坚如磐石】 【傀儡开启天赋……无双】 …… 高见秋看看眼前光幕。 又回头望着徒弟即使睡着,仍在颤动的睫毛,就那样抱着他,坐在地上。 坐到夜深,坐到第二天清晨。 …… “师父,我长高了?” “哇!力量好大。” 小徒弟醒来后就兴奋大叫。 不仅发现自己之前的衣袖裤腿,都短了一大截。 并且力气大得惊人,一不小心,就会将地面踩碎。 之前九岁的小徒弟,身高能到高见秋腰部,这会儿则和他肩膀齐平,能有一米六几,已似少年 “走,带你适应适应。” …… 伏龙镇外,小山坳。 小徒弟听完师父讲解,并记下师父说的口诀。 就迫不及待地扔出木偶傀儡,同时双手掐印,口中沉声念道。 “上将军,启!” 虚空中,柔和的白光扩散。 轰的一声。 尘石四溅。 等烟尘消散。 一道三米多高的身影,周身笼罩月色柔光,安静的伫立眼前。 祂身披银纹白袍,手执亮银长枪。 面色冷肃。 抬头与之对望,沙场气息扑面而来。 眼中……似看到金戈铁马。 第22章 回龙镇,青衣女子 血染征袍透甲红, 当阳谁敢与争锋! 古来冲阵扶危主, 只有常山赵子龙! “真帅!” 即使作为师父,高见秋仍有些羡慕。 忠义两全,智勇无双。 白马银枪,七进七出。 赵云实在是太过契合,世人对完美武将的幻想。 至于小徒弟结的印,念的词儿,有何说法,那不重要,主打一个字。 帅! “徒儿,试试。” “好嘞,师父。” 小徒弟回过神,面色一肃。 十指延伸出八道透明牵丝线,与赵云傀儡链接。 没了悬丝横杆,但小徒弟只是片刻适应,便心中有数。 随着他十指微动。 砰。 三米多高的赵云傀儡,迈步突进,同时手中亮银枪朝前一个突刺。 月色流光,随着枪刃,将空气穿透,形成数米长的真空。 轰。 数米外,一块两米多高的石头,随之炸裂四散。 接着小徒弟操控赵云傀儡,或横扫,或下劈,或斜挑…… 一时间,不大的山坳中,月白色枪影,似扇,似轮。 山石粉碎,乱石穿空,炸起烟尘,如惊涛拍岸,倒卷四方。 与此同时。 高见秋看向自己眼前的光幕。 …… 【境界:天罡-初期】 【香火值:29527】 【掌控度:30000/30000(紫)】 …… “提升!” 【天官赐福:香火值不足】 【当前境界,无法提升】 …… “果然……” 境界提升需要足够的香火值才行。 高见秋早已将掌控度刷满,但碍于增长缓慢的香火值,目前实力停滞不前。 从小徒弟娘亲去世,到现在。 将近一个半月时间,香火值才涨了一万多点,并且最近几天越来越少。 香火值在伏龙镇这边,基本无法再大量获取,零零散散几十上百点的增长,对他现在帮助不大。 “巡回演出,该提上日程了。” 高见秋望着不远处的徒弟,嘴角肌肉抽动,最后聚成一个????号。 …… …… 三天后。 凤来县,回龙镇。 这个镇子,离伏龙镇不算近,也不算远,约莫八十里路。 人口虽说没伏龙镇那么多,但也有三万多人。 大殷皇朝幅员辽阔,一个小镇数万人,一个县城上百万人都很正常。 据说靠近皇城的县城,人口能达到上千万,比高见秋前世还夸张。 此时回龙镇主街上,师徒二人,背着木箱,提着家伙事,边走边逛。 街道两侧店铺林立,行人往来不绝,熙熙攘攘,很是热闹。 “师父。” “嗯。” “这镇子为啥叫回龙镇?” “兴许是龙要回娘家。” “?” 陈真黑白分明的双眼,不可思议地大睁。 他个头不小,一米六多,比之些成年人也不遑多让,但只有九岁,脸上稚气仍重。 这会听到师傅回答,呆口中的糖葫芦都忘了嚼,将腮帮子撑的鼓鼓,像个松鼠。 愣了一会,有些迟疑的继续问道。 “龙也有娘家?” “龙分公母,怎么会没娘家?” 高见秋瞅了眼徒弟呆萌的模样,胡扯道。 手中的青瓜,甘甜爽口,有点像前世的黄瓜。 “那龙生孩子吗?” “会。” “怎么生?” “站着生,躺着生,卧着生……你替祂生?” “我是男的,我又不会生。” “不会生问那么多干嘛。” “哦” 小徒弟抿着嘴,有些委屈巴巴。 然而消停,只是一会儿。 “师父。” “说。” “龙生的孩子长啥样?” “蛋样。” “哦,那蛋是什么颜色?” “五颜六色。” “好吃吗?” “闭嘴!” …… 回龙镇是高见秋巡演的第一站,这几年牵丝戏在凤来县很火。 牵丝戏不同于传统戏剧,其以木偶的形式,配以旁白,念词,唱词来表现故事,再辅以多样性的人物角色。 具有很强的观赏性和趣味性,属于老少皆宜。 特别是高见秋根据华夏神话人物,改编出来的剧本,对这个世界,堪称是颠覆性的,以至于但凡演出,必然场场爆满。 这次回龙镇的演出,高见秋联系的镇长王三金,并承诺只收友情价,吃住管好就行。 高见秋现在身家不菲,县太爷那儿搬的两大箱黄金,都在钱行存着。 他暂时不缺钱,只缺香火值。 演出是不能免费的,否则会影响牵丝戏发展,其实友情价也不低,得百十两银子。 即便如此,也把镇长给高兴坏了。 觉得简直是天上掉馅饼,忙不迭的就将衣食住行,都给安排妥妥的,只等高见秋师徒到来。 …… 回龙镇,福满楼。 镇长王三金,一人一桌,几样小菜,一壶花茶,虽说等人,看着却很惬意。 “第几次了?” 只是这会儿听着收下的汇报,心情不是很美丽。 “第……第四次。” 汇报的手下,这会儿有些忐忑。 “有多少?” “十几个,大多数都是青年。” “还有针对性?” “啊,那老村长是这样说的,包括临近几个村,年轻人大都跑了,俱留下些老人。” “行了,你先回吧,等我招待好高先生,就去回龙观一趟。” “好的。” “娘的,该死的畜生。” 王三金一口饮尽茶水,神情有些郁郁。 …… “师父,是这里吧?” “福满楼,应该是吧,进去看看。” 福满楼门口,高见秋扫了眼牌匾,确认无误后,当先走进去,徒弟紧随其后。 “哎呀~” 一道声音猛地传来。 接着是砰砰砰,急促的脚步声。 离着挺远,楼梯转角处,一个胖胖的中年人,就对高见秋二人抱拳告罪道: “高先生实在抱歉,不想年前凤来县那场演出后,您这变化忒大,刚才在二楼临窗位置,瞅着您面熟,却一时迟疑未敢相认,让您受了冷落,真是抱歉啊。” 来到近前,王三金边陪着不是,边顺手接过高见秋手中家伙事,往二楼相迎。 “高先生您请,楼上雅间,已备好酒菜,离着演出时间还早,咱们边吃边聊,边吃边聊……” “嗯,好。” 高见秋松开手任由对方帮忙拿东西。 临上楼之时,似察觉到什么。 突然驻步。 神色漠然地望向门口处。 那里桌前,有个一身青衣的女人。 正望着他。 巧笑嫣然。 第23章 福满楼,狐妖评戏 “高先生?” 王三金已经爬了四五阶楼梯,发现高见秋没有跟上,回身喊道。 “哦,走吧。” 高见秋转身回应。 踏上台阶后,他下意识再看向门口,却哪还有青衣。 只有空荡的漆红木凳,还有桌上几样小菜,一壶酒水,似未动过。 …… 二楼雅间内。 王三金与高见秋推杯换盏,小徒弟则舞动筷子,胡吃海塞。 菜过五味,酒过三巡。 王三金便打开话匣子。 “高先生最近声名大涨,伏龙镇那边的消息,都传到这里来了,说您不仅牵丝戏演得好,还能降妖除魔……嗝。” 王三金打个酒嗝,眼神灼灼地看着高见秋,“真……真能降妖……除魔?” “今日当以演出为重。” 高见秋回敬一杯,淡然道。 “呃……对对,演出为重,演出为重。” 今日,演出为重。 王三金自然理解高见秋话外音。 嘿嘿一笑,面露喜色。 心中不由大定。 …… 太阳西落,红霞漫天。 回龙镇的中心广场上,戏台早已搭建好。 小徒弟环顾四周,望着人山人海,有些露怯,又很是兴奋。 高见秋则淡定闭目,只等时间一到,便好戏开场。 此刻广场上,搬着凳子的老人,脖间架着子女的壮年,还有三五成群的女人……彼此有说有笑,全都翘首以盼。 他们都知道,这是镇长专门请来的凤来县牵丝戏名家,高先生。 更是期待感直接拉满。 高见秋和徒弟二人,要表演的戏本,是他新设计的“灵官传”。 灵官传以王灵官由普通人,最后师从萨守坚,认真修持自身,并斩妖除魔,保护百姓安居乐业为主线。 前面戏份节奏会很快,主要是后面斩妖除魔,被百姓供奉的戏份比较多。 为让百姓看得有代入感,以后诚心供奉王灵官,从而收获香火值。 高见秋就连特效,声效都准备了。 看看天色,时间将至。 咚咚。 当~当~ 鼓楼钟声,适时敲响。 与此同时。 激烈的锣镲,也骤然响起。 广场周围的百姓蓦然一震,随后俱是伸长脖子,期待地望向那方三尺戏台。 …… 咚嘚隆冬,咚咚锵。 三尺戏台。 高见秋操控着,未成神明前的王灵官木偶,演绎他父母被妖魔吃掉,自己无力只能看着的场景。 而徒弟则操控着狼木偶妖,在火焰中翻腾,跳跃,口中还咬着木偶的残肢,嘴角滴落鲜血。 妖魔吃人,最能引起百姓共鸣,只看得他们义愤填膺,神情又不免怯怯。 …… 咚嘚隆冬,咚咚锵。 “我本人闲散淡人,奈何妖魔食双亲,我欲修得神仙法,斩妖除魔护世人……” “好!” “厉害!” “爷们儿。” 此时演绎到王灵官跋山涉水,拜访名山大川,欲修仙法,面对艰难困苦,却仍不退缩的坚决。 只看得众人忍不住大声喝彩。 …… 咚咚咚咚,咚咚锵。 “我已修的神仙法,重回人间斩妖魔,先拿狼妖祭双亲,再消百姓心中恨。” 这时经过求仙问道,王灵官学艺有成,重回人间,降妖除魔。 只见戏台之上的灵官木偶,眉心三目,身披红袍,脚踏风火轮,手持九节金鞭,在空中呼呼飞过。 曾经的狼妖,仓惶逃窜,好似丧家之犬,只看得众人连呼过瘾。 噼啪。 轰~隆。 一道闪电撕裂夜空。 照亮整个广场。 照见数万百姓的惊愕的。 最后精准劈在狼妖身上,让其瞬间灰飞烟灭。 “好,好!” 观众从最初的震撼后,全都起身大声喝,用力地鼓掌。 有许多人以为这是神仙显灵,更是直接跪倒在地,祈求神仙保佑。 …… 【使用神霄雷法……万分之一】 【香火值……无法计算】 【……】 【暂不扣除】 …… 高见秋看着眼前的提示,似感受到系统的沉默,震耳欲聋。 而他却嘴角聚起????号。 …… “信我者心中时时颂念……” “护法尊神,都天灵官,太乙雷神,威灵显化!” “便能……无惧妖魔。” 噼啪。 轰~隆。 巨大的闪电,再次撕裂夜空。 众人难以置信地紧盯戏台。 一尊五米多高,脚踩风火轮,眉心三目,手持九节金鞭,神武非凡的神明金身。 赫然伫立在高见秋身后虚空。 身上发散着淡金色光华,涟漪般荡向四周。 这一刻,气氛达到巅峰。 神仙显灵。 百姓彻底疯狂。 数万百姓跪在地上,眼含泪光,对着神明金身,齐齐念诵。 “护法尊神,都天灵官,太乙雷神,威灵显化……” 一遍,又一遍。 久久不能平息。 …… 【香火值+1】 …… 【香火值+1】 …… 高见秋眼前光幕再次被刷屏。 香火值上涨的速度,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快。 …… 福满楼。 三楼,客房。 “高先生……” 王三金有些局促。 他也观看了牵丝戏表演,同样被震撼到,再联想高见秋之前,那些降妖除魔的事迹。 王三金心中越发肯定,眼前的高先生或已被神明认可,为的就是替神明斩尽人间妖魔。 这是……真神仙! “说吧,不必紧张,徒儿。” 高见秋说罢,小徒弟就麻溜的给王三金递上茶水。 做完这些,小心的拍拍藏在胸前的百两银票,笑的无比灿烂。 他穷怕了,从未见过这么多钱。 而且师父说了,这是他首场演出,分文不要,全是他的。 “出息。” 瞥了眼徒弟,高见秋目光转向对面,等待王三金说事。 “高先生……百姓苦啊。” 王三金一开口,直听得高见秋眉头微皱,暗想这货上来起调这么高,后面这戏看来不好唱啊。 果不其然。 王三金足足说了个把小时,才算是将所求之事讲完。 身旁的小徒弟,都打起了哈欠。 “所以……有妖魔娶亲,大量吞食青壮,村庄只剩老人,逐渐荒废,百姓恐惧,是这样吧?” 对方讲了那么多,高见秋只是几句话就总结完毕。 “是。” 王三金点头道。 “王镇长先回吧,明日陪你去看看,我这有客人要来。” “呃……好。” 王三金识趣地出门,在走廊的拐角处下意识回头,恰好看到一位面容精致,摇曳生姿的青衣女人,停在高先生门前。 与青衣女人目光对视。 王三金一愣。 “真美。” “唉哟……娘哎。” 随后脚下不小心踏空,翻滚着栽下楼梯。 …… “嘻嘻……” 青衣女人妩媚一笑。 扭动着腰肢坐在桌前,娇艳红唇发出令人麻酥酥的声音。 “高先生的牵丝戏,还真是精彩呢~” “精不精彩……” 高见秋放下茶杯,开口道。 “你一只青毛狐妖,有何资格评说!” 再抬头,看向青衣的双眸中。 冰冷,漠然。 第24章 小河村,坟冢天地 “呃……” 青衣女人面色一滞。 撒娇般捂着嘴,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道:“高先生说话真是伤人呢,奴家深夜来访,先生就这般待客?” “不曾想,除过演戏,高先生这嘴巴也端是厉害,人家生气了呢~” “你说,要不要帮奴家消气呢?” 青衣女人说罢,目光便迎向高见秋。 桃花似的双眸,含着春水,有涟漪荡漾,无比诱人。 以往这般,是个男人见了,无不骨酥筋麻,对她皆唯命是从。 可惜,高见秋年纪轻轻就穿越而来,未曾享受过什么柔情蜜意,自不会什么色受魂与,本就直的厉害。 现在他五情剥离,无怒,无喜,无思,无悲,无恐,就更直了。 九级钳工都掰不弯。 所以青衣女人一番操作,在高见秋看来就是挤眉弄眼,矫揉造作,惹人厌烦。 于是他眉头微皱,开口吐出三个字。 “滚!” “傻比!” 同时,噼啪一声。 雷霆乍现。 客房之内大放光明。 哗啦。 窗台应声而碎。 只见原本娇艳如花的女人,此刻正青衣褴褛地蹲在窗框上。 发丝凌乱,面部漆黑如炭,也看不出是何表情,哪儿还有之前娇媚? 她的脸被雷电碳化,有些地方开始脱落,露出里面的嫩肉,很是凄惨。 “先生今日所为,妾身铭记于心。” 女人回头紧盯着高见秋,恨声道。 随后顺着三楼窗户,一跃而下。 小徒弟赶紧跑过去查看,只看见两道影子,快速消失在夜色中。 “师父……她有两只尾巴?” “说明是化形期的妖魔,若是三尾,就比较危险了。” 狐妖修行,两尾化形,三尾妖丹。 “那咱们追吗?” 小徒弟有了实力,看到妖魔自是想上去试试。 “同境可以,化形期的,你打不过,” “先睡吧。” 高见秋看看房内桌椅并无损坏,便招呼徒弟去睡觉。 先前考虑到福满楼居住客人不少,害怕误伤,高见秋没有将之当场击杀。 “妖魔娶亲……巧合吗?” 高见秋端着酒杯,站在窗前,望着深沉的夜色,神情冷漠。 …… 【境界:天罡-初期(可提升)】 【当前香火值:36456】 【掌控度:30000/30000(紫)】 …… 回龙镇,小河村。 第二天一早。 王三金便引着高见秋师徒来到这儿。 因这里最早出现妖魔,也是衰落最狠的村落。 村中人口,目前十不存三,且尽是些孤寡老人。 高见秋一路看到大量田地,因疏于管理,从而荒的厉害。 …… “石老头儿,开门。” 王三金这会儿,正用力拍打着一户人家的院门。 过了许久。 一阵门栓抽响。 吱呀一声。 一位皮肤黝黑的老人,面色木然地看向王三金后,就转头回屋。 王三金赶忙招呼高见秋进去。 “石老头是小河村村长,家中原本五个儿子,算得上安康之家,十年前因为妖魔,接二连三地去了……” 进屋后,王三金主动介绍着屋主的身份。 而石老头则蹲坐在屋内墙角处,沉默得像是尊泥塑。 “石老头,这次……高先生就是来帮咱们杀妖除魔的,你儿子的仇,小河村的仇,都能报了。” 王三金上前拍拍石老头肩膀,想再说些什么,却张张嘴,没有发出声音。 五个儿子接连被妖魔所害,老伴儿也早逝,独留他一人,行尸走肉般的活着。 任何安慰,任何鼓励,都显得苍白。 可听到“报仇”两字,石老头木然的脸上,却像是水墨晕染,突然有了生气。 他抬起浑黄的眼睛,探究地直视着高见秋,或许是失望了太多次,抖动着嘴角,最后还是没有开口 高见秋却理解其中含义。 淡然地点头道:“告诉我……祂在哪儿就行!” 风轻云淡,很是随意。 可而石老头却坐在墙角,抱着膝盖嚎啕大哭。 …… “你在家吧,不用去的。” 王三金看着石老头勒紧腰带,插上砍柴刀,知其何意,想劝其留下。 “无妨,走吧!” 高见秋当先出门,并小声嘱咐徒弟。 “看好他们就行,其余的我来处理。” “好的,师父。” …… 小河村,往南四十里。 有座不知何年起的坟。 坟头长宽纵横五十余米,上面林木葱郁,鸟兽嘶鸣,像一座小山头。 坟冢之内,更是亭台楼阁,鳞次栉比,好似一方新世界。 此时,居中的一座宫殿内。 “姐姐因何而受了这般苦楚?” 一位身着粉衣,娇俏可爱的少女,边给眼前之人涂抹什么,边抹着眼泪。 起初只以为姐姐是脸上有些伤。 哪知待褪去衣衫后,往日润白如玉的肌肤,竟是无一处完整。 “嘶~啊~” 女人倒吸口气,被疼得不住呻吟。 “小九,等会儿通知大姐她们,说我此仇不报,心中郁气难消,丹劫恐无法渡过。” “四姐,抹过冰玉琉璃膏,你这伤患很快就能恢复如初,咱们姐妹在此坟冢之内,潜心修行,早日得逞大道不好吗?” 这次四姐受伤,让小九想起过往她过往所为,心里越发不安。 “小九,你得道虽晚,但在姐妹中天赋最好,无需外物所助,只需清静修持,道行便能精进,可姐姐不行……” 四姐脸上碳化的地方全部脱落,无皮嫩肉之上,涂抹着墨绿的膏状物,脸上不敢有动作,说话便声音极小。 “若不加外物,道行增加缓慢,得道通灵两百年,而今才化形后期,距离妖丹看似一线,可不敢聚……我知自己天赋差,也怕灰飞烟灭。” “小九,你要记住,从今往后,无论何时,都莫要食人精气。” “嘶。” 说道这里,四姐加重语气,不小心牵动了面上伤口。 “知道,知道。” 小九赶紧安抚四姐,心中却有些不解,不知有何害处,竟让四姐如此这般。 四姐说罢,便沉沉睡去。 “难道……男人精气……有毒?” 小九眼中,好奇之色,更甚。 …… 黄土小路。 师徒二人在前,王三金和石老头,则默默地跟在后面。 “师父。” “嗯。” “妖魔是不是都是坏的?” “不一定。” “难道还有好妖魔?” “不食人心,不噬血肉,不吸精气……则不伤人命,对于常人,就是好的。” 这时,高见秋远远看到一座大坟头。 眼睛眯起。 “怎么会……” “没有妖气?” 第25章 妖狐现,出乎意料 坟冢长五十米,宽约四十米。 有三十多米高。 站在坟头树木稀疏的位置,能看出去很远。 “有传说,这是个帝王墓,至于历史中哪个帝王,无从所知,后来几经盗墓者光顾,没发现什么珍奇古玩,便荒废了。 王三金给个导游似的,将所知见闻,尽数说出。” 小徒弟四处打量,坟头除了落满鸟粪的低矮灌木,还有不时蹿出的野兔,野鸡,老鼠等野物,并无什么特别之处。 “师父,如何?” 小徒弟见师父闭目站了许久,上前问道。 “挺奇怪的。” 高见秋摇摇头,有些疑惑。 按说妖魔之气,在其面前就像深夜焰火,无所遁藏,如今硬是没有任何发现。 “看来需要……打草惊蛇。” 华夏神话中,王灵官第三只眼有特殊的能力,能够洞察世间的一切。 无论是善恶、真假,都能被其第三眼所辨识。 高见秋闻不出,看不到,但神明傀儡或许可以。 于是。 王三金和石老头,俱是一震。 就看到眼前数米处,尘土四起,草木乱飞。 五米木多高的神明金身,脚踏风火轮,离地三尺,悬在空中。 高见秋十指弹动,神明金身眉心竖目徐徐睁开。 冰冷,漠然。 随后眼中透出金色光柱,扫视整座坟头。 “厉害……” “这妖狐,不简单啊!” 高见秋操控神明金身,便可以与之共享视野。 通过神明眉心竖目,看清坟冢之内景象,不禁感叹道。 “若非如此,还真找不到。” 高见秋自从觉醒之后,所遇妖魔莫不是凭借天赋异变,做那吃人嗜血之事,像凭借幻术,伪造洞天者,尚属首次。 神明金身的眼睛,能去伪存真,坟冢内真实景象逐一展露。 什么亭台楼阁,池塘水榭,全都化作泡沫,全是些瘆人的坟坑。 那最中央的大殿,实际就是主墓室。 …… 与此同时。 坟冢之内,守在四姐身旁闭目修行的小九,蓦然睁开双眼。 脸色煞白。 刚才她感知到一股高远,神圣的气息,从天而降。 如犁庭扫穴,瞬间洞彻整座坟墓。 “四姐,醒醒。” “怎么了?” 望着晃醒自己的小九,青衣还有些不解。 她身上的伤势,经过冰玉琉璃膏,已经好得差不多,只是新长出的皮肤与之前有些色差。 看起来有点像是……斑点。 “有祸事上门,刚才似有人的目光,穿透了整座地宫……” 提起刚才内心惊悸的感受,小九有些惶惶不安。 “不可能吧。” 四姐有些怀疑。 这狐族洞天,乃是大姐们改建而成,即使紫府境的修士,也无法看穿。 这么多年来,又不是没被追杀过,但仍然活得很好,就是因这处容身之所。 青衣这时想到另一个人。 悚然一惊。 “小九,还真是祸事来了。” …… 坟冢之外。 “你带他们离远些……” 高见秋操控神明金身,举起九节金鞭后,回头见王三金和石老头,站得太近,便交代小徒弟将他们带走。 几人来到了坟头边缘。 “不够,再远些,再远些。” 于是小徒弟干脆带着王三金,还有石老头,直接下了坟头,站在数百米外。 高见秋见距离差不多后,脑后三十六道星轮骤然显化而出。 徐徐转动着,他也悬空而起。 随后十指弹动。 神明金身,周身笼罩金色光晕,高举九节金鞭,对着坟头直掼而下。 刷。 九节金鞭掼入坟冢的瞬间。 强大的力量,以九节鞭为中心,周围的植被,全部被撕碎。 光秃秃的坟冢,只是刹那安静后。 又是轰隆~隆,雷鸣般的巨响。 坟冢上的泥土如浪潮般涌动,向着四周倒卷。 巨大的动静,掀起百米高的烟尘,覆盖里许方圆。 “咳咳。” 即使离着数百米,王三金和石老头,仍是被呛得干咳不已。 两人没有防备,口中进了不少尘灰。 而高见秋悬于空中,看向脚下的坟坑,神情漠然。 “师父,那是狐妖洞窟……入口?” 小徒弟来到近前,唤出赵云傀儡。 看着大坑中心,那滩如水般荡漾着涟漪的泥沙,很是好奇。 “嗯。” “你去护着那两人……” 高见秋还未说完。 砰的一声。 身着青衣的女人,从泥土涟漪中跃出,抬头望着悬空俯视的高见秋,开口骂道。 “姓高的,你欺人太甚,不就调戏你一下,你个呆瓜,木头,铁疙瘩,唤雷劈我就算了,怎滴?还要赶尽杀绝?” 青衣是越说越气,越说越屈。 一双桃花眼,竟是逐渐蓄满泪珠。 高见秋沉默。 小徒弟忐忑。 “师父。” “嗯。” “是不是……找错了?” “妖魔而已,死不足惜。” 高见秋面如平湖,声音淡漠。 “高先生此言不妥……” 这时。 半空突起水纹,现出九儿身影。 她一袭粉裙,俏然立于半空,清脆的声音,如山涧清泉,让人脑中一清。 “我等虽是狐类,也是天地生灵,不杀,不抢,偏安一隅,苦苦修行,只等他日褪去兽形,得逞大道,有何过错?” 高见秋看向眼前少女,发现其气质清新脱俗,如同荷花般洁白无瑕。 再观其修为,不由一愣。 赫然是……妖丹境。 “非我族类,齐心难料。” 高见秋不欲多言,双眸一冷,准备唤出雷霆,将之镇杀。 “呵呵……” 九儿似料到这般回答,凄然一笑。 “既然如此,先生自顾动手便是,我从得道通灵,便不曾伤过人命……” “九儿已深知,人心中的成见,犹如大山,不会轻易改变。” “我的命,先生若想要,给你便是!” 九儿说罢,闭上清澈的双眸。 身上无丝毫妖气扩散,真的是任由高见秋施为的模样。 “九儿,你疯了。” “让你跑,干嘛又回来?” 青衣站在一侧,对着九儿大喊,而对方却无动于衷,气得她是直跺脚。 随后银牙一咬,对着高见秋道: “奴家青衣,为之前调戏先生之举而道歉,是奴家一时迷了心窍,妄想与先生行那书中,狐妖与书生的美事,不曾想触怒先生……” “先生要杀要剐,皆悉听尊便。” 青衣说罢,双手一揖,长拜不起。 “卧槽~” 见此情景,高见秋一怔。 实在是出乎意料。 怪事年年有,今日特别多。 妖魔何时转了性? 想干嘛? 想成佛? 第26章 善与恶,妖魔迎亲 面对出乎意料的情形。 高见秋选择,成全她们。 “既然求死,那……就都死吧!” 妖魔装的再可怜,说的再无辜,在其眼中,也是野兽。 她们或许没杀过人,也没吃过人。 不想……不代表她们做不到。 高见秋十指弹动,神明金身漠然注视眼前两只狐妖,随后高举九节金鞭,其上雷电盘绕。 空气中也带着微弱的电流,小徒弟只觉浑身毛发一根根立起。 头顶上空,乌云渐起,其中电光闪烁,酝酿雷霆。 现场的气息,非常压抑。 “师父。” “说。” “降妖除魔,是否需要辨明黑白?” “那是你以后要做的事,为师秉承,宁杀勿放,此为本心。” “可是……妖或有善恶,杀了恶是卫道,杀了善……是何为?” “欲将妖魔分善恶,如将野兽分好坏,人力有尽,杀之后快。” “我……” 小徒弟想要辩解,却不知如何说起,只是觉的心中不太舒服。 高见秋悬空而立,低眉俯视暗自苦恼的徒弟。 嘴角肌肉聚起????号。 “能想,会想,还能想明白,人才会成长。” 高见秋有自己的答案。 但那是他自己的。 区分善恶,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想法。 他希望徒弟也有徒弟的想法。 无论好坏。 “师父,善恶有别,先看今时,勿论他日,今日为善,我自放过,他日为恶,我再斩之,因果……在我。” 九岁的小徒弟,抬头睁大黑白分明的眼睛,看向师父。 高见秋有些愕然。 小徒弟果然聪明,只是这想法之中,隐隐带着佛家的愿誓感,不太好。 “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且看将来吧!” 高见秋身后三十六道星轮散去,人也落至坑前,他揉揉徒弟的脑袋。 回头看向两只狐妖。 “论迹不论身,今日不杀尔等,他日若有反复,即便天涯海角,我师徒二人,也会将尔等诛杀。” “呃……你放过我们了?” 她在客栈被雷劈过,虽没死,但也伤的不轻,而今头顶雷云消散,有种死里逃生的轻快。 “是放过她,至于你嘛……” 高见秋略过小九,看向青衣。 “难道你喜欢年纪小的?哼,不要脸。” 青衣撇撇嘴,好看的双眸对着高见秋一挑,只剩眼白。 “聒噪。” “我问,你答,若瞎说一句,我就将你烤了!” 高见秋打个响指,指尖出现一团金色火焰,炙热的高温,烧的空气扭曲。 “她没吃过人,没杀过人,没吸食过人族精气,可你不同,我能看出你吸食过精气……” “残害多少人族,说!” 高见秋扫了眼九儿,继续将目光转向青衣,冷喝道。 “十个……” 青衣小心翼翼看向高见秋,发现指尖上的火焰,骤然大如脸盆。 吓得她娇躯一颤,急忙大喊。 “九十九个,九十九个……” “真的,没骗你,本来想和你……” “但你不同意,还用雷劈我,不然凑够一百,我就能凝聚妖丹。” 青衣余光一扫。 妈呀。 火焰已化成数米大小,笼罩在她头顶,炙热的高温,让其发丝都开始干枯。 “可我没杀过人呀,我吸食精气,也只是让他们虚弱几天,每次都留下钱财,还送上补药,他们身体只会更健康……” “呜呜……我不想死!” 连番惊吓,青衣心态有些崩,本来硬气求死,如今哭得梨花带雨,格外可怜。 高见秋和徒弟,面面相觑。 转身离开。 …… “好了四姐,别哭了,收了吧,人都走啦。” 九儿来到青衣身前,发现她哭的冒起鼻涕泡,想笑,又不好意思。 “呃,走了?” “哎哟,吓死人,差点变烧烤呢。” 青衣抬眼一看,发现高见秋师徒已经远在数百米外。 拍拍胸口,颤巍巍的站起身。 紧接着,小脸一皱。 “九妹呀,可咱们家没了呀,杀千刀的,把咱家给毁了。” 坟冢内的狐族洞天被毁,九儿似呼不怎么在意,反而对高见秋很好奇。 明明修为第三境,还丹境都不到。 却能让自己有生死危机,还能荡平第四境,紫府境,都无法发现的狐族洞天。 这个人类,不简单。 九儿看向高见秋的方向。 眼中异彩连连。 正好……她没了家。 …… 高见秋找王三金和石老头核实罢。 再次无语。 搞半天,不是狐妖。 闹个乌龙。 而妖魔娶亲,另有它妖。 不过也恰恰说明,如今世道之乱。 随便刨个坟头,都能炸出两只妖魔。 至于妖魔娶亲是什么妖,石老头也说不清,几人只能继续往南走。 …… 往南二十里。 有座祝家庄。 今天不知谁家娶亲,格外喜庆。 庄里家家户户,门前都贴着大大的喜字,门口房檐上还挂着大红灯笼。 但实际上,村里却并不热闹。 村民们脸上也并无喜色,但都在祝老二家。 今天是祝老二的小儿子嫁人。 小儿子,被妖魔选中。 所有村民们都来参加婚宴,没有祝贺,也没有幸灾乐祸。 只有木然。 而且说是出嫁,实似出殡。 小儿子身上,穿的也不是喜庆嫁衣。 而是深蓝色的寿衣。 婚宴现场气氛极为诡异。 穿着寿衣的“新娘”,面无表情,脸上涂得惨白,红唇似在滴血。 司仪站在“新娘”旁边。 从被请来主持婚礼,到知道是妖魔娶亲,他就一直在打摆子。 而宾客们则坐在桌前,一声不吭。 好似木头人。 他们都在等待。 等待“新郎官”的到来。 …… “高先生,前面是祝家村。” 王三金导游再次上线。 “嗯。” 高见秋点点头。 “咦,师父,村里有喜事?” 小徒弟弟指指远处,正往村里进的迎亲队伍。 “呵~” “这次……应该对了。” 高见秋看向远处的迎亲队伍。 眯起的眼睛,难掩目中寒光。 …… 祝老二家。 司仪听着外面的迎亲唢呐越来越近,多年来的职业操守,让其坚持大喊道。 “吉时已到,请新郎新娘各就礼位!” 穿着寿衣的“新娘”,机械地走到礼位处,等待“新郎官”。 等了许久。 未见新郎官出现。 司仪不得不再次高喊。 “吉时已到,” “请新郎就位,准备拜堂。” 又过许久。 身着青色霞帔的“新郎官”,才姗姗而来。 这时,哗啦一声。 本是木然坐在桌前的村民们,突然起身,全都对着“新郎官”整齐地呼喊道。 “恭迎……青凰女王!” …… “恭迎……青凰女王!” …… “新郎官”穿过躬身的村民,那表情很享受,脸颊两侧的青色纹路,更加闪亮。 …… “哈哈哈……可笑。” “一只山鸡……也配称凤凰!” 讥笑的声音,从正门传来。 与此同时。 仓啷一声。 虚空中,一把数米长的巨剑。 拖曳着寒光。 从天而降。 第27章 巨剑门,枪出如龙 巨剑宽三尺,长九米。 从天而降。 目标正是刚从村民中穿过的“青凰女王”。 感受到空中杀机。 她碧绿瞳孔微光一闪,随后平复。 然后聚起白皙手掌,于半空,骤变成苍翠之色,足有面盆大的爪子,迎了上去。 轰。 极速坠落的巨剑,被“青凰女王”直接握在爪中。 强烈劲风,冲击的四周村民,摔倒一地后,又慌乱找地儿躲藏。 这时。 刚才讥笑之人,也恰好出现。 来人极为魁梧,身高约莫两米有余。 看相貌有二十来岁,着灰色长衫,梳个道髻,两道眉毛,又浓又直。 可惜,却是大小眼。 看到自己的剑,被轻易接下,他急忙并剑指,口中念念有词,接着一声轻喝: “收!” 巨剑蓦然缩小成两米长,尺许宽,在空中画个弧线后,落入青年背后剑匣。 收回巨剑,青年却低声暗骂: “他娘的,那帮贩卖妖魔情报的,真该死,信誓旦旦说是通灵后期,这尼玛明明是化形后……” “鸡姐,我说刚才都是误会……您信吗?” 青年面露苦涩的拱拱手。 然,鸡姐未说话。 只是碧绿的双眸中,有微波荡漾,犹如风流女,遇见了如意郎。 青年,顿时一慌。 敞亮的眉头,皱的差点拧出水来。 “不曾想,我赵四海也有如此背运之时。” “而今之计,唯有一搏,拼一拼,或许能板车变马车。” 赵四海心中合计。 这鸡妖是化形后期,他是融合期初期,虽差两个小境,凭借宗门绝学,或有一拼之力。 于是心中默念。 “巨剑九式…… “归藏!” 仓啷。 低沉剑鸣,自身后而起。 “青凰女王”陡然一惊,身形极速后撤,轰然撞碎身后房梁。 一道流光,似从一点,跨越至另一点,直接出现在她身前。 眼看退无可退。 “咯~咯咯。” 一声尖锐的鸡鸣,祝老二家内院,被青碧色光晕笼罩。 原本躲藏起的村民,待看清光晕中的东西,无不瞪大双眼。 祸害数个村庄的“青凰女王”,本体竟是一只通体碧绿,两米多高的……山鸡。 一只……鸡精。 此刻鸡精脖颈处的毛羽根根直立,腾飞在空中,面盆大的鸡爪,牢牢抓住巨剑。 赵四海手捏剑指,巨剑不断尝试突破,与鸡精的爪子角力,摩擦出四溅的火花。 “化形后期,果然够猛,干哩娘。” 赵四海面色一狠,再次喝念: “巨剑九式,万钧。” 只见鸡精爪下巨剑,猛的一沉。 借此机会,再次突破,直刺鸡身。 噗呲。 鸡精低头,看向刺入胸口的巨剑,碧绿双瞳震颤。 “咯~咯咯。” 一声愤怒的鸡鸣。 鸡精身上爆发出更加强大的气势,刺入体内的巨剑,也被寸寸逼出。 哐啷一声,插入地面,只剩剑柄。 噗。 赵四海身体一颤,如被重锤击中心脏,喷出大口鲜血。 转身就跑。 “咯~咯咯。” 他用余光看向身后。 通体碧绿的鸡精,忽闪着宽大的翅膀,全身绿色光晕如水般流淌。 然后,一根羽箭射出。 紧接着。 唰唰唰。 就是大片羽箭,接连而出。 鸡精万羽齐发,笼罩整个内院。 “我命休矣……” 赵四海惊的眼睛爆凸。 “这妖魔未至妖丹,怎会妖术?” 身躯被羽箭穿透时,赵四海却满是不解。 …… “师父,咱们来晚了。” 小徒弟环视四周,脸色有些发白,首次见这么所死人,不太适应。 “……” 看着遍地尸体,高见秋沉默不语。 现实,又不是写戏本。 哪能每次都赶上,还正好救场? “咦,师父,这人身上的伤口最多。” 小徒弟看到一具尸体,有些奇怪。 高见秋打眼一看。 “看装扮,应是炼气的路子。” “斩妖除魔,被妖魔反杀吗?” “这是双手剑?” 高见秋踢了踢直没地面的剑柄。 随即脚尖一挑,仓啷一声,巨剑便跳了出来。 门板似的巨剑,使高见秋一愣。 下意识回头,看向赵四海魁梧的尸体,心中了然。 “巨剑门,这便是修士门派?有机会可以接触接触。” 高见秋随手将巨剑插在赵四海身侧,招呼徒弟离开。 …… 祝家庄。 再往南再百十里,有座南屏山。 南屏山植被葱郁,山中鸟兽无数,曾是方圆百里内各村落猎户的打卡地。 奈何近些年山中出了妖魔,猎户便不敢再进。 南门山深处。 有处数百米高的天然洞窟。 这里便是山鸡精的巢穴。 今日“青凰女王”,一千零一次大婚。 最深处的洞窟内,十几位妖魔,化作男男女女,正在石桌前大快朵颐。 桌上的食物,很丰富。 有鸟兽,也有人类。 洞窟的最中央,有座碧玉雕琢的石床,四周是大红的帷幔。 山鸡精掀开帷幔,走下玉床。 示意床前守着的两名侍女,将床上的东西处理干净。 那是一个形如枯骨的男人。 是她今日刚娶的新郎。 “一次性的消耗品,真是不经用,好在马上就能凝聚妖丹,届时可以考虑人族修士,武者……” 想到之前祝家庄内,见到的那名身躯魁梧的练气士,山鸡精心中一片火热。 才刚消去的欲火,再次涌出。 对着高台下面,某个手下勾动手指。 能坐在高台下的妖魔,都是化形期。 …… “师父,是这里吗?” 小徒弟环视四周后问道。 “妖魔之气同源,没错。” 此时高见秋视野中,五六十米外。 有四只两米多高,七八米长,形如野狗的通灵期妖魔。 正守着十几米高的洞窟,来回巡弋。 高见秋鼻翼颤动,空气中许多驳杂的气息,涌入鼻腔内。 “洞内貌似妖魔不少,不要留手。” “好。” 小徒弟点头应罢。 并指掐诀,口中默念。 …… “上将军……启!” …… 柔和的白色光华,一闪即逝。 三米多高的赵云傀儡,笼罩着月色柔光,安静伫立在小徒弟面前。 身披银纹白袍,手执亮银长枪。 面色冷肃。 随着小徒弟十指弹动。 赵云傀儡,身形向前快速突进,好似化作一道月光。 掠过草丛,掠过山石。 最后手腕拧动,对着眼前妖魔。 一枪刺出。 妖魔瞳孔中,映射出一点寒芒。 随后……枪出如龙。 第28章 杀戮起,好戏……开场 扑哧。 七八米长的狗妖,粗壮的咽喉,被一枪穿透。 三米多高的赵云傀儡,单手持枪而立,枪头上的妖魔,呜咽着挣扎。 祂似举着一面滴血的旌旗。 剩余三只狗妖见状,并无退缩,而是露出数尺长的犬齿,嘶吼着同时扑出。 眼中散发月色柔光的猎物,看起来格外可口。 手腕一抖,赵云傀儡将枪上猎物甩出,迎上扑来的狗妖。 狗妖四散,躲避同伴尸体。 赵云傀儡则身形一晃,长枪扭转,从背后刺出,再次将一头妖魔贯穿。 随后踏步横移,长枪上挑,月色枪刃轻易划开一只狗妖的咽喉。 大量的妖血喷洒而出,却被月白色柔光挡在身前。 白袍银枪,滴血不沾。 “嗷呜。” 最后一只狗妖,见同伴几乎瞬间被杀,终于露出恐惧,转头就向洞窟内逃窜。 赵云傀儡手中银色长枪脱手而出,化作一道流光,砰的一声,将逃跑的狗妖,钉死在地上。 月色身影上前,拔出长枪。 小徒弟屹立傀儡身侧。 回头看向跟在身后的高见秋。 一脸期待。 …… 【有缘者:陈真】 【身份:宿主弟子】 【境界:地支-中期(借用宿主)】 【掌控度:315/1000(绿)】 【傀儡:赵云/步战】 【天赋:无双】 【无双之下,傀儡战力增强百分之三百,消耗翻倍。】 …… 那个三岁时,为照顾娘亲,不得不垫着凳子学熬药的小不点,如今已换了模样。 高见秋透过眼前光幕,对着徒弟竖起手指。 “厉害!” 小徒弟嘿嘿一笑,再次转身。 十指弹动,月色傀儡单手负枪,贴地滑行而出。 而他,面色淡然,就像师父。 …… 洞窟深处。 激情过后,脸上犹带红晕的山鸡精,看向玉床上躺着的手下,怒斥道: “还不快滚!” 那手下慌忙爬下玉床。 似乎太过虚弱,以至于基本人形都难以维持。 布满黑色斑点的长尾,无力地耷拉在身后。 山鸡精见状,眼中更加嫌弃。 所谓的贤者无情,不外如是。 山鸡精在侍奉下,披上青色的霞帔。 正在这时。 “女王,不好了。” 一只三米多长的大老鼠,飞奔到高台之下,对着山鸡精大喊道。 “何事。” “人族打上门了。” “嗯?” 山鸡精神情一凝,强大气息从身上发散而出。 身后玉床上,红色帷幔鼓荡飞舞。 站在高台上,山鸡精背手俯视下方。 见十几个化形期妖魔垂首而立,这才满意地看向老鼠妖魔。 “男女?” 老鼠妖魔发愣。 女王大人不该关心多少人吗? 不过他的实力和身份,不容它质疑,急忙回道: “两个男的。” “长相?” “贼帅!” 鼠妖魔把握重点,回答简洁。 女王大人双眼一亮。 霞帔一甩,挥手示意手下跟上,当先向洞外冲去。 女王亲征。 只是看起来有些迫不及待。 …… 杀入洞窟上千米后,师徒二人似进入妖魔的核心区域。 这里没有妖魔守护。 但四周岩壁上凿有许多小洞穴,洞口围着栅栏。 离近查看,发现洞内全是人族。 菜人,肉人,血食。 虽称呼不尽相同,但意思一样,这些人都是妖魔圈养的食物。 依如人类圈养的鸡鸭,猪羊。 “师父。” “嗯。” “救吗?” “先杀净,再说。” “好。” 扫过岩壁上的洞穴,小徒弟双眼越发冰冷。 从洞外,杀到这里。 击杀了数十头妖魔,也见到了遍地的人族骷骨。 他的心更冷,杀意也更浓烈。 于此时。 洞窟深处由远及近,不断传来低沉的妖魔嘶吼。 “叽~” 一声嘹亮的叫声中。 一头三米多高,九米多长的黑色野猪,纵跃而出。 轰的一声。 在百米外砸出个大坑,通红的双眼似两盏灯笼,紧盯着高见秋师徒。 只是片刻。 “吼~” “嗷呜~” “哞~” 各色妖魔,不断跃出 通过形态,能看出有妖魔是狼,有的是牛,还有豹子……老鼠,山猫,可谓种类繁杂。 只是片刻功夫,就有上百头各色妖魔出现。 它们只是盯着,并没有上前。 因为洞窟内还有十数道更强的妖魔气息,正逐渐逼近。 很快。 在山鸡精的带领下,十几个化为人形的妖魔,出现在眼前。 看到高见秋师徒,山鸡精碧绿双眸泛起涟漪。 果然,贼帅。 …… 天地灵机起复,兽类最先得道。 得道就是通灵。 野兽有了灵性,知道主动修行,但仍摆脱不了兽性,多以吞食血食为主,属于被动型积累强大。 如黑玉蟾蜍那种,初始就以神道方式修行的妖魔,少之又少。 而最初人族的武器,无法对妖魔构成太多伤害,以至于损失惨重。 但人类先天聪颖,也开始修行,并不断研究出新的武器。 慢慢地,人族和妖魔形成某种平衡。 你吃我,我杀你,不再是一边倒。 只是看看四周岩壁内圈养的人族,会发现无论是王朝更替,还是灵机起复,妖魔乱世。 最底层,最弱小,最苦难的。 还是普通百姓。 …… “那十几头化形境的我来处理,这些通灵境的你先拖住……” 高见秋感知最强的妖魔,应是身披青色霞帔的人形妖魔,化形后期。 应该是即将凝聚妖丹,明显比之身边两头同样化形后期的妖魔,还要强不少。 “徒儿,数量太多,不要恋战。” “好的,师父,您也小心。” 小徒弟点点头,活动着十指。 八条透明的牵丝线,链接着伫立在身侧的赵云傀儡。 高见秋说罢,默然而立。 身躯陡然一颤,面部肌肉跳动,略显狰狞。 不过很快平复,同时身上发散出更加强大的气息。 …… 【境界提升,香火值-36000】 【当前境界:天罡境-中期(不可提升)】 【当前香火值:5456】 【掌控度:30000/60000(红)】 …… 此时提升境界。 下一刻,杀戮开启。 “动手!” 高见秋发声的同时,抽出长刀惊蛰。 脚下一踏,原地身形模糊。 再出现时,已然冲进妖魔之中。 一只尚在发愣的通灵牛妖,眼中只看到炽烈刀光。 紧接着。 扑哧一声。 咚。 门板大的头颅,便砸在地上。 喷洒的妖血,犹如拉开舞台上的红色帷幕。 好戏……开场! 第29章 战群妖,无双……割草 一刀斩断挡路的牛妖头颅。 高见秋眼前开阔,直面女王在内的十三只化形境妖魔。 他并未使用神明傀儡 天罡境,对应妖魔第二境化形。 同境攻伐,高见秋自认无敌。 即使妖魔众多。 他仍自信,能一路横推! …… 女王瞳孔一缩。 刚才那头牛妖,虽然未至化形,但也是通灵后期。 不曾想只是照面,便被干净利落的斩断头颅。 这人族的实力……很强。 咯~咯咯。 女王大人不自觉的发出鸡叫。 面色潮红,内心无比荡漾。 男人,自然越强越好,越强才越久。 这方面,她从不在乎对方有多强,反正都没她强。 “要活的。” 女王大人手臂一挥。 身侧四名化形境手下同时跃出。 三男一女,分列四个方位,将高见秋围在其中。 “一只山猫,三只狼妖。” 高见秋双眸中,淡金色光晕流转,四只妖魔本体为何物,便一目了然。 战力同步,身体重新构建。 他的双眼,虽无法像王灵官的眉心竖那般能洞彻虚妄,但只是用来分辨妖魔还是可以的。 “人类,放下武器,得女王大人宠幸,可免做血食。” 东侧的山猫妖魔,声音如二八少女,清脆悦耳,只是分外冷漠。 手中挥舞着数米长的白色骨鞭,似是蛇类的脊骨。 高见秋看向面颊红艳的女王大人,双眸一片漠然。 一只鸡,也敢觊觎我的身体? 找死! 轰。 高见秋脚下岩石碎裂。 他身形一闪,直奔山猫妖魔而去。 山猫妖魔挥出手中骨鞭,抽的空气呜咽鸣啸,像是白色巨蟒,卷向高见秋。 高见秋身形一矮,躲过绕向腰部的骨鞭,跨步而上,已然逼至山猫妖魔近前。 山猫妖魔未曾想到眼前人类,身形速度如此迅捷,想要抽回骨鞭防护,却为时已晚。 匆忙间左臂化作水缸大的爪子,拍向高见秋。 身躯一拧,巨爪擦着鼻尖而过。 高见秋曲臂成肘。 砰。 咔嚓。 山猫妖魔前胸肉眼可见的塌陷,随之是骨骼碎裂的脆响。 身躯整个砸入身后岩壁内,一时间不知生死。 哐啷。 高见秋一记顶心肘,砸飞山猫妖魔,顺势反手抽刀,挡下狼妖挥来的狼牙棒。 砰。 一记戳脚,踢在狼妖裆部。 直接废了。 高见秋看都没看捂着裆,直挺挺侧倒的狼妖,而是再次踏步,身形一闪,出现在另一头妖魔眼前。 这只狼妖眼睁睁看着同伴被碎卵,单手挥动大刀,一手虚护裆下,砍的有些矜持。 高见秋见此,嘴角翘起????号。 身形一侧,躲过大刀,手中惊蛰绕过狼妖脖颈后,便冲向已跃至空中的最后一只妖魔。 身后,那只被惊蛰长刀绕颈的狼妖,则是身躯默立,颈部突现血线。 随后,脑袋坠落。 …… 另一边。 小徒弟操控赵云傀儡,面对上百通灵境妖魔,面色冷峻。 三米高的月色身影,在妖魔之中纵横捭阖。 或进,或退,或左,或右。 如游弋的月光,带着异样的美感。 亮银长枪每次寒芒亮起,随后便是枪出如龙。 此时必有妖魔惨嚎,毙命。 …… 高见秋将惊蛰长刀,从最后一只狼妖颈部拔出。 刀身与颈部骨骼摩擦,发出极其刺耳的声音。 他扭头看向徒弟,见其暂时无碍,便再次望向化形妖魔。 剩余的八只人形妖魔,迎向高见秋冷淡的双眼,神情俱是一凛。 只是须臾之间,就解决四只同伴,让一众化形妖魔,顿觉眼前之人太过凶残。 手下惨死,女王大人精致的脸庞上,看不出丝毫感伤。 若以人类审美,化形后的山鸡精,无疑很漂亮。 面容偏中性,有种雌雄莫辩的美。 只是脸上红晕更盛之前,甚至身躯都开始轻微颤抖,如同到达某种巅峰。 这种病态模样,让高见秋极其嫌恶。 “活……的。” “全上!” 女王大人看向高见秋,轻启红唇,唇间带着几丝晶莹。 眼波荡漾,几欲将人淹没。 即使冷漠如高见秋,也是浑身一颤。 他被刺激到了。 于是高举手中惊蛰长刀,对着扑向自己的八只妖魔,一刀挥出。 同时。 噼啪。 数道闪电,让灯火通明的洞窟,亮如白昼。 八名化形境妖魔,包括其中两只化形后期的妖魔。 眼眸中只看到刺目的雷电。 随后身躯一震,径直砸入地面。 轰隆隆的雷声,在空旷的洞窟内回荡许久,才逐渐消散。 而刚才的八只化形妖魔。 两只化形后期的,全身碳化,躺在坑中,奄奄一息。 而其余六只妖魔,坠地后,整具身体都崩碎成块,死的不能再透。 “咯~咯咯!” 女王大人瞳孔剧震,显然被惊到。 竟是直接现出本体。 两米多高,通体碧绿的山鸡。 扇动着宽大的翅膀,带起阵阵狂风,将身躯定在半空,全身翠羽根根竖起。 从头部开始,有绿色的光晕,如水般流淌往复。 然后。 嗖嗖嗖。 数不清的碧绿羽箭,发散着淡淡的光晕,在空中汇聚。 犹如发光的绿色河流,向着高见秋,狂暴的冲击而下。 高见秋眼前,蓦然出现数团金色火焰,融合成拳头大小。 他张口吐气。 呼。 只有拳头大的金色火焰,骤然间化作火龙,冲向羽箭汇聚的河流。 噗。 淡金色火龙和羽箭河流相撞的瞬间。 并没惊天动地的声响。 却有种火烧柳絮的即视感。 火焰从开始到结束,吞没所有羽箭。 所过之处,烟消云散。 “咯~” 山鸡精大惊之下,想要逃跑。 可鸡鸣未尽,脖子便被一把长刀洞穿,将其钉在身后岩壁上。 …… 小徒弟瞳孔中火焰消散,知道化形妖魔全被师父解决。 于是再无顾忌,大喝一声。 “无双!” 竟是直接对着一众妖魔,贴脸开大。 轰。 只见原本三米高的月色身影,陡然涨至六米多高。 月色柔光,照亮了妖魔的眼。 六米多高的月色身影,手中长枪,化作亮银色的光柱。 转身挥舞之下,妖魔纷纷到飞四射。 长枪在背部转动,又是一个前扫,眼前妖魔再次清空。 最后,一个定式,转身枪刃斜挑。 数米宽的枪芒,浩荡而出。 开启大招无双的赵云。 杀同境妖魔,形如割草! 第30章 青鸾羽,世界互通? “咯~咯咯” 山鸡精有气无力的哀鸣。 它的脖颈被长刀贯穿,钉在岩壁之上,像是垂挂在吊炉上的带毛鸡。 高见秋上前拔出惊蛰,想要问些事情,谁知山鸡精刚失去束缚,就借势想腾飞而去。 高见秋跃步踏在岩壁上,身体腾空而起,抓住山鸡精的后颈,狠狠地砸向地面。 哐的一声巨响。 方圆数米内的碎石,都被震得跃动。 数道蛛网般的裂缝,咔嚓咔嚓向着四周开裂。 “我问,你答。” “如有隐瞒,我必将你拔毛架锅,撒上八角茴香等大料,活活炖煮后,分与他人相食。” 高见秋连大料都说了出来。 山鸡精脑中画面感不要太强,吓得硕大鸡头连忙点动,算是回答。 “你乃化境,怎能用妖术?” “靠外物。” “如何获得。” “捡的。” “何处捡得?” “就这儿。” “拿来。” “……” 山鸡精沉默不语。 “想死?” 高见秋声音陡然冷若寒冰。 “你卡我脖……我怎么拿。” 山鸡精脖子被按成U型,有些委屈。 “哦。” 高见秋手掌拿开些许,山鸡精干呕两下,从嘴里吐出一物。 一根尺许长,天青色的羽毛。 高见秋一怔。 青色羽毛上散发的气息,他很熟悉。 那是源自神明的气息。 高远,神圣,宏大。 山鸡精的妖术,便是借用这股气息释放,只是现在气息很淡,几近崩散。 “青鸾?可这个世界怎会有青鸾?” 青鸾是华夏神话中的神鸟。 华夏神话传说:凤者有五色,多赤者凤,多青者鸾,多黄者鹓鶵,多紫者鸑鷟,多白者鸿鹄。 “又或者,这里和那个世界相通?” 高见秋眼神闪烁,思绪如电,瞬息想到很多可能。 略带嫌弃地捏起青色羽毛,高见秋感知探出,想看看有何不同。 轰。 视野斗转。 …… “呖!” 悠扬的啼鸣,震散云海。 一只羽翼青如晓天,在阳光下泛着柔和光芒的神鸟,正合翼,从云洞中穿过,长长的青色尾翎在身后飘荡。 然后。 朝着眼前不断变大的陆地,坠落。 不断坠落。 随后,陷入黑暗。 …… “嗯?” “这就没了?” 高见秋视野恢复正常,看向手中化为灰烬的青色羽毛,若有所思。 神鸟的模样,确实和华夏神话中的青鸾很像。 坠落前看到的陆地,可能就是沧澜大路,还正好是大殷皇朝所在的位置。 华夏神话中,青鸾战力普通,但是速度很快,多为神明坐骑,或者信鸟。 他能操控神明,对于神明的交通工具兴趣并不大,他有太多太多的疑问。 这世界本身就有青鸾? 还是从另一个世界过来的? 若真是,又是如何过来的? 发生了何事? 是否和天庭有关? 而这些答案,才是他想要的。 可惜,一只羽毛能承载的信息太少,无法推断出太多东西。 眼见山鸡精已无价值,高见秋却突然问道: “你想怎么死?” 这么随意吗? “能不死吗?” 山鸡精呆愣之下,下意识求饶。 “不行,死有很多种,快点死,慢点死,无痛死,折磨死……” “无痛,无痛!” 山鸡精崩溃的大叫。 干嘛~ 要杀就杀,给我说这么多死法。 你礼貌吗? “好!” 高见秋说罢。 翘起食指,指尖缭绕起火焰。 在山鸡精剧烈挣扎中,粗暴地插入她口中。 轰。 炽热的火焰,喷涌而出。 片刻后。 高见秋站起身,身后袅袅烟气,散发着浓郁的烤鸡香味。 …… 另一边。 赵云傀儡已经解除无双模式,恢复常态三米高的月色身影。 此时小徒弟正操控着,寻着地上未死的妖魔,挨个补枪。 高见秋望着满地的妖魔尸体,再看徒弟摇摇欲坠,以为受伤,赶紧上前问道: “徒儿,没事吧?” “累。” “累就歇会儿。” “好。” 小徒弟说完,眼一翻,昏睡过去。 无双状态下,傀儡战力增强百分之三百……同时力量消耗翻倍。 斩杀同境上百妖魔,如此辉煌的战绩,力量早已消耗殆尽。 等师父到来后,才敢安心睡去。 看徒弟枕着妖魔扯起呼噜,高见秋看向眼前光幕,盘点这次收获。 …… 【使用神霄雷法,香火值-2400】 【使用三昧真火,香火值-2100】 …… 【斩杀化形妖魔,13】 【香火值+23000】 …… 【当前香火值:24987】 【掌控度:30065/60000【红】】 …… “6头初期,4头中期,3头后期,13头化形妖魔,共计+23000,这么算的话,一头后期+3000,中期+2000,初期+1000……” 高见秋之前提升至天罡中期,还剩5456点香火值,减去消耗的,已不足千。 而今斩杀妖魔,只是过去个把小时。 回龙镇那边的百姓,就再次贡献上千香火,等斩杀山鸡精的消息传开,香火值预计还能再涨一波。 巡回演出,还得继续。 看完自己的信息,再看小徒弟,发现斩杀百十头同境妖魔后,也是收获颇丰。 …… 【有缘者:陈真】 【身份:宿主弟子】 【境界:地支-后期(借用宿主)】 【掌控度:1140/10000(蓝)】 …… “战力……就等回去再同步吧。” 这会儿徒弟正睡得香甜,高见秋也不忍心看徒弟被疼醒。 于是守在旁边,闭目养神。 …… …… 一个月后。 凤来县,飞龙镇。 宽阔的街道上,挤满相送的百姓。 “高镇长,让百姓们回吧,你我同为高姓,不必这般客气。” “这都是百姓自发的,那只妖魔盘踞飞龙镇多年,镇魔司是来了又走,走了又来,我知道都是走过场。” “百姓们本已绝望,只有您真的帮我们除去祸害,您就是飞龙镇再生父母,往后飞龙镇百姓,必将诚心供奉神明。” “好好,心意在下领了,以后时时供奉都天灵官,便可无惧妖魔。” “大家都回吧,回吧!” 高见秋对着四周百姓,连连拱手,劝他们不要再送,随后带着徒弟离开。 飞龙镇是高见秋巡演的最后一站。 从回龙镇离开后,他就带着徒弟,只用一个月时间,疯狂巡演了凤来县十五个乡镇,覆盖人数将近七十万。 在这期间,还顺带帮助飞龙镇在内的七个乡镇,解决十二起妖魔祸患。 至于高镇长说的镇魔司走过场的事,他并没太在意。 凤来县是洛州府最偏的县城,县太爷赵崇当初一手遮天,镇魔司都没管,更何况是偏远乡镇? 这些都和他无关,毕竟有句话,叫做:朝廷的事少掺和。 他现在只对自己的收获感兴趣。 妖魔乱世,自身强大才是王道。 …… 【当前香火之值:518610】 …… 【天官赐福:香火兑换……开启】 …… 第31章 怒起时,惊雷乍起 伏龙镇。 小院中。 “师父。” “嗯。” “都给我吗?” “啰嗦。” “可这……太多啦。” “再啰嗦,就扔了。” “别……别呀。” 小徒弟放下手中碗筷,扑到桌前的二十三张银票上。 这可是整整,两千三百两银子! 他从未见过这么多钱,也从未想过自己能有这么多钱。 “出息。” 见小徒弟数钱的手都在颤抖,高见秋觉得丢人。 “师父,我想给兰儿姐送些钱。” “想让她过得好些。” “没有她……我活不到现在。” 高见秋吐出茶沫子,瞥了眼徒弟。 开口吐出两个字。 “滚吧!” 小徒弟却眉开眼笑。 …… 七天后。 清晨。 陈家庄笼罩在淡淡的薄雾中。 小徒弟从赵兰儿家出来后,面色郁郁,看起来很不高兴。 他需要找师父问些事情,不然念头不通达。 刚走出院门口,就望到远处村道上,驶来一辆豪华车辇。 由三匹大白马拉着,驶过村口的大槐树,慢悠悠往旁边的篱笆院驶去。 车辇左右还有两匹白马,驮着两位身形高挑的女子。 “是来找陈平安,陈先生的?!” 喃喃了一句。 小徒弟收回目光,朝着伏龙镇而去。 “也不知师父会不会同意?” 快速疾奔的小徒弟,此时心乱如麻。 “若师父应允,我定将你千刀万剐!” …… 伏龙镇,小院内。 小徒弟操控着木偶傀儡,在堂屋内的三尺戏台练习。 他进步飞快,已经能悬丝十二线了。 “师父~” 小徒弟唤了一声。 同样操控傀儡,正在刷掌控度的高见秋,淡然道:“说。” “我那位吃喝嫖赌毒,样样精通的钟无意大哥,兰儿姐姐的丈夫,几日前回陈家庄了。” “不仅将兰儿姐打得遍体鳞伤,还抢走我给兰儿姐的银票,往赌坊快活去了。” “所以呢?” 高见秋头都没回,十指弹动,只专注于三尺红台的战斗。 噼里啪啦。 小徒儿握紧拳头。 大大的眼睛,绽放寒芒。 “徒儿想杀了他。” “师父是否应允?” 高见秋云淡风轻道:“哦,那记得拿上惊蛰,它比较快。” “另外,下手要狠,要果断,如果有条件,最好将尸体烧成灰。” “骨灰嘛……装进花盆浇点粪,种上花也不错,对了,陈家庄不是有条河嘛,扬了也可以。” “你只要记住,杀人不是关键,灭迹才是重点就行。” “明白吗?” 高见秋说得漫不经心。 小徒弟却听得豁然开朗。 重重点头。 “懂了!” …… 深秋的天,说变就变。 前一刻大日还沉浮天际,火烧赤云。 下一刻竟是乌云压顶,狂风大作。 “轰隆隆~” 滚滚乌云,仿佛倒置的汪洋,便是往里面扔几座山,似也溅不起多少浪花。 小徒弟背着木箱,腰间挎着长刀,回到了陈家庄。 远远的,就望到郭大叔蹲在村口,吧嗒吧嗒抽着旱烟。 郭大叔三个儿子全部死于妖魔之口,而今也不过四十岁,已苍老得不成人样。 “郭大叔,等谁呢?” 来到近前,小徒弟轻轻唤了一声。 低着脑袋喷云吐雾的郭大叔猛地抬头,起身抓住他的手腕。 “虎头,早些时候,我看到兰儿那姑娘,被程府的人从家带走了。” 小徒弟身躯一颤,“伏龙镇的程家?” 郭大叔点点头。 小徒弟豁然转身,又向着伏龙镇飞奔而去。 啪啪啪~ 青石板街道上,狂跑的小徒弟,胸腔里的心脏跳得厉害。 他这一生,只在乎三个人。 娘亲、师父、兰儿姐。 于九岁的他而言,师父就是爹,兰儿姐即第二个娘。 “兰儿姐……千万不要出事啊!” 夜幕未至,黑云早已压城。 闪电在云层中怒吼,想把乌云撕碎。 小徒弟冲至伏龙镇东街深处,抬头看向那块鎏金匾额。 “程府!” 小镇唯一的赌坊,自县太爷赵崇死后,便是程家接手的。 “难道……钟无意把兰儿姐卖了?!” 收敛心神,小徒弟上前几步,轻轻扣响朱红大门。 “嘎吱~” 大门开了一条缝。 一张苍老面庞映入眼帘。 老人上下打量小徒弟后,问道:“小子,你找谁?” 小徒弟脸上硬挤出笑容,“老伯,我找赵兰儿,她是我姐姐。” “邻家大叔说,看见我姐姐被你们程府的人带走了。” “你看,这天黑了,也要下大雨了,一直未见姐姐回家,就来看看。” “唉~” 老人轻叹一口气,道:“孩子,你来晚了。” 小徒弟心头一紧,声音微颤,“老伯,您这话……什么意思?” 老人神情悲悯。 突然,从衣袖里伸出一只枯手。 大拇指与食指灵巧地搓动。 小徒弟自是明白何意,掏出一角碎银,递了过去,“一点心意,还请收下。” 掂量了两下碎银,老人慈祥一笑。 “你姐……是否穿着一身兰色襦裙?” 小徒弟点点头。 “小子,你来晚了,那姑娘早被公子豢养的几条猛犬,啃干净了。” “你要不要骨头?要的话,老朽去给你收拢。” “……” 老人还在喋喋不休。 小徒弟头晕目眩,耳中嗡鸣。 “老伯,麻烦了。” 小徒弟再次递上银子。 “行,你小子不错,无论还剩几根骨头,老朽都帮你收拢起来。” “对了老伯,我姐姐缘何而死?您口中公子,又是何人?” 老人眯起混黄的眼眸,面露奇怪笑意,“公子乃殷都来的客人,身份尊贵,光车辇,就得三匹高头大马来拉。” “便是我家老爷见了,也得恭恭敬敬,至于你姐姐,怎么说呢……”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那姑娘的丈夫,在程家赌坊,欠下三百两银子,好些年了,也没还上。” “几日前,更是不知从哪得来的银钱,没想着还账,还再次输尽。” “我们老爷吧,对这种无赖,头疼得很,你说打吧,不顶事,杀吧,死了谁还钱?” “今儿那位公子来程家后,直接派人抓来很多赖账的,让他们签下卖身契。” “你姐夫对吧,他签了你姐姐的卖身契,所以我们程家才敢去抓人。” “毕竟不论百姓还是士族,咱们都得遵守大殷律法,是不是?” “之后呢?” 小徒弟笑着问道。 只是那笑,比哭还难看。 “之后啊,那些卖身契上的人,公子将他们的皮都从身上活活剥了下来。” “渍,你姐可真了不得,那么多人被剥皮时哭爹喊娘。” “只有她从头到尾,硬是一声没吭。” 轰隆。 一道闪电,撕裂黑暗。 照亮程府的门楣。 也照亮小徒弟惨白的脸。 第32章 拾残骨,雨夜杀人 老人说罢,便关上大门。 一刻钟都不到,大门就再次打开。 嘭。 一声闷响。 老人隔着门缝,扔出个沾染血迹的麻袋,落在小徒弟面前。 “小子,快走,快走,若是让我家老爷看见,又得说我假慈悲。” 砰。 大门重新紧闭。 小徒弟木然地蹲下身子,颤抖着双手扒拉开麻袋,从里拉出一件兰色的衣衫。 衣裳被鲜血染红,触目惊心。 心脏砰砰砰的跳动,憋闷的难受。 小徒弟深吸一口气,又吐出。 这才有了气力,将包裹起的衣衫,一角,一角掀开。 咔嚓~ 一道惊雷,猛然落下。 小徒弟两颗黑白分明的大眼,骤然收缩,剧烈的震颤。 瞳孔中,倒映着一颗白森森的头骨! 空荡荡的眼眶,被夜色晕染,像是两团漆黑的漩涡。 某些头骨表面,还黏连着碎肉,以及丝丝血迹。 除开头骨和半根参差不齐的肋骨。 就只剩两根大腿骨,余者再无旁物。 而所有骨头上,犬齿印都清晰可见。 “兰儿姐!” 兰色衣衫将所有骨头包好,紧紧拥入怀中,淡淡血腥味,夹杂着无比熟悉的香味。 小徒弟,泪流满面。 哗~哗~ 瓢泼大雨骤然砸落,浇的人喘不上气。 风雨中,小徒弟双膝跪地,低垂着脑袋,紧紧抱着那件衣裳。 像是一头孤苦无依的幼兽。 他不记得自己几岁开始记事。 只记得能认得人脸时,眼前的第一张脸,不是娘,而是兰儿姐。 那时的兰儿姐,也才十二三岁,还是个小女孩,她每天都会抱着婴儿。 有时会冲婴儿扮鬼脸,有时会不厌其烦摇着拨浪鼓。 婴儿咯咯笑了,女孩便会跟着笑。 咔嚓~ 密集的雷电,似是狰狞的树林。 “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 小徒弟站起身来,决然扎入风雨中。 “兰儿姐,咱回家!” 黑云摧城,天光极为晦暗。 暴雨倾盆。 紧抱怀中的衣衫和骨头,小徒弟迎着风雨,每一步,都走得艰难。 “我问燕子你为啥来?” “燕子说,” “这里的春天,” “最美丽……” 从很小很小开始,每次听到兰儿姐唱的童谣,小徒弟便会心安。 那种发自心灵的安全感,是娘亲不曾给予的。 风雨,将歌谣切的支离破碎。 小徒弟的声音,已哽咽不清。 …… 陈家庄。 窗外屋檐,急促地排着雨水。 东厢房内,灯火摇曳。 墙壁上头骨的影子,随着烛火晃动。 小徒弟正在洗衣服。 衣衫一拧,血水便哗哗地落入,盛满深红的铜盆之中。 将兰儿姐的衣裳洗净。 拧干,晾起。 又从屋内找来软布,仔细将桌上的头骨、腿骨、还有半根肋骨,逐一擦拭。 还小心挑去骨上黏连的碎肉,用手帕包好。 待全部收拾干净。 小徒弟又将木偶取出,认真擦拭。 特别是木偶手中的亮银长枪。 被擦的格外晃眼,刺目。 今夜,祂要杀人! …… 不知多久,全都妥当了。 小徒弟束紧身后木箱,跨好腰间惊蛰,出门前,回头看着桌上白骨,声音轻柔,道: “兰儿姐,你别怕,我马上让他……去陪你!” 然后,他便推开屋门,踩着黄泥汤,走出了自家院子。 咣当一声。 隔壁的院门,被一脚踹飞。 熟悉的黑犬蹿出,刚要开声。 嘘~ 看着小黑安静地爬回窝内,小徒弟移开唇边的食指,看向眼前的正屋。 他不知那个叫钟无意的男人,是否在家睡觉。 不过,无所谓。 不管在哪,他都得死! 轻巧地推开屋门。 透过门缝。 一股浓烈酒气,扑面而来。 屋内昏暗,但小徒弟一眼就看到那个抱着酒坛,躺在床上熟睡的男人。 仓啷。 惊蛰半出鞘。 小徒弟稍作迟疑。 嚓。 又将长刀回鞘。 “用它,你还不配。” “弄脏了师傅的惊蛰。” 小徒弟转身走向熟悉的杂物间。 只一会儿。 就单手拎着长柄大斧走了出来。 来到床边。 小徒弟看着酣睡正香的男人。 蓦然,高举斧头。 瞄准男人膝盖处,狠狠的一斧落下。 而今的小徒弟,已是地支后期,能单杀上百同境妖魔。 全力一斧头下去。 咔嚓一声。 男的的小腿,从膝盖处断成两节。 可穿膝而过的斧头,余势未消。 砰啪一声。 整张木床,连带着床下的地板,都四分五裂。 房屋的墙壁,咔嚓作响,摇摇欲坠。 小徒弟太激动,一时忽略自身的力量,用力猛了。 “啊~” 撕心裂肺的惨嚎声透入雨幕深处。 即使喝得烂醉如泥,男人仍旧被断腿之痛疼醒。 看着被溅了一脸血的小徒弟,漠然地再次举起大斧。 钟无意强忍疼痛,毛骨悚然道:“虎……虎头,你,你要干什么?” 小徒弟面无表情地盯着钟无意。 露出森白的牙齿。 “我要干什么?” “我要将你……活活剁成肉泥!” 第二斧,悍然落下。 这次是左小腿。 “啊~” “救命啊!” 挥动的斧头,没有丝毫停下的迹象。 左小腿砍完,接着是右大腿。 钟无意一米八几的瘦高个子。 硬生生被砍成了一米二! 他早已没了生息,但斧头未停。 一斧、一斧、一斧…… 小徒弟也不知道自己砍了多少斧。 等停下手来,男人早已不见。 只有一堆冒着热气的骨肉泥泞,与地面的砖石,还有些许碎木混在一起。 喷溅在屋顶上的血液,凝成血珠。 又啪嗒,啪嗒地滴落。 小徒弟的神情,无悲无喜。 他并没有第一次杀人的惶恐。 在其眼中。 这个男人,连妖魔都不如。 扔掉只剩半截的斧头,小徒弟满身鲜血的走出屋门。 借着大雨冲刷尽身上的血污。 才回到自家院子。 回到东厢房后,将兰儿姐的骨头,用那件洗干净的兰色衣衫包裹好,还有娘亲的灵牌,一并放进包袱中。 环视生活了九年的屋子。 他沉默了好一会,才俯身吹熄桌上的烛火。 雨小了很多。 从倾盆如注,至淅淅沥沥。 站在屋檐下,环视小院内熟悉的物件,都承载着他的记忆。 片刻后,小徒弟喃喃低语。 “走了!” 毅然踏入雨中。 一把油纸伞在头顶撑开。 他可以淋雨,但娘亲和兰儿姐。 不能……受凉啊。 第33章 心难平,帝子也杀 雨如丝线。 将停未停。 陈家庄老槐旁的篱笆院,静谧无声。 正堂内,盘膝而坐的青衫男子,忽然睁开微闭的眼眸。 “进来吧。” 温润如玉的声音飘进黑夜雨幕。 青衫男子袖袍一挥,几步外桌案上的蜡烛,无火自着。 烛火中,两只重瞳,深邃如渊。 脚步声由远而近,最后落于屋前。 小徒弟沙哑的嗓音响起,“陈先生,脚上全是泥,虎头就不来了。” 青衫男子二次挥袍,嘎吱声中,屋门缓缓打开。 门前,身着麻衣的小徒弟,肩上挎着包袱,腰间悬着长刀,身后背着木箱。 手中的油纸伞上。 雨珠滴答,滴答。 “先生,兰儿姐死了,骨头都在这里面。” 小徒弟轻轻拍了拍包袱。 “所以呢?” 陈先生眼帘低垂。 平静,默然。 恍如庙里端坐的神圣。 小徒弟面无表情道:“那位程府老伯口中的公子,将兰儿姐活活剥皮,还让恶犬,将其撕咬致死,啃食殆尽。” “这口气,我……咽不下!” 陈先生轻叹一口气,道:“孩子,那位青年,乃当大殷皇帝的十三子,于你而言,你知道意味着什么吗?” 小徒弟点点头,“明白。” “那位帝子,若是天上的龙,而我,就是地上的臭虫。” “我若杀了他,大殷高手会日夜追杀,大殷皇朝也将再无我容身之地,我会如丧家之犬般,四处逃窜,颠沛流离。” “可是,先生……” 小徒弟咬牙切齿,一字一句道:“难道,就让兰儿姐白死吗?” “妖魔乱世,百姓只是活着,就已用尽全力,可如今连这些高高在上的人,也似成了妖魔。” “这世道不该如此!”看着恨意滔天,以至于清秀面庞,狰狞扭曲的小徒弟。 陈先生心头不由得一颤。 “先生,我师父,不会因我所为,而身陷险境吧?” 原来如此。 陈先生眼神一暗。 小徒弟来此,并非为了探究那位大殷皇朝,十三帝子的真实身份。 因为不论他是谁,小徒弟都杀定了。 他唯一担忧的,是怕自己的行为,会牵连到师父。 “我教了你六年仁义礼智,竟不如一个看不清天命来路的牵丝戏匠。” 陈先生于心头轻语。 “你师父远比你想象中的更强大。” “至于帝子,身边有四位三境武夫,轮流看护。” “这些人从帝都远道而来,舟车劳顿,恰逢天降骤雨,四位武夫,会选择歇息一夜……” 陈先生似是随意地说着见闻。 小徒弟已然明白。 今夜,就是他刺杀帝子的唯一机会。 于是他后退两步。 冲着陈先生低下脑袋,弯下脊梁。 “先生,这是虎头与您的最后一面。” “先生,再见!” 望着小徒弟隐没雨夜中的单薄背影。 陈先生沉默许久。 才轻语道:“孩子,再见!” …… 伏龙镇,东街。 程家府邸。 三更天,正堂仍是灯火通明。 黄花梨的椅子上,坐着位锦衣玉服的俊美公子。 剑眉星眸、唇红齿白,比绝大多数女人都要美。 此刻,青年两只修长手掌,正捧着一张女人面皮,细细端详。 而正堂每一处,都垂挂着一张张完整的人皮。 仿佛一件件正待晾干的衣裳,不断滴落着猩红粘稠的血。 嘎吱。 几位程府的男仆,押着个三十来岁的中年男子,还有个七八岁的女童,来到贵公子的面前,后面跟着程府管家。 “时辰不早了,还有几个人?” 贵公子收起手中面皮,细长眼眸看向程府管家。 老管家赶忙上前,低眉顺眼道:“公子,这是最后两人了。” “男的唤作薛城,家住北街213号,欠咱赌坊七十二两七钱银子。” “而这个小姑娘,唤作秦悦柔,不到八岁,家住南街116号,其父欠咱赌坊三十三两二钱银子。” 贵公子冷冷瞥了眼受惊猫崽般的女童,淡然道:“卖身契签了吗?” 老管家连忙点头:“其父已经签过了。” “下去吧。” 贵公子挥挥手,拿起绸布,擦拭着血淋淋的双手,轻语道:“你们应该是第一次见我。” “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殷魁,当今大殷神武帝,第十三子。” “打记事起呢,我便孤零零地待在大殷帝都的一座宫殿内,不得踏出半步。” “二十四年,整整二十四年。” “无聊啊,它是真能把人逼疯,于是我就得不停地找乐子,害怕自己变成麻木的躯壳。 “通过多年努力,我养成三大喜好。” “其一,养烈犬,其二,剥人皮,其三嘛,就是看着我养的烈犬,将没了皮的你们,啃食殆尽。” “其三,乃我最爱!” 殷魁冲瞪大眼睛,惊慌万状的女童微微一笑。 “别怕,哥哥会将你永久地收藏。” 剔骨尖刀,寒芒森然。 …… 直至四更天时,殷魁才走出正厅。 候在外头的老管家赶忙上前,垂首而立。 “尸体投入狗笼。” “天一亮,把所有人皮,都挂到镇口的牌坊上。” “得让这些刁民,明白什么叫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老管家恭敬道:“晓得了公子。” 在婢女带领下,殷魁穿过程府九曲十八弯的廊道,进入一间厢房。 殷魁打发走想要留下的婢女,坐在桌前,从衣袖里摸出两样事物。 赫然是两卷人皮。 他小心翼翼拉开另一卷。 纤长如玉的手指,轻轻抚过白璧无瑕的人皮。 “我从未见过,如你这般坚韧之人。” 殷魁脑海里,不由浮现白昼那位年轻女子的身影。 “十数年来,被我剥皮者,共计两千三百四十一人。” “赵什么……赵兰儿?你好像是叫这个名字吧?” 这位身着兰色襦裙的女子,是殷魁记忆中,第一个历经剥皮全程,连一声痛哼都未发出之人。 殷魁动作轻柔,慢慢将人皮卷起,视若珍宝般藏于玉盒内。 “你将是我这一生,最得意的作品。” 片刻后。 吹熄蜡烛,殷魁躺在床上和衣而眠。 可眼睛是闭上了。 却怎么也睡不着。 “夺嫡之战,缘何我第一个出局?’ “得亏他还未殡天,那些敬爱的皇兄们,也不敢做得太过,否则我定无法逃出帝都。” 小镇人眼中,高高在上的程府程老爷,其实是殷魁母妃很早时候,便培养在外的一颗棋子。 夺嫡之战,殷魁一败涂地。 害怕兄长背刺,才不远万里奔波,藏于这小小的伏龙镇。 “不知,还有机会回去吗?” “唉,真他娘不甘心!” 困意排山倒海般袭来。 半梦半醒间,殷魁突然一个激灵。 猛地睁开双眼。 眼眸内。 一把穿透窗户,倒映月华的长刀。 对着他,直刺而来。 第34章 斩头颅,深夜遁逃 恍惚下,殷魁张嘴想要惊呼。 眼前的长刀却骤然用力,加速。 森然刀尖,如刺入嫩豆腐一样,轻而易举插入他的咽喉。 猩红喷溅。 殷魁喉咙里响起一阵怪异声,宛若老旧的风箱。 吐不出一个字。 强烈的死亡危机感将他淹没。 这位炼体境的大殷十三帝子,猛然抬手,抓住刺客握刀的手臂,扯下他脸上黑布。 借着月色,看清刺客模样,嘴巴艰难开阖着。 刺客跳下床头。 面无表情道:“你问……我是谁?” “我叫陈真,真假的真。” 小徒弟的回答,让殷魁疑惑。 可未等殷魁探究。 小徒弟就快速从其脖间拔出惊蛰,瞄准殷魁的心脏,再次悍然出刀。 “戏本中很多刺客,往往死于话多。” 这是师父说的,他时刻铭记。 恐怖的力道,直接将殷魁身体贯穿。 以至于刀尖刺透了床板。 咔嚓。 最后又陷入了地板。 殷魁一只手死死攥着小徒弟。 口中嗬嗬喘气。 另一只手,不知何时握颗铅色圆球。 冲他狰狞一笑。 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将圆球掷出。 轰隆一声。 天摇地颤,火光炽烈。 呛鼻的火药味道,四散开来。 殷魁此举,不是要炸死小徒弟。 而是为了示警。 因为隔壁有四位三境武夫。 看着殷魁眼神慢慢黯淡,小徒弟神情既无悲也无喜。 抹了把脸上被火药熏出的黑灰。 再次挥刀,将殷魁的头颅整个砍下,摆在厢房内的桌面上。 随后将那个装有兰儿姐人皮的玉盒,塞进包袱。 小徒弟翻出窗户,跃上屋顶。 万籁寂静的程府,随着那一声爆炸的轰鸣。 如一滴水,落入滚烫的油锅。 月色下,小徒弟脚尖轻轻一点,瞬间便跃出数丈。 转瞬之间便远离了程府,蔚为壮观的府邸群。 蓦地,疾跑中的小徒弟猛然回头。 数十丈外,一处屋顶。 赫然矗立着一位身形高挑,白衣胜雪的少女正左手持黑色长弓,指尖搭着黑箭,将弓弦拉到极致。 少女的桃花眸中,杀气凛然,瞄准奔逃中的刺客,松开了手中弓弦。 鬼哭狼嚎的尖啸声中。 裹挟风雷之势的箭矢。 仿佛一道划破夜空的炽烈闪电。 刹那便与小徒弟身形交错而过。 带起一大片血花。 箭矢威势不减分毫,刺入长夜深处。 而小徒弟,则宛若折翼的夜鹰,直挺挺从屋顶栽落。 …… 月光下。 桃花眸的少女,顺着地上醒目的血迹,直往伏龙镇东街外追去。 刚于巷内疾驰而出。 少女瞳孔骤然收缩。 被一箭贯穿的少年,安静站在墙角。 双手悬空,牵丝二十四线。 眼前,是一尊三米高的身影。 周身发散月色柔光,恍如神明临世。 冲势太急的少女,与小徒弟之间的距离,不足丈余。 与月色身影,更近。 小徒弟突然冲少女微微一笑。 随后,十指弹动。 啪。 脚下青石碎裂,鹅卵石飞溅。 月色身影,踏步上前,手中亮银长枪直刺而出。 少女眼中只看到一点寒芒乍现。 随后如龙长枪,已至身前。 下一瞬。 当~ 一声脆响,若编钟敲响。 一柄长剑,恒于身前,挡住了长枪。 余劲带起的风,吹的小徒弟发丝狂甩,眯起了眼。 紧接着。 便看到一只白嫩如玉的手掌。 速度太快了! 眼睛虽已捕捉到,但身体做不出任何规避动作。 少女身形极速穿插,拉出数道残影,竟是绕过赵云傀儡,直袭小徒弟胸口。 纤纤素手,泛着玉光。 与此同时。 上将军傀儡消散,突兀地挡在身前。 清脆的骨骼碎裂声中,小徒弟身子立时如一颗出膛的炮弹。 人在半空,已是一口鲜血喷出。 …… 一刻钟后。 少女站立在伏龙镇外,上百米高的古树上。 默默俯瞰小徒弟,最后消失在连绵的崇山峻岭之中。 镇外有群山。 山脉蜿蜒,如万里伏龙。 …… 尚显湿滑的草地上。 嘭的一声闷响。 小徒弟突然扑倒,啃了一嘴泥。 拄着惊蛰长刀,艰难的站起身来,检查身后包裹无恙,才舒口气。 又拿起上将军傀儡查看。 白袍之上,娇小的五指印,如镂空刻印,清晰可见, “这就是武道第三境,蜕凡?!” 小徒弟轻语。 若非即使收回上将军傀儡,抵消了那位少女近八成力量。 那一掌,会要了他的命。 绝不会如现在,只是断了几根胸骨。 地支后期,与武道炼体境界相仿。 都属一境。 小徒弟借用师父的力量,身躯重新构建强化。 操控上将军傀儡,能同境无敌。 但蜕凡境,是武道第三境。 两者差距太大。 侧头瞥了眼被箭矢贯穿,鲜血淋漓的右肩膀。 小徒弟强忍疼痛,抬头仰望眼前连绵起伏的山脉。 很快。 摇晃的身影,便消失在山林中。 …… 伏龙镇,东街。 程府,灯火通明。 大殷十三帝子,殷魁厢房内。 一位约莫双十年华,身着鹅黄色襦裙的女子,看着桌上殷魁的头颅,面无表情。 灵气盎然的杏眼里,杀气满盈。 程老爷,程管家,还有一众仆婢,俱是跪在地上,噤若寒蝉。 数分钟后。 女子来到正堂内,此刻先前追杀小徒弟的桃花眸少女,正于宣纸上笔走龙蛇。 十数息后。 少女搁笔,将宣纸递给杏眼女子。 “周云姐,这便是刺客真容。” “实力强于炼体,弱于换血境。” “现在怎么办?” 桃花眸少女对着周云问道,神情间满是寒意。 “帝子陨落,势必会引得帝都震动。事关重大,赵雪妹妹,我必须得尽快回到帝都,将此事告知神武帝。” “至于刺客,虽说中了你的冰玉寒章手,但难保意外不死。” “妹妹,你带灵隼去追击,总之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周云凝声道。 “箭伤,还有掌伤,那刺客跑不了。” “姐姐,我定会将刺客带回来,不论是活的,还是尸体。” 赵雪两排银牙,咬的嘎吱响。 “但愿吧。” 周云樱唇微启,眉间愁云不散。 “大殷的天,要变了……” …… 一炷香后。 伏龙镇。 东街小巷内。 此刻,聚集着十数位炼体境武夫。 所有武夫的目光,都聚向眼前少女。 赵雪腰间悬佩长剑,肩头站着一只羽色苍翠的灵隼。 她正蹲下身子,看着巷道上点点滴滴的深红。 这是那位刺客的血。 赵雪伸出一根手指,蘸了一点,随即将带血手指送到灵隼鸟喙前。 灵隼轻轻一啄,很快煽动翅膀。 如离弦之箭,冲入夜幕。 “跟上!” 赵雪一声轻喝。 数十炼体境武夫,追着灵隼远去。 第35章 一箭仇,十倍奉还 伏龙山。 半山腰,已千丈高。 此时,皓月长明,星斗漫天。 背着包袱,手握铁剑,脸色煞白如纸的小徒弟,望着月色下的伏龙镇。 扑通一声,对着一个方位埋首而跪。 “师父,徒儿要走了。” “希望徒儿的鲁莽,不曾波及您。” “具体去哪,徒儿也不清楚。” 小徒弟不由想起和师父一起,度过的那些日子。 挥汗如雨的自己,在堂屋中练习控傀,与师父在不同乡镇,巡演牵丝戏,顺带为百姓除去妖魔…… “师父,徒儿一定会回来的。” “等徒儿看过东海的万丈波涛,走遍极北之地的万里冰寒,赏过天云山顶的满天星河……” “也许两三年,也许七八年,我就会回来。” “届时,我会陪在师父身边,再也不离开。” “师父,再见!” 小徒弟的额头,重重磕在地上。 良久后。 眼眶通红地站起身子。 深深看了伏龙镇,转身没入山林。 小院内。 月光下悬丝的高见秋。 身体蓦然一顿,。 视线似穿透墙院的阻隔,穿过伏龙镇静谧的街道,望向一处。 走在山林中的小徒弟。 耳边恍惚间。 似响起师父熟悉而淡然声音。 “再见!” 小徒弟猛然回头。 而身后,空无一物。 他却,泪流满面。 因此去,不知归期。 …… 映着天上皓月。 山间的溪流,波光粼粼。 赵雪等人,站在小溪边,一动不动。 所有人的目光,全部望着十数丈外,快速扇动翅膀,悬浮于半空中的灵隼。 “大人,您的灵隼缘何悬而不前?” 一位武夫很是疑惑。 赵雪瞥了眼对方,面色冷淡,“刺客气息分散了,灵隼需要时间辨别。” “原来如此!” 武夫下意识抬头。 半空的灵隼,一会儿向南,一会儿又向东边。 “对了,此山连绵高绝,比之大殷南部的天云山,也不遑多让,可有名字。” 赵雪望着夜色下的山脉,随意问道。 “回大人,伏龙镇的陈先生,观此山蜿蜒万里,神似龙形,称其为:伏龙。” “哼,偏垂之地,也敢称龙?” 赵雪脸上尽是不屑。 “啾啾。” 空中灵隼突然一声脆鸣,猛地往东边疾飞而去。 “跟上!” 赵雪招呼众人,紧追灵隼越过溪流。 蓦地。 她疾冲的身形忽然停下。 霍然转身,望向某处。 微眯着桃花眸子,眼神闪烁不定。 “有人……在盯着我们。” “没啊,大人是否看错了?” “或许吧。” 赵雪未多说,挥手示意继续跟上。 半个时辰后。 赵雪蹲下身子,看着眼前大片被压倒的柔软青草。 草上,可见粘稠血迹。 “刺客在此包扎过伤口。” 伸出手掌,沾了一点血。 可清楚感受到鲜血传来的隐隐余温。 “前后不过半炷香的时间。” “被我追上,定将你扒皮抽筋” …… 一刻钟后。 赵雪脸上笑意越来越盛。 甚至不用灵隼追踪,她已从迎面吹来的风中,嗅到刺客的血腥味,听到了亡命飞奔的脚步声。 “应是匆匆将伤口包扎。” “然后激烈奔逃间,伤口再次迸开。” “听到身后追击的脚步声,想必他内心惊慌而恐惧。” “就像一只,受伤的……小白兔。” 将猎物逼到绝路,再残忍虐杀。 看着猎物苦苦挣扎,还有临死前流露出的各种神情。 不甘、绝望、遗憾、害怕…… 赵雪很喜欢这种肆意玩弄、掌控猎物的感觉。 因为,那真的很爽。 蓦地。 脑海里,仿佛落下一道惊雷。 霎时间。 连带赵雪在内的十数人,猛然止住疾跑中的身形。 身上鸡皮疙瘩隆起,汗毛炸立。 众人前方,数十丈外。 一棵遮天蔽日的树冠上,不知何时,赫然矗立着一道身影。 正漠然地俯视众人。 淡漠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感波动。 “阁下……何人!” 赵雪强压下心中悸动,冲树冠上的白衣身影抱拳。 语气、姿态,都极为恭敬。 因为她释放灵识,未感知到丝毫武者,修士,甚至是妖魔的气息波动。 “在下赵雪,隶属于大殷武部。” “不知阁下缘何拦住我等?” 居高临下的高见秋,缓缓张开双手。 身前金光乍现。 金色涟漪,在夜幕中扩散。 一尊笼罩淡金色光晕的神明金身,脚踏风火轮,手持九节金鞭,悬空而立。 “神明……慈悲。” “欲送尔等……去地狱忏悔!” 高见秋十指弹动。 神明金身,举起金鞭。 其上有雷电盘绕。 下一刻。 轰~隆隆。 漫天雷霆坠落,照亮无边夜色。 程府共计一十九位炼体武夫。 瞬间,灰飞烟灭。 荡起的烟尘中,赵雪瞳孔剧震。 怦怦怦。 她的心脏疯狂跳动。 赵雪知道即便是三境蜕凡的武者,在那雷霆之下,也必将粉身碎骨。 此刻。 她心中除了满溢的恐惧外,还有一丝疑惑。 ‘祂……为何没杀我?!’ …… 高见秋从巨树上一跃而下。 走至赵雪面前。 神明金身屹立身侧,身后三十六道金色星轮依次亮起,随后缓缓转动。 “你射我徒儿几箭?” 徒儿?! 望向少年身旁高大的神明金身,赵雪心神一凛。 想到了曾操控月色身影的刺客。 祂,竟是那位刺客的师父?! “阁下,我不知您在说什么。” 望着眼前恍若神明的少年,赵雪赶紧矢口否认。 “我徒弟的鲜血中,有你背后长弓的气息。” “我不喜撒谎之人。” 高见秋神色漠然。 负在身后的双手,十指弹动。 神明金身,再次高举金鞭。 “一箭……只射了一箭!” 赵雪迎向对方淡漠的双眸,身躯一颤,咬牙道。 “我信你。” 随即,高见秋伸出修长手掌。 从赵雪背后的箭壶中,轻巧地拔出一根黑色三棱,带着倒刺的箭矢。 看着瞪大眼眸的赵雪,平静的说道: “古人云,一箭之恩,当涌泉相报。” “我很公平,所以……” “你射他一箭,我便还你十箭。” 扑哧一声。 不等赵雪反应,黑色箭矢直没胸口。 鲜血喷涌而出。 高见秋手中的箭矢,插在了赵雪左胸口,偏下的两根肋骨缝隙之间。 看着对方被血染红的衣衫。 他握着箭身的手,开始缓缓旋转。 三棱箭头带着倒刺,在骨骼间转动,连带着勾起筋肉,血管。 赵雪疼得浑身抽搐,漂亮的脸蛋,狰狞得犹如恶鬼。 咔嚓~ 突然,她口中传出一声脆响,也不知咬碎了什么。 只是三个呼吸,便化为血水。 “可惜。” 高见秋口中轻叹。 杀人,没有香火。 …… 【使用神霄雷法,香火值-2850】 【境界:天罡-中期】 【当前香火值:523085】 【掌控度:40610/60000(红)】 …… “那远山呼唤我,曾千百次路过……” 夜风清凉。 站在巨大树冠上,高见秋轻轻哼唱。 随后,远眺群山。 似是能望到小徒弟头也不回,亡命奔逃的狼狈模样。 “虎头……” “若是在外面待累了,就回来吧!” “师父等你呢!” 第36章 陈先生,神明慈悲 次日。 伏龙镇,东街程家府邸。 厢房内,护卫周云从衣袖里摸出一枚素白的玉佩。 鸡蛋大小,勾勒着血红色符文。 帝都十三帝子殷魁,躺在床上。 头颅已缝在身上,尸体也清洁干净,套着锦衣玉服,依如生前模样。 周云俯身,将玉符贴在殷魁额头。 一旁的程老爷程三元好奇道:“周大人,此物有何妙用?” “镇尸玉府,国师之作,可保尸体百年不腐。” “好神奇。” 盯着玉符上如水般流动的红线,程老爷惊叹不已。 这时,厢房门被推开。 程府管家匆匆进入厢房。 “老爷,周云大人,查到了。” 周云面无表情,冷漠的吐出一字,“说。” 老管家恭敬的拱拱手,“刺客唤作陈真,刚满九岁,陈家庄人。” “九岁?” 周云疑惑,那分明是个少年。 “呃,或许是天生个子高。” 老管家话语一滞,见周云示意继续,方又讲道: “刺客的父亲六年前被妖魔所杀,母亲两个多月前也病逝。” “公子昨天剥了一位女子的皮,那女子唤赵兰儿,是刺客的邻家,两家关系极好,那女子经常照拂、接济母子二人。” “还有,被剥皮女子的丈夫,于昨夜惨死家中,被剁成了肉泥。” 周云恍然,这应是刺客动机所在,不过她还有疑问。 “赵雪妹妹说过,那刺客实力强于炼体,弱于换血,这般穷山恶水的地界,是谁领他踏上的修行路?” 老管家低眉顺眼的回复,“大人,刺客确实有一位师父,两个月前,他拜伏龙镇高先生为师,学习牵丝戏。” “不可能,两个月时间,打基础都不够,学的还是戏,怎会有这般实力?” “刺客背后必有高人。” “至于那高人是谁,他,绝对知道。” 周云自信判断无误。 老管家偷偷看向程老爷,见程老爷只是眨眨眼,便顺着周云话头问道: “谁?” “陈家庄,陈平安。” 周云轻声道。 “啾啾。” 突然,外头传来声声鸟鸣。 一只灵隼,俯冲而下,瞬间冲入厢房,落于周云肩头。 “赵雪大人回来了?!” 程老爷连忙问道。 周云偏头,与肩膀上的灵隼对视。 片刻后,面如寒冰。 “赵雪……死了!” …… 深秋的阳光,明媚却不烫人。 陈家庄学堂前。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 长身玉立的周云,看了眼上书“平安学塾”的匾额,伴着朗朗读书声,步入学塾。 学堂内。 数十个庄上的孩子,正摇头晃脑,认真朗读。 学堂外。 陈先生一袭青衫,悠闲的躺在藤椅上,手中拿着本泛黄的书籍。 听着由远而近的脚步声。 “仅此一次。” 陈先生声音平静,头都没抬。 “先生何意?” 周云一愣。 站在数米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下次再不敲门,便擅闯学堂,我就将你埋到茅房。” 周云作为三境武者,更是任职大殷武部,即使县太爷见了,也得卑躬屈膝。 此刻,却只能忍着。 “何事?”陈先生随意地问道。 周云压下心中怒意,沉声道:“先生,神武帝的十三子死了!” “被这庄上,一位叫陈真的刺客所杀,赵雪带着十数武夫追击,再也无法回来。” “身为三境武者,赵雪绝无可能死在刺客手中,今次不求您为公子出手……” “只求您告知是何人教那刺客修行,否则,我无法向陛下交代。” 陈先生放下书本,端起身旁石桌上的茶杯,低眉垂目。 “你觉着,那刺客背后还有人?并为其杀了那帮腌臜玩意儿?” 周云握紧拳头,有些愤然,“不然呢,学了两个月牵丝戏,还能变成高手不成?” 用茶盖撇去茶叶,陈先生低头浅酌一口。 “你的姿态,我不喜欢。” “趁我心情尚可,滚!” 生于帝都,长在帝都,贵为上流更是从者如云,周云何时受过如此屈辱。 她怒意上涌,直接开怼。 “陈平安,你这是在包庇凶手!” “等回到帝都,我定会将今日经历告知陛下!” “陛下重视亲情,十三帝子……” 周云怼得正爽,瞳孔骤然收缩。 上一秒还瘫于藤椅上的陈先生。 下一秒突然出现在她眼前。 一双重瞳,漠然直视。 如看向脚边爬过的一只虫子。 陈先生并起剑指,轻点周云额头。 砰。 周云的脑袋蓦然向后拉伸,连带着身体,直接飞出院墙。 “你吵到我的学生了。” 仿佛赶走一只恼人的苍蝇,陈先生挥挥衣袖,再次躺下。 “谢……谢先生手下留情。” 周云从地上爬起,强忍着头部剧痛,对着院子拱拱手,风也似的逃出陈家庄。 …… 半个小时后。 “平安学塾……” 高见秋抬头看着匾额,轻声念道。 他今日来,是为了弄清徒弟身上到底发生何事。 高见秋迈步走进学塾。 此时恰逢午膳,窗明几净的讲堂内空无一人。 寻着路径,高见秋来到学塾后院。 就看到竹荫下,陈先生坐在石凳上,正聚精会神地看着桌上一块石板。 隔着老远,就感知到的熟悉气息,从石板上发散出来。 来到近前,看到石板上镌刻着的十几个模糊小字,高见秋轻声念道。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听到高见秋轻语,陈先生神情略显惊愕道:“你认得这些古文?” 高见秋点点头。 何止认得,还会背呢。 “请坐。” “这片石板,是从落凤坡挖来的,这些字实在难认,我耗费半年时日研究,今日才知何意。” 陈先生一边说,一边为高见秋倒了一杯清茶。 “落凤坡?” 高见秋眼神一凝。 青鸾坠落,落凤坡,还有眼前这石板,似乎都与那个世界有所关联。 不过当下还有更重要的事。 “陈先生,” 高见秋接过茶盏,面无表情道:“我想知道,我徒儿身上发生了什么。” “唉。” 陈先生抚过石板,叹了口气。 “大殷神武帝命不久矣,于是就有了夺嫡之战,十三帝子殷魁出局,奔波万里藏于小镇,静待天时。” “而程府老爷程三元,乃殷魁母妃豢养在外的一颗棋子,所以程家的一切,都是殷魁的。” “而钟无意欠程家赌坊不少钱,还不上,便签了赵兰儿的卖身契。” “为了立威,也或许是个人喜好,总之,殷魁的手段很残忍,血腥。” “许多欠债还不上,签下卖身契的人,包括赵兰儿在内,都被殷魁剥了皮,并让其豢养的恶犬啃食殆尽。” “虎头这孩子,得知此事后……” 高见秋抬手,“先生不必再说。” “谢谢你的茶。” 言罢,起身往学塾外走去。 “高道友,帝都很快就会来人。” “不将虎头那孩子,还有你,扒皮抽筋、千刀万剐,神武帝不会罢休。” 陈先生好心提醒道。 “无妨。” 高见秋语气淡漠道: “神明慈悲,会普渡众生。” 陈先生一愣。 望着高见秋挺拔的背影,似是看到有趣的事,忽然哈哈大笑。 一双重瞳,忽明忽暗。 其内。 三十六道金色星轮,缓缓转动。 第37章 灭门案,姑娘走好 伏龙镇东街。 程家府邸正堂。 “若非殷魁身披帝子这件皮,还有几个三境武者护着,我非得将他的肉,一层一层刮下来。” “借贷这行,哪有这样做的,把人杀光了,杀怕了,谁还敢跟我借钱?” “那小子,做了老爷我不敢做的事,嗯,是个勇士,敬他一杯。” 程家老爷程三元,淡淡一笑,端起美酒撒在地上。 一旁,老管家低眉顺眼恭维道:“殷魁死了,其母妃也被神武帝赐了毒酒,老爷您再无羁绊。” “老爷,您当时为何不让老奴说出高先生的事。” 程三元沉声道:“你傻呀,高先生真心为伏龙镇除妖魔,这些人能吗?高先生若出了事,以后再有妖魔,咱们怎么办?” “还是老爷想得周到,对了老爷,殷魁作孽留下的那些人皮怎么处理?” 程三元沉吟片刻,道:“全挂到镇口的牌坊上去。” 老管家错愕,眨巴着昏黄的眼珠,“老爷,您方才不是说,镇上的人若是对咱心生恐惧,就不会来借钱了吗?” “呵呵。” 程三元讥笑一声,“老爷我仁慈许久,即使殷魁不来,也准备杀鸡儆猴。” “他帮我做了,只是有些过火而已。” “老张,百姓是善忘的。” “下个月,将粮食的价格往上狠调。” “饥饿,会吞噬所有恐惧,这些刁民会再次向我摇尾乞怜。” “届时,咱们无息放一笔款,拯救他们于水深火热中。” “这些刁民,就会对咱们感恩戴德,会高呼老爷我是大善人、活菩萨。” “老张,你看,咱们失去什么了吗?” “并没有,反而得到了更多。” “老爷我只需略施手段,便能将刁民们肆意玩弄。” 老管家叹口气。 他曾经也是程三元口中的刁民,如今却只能在心里默默念叨。 “不要怪老爷,也不要怪我,这伏龙镇没了程老爷,还会有王老爷,李老爷……” …… 日落前,红霞渐起。 高见秋回到了伏龙镇。 青石长街上空无一人,家家户户门窗紧闭,整座镇子安静得可怕。 突然,嗅到丝丝缕缕血腥味。 抬眼望向镇口处,他得到了答案。 伏龙镇那座花岗岩雕制而成,六七丈高的牌坊上,挂满了血淋淋的人皮。 无数苍蝇嗡嗡的享受着盛宴。 高见秋收回目光。 他想到了那个喜欢穿兰色襦裙的姑娘,想到了她为其讲述陈家母子的故事。 讲徒弟的母亲,是如何自锯双腿。 讲徒弟自己,是如何在三四岁的年纪,踩着小板凳,学做饭,学煎药。 “真是个善良的人……” 高见秋缓缓往东街方向走去。 他五情被剥离,无怒,无喜,无悲,无恐,可仍然觉得需要做些什么。 所以他决定了,夜幕降临后。 程家老小,鸡犬不留。 …… 夜幕,很快就降临了。 伏龙镇东街程家府邸,灯火辉煌。 正堂内坐满了人,程三元程老爷的九房妻妾,领着各自儿女,准备享用进膳。 数米长的黄花梨木桌上,摆满了近百道精心烹制的菜肴。 “殷魁死了,没死的护卫也跑了。” “程家偌大的基业,以后还是老爷我说了算,合该庆祝。” 程三元满面红光,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九房妻妾与二三十个儿女,俱是低垂着脑袋,连大气也不敢喘。 “老爷,今儿高兴,多吃些。” 老管家露出一脸谄媚笑容。 “哈哈……” 程三元哈哈大笑。 等笑过瘾了,这才拿起象牙筷,夹了一块红烧肉送进嘴里。 砸吧两下嘴,不时点头。 “今儿的红烧肉做得不错,肥而不腻,软而不烂。” “都吃些,都吃些。” 嘭的一声巨响。 房门突然被踹开吓了所有人一大跳。 正堂内,三四十人的目光,全部望向门口。 “高先生?” 程三元看到来人,先是一愣。 随后瞳孔一缩。 因为高见秋右手,正握着一柄滴血的长刀。 程三元认得,那是程府的刀。 再看向那双漠然的双眸,正堂内的众人,俱是一震。 “这眼睛里,完全木的感情啊。” 想到刺客与高见秋的关系,程三元头皮都要炸了。 “这是来杀我的!” 程三元僵坐在椅子上,顾不得去擦脸上的汗珠,慌忙摆手喊道: “高先生,您别冲动。” “您先听我说……” “您徒弟的事,与我无关,都是那个帝都来的畜生玩意儿做的。” “况……况且他也被您徒弟杀了,还砍掉了头颅,您说您这又是为何呢。” 高见秋面无表情。 漠然的眼眸,扫过正堂内一张张脸孔。 妻妾丫鬟们花容失色,而小孩子们却满脸好奇。 甚至几个小孩儿,想要挣脱母亲的怀抱,上前细细打量。 却被母亲死死搂住。 最后高见秋望着程三元,望着他那张油光粉面的肥脸。 “死后,去问阎罗吧。” …… 半个小时后。 身上衣衫未沾半滴鲜血,高见秋走出东街的程家府邸。 身后,火光冲天,浓烟滚滚。 伏龙镇镇口。 陈先生站在牌坊上,望着远处烧红大半片夜幕的烈火。 轻语道:“果然是……度化众生。” 只是化字,说得很重。 …… 第二日一早。 伏龙镇百姓们奔走相告,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抑制不住的灿烂笑容。 “姓程的王八蛋可算是死了,这些年羊羔利和赌坊,害惨了多少家庭。” “这种挨千刀的,死后绝对会下地狱,我诅咒他来世投胎为畜生。” “太好了,我欠程家的二十两银子不用还了,哈哈。” “放火杀人那位也太没人性了,连小孩子都不放过,祸不及家人啊。” “太残忍了,连无辜的仆人、丫鬟都杀绝了,真不是人呐。” 愚蠢的,还在惺惺作态地感慨。 聪明的,早已提刀向着程家赌坊飞奔而去。 趁热,人少,能捞一点是一点。 …… 小院内。 高见秋望向伏龙山的方向。 轻声道: “兰儿姑娘,走好!” 高见秋做这些,不是为了镇口牌坊上,那高挂着的数十张人皮。 只是为了那个温柔善良的女子。 他觉得。 善良的人,不应该被辜负和践踏。 第38章 九殿下,玩弄人性 夜色浓郁,月亮今夜未上钟。 小院内,堂屋灯光大亮。 高见秋撤掉三尺红台。 来到桌前,大口灌着茶水。 灭掉程府满门,已过去半个月,他仍和往常那般每天狂刷掌控度。 …… 【境界:天罡-中期】 【香火值:589451】 【掌控度:59763/60000(红)】 …… 如今达到红色掌控度,每次使用神明傀儡模拟斗战,能涨5点经验值。 为了应对帝都随时可能到来的敌人,高见秋几乎不眠不休,每天都要模拟斗战数百遍,才将掌控度刷至接近红色圆满。 “不知虎头跑没跑出伏龙山脉?这半个月想必过得很苦吧?” 高见秋盯着【天官赐福】上有关徒弟的信息,喃喃自语。 …… 【有缘者:陈真】 【身份:宿主弟子】 【境界:地支-后期(借用宿主)】 【掌控度:3456/10000(蓝)】 【傀儡:赵云/步战】 【天赋:无双】 …… “半个月上将军掌控度涨了两千多,伏龙山内的妖魔,数量不少啊!” “虎头啊,如果累了,就回来吧。” 高见秋轻语。 深夜,万籁俱寂。 堂屋内虚空三尺红台,再次成型。 神明与妖魔,在台上你来我往。 …… …… 沧澜大陆很大。 十大皇朝,分据十方。 天阙、玄秦,月霜、云梦、玉龙、碧海、烈阳、星河、赤焰。 还有殷周,也就是大殷皇朝。 大殷虽然在十大皇朝中,实力不算最强,但也不弱。 幅员辽阔,人口高达百亿左右。 有三十二大行省,如众星环伺般,共同拱卫着大殷帝都这轮烈阳。 大殷帝都。 永安街。 蔚为壮阔的府邸群一隅。 树荫下,大殷第九帝子殷德,正惬意地躺在藤椅上。 身旁两个丫鬟,一个轻摇蒲扇,一个不时从玉碗中捻起果脯,送入殷德口中。 树荫外的烈日烘烤下,有两个男人。 一个约莫三十来岁,身着粗布麻衫,一看就是帝都亿万贫苦百姓中的一员。 男人大汗淋漓,跪在滚烫的地板上。 另一个打着遮阳伞,身着黑色劲装,腰悬长刀,二十来年岁,是九帝子殷德的贴身武道侍从。 “这菩提果清心,解暑,北辰,你要不要来一颗?” 殷德一边咀嚼,一边询问道。 唤作北辰的青年并未回话,只是略显木讷地摇了摇头。 “没劲……”殷德撇撇嘴。 “九殿下,能否赏奴才一口水喝,热得快要晕厥了。” 衣衫褴褛的中年男人,小声哀求道。 汗珠不断从鼻尖、下巴上滴落。 殷德坐起身来,撑着下巴,询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男人赶忙回道:“九殿下,奴才叫赵肆。” “哦。” 殷德随口问道:“你从我的钱行,贷走了多少银两?” “一共三十两。” “都干嘛用了?” “买了两头牛。” “一年期限已到,为何不还钱?” 赵肆声音嘶哑,“九殿下,一百五十两太多了,我实在还不完啊。” “奴才将家中房屋、将牛、将地,全卖了,可还差许多呢。” “九殿下,算奴才求您了,再宽限一些时日吧。” 殷德眯起细长眼眸,冲唤作北辰的佩刀青年微微颔首。 北辰会意,走出院子。 “赵肆啊,人间疾苦,谁还没有困难的时候,本殿下很理解。” 赵肆立刻磕头如捣蒜。 口中高呼:“九殿下宅心仁厚,宽宏大量!” “呵呵~” 殷德讥嘲一笑。 很快,佩刀青年回来了。 左手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肉汤,右手拿着一双筷子。 “跪了两个时辰,除了口渴,想必也饿了吧。” 殷德将果脯塞进嘴里,狠狠咀嚼道:“来,赵肆,干了这碗肉汤。” “干了它,本殿下宽限你三年。” 赵肆激动到流泪,“多谢,多谢九殿下!” 言罢,接过肉汤与筷子,狼吞虎咽。 看着大块吃肉,大口喝汤的男人。 殷德幽幽地开口:“赵肆啊,过会儿回家,你会发现,卧病在床的老娘失踪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赵肆身子猛地一颤。 死死盯着碗中肉汤,瞳孔骤然收缩。 胃里,更是翻江倒海。 于殷德而言,什么风花雪月,勾栏听曲,金银玉石等俗物,根本无法勾起他的兴趣。 这些玩意儿,哪有欺压人性来得爽? 看着脸色巨变,就要呕吐的男人。 殷德笑盈盈,好意劝道:“赵肆啊,要节约粮食,不可浪费哦。” 赵肆捂着嘴巴,怔怔盯着碗中肉汤,忽然发疯似以手捞肉,直往嘴里塞去。 殷德露出雪白牙齿,“好吃吗?” “好……好吃。” 赵肆鼓着腮帮,边吃,边潸然泪下。 有那么一刻,他想过将生死抛诸脑后,匹夫一怒,勇上一回。 但很快,就掐灭了不切实际的想法。 殷德的爹是神武帝,娘是萧妃,大殷律例,都是殷家所制。 在对方眼里,自己连颗尘土都算不上,拿什么勇? 很快,一碗肉汤入肚。 殷德心情愉悦,“赵肆啊,回家去吧。” “记住了,宽限日期是三年。” “三年后再还不清,人间蒸发的,可就是你发妻了。” 赵肆的表情,看不出是笑,还是哭。 望着男人远去的佝偻背影。 殷德讥笑道:“北辰,看见了吗,人性,伦理,在权利面前,都是玩物。” “一年前,他借贷三十两,而今变成一百五十两,三年后会是多少呢?” “利滚利之下,他即使当几辈子牛马也还不清,还能不断给我带来乐趣。” “呵呵,期待呀!” 突然,一阵急促的奔跑声传来。 一位仆人急匆匆跑进避暑小院。 “殿下,赵公公来了!” 赵嵩阳,神武帝的贴身太监。 “这无鸟腌人,跑我府上作甚?” 殷德剑眉微蹙。 “去雅室!” …… 一刻钟后。 会客的雅室内。 “赵公公,稀客呀,不知有何贵干?” 赵嵩阳,从椅子上站起身,白净阴柔的面庞,露出一丝笑意。 “九殿下,十三殿下死了。” “老十三……死了?” 殷德震惊道:“怎么死的?” 赵嵩阳却答非所问,“九殿下,陛下召你入宫呢,请随老奴走一趟。” “麻烦赵公公在前领路。” 殷德跟在赵嵩阳身后。 脸色阴晴不定。 第39章 帝王怒,竖进横出 大殷皇宫。 宫殿群巍峨高耸,气势磅礴。 一路走来,随处可见披重甲,挎长刀的禁卫军。 赵嵩阳领着殷德,来到了长乐宫。 床榻上,坐着苍老的神武帝,殷寿。 神武帝通过各种宝物续命,即使从未修行,也活了两百三十九年。 如今大限将至,身上散发着衰败,腐朽的气息,然而那双眼眸,依旧深邃,似能吞噬一切的黑洞。 此时,床榻前有位女子跪伏在地。 殷德认得。 女人唤作周云,是殷魁的贴身护卫,女护卫嘛,必要时也可贴贴。 “儿臣参见父皇。” 殷德将额头紧紧贴在地板上。 “起来吧。” 神武帝声音沧桑沙哑。 “谢父皇。” 殷德挺直腰杆,却没敢起身。 “将魁儿的遭遇,讲于老九听。” 神武帝缓缓闭上眼眸,似是苍老的狮王打起了盹。 “遵命,陛下。” 赵嵩阳看着殷德,开始讲述。 “九殿下,半月前,十三殿下遵陛下令,带着武部四位武者,周云赵雪,张海秦川,前往中州省洛州府。” “确切说,是洛州府辖下的伏龙镇。” “十三殿下因被少年刺客,以利刃刺穿喉咙,又刺穿心脏,最后斩掉头颅而死……” 说了盏茶功夫,赵嵩阳声音止息。 床榻上,神武帝慢慢睁开双眼。 不怒而威。 “老九,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殷德脑海思绪翻腾。 来长乐宫的路上,赵嵩阳曾向殷德透露,在他之前,神武帝已见过其余殿下,一次只见一人。 神武帝每次都会问同样的问题。 “我之所以还能被召见,很明显,前面那些兄弟们的回答,父皇并不喜欢。” “父皇一向重视亲情……” “老十三的身后事,我若能办得漂漂亮亮,储君之位,八九不离十。” 想到这里,殷德神情肃穆道:“父皇,儿臣愿前往伏龙镇。” “寻到刺客和其师父,为十三报仇。” 赵嵩阳微不可闻轻叹一口气。 殷德的回答,和其余帝子,不能说毫不相同,只能说一毛一样。 “还有,父皇,儿臣会将那座镇子内所有活物,一个不留,通通杀尽!” 赵嵩阳嘴角勾勒起一抹微妙弧度。 神武帝自始至终古井无波的面庞上,显现一抹欣慰。 “帝血,不可辱!” “去吧,将那群虫子,碾碎!” 神武帝淡然道。 帝王一怒,流血漂橹。 “谨遵父皇令!” 殷德内心狂喜不已。 …… 与此同时。 万里之外的伏龙镇。 小院内。 高见秋右眼皮突然激跳个不停。 “左眼跳财,右眼跳灾。” “看来,帝都来人将至。” 高见秋操控傀儡,将三尺红台上的妖魔,一拳轰杀。 漠然的双眸中,杀机满溢。 …… …… 伏龙山脉,横跨三省之地。 蜿蜒万里,形如卧龙。 “从帝都出发至中州省洛州府,跨两省之地,竟走了月余,周云以三境武者的脚力,也是半月才回。” “我大殷疆域,真是辽阔啊,哈哈。” 三匹珍稀的赤鳞马,浑身赤色鳞甲犹如流动的火焰。 正拉着九殿下殷德的豪华车辇,缓缓驶向山脉下的伏龙镇。 前方,是殷德贴身武道侍从,三境蜕凡巅峰的叶北辰。 后面跟着三百名皇家禁军,皆披甲佩刀,身负重弩,俱能以一敌百,乃是大殷军队精锐中的精锐。 车辇内,除殷德外,还有两个女人。 一位是周云。 另一位是约莫十七八岁的少女,白衣胜雪,神情清冷。 少女双膝上,搁着口青铜剑匣。 周云不时瞥向白衣少女,秀眉微蹙。 “这位是国师大弟子,唤作温凝。” “武道境界,先天。” 殷德为其介绍道。 “第四境……先天?!” 周云满脸的难以置信。 沧澜大陆,武道修行至三境蜕凡,若无机缘,便是常人极限。 大殷总人口,高达百亿。 一二境的武者,可谓过江之鲫,多不胜数。 至于三境武者,虽没那么普遍,但也上十万之数。 而四境强者,在整个行省,乃至大殷都是高端战力,最多千数。 完全是极限断崖式的比例。 再其上的五境,神通境的大能,更是稀少,只有数十。 而传说中的武道第六境,金身境,据周云所知。 整个大殷,绝对不超一掌之数。 如此便知三境以上,修行之艰难。 温凝如此年轻,已是先天,未来的武道成就只会更加惊人。 这般惊才绝艳的天资,放眼整座沧澜大陆,都属天骄,妖孽之流。 “九殿下。” 震惊归震惊,周云眉宇间的忧愁还是化不开。 “十三殿下曾与我说,那位陈平安陈先生,十有八九是一尊……人仙!” “国师不亲临,莫说一位四境,即使一百位,在其眼中,也不过一群虫子。” “人仙?” 温凝忽然睁开眼眸,双眼熠熠生辉。 神通境之上是金身境。 又称人仙。 金身不漏,不败不朽。 周云面色愁苦,“殿下,而今只有陈先生才知晓,刺客的师父在何处。” “再者,有陈先生在伏龙镇,您想将镇上所有人灭杀干净,也极难。” “呵呵。” 殷德漫不经心地笑了笑,伸手拍了拍温凝双膝上的青铜剑匣。 “此剑匣内,装着国师的底牌。” “不就是人仙嘛,有什么可怕的?” “你看我屌不屌他。” 盯着青铜剑匣,周云杏眼里充斥着满满的好奇。 究竟何物? 能让武道二境的殷德,不惧人仙。 …… 烈日高悬。 伏龙镇的牌坊,映入眼帘。 “殿下,咱们先去见那位陈先生?” “好。” 车辇内,响起殷德懒洋洋的声音。 大部队最后绕过镇子,直赴十数里外的陈家庄。 …… 今日学塾休沐。 陈先生躺在藤椅上,一手摇着蒲扇,一手捧泛黄书籍,看得津津有味。 大黄狗趴在藤椅旁,吐着舌头。 车轱辘碾地声、马蹄声,由远而近,声声入耳。 陈先生一动不动。 失恋的大黄狗,更是懒得看一眼。 “青山妩媚,当真是隐居的好地方。” 跳下车辇,殷德环视四周后,由衷赞叹道。 “北辰,你和禁卫军待在外面。” “周云,领我和温凝去见那位人仙。” 周云在前,领着殷德,和背着古剑匣的温凝,来到篱笆院前。 轻轻叩响大开的院门。 梆梆。 “眼睛都不瞎,没见院门开着吗?” 周云咽了一口口水,神情畏惧。 之前有了阴影。 温凝脸庞冷漠。 殷德微微眯起眼睛,嘴角噙笑。 三人跨步走进篱笆院,来到近前。 九殿下恭敬抱拳,笑容如沐春风道:“晚辈殷德,见过陈先生。” 陈先生不咸不淡道:“有话就说,有屁快放。” 殷德脸上笑容不减分毫,“请先生告知那位杀我舍弟,唤作陈真的刺客,与其师父,究竟隐居何处?” “无可奉告。” 看着自始至终,以书卷遮面,未正眼瞧自己哪怕一眼的陈先生。 殷德脸上笑意渐渐消失。 “晚辈此次,可是带着皇命而来。” “您可以不将我放在眼里,但身处大殷疆域内,还请对父皇保有一份敬意。” 言罢。 在殷德三人疑惑的目光中。 藤椅上的陈先生,挪开脸上书籍。 下一秒。 口中轻吐一字。 “滚!” 霎时。 狂风骤然压身,几欲将衣裳刮碎。 即使先天境的温凝,也仅抵抗片刻。 三人如出膛的导弹。 嗖嗖嗖。 竖着进来了,又横着出去了。 第40章 九殿下,你在寻死 一刻钟后。 陈家庄五里外。 三百禁卫军的临时驻扎地。 豪华车撵上。 灰头土脸的殷德龇牙咧嘴。 摸哪哪疼。 “九殿下,您没事吧?” 周云关切道。 “呸~” 狠狠吐了一口口水,殷德面庞扭曲道:“该死的陈平安,欺我太甚!” “要不要开剑匣?” 温凝询问道。 殷德摇摇头,“剑匣是为刺客那位神秘师父准备的。” “再者,杀了陈平安,谁来告诉我们那对师徒藏匿何处?” 周云头疼道:“九殿下,咱们该怎么办?” 殷德沉吟了一会,缓缓站起身来,望向不远处的小镇。嘴角微微翘起。 “本殿下自有妙计!” …… 天气燥热。 秋老虎迟迟不愿离去。 陈家庄的大槐树,张开巨大的树冠,遮挡着烈日,为百姓无私奉献荫凉。 树荫下有老人,有孩童,有男人,也有女人,或下棋,或闲聊,或嬉闹,都在享受这大自然的馈赠。 突然。 庄外古道上烟尘滚滚,马蹄声阵阵。 三匹赤鳞马拉着豪华车辇,与三百禁卫军黑骑,映入村民眼帘。 帘子掀开,殷德跳下车辇,身后跟着温凝和周云。 村民坐在树荫下,好奇地看向殷德众人。 那些皮肤粗黄的村妇,更是肆无忌惮地打量着俊美的九殿下。 男人们的目光,则是要粘在温凝与周云身上,他们从未见过容貌,身段这么赞的女人。 “穷山恶水出刁民,哼!” 殷德微眯着眼,扫过一张张意淫的面孔,压下心中杀意。 “诸位乡亲。” 殷德上前几步,笑意盈盈地冲村民拱拱手,“在下神武帝的第九子,殷德。” “从现在起,陈家庄被我征用了。” “不论何人,许进不许出。” “违者,杀无赦!” “……” 看着村民没什么反应,仍是该吃吃,该玩玩,该闹闹。 殷德目光冰冷,“北辰,杀鸡儆猴!” 叶北辰越过殷德,走向树荫。 锵的一声。 正在下棋的花甲老人,被一刀劈为两截,鲜血四溅。 短暂的死寂后。 啊的一声。 老槐树下的村民们作鸟兽散。 短短十数秒,只见烟尘,不见人。 “郑虎,你率三百禁卫军散于村庄各处,凡逃跑者,杀之。” “末将遵命!” …… 半个时辰后。 村西头,一座黄土小院内。 周围墙上还贴着喜字。 殷德坐在小板凳上,温宁与周云立于身旁。 至于叶北辰,则在抽刀恐吓小院年轻的主人,一对新婚夫妇。 夫妻二人刚才正在用午膳。 殷德等人突然冲了进来。 “你叫什么名字?” 殷德微笑着看向男主人。 伏跪在地的男人战战兢兢道:“回大人,小的叫顾尘。” “你呢?” 殷德又看向女的。 柔柔弱弱的女人声若细蚊道:“大人,妾身叫林婉。” “顾尘,林婉,名字不错。” “顾小哥,你家里有锯子吗?” 殷德询问道。 “有。” 顾尘点点头。 殷德当即从衣袖里摸出一片金叶子,扔在夫妻二人面前。 “顾小哥,用锯子锯下你妻子的头颅,这片金叶子就是你的。” 顾尘勃然大怒,眼若铜铃,狠狠瞪着殷德。 若非碍于叶北辰架在脖上的刀,他早已暴起。 “怎么,嫌少?” 殷德摸出第二片金叶子。 顾尘仍旧不为所动,眼睛里好似能喷出火来。 “哼,当真是情深一片。” 殷德冷哼一声,摸出第三片、第四片、第五片…… 直至顾尘身前,落满数百片金叶子。 此刻,顾尘眼中早没了怒火,只剩“呼哧呼哧”的喘息声,他在挣扎。 “顾小哥,你是否知晓,这数百片金叶子,能让你的人生翻天覆地?” “只要锯下你妻子的脑袋,从今往后,直至你老死,锦衣华裳,豪宅大院,山珍海味,各色女人,将享用不尽。” 殷德笑眯眯的看着对方。 顾尘喉咙蠕动,咽下口水。 “夫君。” 身侧,忽然响起娇妻的呼唤声。 顾尘身子猛地一颤。 看向妻子林婉噙满泪水的眼眸,咬牙切齿道:“拿着你的臭钱,滚出我家!” “啪啪啪。” “好,好,好一个情比金坚!” 掌声骤然落下。 殷德突然看向女的,露出雪白牙齿。 “林姑娘,锯下你丈夫的头颅,这些金叶子,全是你的。” 林婉擦去泪水。 轻语道:“当真?” “我乃大殷帝子,言出必行。” 林婉轻吐一字,“好!” “婉……婉儿?!” 顾尘惨白的脸庞上布满错愕。 “对不起夫君,婉儿以后会为你多烧些纸钱的。” 林婉儿决然起身,往厢房走去。 很快拿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锯子回来。 “夫君,拜托你忍耐一下,你也不想婉儿为难的,对吧?” “不!” 顾尘声嘶力竭的惨叫声,响彻云霄。 奈何他的身体被三境武者按住,根本动弹不得, 很快,惨叫停息。 只剩生锈的锯齿与骨肉摩擦的声音。 咔嚓~咔嚓~咔嚓~ 一刻钟后,方才结束。 鲜血喷溅了林婉满身,满脸。 “有趣,太有趣了。” “哈哈!” 殷德开怀大笑。 “周云,去车辇里取一只玉盒来。” “把这头颅,当礼物给陈先生送去。” …… 陈家庄才多大点。 村西头的顾尘被发妻林婉儿,用锯子生生锯下脑袋的消息,在短短半个时辰内,便传遍整个村庄。 一时间人心惶惶。 不少人想逃出村庄,躲进深山老林。 可惜被殷德带来的禁卫军,追撵的连滚带爬,哭爹喊娘。 又是半个时辰后。 陈家庄老槐下。 数千百姓蹲在一旁,噤若寒蝉的看向不远处的大殷帝子殷德。 而殷德、温凝,周云,叶北辰,四人则是望向驶向篱笆院的战马。 战马驮着名禁卫军,怀中抱着玉盒。 篱笆院的树荫下,陈先生以书卷覆面,正躺在藤椅上小憩。 忽然响起的马蹄声,将静谧的氛围踩的稀碎。 “在下帝都禁卫军韩束,奉九殿下命,来为陈先生送礼。” 陈先生拿走书卷,坐起身来,眉宇间充斥隐忍杀机。 显然先生的起床气很重。 “进来吧。” 禁卫军龙行虎步,来到树荫下后,将怀中玉盒放在石桌上。 旋即,当着陈先生的面,打开盒盖。 映入眼帘的,是颗血淋淋的脑袋。 顾尘。 也曾做过他的学生。 陈先生缓缓从藤椅上站起身。 投向玉盒的目光慢慢收回,看向近在咫尺的禁卫军。 在韩束疑惑的目光中。 陈先生抬起手臂,右手食指伸出,轻轻点其额心。 连惨叫都未来得及发出。 身高两米,虎背熊腰的禁卫军,连带一身重甲,长刀。 无声无息的湮灭成尘。 风一吹,树下俱是灰烬。 啪的一声。 陈先生扣上玉盒。 微微抬眼望向老槐方向。 “九殿下,你在寻死!” 第41章 人仙呀,不过尔尔 老槐树旁。 三百匹战马,列阵于秋日下。 战马上,三百位禁卫军目视前方,巍然不动,一片肃杀。 石凳上,背着古剑匣的温凝,闭目养神。 周云双手绞在一起,站在一旁。 叶北辰蹲在地上,面无表情盯着周云弧度惊人的屁股。 至于殷德,则趴在石桌上鼾声如雷,嘴角流出的口水,拉成一条透明丝线。 “殷德!!” 蓦地。 一声天崩地裂的怒喝,于空中炸响。 宛若雷霆。 数十米外,陈先生一袭青衣, 一双眼眶内,两颗重瞳宛若黑洞。 无穷无尽的杀气,仿佛天河决堤,欲倒灌人间。 砰砰之声,连绵不绝。 三百匹战马,刹那便跪一地。 骨头迸裂声中,战马膝盖将老槐周围铺着的青石板,砸个粉碎。 三百名禁卫军全被掀翻,被杀气死死压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 老槐下,温凝猛地睁开眼眸。 玉手覆上身后古剑匣。 周云毛骨悚然,脚步下意识倒退。 叶北辰挡在殷德身前,握着刀柄的手,颤抖不已。 嘶~ 殷德抬头望天,猛地倒吸一口凉气。 “这就是人仙吗?!” 天上,好似座座巍峨山岳的云团。 仿佛被一只无形大手,蓦然拍碎。 以至于四散的流云,在天空形成一圈圈淡白色涟漪的模样。 人仙一怒,天地变色。 “应是仙人狂怒,直把流云拍碎。” “太壮观了!” 殷德双眼,瞪的宛若铜铃。 上一秒。 还立于数十米外的陈先生。 下一秒。 突然出现在近前。 两颗重瞳,忽明忽暗。 仿佛两柄准备葬灭苍生的剑。 对视的瞬间。 殷德神魂欲裂。 噗的一声。 一口鲜血喷涌而出。 “我已不记得有多少年未动过怒了。” 陈先生的声音,带着沁骨寒意,“今日便是大殷国师降临,也保不住你殷德的命!” 言罢。 陈先生缓缓抬起手臂。 温凝柳叶眉微蹙,轻语道:“殿下。” “咳咳。” 殷德剧烈咳嗽两声,微笑着擦去嘴角血迹,“别慌,咱们有帮手!” 就在陈先生准备痛下杀手时。 “陈先生,且慢!” 抬头望去。 却见老槐树不远处,原本蹲着的数千村民里,一位年岁最长,也是威望最高的老人,领着其余村民,站起身走了过来。 “陈先生,九殿下不能杀!” 老人沉声道。 “为何?” 陈先生寒声道。 “陈先生,你有没有想过,九殿下若死在我们陈家庄的后果?” “神武帝不会放过陈家庄,甚至伏龙镇也会被迁怒,届时大殷军队,洪流般奔腾而过,陈家庄数千老幼,伏龙镇数万百姓,谁人可活?” “是,你陈先生是活神仙,大可以拍拍屁股一走了之,可我们这群凡人呢?” 村民们你一言我一语。 陈先生在陈家庄生活了数十年,容貌未有丝毫衰老。 只要不傻,都知道他是尊活神仙。 当然,这不重要。 最重要的是,陈先生是一尊好神仙。 数十年来。 从未与陈家庄的任何人红过脸。 平安学塾的陈先生是个好人,这也是村民们众所周知的。 “九殿下不能杀?!” 陈先生眸光冰冷道:“那村西头,刚成婚不久的顾尘,就能白死吗?!” “陈先生,你糊涂啊,村西头的顾尘可是他发妻林婉杀得,是林婉拿锯子锯断了顾尘的头,关九殿下什么事?” “就是,陈先生,您可是咱庄学塾的老师,为师者,可不敢将屎盆子乱扣。” “陈先生,顾尘的死,怎么说呢,都是命。” “陈先生,不是我说你,人九皇子不就想问你要某个人的信息吗,你给了不就是了。” “唉,陈先生,追究根底,顾尘的死,是你一手造成的呀。” 老槐下。 陈先生痛苦的闭上眼睛。 他很清楚,村民的嘴脸之所以如此丑陋,不过是为了活着罢了。 被自己最爱的人活活锯下脑袋,再装进玉盒里,当成礼物。 殷德的手段,着实阴损,狠辣。 毕竟没人想成为送给陈先生的,下一份礼物。 而他想杀殷德,则必须踩着陈家庄村民的尸体。 陈先生做不到。 缓缓睁开眼睛。 望向老槐树下,笑意盈盈的九殿下。 他从未如此憋屈。 内心有团火,烧得他直欲仰天长啸。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陈先生猛地往前踏了一步。 哗啦啦~ 铲子,菜刀,擀面杖等十八般武器,瞬间被村民们亮出。 他们主动的挡在殷德身前,将手中的“武器”对准陈先生。 “陈先生,请回吧,您需要冷静冷静!” 陈家庄的村民,很怕很怕很怕殷德。 因为殷德是大殷神武帝的儿子。 村民们压根儿不怕陈先生。 即使陈先生是能焚天煮海的活神仙。 为何不怕? 很简单。 先生啊,他是好人。 “呵呵……哈哈……” “噗~” 震耳欲聋的大笑声中,陈先生一口鲜血喷出。 然后,身影消失在众人面前。 他败了。 老槐树下。 殷德笑容极为灿烂。 “金身境?人仙?” “呵呵,不过尔尔。” …… 伏龙镇,德阳楼。 二楼。 殷德一行人,正在享用晚膳。 噔噔噔。 一位禁卫军突然上楼,手中紧紧攥着一封信。 “九殿下,那位陈先生差人送的信。” 禁卫军恭恭敬敬,将信双手奉上。 殷德放下筷子,取出手帕擦了擦嘴。 这才接过,拆开信封。 一张宣纸,寥寥几字。 “哈哈哈。” 殷德忽然大笑,眼泪都笑了出来。 擦去笑出的泪珠,他看向一侧。 “小二。” “爷,您吩咐。” 候在楼梯口的小二赶忙上前。 殷德将信封连带着信纸烧掉,接着询问道:“伏龙镇北街,在哪儿?” 小二恭恭敬敬回道:“爷,出了德阳楼,前走五百米后右转就是了。” 周云惊讶道:“殿下,是那对师徒藏匿之处?” 殷德点点头,又摇摇头。 “明日向洛州府镇魔司,征调二十只灵隼,沿着伏龙山脉寻找,先拿下刺客,再弄他师父。” “那刺客的师父?” 周云想起赵雪的死,想尽快动手。 “知道行踪,他就是笼中困兽,既然从没离开,说明有恃无恐,那咱们也不用着急。” “呵呵。” 殷德幽幽的笑了笑。 “找到刺客后,再让师徒团聚。” “我的十三弟,死的惨啊!” 第42章 死劫起,救命之恩 伏龙山,南侧山脉下。 有个村落。 因村前有条小河。 故称,大江村。 这一日天清气朗。 很多妇女在河边浆洗衣物,小孩儿们则在河边玩闹。 “我这打水漂的功夫,已然练习两年半,狗蛋儿,你拿什么跟我比?” 一名八九岁的男孩,捡起一颗石子,微微侧身,狠狠丢出。 嘭的一声,水花四溅。 河中不知为何,荡漾开一片猩红。 “铁蛋儿,那好像是……一个人!” “娘嘞,我杀人了!” …… 小徒弟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中,他被人追杀,不得不躲在大山里,每天都要和不同的妖魔战斗。 最后,被一头强大的熊妖拍下山涧。 恐怖的下坠感,令小徒弟猛地坐起身子。 “呼~” 小徒弟抹了把额头冷汗。 他没去感叹,而是立刻警惕地环视四周。 窗明几净,陈设简单。 被褥枕头上,弥漫着女儿家的淡淡芳香。 这是一间女子的厢房。 轻舒一口气。 小徒弟低头扯开陌生衣裳的衣襟。 胸口巨大的熊爪印,已经被包好。 强撑着虚弱的身子,小徒弟下床穿上草鞋,走出厢房。 日薄西山。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小村落。 土地平旷,屋舍俨然。 阡陌交通,鸡犬相闻。 家家户户烟囱中升起袅袅青烟。 为躲避追杀,他都是寻找有妖魔的地方去,几乎日日与妖魔搏杀。 此时看着眼前景色,一阵恍惚。 “小哥,你可算醒了。” 轻柔的声音回荡耳畔。 房门口,站着一位少女。 被浆洗至发白的衣裳下,纤细身子透着一股青涩气息。 对少女略有些羞涩的笑容视而不见。 小徒弟轻声问道: “我刀呢?” “我木偶呢?” “小哥随我来。” 厢房内。 少女打开一口红木箱。 一股好闻的皂角粉味扑面而来。 箱子下面是薄薄的几层粗布衣裳,上面放着惊蛰长刀和上将军木偶。 “虎子想玩木偶,我把他给打哭了。” “小哥,你从白龙河上游一路飘来,即使昏死,也依旧死死抱着木偶,握着长刀。” “它们对你很重要吗?” 少女好奇道。 小徒弟点点头,“这是师父的刀,木偶是师父特意为我定制的。” “师父……” 少女喃喃。 将长刀悬佩腰间,小徒弟冲少女抱拳一拜,“多谢救命之恩。” “不知该如何称呼?” 少女柔声道:“我叫夏荷,荷花的荷。” 小徒弟郑重道:“我叫陈真,真假的真。” “夏姑娘,师父和娘亲都教我,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我欠你一条命。” 小徒弟神情肃穆道:“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尽管吩咐。” 夏荷轻笑道:“你就这么迫不及待想报恩?” 小徒弟点点头,“除了师父,我不愿欠人情。” 思量了一会。 夏荷眨了眨眼。 “既如此,小哥便做我夫君吧。” 小徒弟心儿一颤。 脸色通红,变得略微扭捏。 “那个……换个要求吧,我才九岁。” “那你答应我三件事吧!” “好。” 小徒弟认真道。 …… 接下来数日,小徒弟便暂居夏家。 通过交流,得知大江村属于江津县下辖的白龙镇,距离凤来县,约莫三四百里。 夏家共计三口人。 夏父夏母,已是花甲之年,夏荷属于老来的女。 夏家家境虽说并不殷实,但基本的吃饱穿暖还是没问题的。 清晨。 旭日东升,是个好天气。 夏家西厢房内,小徒弟早早起床。 拉开房门来到院里,拿起扁担,拎着两只水桶出了院门。 行走在村中小道上,小徒弟思绪翻涌。 “救命之恩,得报。” “挑完水,去山里打些野物吧!” 将夏家三口水缸全部挑满。 用过早膳后,小徒弟背起夏家的牛角弓和箭囊,直往村外的深山老林奔去。 救命之恩,本就难报。 暂居之所与一日两餐再麻烦夏家,小徒弟更会过意不去。 夕阳很美。 晚霞满天。 小徒弟扛着一头两百多斤的山猪走出山林。 大江村离江津县很近,所以村里有专门收野物的人家。 夜幕降临。 小徒弟走出村落内的大户张家。 山猪卖了二两白银。 夜色深沉。 在夏家正屋用过晚膳后,小徒弟早早回到西厢房。 怀抱长刀,坐在板凳上思量。 “而今我九岁,在大江村待上五年。就靠打猎,一年攒下百两银子,五年就是五百两。” “我的命,应该值这么多吧。” “唉,咋就欠下这么大的人情。” 小徒弟轻叹一口气。 …… 与此同时。 凤来县,伏龙镇。 德阳楼的三楼客房内,九殿下殷德正和温凝、周云、叶北辰三人打着麻将。 这时门口的禁卫军,敲门进来。 递上一张纸条。 殷德看完后,推倒面前的麻将。 看向几人,轻笑道: “糊了!” …… 第二天,午后。 小徒弟去山林打猎,要到傍晚才回。 而此时夏家小院正屋内。 挤满了人。 除了跪在地上的夏荷,以及父母。 其余人都是锦衣华服。 殷德坐在桌前,温凝和周云,立在两侧,叶北辰则蹲在门口。 “我是大殷神武帝的儿子,排行第九,他们称我九殿下。” “夏姑娘,这是一瓶穿肠毒药。” “想办法让那小子吃下去,千两银票,就是你们的。” “现在如何选,就看你自己了。” 殷德左手银票,右手毒药。 笑得极为灿烂。 “我做不到……” 夏荷抬起头,面色苍白。 “你能做到。” 殷德面无表情地蹲在夏荷面前。 语气森寒。 “我做不到,真的做不到。” “你会做到的。” “别说了,别说了,我下不去手……” 夏荷不停地摇头,忽地拔下自己脑后的发簪,抵在颈部。 “闺女,你要干什么?快把簪子放下!” 夏父夏母惊慌失措。 夏荷看着殷德,眸中一片决然。 “我宁愿……自己死。” 言罢。 夏荷猛然发力。 簪尖扎入皮肉,就要刺穿动脉。 殷德突然笑了。 身后叶北辰一个闪身,拔刀出鞘。 锋芒逼人的刀刃,紧贴在夏父脖颈。 嘭的一声。 夏母吓得瘫在地上。 “夏姑娘,” 殷德脸上挂着一抹淡然笑意,“把簪子放下,听话。” 第43章 死劫临,身死道消 正屋内。 见那明晃晃的刀刃,镶进爹爹皮肉,流出殷红的血液。 夏荷顿时泄气,颓然垂下手臂。 叮的一声。 玉簪落地,摔得粉碎。 殷德站起身。 俯视着夏荷,轻笑道:“夏姑娘。” “咱们,晚上见。” 他并不怕夏荷拒绝。 当看到父母即将惨死在面前时。 她就做出了选择。 再坚硬的人,也会有弱点。 毕竟,人仙都有。 …… 日落西山。 村道上,小徒弟扛着两头猎物走来。 一头猪,一只狐狸。 这次在张家换了五两银子,狐狸皮比较值钱。 回到夏家小院。 小徒弟先烧了一锅热水,然后拿着扫帚,将院子里里外外扫得干干净净,不见片叶。 他想多做些事情,尽快还完人情。 夏父蹲在屋檐下,吧嗒吧嗒抽着旱烟,满是褶皱的脸上,已看不清愁苦。 “伯父,怎么不见伯母和夏荷姐?” 小徒弟询问道。 夏父嗓音有些沙哑,“你伯母去邻村走亲戚了,夏荷呀,她身体抱恙,在东厢房小憩呢。” “哦。” 小徒弟没做他想。 “你回来了。” 听到小徒弟的声音,夏荷从东厢房走出来,倚着门边,脸庞绽放着暖暖的笑容。 小徒弟想到了娘亲和兰儿姐。 “嗯。” 小徒弟轻轻点头。 “洗手用膳吧,饭菜要凉了。” “好。” 小徒弟往灶屋走去,夏荷转身进了正屋。 脚步忽然一顿,小徒弟剑眉紧蹙。 总感觉哪里不对劲。 …… 今日的晚餐比往日丰富些。 多了两道菜。 一道炒苦瓜,一盆苦瓜汤 “小哥,苦瓜能去火,汤里还炖了野猪排骨,你多喝些。” 夏荷拿起勺子,舀了碗苦瓜汤,推至小徒弟面前。 “好勒,谢谢夏姑娘,伯父不吃?” 小徒弟放下筷子,发现夏父一直没来吃饭。 “爹爹吃过了。” “小哥,快吃吧,凉了就变味了。” “嗯,” 放下盛苦瓜汤的空碗,小徒弟抓起个大白馒头,又夹起块排骨塞进嘴里,大口咀嚼起来。 夏荷眉眼弯弯,笑盈盈道:“好喝吗,小哥?” 腮帮子鼓鼓的,小徒弟点点头,“好吃,我很少吃苦瓜,会觉得苦。” 屋外。 小院门忽然被推开。 当先进来的,是腰悬宝剑的周云。 身后依次是温凝,叶北辰。 最后,则是面带笑意的殷德。 屋内。 小徒弟正欲夹菜,手蓦地僵在半空。 缓缓扭头。 透过敞开的房门,看到熟悉的面空,下意识就要去抓脚边的长刀。 脸色却骤然一变。 扑哧一声。 小徒弟猛地喷出一大口黑血。 宛若墨汁,泼洒在桌面上。 感受着五脏六腑撕裂般的剧痛,小徒弟瞪大眼睛,看向夏荷。 四方桌对面。 夏荷那张清秀脸庞,面若寒霜。 只是眼眶像蓄满的水池,滚落下无数颗晶莹剔透的泪珠。 小徒弟瞳孔微微收缩。 终于知道是哪里不对劲了。 原来是夏荷的衣裳。 雪白素衣,恰如孝服。 噗。 又是一口黑血,狠狠摔在碗碟之间,溅了夏荷一脸。 小徒弟双手撑着桌子,艰难起身。 冲夏荷淡淡一笑。 “夏姑娘,从今往后,咱们就互不相欠了。” “救命之恩,今日两清。” 微微颤抖的手,拿起倚着木桌的长刀,踉踉跄跄地回到屋内。 背起木偶,小徒弟走了出来。 院内。 周云几人并未阻拦,而是平静的看着小徒弟从眼前走过。 像是猎人看着受伤的野兽,在进行最后的挣扎。 殷德又看了眼灶房内的夏荷。 啧啧称奇道。 “挺聪明,还知道用苦瓜掩盖毒药的味道。” “不过以他的实力,应当还是能察觉不同之处。” “因为救命之恩,所以毫无保留的信任吗?” 灶房里。 白色素衣的少女,轻轻闭上眼眸。 脸上的表情极为怪异。 一边,似在笑。 一边,似在哭。 …… 清冷的月光洒落。 村落内,一片静谧。 纵横交错的阡陌,像是铺满雪花。 小徒弟一手紧握长刀,一手捂着嘴巴,步履蹒跚向着村外走去。 身后,九殿下殷德几人,紧紧跟随。 “他要去哪儿?” 温凝疑惑道。 “不知道。” 周云摇摇头。 “莫非是要回家?临死之前想见家人最后一面?” “或许吧,可是他家不在这儿。” “他的家,在陈家庄,他回不去了。” 内里的脏腑好像正在慢慢腐烂,小徒弟承受着非人的折磨。 噗。 一口鲜血涌上喉咙。 即使捂着嘴也没用。 粘稠黑血,从指缝间渗出,淅淅沥沥洒在满地月光上。 雪白与漆黑,触目惊心。 小徒弟一直走一直走,直至走出大江村,来到小河畔。 他再也走不动了。 强撑着摇摇欲坠的身子,来到一块等人高的青石前。 扶着青石,面朝小河,慢慢坐下。 “镇魔司的赵远超,不是说穿肠散加量了吗,化形期的妖魔都抗不住,这小子未至武道换血境,怎能抗这么久?” “我能感觉到,他体内的生机正在快速流逝。” “他在看什么?一直望着南方。” “消脏融腑之痛,这小子从始至终竟一声未吭,老十三死在他手里,不冤。” 看着小徒弟扭曲的面庞,殷德微笑着上前几步。 此时小徒弟的耳孔里,鼻孔里,眼眶里,已开始慢慢往外渗血。 他掏出匕首,轻轻抵在小徒弟心口。 笑了笑。 “别害怕。” “很快,你们师徒就会团聚了。” 说罢,殷德握着匕首猛然发力。 闪烁雪亮寒光的匕刃,轻而易举地刺进胸口。 刺穿小徒弟整颗心脏。 温热的黑血,如泉般喷涌。 视线越来越模糊。 往日的记忆,不断在眼前闪现。 最后画面定格在,师父揉着他脑袋的那一刻。 “这就是我的一生啊……” “师父。” “虎头不能陪在您身旁了。” “若有下辈子,虎头还想做您徒弟。” “师父,对不起!” 小徒弟黑白分明的双眸。 望着南方,望着家的方向。 逐渐黯淡。 …… …… 伏龙镇,北街。 小院内。 高见秋撤掉三尺红台,收回灵官傀儡,看向眼前三十几天的努力成果。 …… 【境界:天罡-后期(可提升)】 【香火值:561444】 【掌控度:90000/90000(金)】 …… 【天官赐福:恭喜宿主,雷部正神王灵官,掌控度圆满】 【二次神降,可开启】 第44章 滔天怒,官道劫杀 “神明掌控度圆满,就开启神降吗?” “第二次神降,会降下哪尊神明? 就在高见秋沉思之时。 眼前淡金色的光幕,自主映入视线。 他抬眼看向光幕上的信息。 突然间,瞳孔猛缩。 【天官赐福:检测到宿主徒儿陈真,已身陨道消……】 有缘者:陈真(死亡) 身份:宿主弟子 境界:地支-后期(借用宿主) 掌控度:5123/10000(蓝) 傀儡:赵云/步战 天赋:无双 无双状态,傀儡战力增强百分之三百,力量消耗翻倍。 【检测到宿主徒儿陈真,身陨道消,支线任务牵丝门崛起,暂时关闭,天赋神明画押,暂不可用。】 【宿主五情之怒,恢复中……】 “徒儿……” 高见秋愣愣的盯着系统屏幕。 他的身躯一动不动,犹如雕塑。 一股极度压抑的气息,像是雨后春笋般,从高见秋身上涌出。 并且越来越强烈。 小院上空,骤然出现庞大的漩涡状黑云,将伏龙镇笼罩。 整个小镇,忽然陷入黑暗中。 轰~隆隆。 云洞之中,先是发出震天撼地的雷霆声,从天的这边,滚到另一边。 旋即,咔嚓一声,一道闪电从黑云中坠落,天地瞬间亮如白昼。 紧接着。 黑色云漩之中,咔嚓咔嚓,数十道闪电,再次坠落。 于此时。 高见秋体内的力量,猛然狂暴,不受控地扩散开来,径直淹没所在堂屋。 最后,轰的一声,小院化为齑粉。 …… 伏龙镇,十数里外。 陈家庄,大槐数旁的篱笆院。 大黄狗被连绵不绝的雷声,吓得夹着尾巴躲在狗窝里。 双手插在衣袖中,长身玉立的陈先生,遥望伏龙镇。 倒映在两颗重瞳内的,是条条粗壮虬结的银龙,在缓缓旋转的黑色云洞中,不断闪烁。 “这般景象?” “是那个戏匠在突破境界吗?” 陈先生剑眉微蹙,“成功了还是失败了?” …… 不知过了多久。 天空的黑云漩涡消散。 明月再次朝伏龙镇洒落辉光。 高见秋伸手入怀,掏出一物。 看着握在手中润白细腻的簪子。 “我答应过你们,会守护他一生。” “却不曾想,竟落得这般境地。” “他才九岁啊。” “甚至连洛州府都未曾去过。” 掌心中落入几滴晶莹,他原以为没有五情之后,就不会流泪。 擦去手心的泪珠。 将玉簪咬在嘴中,高见秋伸出双手,为自己束发。 待发束好,别上玉簪。 “以你们的做派,肯定还要来找我这做师父的。” “既然如此,我等着你们。” 高见秋身形一动,带起狂风,卷动沙石。 片刻功夫。 高见秋站在镇外数十里的官道上,望向路的另一边。 双眸中,有火焰升腾。 五情之怒恢复,压抑许久的情绪,全部化为怒火,欲焚尽一切。 “你们……要快点。” “虎头一个人,会孤单的。” 高见秋缓缓闭上双眸,轻语道:“你们所有人,都要陪着他!” …… “北辰,还有多远?” 殷德从豪华马车上掀开帘子,打量四周,除了月色下有些瘆人的树林外,再无他物。 解决了刺客,这次任务算完成大半,他距离储君之位,越来越近。 只要解决刺客的师父,就能回帝都。 届时,他就是大殷皇朝的储君,是大殷皇朝未来的掌控者。 “殿下,咱们在白龙镇外五十里,与驻扎的禁卫军汇合,算上之后行进的路程,现在距离伏龙镇不到百里。” 叶北辰估算下行程,回答道。 “到了之后按计划行事,速战速决,这破地方,我是一刻都不愿待了。” “是,殿下。” …… 哒哒哒。 马蹄声声,由远及近。 “来了。” 清冷月色中,立于管道上的高见秋,紧闭的双眸,猛地睁开。 里许外,三百黑骑列阵前行。 没有任何预兆。 轰~隆。 虚空乍现惊雷。 下一秒。 噼啪~噼啪。 数道雷霆,将月色下的官道,照得如同白昼。 近百名禁卫军,连同胯下战马,在雷霆坠落的瞬间,便化为灰烬。 希律律。 其余战马受到惊吓,想要后退。 奈何被禁卫军牢牢扯住缰绳,嘶鸣着将前蹄高高抬起。 即使骇然于雷霆的威能,这些禁卫军仍表现出超高的军事素养。 几息之间,便再次列好阵型。 殷德慌忙探出头看向远处。 周云和身背剑匣的温凝,闪身出现,护卫在豪华车撵两侧。 打头的叶北辰,当先跃下战马,身形晃动,快速前行。 最后,站在百米之外。 他望向站在官道中央的白袍少年,有些惊疑不定。 这人是谁? 为何拦路? 刚才的雷霆,是他释放的吗? 他脑海中像紧绷着一根弦。 死死盯着那双漠然的眼眸,等到后面禁卫军跟上来后,才回头喊道: “弓给我!” 大手伸出,接过身后禁卫军递来的万石重弓。 将精钢锻造的血杀箭压在弓弦上。 叶北辰壮硕的身躯猛地发力。 弓如满月。 下一秒。 嗡的一声,弓弦震颤。 鬼哭狼嚎的尖啸声中,血杀箭裹挟风雷之势,月光下拖曳着三尺长的血色尾光,穿透空气。 半空,出现一个又一个半透明气圈。 血色利箭仿佛一道血色匹练,狠狠地撞向月光深处。 锵的一声。 众人听到血杀箭崩断的脆裂声。 望见四溅的炽烈火星。 以及一闪而逝的金色光华。 “咔嚓~” 闪电再次坠落。 嘭的一声闷响。 万石弓坠地。 叶北辰魁梧的身躯,轰然倒下。 被雷电碳化的身躯,四分五裂。 每一块焦黑的身体组织,都升腾着淡淡的烟气。 霎时间,所有人的瞳孔,骤然收缩至针尖大小。 月色下。 白衣少年,离地三尺。 身后七十二道金色星轮,组成巨大的金色光环,在身后缓缓旋转。 在其身前。 一尊六米高的神明金身,赤面髯须,身披金甲红袍,左执金印,右举金鞭。 脚踏风火轮,悬空而立。 眉心竖立的眼睛,漠然地望着众人。 如神明,端坐高天之上,俯视众生。 “我徒儿呢?” 淡漠的声音,跨越百米,清晰地传入殷德耳中。 “咕嘟。” 殷德喉咙蠕动,狠狠咽下口水,犹如吞下滚烫的岩浆。 “这是……刺客的师父?” 第45章 戮神剑,神降开启 当与那漠然的竖瞳对视,仿佛被端坐高天之上的神明凝视。 大殷九殿下双股颤颤,有种强烈的想要伏跪在地,虔诚叩首的冲动。 突然。 神明竖立的瞳孔闭合,又睁开。 咔嚓。 连惨叫都没有。 重新列好的军阵,便缺了一角。 九名禁卫军,直接灰飞烟灭。 “我徒儿呢?” 高见秋淡漠的声音,再次传来。 “他娘的,给我冲!” 殷德强忍着恐惧,颤抖着发出指令。 刺客的尸体,是他跨上储君之位的台阶,怎么可能轻易给出去。 剩余的不到两百名禁卫军,听到命令,身体俱是一震。 多年厮杀的本能,压制了恐惧。 “杀!杀!” 整齐的呐喊,响彻夜空。 大殷皇朝最精锐的战士,朝着不远处的神明,发起冲锋。 面对视死如归的禁卫军。 高见秋打个响指,一团苹果大小的金色火焰,在指尖跳跃。 呼。 他张嘴对着火焰一吹。 轰。 小小的火焰,瞬间膨胀成火海,将所有禁卫军笼罩。 火焰从军阵边缘,向中间快速收缩,冲锋的禁卫军,如同燃烧的柳絮,来不及哀嚎。 战马,甲胄,身体,就全化作灰烬。 片刻后,火焰熄灭,地上只剩厚厚一层骨灰。 “殿下,撤退吧。” 殷德身旁,周云脸色煞白无比。 “撤退?!” 殷德死死咬着牙齿,“禁卫军全灭,你觉得他会让我们活着离开?” 周云面色一怔。 “动用底牌吧,宰了他!” 殷德轻轻拍了拍温凝肩膀。 “好。” 温凝轻点臻首,快速解下背负的青铜剑匣。 青铜剑匣的开合处,贴着数张血色符箓,上面勾勒的线条,犹如流动的血液。 温凝伸出素手,将符箓一张张揭下。 “好了。” 共计六张符箓,全被完好无埙揭下。 咔的一声。 温凝打开匣盖。 青铜古剑匣内,赫然躺着半截残剑。 残剑通体漆黑如墨,遍布密密麻麻裂纹,好似轻轻触碰,便会分崩离析。 “这就是国师的杀手锏吗?!” 周云盯着摇摇欲碎的残剑,自语道。 “戮神,有三大特性。” 殷德眼神明亮道:“其一,无双锋锐,任何物体,皆可穿透;其二,出则必中,从无列外。” 周云好奇道:“其三呢?” 殷德从温凝手中接过残剑,声音冷冽道:“其三,归墟,中者神形皆灭!” “只是需血祭之后,方可使用。” 噗嗤一声,鲜血喷溅。 殷德将残剑抵在手腕处,鲜血顺着剑身逆流而上,随后没入其中。 周云瞪大了双眼。 因为从残剑上,她竟听到了咕嘟咕嘟的痛饮声。 此剑宛若活物! 片刻后,血祭结束。 殷德手中原本乌黑的残剑,变得猩红如血。 仿佛在鲜血里浸泡了数千年一样。 散发出一股沁骨的杀气。 殷德缓缓闭上眼眸,心中锁定目标。 周云和温凝守护在侧,同时心头默默祈祷。 这剑若是杀不死,或无法重伤对方,则他们绝无第二次出手的机会。 很快。 锁定完成。 殷德猛地睁开眼睛。 手一松,残剑稳稳浮在空中。 下一秒。 血红残剑便激射而出。 仿佛一道永恒不灭的血芒划破长夜。 神明金身溅起无数刺眼的火星。 灼的眼睛剧痛无比。 紧接着,淡金色的光晕如水般鼓动。 直至,轰的一声。 神明金身崩溃。 木偶傀儡坠地。 淡金色的涟漪,向着四周一圈,又一圈的涤荡。 噗。 神明金身的崩溃,使得高见秋也受到严重反噬。 身体直挺挺地倒下。 短暂死寂后。 殷德眸光闪烁道:“周云,去看看。” 月色凄凉。 将影子拉得老长。 周云手握长刀,小心翼翼地往前。 不多时,便来到白衣少年身前。 白衣少年呼吸停止,可躯体仍发散着极为惊人的生命气息。 周云瞳孔一缩。 赫然发现,白衣少年喷洒而出的鲜血中,竟夹杂着许多金色颗粒。 “这还是人吗?!” 周云将指关节捏到发白。 “呼~” 待胸腔里怦怦激跳的心脏,缓缓平复,周云长舒一口气。 来到近前,俯视着眼前的白衣少年。 她伸出纤白手掌,摩挲着坠落少年身旁的木质傀儡,触感就是普通的木头。 下意识用力,傀儡的脑袋化为齑粉。 “普通的木头傀儡,为何如此强大?” “还有血液,难道他真是神明不成……” 自言自语声戛然而止。 周云突然一动也不动。 “周云,怎么了?” 身后,殷德疑惑问道。 “咯咯。” 周云两排银牙轻轻碰撞,打着颤。 原本已经没有呼吸的白衣少年。 忽然睁开眼睛。 那是一双金色的双眸。 仿佛燃烧的金子般,鲜艳粘稠得要从眼眶内流淌出来。 周云内心蓦地响起一道声音。 声音声嘶力竭,怒吼着要她快逃,快逃。 然而,她的脚底仿若生根一般。 挪移不了寸毫。 毫无征兆之下。 高见秋猛地起身,抓住了周云的脑袋。 手掌渐渐发力。 周云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手掌上传来的冰凉触感。 “吾命休矣。” 念头刚刚升起的刹那。 嘭的一声。 周云整个头颅,便爆裂开来。 “跑!” 殷德和温凝惊骇欲绝,分头逃窜。 高见秋甩掉手上的血污,并未理会剩余的两人,而是来到豪华车撵前。 …… 车撵中,空间很大。 尾部横放着两米长的大红木箱。 高见秋轻轻打开木箱。 映入眼帘的。 便是小徒弟七窍流血的尸体。 右手仍是紧紧握着那柄惊蛰,左手则抱着上将军傀儡。 “徒儿…” 高见秋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总感觉喉咙里堵着东西。 轻轻俯身,将徒弟抱起。 “徒儿,师父会一直陪着你。” “你的仇,师父让你亲手报!” “你的恨,师父让你亲自消!” 高见秋喃喃轻语。 随后漠然地吐出四个字。 “神降……开启!” 天官赐福:检测宿主当前实力,检测宿主当前意愿…… 宿主实力,地煞初期。 宿主意愿,以身为魁! 【神明匹配……开始!】 【神明匹配……成功!】 【南天门……开启!】 【香火值-100000】 【神降……开始!】 第46章 俱伐罗,三头八臂 淡金色光幕背后,浩瀚无垠的天庭建筑群落。 南天门三个字,猛然散发无量光华。 恢宏的大门,后面充斥着无穷的迷雾,即使高见秋拉近视野,也看不清里面是什么。 突然。 一道金红色光柱,从南天门后,不知哪处宫殿中冲天而起。 似穿透层层空间的阻隔,跨过时间的海,从虚空坠落。 没入小徒弟的尸体。 刹那间。 小徒弟的脸上,便出现一道道裂纹。 像是皴裂的瓷器,缝隙里,有亮金色的光华透射而出。 随后。 哗啦一声。 如瓷器,如琉璃,从头顶开始,鳞化般碎裂。 化成粉尘,如流水般被风冲走。 然后是流动的金色,覆盖整个身躯。 于是。 他从金色光华中,一步,踏出。 咚~ 初始,脚下有金色的涟漪荡漾开来。 紧接着。 那涟漪越来越剧烈,随之化成了金色浪涛,向四面八方,席卷而去。 光华隐去,望着悬立虚空中的神明,高见秋轻声道:“哦,原来……是你呀。” 漆黑的长发向身后舞动,身躯四周盘绕鼓荡的红绸,手执缭绕金色火焰的长枪,脚下,是火焰蒸腾的风火轮。 这是一尊,俊美少年形态的神明。 【天官赐福:天庭神降……完成!】 【以徒为魁,匹配神降……结束!】 哪吒俱伐罗/神降投影 状态:神明傀儡(肉身魁) 司职:三坛海会(大神) 司控:火焰/雷霆(继承) 神通:三头八臂 境界:地煞-初期 香火:383456 掌控:0/10000(一级,香火兑换) 【宿主天赋一:三尺红台,构建妖魔投影,模拟斗战,增加掌控度,可进阶。】 【宿主天赋二:神明画押,暂不可用】 【检测到最新战力,是否同步?】 “同步!” 高见秋轻声吐字。 【俱伐罗战力同步中……】 然后,高见秋的身躯便从脚步开始,不断向上眼神,崩碎。 化成了无数的金色粒子,缓缓流淌。 在夜空中,像是璀璨的金色星河。 最后,金色粒子在虚空汇聚,重组。 片刻后。 一具散发金色光晕的身躯,悬浮在虚空中。 白衣黑发,瞳孔赤金。 淡漠,冰冷。 身后,七十二道星轮,融合成完整的金色神轮,徐徐转动。 高见秋轻轻握拳。 轰。 犹如在掌心引爆炸弹,剧烈的冲击波纹,扩散出数十米方才停止。 “皮膜,肌肉,筋骨,髓血,脏腑全部重组……” 似想都什么,高见秋稍微用力,才用惊蛰在手指上隔开很小的口子。 用力挤出一滴鲜血后。 他却蓦然一怔。 眼前,一颗淡金色的血珠,凝立在指尖上,晶莹剔透。 想过这次神降改变可能不小,但没想到这么夸张。 “这还算人吗?” 高见秋自语道。 “不愧是肉身成圣的大神。” “如果之前,以王灵官为基础,提升至地煞境,战斗力是6000的话……” “现在以哪吒俱伐罗为基础,同样的境界,战斗力……能达到12000。” 想到此,高见秋抬头看向神明傀儡。 “徒儿,走,为师带你报仇。” …… 急促的心跳声,在静谧的树林中,听得格外清晰。 “无往不利,曾杀死数位人仙的戮神,竟杀之不得?!” 温凝脸色苍凉如雪,先前纤尘不染的白衣,而今早就沾满泥星。 湿衣裳紧紧贴在肌肤上,勾勒出少女窈窕的曼妙曲线。 “怕是需要师父亲临才行。” “或许,陈平安不愿告知陈姓刺客和其师父隐居地,是出于好心。” “殷德,自求多福吧。” “我要活着回到帝都。” 温凝下定决心,此番若能完好无埙回到大殷帝都,定要去闭生死关。 不入金身,皆为蝼蚁。 师父说得对。 倏地。 轻柔的风,吹动起秀发。 温凝猛地一个激灵。 深深呼吸。 慢慢转过身子。 秋水般的双眸中,瞳孔微微颤动。 那位刺客的师父,身躯悬浮半空。 白衣黑发,身后金色神轮旋转。 赤金色的双瞳,居高临下俯视着她。 没有妖魔般的嗜血残忍,也没有强大霸凌弱小的蔑视讥嘲。 有的,只是最为纯粹的冷漠。 清冷的月光下,静谧的树林中。 悬空的高见秋。 仰视的温凝。 构成一幅绝美的画。 “前……前辈!” “家师赵无极,大殷护国大……” “今日,你必死!” 未等温凝说完,高见秋漠然开口。 温凝神情一滞,随后尽是决绝。 “我命由我不由天,前辈既然执意杀我,那温凝只好奋力一博。” 高见秋之前秒杀三境巅峰的叶北辰,又片刻间灭杀三百禁卫军。 特别是最后戮神一击之下不死,再次捏爆三境武者周云。 温凝下意识认定,高见秋和陈平安应是同境人仙,差别或许是修行方式不同。 所以她此刻抱着视死如归的心态,心中涌出武者独有的壮志豪情。 以四境先天,硬刚人仙。 试问,还有谁? 呛~ 厚重的刀鸣,响彻密林。 血气吞吐,罡风激荡之下,凛冽的刀光,已跨越数米空间,直奔高见秋而去。 高见秋十指弹动,如莲花绽放。 身侧的俱伐罗神明傀儡,手腕一拧。 吟~ 长枪似虚空乍现的火龙,直接迎向刀光。 噗嗤。 这是刀光破碎的声音。 刀枪相接的瞬间,温凝便体会了什么是至刚至阳,什么是无与伦比。 刹那而已,她极尽的一刀,已然破灭如泡影。 然后,是她的右手寸寸开裂,直至肩膀,在那龙吟响彻之时,她整个人已如茅草般飞腾而起。 势不可挡。 无坚不摧。 身在半空,温凝周身都在喷血,她的耳畔甚至能听到皮膜,筋骨,甚至是脏腑发出的哀嚎。 什么刀光,什么罡风,什么先天,在这看似随意的一枪之下,脆弱的好似一张纸。 但最让她震惊,且不可思议的是。 “你不是人……” 扑哧。 仙字未出口,温凝的声音骤然消失。 大片大片温热的血,喷溅在古树上、腐叶上。 一把缭绕着金色火焰的长枪,穿透她的身躯,将其挑在半空。 很快。 绝美少女便在火焰中,化为灰烬。 “四境先天初期的强者?” 高见秋看到眼前光幕提示,才察觉。 “如今的神明傀儡,跨境击杀武者,竟然……易如杀鸡?!” 第47章 陈平安,我很记仇 “该死!该死!该死!” “我就不该来这破地方。” “不对不对,我就不该应承此事。” “老十三啊,你当真把皇兄害惨了!” 大殷九殿下殷德,此刻是手脚并用,连滚带爬,锦衣玉服上沾满了泥泞。 十步并作两步。 也不怕扯着蛋,殷德一鼓作气,冲出了老林。 映入眼帘的,是一条潺潺溪流。 溪流畔,伫立着一道修长身影。 青衣飘逸。 “陈平安!” 殷德滑出去数十米,才刹住身形。 陈平安并未看向殷德。 一双重瞳静静盯着九殿下身后。 殷德小心翼翼扭头。 嘶的一声,狠狠倒吸一口凉气。 倒映在惊恐眼眸内的,是两道身影。 一红一白,皆是悬空而立。 一道,白衣长发,周身散发淡金色光晕,背后神轮转动。 一道,红衣黑发,红绸飘荡,手持火焰长枪,脚踏风火轮。 “你还敢来?” 陈平安微微一笑,“惊雷阵阵,神明……果然慈悲。” 两人的对话,听得殷德头皮发麻。 神明? 那操控雷霆的白衣少年真是神明? 娘的,人间怎会有神明? “戏匠,这些人就像是苍蝇,你杀了这一批,那位神武帝还会派出第二批、第三批、第四批,杀之不尽。” 高见秋漠然道:“苍蝇再多,也还是苍蝇,碾碎他们,能收获愉悦,我很乐意浪费时间。” 陈平安笑了笑,道:“可总有一天,你会不厌其烦。” “等那天到来再说。” “还有,是你告诉他的?” 高见秋看着他,眼神闪烁。 “唉,这货以陈家庄数千百姓的命为筹码……” “还评价我,不过尔尔。” “呵呵。” 陈平安笑得略显苦涩。 高见秋闪烁的眼神忽然平静,可赤金色的瞳孔却猛然收缩。 于他双瞳之中,陈平安的身后,耸立着一尊六层楼那么高的黄金神像。 神像周身笼罩着柔和的白色光晕。 “戏匠啊,这小子令我生了心魔,我需要往帝都走一趟,将胸中的一口闷气,痛快地吐出去。” “我会向神武帝递出一剑。” “一剑过后,帝都再无人敢来。” “你我,皆可落得个清静。” 陈平安指了指殷德,“他的命归你,尸体我要了。” 高见秋淡淡吐出一字,“中。” 听着两人三言两语间便瓜分了自己。 殷德心知十死无生。 内心的恐惧,很突然消散了。 铮的一声。 大殷九殿下最后一次拔剑出鞘。 剑尖直指高见秋。 “戏匠是吧,还有姓陈的,记住了,老子叫殷德,乃大殷皇朝九殿下!” 言罢。 便一往无前地冲向高见秋。 剑刃破空声中。 殷德瞳孔猛地一颤。 继而,双眸之中金光大盛。 接着,便是陡然出现的强风,直吹得他面部肌肉鼓荡,周身衣袍狂甩。 与此同时。 有宏大的颂念声,仿佛穿透无数空间,从虚空中浩浩荡荡的传来。 “日月同生,千灵重元。” “天地无量,三坛海会。” “威灵……显赫!” 颂念声中。 一尊五米多高,蓝面獠牙、赤发狰狞,三头八臂,脚踏风火轮的神明,充斥殷德全部视野。 【使用三头八臂,香火值-1000】 三头八臂,眼观六路,拳打八方。 也是哪吒俱伐罗终极斗战形态,八只手臂,俱执神兵利器。 乾坤圈、混天绫、金砖、火尖枪、九龙神火罩、一对阴阳剑,风火轮。 双脚踏风火轮,八臂挥动七件神兵,打斗时威力无穷,势不可当。 高见秋十指弹动,若昙花一现。 三头八臂的俱伐罗,一条手臂挥动。 然后。 一面丈许方圆,纯金铸就的金砖,朝着殷德拍去。 嘭的一声。 高举的长剑碎裂。 殷德犹如一颗出膛炮弹,飞出十数丈后,啪叽一声,重重砸在山石上。 全身骨头碎了个彻底。 仿佛一滩肉泥般,缓缓滑落到地上。 接着神明淡漠的双眸,转向陈平安。 或者说。 应该是他身后的那尊伫立的金身。 “仅此一次!” 即便是俱伐罗三头八臂的终极形态,高见秋也自认打不过金身境, 只能选择忍下。 而陈平安原本平静的脸庞。 则是,突现愧色。 …… 次日清晨。 阳光明媚,碧空如洗。 陈平安扛着数十斤肉,来到陈家庄的包子铺。 “呦,陈先生,这是什么肉?” 包子铺的掌柜笑盈盈询问道。 “早起闲来无事,便进山狩猎,运气尚可,射死了一头野山猪。” 陈平安将鲜肉卸到案板上。 “肉太多了,我一个人吃不完。” “你多包些包子,给家家户户都送去两屉,这是加工钱。” 陈平安说着,将几两碎银扔给掌柜。 望着陈平安远去的背影。 掌柜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以德报怨……” “陈先生,真是大善之人!” …… 客房内。 高见秋的小院,在突破境界时,化为齑粉,他便暂时住在德阳楼。 此时,他坐在桌前,看着眼前的光幕上的信息,陷入沉思。 【哪吒俱伐罗/斗战投影】 状态:神明傀儡(肉身魁) 司职:三坛海会(大神) 司控:火焰/雷霆(继承) 神通:三头八臂 境界:地煞-初期 香火:382456 掌控:0/10000(一级,香火兑换) 【宿主天赋一:三尺红台,构建妖魔投影,模拟斗战,增加掌控度,可进阶。】 【宿主天赋二:神明画押,暂不可用】 “王灵官斗战投影崩灭,神霄雷法倒是被俱伐罗继承。” “华夏神话传说,哪吒俱伐罗乃肉身成圣的神明,斗战之力非王灵官能比。” “只是掌控度……这香火兑换何意?” “难道?” 想到此处,快速回到三楼客房内。 “系统,我要兑换掌控度!” 【天官赐福:香火值兑换掌控度,兑换比例1:10】 【是否兑换?】 “艹,这么坑?” 高见秋暗骂一声,仍咬牙坚持。 “兑换!” 【香火值-100000】 当前境界:地煞-初期(可提升) 当前香火:282456 当前掌控:10000/30000(二级) “境界提升,战力同步。” “陈平安……我很记仇!” 高见秋望向雕塑般,站在窗前的俱伐罗傀儡,像是看着小徒弟。 第48章 入深山,戮神之能 境界提升,消耗香火72000。 哪吒俱伐罗/斗战投影 当前境界:地煞-中期 当前香火:210456 当前掌控:10000/30000(二级) 比之地煞初期更强的气息,在高见秋身上鼓荡。 只是片刻,就收敛入体。 历经数次战力同步,高见秋早已明白只有大境界提升,才会对身体强化。 只是小境界的提升,躯体的强化有限,更多是力量方面的增长。 二次神降后,他实力有质的提升。 与同境斗战,他之前若想杀死对方,还需要费些功夫。 而现在,能直接同境秒杀! 之前面对相差一个大境界的敌人,他根本打不过。 现在,可以硬刚跨境而不败! 如果操控神明金身,即使跨大境攻伐,也是碾压式秒杀。 若进入三头八臂的终极斗战形态,应该能跨两大境攻伐,但无法碾压。 对自身实力简单梳理后,高见秋再次看向香火一栏。 “两万掌控度,按1:10兑换,就需要二十万香火,即使掌控度提升至三级,剩余万儿八千的香火,也不够将境界提升至地煞后期,先等等吧。” 高见秋叹口气。 之前还觉得数十万香火足够挥霍些时日,不曾想这么快就开始捉襟见肘。 这时,门外响起敲门声。 “进吧。” “客官,您的唔膳来啦。” 德阳楼的小二,将两瓶天仙醉和几样菜肴摆好,躬身退下。 扯去瓶身的红布,高见秋仰头咕嘟咕嘟灌了几大口。 清洌酒水入喉,辛辣滋味直冲脑鼻,脏腑火烧火燎。 “好酒。” “嗝~” 高见秋打个酒嗝。 又一口气将剩余酒水全部饮尽。 “姓陈的,应该去帝都了吧。” 浅尝几口采菜肴,高见秋赤金双瞳,看向桌上的残剑。 夜黑的狩猎,大殷九殿下殷德关于此剑的介绍,当时百米外的高见秋听得一清二楚。 戮神剑。 大殷护国大法师赵无极的压箱底牌。 此剑有三大特性。 其一,无双锋锐,任何物体,皆可穿透。 其二,出则必中,从无列外。 其三,归墟,中者神形皆灭!。 只是武道换血境的殷德,操控此剑,竟能击毁灵官傀儡幻化的神明金身。 “若非神明金身当下一击,那一剑已将我送走。” “不知这东西,能否将陈平安送走?” 酒水饮尽,高见秋站起身来。 一把拔起桌上的戮神剑,走出房门。 很快来到伏龙山下的溪流畔。 不远处,数十只麻雀以喙啄水。 高见秋食指一动。 嗖的一声。 天地间,一道乌光划过。 破空声中,摇摇欲碎的戮神剑,噗嗤一声,将一只麻雀贯穿。 等高见秋来到近前,拔起戮神剑。 被残剑钉死的麻雀,早已化成灰烬。 高见秋缓缓闭上赤金双瞳,脑海锁定被惊飞的麻雀群中的某一只。 很快,他睁开眼眸,目光望向数百丈外的森海深处。 手掌一挥。 “轰~” 鬼哭狼嚎的尖啸声中,通体散发隐隐血芒的戮神剑,刹那便不见踪影。 …… 一个时辰后。 深山老林中。 高见秋拔出树干上的戮神残剑。 剑身上暴虐的血芒不知何时消散。 “如果能靠意念收回,就完美了。” 经过多番测试,高见秋总算深刻了解戮神剑。 这玩意威力很恐怖,目标被击杀,形神皆灭,化为灰灰。 只是每次使用,需要血祭是个问题。 …… 日薄西山。 伏龙山深处。 “嗷呜。” 嘭的一声,地面震动。 高见秋用戮神剑,诛杀了一头通灵境初期猪妖,五六米的身躯,砸在地上掀起土浪。 咕嘟咕嘟吞咽声中,乌漆麻黑的戮神剑,很快变得猩红如血。 那些遍布半截剑身,密密麻麻的裂纹一开一合,好似饥渴的人嘴一样。 感受着残剑汹涌磅礴的嗜血杀机,高见秋脑海里浮现陈平安的模样。 …… 皓月当空。 距离伏龙镇数千里的官道上。 一人一剑。 一马一狗。 轻轻哼唱的陈平安,蓦地停下脚步。 猛然回头,望向伏龙山的方向。 裸露在外的肌肤上,汗毛坚立如针。 “这可怕的,即将被贯穿脑袋的强烈既视感,是怎么回事?!” …… 三天后。 陈家庄。 嘎吱声中,高见秋推开院门。 这是他第二次来陈家小院。 入眼事物,还是那么熟悉。 高见秋推开正屋门。 神色忽然一怔。 木床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褥子没有丝毫褶皱,却落满了灰尘。 高见秋感觉自己出现的有些突兀,像是闯入一张泛黄的老照片里。 “嘎吱。” 高见秋推开东厢房门。 房内陈设,与第一次来时一模一样,只多出了灰尘与蛛网。 高见秋来到木床前,拎起一条床腿。 将压在床腿下,叠成四方小块的油纸拿到手中。 拆开油纸,里面是同样叠至整整齐齐的草纸。 再将草纸小心翼翼拆开。 一个头顶红樱,身穿玄甲,手持方天画戟的人像,映入眼帘。 系统给予了小徒弟的全部记忆,所以高见秋才能找到。 将草纸塞进衣袖,他走出东厢房。 路过灶屋时,眼角余光忽然瞥见门口放着一张小板凳。 可惜,当年那个踩着板凳为娘亲熬药的小家伙,再也不会回来了。 …… 大槐树旁。 篱笆院内,正堂门大敞。 红泥小火炉上温着酒,正襟危坐的陈平安,正津津有味的看着手中泛黄的书籍。 不时端起酒盅小酌一杯,巴适滴狠。 趴在身旁的大黄狗,突然抬头。 “淡定。” 陈平安伸手摸了摸狗头。 大黄狗乖乖趴了下去。 不一会,脚步声由远而近。 陈平安的目光从书中抽离,一双重瞳静静望向外头。 映入眼帘的,是纤尘不染的白衣。 腰悬长刀,手持短剑。 陈平安起身走出正堂,嘴角勾勒一丝浅浅弧度,指了指院角的狗窝,询问道:“如何?” 看着那块上书‘正大光明’的鎏金匾额,高见秋漠然道:“你应该将神武帝的头颅钉在上面,而非一块死物。” 陈平安翻了个白眼,道:“人间皇帝好杀,然天道落刀可不是那么好扛的。” “我这点寿元,连一刀都扛不住。” “话说,你这又是配刀,又是持剑的要去作甚?莫不是要与我火拼!” 高见秋摇摇头,“我想过弄死你。” “但想到你曾教过陈真读书识字,也算是他的半个师父。” “怕他难过,就放弃了。” “还想过弄死我?说的好像你能弄的过我似的,别以为你能操控那破傀儡,就以为无敌……” “嘶~” 陈平安突然倒吸一口凉气。 第49章 斩气运,剑来,开天 陈平安下意识感知高见秋手中的残剑,被其中隐藏的暴戾杀机所震撼。 才明白,高见秋是真想过弄死他。 “我来此是要告知你,我徒儿死了。” 陈平安愣了愣神,好半天才询问道:“怎么死的?死在哪儿。” 高见秋面无表情道:“死在伏龙山南三百里,江津县白龙镇大江村。” “中了穿肠散,脏腑像雪那样生生消融,死得很痛苦。” 陈平安明知故问道:“是殷德?你不是报仇了吗?” 高见秋轻语道:“仇报了,但恨难消。” “陈平安,之前你被大殷帝都那个九殿下拿捏,怒火攻心。” “为了吐出胸中积郁之气,你大老远跑去帝都,对着神武帝递上一剑。” 高见秋的声音骤然冷冽,“我眼里的怒火,几欲将我焚烧成灰。” “这火,我要痛痛快快宣泄出去。” “我要杀人。” “酣畅淋漓的杀!” “我之前就说过,你杀不尽的。” “先坐下,喝酒。” 陈平安拿起石桌上的酒壶,猛灌两大口,脏腑好似在燃烧。 然后喷着酒气赞道:“真他娘好酒。” 言罢。 将半壶酒扔给高见秋。 陈平安面朝天空,舒舒服服躺下。 “戏匠。” “说。” “你觉着这天下怎样?” “我连洛州府都没出过,怎能知晓。” 陈平安一双重瞳怔怔,“天下很小,小到一座伏龙镇便能演尽人间百态。” “天下很大,每一片海,每一座山,每一条河,每一棵树,每一朵花,都是不一样的。” “莫说万里路,便是行百万里,千万里,也看不尽这天下。” 陈平安微微眯眼,“阳春的草长莺飞,盛夏的苍翠森海,清秋的硕果累累,凛冬的万里雪飘,四季轮转,风景无限,可惜,那孩子再也看不到了。” “戏匠,你可知此事件的因在哪儿?” 高见秋摇摇头,“不知。” 陈平安轻语道:“我觉得在帝都。” 高见秋:“……” “你咋不问我为什么?” 高见秋轻叹一口气,“为什么?” 陈平安幽幽道:“我也不知道。” 高见秋:“……” “因果这东西,一旦想追根溯源,饶是神明,也会纠结。” 陈平安重瞳一冷道:“戏匠,咱们斩了大殷皇朝的气运吧!” “如果那个雨夜,我撒个善意的谎言,告诉那孩子殷德是二境换血武夫。” “以那小子性情,绝不会鲁莽行事。” “他会像一条毒蛇,蛰伏在殷德看不见的地方。” “耐心等待时机,一击必杀。” “唉,都怨我。” 高见秋递过酒壶,淡然道:“我还以为你陈平安是个洒脱之人。” “原来并不是。” 陈平安猛地坐起身子,剑眉微蹙道:“什么意思!我哪里不洒脱了?” “呵呵。” 高见秋皮笑肉不笑,“古往今来,森罗万象,若恒河之沙,又出过几尊圣人?” “再者,圣人就能洞悉因果之道吗?” “洞悉了又如何?能改变这人间一出又一出的悲剧吗?” “不论做人还是做事,我高见秋只求一个逍遥自在,随心所欲。” “杀了我徒儿,我便以血还血,以牙还牙。” “凶手有无苦楚,人生悲惨否,是否身不由己,与我有何干系?” 高见秋一番话,训得陈平安目瞪口呆,一愣一愣。 呼出一口浊气,高见秋询问道:“怎么斩杀大殷气运?说来听听。” 陈平安沉吟了一会,道:“气运这东西,玄而又玄,小到一只虫子,一个人,大到一座山,一片海,都有各自的气运。” “气运与天道密不可分。” “斩杀一国气运……” 陈平安神色凝重道:“后果很严重。” 高见秋眯起赤金双瞳,道:“怎么个严重法?斩杀气运后,大殷会怎样?” “很难说。” 陈平安解释道:“旱灾、洪灾、蝗灾、地震、战争,贤君早殡,暴君上位等等,总之失了气运,再强盛的皇朝也会在极短时间内分崩离析,灰飞烟灭。” “至于后果,无非天道落刀。” “斩一人气运,一刀折十寿元,修为越强者,还会损坏大道根基。” “至于斩一国气运,啧啧。” “一刀折损寿元不知多少,死后永堕阴间,永世不得翻身。” 高见秋嘴角勾勒个????号,“寿元?永堕阴间?大道根基?” 陈平安面色怪异道:“你笑什么?” 高见秋摇摇头,“没什么。” 神明执剑,斩凡世皇朝气运。 和他高见秋有毛关系。 …… 不知不觉间,夜幕降临。 皓月清寒,四野如雪覆盖。 两人,一狗,一魁。 伫立伏龙山脉的最高处……龙首峰。 “怎么做?” “别急!” “让它再飞一会儿!” 陈平安淡然道。 “让什么……飞一会儿?” 望着浩瀚的夜空,高见秋一脸懵。 “呵呵,可以了。” 陈平安只是轻笑,转瞬便神情肃穆。 缓缓吐出两字。 “剑……来!!” 来字刚出口。 轰。 整个天地为之一颤。 随即头顶的夜空骤然色变。 布满繁星的漆黑苍穹,像是块洒满星点图案的黑布。 刺啦一声。 被撕开一个大口子。 黑夜的边缘向着两侧到卷。 通天彻地的亮光,从撕开的夜空中坠落。 照的伏龙山万里山河,如同白昼。 一柄剑。 一柄很普通的剑。 一柄没有开锋的长剑。 突兀的出现在陈平安眼前。 剑柄朝上,剑尖朝下,悬在眼前。 清澈的剑鸣,似欢呼,似雀跃。 “老伙计,好久不见。” “剑名,惊鸿。” 陈平安解释罢,右掌便在身前虚空处狠狠一抹。 “仁、义、礼、智、信” “忠、孝、悌、节,恕” 共计十个大字,流光溢彩,宛若十轮小太阳,熠熠生辉。 陈平安指向十字,“我的本命字。” “灵机起复一千三百年,沧澜大陆不会有读书人比我修得更快。” 高见秋幽幽道:“这不是你的本命字,这是儒教的。” 陈平安修长身躯猛然一颤。 脑海深处惊雷轰隆。 头皮发麻间,好似明悟了什么。 “是不是缺了个勇和让?” 高见秋疑惑道。 越是深入了解这个世界,他就会平添更多的不解。 青鸾坠落,古石板千字文,陈平安的本命字,都和那个世界有着神秘的联系。 陈平安将压下翻涌的心海,“读书人的本命字,从古至今,没有任何人修全。” “若十二字修全,我便可举霞飞升。” 陈平安说着,大袖一挥,金光灿烂的十字,刹那扶摇直上。 铿锵声中,深深镶入剑柄。 “天道落刀威势极大,你先别急,让我带着大黄逃远一点。” “我越来越不像人,但你是真的狗。” 陈平安说罢扛着大黄狗,一溜烟就没了影,独留高见秋在那发呆。 …… 月光下,天地静谧。 哪吒俱伐罗神明傀儡,长枪隐去,手持惊鸿剑。 忽有凉风拂面,吹动黑发张扬。 “来了~” 高见秋缓缓睁开眼睛,映入赤金双瞳的,是一条撑天拔地的紫色烟柱,防腐紫色巨龙,从远方奔腾而来。 “轰隆隆。” 巨响声中,大地震颤。 高见秋盯着神明傀儡手中的惊鸿剑。 这一剑下去,很多很多人会死。 而且会死得很凄惨很痛苦。 大殷皇朝灰飞烟灭后,新皇朝便能带领百姓安居乐业吗? 会比之前好吗? 哪怕一丝丝。 高见秋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摧毁大殷皇朝,我会快乐吗?” “会!” 高见秋十指弹动,若花开刹那。 神明傀儡便徐徐挥动手中长剑。 嘎吱~ 关节扭曲声,接连传来。 神明傀儡吃力的模样,仿佛握着的不是剑,而是整座人间。 长剑,挥出。 一道永恒不灭的仙光,其上闪烁着陈平安十个本名字,终是刺穿了紫色巨龙般的气运烟柱。 轰隆一声。 紫色巨龙崩碎。 山川破碎成灰。 第50章 立新坟,新帝元灵 “嘶!” 当陈平安扛着大黄,再见到高见秋时,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月华下。 高见秋正蹒跚的捡拾,拼凑着什么。 走近了看,才发觉高见秋近乎支离破碎,好似遍布裂纹,摇摇欲碎的瓷瓶。 苍凉如雪的脸庞,赤金色的双瞳,以至于每根发丝,都迸开一条条细密裂纹。 陈平安忍不住朝他伸出大拇指,吐出一字,“猛!” 将惊鸿剑扔给陈平安后,高见秋虚弱且急促的喊道:“快过来帮忙。” 地上是俱伐罗傀儡,碎的七零八落的躯壳,需要给拼凑起来。 斩断一个皇朝的气运,即使神明傀儡,也难以承受天道反噬。 身躯崩溃,斗战投影也跟着消散。 而高见秋承受的只是天道余威,神明之力强化三次的身躯,就几近破碎。 所幸俱伐罗傀儡的身躯没有化成灰,高见秋问过系统,只需要拼凑好,再次消耗香火值重新神降便可。 两人撅着屁股,低着头,废了不少功夫,才把俱伐罗四散的零碎捡回,拼好。 俱伐罗是以小徒弟的身躯为傀儡,降下的神明。 于高见秋而言,还寄托着情感。 “此间事了。” 陈平安小心翼翼地给一人一魁弄下山,生怕抖擞零散。 还贴心的找来驴车,铺上厚厚棉被,像照顾月子婆娘般认真。 “回家……” …… 大殷,帝都。 朝天阙地下。 九曲十八弯后一处暗室内。 一位身着紫金道袍的老头,正目不转睛盯着眼前气运莲池。 却见九朵气运金莲,一朵接着一朵,慢慢枯萎死去。 直至最后,只余三朵。 看着烟气萦绕的满池气运池水逐渐下沉,老道目光阴森的可怕。 枯瘦手掌于身前虚空狠狠一抹。 一幅画面跃然眼帘。 看着画中人两颗冰冷重瞳,老头咬牙切齿,“陈平安,又是你!” “不对。” 老头眉头紧锁,“罪魁祸首并非陈平安。” “真正斩去我大殷气运之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连神现之术都显之不出。” 老头心海翻涌。 “难道与陈平安一样,也是人仙?” “陈平安我都打不过,更何谈两人。” 老头最后来到墙壁前。 咬破食指,于墙上写下两个大字。 问心。 “修为有强弱,可人性没有!” “呵呵。” 低沉笑声中,老头后退几步。 凝视血字,极为满意。 昏黄跳跃的烛火,将老头影子打在墙上,巍然巨大。 …… 陈家庄外,新起了一座坟。 旁边挨着三座老坟。 父陈轩,母周止晴,姐赵兰儿。 再加上陈真,一共四座坟头。 一家子,也算是团团圆圆。 小徒弟是衣冠冢。 一顶未绣完的虎头帽,几件常穿的衣服,一张草纸画像,便是全部。 但徒弟的葬礼并不寒酸。 高见秋扛棺,陈平安抬碑。 陈平安还烧了整整两麻袋纸钱,差点引发一场火灾。 葬礼过后,高见秋与陈平安在村口的老槐下分开。 回到伏龙镇后。 高见秋坐在新买的宅子中,怔怔望着远方。 手中,是那支温润的玉簪。 下棺前,高见秋思来想去,最终还是将玉簪取了出来。 高见秋不知道何年何月,自己才有能力让小徒弟回来。 但他会努力。 努力着让那一刻快点到来。 或许是十年后。 或许是二十年后。 高见秋希望是草长莺飞的春天。 在青山绿水,蓝天白云见证下。 在温暖的春风里,他会给小徒弟一个熊抱。 “徒儿。” “再见!” …… 大殷历1315年。 也是神武213年。 在位两百多年的神武帝殡天。 众帝子上演精彩的夺嫡之战。 最后结果让人意外,却是神武帝长孙殷鸿登基继位。 并改年号:元灵。 那一年,称为元灵初年。 …… 元灵三年夏,四月十七。 自元灵初年下过一场大雨过后,老天爷滴雨未降,片雪未落。 大殷三十二省,有半数行省大旱。 三年大旱,导致井水干枯,溪流断绝,江河露出沙床。 百姓连年颗粒无收,食不果腹,野菜,草皮亦是挣而食之。 为了活命,只能逃荒。 …… 肃州省,仓来县。 落霞镇,长留村。 原本三百五十来户人家,而今十室九空,全部逃荒去了。 此时太阳毒辣。 张雪和张雨并排坐于张家门槛上,脚下趴着旺财、来福两条蔫了吧唧的大狗。 马圈里,目亲易岚,正往两口马槽里分别倒进草料和井水。 “娘,非要全卖掉吗?留下一个也好啊。” 只有四岁的张雨很是不舍道。 “这三头畜牲,一天能喝咱们娘仨十天的水量,养不起啊。” 自家男人离世还不到一年,她却仿佛苍老了十岁还多。 两鬓霜白,眼角爬满了鱼尾纹。 “儿子,想要什么,娘从镇上回来给你买。” 张雨认真思考了一会,道:“娘,我想要一柄剑。” “我捶死你,给你个锤子吧。” “你呢。” 易岚瞥了眼八岁的女儿,“你想要什么?” 张雪摇摇头,“娘,我啥也不要。” 易岚笑了笑,“那敢情好。” 第二天一早。 女人就赶着两匹马拉的车,带着两条狗去了镇上。 只是这一去,就再没回来。 …… 伏灵三年,仲秋,八月十三。 月色下,古道上。 张雪在前,张雨在后。 晌午姐弟二人喝完了最后半杯水。 此刻她极渴,不由张开嘴巴,对着夜空皓月,狠狠咬了一口。 可惜漫山遍野如霜似雪的月华,却吃不得一口。 “姐,中州还有多远呀。” “快了,再有四五天就到了。” “姐,我头晕。” “再坚持一会,再走半个时辰咱们就找个地方睡觉。”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闷响,张雪赶忙回头。 却见背着大包裹的弟弟,累趴在地上,像是个乌龟。 “小雨。” 张雪惊叫一声,慌忙跑到弟弟身边。 “姐。” 小脸煞白的张雨,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噙满了泪水。 小手艰难抬起,轻轻摩挲女孩脸庞。 “姐,对不起,我是不是很没用呀?” 看着骨瘦如柴的弟弟,张雪心头酸涩的难受,“没有,小雨很坚强呢,背着这么大的包裹,走了这么远的路。” “姐,我好想睡觉。” “别睡,小雨,千万不要睡着,姐姐还没给你讲睡前小故事呢。” 张雪恐惧的几乎瘫软在地,四肢百骸间没有一丝气力。 强自伸出颤颤巍巍的手,将小屁孩闭合的眼皮扒开。 “姐,咱们回家好不好呀。” 给女孩擦拭泪水的小手颓然垂下,小屁孩终是晕死了过去。 “小雨,别死啊,一定要撑下去。” 苍雪背起小屁孩,拎起两个包裹,继续上路。 “小雨,千万不要有事。” “爹死了,娘跑了,就剩咱们两个相依为命了。” 颗颗滚烫泪水摔在地上,溅成晶莹。 “小雨,别丢下姐姐,我不要孤零零一人。” …… 从八月十三傍晚,张雪便背着弟弟,提着两个包裹。 一直走一直走。 直走到八月十四的晌午。 一双小脚起了水泡、血泡,被磨破,再起泡,再被磨破。 两只破烂草鞋,被鲜血浸成黑红色。 摇摇晃晃间,眼前事物模模糊糊。 蓦地。 身后忽然传来嘎吱嘎吱声。 不等张雪反应,马车已擦肩而过。 蹿出数十米的马车,车帘掀开,她勉强看到半张苍老面庞。 一个黄皮葫芦,被老人从车内丢出,滚落至女孩面前。 马车很快远去。 张雪收回目光,赶紧撂下两只包裹,拿起黄葫芦于耳畔摇了摇。 哗啦啦,全是水。 “小雨,有水啦!” 张雪灿烂笑着,将弟弟拖到阴凉处。 拔下塞子,自己先小小饮了一口。 只是刚入口,张雪脸色猛的巨变。 不是水。 是酒。 “酒也能解渴。” 张雪眼一闭,心一狠,咕嘟咽下。 霎时被辣的直吐舌头。 轻轻掰开弟弟嘴巴,少少喂了两股。 看着弟弟自主将酒水吞咽,她长舒一口气。 只是热风一吹。 脑袋就晕乎乎的。 酒劲上了头。 张雪直挺挺躺倒。 失去意识前,地面好像在震颤。 “是……马蹄声吗?” “小雨,咱们得救了。” 第51章 拒仙城,镇北王府 大殷肃州,极北边境线。 两座大山之间插着一座城。 庞大城池,唤作拒仙城。 元灵三年仲秋,八月十四。 日薄西山,晚霞满天。 一辆马车驶入拒仙城南门。 一刻钟后,拒仙城西北地界,马车于青石长街拐入清风巷。 最后停靠于一座恢弘府邸前。 车帘被掀开,身着紫金道袍的大殷国师赵无极,当先下了马车。 随即将一个约莫七八岁,穿着粗布麻衫的小女孩抱了下来。 一老一小立于府邸前,俱是仰头望着那块高悬匾额。 “师父,上头写着啥?” 女孩好奇询问道。 “镇北王府。” 赵无极摸了摸女孩小脑袋,“颖儿,想不想识字?” “嗯。” 女孩重重点头。 赵无极眉眼慈祥道:“那等明儿师父先教你认得自个姓名。” “不要。” 女孩摇头,“我想先学师父您的姓名。” “哈哈哈……” 赵无极开怀大笑。 …… 半个时辰后。 拒仙城,镇北王府后花园。 国师赵无极与镇北王殷恒,坐在石凳上,遥望渐渐沉落的夕阳。 “国师大人,那位斩去咱们大殷国运的神秘人物,还未探清身份信息吗?” 镇北王殷恒约莫二十来年岁,是位英姿勃发的青年。 赵无极摇了摇头,“我曾数次施展神现之术,可惜无论如何也显现不出。” “祂仿佛不属于沧澜大陆。” “唯一能确定的,便是这人与陈平安一样,皆隐居于中州省洛州府。” “确切地说,是伏龙镇。” 殷恒剑眉紧皱道:“能与陈平安做友,那位极大概率也是一尊人仙。” “一尊人仙,便能灭掉一国,两尊……” “难道咱大殷就只能哑巴吃黄连?” 殷恒神情间满是不甘心。 赵无极端起青花瓷茶盏轻酌一口,道:“不日天云山的仙人会亲临拒仙城,届时看他们怎么说。” 殷恒眸光阴沉如水,“天云山替天行道,自诩为代天管理人间。” “整个沧澜大路十大皇朝,江湖与庙堂,凡夫与仙人,泾渭分明。” “三年前,那位不知名姓的大能,伙同陈平安斩去咱们大殷皇朝气运。” “而今三年过去,天云山的仙人姗姗未至。” “真他娘令人恼火啊!” 赵无极苦涩一笑,道:“人家是远古仙民后裔,是高高在上的仙人。” “仙人临凡,如明珠蒙尘。” “能来就相当不错了。” 殷恒压下心头怒火,看向不远处蹲在干涸池塘边,怔怔出神的小女孩。 好奇道:“国师大人,这小女孩你从哪儿找的?” “赵颖儿,来拒仙城路上新收的徒弟。” 赵无极淡然一笑,道:“返回帝都时,我准备先去趟中州省洛州府。” “将颖儿送往那座唤作伏龙的小镇。” “可别小瞧颖儿。” “她注定会成为悬于陈平安头顶的削首利剑。” “不远的将来,我要用颖儿,为姓陈的王八蛋做两场局。” “一场问心局,一场十死局!” 元灵三年,八月十五。 镇北王殷恒在前,国师赵无极牵着赵颖儿,往东校场缓行而去。 “国师大人,咱们大殷三年大旱,各州官吏可曾统计具体灾民人数?” 殷恒询问道。 “大殷三十二省,北十五,南十七,北方十五省皆沦陷,且旱灾有往南方十七省侵袭的迹象。” “而今大量灾民扎堆南方十七省,人数难以统计,至于饿殍……” 赵无极沉吟了一会,道:“十五省的巡抚上报,共计二十七万三千三百余。” 殷恒剑眉微蹙道:“未上报的呢?” 赵无极轻叹一口气,道:“最少千万,最多……” 镇北王心惊肉跳。 只饿死的灾民便有千万,乃至数千万之巨。 所有难民,总计至少得数十亿人,太可怕了。 “王爷,听说过菜人市场吗?” 殷恒摇了摇头。 赵无极解释道:“菜市场有卖猪肉的,卖狗肉的,卖羊肉的。” “而菜人市场,多个人字。” “嘶~” 殷恒倒吸一口凉气,只觉毛骨悚然。 赵无极继续说道:“颖儿的娘亲为了让丈夫和女儿活下去,自愿成了菜人市场案板上的一头猪。” 身为镇北王,也曾历经过不止一次惨烈战争的殷恒,听着赵无极所言,双拳紧握,攥进肉里。 战争,是人杀人 而菜人市场,是人食人. 一个人失去人性并不可怕,所有人失去人性才最恐怖。 因为道德律令崩塌了。 …… 拒仙城东校场。 殷恒恒带着赵无极与赵颖儿出入一座座营帐,与士兵们嘘寒问暖。 大殷大旱三年,难民不计其数。为了安内,粮食多被用于赈灾,分到拒仙城百万将士手中的粮草少得可怜。 国库空虚,肉身已是饥肠辘辘,精神上再得不到一点慰藉,难保百万虎狼不会将兵戈朝向大殷庙堂。 一座营帐内,挤满瘦骨嶙峋的士兵。 赵无极看在眼里,疼在心里,眼眶中不由闪烁泪光。 “列位保家卫国的英雄豪杰。” 赵无极抱拳,饱含深情,“请受我一拜。” 扑通一声,堂堂大殷国师,何等地位,竟双膝跪地,额头重重磕在地上。 “国师大人,要不得啊!” “大人,您可是咱们大殷守护神,我等凡夫俗子,安能承得起您老这一拜!” “保家卫国,乃吾等誓死扞卫的职责,国师大人快快请起!” 于大殷皇朝,赵无极一人之下,百亿人之上,便是见了元灵帝,也不用行君臣之礼。 国师磕头,无异于帝皇垂首。 直将一众将士感动的涕泪横流。 …… 半个时辰后。 慰问完某座营帐的赵无极正要离去,忽然瞥见角落躺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 他面色微微一怔。 “国师大人,这孩子应是被外出狩猎的士兵所发现,带回校场,有什么问题吗?” 殷恒询问道。 洛赵无极淡然一笑,道:“这女孩根骨资质比颖儿还好些。” “我是八月十三清晨遇见的颖儿。” “八月十四晌午碰到的这女孩。” “若能早上两天,我会收她为徒,而非颖儿。” 赵恒讶然道:“竟能有此缘分?” “一个也是学,两个也是教,国师大人何不承下这第二份缘?” 赵无极摇摇头,“弱水三千,取一瓢足矣。” “好比沧澜大陆除十大皇朝,还有小国无数,而我只视大殷为家。” “人间所有缘分,如飘飞的种子,最终都会落向最适合的那一块土壤。” 寥寥几言,听得殷恒心神清明,“国师大人,本王受教了。” 赵无极与殷恒在一众将士簇拥下走出营帐。 赵颖儿没跟着一起离开,而是于同龄女孩身旁蹲下。 细瞅着女孩脸庞好一会,赵颖儿伸出一只小手。 尖锐指甲划过女孩面庞。 睡梦中的女孩许是感觉到疼痛,微微蹙眉。 收回手掌,赵颖儿微微俯身,于女孩耳畔轻语。 “我有师父,你有什么?” …… 阵阵喧嚣嘈杂声,从四面八方激射而来,疯狂刺入耳里。 张雪缓缓睁开眼眸,挣扎着坐起身来。 “你可算醒了。” 张雪面前蹲着一位中年男子,一手大白碗,一手筷子。 说话的同时,将碗中肉汤狠狠往嘴里狠狠倾倒。 “这位……叔叔,我弟弟呢?” “铛铛……” 男人用筷子敲了敲白瓷碗。 “这不是嘛。” “在碗里呢。” 第52章 天渊阁,天云玄鸟 八月十五,夜幕降临之际。 嘎吱声中。 拒仙城北城门开了一条缝。 赵无极牵着赵颖儿,一老一少离城而去。 大殷皇朝北方与云梦皇朝接壤,千年来两大皇朝相互攻伐不止。 两朝之间有块无主之地,唤作牧野平原,算是各自默许的战略缓冲区。 “草!” “师父,好多好多青草呀!” 月色下,牧野平原似青翠麦田,凉爽夜风吹过,宁静在遥远处波动。 赵颖儿漆瞳亮晶晶,挣脱赵无极手掌,如小狗崽般于广阔平原上撒欢。 拒仙城以北,林海苍翠,百川激荡。 拒仙城以南,山河破碎,草木衰败。 若有人能于拒仙城高空俯瞰,定会惊奇发现,牧野原如一柄翠剑,将大殷和云梦两大皇朝,分割得泾渭分明。 一面欣欣向荣,一面腐烂枯败。 赵无极背负双手,遥望牧野原尽头。 大殷国师两颗沧桑眼眸内,各倒映着一座灯火辉煌的巍峨城池。 云梦皇朝山海关之山海城,拒仙关之拒仙城。 两座庞然大物遥遥对望,已有千载。 忽然,欢笑声戛然而止。 赵颖儿呆呆的望着,那位于草浪中缓行而来的青年。 青年身形颀长,眉若远山,眸似星辰。 白衣被夜风吹得飘逸。 行至近前,手持折扇的青年冲赵无极抱拳,微微一笑道:“师兄,别来无恙。” “哼。” 看着青年那张比女人还要漂亮几分的脸庞。 赵无极冷哼一声道:“雨化衣,倘若师父在此,定将你这张面皮从脸上生生撕下来。” “我辈修士,所求道尔,岂能为皮囊所累?” “师弟,你贪图的并非皮囊,而是惧怕他人的眼光。” 雨化衣摸摸脸蛋,苦涩一笑:“师兄你又没丑陋过,安知世人眼光比刀剑更锋锐?” “行了行了。” 赵无极摆摆手,道:“天云山两位仙人不日降临拒仙城,我想让你……” 顿了顿,赵无极继续道:“我想让你背口锅。” “黑锅?” “玄鸟?” 雨化衣皱眉,接着果断拒绝。 “不背。” “雨化衣……咱们在天渊阁修行时,师兄可没少替你背黑锅。” 赵无极咬牙切齿道:“多少次被师父吊在树上暴捶……” “行行行,我背。” 雨化衣掏掏耳孔,“每次见面都翻旧账,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我发誓,绝对是最后一次。” 雨化衣撇嘴,“你上次也这么说。” 赵无极老脸一红。 两人彼此对视,一时相顾无言。 “中秋明月,豪贫共享,极慰人心。” 雨化衣轻笑,“师兄,中秋快乐。” 赵无极嘴角微微勾起,“同乐。” …… 一大一小目送雨化衣远去。 赵颖儿好奇道:“师父,天渊阁在哪儿?厉害不?” 赵无极傲然道:“我与你师叔不过天渊阁外门弟子,我为大殷国师,你师叔乃云梦国师。” “你说厉不厉害。” “沧澜八极,除却中极天云山上的仙人庙,就属咱们天缘阁最是霸道。” “至于在哪儿。” 赵无极目光幽幽道:“于有缘者言,近在咫尺。于无缘者,远在天边。” 赵颖儿疑惑道:“啥意思啊师父?” 赵无极稍稍措辞,道:“天渊阁能看见人,人却看不见天渊阁,懂否?” “不懂。” 女孩摇摇头。 “你还小,以后会懂的。” “时辰不早了,中秋晚宴要开始了,咱们回去吧。” 赵无极牵着赵颖儿,折返拒仙城。 “对了师父,玄鸟是啥?让师叔背黑锅又是什么意思?” “玄鸟乃天云山的仙鸟。” 赵无极解释道:“三年前,大殷气运被斩,你师叔想趁机攻伐咱们大殷。” “皇朝之战迫在眉睫之际,天云山玄鸟临凡,给云梦皇朝送去一封信。” “随即南下,给咱们大殷也送了封。” “大意就是大殷气运被斩,并非天命,而是人为。” “天云山的仙人庙插手,你师叔再不甘心也只能下令撤兵。” “可惜,送完两封信后,玄鸟下落不明,并未回返天云山。” “我怕那鸟万一被人炖了,烤了,就歇菜了,师父可承不住仙人一怒,只好让你师叔背锅。” 赵颖儿听得津津有味,“师父,那玄鸟真蠢,竟找不到回家的路。” …… 拒仙城东校场,某座营帐内。 “你和国师有些缘法,主帅大人让放了你。” 中年男人看着张雪娇嫩的皮肉,有些可惜的摇摇头出了营帐。 张雪似未听见。 两颗眼眸。 怔怔盯着木桌上的小小头骨。 只有头骨。 身体其他的骨头,混杂在营帐角落高高的骨堆中,已无法分辨。 痴痴呆呆的。 许久许久,眼睛不眨一下。 或许还活着,或许已经死了。 也有可能生不如死。 “昔年那位孤身一人,问剑帝都的人仙,叫陈什么来着?” 兵卒们的交流声从外头传进营帐。 “叫陈平安。” “对对对,陈平安。” “你们说,咱们国师能否敌得过那位陈平安?” “小道消息,当年这尊人仙一剑开天,国师大人吓得不敢冒头。” “放你娘的出驴子拐弯带勾屁,国师大人是堂堂正正被陈平安正面击败的。” “当时帝都数十万将士,还有三万禁卫军,几乎被人仙气机压成血泥。” “国师明知不敌,仍能毅然亮剑,虽败犹荣。” “一尊人仙轻易便可灭掉一国,委实可怕。” “这陈平安现今还在咱们大殷吗?” “在,听说常年隐居于中州省洛州府,伏龙山脉深处的某座小镇。” “也不知国师境界与姓陈的……” 营帐内。 张雪死寂的眼眸深处,突然亮起两点星火。 “中州省洛州府,伏龙山脉……” 张雪抚摸着弟弟的头骨,眼泪婆娑。 “小雨,别急,等姐姐为你报仇! …… 元灵三年,仲秋,八月十六。 天光微亮,张雪背着一只包裹。 怀中还抱着小小的一只,走出校场。 古道上,遥望西方。 “中州省洛州府,伏龙山脉……” 回头望望校场,又望望巍巍拒仙城。 女孩轻语道:“我还会回来的!” 第53章 洛州府,因缘际会 元灵三年,仲秋,八月十六。 旭日东升之际,赵无极来到拒仙城北城墙上,寻了处空地,盘膝而坐,静待天云山仙人降临。 八月十七,八月十八。 日升日落间,赵无极直等到八月底,仍不见仙人临凡。 大殷旱灾还在持续,每日便有数万灾民丧命。 遥望牧野平原青翠草浪起伏,赵无极狠狠一拳,砸的整面古城墙震颤。 “草!” “明明说好中秋见面,为我大殷山河注入气运,稳固皇朝根基,他娘的,这是死半道上了吗?” “说话犹如放屁,劳什子仙人!” 赵无极咬牙切齿。 “师父师父。” 噔噔声中,赵颖儿跑上城墙。 女孩神色惊恐的指着校场的方向,气喘吁吁道:“师……师父,好,好大的骨山。” “徒儿……徒儿看到,校场后头堆了一座好大好大的骨山。” “师父,那些将士……他们吃了好多好多……人。” 好一通安抚,才让女孩平静下来。 “颖儿,你可知咱们大殷,为何会变成这样的人间地狱?” 赵无极询问道。 “因为陈平安斩了皇朝气运。” 赵颖儿回道。 “你娘被屠夫作猪肢解,你爹被架鼎烹食。” “你爹娘,还有大殷那些几可填满一片海的灾民,他们该死吗?” 赵颖儿摇摇头。 “陈平安该死吗?” 女孩一字一句道:“国仇家恨,不共戴天。” “以血还血,以牙还牙。” 赵无极满脸欣慰,起身抱起女孩。 从广阔平原吹来的秋风格外清爽。 白发与青丝,被风吹的绞缠在一起。 好似浓墨正在消融着白雪。 “他们自诩人中仙,矗立高天之上,将人间百姓视作烂泥里的虫子。” “颖儿,师父胸腔憋着一口气,不吐不快。” “你愿意站在师父身旁,与为师一起,将天上那尊仙拉下人间吗?” 赵颖儿认真道:“我不要站在师父身旁。” “我要站在师父身前。” 赵无极愣了愣神,旋即放声大笑。 元灵三年,八月二十九。 大殷国师赵无极亲自驱马,拉着爱徒直往中州疾驰而去。 …… 元灵三年,九月初七。 摇晃的马车内,张雪缓缓睁开眼眸。 映入眼帘的,是一老一小。 老人身着藏蓝色长袍,慈眉善目。 身旁坐着个约莫三四岁,犹如瓷娃娃的稚童。 “孩子,你可算是醒了,来喝口水。” 老人递出水囊。 “谢谢老爷爷。” 道谢后,张雪接过水囊,拔下塞子咕嘟咕嘟猛灌。 擦了擦嘴,将水囊还回。 张雪疑惑道:“老爷爷,我这是……” “哦,是这样的。” 老人解释道:“老朽唤作韩萧,这是我孙儿。” “我爷孙从玄秦而来,途经大殷肃州与中州交界处时,见你晕厥在路边,便将你抱上马车。” 原来如此。 张雪冲老人微微垂首,轻声道:“谢韩爷爷救命之恩。” “哈哈,别谢我。” 老人笑了笑,解释道:“你们大殷大旱,沿途灾民极多,老朽无法兼济天下,唯有独善其身。” “是我孙儿强烈要求,老朽才难得发一次善心。” 张雪愕然了一会,挪了挪双膝,冲稚童垂首道:“谢弟弟救命之恩。” 唇红肤嫩的小男童腼腆一笑,向女孩伸出一只小手。 巴掌中俨然一块桂花糕。 “看出姐姐吃过太多苦,而我恰恰吃过的甜太多。” “把我的甜,分一些给姐姐。” 小男童一番话,听得张雪一愣一愣。 那双清澈明亮的大眼睛里,有着稚子的童真,亦有长者的灵慧。 “谢谢。” 张雪接过桂花糕,轻轻咬了一小口。 突然就潸然泪下。 这么好吃的东西,有些人一辈子都没尝过。 等女孩平复下来。 韩萧询问道:“小姑娘,这是准备去哪儿?” 张雪擦干净泪水,回道:“中州省洛州府,爷爷呢?” 韩萧讶然道:“巧了,我爷孙也要去洛州府,缘分呐。” 接下来几天,通过交谈,张雪得知,爷孙二人不远三百万里之遥,横跨玄秦,云梦,大殷三大皇朝,途径数百小国,竟只是为了见一个人。 求那人为稚童取个名字。 …… 元灵三年,九月十五。 一老两小由素州驶入中州。 九月二十三,洛州府到了。 古城内青石长街上,唤作韩萧的老人腰悬宝剑,领着孙儿与张雪来到一家包子铺前。 掌柜笑脸相迎,“刚出笼的包子,老先生来些?” 韩萧询问道:“都有啥馅?” “猪肉、狗肉、羊肉,” 掌柜压低声音道:“还有牛肉。” 韩萧微微眯着眼,“你这猪狗羊牛正不正经?不是披着猪狗牛羊皮的人吧?” 掌柜热情笑容忽地一僵。 韩萧轻叹口气,道:“来两屉素包子。” 包子铺很小,没几张桌子。 恰逢午膳时辰,小店里坐满了狼吞虎咽的食客。 一老二小只得打包来到阴凉处。 韩萧与孙儿一屉,细嚼慢咽。 张雪自个一屉,撑的腮帮子鼓鼓。 两屉十二个素包,很快被消灭干净。 吃饱喝足后,张雪看向老人。 神情格外认真道:“韩爷爷,我能为您做些什么?” 韩萧慈祥一笑,“好好活着。” 张雪愣神,随即重重点头。 “韩爷爷,还有小韩弟弟,再见。” “孩子,保重。” “张雪姐姐,再见啦。” 望着背着一只包裹,怀里抱着一只小包裹,渐行渐远的女孩。 韩萧低头看着孙儿,问道:“乖孙,可知爷爷为何不予她银白之物?” 稚童奶声奶气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明亮双眸扫过墙根阴凉下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灾民们。 稚童继续道:“爷爷,这座城池虽说城墙巍峨,建筑群也气派恢弘。” “而且活人极多。” “但这儿没有道德律法人性。” “不论爷爷是给张雪姐姐银子,包子,还是水。” “只要与咱们分开,姐姐绝无可能活着离开这座城。” “甚至于没法活着走出这条街。” 韩萧笑得眼眸眯成一条缝,“孙儿,那你觉得灾民们是怕我呢,还是怕剑?” “都不是。” 稚童轻语道:“于灾民们而言,爷爷不可怕,剑也不可怕。” “剑在爷爷手中才可怕。” 韩萧极为满意,身心愉悦。 ‘我孙有大儒之相!’ ‘玄秦有我孙,玄秦幸哉,我亦快哉!’ …… 与此同时。 赵无极赶着马车由城门进入洛州府。 车帘掀开,赵颖儿新奇的四处张望。 “颖儿,一路舟车劳顿,咱们先在洛州府歇息两天。” “等后天一早,师父送你到伏龙山。” “颖儿都听师父的。” …… 元灵三年,九月二十三。 日薄西山之际,张雪停下脚步。 不远处,宽阔官道分岔。 岔路口矗立着一块等人高的青石。 上书‘伏龙’两个大字。 张雪不识字,但可以确定,那些拒仙城兵卒口中,一剑压得整座大殷俯首的人仙陈平安,就隐居这片山脉深处。 “小雨,姐姐一定会为你报仇的。” “那些将士的脸,姐姐可是记得清清楚楚呢。” “姐姐会让整座拒仙城,都为你陪葬。” 红霞漫天,小小的人影,踏上了去往伏龙镇的官道。 第54章 素女经,取名得字 元灵三年,九月二十四。 旭日东升之际,一辆马车停靠于岔路口。 唤作韩萧的老人将孙儿抱下车,爷孙二人俱是看着身前矗立青石。 “伏龙山。” “爷爷,这字,是否那位玄秦国师陈平安所刻?” 稚童好奇道:“陈先生乃玄秦人,亦是玄秦国师。” “昔年到底发生了什么,竟让陈先生宁肯舍弃一切名利,也要远走?” 玄秦国师,这份名利引得多少奇人异士趋之若鹜。 不客气的讲,此大殷历代一百个国师绑一块,也比不得玄秦国师一根指头。 “唉。” 老人指肚轻轻摩挲伏龙山三个大字,幽幽道:“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 伏龙山脉连绵万里,与外界人间地狱不同。 山里森海苍翠欲滴,林间多飞禽走兽。 走过一道狭弯,一条清江跃入眼帘。 “水!” 张雪震惊不已。 此处山脉竟自成天地。 呆愣了好一会,宛若出笼黄雀,她跑下古道,往清江疾跑而去。 就在张雪鞠起江水痛饮之际,韩萧爷孙的马车于清江之上奔驰而过。 …… 元灵三年,九月二十六。 阳光明媚,碧空如洗。 陈家庄,老槐前。 篱笆院内,案桌上的铜盆里,盛满热气腾腾的肉骨头,还有一小碗秘制酸辣汁,外加一壶竹叶青。 陈平安拿着剔骨刀,慢条斯理将骨头上的肉一片片剔于白瓷碗中。 约莫一刻钟后。 骨归大黄,肉归他。 拿起筷子夹上一片,于稠汁中洗个酸辣澡。 陈平安将肉片放进嘴里,细细咀嚼。 “巴适。” 端起酒盅,正欲一饮而尽。 陈平安脸色忽地一变。 下一秒,便抱起案桌,仿佛一道闪电冲进灶屋。 第二秒,灶屋门落锁。 第三秒,慵懒躺于树荫下的藤椅上。 第四秒,大袖一挥,满院肉香气霎时消散一空。 第五秒,一双重瞳微闭,鼾声如雷。 车轱辘声越来越近。 大黄专心致志咔嚓咔嚓。 ‘草,骨头忘埋了。’ 嘎吱嘎吱声戛然而止。 韩萧爷孙下了马车。 老人立于院门前,一双混浊眼眸投向树荫下藤椅上装睡的陈平安。 神色极为复杂。 有亲见他星辉灿烈,光耀亿万里山河,却只一瞬便燃烧殆尽的震惊与遗憾。 有亲见他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壮怀激烈,由衷艳羡。 有亲见他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的傲然风骨,深感钦佩。 更多的,则是时光荏苒后,再次山水相逢的神清气爽。 韩萧眼眶微红,嘴角却勾起弧度。 直勾勾盯着陈平安的稚童,眼睛瞪得老大。 果真期望越大失望越大。 尊为玄秦国师,沧澜八极,流云山稷下学宫七十二儒之一的堂堂人仙,呼噜怎能打得这般震天响?! …… 一刻钟,两刻钟…… 不知不觉青衣已是装睡三个时辰。 直从日上三竿装至日薄西山。 有苍蝇落在脸上,搓着小手,极痒。 有蜜蜂趴于掌背,突然落针,极痛。 有麻雀飞过,啪叽一声,污秽之物溅落发间。 饶是如此,陈平安仍未开眼。 韩萧爷孙四条腿即使早就酸麻,依旧不敢出声,唯恐惊扰神仙美梦。 夜幕降临,繁星满天。 鼾声逐渐消弱。 陈平安是真的睡了过去。 九月二十七。 朝阳初升之际。 鼾声又起。 两个时辰后。 陈平安再也装不下去。 睡撑了。 他缓缓睁开眼眸,装模作样伸了个懒腰,惊起数只苍蝇仓惶遁逃。 “呦,这是……” 陈平安看着院门口的韩萧,装作惊喜模样。 回忆了好半晌,也没记起他叫什么。 “陈师,晚辈韩萧,家父与您曾是稷下同窗。” 陈平安恍然,“你是韩非师弟嫡长子。” “我记得我曾抱过你,滋我一身。” 韩萧老脸一红。 “既是故人之后,快进来吧。” 陈平安招招手。 韩萧喜笑颜开。 稚童看着被蚊子叮了满脸包的陈平安,内心轻叹口气,“何必呢……” …… 一刻钟后。 陈平安看着韩萧沧桑面庞,蹙眉道:“你爷孙二人行了三百万里漫漫长路,来此大殷寻我,竟只是为了让我给你孙儿取个名?!” 韩萧补充道:“还有字。” 陈平安将目光移向老人身旁的稚童,他知道老人在打着怎样的小算盘。 韩萧也知道陈平安知道自己在打着怎样的小算盘。 “稷下求学时,血气方刚,满腔躁意,无处发泄。” “生死危机关头,是韩师弟予了我一本《素女经》。” “此恩,与天齐高,与地同厚。” 韩萧立时乐呵得咧开嘴。 因为陈平安这是同意赐名赐字了。 陈平安微微闭眸,准备为稚童想个惊天地泣鬼神的霸道名字。 “该死,脑袋里咋全是《素女经》。” 对于此生阅览的第一本带颜色的文学着作,即使过去一百多年,陈平安仍能倒背如流。 无奈睁眼,环视四周。 却见大黄啃骨头啃的正起劲儿。 陈平安眼神一亮,“你孙儿以后就叫韩香吧。” 韩萧小心翼翼提醒道:“陈师,还有字呢。” 陈平安当机立断。 “太平!” …… 大日渐渐西沉。 陈家庄村口,韩萧凝望远处篱笆院。 稚童则是不断呢喃道:“韩香,字太平……” 许久后,稚童才抬头看向老人,疑惑道:“爷爷,只是为了我之名与字,咱们又何必横跨数百万里之遥?” “稷下学宫不是有那么多大儒吗?” 韩萧目光深邃道:“大儒虽多,却无一人愿为你遮风挡雨。” “这些年来,咱们玄秦二帝相争越来越激烈,爷爷作为户部侍郎,无法置身事外。” “队若站错了,覆巢之下,绝无完卵。” “陈师,便是爷爷为你留的后路。” …… 元灵三年,仲冬,十一月初九。 寒流肆虐,山河一派萧瑟。 一只麻雀于高天疾飞而过。 黑漆漆的鸟眼内,倒映着一座炊烟袅袅的篱笆小院。 院门口,两个年龄相近的小女孩俱是双膝跪地。 陈平安走出正堂,双手插袖。 唤上大黄狗后,将院门落锁,直往学塾方向走去。 身旁放着一大一小两只包裹的女孩,依旧保持跪姿。 另一个身着粗布麻衣的赤脚女孩,则挣扎着爬起身,一瘸一拐追着陈平安而去。 麻雀振翅,飞入崇山峻岭深处。 第55章 星宿期,有缘者现 伏龙镇,高家大院内。 几年前新换的宅子,比之前的小院大数倍,院中有客老大的枣树。 一袭白衣的高见秋,撤掉三尺红台。 到桌前喝口清茶,赤金色的瞳孔,静静远眺天际。 三年前,斩断大殷气运,受到的反噬早已恢复,俱伐罗也重新神降。 没有小徒弟协同表演,独木难支,高见秋无法通过巡演的方式快速积累香火,便只能不断进出伏龙山,猎杀妖魔。 因此通灵,化形,妖丹境的妖魔,他不知杀了多少,甚至四境大妖也杀过几只。 在这样疯狂的猎杀中,高见秋的实力也飞速提升。 看看时间,高见秋出了院子。 不久便来到陈家庄外的树林中。 四座大小不一的坟头前。 高见秋默默地伫立着。 他每隔一段时间,总会来这看看,什么也不说,渐渐地,就成了习惯。 上次来,正值中秋。 三年很短,三年又很长。 物是人非。 高见秋念头一动,系统淡金色光幕立刻拉入视野。 哪吒俱伐罗/神降投影 状态:神明傀儡(肉身魁) 司职:三坛海会(大神) 司控:火焰/雷霆(继承) 神通:三头八臂 境界:星宿-后期 香火:483456 掌控:121314/180000(四级) 【宿主天赋一:三尺红台,构建妖魔投影,模拟斗战,增加掌控度,可进阶。】 【宿主天赋二:神明画押,暂不可用】 神明傀儡的境界,从一境地支,二境天罡,三境地煞,到如今的四境星宿。 所需要的掌控度越来越夸张,提升境界所需的香火值,也越来越高。 地煞三境,掌控度是一、三、六万。 星宿三境,掌控度是六、十二、十八万。 好在每次使用傀儡增加的经验值,也在提升,使用一次,可增加十点掌控度。 一年前进阶星宿期以后,他就找陈平安打过几架。 不操控傀儡的前提下,无论炼气,武道还是妖魔。 六境以下,他都能硬刚。 然而面对金身境后期的陈平安时,则完全不是对手。 但操控神明傀儡,他又能瞬间雄起。 俱伐罗三头八臂的终极斗战形态下,他能和陈平安打得有来有回。 如今高见秋实力提升至星宿后期,他想再去找陈平安切磋切磋。 准备将其暴打一顿。 想到便做,高见秋走出树林。 脚下轻轻一点,一跃百丈。 约莫半刻钟后。 寒流吹得白衣、丝带猎猎。 乌发飞舞间,高见秋落于古道上。 陈家庄就在不远处。 正欲抬脚,眼前系统光幕突兀地出现提示。 【检测到两位有缘者,牵丝门崛起任务,再次开启。】 【天赋:神明画押,可用。】 【有缘者赵颖儿、张雪,当前所在……平安学塾。】 “两位?!” 高见秋讶然。 …… 与此同时。 陈家庄一座黄土小院内,正在熬制糖浆的老头突然抬头,望向村口方向。 “他怎么来了?难道为了她?” “咋会这么巧?” “冥冥注定吗?” 老头一步跨出,岣嵝身形刹那便消失无影踪。 …… 陈家庄,平安学塾。 “从小丘西行百二十步,隔篁竹,闻水声,如鸣佩环,心乐之。” “伐竹取道,下见小潭,水尤清冽。” 朗朗读书声从学堂内飘出。 院门口,张雪与赵颖儿安安静静伏跪于地。 赵颖儿认得张雪。 张雪却不认得赵颖儿。 “姐姐,你跪多少天了?” 赵颖儿询问道。 张雪面色一怔,这还是女孩第一次与她搭话。 “算上今天,共计四十一日。” “我是三十八天。” 赵颖儿微微一笑道:“姐姐多大了?” 张雪道:“八岁。” “哦,咱们同岁呀。姐姐几月生辰?” “七月。” “哦,原来是妹妹呀,姐姐我五月生辰。” 见张雪没有反应,赵颖儿柳叶眉微蹙,“妹妹缘何要拜师陈先生?” 张雪面无表情道:“无可奉告。” “妹妹之前不一直跪在先生篱笆院前吗,怎么今儿跟着姐姐我来学塾了?” “无可奉告。” 赵颖儿依旧在笑,只是两颗眸子冰冷的吓人。 倘若只有一人,则陈平安没有选择。 现在多了一个,且比自己跪得更早。 “我落了下风……” 赵颖儿内心轻语,“国仇家恨,不共戴天。” “我必须成为陈平安的徒儿!” 赵颖儿微微侧眸看向张雪。 “妹妹,你挡路了!” “今夜下了阴曹地府别怨我!” …… 午后的阳光极为明媚。 长时间伏跪导致双膝刺痛,张雪便转跪为盘坐。 见张雪不再跪,赵颖儿也挣扎着爬起身来,弯腰揉捏膝盖。 张雪从包裹里拿出一张葱花烙饼,是从村民处求来的。 思量了一会,张雪将大饼一分为二,将一半递给赵颖儿。 “谢谢妹妹。” 赵颖儿道谢后接过大饼,狼吞虎咽。 吃干抹净后,赵颖儿从包袱内取出水囊。 自个并未喝,反而当先递向张雪。 “妹妹,你先喝。” “谢谢,我有水。” 赵颖儿缩回手,不由翻个白眼。 两个女孩正准备饮水之际,身后忽地响起一声轻笑。 张雪与赵颖儿齐齐扭头。 映入两双眼眸内的,是一个约莫古稀之年,穿着粗布袍的老人。 老人咧嘴一笑,露出几颗黄牙。 张雪与赵颖儿都认得老头。 一个月前,老人来村里卖麦芽糖,之后就没离开,村里称他老黄头。 “黄爷爷,您是来找陈先生的吗?” 赵颖儿询问道。 老黄头摇摇头。 慈眉善目的看着赵颖儿。 微微张嘴。 言出法随。 “小姑娘,且安睡。” 赵颖儿眼神突然变得迷茫,在张雪愕然目光中,身旁的女孩竟头枕包袱,闭上眼眸,呼吸轻微而绵长。 当真睡了过去。 老黄头将视线投向张雪。 张雪两只小手紧紧抱着水葫芦,消瘦身躯猛地一颤,裸露在外的肌肤上,霎时冒出一层鸡皮疙瘩。 老头的眼神太可怕了,张雪只觉两道锋锐刀芒扫过自己灵魂。 自己所经历的一切,甚至于内心所念所想,好似都被对方抽丝剥茧般看透了。 “小丫头,且平静。” 老黄头沧桑话语落下的瞬间。 张雪小脸上流溢的惊恐消散。 “丫头,且跟爷爷走一趟。” 老黄头伸出一只枯瘦手掌。 张雪乖巧握住。 一老一小转身正欲离去。 蓦地。 啪的一声,一只温润如玉的修长手掌搭在老人肩头。 “老黄头,你这是麦芽糖生意不做了,准备改行当拐子?” 老黄头扭头,冲一脸寒意的陈平安嘿嘿一笑。 刹那,陈平安一双重瞳骤然收缩。 仰面而来的,是老黄头竖掌作刀。 在陈平安眼里,老头动作极慢极慢。 可身为人仙的他,竟生不出一丝一毫反抗之心。 眼睁睁看着老黄头的掌刀,轻轻砍在肩膀上。 瞬息之间,高天坠落。 陈平安颀长身形猛然一沉,双膝直将两块青石板砸至粉碎。 “嘿嘿,陈小子,这一掌,就当上次你骂我老头子的惩罚了。” “卖糖的可不是贱业。” “人间太苦,能甜一点,是一点。” 伸出手指,于陈平安额心轻轻一点。 波纹扩散,涟漪起伏。 陈平安重瞳一翻,只剩眼白。 晕了。 老黄头拉着张雪就走,转身便与一人视线迎上。 …… 高见秋并指掐诀,悬空而立。 身后两道金色神轮。 一大一小,正徐徐旋转。 赤金色双瞳俯视着老黄头,面无表情道:“你要带我徒儿去哪?!” 第56章 抢徒弟,你跑太慢 沧澜八极。 中极天云山,有十二仙人洞天。 继远古仙人意志,掌修行界秩序。 天云山仙人定下两大规定: 一,不插手人间事。 二,禁止六境修士参与人间纷争。 高见秋天命不可知,且未到六境,却能为了徒弟之死,而怒斩大殷气运。 再收下身负苍天血的张雪为徒,未来变数更加不可知。 若未来再有变故。 天云仙人必然不会不管,届时只有一个结果。 仙人降临人间。 神明与仙人大战。 到时苦的还是人间,累的还是自己。 所以黄老头想防患于未然,提前将张雪带走,只是高见秋来的太快。 他不得不撤走。 …… 半个时辰后。 平安学塾后竹林。 陈平安仰天躺在石桌上鼾声如雷。 两个女孩平躺于地。 高见秋背负双手,看得仔细。 两个女孩皆身着粗布麻衣赤脚,容貌都很清秀,不过骨龄稍小那个,额头鲜红胎记着实狰狞。 “醒了就别装死。” 石桌上,陈平安缓缓坐起身来,下意识揉了揉酸痛肩膀。 表情错愕道:“我这是怎么了?咋睡在这儿?” “戏匠,你是啥时候来的?” “这两个丫头不是跪在外头吗?怎会躺这儿?” 高见秋看向陈平安,蹙眉道:“你真的什么都记不得?” 陈平安懵逼道:“记得什么?又发生了什么?” 高见秋摇摇头,“没什么。” 陈平安所答不知真假,但仙人庙老黄头的话,高见秋记住了。 …… 一炷香功夫后,学塾下堂。 数十孩童如出笼麻雀,鱼贯飞出。 不一会,陈平安端着两杯茶水来到竹林。 “既然这俩个孩子缠你那么久,为何不收徒?” 高见秋端起茶盏浅酌一口。 “我只想要一个。” 陈平安回道。 “为何?”高见秋有些好奇。 陈平安沉吟了一会,道:“此生我只拜一师,只爱一人,只收一徒。” “你爱之人,是男是女?” “女的。” “活着还是死了?” “活着。” “是否嫁人。” “是。” 看着高见秋微微眯起赤金色的眸子,陈平安气急败坏,“不是你想的那样!” “好好好,我知道,你别恼羞成怒。” 咔嚓一声。 陈平安一掌拍的石桌遍布裂纹,“我啥时候恼羞成怒了?!” “没有,一丁点都没有。” 高见秋正襟危坐,岔开话题道:“老陈,这两个孩子,让我带走一个吧。” 陈平安怔了怔神,询问道:“你想要哪个?” 高见秋反问道:“你呢?” 陈平安指了指额生胎记的女孩,介绍道:“这丫头唤作张雪。” 又指了指另一个,道:“这个叫赵颖儿。” “张雪是个闷葫芦,心里装着太多事,赵颖儿活泼些,却不是没心没肺。” “我……也没想好到底要收哪个。” 高见秋端起茶盏润了润嗓,瞥了陈平安一眼,道:“想好选哪个了吗?” 陈平安点点头,“想好了。” “不过咱们若是选中同一个,那该咋办?” 高见秋云淡风轻道:“简单,猜拳。” 陈平安笑道:“同意。” 说罢前往讲堂,很快拿来两支小楷笔和两张宣纸。 “给。” 将其中纸笔,递给高见秋后。 两人以手掌遮挡纸条,同时落笔。 片刻后 “展示吧。” 陈平安将自个纸条推至石桌中间。 高见秋跟上。 两双眼眸细细一瞅对方纸条。 一模一样。 “无语。” 陈平安翻了个白眼,“开始猜拳吧。” 两人右臂同时藏于身后。 高见秋剑眉紧蹙。 陈平安面色凝重。 “三、二、一,出!” 看着高见秋拳背发白的指节,清晰可见的青色血管,陈平安放声大笑。 “我输了。” 高见秋面容苦涩,道:“古语有言……输者为先。” “所以,老陈,我就不客气了。” 放肆笑声戛然而止。 陈平安只觉眼前一花。 高见秋瞬息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草……” “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 元灵三年,仲冬,十一月初。 双眸中的迷茫渐渐散去。 张雪环视四周。 惊觉自己竟坐在伏龙镇,牌坊下的石墩上。 看着脚边两只包裹,女孩愕然道:“我不是和那个女孩跪在学堂院门前吗?” “什么时候来到这儿的?” 宽阔的青石长街,高高矗立的牌坊,还有鳞次栉比的俨然房舍,俱是沐浴在灿烂夕阳中。 炊烟袅袅间,美得仿若一幅画。 画卷中,或是拄着拐杖,步履蹒跚的老人,或是挎着菜篮子,脚步匆匆的妇人。 或是狩猎归来,拎着野物,满脸喜色的男人,或是抱着一小捆柴火,三五成群,结伴走过小镇牌坊的孩童。 所有人都在动。 唯有女孩一人静默。 画卷看上去格外杂乱。 但不论老人大人还是孩子,都知道自己要去哪儿。 只有女孩不知道。 张雪不想让自己看上去很可怜。 于是便背起一只包裹,再抱起小的。 抬头望了望天,又低头看了看地。 往前看,往后看。 往左看,往右看。 她茫然无措。 人间好大。 人间好小。 大到张雪根本不知道要去哪儿。 小的张雪连第一步都迈不出去。 怔怔出神的女孩忽然感觉被凝视。 于是扭头。 映入眼眸内的,是个白衣少年。 少年静静站在张雪一侧。 张雪心头没来由的一颤。 夕阳西下,白衣素雅。 好帅啊! …… 赤金色的双瞳微微眯起。 高见秋冲女孩招了招手。 张雪愣了愣神,走到面前。 “小姑娘,我是陈平安的好友。”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你为何要拜陈平安为师?” 张雪不假思索道:“我曾听闻陈先生,昔年于大殷帝都一剑开天。” “我想为我弟弟报仇雪恨。” 慕名而来。 原来如此。 流量,果然很重要。 高见秋微微一笑,道:“丫头,既是为了复仇,何不拜我为师?” 张雪皱眉,“你比得过陈先生?” 高见秋沉吟了一会,“年前刚打过,五五开吧。” 年前五五开,而今估计能暴打。 只是没必要说。 张雪再问:“你怕死吗?” 高见秋怔了怔神。 张雪小声道:“所有在乎我的人,娘亲、父亲,还有弟弟,全死了。” 高见秋摇摇头,“我怕的事物极多,却唯独没有死亡。” 寒风刮过,吹乱满头青丝,张雪猛地抬起手掌捂住半边额头。 感受着高见秋毫不掩饰,盯着大片鲜红胎记的目光。 她死死咬着牙齿。 有种被脱光,丢进人堆里的屈辱感。 “真漂亮。” 高见秋笑道。 张雪苍白的脸庞,陡然血红一片。 于大冬天身着粗布麻衣且赤脚的女孩,不知为何大汗淋漓。 两排牙齿几欲咬碎。 看着俯身抱起包裹,准备落荒而逃的张雪。 高见秋轻语道:“真好看呐。” “像晚霞一样。” 砰的一声。 包裹坠地。 一颗小小的、白森森的头骨。 骨碌碌滚出好远。 张雪蹲在地上,双手抱着脑袋。 忽然就泪流满面。 高见秋将头骨捡了回来,放进包裹。 旋即蹲下身,轻声道:“跟我走吧。” “师父带你回家。” “好不好?” 张雪一边低着头,无声地哭。 一边冲高见秋伸出小手。 高见秋一手拎着两个包裹,一手牵着张雪,嘴角肌肉堆砌????号。 “老陈,别怪我,谁让你跑那么慢……” 第57章 仙人忧,苍天之血 陈家庄。 乖巧坐于墙根的赵颖儿,眼中迷茫之色缓缓消散。 “这是……哪儿?” 两颗眼球,倒映着一轮寒月。 赵颖儿目瞪口呆。 这天咋突然就黑了。 打量周遭。 她忽地瞪大眼睛,慌忙爬起身来。 数丈外的老槐下,坐着一袭纤尘不染的陈平安。 “先……先生!” 看着陈平安阴沉如水的脸庞,赵颖儿不由得毛骨悚然。 “你从何处来?” 陈平安面无表情的问道。 赵颖儿老实回答道:“肃州华容县。” 陈平安继续道:“始一进入陈家庄,就到处打听我,目的性很明确啊!” “你个心怀鬼胎的小丫头片子!” 陈平安一双重瞳森然无比。 不寒而栗的赵颖儿双膝一软,扑通一声伏跪于地。 “先生,我娘……我娘被杀了。” “我……我是从江湖邸报上看……看到您曾独身一人,问剑帝都。” “所以……所以才来找您。” 杀气霎时荡然无存。 “原来如此。” 陈平安喃喃。 随即话锋一转,“你认得字?” 赵颖儿点点头,“先生,我曾读过小半年学塾,勉强认得一些简单的。” 陈平安思量了一会,道:“那个人,也就是杀死你娘的凶手,是否强大?” 赵颖儿深吸一口气,“很强!” “再见!” 陈平安起身,拍拍屁股,扭头就走。 “先生……” “先生,等等我呀。” “那个人不强。” “一点也不强!” “先生,信我!” 青石长街上,先生在前,女孩在后。 他逃,她追。 他插翅难飞。 …… 半轮残月,数点寒星。 高家院落中。 “嘎吱~” 推开厢房门,高见秋先将两只包裹放在木桌上,回头说道: “丫头,以后就住这儿吧。” “先休息,明儿见。” 高见秋走出屋子,带上房门。 …… 夜幕笼罩,四野静谧。 天地间寒流肆虐。 伏龙镇夏氏食肆,方桌上灯火如豆。 陈家庄卖麦芽糖的老黄头,哧溜哧溜刨着大碗宽面。 老黄头对面,束着长马尾,头戴素白纸玫瑰,蹲在椅子上喷云吐雾的食肆女掌柜,柳叶眉微蹙道:“你能别发出这种猪吃食的声音吗?” “嘿,习惯了,改不掉。” 老黄头呼噜呼噜将半碗热汤一饮而尽,随即抹了把嘴,“要怪就怪你下面太好吃。” “老淫魔!” 女掌柜狠狠啐了一口。 旋即询问道:“今儿你见到祂了?” 老黄头翻了个白眼,道:“你不明知故问吗?” 女掌柜猛吸一口旱烟,吐出一个大大烟圈,道:“那个身具苍天之血的小丫头,与这座人间有着莫大因果。” “而今苍天之血与天命未知之人相遇,人间从此也不知要堆起多少尸山。” “唉……” 老黄头轻叹一口气,道:“我本意是想将那个小丫头带到这儿,让你收其为徒。” “这座天下,也就只有咱们,才能斩断女孩与人间相连的泼天因果。” “可惜了,若非被姓陈那小子耽搁了一点时间,我就成了。” 女掌柜不解道:“这么久了,师父他们还没算出祂的来历?” 老黄头摇摇头,“我亦不知,或许正如师父说的,祂或许不属这方天地。” 女掌柜忧心道:“为了陈家庄那个孩子,祂斩了整个大殷皇朝的气运,三年死了数千万人。” “若为这个苍天之血,再葬灭一个皇朝气运。” “届时亡灵沸怨喧天,天道意志有缺,后果很严重呐。” 老黄头思虑一番,轻语道:“我已将祂收苍天之血为徒的消息,传给上面了。” “奈何师父和两位师叔还在闭关。” “这几位一次闭关,人间可能就是数百年。” “咱们等不起啊。” 女掌柜愁眉苦脸道:“所以呢,又一次皇朝倾覆?” 老黄头笑了笑,道:“师妹,淡定。” “咱们看着就行,即使天塌下来,也有师父,师叔,他们顶着。” …… 翌日。 清晨。 伏龙镇,高家院落厢房内。 躺在木床上的张雪猛地睁开眼眸,坐起身来。 出了一身冷汗,湿发黏在脸上。 张雪小心翼翼的走出房门。 “嘶。” 倒吸凉气的声音中,女孩死死盯着高见秋赤金色的双瞳,以及身后两道徐徐旋转的神轮。 “不认得了吗?” 高见秋撤掉三尺红台,微笑道:“我是你师父啊。” 张雪咽了两口唾沫,扑通一声,双膝跪地,冲高见秋三叩九拜。 “徒儿张雪,给师父磕头。” 女孩心里,着实难以置信。 眼前这位师父年轻的不像话,而且举手投足间,好似神明。 “不管是人还是神明。” “只要肯教我。” 张雪心头呢喃。 为了给弟弟报仇,女孩愿舍弃一切。 …… 三叩九拜后,张雪起身。 高见秋沉声道:“从今儿起,我即是你师父,你即是我徒儿。” “师父姓高,名见秋,是牵丝戏匠。” “戏匠?” 张雪懵了一下。 不过随即想到,一剑开天的陈平安,还是个教书先生呢。 便赶紧回道:“我姓张,名雪,没有职业。” 高见秋正要说话。 眼前淡金色光幕突然拉进视野。 【天官赐福:检测宿主成功收徒。】 【牵丝门崛起任务……再次开启】 【天赋:神明画押……可用。】 有缘者:张雪 身份:宿主弟子 境界:暂未同步(借用宿主) 掌控度:无 傀儡:无 天赋:苍天之血 “苍天之血?!’ 小徒弟陈真,在牵丝戏方面,有着得天独厚的天赋,若非身死道消,如今,境界绝对能和自己持平。 只是,这苍天之血又是什么玩意? “雪儿,你以后便安心住在这里。” “等会儿去带你见见大师兄。” 大师兄? 张雪惊讶。 原来师父不止忽悠了自己一个。 …… 张雪在熟悉牵丝傀儡的操作方式。 高见秋则通过系统,看到了关于‘苍天之血’的详细介绍。 “小丫头,竟是远古仙人转世?!” 高见秋略感惊讶。 苍天之血乃天生。 这座人间,绝不可能有古仙,因为天道不允许。 至于人间八极之首的天云山,那座仙人庙的所谓仙人,也不过是远古仙人的子嗣后裔。 “小丫头半边额头的鲜红胎记,即是苍天之血外显。” 高见秋喃喃。 苍天之血有两大用处。 其一,长生。 其二,燃血。 长生自不必多说。 燃血比较霸道,燃烧苍天之血,可暂时获得超越自身境界数倍,乃至数十倍的力量。 且战后除了身体短暂虚弱外,不会留下任何后遗症。 “这样的天赋……” “貌似比小徒弟的无双还要猛啊。” 第58章 谈梦想,两个目标 次日,阳光明媚。 高见秋走出房门,就看到张雪在堂屋内练习悬丝傀儡。 苍天之血的天赋暂时看不出来,但是只论领悟能力,这小丫头真的很强。 只是昨日半天时间熟悉,今日已能操控四线傀儡,来来回回,有模有样。 此前蓬头垢面的小丫头,而今白衣白鞋,略微枯黄的发丝,被白色绸带束起长长马尾。 面色由于营养不良,还很粗糙饥黄,但一双眼珠,却格外清澈明亮。 堪称焕然一新。 “真白。” 阳光照在小丫头身上,晃得刺眼。 高见秋冲小丫头招了招手。 张雪乖乖来到师父面前。 她始终不敢直视高见秋。 只因师父,实在是太帅了。 “雪儿,” 高见秋沉吟了一会,询问道:“你有什么……梦想吗?” “梦想?!” 小丫头懵逼。 “就是特别想实现的人生目标。” “除了报仇雪恨,还有啥?” 小丫头思虑了好半晌。 刚想张嘴。 “呖~” 一声清澈,悠扬的鸟鸣传来。 张雪目光不由移向声音源头。 乖乖,好大,好黑。 院落上空恍若流过一片乌云。 “为师叫它狗蛋儿。” 高见秋介绍道:“三年前,于伏龙山狩猎妖魔时逮到的,它非要说自己是什么玄鸟,管它啥鸟,等你有实力后,可以拿它当做代步工具。” 张雪乖巧点头。 “坐。” 师徒二人再次盘膝对坐。 “师父,” 小丫头轻语道:“徒儿今年七岁。” “六岁时父亲为了保护家里的水井,被村长的儿子,用锄头砸烂了脑袋。” “刚七岁时,母亲赶着家中的两匹老马,说去镇上给我们换吃的穿的,只是一去,就再也没回来。” “一家四口,过着过着,就只剩我和弟弟两人,我曾发誓,要将弟弟带大……” 说到这里,小丫头泪眼朦胧,“可是……弟弟也死了。” “入了拒仙城将士们的肚子。” “他们狼吞虎咽,吃得好香好香。” “师父,我的人生目标有两个。” “第一,不论付出怎样的代价,也要为弟弟报仇雪恨。” 张雪咬着银牙,一字一句道:“我要让拒仙城百万将士死绝!” “如果能成功复仇。” “第二个人生目标。” 张雪用衣袖擦去泪水,道:“我要好好活着。” 良久的沉默后。 高见秋擦去徒儿眼角的泪珠。 冲小丫头张开双臂。 张雪微微一怔。 旋即扑进师父怀里。 看着肩膀剧烈颤抖的小人儿。 感受着滚烫泪水于脖颈间滑落。 高见秋紧了紧手臂,柔声道: “丫头,别太压抑。” “大声哭,痛快哭,哭出声来。” 霎时间,撕心裂肺的哭声,响彻院落之中。 …… 中午师徒二人在德阳楼吃了个大餐。 接着高见秋领着张雪在镇上一通采购后,就直接去了陈家庄。 此时陈家小院儿内。 高见秋一指点向张雪额心。 片刻后,收回手掌。 高见秋将一些修行的基础信息,灌入了小丫头脑海: 武道分炼体,搬血,蜕凡,先天,神通,金身,御空,天象……武神九境。 炼气分筑基,融合,还丹,紫府,元神,洞虚,合道,渡劫……飞升九境。 妖魔分通灵,化形,妖丹,大妖,妖将,妖王,妖皇,妖圣……妖神九境。 “雪儿,沧澜大陆的修行方式,都分为三阶九境。” “以武者而论,他们以武入道,锤炼躯壳,搬运气血,褪去凡胎,直达先天,凝练神通,汇聚金身,御空飞行,领悟法相,最后成就武神境。” “此境等同于练气士的飞升境,妖魔的妖神境。” “武者神通境和修士紫府境,皆称为大能;金身和洞虚,则统称为人仙。” “目前来看,六境已是人间绝顶。” “至于人仙之上的御空,天象,为师尚未见过。” 张雪点点头,“师父,徒儿记住了。” “还有。” 高见秋叮嘱道:“咱们牵丝门一脉,以凡人之身,操控神明傀儡战斗,攻伐之力,同境内可谓无敌。” “但若是遇见自己看不透实力的敌人,切记,先保全自身性命,不要逞强,更不要被情绪左右,赶紧回来找师父,师父帮你解决,明白吗?” “师父,徒儿明白。” 小徒弟陈真的陨落,让高见秋至今仍耿耿于怀,所以对二徒弟是几番叮嘱。 “你的悟性,根骨,比你大师兄只强不弱。” “你先学四线控傀,接着八线,等你能悬丝十二线控傀时,师父会为你神明画押……届时你便能拥有攻伐之能。” “总之不要着急。” “打明儿起,除了练习牵丝傀儡,就要跟着陈平安识文断字。” “晚上住在你大师兄家里,等用过午膳再回来。” “谨记,知识的力量绝不比刀剑拳头差。” “要用心学。” 张雪凝声道:“师父教诲,雪儿铭记于心。” 高见秋欣慰道,“好啦,练习吧。” …… 大日渐渐沉落。 陈家庄老槐树下。 坐在木墩上抽着旱烟的老黄头,缓缓抬头望向伏龙镇的方向。 “可算出来了。” “且容我算算。” 收回目光,老黄头掐了掐手指头。 突然咧嘴一笑。 “算到了。” “嘿嘿……村中老井。” …… 天色渐晚。 陈家小院。 “雪儿,好好休息,明日晌午,师父再来接你。” 高见秋说着,从怀里摸出数颗碎银,丢给张雪。 “雪儿,这是晚膳钱。” “大鱼大肉敞开了吃,把自己养得肥肥胖胖的。” “别不舍得花,这玩意儿师父多的是。” “为师走了,明儿见。” “师父,明天见。” 目送师父远去。 张雪推开院门,回了屋。 很快,屋舍亮起昏黄烛光。 晌午采购日用品时,高见秋带张雪吃了一大桌菜肴,她现在还撑得慌。 既然睡不着,索性烧锅热水,将锅碗瓢盆和家具清洗擦拭几遍。 嘎吱声中,张雪推开西厢房门。 虽是堆放杂物的地方,然入眼事物,锄头、斧头、锯子、镰刀、药篓等等,摆放得规规矩矩。 她一眼便看到两根扁担,一长一短。 还有四只水桶,两只大,两只小。 小丫头眼神一亮。 当真是量身定制一样。 拿起短扁担放在肩上试了试,张雪喃喃道:“短了些。” “大师兄也好苦啊。” 第59章 生死劫,皓月萤火 一刻钟后。 张雪借着月色来到村里老井处。 远远的,她就看到墙根处,蹲着一位推着小车的老头。 穿着粗衣草鞋,手持旱烟杆喷云吐雾,正是陈家庄卖麦芽糖的老黄头。 张雪来陈家庄已有四十余日,总能看到老黄头推着小车在村里转悠,算不得陌生人。 “黄爷爷,天黑了,您还不回家吗?” 张雪一边打水,一边询问道。 “唉~” 老黄头轻叹一口气,道:“一座黄土小院,两间破烂瓦房,那不是家,那是睡觉的地方。” 张雪好奇道:“那黄爷爷,您家在哪儿啊?” 老黄头嘿嘿一笑,露出几颗烟熏火燎,东倒西歪的老牙,“爷爷的家,在天上。” 张雪礼貌微笑,只觉得老头吃了被门夹过的核桃。 “哎呦喂,不得了啊!” 老黄头突然撇下小推车,小跑至锁水井旁,两颗浑浊眼珠瞪若铜铃。 “女娃娃,不得了啊不得了。” “你有一道惊世骇俗的血煞之气,从天灵盖喷出,直冲云霄啊。” 看着老黄头满脸凝重神色。 张雪蹙眉道:“黄爷爷您还会看相?” “略懂略懂。” 老黄头蹲在苍雪面前,缓缓伸出四根手指头。 张雪面色一变,赶忙捂紧袖口,“你怎么知道我有四两银子?!” “非也非也。” 老黄头晃了晃四根手指头,沉声道:“女娃娃,你这一生,会经历四次生死劫。” “四次……生死劫?!” 张雪愕然。 老黄头面容肃穆道:“四次生死劫,一次比一次凶险。” “你可能会死在第一次生死劫。” “也有可能是第二次。” “亦或第三次,第四次。” “具体死于哪次,爷爷也不知道。” “但可以肯定的是,某次生死劫,一定会要了你的命。” “而且……第一次生死劫迫在眉睫。” “女娃娃,你要信我!” 张雪慢慢张开嘴巴。 旋即大声叫喊。 “来人呐,救命啊,吃小孩啦!” 老黄头迅捷如风,扛起小推车,眨眼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 月上柳梢。 张雪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 只要一闭眼,便能看到父亲被锄头砸烂的脑袋。 还有弟弟的肢体,在锅中浮沉。 “那日我灌了小雨两小口酒。” “被兵卒们肢解时,小雨应该还未醒酒吧?” “士卒们是否先砍的头?” “如果不是,小雨该有多痛啊!” …… “姐姐,对不起,我是不是很没用呀。” “姐姐,我好想睡觉。” “姐姐,咱们回家好不好呀。” 弟弟的声音,恍若回荡在耳畔。 张雪猛地坐起身子,冲出屋子,冲出院门,直往村头冲去。 约莫两刻钟后,女孩回来了,怀里抱着一坛酒。 从灶屋取了个白瓷碗。 张雪解开红布,倒了满满一碗。 随即端起碗来,仰头一饮而尽。 很快,酒劲上头。 张雪站起身来,摇摇晃晃。 天旋地转间,身体重重摔在床上。 “终于可以……睡觉啦!” 她缓缓闭上眼眸。 眼角涌出两行清泪。 …… 翌日。 巳时三刻许。 天气晴朗,碧空如洗。 平安学塾。 课间休息时间,陈平安躲在后院竹林内,偷摸的翻看阅后能变圣贤的书。 孩子们三五成群,打打闹闹。 张雪蹲在一颗梨树下,拿着一根细枝,于地上写写划划。 脚步声由远而近。 人影将地上‘雨’字遮住。 张雪抬头,映入眼帘的,是赵颖儿那张明艳的小脸。 “张雪妹妹,昨儿个那位帅气的giegie是谁呀?” 张雪低头,继续练字,语气冷漠道:“无可奉告。” 赵颖儿咬牙切齿,举起小拳头,隔着空气狠狠锤了苍雪好几下。 拳头砸下的影子落在地上,张雪看的一清二楚。 “张雪妹妹,我与你无冤无仇吧。” “你为何总对我一副冷冰冰的模样?” 张雪将‘雨’字抹掉,继续练习‘张’字。 声音不掺杂丝毫情感,“无可奉告。” “咯吱~” 赵颖儿满嘴银牙咬得作响。 怒火攻心的女孩儿,猛的上前,一把将张雪推倒在地。 随即身体便压了上去。 躺在地上的张雪,盯着骑在自己身上的赵颖儿,并未反抗。 而是面无表情警告道:“你打不过我。” “谁说我要打你了?” 赵颖儿狡黠一笑。 旋即,在蓝天白云。 在数十双好奇的大眼睛见证下 赵颖儿蓦然俯身。 感受着女孩鼻息,还有柔软的薄唇,张雪两颗眼眸瞪的老大。 “嘿,快来看呐,赵颖儿强吻张雪啦!” 周遭一大群孩子满脸吃瓜的表情。 “糟糕,张雪要怀娃娃啦!” “快去后院竹林请陈先生一观!” 肌肤血红的张雪又羞又恼,骤然发力间,将压在身上的赵颖儿掀翻。 随即爬起身来,呜呜哭着跑出学堂。 “哼……” 赵颖儿得意一笑,“装什么清冷疏离!” 晌午。 陈家小院中。 高见秋躺在竹椅上,午后阳光洒在身上暖洋洋,有些昏昏欲睡。 不多时,脚步声由远而近。 高见秋强撑着抬起眼皮。 看着推开院门,泪眼婆娑的小丫头,微微蹙眉,“谁欺负你了?” 张雪一抽一抽,委屈道:“师……师父,赵……赵颖儿亲我!” 高见秋:“……” “师父,我……我不会怀上娃娃吧?” 高见秋摇摇头,“孕育生命哪有这么简单,想多了。” 张雪狠狠一吸鼻子,咬牙道:“不能便宜了赵颖儿。” “师父,徒儿要亲回来!” 高见秋不答。 只是将没什么茶水的杯子,连同茶叶倒进嘴里,干嚼起来。 …… 伏龙山脚下,翘课的赵颖儿沿着溪流,直往深山处走去。 “师父说过,真正斩去我大殷气运之人,并非陈平安。” “姓陈的顶多算个从犯。” “昨天牵着张雪,送她来陈家庄的白衣少年……” “莫非是她新拜的师父?!” “别家孩子想进学塾,必先为姓陈的奉赠束修礼。” “凭什么张雪不用?” 赵颖儿心思聪慧,略微推理,便得出结论。 “那位白衣少年,与陈平安一定认识。” “可昨儿个明明听那姓陈的骂对方不要脸,是无耻混蛋,那白衣少年竟不敢反驳。” “一轮皓月,会与一只萤火做朋友?” “萤火能斩我大殷气运?” 第60章 风雨近,天道如碗 伏龙镇,高家大院。 张雪悬丝八线操控着傀儡,还有余力和见秋说话。 “师父,你说那尊人偶是大师兄的?他人呢?去哪儿了?” “还有,师父,我怎么发现你老是喜欢看着天空发呆。” 高见秋摸了摸小丫头脑袋,“雪儿,你师兄一直都在,等你有了自保之力……” “届时,你都会知道的。” 夕阳下。 张雪回头。 堂屋内的方桌上。 只有一尊月色傀儡。 银纹白袍,亮银长枪。 她知道,那是师兄的上将军。 …… 夜幕降临。 陈家庄,老槐旁。 篱笆院中,陈平安宛若尸体般瘫在藤椅上。 数丈外,灶屋内黑烟滚滚。 不一会,小脸蛋被熏的乌漆墨黑的赵颖儿,端着菜盘子走了出来。 冲青衣微笑,露出满嘴雪白牙齿。 “师父,用晚膳啦。” 半刻钟后。 “师父,菜快凉透啦。” 又半刻钟后。 “师父,你是不是嫌弃我?” “你若嫌恶我,直说便是,天地之大,颖儿何处不可去。” 看着泫然欲泣,楚楚可怜的女孩,陈平安无可奈何。 长叹一口气,从藤椅上站起。 正堂内。 师徒二人盘膝对坐,中间放着小矮桌,桌上两碗清汤寡水的白米粥。 “师父,我应该是水放多了。” 赵颖儿羞赧道:“灶屋还有小半锅呢。” 陈平安面无表情道:“你有没有想过,是米放少了。” “哎呀。” 赵颖儿拍拍脑瓜,“我咋没想到呢!” 陈平安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不是水放多,也不是米放少,是你缺心眼。” 赵颖儿:“……” 陈平安拿起筷子,瞅了瞅白瓷盘中散发焦糊味黑黢黢的事物。 “这是啥菜?” 赵颖儿洋洋得意道:“这是娘亲教我的宫保鸡丁,是宫廷名菜。” 陈平安夹起一粒,“炭丁看到了,黑的很正宗,鸡丁呢?” “哎呀,师父您快吃嘛,徒儿也是第一次下厨呢。” 陈平安:“……” …… 元灵三年,仲冬。 十一月十七,大殷肃州边境线,拒仙城。 旭日东升之际,伴随悠长嘎吱声,拒仙城北城门开了一线。 身着紫金道袍的国师赵无极,负着双手,向远方牧野平原走去。 辽阔平原泾渭分明。 一半赤地,一半雪地。 大殷这边,阳光明媚。 云梦那边,狂风暴雪。 仿佛美人面庞,半面枯,半面荣。 泾渭线上,伫立着一位身着白衣,手持折扇的青年。 眉若远山,眸似灿星。 正是云梦皇朝国师,雨化衣。 雨化衣身后放着一张矮桌,桌上搁着一坛酒,还有两个白瓷碗。 “三月不见,师兄安好否?” 雨化衣笑意盈盈,冲赵无极拱拱手。 “关你屁事。” 赵无极没好气道。 “一颗道心惹尽尘埃,怪不得师兄老的这么快。” “请。” 大殷、云梦两大皇朝国师,亦是师兄弟的二人于案桌盘膝对坐。 雨化衣扯开红布倒酒,赵无极则伸出枯瘦手掌,轻轻抓起一把雪。 “我大殷百姓,已三年未见过雪了。” 将雪放进白瓷碗内。 洁白的雪迅速消融于酒。 赵无极端起酒碗一口干光。 “好清冽!” 咂了咂嘴,赵无极抽出插在腰间的旱烟杆,吧嗒吧嗒抽了起来。 “师弟,我已经等了三个月,如果天云山仙人仍然迟迟不来,待明年开春,师兄想将拒仙城南北城门大开,让我大殷北方十五省百姓,进入你云梦。” 赵无极补充道:“不是避难,而是成为你云梦百姓。” 雨化衣蹙眉道:“将自家韭菜偷割予敌国,大殷将再无你容身之地。” “你会被大殷士族戳着脊梁骨咒骂,会如丧家之犬般,被元灵帝撵走。” “最重要的一点,名声坏了,这座天下再无你施展抱负的平台,沧澜大陆十大皇朝,无数小国,避你如避瘟疫。” “千夫所指,师兄,三思啊。” 赵无极抓起一把雪塞进嘴里,“我已经深思熟虑过了。” “你云梦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而我大殷山河破碎,饿殍遍野。” “师弟,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你碗里的水放了糖,师兄碗里的放了砒霜。” “你不知道砒霜什么味,师兄却知道糖很甜。” 寒风吹乱满头银发,赵无极眸光沧桑道:“师弟,你根本无法想象那是怎样的惨剧。” “逃荒灾民形成的人龙,比横贯夜空的银河还要长。” “他们扒光沿途每一棵树的树皮,煮掉每一根能食用的草。” “我曾亲眼见过被开膛破肚的灾民,胃里、肠子里,装满了土。” “我曾亲眼见过灾民捧着人头,啃食吸吮。” 赵无极轻语,“总归有人要活下去。” “名声臭了也就臭了。” “我一人能换得数千万,乃至数亿条性命。” 赵无极咧嘴一笑,“血赚!” 看着师兄洒脱而笑,雨化衣神情不由一怔。 恍惚间,像是看到了当年刚出天渊阁,那位长身玉立,意气风发,誓要为万世开太平的少年郎。 少年老了,可理想历经风霜雪雨,依然年轻如新。 “师兄,我答应你。” 雨化衣倒满酒,师兄二人举起瓷碗,俱是一饮而尽。 将两只空碗再次倒满,雨化衣询问道:“师兄,斩去你大殷气运之人,应是两尊人仙吧。” “你说天云山的仙人对此事件,会是怎样一个态度?” 赵无极轻轻吐出一字,“杀!” 雨化衣惊愕道:“当真?!” 赵无极缓缓伸出一根手指,在雨化衣不解目光中,轻轻弹了一下白瓷碗碗沿。 清脆的咔咔声中,瓷碗立时迸开条条裂纹。 清冽酒水,于碗中缓缓溢散。 “师弟,这只白瓷碗即是天道。” “森罗万象即是酒水。” “那两尊人仙强斩我大殷气运,即是逆天而行。” “天道应该落了刀,可不知为何,没能斩杀那两人。” “大殷失了气运,所以旱灾频发。” “所有死于旱灾的苍生,不论人族还是蜉蝣,这份泼天血债,都会算到那两人头上。” “这份血债不偿,则亡灵怨念沸喧。” “则天道亦如这只遍布裂纹的瓷碗。” “所引发的后果,即是阴阳混淆,人间大乱。” “天云山仙人替天行道,必须让那两尊人仙血债血偿。” “瓷碗裂纹才会被修复。” 雨化衣恍然。 “原来如此。” 第61章 仙人至,长风落霜 大殷、云梦边界。 赵无极微醺的起身,正欲告辞。 忽地,神色一凛,抬头望向北方。 雨化衣也感应到了什么,回头凝望天际尽头。 伴随着两声嘹亮鸟唳,两头玄鸟宛若两道匹练,于云梦风雪深处疾飞而来。 “仙人临凡!” 赵无极眉眼蕴着喜意。 两只玄鸟于长空盘旋了两圈,旋即俯冲而下。 刹那狂风猎猎,卷起千堆雪。 刮得赵无极与雨化衣,发丝飞扬。 待两只玄鸟落地,收起洁白的翅膀,狂风骤然停消。 “好大!” 看着两只五米来高的玄鸟,雨化衣不由惊叹。 两只玄鸟驮着两个人。 一男一女。 两人俱是身背青铜剑匣,身着宽松白袍,袍后上书两个龙飞凤舞的大字,鲜艳如血,是为‘天云’。 少年约莫十七八岁,剑眉星目,额心一道猩红胎记,如开天眼。 女子约莫双十年华,清冷傲然。 左边脸颊上,艳丽胎记恍若一簇燃烧的火焰。 “在下天渊阁外门弟子,大殷国师赵无极,见过两位仙人。” 赵无极恭敬拱手。 “在下天渊阁外门弟子,云梦国师雨化衣,见过两位仙人。” 雨化衣微微俯身抱拳。 少年面无表情道:“天云山金光洞,长风。” “这位是我师姐,落霜。” “你二人,可曾于大殷、云梦寻到送信玄鸟的踪迹?” 师兄弟二人摇摇头。 赵无极询问道:“长风仙人,你,亦或这两只玄鸟,与那只送信的玄鸟间,没有建立神识桥梁吗?” 长风仙人冷冰冰道:“它给弄塌了。” 赵无极:“……” 雨化衣:“……” 拒仙城北城墙上,天云山二仙,长风、落霜骑于两只玄鸟背上。 两人口中俱是念念有词。 赵无极与雨化衣站在数丈外,小声交流。 “师兄,二仙为你大殷山河注入天云山气运,需得付出怎样的代价?” 雨化衣好奇道。 沉吟了一会,赵无极回道:“为二仙铸神像,入太庙,享我大殷子民香火。” 雨化衣剑眉微皱,“香火之力?!” 赵无极点点头,“金条、银锭、美酒、美人、名望、权力等等人间凡俗之物,压根入不得仙人法眼。” “也唯有香火之力,方可令仙人眼红心热。” “师父曾言,香火除了能延长寿元以外,战斗中还可引燃敌人。” 雨化衣惊诧道:“引燃敌人?!” 赵星河解释道:“凡众生皆沉溺于因果之海,沦陷于情欲之沼。” “你可以这样理解,香火为焰,因果情欲为易燃柴木。” “但凡被香火之焰,引燃因果情欲之人,莫说凡夫俗子,饶是一人敌国的人仙,也会被活活烧死。” “肉身、三魂、七魄、意识等等,俱会灰飞烟灭。” “最可怕的是,即使零星一点香火之焰溅于己身,也会瞬间引燃全身。” “不将己身因果情欲焚烧殆尽,香火之焰绝不会熄灭。” “而普天之下,也就只有替天行道的天云山仙人,才可凝聚并操纵香火之力。” 雨化衣喉结蠕动,听得心惊肉跳。 “师弟……” 瞥了一眼沉思的雨化衣,赵无极警告道:“仙凡有别,仙人神像进入太庙,会将皇朝气运真龙压的抬不起头。” 雨化衣询问道:“会有怎样的后果?” “具体的师兄也不甚清楚,但……” 赵无极轻语道:“气运真龙骨断筋折,则帝子皇子不降世,则明君晚年昏聩,则暴君荒淫,庙堂动荡,国将不国。” “我大殷局势,无异饮鸩止渴。” “两位仙人神像,要于太庙享甲子香火。” “撑过一甲子,一切好说。” “撑不过,皇朝灭亡。” 雨化衣瞳孔微缩,赶忙掐灭拉拢仙人作靠山的小心思。 …… “大知闲闲,小知间间。大言炎炎,小言詹詹。其寐也魂交,其觉也形开,与接为构,日以星斗……” 随着两位仙人颂念。 天地间忽然响起隆隆轰鸣声。 “来了!” 赵无极与雨化衣北望。 却见天际尽头,一头长也不知多少里的气运白龙滚滚而来。 白龙横戈于牧野平原上空,一会儿变幻为巍峨山岳,一会儿变幻为奔腾江河。 有时化龙,飞腾于青冥之上,有时化凤,翱翔于四海之间。 玄鸟背上,长风神情肃穆,一指指向大殷山河,沉喝道:“去!” 气运凤凰双翅一展,犹如垂天之云。 先是扶摇直上,旋即南冲而下。 “呼!” 遥望远去的气运白凤,两位仙人俱是长吐胸中浊气。 “两位,在下即刻赶回大殷,寻能工巧匠,铸仙人神像。” 感受着大殷地脉稳固,赵无极苍老面庞上涌现一抹难得的血色。 冲长风、落霜躬身一拜。 “不急。” 长风居高临下俯视雨化衣,沉声道:“回往云梦后,还请命人继续找寻玄鸟踪迹。” “雨某晓得。” “两位仙人,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告辞。” 雨化衣抱了抱拳,脚尖轻轻一点,跃下巍巍城墙,迅速远去。 两仙一人收回目光。 流火询问道:“你大殷中州在何方?” 洛星河回道:“西南。” “翼州呢?” “东方。” 长风看向清冷的落霜,“师姐,先解决哪边?” 落霜略微思量,看向赵无极,道:“你确定斩去你大殷气运之人,是两尊人仙?” 赵无极凝声道:“确实,一位唤作陈平安,另一位身份信息不知。” “我曾多次施神现之术,可以显现陈平安,却显不出另一人。” “陈平安?!” 长风惊讶道:“沧澜八极,流云山稷下学宫,七十二儒之一的陈平安?” 赵无极点头,“陈平安只能算是从旁协助,真正斩去我大殷气运之人,是另一位。”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人应与陈平安一样,皆隐居于我大殷洛州府,伏龙山脉深处,一座唤作伏龙的小镇。” 沉吟了一小会,落霜决断道:“先去翼州。” 赵无极疑惑道:“敢问仙人,我大殷翼州……有什么?” 长风漠然道:“一位唤作张骄的妖道,趁你大殷山河动荡之际,创立了一个叫做太平门的教派。” “此妖道专以活人炼丹,死于其手的无辜性命,已有数万人。” “天道降念,令天云山灭杀此人。” 原来如此。 赵无极深感震撼。 身为大殷国师,赵无极只是听说过太平门,却压根不知此教派暗地里竟以活人炼丹。 而天云山,距大殷数千万里之遥。 “也不知仙人是怎样与天道交流的?” “天道又长什么样……” 第62章 火旺山,道爷成了 伏龙镇,陈家庄。 恰逢午膳时辰,数十位孩子欢喜雀跃着跑出学堂院门。 穿着雪白素衣的张雪落在最后。 刚出院门,她的身子突然一僵。 缓缓抬起小脑袋。 长空之上雾霭霭的,不见烈阳。 寒流中,充斥着冰冷水汽。 张雪眼眶忽地通红。 “爹,娘,小雨,你们看见了吗……” “要下雪了!” 约莫一刻钟后。 村内古道上,张雪边走,边仰头。 任由鹅毛大雪落在脸上,身上。 这场雪,她等了好久好久。 大殷的百姓,也等了好久好久。 “呃?!” 骤然间,寒风消散。 纷纷扬扬的雪花凝在半空。 惊疑不定间,张雪停下脚步。 远处戏雪玩闹的几个稚童,一动也不动,犹如几尊僵硬石像。 整座村庄内没有一缕风,再听不到一丝声音。 仿佛……一幅画! 张雪刹那毛骨悚然。 迈开腿脚,往伏龙镇方向疯跑而去。 “啪啪啪” 偌大的村庄,唯有张雪的脚步声。 老人、大人、小孩,皆僵立不动,有些面庞上还保持着见到雪的欣喜笑容。 那笑意落入张雪眼中。 直令她头皮发麻。 “到底……发生了什么?!” 风、雪、人。 一切有形与无形之物皆尽入了画。 张雪看到一位满脸皱纹的老人仰头望天,几片洁白雪花镶在面部沟壑里,正待消融。 张雪看到村里的李婶儿,双手持铜盆,保持着泼水的姿势,半盆水凝在半空,白气氤氲。 “啪啪啪” 张雪不寒而栗,越跑越快。 仿佛一只惊弓的鸟儿,沿途撞碎凝在半空的无数雪花。 “怦怦怦” 她的心脏激烈跳着动,这时,村口的老槐映入眼帘。 张雪脚步一僵,双眸瞪若铜铃。 老槐树下,村里卖麦芽糖的老黄头,正坐在木墩上吞云吐雾。 “女娃娃,爷爷等你许久了。” 许是抽烟抽的口干舌燥,老黄头冲张雪嘿嘿一笑,“女娃娃,葫芦里还有水吗?” 张雪满眼惊恐,紧紧抓住系在腰畔的小葫芦。 “没……没了!” “无碍。” 老黄头慈眉善目道:“雪也能解渴。” 当着张雪的面,老黄头长长吐出一口胸中浊气。 旋即猛地一吸。 刹那,雪如银龙,悉归巢穴。 老头只一口便吃尽满天地的清白。 “啧啧。” 咂吧了两下嘴,老黄头望向张雪,“女娃娃,第一次生死劫将至。” 死死盯着老黄头两颗宛若黑洞的眼眸,张雪扭头直往学堂方向疾跑而去。 “女娃娃,可千万别忘了你的四次生死劫啊!” 目送小丫头跑远,老黄头将旱烟杆烟锅朝下,于石墩上磕了磕。 “咚咚咚” 其音沉闷,仿佛大地心跳。 三息之后,村庄生机勃发。 雪落、风起、人动。 …… 大殷翼州,太行山脉极深处。 一座唤作火旺的大山,被掏的好似蜂巢。 火旺山千百穴口中的某一穴入口处。 穿着粗布麻衫,唤作李虎的赤脚少年,抬头望着纷纷扬扬飘落而下的雪。 “爹、娘,下雪了。” 面黄肌瘦的少年伸出手掌。 雪花落于掌间迅速消融,凉冰冰。 收回手掌,少年轻轻舔舐掌中雪水。 “铛。” 悠扬钟声回荡崇山峻岭间。 少年身影消失在穴口处。 …… 火旺山内,曲径幽折,仿佛一座迷宫。 李虎先行来到‘捣药窟’。 洞窟内,成百上千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少年少女,俱是怀抱石罐。 有人从搁在身侧的陶罐内抓出一条条挣扎扭曲的毒蛇,有人抓出蟾蜍、蜈蚣,有人抓出壁虎、蝎子。 将五毒放进石罐内,少年少女们拿起捣药杵,高高举起,重重落下。 瞬间血肉飞溅。 也有人捣的是各种颜色的石头,比如李虎。 有的石头漆黑如墨,有的猩红如血,有的苍翠欲滴。 一个时辰后。 李虎被分配到‘仙虫洞’。 他怀抱药罐,罐中盛满色彩斑斓的药粉,来自五毒与各类药石的糅杂。 仙虫洞内,地上摆满了密密麻麻,约莫三尺高的陶罐。 李虎揭开陶罐盖子,映入眼帘的,是大半罐黏糊糊的黑色虫子。 他于药罐内抓了满满一大把药粉,洒进陶罐内。 大半罐虫子立时疯狂蠕动。 仙虫洞内,如李虎一样的少年,还有二三百。 又一个时辰后。 李虎来到‘灵植府’。 此处洞窟相比于捣药窟与仙虫洞要大上很多。 地上摆了约莫两千有余口的大瓮。 搬开瓮盖,浓烈的腐臭味扑面而来。 李虎面无表情,早已用嘴呼吸。 瓮内蜷缩着寸丝不挂的少女。 少女被砍下双臂双腿,以银水灌耳,烧穿耳膜,以银针刺瞎双眼,封闭视觉。 李虎伸出手指,轻轻戳下少女额头。 昏昏欲睡的少女立刻张大嘴巴。 李虎便揭开陶罐盖子。 从陶罐内捏出一条剧烈挣扎的黑色虫子,放进少女口中。 少女牙齿狠狠一咬。 黑虫爆浆。 囫囵吞下。 喂着少女连吃数条虫子后,李虎盖上瓮盖,走向下一口。 …… “铛铛铛” 连续三声钟鸣,响彻整座火旺山。 李虎等一百来少年,两两一组,抬着数十口大瓮进入‘飞仙洞’。 飞仙洞内,矗立着一座仿佛小山般的青铜丹炉。 炉下,烈火熊熊。 炉前,盘坐着一位身着血袍,眸光阴鸷的老道。 老道唤作张骄,乃太平门掌教。 “吉时已到,开炉炼丹!” 张骄一声令下,李虎等少年立刻搬开瓮盖。 “上清紫霞虚皇前,太上大道玉晨君。闲居蕊珠作七言,散化五形变万神……” 念念有词间,张骄袖袍一挥。 数十口大瓮内,数十位药人缓缓漂浮而出,直飘至青铜丹炉上方。 “落!” 老道沉喝。 数十人药立时如饺子下锅。 “啊~” 撕心裂肺的凄厉惨叫声此起彼伏,吓得李虎等少年毛骨悚然。 “若得三宫存玄丹,太一流珠安昆仑。重重楼阁十二环,自高自下皆真人……” 随着张骄不断颂念,巨大丹炉内慢慢散发出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味。 “哈哈哈,道爷我成了!” “飞仙丹终于炼成了!” “元神境,道爷我来了!” 张骄高亢,疯癫的声音,震得洞窟碎石簌簌。 第63章 留仙纸,古仙人皮 狂风暴雪中,大山之巅。 衣袍猎猎,乌发乱舞。 长风、落霜二仙,还有赵无极,皆是望着对面巍然矗立的火旺山。 蜂巢似的大山,其千百穴口内不断喷涌滚滚黑烟,恍惚间像是听到无尽冤魂肝肠寸断的凄厉哭嚎。 “师姐。” 长风看向落霜。 “动手吧。” 落霜轻语道。 “好。” 长风解下身后剑匣,将贴于缝隙处的符箓小心翼翼撕下。 咔嚓。 剑匣被掀开。 映入赵无极眼帘的,是柄普普通通,约莫三尺长的木剑。 木剑严重腐烂,似乎轻轻触之,便会化作屑粉。 长风面色凝重,缓慢握住木剑剑柄。 随即起身往前数步,面向数百丈外的火旺山。 赵无极于心不忍道:“长风仙人,山里还有数十万我大殷无辜百姓呢。” 长风面无表情道:“天道曰,论迹不论心。” 握着木剑的右臂慢慢举起。 长风声音冷冽。 “寰宇众生,太虚万象,顺天者昌,逆天者亡!” 风雪中,长风落剑。 木剑剑尖,轻轻击在身前地面上。 一息。 两息。 三息。 …… 赵无极:“……” 没有声若雷霆的轰鸣,也没有惊天动地的能量宣泄。 天地间的风雪忽然一滞。 赵无极只听得轻微的咔嚓声。 眨眼前,还巍巍屹立的火旺山。 眨眼后,竟湮灭的无影无踪。 苍茫大地上,一座深渊直直劈向遥远的天际尽头处。 长风转身看向瞠目结舌的赵无极, 淡然道:“我金光洞的古仙器,一剑一渊。” “斩得人仙否?” 赵无极喉结蠕动,咽下一口口水。 艰难回道:“斩得!” …… …… 元灵三年,仲冬。 十一月十八。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大殷子民渴求了近三年的第一场雪,落得山河皆白。 清晨,穿着粗布棉袄的老黄头,推着装麦芽糖的小车走出土院墙。 毗邻的陈家院落内,恰巧走出一身素白的张雪。 “女娃娃,莫要忘了四次生死劫啊。” 老黄头笑盈盈喊道。 张雪清瘦的身子微微一颤,拔腿便往学塾方向跑去。 长长的马尾,于寒风中恣意飞舞,恍若黑色瀑布。 “嘿,这发量若让姓韩的见着,还不得艳羡的垂涎三千尺。” 嘎吱嘎吱声中,老黄头踩着积雪,慢慢走远。 …… 半个时辰后。 伏龙镇北街,铁匠铺。 铁匠铺后院的屋檐下,穿着短衫短裤的铁匠韩涵坐在小板凳上。 一手持铜镜,一手从矮桌上的白瓷碗里抓出生姜片,贴在锃光瓦亮的头皮上狠狠摩擦。 “嘿嘿。” 一道猥琐笑声,忽地落入耳中。 韩涵神色如常,一边擦姜,一边漠然道:“你敢笑出第二声,老子便敢撕烂你的嘴。” 脚下踩着独轮车,在墙头露出脑袋的老黄头赶忙捂嘴。 “找我什么事?” 韩涵面无表情道。 老黄头微微眯起浑浊眸子,答非所问道:“地是块好地,咋就不长庄稼呢?” “谁说不长?” 韩涵放下铜镜,拍了拍裤裆。 “这儿茂的很,你想看看吗?” 老黄头连连摆手,“别别,辣眼。” “姓黄的,你这就有点侮辱人了!” 韩涵面色阴沉如水。 老黄头则乐呵的仿佛一尊弥勒。 “小韩呀,别恼羞成怒嘛,我只是在阐述事实而已。” “事实不就是用来说的嘛。” 韩涵缓缓站起一米五的粗矮身子,眸光阴森道:“姓黄的,今儿不把你旳屎粑粑打出来,老子跟你姓!” “好了好了,不闹了。” 老黄头正色道:“我来找你有两件事。” “有屁,就放。” 老黄头沉声道:“仙君闭关后,天云山大小事宜,都仙后处理。” “我想让你上禀仙后,让她降旨。” 韩涵皱眉,“你要仙旨作甚?” 老黄头提醒:“不是我要,是你要。” “道门是道门,天云山是天云山。” “我只在道门呼风唤雨,人家仙后可不鸟我。” 韩涵目光如炬,将字一个一个往外咬,“我是在问你,要仙旨作甚?!” “唉~” 老黄头轻叹一口气,解释道:“祂又收了一个徒弟,你应该知道吧?” 韩涵点点头。 老黄头忧虑道:“那个女娃娃,这一生会历经四次生死劫,一次比一次凶险。” “她会身死道消于某次生死劫。” “陈家庄的小虎头身死,祂强斩一国山河气运。” “逆天而行,却安然无恙。” “这座人间的天道已如瓷瓶般迸出裂纹。” “女娃娃注定要死,且与陈家小子死于凡俗不同,她会死于大人物之手。” “这座人间的大人物。” “天大的大人物。” 老黄头掏出麦芽糖,狠狠往嘴里塞了一把。 “祂不是人仙,天云山因规则,无法随意对人仙以下出手,可我上次见到,他的实力貌似比人仙……更强了。” “强大的实力,护短的性格,神秘莫测的身份,” “你想想,届时的祂,还不得把人间掀个底朝天。” 韩涵疑惑道:“我还是不懂,这和你所言与仙旨有半根毛的关系。” “嘿嘿。” 老黄头阴恻恻笑道:“你只管讨仙旨就行,届时你会知道我要做甚。” 韩涵翻了个白眼,询问道:“不是两件事吗,第二件是啥?” …… 十一月十九,清晨。 大殷中州,洛州府下辖凤来县。 风很小,雪很大。 长风,落霜,赵无极三人,骑在玄鸟上,俯瞰凤来县。 长风惊讶道:“那位不知身份信息的人仙,斩断大殷气运,竟扛住天道落刀……” “倒是有几分真本事。” 赵无极听得一愣一愣。 寒风吹起两位仙人白袍猎猎。 脸颊胎记恍若燃烧火焰的落霜解下身后古剑匣。 当着赵无极的面,女子小心翼翼揭下缝隙处的符箓。 咔嚓声中,匣盖被掀开。 映入赵无极眼帘的,是几张洁白如雪的宣纸。 纸上压着一根纤细骨笔。 长风介绍道:“纸是留仙纸,是用剥下来的古仙人皮制作而成。” “至于骨笔,是我金光洞三件古仙器之一。” 古仙人皮! 三件古仙器! 赵无极不由口干舌燥。 他曾经也有一件古仙器,是从天渊阁带出来的。 可惜,徒与器皆失。 赵无极坚信爱徒温凝,是被陈平安所杀。 戮神剑,亦被姓陈的拿走。 第64章 透杀机,远古之战 “紫清上皇太道君,太玄太和侠侍端。化生万物使我仙,飞升十天驾玉轮……” 念念有词间,落霜宽袖一挥。 浑白如玉的骨笔与一张洗仙纸,于青铜剑匣内漂浮而出,悬在半空。 笔尖朝下的骨笔凝了一会,在赵无极惊愕目光中,笔身竟渗出鲜艳粘稠的血。 “养子玉树令可壮,至道不烦无旁午……” 随着落霜颂念,骨笔竟于洗仙纸上笔走龙蛇。 “虚无自然道之固,物有自然道不烦……” 约莫一刻钟后。 落霜吐出最后一字,缓缓伸出纤长素手。 用尽血墨,重又新白的骨笔倒飞而回。 落霜轻轻握住,放回古剑匣内。 两仙一人,来到悬空的留仙纸前。 却见宣纸上赫然画着一位约莫十七八岁的白衣少年。 身形欣长,乌发如瀑。 被那淡漠的赤金色瞳孔凝视,赵无极不由毛骨悚然,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 “赵道友,凡被阴阳生死笔画于留仙纸上的众生。” “不论山石草木,还是飞禽走兽,不论凡夫俗子,还是人仙。” 长风淡然一笑,“生杀予夺,尽在我师姐一念之间。” 人仙! 生杀予夺?! 赵无极震骇。 …… 伏龙镇,高家大院。 几日风雪未停,学塾便放了假。 张雪未待在陈家庄,而是在镇上跟着师父练习悬丝控傀之法。 “雪儿,你如今已然能悬丝十六线,牵丝戏这行,也算入了门。” 高见秋来到堂屋门前,望着徒弟熟练的操控着牵丝傀儡,很是欣慰。 张雪无论是悟性,还是天赋,都要比已身损的大徒弟强不少,这个结果也他喜闻乐见的。 徒弟自身实力提升越快,越强,就越安全。 “师父,我能进行神明画押了吗?” 高见秋正要开口,身躯一怔。 赤金瞳孔,骤然紧缩。 被强烈危机感笼罩的高见秋,环视四周。 除了趴在屋檐下睡觉的大黑鸟,再无别物。 蓦地。 高见秋眼睛微眯,向着门口走去。 院门外,卖糖的老黄头,单手推着小车,一手持旱烟杆,吞云吐雾。 从天飘落的雪花凝在半空。 连一丝风都没有。 老黄头默默盯着院门口,一大一小,两个皆是雪白的身影。 “当真俊俏。” 目光在高见秋身上游弋。 老黄头叹道:“远古年间,应该是千万年前吧,沧澜大陆本土的仙与未知世界的神大战……” “将近三万年的战争,导致沧澜灵机崩碎,古仙灭绝。” “直至十万年前,沧澜大陆溃散的灵机才开始复苏……” “一千三百年前,达到巅峰!” “沧澜八极之首的天云山,有十二洞天,古仙后裔最多,话语权最盛,更因组建仙宫,维持人间秩序,被天道所钟。” “而仙宫从成立之初,便立下两条规定…… “一是,妖魔不得成道,二是,人仙不得干涉人间。” 哒哒哒的脚步声,由远而近。 老黄头赶忙闭嘴。 看着粗布棉袄的老黄头,高见秋赤金色双瞳一片淡漠,“人仙不得干涉人间,这个能理解,不允妖魔成道是何故?” “嘿嘿~” 老黄头咧嘴一笑,微微颔首道:“冕下此前多次显圣,受到不少百姓信仰供奉。” 高见秋不发一言,只是盯着老黄头。 装模作样轻咳两声,老黄头道:“妖魔欲成大道,也需香火……” “另外,冕下应该感觉到了,天云山两个小鬼,企图凭借古仙器之威,湮灭冕下。” “唉~” 老黄头轻叹一口气,“只是他们不知冕下实力,” 高见秋漠然道:“看得出来,你很闲。” “嘿嘿。” 老黄头猥琐一笑,“冕下还请放心,我忽悠打铁的傻光头,去阻击那俩小鬼了。” “咱们很快还会再见的。” 望着渐行渐远的老黄头,高见秋脸色莫名。 天云山仙人为何寻自己麻烦,高见秋心知肚明。 毕竟强斩了一国气运。 只是这老黄头什么身份? 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老黄头猜到他的来历,高见秋并不意外,本身他也从未想过隐藏。 至于他操控的华夏天庭神明,是否与沧澜古仙的灭绝有关,他不清楚。 他能操控神明傀儡不假,却无法得知神明记忆。 不过想归想,当下还是给雪儿进行神明画押,先让其拥有自保之力为重。 “徒儿,你有喜欢的傀儡吗?” …… 大殷中州。 洛州府,凤来县。 长风指着留仙纸上的白衣少年,道:“以仙血引燃留仙纸,此纸被烧为灰烬的同时,画中人亦会灰飞烟灭。” “不论身处何方,即使陆地神仙,也得烟消云散。” “连三魂、七魄、意识等等,也绝难逃脱。” “连轮回转世的机会都没有。” 寥寥几言,听得赵无极头皮发麻。 不愧仙人,这神鬼莫测的杀人手段,未免也太可怕了。 “先杀此罪魁祸首,然后前往陈家庄。” “听说陈平安已修得十个本命字。” “且将他十字全部打碎,以示惩戒。” 长风寒声道:“凡于天道不敬忤逆者,凡于众生漠视屠戮者,都应受到制裁!” 雪地上,落霜盘膝而坐,双手掐诀,正在唤醒仙血。 长风犹在喋喋不休。 赵无极则是凝视留仙纸上的少年。 “啊!” 突然,一声惊叫,刺透风雪。 长风狠狠一个激灵。 盘坐闭眸的落霜亦是微微蹙眉。 “你是不是有病?” 被吓了一大跳的长风,冷冷盯着惊慌失措的赵无极。 “他……他……” 满眼惊恐的大殷国师,伸出轻颤不已的手掌,指着悬空的留仙纸,“他……他的眼睛在动,他在看我!” 长风将目光投向留仙纸。 洁白如新的宣纸上,画中少年栩栩如生。 长风手指,轻轻摩挲少年淡漠冰冷的赤金双瞳。 “哪里会动了?” “你是不是老眼昏花?” 赵无极抹了一把额上冷汗,心有余悸道:“或许……确实是眼花了~” 约莫一刻钟后。 落霜缓缓睁开双眼。 此刻女人半边脸颊上的胎记,鲜艳刺眼的恍若一团燃烧的血,散发丝丝缕缕古老而可怕的气机,直令赵无极心惊肉跳。 站起身来,落霜伸出一根葱白玉指,于胎记上轻轻一抹。 玉指指尖,赫然萦绕着一簇血火。 滚滚热浪消融白雪,长风与落霜无碍,可赵无极却感觉裸露在外的肌肤灼痛不已,甚至于连发丝都在扭曲,散发隐隐烧焦味。 仿佛一盆太阳泼在身上。 落霜莲步轻移,来到留仙纸前。 指尖那簇仙血之火,靠近宣纸一角。 忽地。 纤长玉指一僵,她扭头望向身后。 长风和赵无极神色一怔,先后回头。 三丈外的风雪中,静静矗立着一位背负双手的光头。 冰天雪地中,男人却穿着短衫短裤,脚上还踩着两只草鞋。 身材矮而粗,绝不过一米五。 可面对天云山两位仙人,还有大殷国师,光头男人却面色平静。 如山岳巍峨。 如沧海辽阔。 第65章 光头猛,杀劫将起 “你们知道祂是谁吗?” 望着突兀出现的光头。 二仙一人,有些懵。 不等他们答话,光头就继续道:“你们是在找死。” 赵无极下意识倒退两步,躲在二仙身后。 落霜长眸寒光烁烁,指尖血火轰的一声,熊熊燃烧。 “你是谁?” 长风前跨一步,肩膀轻抖。 嘭的一声闷响,身后古剑匣落于雪地,被长风单掌压住。 “我是谁?” 光头面无表情道:“我就是个打铁的。” 二仙一人既惊诧又疑惑。 惊诧于这光头竟能无声无息靠近。 疑惑于这光头到底想要干嘛。 长风微微侧身,指了指悬空留仙纸上的白衣少年, 沉声道:“我不管他是谁。” “我只知,他强斩了一朝气运。” “我只知因此而死的众生数以亿计。” “血债累累,天道不容。” “他必须死!” 咔嚓一声,古剑匣开了一条缝隙。 古仙器木剑入手。 长风眸光阴沉道:“你若强阻,即是与天道为敌。” “你也得死!” 寒风呼啸。 雪势愈急。 赵无极再退数步。 双手掌心一片湿润。 漠然看着杀机森然的白袍少年,光头冷淡道:“要动手就麻利些,我还得赶回去吃姓黄的酒呢。” “自作孽,” 长风高高举起手臂,一字一字道:“不可活!” 霎时,木剑迅速落下。 剑尖与雪地碰触的瞬间,赵无极一颗心猛地提到嗓子眼。 一息过去了。 十息过去了。 一分钟过去了。 没有一剑成渊的恐怖湮灭场景。 四野静谧,唯有呜咽风声。 赵无极一脸懵逼之色。 落霜樱唇微启,不敢置信。 长风将木剑横在身前,低头愕然。 金光洞三大古仙器之首的日曜剑,竟然……失效了?! “该我了……” 云淡风轻的声音中,光头左手依旧负在身后。 布满老茧的右手伸到身前,轻轻握拳。 旋即猛然轰出。 瞬间汹涌磅礴的狂猎劲风,恍若一片天砸在身上。 那张画着白衣少年的悬空留仙纸,立时被拳风刮碎。 那簇于落霜指尖剧烈燃烧的仙血焰火,刹那被拳风刮熄。 小寒时节的人间。 天地竟响起阵阵奔雷声。 拳风停消。 光头冷漠道:“回去告诉你们金光洞洞主,这座人间的天道裂纹,会有人以己身功德修补好。” “祂……不是你们能理解的存在。” “切记,你们凝视深渊的同时,深渊也在凝视你们。” 言罢,光头转身离去。 一步之下,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震骇的表情凝在二仙一人三张脸庞上,久久不散。 天穹之下。 一半天空雪云密布。 一半天空湛蓝如洗。 …… 元灵四年,二月。 春天到了,万物复苏。 崇山峻岭间,溪涧旁。 素白衣裳,遍布斑斑血迹,束着马尾的小丫头,附身捧起清冽的溪水解渴。 身侧,立着三米高的月色身影。 银纹白袍,亮银长枪。 …… 半个时辰后。 伏龙镇,北街。 张雪神情一怔。 整个凛冬不见的师父,此时正站在门前眺望着万里晴空。 “师父!” 三步并作一步,张雪快速来到高见秋身边,抱住她半边身子。 高见秋低头垂眸,细细打量。 半年前的小丫头,青丝枯黄毛躁,半年后已是乌黑柔亮。 半年前粗糙发黄的脸庞,半年后白皙细腻的犹如羊脂玉。 再看向眼前光幕,信息则更加惊人。 【有缘者:张雪】 【身份:宿主弟子】 【境界:天罡-初期(借用宿主)】 【掌控度:23456/30000(紫)】 【傀儡:赵云/步战】 【天赋一:长生,寿命悠长】 【天赋二:燃血,进入无双割草状态,可爆发十倍战力。】 半年前,张雪进行了神明画押。 为使小丫头尽快掌控和提升自身实力,便让其进入伏龙山,通过猎杀妖魔快速成长。 “只顾猎杀妖魔,可想过师父?” “当然想啦。” 小丫头露出满嘴雪白牙齿,一双桃花眸眯成两轮月牙儿。 …… 阳光明媚,天清气朗。 漫山遍野的桃花全开了,极为惹眼。 高见秋和徒弟,两人并排坐在石桌前,吃着糕点,喝着果茶。 “师父,大师兄的上将军很厉害!” “我决定就用祂了。” “对了师父,你不是说等我有实力了,就告诉我大师兄去哪儿了吗?” 高见秋伸出修长手掌。 伫立在两丈外,三米高的月色身影,‘嗖’的一声,化作尺许长,落入他手中。 凝视手中的上将军傀儡,高见秋轻语道:“死了。” “你大师兄身死已有四年。” 张雪错愕。 沉默了一小会,才轻声询问道:“师父,大师兄咋死的?” 高见秋目光幽幽道:“被人毒死的。” “脏腑消融,死的极痛苦。” 张雪两只小手猛地握成拳头,“师父,我要给大师兄报仇!” 高见秋揉了揉小丫头脑袋。 “不用,你背负的已经够多了。” “你大师兄的仇,师父已经报了。” “雪儿,” 高见秋道:“你长留村的村民,而今还在村落中吗?” 小丫头摇摇头,“不在了,早都逃荒去了。” “应该……要被饿死很多人。” 吸了吸鼻子,小丫头转移话题道:“师父,我去年见你老是不断的练习控傀之法。” “今儿咋不练了?” 高见秋赤金色瞳孔微眯道:“想你大师兄了。” “雪儿,走,去看看你大师兄。” …… 风和日丽。 陈家庄老槐树下聚集着一支外来商队。 商队领头人是位约莫四十来年岁的憨厚男人。 不断扯着嗓子高喊道:“收兽皮、兽骨、药材喽,可予钱,可换物。” 村民们或是拎着药材,或是抱着各类兽皮,或是换些茶叶、粗盐等日常所需。 老槐树阴面,赵颖儿将几张兔皮交给商队领头人。 憨厚男人先是递了几粒碎银,随后又从衣袖里摸出两张卷成圆筒状的宣纸。 “小姐,纸上两人,乃国师亲笔作画。” “一个草鞋光头,一个白衣少年。” “请小姐务必查清两人身份” “另外,国师叮嘱,即使您身为陈平安这位人仙的徒儿,也要离那草鞋光头远些。” “至于白衣少年,则是真正斩去咱们大殷气运的罪魁祸首。” 赵颖儿拉开第一张宣纸,细长柳叶眉微微一皱。 “这不是铁匠铺的光头吗?!” “这死光头莫非比姓陈的还要可怕?” 继续拉开第二张。 赵颖儿水灵灵的杏眼一眨不眨,一眼一眼,看得仔细。 “认得吗小姐?” “有些熟悉,等我确认一下。” “黄叔,回去告诉师父,我一定会将这人挖出来。” …… 一个时辰后,商队离开清平镇。 于庄内各处晃悠了一圈的赵颖儿,重又回到老槐树下,买了几颗麦芽糖。 “这杀千刀的究竟藏哪儿去了?” 恶狠狠的嚼碎口中糖果。 赵颖儿转身的一瞬,神色不由一怔。 宣纸上的白衣少年,恰巧牵着张雪小手,走过老槐。 “哈哈哈!”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赵颖儿死死盯着白衣少年远去的背影,“杀人真凶,我找到你了!” 望着欢喜雀跃跑远的女孩,坐在木墩上的老黄头轻叹一口气。 “又是一劫起,人头滚滚落!” 第66章 病易诊,心魔难医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陈家庄西南侧,桃花林。 高见秋摘下两枝桃花,放在小徒弟母亲,以及赵兰儿墓碑前。 清平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高见秋指了指墓碑,轻语道:“你大师兄的娘亲周止晴,还有他邻家姐姐赵兰儿……” “两人都是很好很好的女人。” 张雪一边为两座坟包除草,一边呢喃道:“止晴,兰儿,都好听。” 半个时辰后。 师徒二人回到庄上的陈家小院。 “师父,您想吃啥?” “随便。” “哦。” 张雪去灶屋生火烧水做饭。 高见秋则是推开正屋房门。 走进屋子,高见秋眉头不由微蹙。 空气中有丝丝缕缕酒香气,还有淡淡胭脂香味。 他的目光投向木床。 被子叠作四方块,褥子平整不见丝毫褶皱。 高见秋来到床边,缓缓蹲下身子,于床下拉出个包裹。 打开包裹,映入眼帘的,是一颗小小的、白森森的头骨。 还有一瓶酒,一个巴掌大的胭脂盒。 高见秋拿起酒瓶摇了摇,扯去红布嗅了嗅。 半瓶烧刀子,酒香味浓烈。 将包裹复原,推回床底,高见秋坐在床沿,眸光闪烁。 “雪儿。” 高见秋冲外头唤了一声。 张雪很快跑进正屋,“咋啦师父?” “你过来。” 待张雪走到近前,高见秋突然伸出一根手指,点在她莹白额心。 小丫头眼眸一闭,身子软进高见秋怀里。 将徒儿放到床上,高见秋用衣袖轻轻擦拭女孩眼周,很快得到两颗熊猫眼。 “这是有多久没睡过一个安稳觉了?” 睡梦中的小丫头,眉毛紧皱,两只小手死死抓着褥子。 才几分钟便出一身冷汗,小脸煞白。 也不知梦到了什么。 因为怕自己担心,所以才用脂粉覆去黑眼圈。 因为睡不着,所以夜夜饮酒。 或许不是睡不着,而是害怕睡着。 冰凉手掌,覆在丫头额上。 高见秋慢慢合上赤金双瞳。 …… 比黑暗更深沉的心海。 张雪的心海。 一个约莫五六岁的稚童,尸首分离。 小小尸身抱着头颅,断颈处鲜血汩汩。 怀中头颅严重腐烂,粘稠尸水与碎肉簌簌往下落。 于心海荡漾起一圈圈涟漪。 “姐姐,你过得很好嘛。” 头颅两排森然牙齿碰撞,咬出一字又一字。 “你有师父疼爱,能坐在窗明几净的讲堂里识文断字,夫子与同学们都喜欢你。” “你吃得饱,穿得暖,住着大屋子。” “姐姐,你好幸福呀……” 张雪跪在稚童面前,轻轻抽泣。 “姐姐,如果当初不是你冥顽不灵,誓死也要守护咱家私井之水,爹爹就不会被村长打死。” “姐姐,我曾不止一次乞求你带我回家,你为何不答应?” “为何铁了心要拉着我一直往北走?” “姐姐,我死的好惨!那群兵卒用斧头活生生砍下我的脑袋!” “他们将我肢解,将我烹煮,将我吃掉!” “这一切都怨你!” 稚童声音怨恨无比,咬牙切齿道:“村民们说得对,你就是个天煞孤星!” “你克死了爹爹,克走了娘,也克死了我!” “你就不该出生在这个人世间!” “姐姐,算我求你了!” “你快些去死吧!” 张雪抱着脑袋,泪如雨下。 …… 收回手掌,高见秋找来一块干净巾布,擦去徒儿满脸冷汗。 随后走出屋舍。 站在屋檐下远眺。 赤金色眼眸内映着蓝天白云。 身疾易治,心病难医。 高见秋能想到的唯一解决办法,便是将丫头过往记忆全部封印。 如此,便可不被梦魇心魔折磨。 可如此,便对吗? …… 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 元灵四年,六月盛夏。 清晨。 陈家庄,老槐前。 赵颖儿手持镰刀,背着药篓,走出房间。 堂屋内,鼾声如雷。 她不禁心头诅咒道:“咋不把你给睡死……” 来到狗窝旁摸了摸忧郁的大黄,清风拂面间,赵颖儿推开院门,沿着古道东行而去。 一直走到晌午,赵颖儿才停下脚步。 距离陈家庄极远的一处河流。 河畔树荫下,一位身着紫金道袍的老道盘膝而坐。 “师父。” 赵颖儿甜甜一笑。 “颖儿,为师等你许久了。” 老道慈眉善目。 …… 一刻钟后。 赵颖儿将赵无极于帝都带来的名贵糕点,吃得干干净净。 “那个姓陈的真该死!” 赵颖儿咬牙切齿道:“什么狗屁人仙,又懒又馋。” “衣裳全让我洗,不让用皂角粉,还得洗的干干净净。” “不能用棒槌,必须得手搓,说是怕我打坏衣裳。” “不能用热水,必须得凉水,说是怕把绸衣泡皱。” “天天逼着我进山给他打兔子,抓野鸡,逼着我做饭喂狗,逼着我熟读四书五经。” “师父,你是不知道,姓陈的王八蛋已经好些天没去学塾了。” “天天都是我再给那群小屁孩讲课。” “他娘的,大晚上不睡,就看他那些色情艳书,日上三竿不起,每次都得求爷爷告奶奶,说尽好话才肯下床用膳。” “只要饭菜不合口味就给我甩脸子。” “师父,徒儿好苦!” 赵颖儿泪眼汪汪。 赵无极好一通安抚,才将女孩哄好。 擦去泪水,赵颖儿正襟危坐道:“师父,那两个人徒儿寻到了。” “一个唤作韩涵,是陈家庄铁匠铺的掌柜。” “另一个不知姓名,并未居于庄内,而是隐居镇伏龙镇某处。” “师父,你绝想不到,那位白衣少年,竟是张雪师父。” 赵无极愣了愣神,“谁是张雪?” 赵颖儿伸出粉嫩舌尖,舔了舔嘴唇,道:“师父还记得去年咱们将抵拒仙城时,遇见的那对姐弟吗?” “师父还将自己的酒葫芦扔了出去。” 赵无极恍然,“那个被兵卒带回拒仙城,后来被放走的小丫头?” 赵颖儿点头,“就是她。” “呵呵,有趣……” 赵无极混浊眼眸微微眯起。 “师父,我曾不止一次推演,张雪究竟为何要来伏龙镇。” 赵无极微微一笑,“推演到了?” 张雪轻点臻首,“师父,去年咱们第一次遇到张雪时,她背着弟弟。” “可后来,那男娃娃不见了。” “如果徒儿没猜错的话,男娃娃应该是被拒仙城兵卒们给架锅烹食了。” “而张雪,想要报仇雪恨。” 赵颖儿眼神明亮道:“师父抵达拒仙城后,徒儿曾多次听到兵卒们谈论……当年陈平安问剑大殷帝都。” “他们谈论师父与姓陈的之间,到底隔着几座山。” “徒儿猜想,张雪正是听闻兵卒们交谈,才选择从肃州,来到中州,进入伏龙山脉,欲拜陈平安为师。” “习得武道修为,回拒仙城复仇。” “可不知为何,最后竟成了那白衣少年的徒儿。” 赵无极听得认真,不禁冲赵颖儿竖起大拇指。 “很好,众生为棋子……” “我家颖儿有作棋手之资。” 赵颖儿顿时羞赧。 第67章 施毒计,大周天境 风吹森海,蝉鸣恼人。 河水粼粼,阵风有些湿热。 赵颖儿看着垂眸沉思的赵无极,好奇道:“师父,您在想啥呢?” 赵无极沉声道:“颖儿,你或许不知,大半年前,天云山两位仙人欲以莫测术法,杀死那位白衣少年。” “斩碎咱们大殷气运的罪魁祸首。” 赵颖儿不解道:“可那杀人真凶活得好好的……” “师父,为啥会失败呢?” 赵无极苦涩一笑,“因为那位草鞋光头。” 赵颖儿诧异,“不就是个臭打铁的吗?” 赵无极哭笑不得,“我之所以让你黄叔特意叮嘱你,离那光头远些,是因为……他很强!” “比天云山降下的那俩仙人,强得多得多。” 赵颖儿惊愕了好一会,才询问道:“师父,那光头为啥要阻止天云山的仙人杀那位白衣少年?” 赵无极摇摇头,“为师也不知。” “陈家庄藏龙卧虎,太可怕,师父甚至不敢进去。” 赵颖儿不甘道:“杀人真凶明明近在咫尺,难道国仇家恨报之不得吗?!” 赵无极轻语道:“颖儿,为师有一计。” “师父准备用一枚棋子,挑拨白衣少年与天云山水火不容,不死不休。” 赵颖儿心思聪慧道:“张雪……” 赵无极颔首,“天云山有十二洞天福地。” “大半年前那两位仙人,长风、落霜所在的金光洞,不过十二洞天最末尾。” “还有那位号称沧澜第一的天云山仙君,据传是从远古活下来的一尊古仙。” “师父不信,举天云山群仙之力,抹不平一座小村庄!” 赵无极解下腰间酒葫芦,猛猛灌了一大口烈酒。 “颖儿,师父没用,莫说白衣少年,就连陈平安一只手都敌之不过。” “仅凭咱们师徒二人,莫言这辈子,下辈子,十辈子,也绝难报此仇。” “唯有用此歹毒诡计!” 赵颖儿于心不忍道:“可师父,张雪是无辜的啊?” “无辜?!” 赵无极声音陡然拔高,“你娘为了让你活下去,自愿成为菜人,被屠夫利刃肢解而死,被众分食之。” “你娘无不无辜?!” “你爹为了让你活下去,将仅有的半壶水喂了你,自己则活活渴死。” “你爹无不无辜?!” “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那数以亿计被渴死、被饿死,吃观音土被撑死的老人、男人、女人、小孩。” “饿殍遍野,尸骨堆积而起,比山岳还巍峨,扔进大壑,能将沧海填满。” “他们无不无辜?!” 沉默良久后,赵颖儿轻声道:“师父,我能做些什么?” 赵无极欣慰一笑,“等。” “等?” 赵颖儿愕然。 赵无极将计策娓娓道来,“等那个唤作张雪的丫头独自走出伏龙山脉。” “届时,师父会举全大殷武道之力,将之虐杀而死。” “如果那白衣少年忍作缩头乌龟,咱们也算出一口恶气。” “如果他之怒火焚天,定会大开杀戒。” “说不定会再斩咱们大殷气运。” “抛开天道落刀不谈,白衣少年再次逆天而行之举,无异在打天云山的脸。” “天云山忍不了,也不能忍。” “忍了,沧澜八极之首的威信便一落千丈,仙宫的威信会不复存在,人间将会变得难以管理。” “忍了,失宠天道,则扶摇直上九万里的天云山气运,必江河日下。” “则仙人难长生久视,会身死道消。” …… 日薄西山之际。 采挖了满满一篓草药的赵颖儿,沿着河畔往回走。 她抬眸望向西边。 晚霞极绚烂,恍若血在燃烧。 不知怎地。 她觉得特像张雪半边额头上的胎记。 女孩眯眼呢喃道:“妹妹,此生一定要老死于伏龙镇……” “千万千万别出去啊!” …… 元灵四年,七月。 朝阳初升之际。 高见秋走院落内的树荫下,盘膝而坐。 身旁站着俱伐罗神明傀儡。 屋檐下是天云山丢失的玄鸟。 一只高见秋称作狗蛋儿的大黑鸟。 他神思微动,金色光幕浮现眼帘,上面是最近更新的信息。 【哪吒俱伐罗/神降投影】 状态:神明傀儡(肉身魁) 司职:三坛海会(大神) 司控:火焰/雷霆(继承) 神通:三头八臂 境界:大周天-初期 香火:86100 掌控:187363/270000(五级) 【天赋一:三尺红台,构建妖魔投影,模拟斗战,增加掌控度,可进阶。】 【天赋二:神明画押,已启用】 神明傀儡的境界与沧澜修士不同。 一境地支,二境天罡,三境地煞,四境星宿,五境大周天,六境混元…… “五境的实力,掌控度也更新至五级……之前四境,是四级。” “看来六境时,就是六级。” “四年时间,才从地煞提升至周天初期,修行的速度越来越慢,而境界提升所需的香火值也越来越多。” “还得继续凝聚香火信仰才行。” 高见秋三个月前进入神明五境,也就是大周天境。 而今的他,无需操控神明傀儡,便能硬刚陈平安,凭借模拟斗战,以及猎杀妖魔,沉淀百万次的战斗经验。 他甚至能够压制陈平安。 至于他操控俱伐罗神明傀儡。 呵呵。 陈平安会躲得比兔子都快。 这时。 一阵急促脚步声由远而近。 “师父师父……” 张雪手攥着一张邸报,跑到高见秋身前,气喘吁吁。 “没去学塾吗?” 张雪摇摇头,晃了晃邸报,道:“师父,大殷与云梦签订了不战之约。” “十年之内,云梦皇朝与大殷皇朝不会开启国战。” “师父,” 张雪抹去额头汗珠,“云梦觊觎大殷久矣,不战之约一过,云梦肯定会进攻拒仙城。” 高见秋明白,徒儿之所以急迫,是因为两大皇朝一旦开战,她的那些仇人,那些兵卒,便要死于战场。 仇人都没了,找谁报仇雪恨去? 血仇不报,则心魔一辈子如影随形。 “师父,打今儿起,我便不去学塾了。” “我要继续提升上将军的熟练度……” “练吧,实力越强越好!” …… 张雪很快进入练习状态。 高见秋见状,便回了屋内。 “我能感到未知的恶意……” 半人高的铜镜内。 倒映他一身白衣。 赤金色双眸,冰冷淡漠。 身后三道巨大金色神轮,层叠环扣。 徐徐转动之时。 空间都在扭曲。 第68章 戮仙吗?将出伏龙 光阴似骏马加鞭。 日月如落花流水。 春去秋来,斗转星移。 不知不觉,三年过去了。 …… 元灵七年,仲冬。 十一月二十七,北风如刀。 “狗蛋儿,再飞高些!” 青冥之下,黑色玄鸟亮翅。 恍若一道黑电划过长空。 玄鸟背上,少女一身素白,白绸束起的马尾,迎着寒风恣意飘舞。 唇红齿白的脸庞上,鲜红艳丽的胎记,犹如晚霞般美丽。 寒风刮的白衣猎猎,山河于身下飞速倒退。 玄鸟有时扶摇直上,似是要驮着少女飞仙而去。 有时俯冲而下,宛若黑石陨落九天。 半个时辰后。 一人一鸟如剑。 于长空斜斜刺向伏龙镇。 …… 高家院落中。 正屋内,盘膝而坐的高见秋,缓缓睁开双眼。 “还差一点……” 望着在眼前悬停的残剑,有些可惜。 三年来,除了提升俱伐罗神明掌控度,更多的时间,他都用来炼化眼前的戮神残剑。 随着炼化程度不断提高,时至今日,他已然明白,戮神剑并不简单。 “非铜非铁亦非钢,曾在须弥山下藏。不用阴阳颠倒炼,岂无水火淬锋芒……” “戮神……戮仙……呵呵,有意思!” 高见秋手掌一挥,戮神残剑消失无踪。 虽未完全炼化,但收摄已经无碍。 坐起身子,伸了个懒腰。 四肢百骸,传出噼里啪啦的脆响声。 出门望向房檐下,不见蠢鹤踪迹。 “这死丫头……” 走出屋门,抚了抚略有褶皱的衣裳,高见秋背负双手,向着前院走去。 前院中。 玄鸟狗蛋儿金鸡独立,颀长脖颈流在地上,昏昏欲睡。 “狗蛋,再飞一回吧……” “师父在闭关,没时间管咱们。” 张雪趴在狗蛋身上,搂着它长长的脖子,不愿下来。 骤然。 狗蛋神色一凛,努力睁开双眼。 张雪亦是惊慌失措,手忙脚乱间,暴力掰开狗蛋鸟喙,将一只手臂插了进去。 “狗蛋儿,不要,放开我!” “别这样,我还要修炼!” “让师父知道了,又得罚我倒栽葱!” 前院入口处,高见秋面无表情,看着徒弟拙劣演技。 “呀,师父,您出关啦!” “快救救徒儿,你看狗蛋儿,又咬着徒儿手臂不松口,非逼着要载我上天!” …… 两个时辰后。 高见秋放下手中茶盏,瞥了一眼正在倒立的少女,冷着脸训斥道:“你个死丫头,说过多少次了,那头傻鸟异常嗜睡。” “今儿能载你上天,明天保不准就会将你扔下来。” 一直保持倒立姿势的张雪,已经眼冒金星。 “师父,我错了……” “只此九十九次,下不为例。” “师父您真好。” 针扎一样刺痛的双臂一软,张雪直接摔瘫在地。 “师父。” “说。” “我昨儿梦到爹了,他一个人好孤独,好凄苦。” 张雪爬起身来,一路跪走到高见秋身旁。 “师父,四年了,徒儿想回家一趟。” “将小雨头骨,葬进张家祖坟。” 张雪轻语道:“小雨托梦说过,要求葬在父母身边。” 高见秋眼神闪烁,有种莫名的烦躁。 却还是面色平静道:“正好为师还要闭关,替我给你父亲上柱香。” 少女试探性问道:“师父,徒儿能骑着狗蛋儿……” “滚!” “好的,师父再见!” …… 十一月二十八,旭日东升之际。 一身素白的张雪推开院门。 身后是尺高的木箱,右肩挎着包裹。 天高云淡。 刚走出北街小巷,踏上青石街道,迎头便碰上位年龄相仿的少女。 少女着翠绿襦裙,两颗杏眼水灵灵。 正是陈平安的徒儿,赵颖儿。 “雪妹妹,你这是……要去哪儿?!” 看着满脸好奇之色的赵颖儿,张雪沉吟稍许,方才开口,“我要回一趟家。” “回家?!” 赵颖儿不确定道:“肃州?” 张雪点了点头。 赵颖儿神色黯然道:“说起来咱俩都是肃州人。” “不知不觉,来伏龙镇已四年。” “我曾不止一次告诉师父,我想回家看看,可小镇距肃州万里迢迢。” “如今世道险恶,师父怕我路上遭遇不测,一直不同意。” 赵颖儿看了看张雪。 “妹妹,要不你等我几天,学塾马上放年假了。” “带姐姐一起回去。” 张雪询问道:“你家在哪儿?” 赵颖儿回道:“肃州金潼府下辖静泷县。” 苍雪惊讶道:“我家肃州省,仓来县,落霞镇……” “仓来县就紧挨着静泷县。” 赵颖儿亦是诧异,“好巧!” 张雪笑了笑,道:“学塾啥时候放年假?” “今儿十一月二十八,怎么也得腊月吧。” 赵颖儿道:“我师父已经好些年未去过学塾了,现在姐姐才是夫子。” 略微思量,赵颖儿道:“腊八节之前吧,就腊月初七。” “妹妹你看怎样?” 将近十天。 看着赵颖儿亮晶晶的眼睛,张雪拒绝的话就在嘴边。 …… 与张雪告别后。 赵颖儿并未立刻前往学塾,而是走进镇上一家名为‘修缘’的杂货店。 店铺内售卖药材、兽皮,还有许许多多惟妙惟肖的泥偶物件,包括字帖书画等。 “姑娘,要买什么?” 掌柜的约莫五十来年岁,看上去憨厚敦实。 赵颖儿从货架上拿起一个活灵活现的兔子彩绘泥偶,一边细看,一边轻声道:“黄叔,用飞鸽传书师父。” “那位斩碎咱们大殷气运的白衣少年,他的徒儿张雪腊月初七出伏龙。” “甭管是在伏龙镇外的洛州府动手,还是等抵达肃州金潼府。” “总之,你要尽快!” 掌柜的微微颔首,面色凝重道:“十枚铜钱。” 嘭的一声响,赵颖儿将兔偶扔回货架。 吐槽道:“一文不值!” 待赵颖儿离开,男人立马走进后院。 一刻钟后。 一只信鸽冲天而去。 …… 腊月初三。 中州省一隅。 夕阳沉沦,晚霞似血。 波光粼粼的河畔,站着一位约莫十七八岁的少年。 他的双眼泛着灰白。 右手拄着一根木棍,左边腰间悬佩一柄无鞘铁剑。 甚至算不得剑。 不过三尺铁条罢了。 薄薄铁条两侧被磨的雪亮,一头缠着厚厚粗布条,便算作剑柄。 没人知道少年为何站在那儿。 是在看夕阳,还是在看山水。 或许是在等人。 寒风乍起,卷着凛冬刺骨的寒意,拂过少年单薄的衫衣。 乌发飞舞间,少年缓缓转身。 原来他是在等风。 少年抬脚,正欲追风而去。 一阵清晰脚步声突兀响起。 白茫茫的视线内,少年只看到一个模糊的雄健轮廓。 来人而立之年,与少年一样,身着粗布麻衣。 两只大而厚的粗糙手掌布满老茧。 男人腰间悬佩一柄刀。 一柄很普通却也很罕见的刀。 柳叶刀,乃大殷军刀。 男人声音浑厚道:“我叫季阳,是一名捉刀人。” 少年面无表情道:“我叫初一,我的剑叫十五。” “我是一名剑客,也是一名杀手。” 男人道:“你杀了望陇县郭家公子,官府正在通缉你。” “活捉,百两纹银,死人,二十两。” 少年好奇道:“你是想挣一百两,还是二十两?” 男人回道:“一百两。” 少年建议道:“二十两好挣些。” 男人道:“我娘子患了肺痨,二十两不够。” 少年轻叹道:“可惜。” 男人蹙眉:“什么意思?” 少年:“你无法活捉我,更不可能杀死我。” 男人:“你很自信。” 少年笑了笑,拍了拍自己身侧,又指了指男人腰侧。 “我的剑和风一样轻。” “你的刀却如山一样重。” 男人:“你的剑没有我的刀快。” 少年讶然,“为何?” 男人咧嘴一笑,“因为娘子还在等我回家。” 少年沉默。 许久后。 少年问道:“你在看什么?” 男人回道:“晚霞。” 少年:“好看吗?” 男人:“好看,像火在烧血。” “你呢?你在听什么?” 少年:“听风。” 男人:“好听吗?” 少年:“好听,像我娘在哼唱。” 男人皱眉:“你有家?” 少年摇头:“没有。” 男人轻舒一口气,“那就好。” 少年:“如果我有家,你会怎样?” 男人:“我会将赏银分你娘一半。” 少年:“你可真是个好人呐。” 男人问道:“你的眼睛是怎么瞎得?” 少年回道:“天生的,没瞎,在阳光下勉强能看清模糊轮廓。” 男人提醒道:“天快黑了。” 少年手掌抚上剑柄,轻声道:“还会亮的。” 鲜艳粘稠的晚霞,恍若血在流淌。 少年轻握剑柄,面色平静。 男人紧握刀柄,神情凝重。 天地间唯有呜咽风声,与肃杀之气。 刀剑即将出鞘的电光火石之间。 又是一道脚步声由远而近。 少年微微侧耳聆听。 男人扭头望去。 古道上缓缓走来一位背负双手,微微佝偻着背脊的花甲老人。 满头白发的老人,穿着一件浆洗到发白的破旧道袍。 看了看少年,又看了看男人,老头那张被岁月冲刷出条条沟壑的脸庞上,绽放一丝笑意。 “紧赶慢赶,可算赶上了。” 男人皱眉,询问道:“你是谁?” 老头微笑道:“老夫王梁。” 指了指少年,“此行为你而来。” 少年耸了耸肩,“我可真抢手。” 言罢后退几步,“你们两个先商量吧。” 男人盯着老头,沉声道:“古语有云,先来后到。” 老头笑盈盈道:“古语有云,有德者居之。” 男人:“我家娘子患了肺痨。” 老头:“山上小道观,老夫与稚徒相依为命。” “年关将近,我曾答应过徒儿,要为他买身新衣裳,买一柄好剑,除夕夜包顿猪肉大葱馅饺子。” 男人:“古语有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老头:“古语有云,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少年:“……” 第69章 满江湖,万川归海 残月。 寒星。 冷风。 剑客、刀客、老人,还有篝火。 少年闭眸,聆听风声。 男人怒视老人。 老人眯眼看火。 “真无聊。” 老人打了个哈欠,“也不知长庚睡了没有……” 男人轻声道:“秀宁肯定没睡。” 老人询问道:“秀宁是你娘子?” 男人点头:“李秀宁,好听吧?” 老人笑了笑,道:“好听,比我徒儿李长庚也就差个十万八千里吧。” 少年插话道:“真好。” 男人好奇道:“啥意思?” 少年指了指男人,“你有娘子。” 又指了指老人,“你有徒儿。” “你们牵挂,你们被牵挂,真好。” 男人:“你娘咋死的?” 少年沉默了一小会,道:“是被淹死的,确切地说,是被浸了猪笼。” 男人与老人惊愕道:“浸猪笼?!” 少年:“我爹是兵卒,很早便死于国战。” “我娘自个一人将我拉扯大。” “我娘很好看,她的脸摸起来像丝绸一样,虽说我并未穿过绸衣。” “我娘声音很好听,讲起话来轻声细语,每次哼唱歌谣,我家院里的梨树上总会落满各种鸟儿。” “我娘说,人间好美,她要让我亲眼看一看。” “可治疗眼疾的药好贵好贵。” “镇上药铺掌柜垂涎我娘的身子。” “于是,我娘得到了免费的药。” “后来事情败露,他们骂我娘是贱人,是荡妇。” “他们将我娘扒光,他们朝我娘吐口水、泼粪、扔石头。” “他们将我娘塞进猪笼,沉下去,浮上来,又沉下去,又浮上来。” “反反复复折磨了好些个时辰。” “后来我听说,我娘不是被淹死的,而是被河水生生撑死的。” “我听说,我娘死后的肚子鼓胀的像是怀了七胞胎。” “我还听说,我娘临死前,嘴里一直在哼唱。” 男人恍然,怪不得少年总是在闭眸聆听。 “啪啪啪!” 老人鼓了鼓掌,阴阳怪气道:“后生,你可真惨啊,竟令老夫动了一丝恻隐之心。” 男人神色一变,随即看向少年,咬牙切齿道:“我季阳生平最恨狡诈之徒!” 少年面无表情道:“说不说在我,信不信在你们。” 老人眼珠子滴溜转了两转,“后生,我且问你,你之剑法,是跟谁学的?” “武道一途,分外炼锻体与内炼养气。” “凡外炼武夫,绝离不开药汤滋补筋骨,温养气血。” “最便宜的药汤,一副也得数十两银子。” “你一个没爹死娘的泥腿小子,哪来那么多雪花银?” 面对老人咄咄逼人,少年自始至终面色平静,“我说过,我是一名杀手。” “放屁!” 老人无情拆穿道:“你这年纪,顶天也就十七八岁。” “然观你气血之磅礴,修为至少是换血境!” “你身后没人,打死老夫都不信!” “说,你师父到底是谁?” “如果我将你活捉送去官府。” “事后你师父会不会一拳将我打死?” 男人后知后觉,不由惊出一身冷汗。 ‘我咋没想到这点!’ “唉……” 少年轻叹一口气,“你们真墨迹!” 既没说自己有师父,也没说没有。 男人与老人一时陷入纠结。 …… 元灵十一年。 腊月初四。 北风卷地白草折。 古道上,少年抬头,眼眸内尽是白茫茫。 “太阳还没出来吗?” 身旁男人回道:“太阳出不来了。” 老人忧心忡忡道:“要下雪了,长庚才六岁,他自己一个,不会被冻死吧……” “嘿。” 男人咧嘴,“我家柴房满满一屋柴火,我家秀宁还会自己生火,厉害吧~” “咕噜噜” 男人肚子忽地一阵咕咕声。 男人:“好饿呀,想我家秀宁蒸的土豆了。滚烫的土豆蘸上一点油辣椒,又绵又辣,啧啧,真好吃。” 老人吸溜一声,抬头远眺,“前方有座小镇,咱们撮一顿吧?” 少年干脆利索道:“我没钱。” 男人:“我也是。” 老人豪气道:“我请你们!” “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河里游的,随便点。” …… 半个时辰后。 青石镇悦来客栈。 精美菜肴摆了满满一大桌,少年、男人、老头三人,俱是狼吞虎咽。 老头最先放下筷子,端起青花瓷茶盏浅酌一口。 美美打了个饱嗝后,舒服道:“吃饱的感觉真好。” 看着每次落筷,都能从满盘翠绿中精准夹起一片肉的少年。 老人蹙眉道:“后生,你真瞎了?” 少年一边扒饭,一边含糊不清道:“唯烈阳、剑光与美食不瞎也。” “切~” 老人翻了个白眼,起身松了松腰带,道:“你们先吃着,我去趟茅房。” 一刻钟后,干了一摞空碗的男人放下筷子。 看着还在进食的少年,男人惊讶道:“你这是有多少天没吃过饭了?” 少年淡然道:“我只是从未吃过如此好吃的饭。” “我从未想过这肉,这米饭,竟能香成这样子。” 男人怔了怔神,岔开话题道:“你的奸计得逞了,我决定不杀你了。” 少年:“你可真是个好人呐……” 男人好奇道:“你没有家,更没有家人,你要去哪儿?” 少年摇头,“不知道。” 旋即补充道:“风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沉吟了一会,男人道:“你且在此等等,我去给你买些干粮。” 又一刻钟后。 少年将大白馒头掰成几大块。 将满桌盘子擦得光洁如洗。 吃下最后一个馒头。 少年摸索着端起茶盏。 与此同时。 小镇一隅。 鞋底抹油的老头和风紧扯呼的男人,撞了个满怀。 男人:“我就知道。” 老人:“彼此彼此。” …… 又半个时辰后。 少年确定,男人和老头不会回来了。 将倚着桌子的铁剑与木棍,悄悄丢在桌子底下。 少年喊道:“小二。” “来了。” 小二跑到少年身旁。 少年缓缓抬起双手,旋即抱头。 轻声道:“动手吧,别打脸。” 小二笑了笑,道:“客官,你的账已经结过了?” “谁?” 少年诧异道:“那个老头,还是那个佩刀的?” 小二:“都不是。” 少年突然感觉被人凝视,于是回头望去。 客栈门口,隐约能看到颀长轮廓。 那人道:“快剑计缘。” 少年皱眉:“你是谁?” 那人道:“大殷武部,张康。” …… 小镇外,男人与老人开闸放水。 老头瞥了一眼男人裤裆位置,幽幽道:“你家秀宁真可怜……” 男人于心不忍道:“那桌饭菜怎么也得二两银子,那少年会被打死的。” 老头撇嘴,“一顿毒打,换得咱们两人善心大发,他血赚。” 男人与老人忽地扭头。 两丈外的古道上,站着一位青年。 青年与男人一样,腰悬柳叶刀,身着黑衣,衣裳胸口上书一个大大的‘殷’字。 “大殷武部?!” 老头挑眉:“后生,一起吗?” 青年摇头。 很快,老头与男人提上裤子。 武部青年这才冲两人抱拳一拜,“青羊观观主顾舒城,错乱刀客秦风。” “在下大殷武部,张康。” 男人狠狠盯着老头,“原来你叫顾舒城!” “你个老不死的,鬼话连篇!” 老头不咸不淡道:“秦风作季阳,龟笑鳖无毛。” “两位。” 唤作张康的青年道:“大殷国师赵无极赵大人,请两位往洛州府走一趟。” 老头眯眼道:“所为何事?” 张康回道:“杀人。” 男人皱眉:“杀谁?” 张康:“一个少女。” 老人:“有啥好处?” 张康:“赏万金,封万户侯!” 男人:“就我们两人?” 张康摇摇头。 “大殷皇朝……整座江湖!” 男人与老头俱是露出一脸惊容。 老头:“那少女是人仙吗?” 张康又摇头:“品级不明,或许是三境,或许是四境,亦或者五境。” “但绝非六境,亦不可能是人仙。” 男人与老头对视一眼。 男人:“去不?” 老头:“怕个卵子!” 张康拱手:“请两位腊月初八之前,尽量抵达落州府。” 这一日。 中州省,洛州府化成海。 大殷江湖众列武夫化作川。 腊月初八前。 万川归海。 第70章 洛州府,城前咒骨 元灵七年。 腊月初七。 陈家庄外,古道上。 已经十三岁的张雪,亭亭玉立。 她一身素白,背着木箱、包裹,仰头望着白蒙蒙的天空。 寒流肆虐,裹挟刺骨水汽。 少女呢喃道:“小雨,要下雪了。” 脚步声由远而近。 身着翠绿襦裙的赵颖儿背着个包袱,身后跟着毛茸茸的大黄狗。 “雪儿妹妹,你瞧,四年前除了我师父,大黄不亲近任何人。” 赵颖儿指了指大黄狗,得意道:“四年后除了师父与我,大黄依旧不亲近任何人。” 张雪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 “呵呵。” 赵颖儿微微一笑,“大黄,不用送了,回去吧。” 耷拉着狗尾巴的大黄,与两位少女擦肩而过,向着庄内走去。 赵颖儿笑容凝在脸上,“这死狗!” 张雪唇角勾起一抹微妙弧度,询问道:“陈先生还未起床吗?” 赵颖儿摇头,“今儿学塾放年假,先生早起去上最后一堂课了。” 张雪笑意盈盈道:“走吧,咱们也该出发了。” 陈家庄老槐下,老黄头身旁倚着推车,右手持黄铜旱烟杆。 吐出一口似云似雾的烟气,望着两位少女渐行渐远的颀长背影。 老黄头眸光沧桑。 “北风号怒天上来,更吹落,血如雨。” “第一次生死劫,雪丫头,且祝你平安归来。” …… 伏龙镇,距伏龙山脉外的洛州府有五日脚程。 夜幕降临。 残月清寒,疏星点点。 小河畔,两位少女围坐篝火,相视无言。 “咱们应该来年春暖花开再上路的。” 赵颖儿双臂环抱身子,瑟瑟发抖道:“但凡正常点的人,绝不会选择寒冬腊月天出远门。” 张雪面无表情道:“我又没双膝跪地,哐哐磕头求你。” “再逼逼赖赖,就给我滚回去。” 赵颖儿错愕道:“雪儿,你变化好大。” “四年前的你,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 “而今的你,牙甚尖,嘴甚利。” 张雪翻了个白眼,“还女夫子呢,陈先生就这样教你夸人的?” 赵颖儿:“……” …… 夜色深沉。 盖着羊毛毯的赵颖儿蜷缩成一团,冷得睡不着。 “别挨了,再靠毯子就着了。” 张雪一边饮酒,一边提醒道。 赵颖儿好奇道:“你不睡吗?” 张雪摇摇头:“我睡着容易做噩梦。” 火光映着张雪脸庞,白里透红。 “雪儿,” 赵颖儿将羊毛毯掀开一角,“来让姐姐抱着你睡。” “两人就不冷了。” 张雪冷冷道:“我拒绝。” “来嘛,姐姐很香呦。” “没兴趣。” 赵颖儿嘿嘿一笑,钻出羊毛毯,直向张雪扑去。 张雪惊叫:“莫挨老子!” …… 元灵七年。 腊月初九。 古道上,张雪不时饮一口烈酒。 赵颖儿负着双手,退着走,仔细凝视张雪面庞。 “眉不画而黛,唇不点而红。脸若银盆,眼如熠星。” 张雪:“你脸才像盆子。” 赵颖儿:“你这人咋不识好歹,姐姐这是在夸你。” “妹妹这张脸虽说漂亮的过分,可惜美中不足,额上胎记未免也太狰狞,容易吓哭小朋友。” 张雪:“姐姐这张脸虽说漂亮的过分,可惜美中不足,这张破嘴食了太多污秽,容易含粪喷人。” 赵颖儿:“……” …… 元灵七年。 腊月十二,巳时许。 张雪与赵颖儿抵达洛州府。 远远便可望见洛州府高高矗立,绵延数千丈的巍峨城墙。 隔着很远,便能听见城内传出的纷扰嘈杂声。 年关将至,人潮如海。 张雪与赵颖儿经由南城门进入洛州府。 始一入城,两位少女一眼便望见四根高高挂起的长杆上,插着四颗白森森的头骨。 长杆下,还有四尊以青铜熔铸而成的跪像。 长杆旁,守着四名腰悬长刀的府衙捕快。 还有一张四方桌。 桌后坐着一位书生打扮的中年人,看模样应是府衙文吏。 在张雪和赵颖儿惊愕目光中。 一个六七岁的稚童,竟褪下裤子,冲着四尊双膝跪地的青铜人像挨个撒尿。 “哈哈哈……” 四位捕快笑声肆意。 撒完尿后,稚童来到四方桌前,冲中年文吏伸出一只小手。 男人微笑着从钱袋内摸出几枚铜板。 得到铜板的稚童,欢呼雀跃着跑向不远处的糖人摊位。 紧接着,又有一位三十来年岁的妇人来到四尊跪像前。 伸出手指,一边对着四尊跪像指指点点,一边破口大骂。 极尽诅咒恶毒的污言秽语,听得张雪与赵颖儿目瞪口呆。 骂了足足半刻钟,妇人才气喘吁吁的消停。 “很好!” 文吏冲妇人伸出大拇指,赏了二十多枚铜板。 妇人千恩万谢,喜滋滋去了一处卖春联、门神、灯笼等喜庆物件的摊位。 “骂人得赏钱?竟有这种好事!” 赵颖儿眼神不由一亮。 “妹妹,走,去瞧瞧。” 赵颖儿拉着张雪来到近前。 张雪瞧了瞧长杆上的四颗头颅。 有的骨宽,是成年男性。 有的骨窄,是成年女性。 收回目光,投向四尊跪像,张雪两只瞳孔,忽地紧缩。 “张虎、张武、张意、刘婉娇。” 四尊栩栩如生的跪像胸口,俱是镌刻着各自姓名。 其中一尊,于张雪而言,极为熟悉。 她的眸光,重又望向四根长杆顶的四颗头颅。 “这是……张虎哥一家四口吗?!” 那个自己和弟弟逃荒途中,遇见的刀客。 那个在姐弟二人,即将饥渴而死之际,拿出自己仅有的馒头和清水,让自己姐弟好好活着的少年。 他与这洛州府,有何种深仇大恨? 而今,只剩尸骨。 仍不得安宁? …… 洛州府。 玉蟾街一家茶馆内。 张雪与赵颖儿落座。 隔着很远,依旧能望到长杆上四颗被寒风吹得摇摇摆摆的头颅。 赵颖儿端起茶盏浅酌一口,“小二。” 麻衣小厮赶忙跑到近前,“姑娘有何吩咐?” 赵颖儿指了指远处人头,询问道:“这四人犯了何罪?死后头骨还被你们知府大人悬颅示众。” 小厮解释道:“四颗头颅乃一家四口,只有儿子犯了罪。” “元灵初年,咱们大殷北方十五州大旱,死了很多人。” “元灵三年九月末,洛州府北街一位小姑娘卖身葬母。” “恰巧徐廉徐知府家的三公子,徐清路过北街,玩心大起。” “朗朗乾坤之下,徐三公子不仅将小姑娘娘亲的尸体砍成肉泥,还强逼着小姑娘饮母尸血,食母腐肉。” 赵颖儿急切道:“后来呢?” 小厮眼神明亮道:“后来一位唤作张虎的少年刀客及时出现,将徐三公子一刀削首。” 砰的一声响,赵颖儿小粉拳直将桌上碗碟茶盏砸的跳了两跳。 “大快人心!” 第71章 杀意决,少女问剑 茶馆内。 赵颖儿眼睛亮晶晶。 “唉,可惜。” 小厮轻叹一口气,道:“最后那少年刀客被府衙捕快抓住,于南菜市场口斩首示众。” “徐知府犹不解气,多方查探之下,知悉少年身份信息。” “少年唤作张虎,乃中州梧桐府下辖灵石县人。” “徐知府大费周章,命人前往灵石县,将少年祖坟给挖了。” “将少年早已死去的娘亲,祖父祖母骨骸,运回洛州府,一家四口齐悬颅。” “徐知府还命工匠熔铸了一家四口的青铜跪像,不论何人,不论撒尿、咒骂,还是泼粪,只要将满腔恶意尽数宣泄于一家四口,都能得到一笔赏银。” “这几年还好些,毕竟人们已经骂累了。” “元灵四年开春那个月最是疯狂。” 小厮讲的口干舌燥,索性坐在张雪与赵颖儿身旁,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牛饮两口后,继续道:“元灵四年二月份,徐知府下令,凡取一家四口脚掌骨,当着府衙文吏面,碾磨成粉,吞服之人,即可得赏银五两。” “取一家四口小腿骨,碾磨成粉,吞服之人,可得赏银十两。” “大腿骨,赏银十五两。” “整条脊椎骨,二十两。” “一条肋骨,五两。” “太疯狂了!” 即使已经过去七年之久,小厮回想起来,仍旧心惊胆颤。 “两位姑娘,你们是不知道人们有多疯狂!” “他娘的,简直像一窝窝的蛆蝇!” “得亏一家四口都死了,否则就算是活着,也要被疯狂的人们生生啃食殆尽!” “两位姑娘,小时候我爷爷常与我言,有些人会为了金条银锭去吃屎、去饮尿的。” “我一直不信。” 小厮苦涩一笑,“直到那个二月,亲眼目睹那极为荒诞的一幕幕,我信了,我的世界观崩了。” “整个元灵四年,都活得浑浑噩噩。” “重塑世界观的过程太痛苦了。” 张雪盯着茶盏内漂浮于茶水上的茶叶,怔怔出神。 赵颖儿听得咬牙切齿,“你们洛州府知府未免也太暴虐了!” “不不不,姑娘,这就算暴虐了?” 小厮压低声音道:“你未免也太小瞧我们徐知府了。” “伏灵四年,阳春三月,一位游方术士不请自来,求见徐知府。” “徐知府以十万两白银,从术士那里买来长生之法。” 赵颖儿蹙眉:“长生之法?!” 小厮点点头:“姑娘你没听错。” “不过不是活人的长生之法,而是给死人的。” “那术士言,他乃地地母娘娘的徒弟。” “代地母娘娘行走阳间,传经布道。” “只要徐知府向地母娘娘献祭三千童男童女,即可让徐三公子的阴魂成为阴间官吏。” 赵颖儿一脸懵逼,“阴间官吏?!” “所有童男童女,不过几岁稚龄,却被徐知府命人封进棺材,活祭于地母娘娘。” 小厮神情极为复杂。 那是一种虽满腔怒火,却宣泄不得零星半点的愤慨、绝望、痛苦。 “小哥,徐知府祖坟在哪儿?” 张雪突然发声询问道。 小厮回道:“出了南城门一直往南走,三里地外可见一片松树林。” …… 待小厮离开座位,去招呼客人。 赵颖儿看着面色阴沉如水的苍张,“雪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姐姐我手无缚鸡之力,至于你,又不是天人,岂能一人敌城?” “师父曾与我言,度德而处之,量力而行之。” “妹妹乖,听话,咋不做蚍蜉撼树的傻事。” 张雪抬眸,望向长杆上的那颗头骨。 “姐姐,陈先生有没有教过你结草衔环、一饭千金?” 赵颖儿愣了愣神,“妹妹你啥意思?” 张雪指了指那颗风中头颅,轻语道:“姐姐或许不知,他曾救我一命。” “他曾让我……好好活着!” 赵颖儿先是惊诧,旋即苦口婆心劝道:“救命之恩重如山,话虽如此,可我的傻妹妹,那可是一府之长,咱不做螳臂挡车,可笑不自量的蠢事好吗?” “蚍蜉撼树?螳臂挡车?” 张雪死死捏着两只拳头,指关节发青发白,掌背显现细细的青色血管。 “当年我和弟弟逃荒途中,几近饥渴而死,是虎哥拿出自己仅剩的干粮,清水,让我姐弟活命。” “最后又是他一路护送我们至肃州和中州边界……” “没有他,我和弟弟早就死在漫漫逃荒路上。” “他当年救我们时没有犹豫。” “我亦决然!” 张雪缓缓起身。 赵颖儿死抓着苍雪衣袖,“你疯了,现在就要去杀知府?起码得等天黑吧!” 张雪摇摇头:“我又不是真傻子。” “我要回小镇一趟。” 赵颖儿不解:“回去干嘛?” 张雪一字一字往外咬,“问剑!” …… 张雪回去了。 赵颖儿没跟着回去。 茶馆内,赵颖儿怔怔望着张雪远去的清瘦背影。 角落处,一位身着破旧道袍的老道起身,端着茶盏,坐于赵颖儿身旁。 “师父。” 赵无极轻声道:“咋了?” 赵颖儿苦笑道:“徒儿很不喜欢那位徐知府。” 赵无极从怀里取出一个八角盒。 盒里装着皇族糕点,是老道专程为赵颖儿从大殷帝都带来的。 “既然你不喜欢,待那女娃子事了,杀了便是。” 洛州府流霜街一座二进大宅院内。 堂舍中有铜盆,炭火赤红。 床榻上有案桌,红泥小火炉煮着酒。 赵无极与赵颖儿师徒对案而坐,后者吃着糕点,前者看着后者腮帮子鼓鼓,眼眸里流溢着宠溺。 “师父,之前在茶馆,你感知到苍雪修为了吗?” 赵颖儿一边吃,一边询问道。 赵无极点点头,又摇摇头。 “观其体内力量波动,至多相当于武道三境……” “但很奇怪,她的力量隐而不显,似是和身躯融为一体。” “按理说,只有金身境才能血气,躯壳融合为一。” “不朽不坏,谓之人仙。” 赵颖儿骇然道:“张雪是人仙?” 赵无极嗤了声,“怎么可能,即使非三境修为,最多也就四境顶天。” 赵颖儿眼露惊容:“那也好强!” “他师父能强斩大殷气运,承受天道落刀而无事,也算正常。” 赵无极垫着巾布,提起火炉上的紫砂壶倒了两杯滚烫酒水。 “颖儿,你或许不知,为师与那张雪的师父,早有渊源。” 赵颖儿愣神,“真的假的?” “为师骗你作甚。” “不过这事,还要从先皇在位时说起……” 第72章 凭此剑,可杀仙人 赵无极放下茶盏,眸光深沉。 似是陷入回忆。 “先皇,也就是神武帝时期,十三帝子夺嫡,当时十三皇子殷魁乃最先出局者。” “为了保命,十三皇子选择前往那座伏龙镇。” “后来被那位唤作陈真的少年杀死。” “神武帝闻听噩耗,想请我往伏龙镇走一趟。” “当时为师正在闭关,便派你大师姐温凝随九皇子殷德前去。” “可惜都死了。” “九皇子还得罪了陈平安。” “姓陈的大老远跑来帝都一剑开天。” “咱们大殷沦为各国笑柄。” “唉~” 赵无极轻叹一口气,端起紫砂杯,将蓄上的酒水一饮而尽。 良久沉默后。 赵颖儿询问道:“师父,你说张雪会不会不回来了?” “不会。” “为啥?” 赵颖儿眼眸微眯道:“徒儿不信,她真会为了那四颗头颅,去杀洛州知府。” 赵无极沉吟了一小会,道:“怎么说呢,那女娃子太重情。” 赵颖儿好奇道:“师父,你是准备在洛州府动手,还是肃州金潼府?” 赵无极回道:“洛州府。” “还想让你找些借口,让那女娃子多在洛州府拖延几日,毕竟她出伏龙,出的太过突然,舞台才搭到一半。” “大殷整座江湖,大小数十上百万的武夫,还有很多人没到呢。” “谁曾想那女娃子竟会为了四颗头颅,欲杀洛州知府。” “这一来一回,至少得十天,届时舞台华丽,任她纵情高唱。” 赵颖儿欲言又止了好一会,才小声道:“师父,能否让张雪死个痛快?” “当然不能!” 赵无极解释道:“杀死女娃子不是关键,重要的是让他师父怒火焚天。” “越怒则越失理智。” “最好能将大殷百万武夫屠个干干净净,将整座洛州府数百万居民杀个血流成河。” “只要能造就天云山与她师父不死不休的局面,莫说一座洛州府,便是十座又如何?!” “待那女娃被大殷众武夫虐杀而死。” “为师会派人将女娃尸体运回伏龙镇。” “看着自己爱徒血肉模糊,支离破碎的尸体……” “只是想想,师父便觉神清气爽。” “哈哈!” 赵无极开怀大笑。 赵颖儿只觉眼前的师父,极为陌生。 …… 元灵七年,腊月十六。 午时三刻许。 张雪回到伏龙镇。 于张叁家借了马车,于李肆家买了一口柏木棺材。 张雪牵着马,将棺材拉进北街。 “师父~” 少女轻轻唤了一声。 “唉~” 一声叹息,昏暗正屋内,大放光明。 “还差一点……” 戮神残剑悬浮眼面前,剑身上细密的裂纹,透出金色光华,犹如无数道金色细线,勾连而成的图案。 高见秋赤金双瞳,映现出屋外情形。 “师父。” 张雪双膝跪地。 高见秋的声音,隔着屋门传出,“你不是回肃州葬弟弟吗?这都大半个月了,怎得还没上路?” 张雪轻声道:“师父,我在洛州府看到虎哥了。” 高见秋疑惑道:“张虎?你和弟弟逃荒时,救过你命的那个?” “嗯。” “见到恩人,不挺好吗?” “虎哥死了!” “……”高见秋沉默。 “张哥虎哥惩恶扬善,杀了洛州知府三子,被知府斩首示众。” “师父,我以为洛州知府杀死张虎哥后,府衙捕快至多将尸体埋到乱葬岗。” “哪怕让焚尸匠烧成骨灰,洒于洛神河也好。” “可洛州知府,不仅将张虎哥悬颅示众,还派人前往其家乡,将张虎哥的娘亲、祖父祖母的骨骸全给挖了出来。” 刨祖坟?! 这得有多大仇怨! “师父,洛州知府将张虎哥一家四口,齐悬头颅于城门口。” “还让洛州民众咒张虎哥一家四口,食张虎哥一家四口骨骸。” 张雪几乎将银牙咬碎,“师父,我好气!” “这世道到底怎么了!” “为什么好人就该死!” “为什么好人即使死了,他们还不肯放过?!” “师父,” 张雪眼眶微红道:“徒儿心里憋着一口气,不吐不快!” 高见秋问道:“所以呢?” “师父,我想杀了洛州知府!” “可是,” 张雪迟疑道:“会有很多府衙捕快阻止我,包括知府豢养的侍从、护卫。” “徒儿要杀洛州知府,必须得踩着这些人的尸体。” “师父,许多家庭会因徒儿家破人亡。” “许多老人会失去儿子,许多女子会失去丈夫,许多孩子会失去爹爹。” “师父,人们会骂我滥杀无辜。” “人们还会骂我,为了四颗破头颅,残害那么多条性命。” 高见秋声音淡漠,空洞。 “他们骂你,你就扇他们巴掌。” “他们打你,你就砍断他们手脚。” “若还不罢休,你就割下他们脑袋。” “一人骂你,扇一人巴掌。” “百人打你,砍百人手脚。” “一城人骂你,扇一城人巴掌。” “一国人打你,砍一国人手脚。” “人间是两个罐子,上层阶级泡在蜜罐里制定规则,下层阶级泡在药罐里遵循规则。” “有人循规蹈矩,如牛一样,卑微生存了一辈子。” “可那些制定规则的人,却凌驾规则之上,他们无法无天,为所欲为。” “雪儿,师父知你心地善良。” “所以,让那些规则统统见鬼去吧。” “师父不希望你很多年后,回想起今时今日,心里充满了悔恨与遗憾。” “有师父在,且放心大胆的杀,酣畅淋漓的杀!” “宁做自由的鸟,别做拘束的仙。” “噌~” 一道黑金色光华,穿越门户的隔断,陡然悬浮在张雪眼前。 “铮~铮~” 声声剑鸣,犹如沧海龙吟。 漆黑的剑身,密布金色裂纹,勾勒出玄奇的图案。 “无论何种诡计,在绝对的力量面前,都是狗屁。” “当年你大师兄害怕连累我,所有的苦难都自己扛,我未能见其最后一面,他在痛苦中身损道消……” “师父,是干吗的?” “如师如父,既然唤我师父,为师便护你生生世世。” 跪伏在地的张雪,泪如雨下。 “记住!” “神明四境虽强,但还不够。” 高见秋的声音,似从高天落下。 悠远,空洞,淡漠。 “凭此剑,可杀仙人!” “以此剑,杀到众生皆惧!” 张雪额头轻轻磕在地上。 “谢谢师父……” 第73章 此番计,十死无生 夜幕降临之际。 伏龙镇外,西南地界。 张雪解下腰间酒葫芦,拔去塞子,一气饮下半壶清冽。 系上酒葫芦,再解下残剑。 铮的一声,戮神出鞘。 漆黑的剑身,透出金色光华的裂纹,于月光下散发冰冷的杀机。 月清寒,风拂衣。 少女决然上路。 …… 腊月十八,洛州府涯石街。 徐府府邸群雕栏玉砌,蔚为壮观。 堂舍内,洛州知府徐廉身着锦衣华服,坐于木椅上品着香茗。 一丈外,一位面黄肌瘦、眼窝深陷的男人领着稚子,一位粗布麻衣,面容憔悴的妇人领着稚女。 两个大人,两个小孩,齐齐伏跪于地。 徐廉首先看向男人,询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男人谄媚道:“回禀徐大人,贱民唤作梁跃,这是我儿子,叫梁奇。” “你呢?” 徐廉又看向妇人。 妇人小声翼翼道:“大人,民妇唤作唐婉,小女今年刚满七岁,叫白雀。” 徐廉直面无表情道:“你们应该知道孩子会被我活祭,献于地母娘娘吧?” 男人与妇人俱是点头。 “大人,您别看我家梁奇在您面前乖巧,实则在家顽劣至极。” “上山掏鸟窝,下河摸鱼虾。挑水就喊累,下地便叫乏。” 男人狠狠道:“若非作为爹爹的责任,我早将这兔崽子打死了!” 唤作梁奇的小屁孩反驳道:“上山掏鸟窝,下河摸鱼虾,是因为饿。” “挑水就喊累,是因为我才七岁,便要一个人负责家里三大口水缸。” “下地便叫乏,是因为家里十来亩地,全是我一个人照顾。” “你个兔崽子,闭嘴!” 啪的一声脆响,男人重重扇了小屁孩一巴掌。 “来人。” 徐廉唤了一声,两位武道侍从走进堂舍。 “大人有何吩咐。” “将这两个孩子带下去,好吃好喝伺候着。” “待将精气神养足了,封棺活祭。” …… 一刻钟后,四位男仆抬着两口红木箱进入堂舍。 “打开吧。” 箱盖被掀开,一口内装满了铜板,另一口则全是雪花花的银锭。 徐廉看向男人与妇人,淡然道:“自取吧。” “多谢大人。” 妇人来到铜钱箱前,一枚一枚,不多不少,数了整两千枚,装进随身携带的包袱。 “大人,小女市价二两银子,您要点数吗?” 徐廉摇摇头,“取一锭予她。” 仆人拿起锭银子,塞进妇人包袱内。 妇人愣了愣神,旋即千恩万谢。 一锭银子五十两,于底层百姓而言,绝对是一笔巨款。 “别漏财。” 徐廉叮嘱道。 “好……好的。” 妇人感激涕零。 “回去吧。” 待妇人离去,徐廉将目光投向男人。 “该你了。” 男人看了看银锭,心红眼热。 又看了看铜钱,垂涎三尺。 犹豫了一会,男人抓起一锭银子。 “徐大人,贱民有自知之明,五十两足矣!” 徐廉漠然道:“动手吧。” “动……动手?!” 男人愕然道:“徐大人,啥意思?” 不等男人回过神来,一位仆人已将其手中银锭夺走。 旋即在男人惊恐目光中,仆人抓着银锭的手掌高高举起。 嘭的一声闷响。 一银锭下去,直接将男人打趴在地,吐了满嘴的血水与碎牙齿。 嘭嘭嘭~ 沉闷重击声一下又一下。 男人惨叫声从一开始的凄厉,逐渐变得微弱,直至再不可闻。 那仆人,竟用银锭将男人活活打死。 面部血肉模糊,深深塌陷。 “老爷,” 屋舍外,响起婢女轻柔声。 “何事?” “一位道士,自称赵无极,想求见老爷。” “赵……赵无极!国师?!” 徐廉面色一变。 …… 洛州府涯石街,徐家府邸外。 一身翠绿襦裙的赵颖儿望着白蒙蒙的天空,呢喃道:“师父,大半月不见烈阳。” “这场雪到底啥时候下啊?” 穿着紫金道袍的赵无极轻语道:“杀气最烈时……” “对了师父。” 赵颖儿好奇道:“您命武部请了大殷几乎整座江湖的武夫,齐聚洛州府。” “承诺杀死张雪之人,赏万金,封万户侯。” “可师父您有没有想过,张雪只有一个,杀死张雪之人,也只会是一个。” 略微措辞,赵颖儿询问道:“师父您要如何将杀死张雪后,她师父所生出的仇恨,由一人,分均至大殷整座江湖数十上百万武夫?” “简单。” 赵无极微微一笑,道:“刺那女娃子尸体一剑,砍那女娃子尸体一刀,即使吐上一口唾沫,也可得百两雪花纹银。” “生命之脆弱,一刀即死,可尸体不会。” “众列武夫,注定会将那女娃子的肉剁成泥,将骨碾成粉。” 看着自家徒儿微微蹙起的柳叶弯眉,赵无极转移话题道:“颖儿,你认为那些江湖武夫是傻子吗?” 赵颖儿摇摇头,“不是。” “师父为了杀张雪,集召整座江湖,女娃子至多四境,杀一只鸡,焉用万把牛刀?” “既那些武夫不是傻子,肯定一眼便觉察蹊跷之处。” “略微思量,既能推测出女娃子身后会不会有尊巨擘师父。” “可众列武夫最终还是来了洛州府,你可知为何?” 赵颖儿不假思索道:“法不责众?!” “一人杀帝子、皇子,株连九族。” “十人、一百人、一千人杀帝子、皇子,亦会被株连九族。” “可数十万人呢?数百万呢?” “无论练气洞虚,还是武道金身,俱是人仙,可一人敌国。” “可沧澜大陆那么多尊人仙,古今往来,无一人敢真正灭国。” “当年陈平安一剑开天,只是折了大殷颜面,自始至终未杀一人。” “因为法不责众,因为人间有天云山 “可……” 赵颖儿沉吟了一小会,继续道:“可这众列武夫不知,他们注定十死无生。” “那人既能为了第一个徒儿,逆天而行斩碎一国山河气运。” “他便能为第二个徒儿,再杀数万人、数十万、数百万。” 赵无极冲徒弟伸出大拇指,由衷赞叹道:“我家颖儿生了颗七窍玲珑心呐。” 嘎吱声忽地响起。 吸引师徒二人目光。 徐家府邸偏门开了一条缝,两位仆人抬着一具面部鲜血淋漓的尸体,往涯石街外走去。 许是常食徐家尸,十来条饥肠辘辘的野狗嗅着血腥味,早已群聚涯石街口。 “嘎吱~” 徐家府邸正门缓缓大开。 锦衣华裳,两鬓霜白的洛州知府,匆匆小跑至赵无极身前。 姿态恭敬,卑躬抱拳。 “下官徐廉,不知国师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有失远迎……望请见谅。” 第74章 你的针,把她扎疼 一刻钟后。 徐家府邸。 仍旧残留淡淡血腥味的堂舍内,徐廉看着面色平静,品着香茗的赵无极。 心里呢喃,“下马威……貌似无用。” 徐廉从未见过赵无极。 他只听说这位国师,曾于先皇时期试图变法,因触动士族利益,失败的相当惨烈。 不仅被文武百官等权贵视作眼中钉、肉中刺,还被新帝元灵收走了作为国师的权力。 正因如此,徐廉才敢让仆人将那位唤作梁跃的男人尸体,当着老道面从偏门抬出去。 “不知国师造访有何贵干?” 徐廉轻声询问道。 “两件事。” 赵无极放下茶盏,道:“今儿腊月十八,从明儿起,洛州府全府戒严。” “除了客栈、青楼、赌坊等娱乐场所,其余商铺,不许开门营业。” “尤数百姓,严禁上街。” 徐廉神色微微一怔。 “这……” “国师大人,下官很难办啊,毕竟年关将近……” 赵无极面无表情道:“我虽失了势,可还是大殷国师。” “等回帝都,老夫会在元灵帝面前为你美言几句。” 徐廉正襟危坐,“国师之命,即是圣上之命,即是天命,下官必当殚精竭虑。” 赵无极淡然一笑。 赵颖儿满脸厌恶之色。 “这个,国师,第二件事呢?” 徐廉询问道。 …… 腊月二十。 天色灰黑,风寒仍重。 偌大洛州府,条条长街,人踪难觅。 玉蟾街上,一位粗布麻衣,身形单薄的少年右手持棍,左边腰间悬佩一柄铁剑。 少年视线内,不见天地,不见山水,唯有虚无的白茫茫。 少年摸索着来到茶馆屋檐下避风。 “嘿,初一!” 惊喜声从茶馆内传出。 少年侧耳聆听,不确定道:“季阳大哥?” “初一后生,快些进来喝盏热茶暖暖身子。” 少年讶然:“王梁爷爷?” …… 摸索着端起茶盏,少年浅酌一口。 温热茶水经由喉咙流向胃里,僵冷身子立时暖意盎然。 两只粗糙大手剥着花生壳的男人,颇有些不好意思道:“初一,再次自我介绍,大哥不叫季阳,大哥真名唤作秦风。” 嗑着南瓜子的老头嘿嘿笑道:“初一后生,再次自我介绍,爷爷不叫王梁,爷爷唤作顾舒城。” 少年:“秦风大哥,顾舒城爷爷,再次自我介绍,我不叫初一,我真名唤作计缘。” 男人将剥好的花生塞进少年手中。 “计缘,一会午膳大哥慷慨一把,请你吃不加肉的酸菜肉丝面,面汤随便加。” 老头猥琐一笑,“计缘,等晚上爷爷带你去青楼,偷窥花魁洗澡。” 计缘:“顾爷爷,我是瞎子。” 老头:“那爷爷将花魁肚兜给你偷来。” 计缘不解:“我要肚兜干嘛?” 老头咧嘴:“擦枪。” …… 腊月二十。 夜无月,也无星。 “铛铛铛~”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流霜街二进大宅院某间厢房内,躺在木床上的赵颖儿忽地睁开眼眸。 “嘎吱~” 院门被推开的嘎吱声,于夜色中传出去很远很远。 背着包袱的赵颖儿,轻手轻脚地走出后院。 小心翼翼带上院门。 她正欲离开流霜街,神色突然一怔。 两丈外,背负双手的赵无极恍若幽灵般矗立。 老道面无表情,一双沧桑眼眸冷冷盯着她,“颖儿,夜深寒髓,不好好睡觉,这是要去哪儿?” 赵颖银牙紧咬道:“师父,张雪是无辜的,那百万众列武夫也是无辜的。” “无辜?!” 赵无极声音森寒,“你爹无不无辜?你娘无辜不无辜?那数以亿计被活活饿死的大殷百姓无不无辜?” 赵颖儿攥着两只小拳头,“伸冤要找做恶人,讨债要找欠债人。这不是你说的吗,师父!” “呵呵。” 赵无极笑意森然,“陈平安这尊人仙到底让你读了哪本圣贤书,教你这样忤逆师父?” 看着自家师父阴沉如水的脸庞,少女不由头皮发麻,身子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 “师父,咱们大殷死的人够多了。” “师父,仇不是这样报的,恨不是这样消的。” “师父,您入魔了!” 赵颖儿猛地转身,拔腿便逃。 身后,劲风猎猎。 嘭的一声闷响。 掌刀落于后颈。 她身子一软,昏倒于赵无极怀中。 “唉~” 看着徒弟莹洁光滑的巴掌小脸,赵无极轻叹一口气。 “国仇家恨,不共戴天,颖儿,你忘了与师父的约定吗?” “离清……” 师徒二人身前,无声无息出现一道颀长倩影。 身着夜行衣的女子轻声道:“国师请吩咐。” 赵无极让出半边身子。 女子会意,立刻上前扶住昏迷不醒的赵颖儿。 “且将颖儿带回帝都,悉心照料。” 女子微微蹙眉道:“国师大人,您好不容易将她送进那座小镇,陈平安的问心局……” 赵无极冷淡道:“只要那张雪的师父不是傻子,事后肯定会将颖儿列为首要怀疑目标。” “毕竟是人仙之流,术法莫测,略施手段,便可得悉前因后果。” “我不能拿自家徒儿性命冒险。” 唤作离清的女子小声道:“我还以为您方才会杀死这少女呢!” “别废话了,抓紧时间离开洛州府。” “遵命。” …… 腊月二十一。 玉蟾街茶馆内。 老头顾舒城一边嗑着南瓜子,一边抠着脚丫子。 刀客秦风将剥好的花生抓在掌间,两手轻轻搓了几下,随即猛吹一口气。 吹落花衣纷纷扬扬。 将褪去衣裳,肤如凝脂的花生,放进计缘面前空碗中,秦风问道:“昨夜看到花魁沐浴图了吗?” 计缘嚼着花生米,摇摇头。 秦风再问,“听到了吗?” 计缘点点头。 秦风:“嗅到了吗?” 计缘:“贼香。” 秦风:“摸到了吗?” 计缘摸了摸半边脸颊,有仍未消除的鲜红巴掌印,“我没摸她,她摸了我。” “老疼了!” 秦风瞪了老头一眼,“干啥啥不行,风紧扯呼第一名。” 老头翻了个白眼,道:“你懂个屁,老夫我那叫战略性撤退。” “当时我若与计缘一起被那群青楼打手逮住了,后半夜谁去救我们?” “指望你个只会鞋底抹油的鼠辈吗?” “唉~” 秦风忧郁道:“没娶我家秀宁前,我也曾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热心小伙。” “要怪就怪卿卿误我。” “少年时,立志要成为天下第一刀客。” “想劈山、想裂海、想开天,总觉得那样的人生才精彩。” “现在嘛,我就想牵着我家秀宁的温软小手,白头偕老。” 男人眼神充满柔情道:“我家秀宁是个爱哭鬼,每次受了委屈,都会躲起来偷偷抹眼泪。” “所以啊,我一定要死在她后边。” “否则她会伤心死的。” 老头沉声道:“我的风啊,你就没想过你家秀宁为何总是感觉委屈?” 男人疑惑道:“你这话啥意思?” 老头面色凝重道:“你看,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 “是你的针,把你家秀宁扎疼了?” 第75章 松木林,长枪碎颅 茶馆中。 季阳面目狰狞。 满嘴牙齿咬得咯吱响。 “姓顾的,你这话就有点侮辱人了!” “唉~” 老头轻叹一口气,“这破世道,连句真话都容不下。” 闻了闻抠过脚丫的糙手,老头面色巨变。 赶忙将手伸出,抹了抹少年肩膀,“计缘,把裤子褪了,让爷爷瞧瞧你究竟是龙是虫。” 许久不言语的计缘眉头紧锁。 突然问道:“秦风大哥,你为何要用针扎秀宁嫂子?” 男人:“……” 老头:“这孩子,纯的像朵白莲花。” …… 腊月二十二。 古道、北风。 少女、老马。 一身素白,身背木箱,腰悬残剑的少女在前。 老马有灵,拉着黑棺在后。 寒风吹起少女衣裳猎猎,青丝飞舞。 行走间的张雪忽然抬头。 如娘亲丢弃孩子,苍天也不要雪了。 于是乎,鹅毛大雪纷纷扬扬。 张雪伸出修长手掌,任由雪花落下。 看着快速消融的雪,她面无表情。 张雪不喜欢雪,喜欢雨。 约莫半个时辰后。 张雪与老马拐下官道,沿着一条小路,往不远处的松木林走去。 “姑娘。” 风雪中蓦地响起一道声音。 随即松木林内走出一位穿着黑衣,身躯修健,腰悬柳叶刀的中年男子。 男子面色冷峻道:“此地乃洛州知府徐大人家祖坟,还请姑娘回头。” 张雪轻语道:“师父说,我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姑娘。” “所以,第一次。” 男子愣了愣神,“姑娘什么意思?” 张雪:“第二次。” 男子反应过来,布满老茧的手掌抚上刀柄。 “姑娘,观你修为波动,修为应改在三境。” “我比你高出一境,不想杀你,切莫自寻死路。” 张雪冷漠道:“第三次。” “抱歉,你得死了!” 刹那,男子虎躯一震,裸露在外的肌肤霎时冒出一层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柔软的汗毛、绒毛立时坚立如针。 一股被蛮荒凶兽盯着的强烈生死危机感,令得男人毛骨悚然。 风寒雪盛。 月色光华晕染天地。 三米高的月白身影。 银纹白袍,手持亮银长枪。 伫立张雪身侧。 左脸覆半截血色面具,如烈焰燃烧。 双眼中,一片漠然。 下一瞬。 月白身影,右手臂猛然一转。 四米长枪,如片片雪花中腾起白龙。 嘭的一声,直将男子脑袋扎碎。 鲜血喷溅。 消融积雪。 恍若大片梅花。 …… 张雪收回目光,从木板车内拿了把铁锹,走进松木林。 也就是洛州知府徐廉的祖坟。 松树长青,而新雪洁白。 即使早已做好心理准备,张雪仍旧被震撼的头皮发麻。 映入少女眼帘的,是密密麻麻一大片微微隆起的坟包,绵延无尽。 恍若人头攒动。 张雪只是略估,少则三千七八百,多则四千余。 这些可怜的稚童,连一块镌刻着姓名、死亡日期的墓碑都没有。 他们、她们,蜷缩在寂静的黄土深处。 无人知晓他们,更无人在意她们,活人为他们、为她们,冠以‘死人’之称。 仿佛这场纷纷扬扬的大雪。 倘若人们仔细观察雪,定会惊奇发现,雪与雪之间不尽相同。 就像黄土下的四千余孩子。 活着的时候,不尽相同。 有的活泼,有的乖巧,有的腼腆,有的聪慧。 死了以后,孩子们千篇一律,叫‘死人’,叫‘尸体’,叫‘骸骨’。 好似…… 雪花落在雪地里,水消失在水中。 消失的无影无踪。 张雪来到一座坟包前,用铁锹铲土。 约莫两刻钟后。 雪地上堆满黄土,葬坑中显现一口柏木棺材。 锵的一声,残剑出鞘。 张雪用戮神残剑沿着棺材缝隙一扫,所有棺材钉便尽数切断。 旋即一把掀开棺盖。 棺内是一个约莫六七岁的小女孩。 小小的身子僵硬如铁。 小脸蛋泛着青灰色,两颗冷冰冰的空洞大眼睛望着漫天雪。 棺盖内壁,棺材内里每一处,遍布指甲抓挠痕迹。 那一道道触目惊心的痕迹内,有血,有肉,甚至嵌着断裂的指甲。 六七岁的稚龄被封于棺内,被活埋。 张雪无法想象这么小的孩子,临死之前该有多么绝望,多么害怕。 每个孩子都怕黑啊! 张雪突然想送小女孩一件礼物。 可是送什么好呢? “就送元灵七年的第一场雪吧。” 张雪抓了把新雪,塞进女孩小手里。 随即俯下身,于女孩额头轻轻一吻。 像是在亲吻七年前的自己。 …… 重又花两刻钟,用黄土将棺材掩埋。 张雪扛着铁锹,来到徐家祖坟处。 四千余孩子好似群星,拱卫着徐家祖坟这轮皓月。 张雪静静凝视洛州知府徐廉三子,徐清的墓碑。 半个时辰后。 张雪在前,老马拉着黑棺在后。 一人一马由小路汇入官道。 前行百余丈,风雪中隐见洛州府城墙的巍峨轮廓。 张雪脚步突然一凝。 十数步外的林间,突然走出一位身着紫金道袍,背负一口宝剑的老道。 老道沧桑眼眸,望向张雪。 “女娃子。” “你且快些进城,好多人等着呢。” 老道指了指身后的洛州府城,身上不经意间散发出的气机,让其身周寒风搅成雪龙卷。 无数雪花碰撞间,竟发出铮铮金铁交击声。 张雪两颗瞳孔,不由骤缩。 …… 腊月二十二。 洛州府,玉蟾街茶馆。 人影绰绰,却无嘈杂声。 剑客、刀客。 少年、少女、男人、老人,俱是望着茶馆外从天飘落的雪,怔怔出神。 明儿腊月二十三,是小年。 小年一过,除夕也就不远了。 “下山三月有余,希望能在除夕节前,带着新衣裳,拎着鲜猪肉回观。” “自打收长庚为徒,我还从未与他分别这么长时间。” 老头顾舒城眉眼慈祥,“我甚至能想象除夕那天。” “长庚一如既往站在道观前,眼巴巴望着下山路。” “我会在长庚最失落时,从风雪深处走出,长庚会和以往一样,冲进我的怀里,又哭又笑。” 老头做了个拥抱动作。 “不管在外面遭多少罪,吃多少苦。” “抱住长庚那一刻,所有苦难都会烟消云散。” 刀客秦风轻语道:“我也希望能在除夕节前赶回家。” “我想那时家里院门上,早已贴好了喜庆的门神与春联。” “我会像个孩子那样咧嘴大笑,给我家秀宁一个熊抱。” 剑客计缘怔怔出神。 老头:“计缘,跟爷爷回青羊观吧,你我,长庚,咱们三人好好吃顿饺子。” 男人:“计缘,跟大哥回家,你秀宁嫂子的厨艺,这死老头提鞋都不配。” “大哥担心青羊观的饺子,和这老头脚丫子是一个味。” 计缘摇摇头:“多谢舒爷爷、秦大哥好意,我也要回家。” 老头:“计缘,你没有家,能为你包饺子的那个女人已经死了。” 计缘:“吃不吃饺子不重要,我就想看看那个为我包饺子的女人。” 气氛有些伤感。 男人赶忙转移话题,道:“计缘,你知道那位少女修为境界吗?” 计缘回道:“那位大殷武部,唤作张康的告诉我,大概率应是武道三境。” 老头询问道:“你呢?二境?三境?” 计缘:“三境。” 顿了顿,补充道:“三境剑修。” 男人:“十七八岁的三境剑修,难以想象你哪位师父究竟有多强大。” 计缘:“十六,是十六岁。” 男人惊愕。 老头咂舌。 计缘:“顾爷爷,秦大哥,等咱们临别时,我请你们吃一顿大餐。” “酒至微醺时,计缘会将师父的故事讲于你们听。” 老头嘿嘿一笑。 “仙人的故事,绝对精彩绝伦。” 男人眼神明亮。 “我已经迫不及待了。” 第76章 风雪中,何人不归 茶馆内,人声躁动。 “计缘,” 男人给少年倒了一杯热茶,询问道:“得万金,封万户侯后,你最想做啥?” 计缘不假思索道:“三件事。” “第一,换柄剑。” 计缘点了点横在面前木桌上的铁剑,道:“顾爷爷,秦大哥,你们或许不知,我这柄铁剑,是买的铁匠铺残次剑条,自个用磨石磨成的,因为便宜。” “与人对敌,剑就是剑客最好的伙伴。” “多少次碎剑,多少次险象环生,我就想换柄不那么轻易被人折断的宝剑。” 顿了顿,计缘继续道:“第二,遍访名医,治好眼疾。” “顾爷爷,秦大哥,小时候娘亲总与我说,天是蓝色,云是白色,草是绿色,花是红色。” “有时候又会说云是黑色,草作枯黄,花儿枯萎。” “那时我就好奇,蓝色是什么样子的,绿色、红色、黑色、枯黄又是什么样子。” “你说那云为何一会儿白,一会儿黑?你说那草为何春夏绿,而秋冬黄?” “我的眼里只有虚无,没有色彩。” “我就想看看娘亲口中,五颜六色的缤纷世界。” 计缘摸索着端起茶盏,小酌几口后,继续道:“最后,我想请咱们大殷最有能耐的风水师,为我娘亲寻处风水宝地。” “我要为娘亲买最贵的金丝楠木棺。” “为娘亲立又高又大的花岗岩墓碑。” “我还要请最有名的工匠,在墓碑上镌刻‘人间最好的娘亲’。” 男人微微一笑。 老头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善哉。” 感觉不对劲,赶忙作揖道:“福生无量天尊。” “顾爷爷和秦大哥呢?” 计缘问道。 “我啊,简单。” 男人满眼柔情道:“我不要啥万户侯,万金足矣。” “首先肯定要治好我家秀宁的肺痨。” “然后置一套二进大宅院,为我家秀宁请十来个丫鬟。” “最后再买几十亩良田,我便心满意足了。” “你呢,老不死的……” 老头乐呵呵道:“我嘛,也不在意啥侯不侯的。” “得了万金,先与长庚过个红火年。” “年后把青羊观修缮修缮。” “再多收几个徒儿,看能不能重振我青羊观昔年荣威。” “倘若做到了,便是死了,下了阴间,也能在青羊观列祖列宗面前好好吹嘘一番。” “如若天不遂人愿,为长庚留下一些师弟师妹也是极好的,至少他不会像我一样,独自一人孤零零一辈子。” 老头忽地抬眸望向茶馆外。 “那少女……来了!” …… 十数位洛州府衙捕快,簇拥着锦衣华裳的知府徐廉走出酒楼。 一人将椅子摆在玉蟾街中央。 徐廉一屁股坐了上去,手持玉嘴旱烟杆,吞云吐雾。 一人持伞遮雪。 一人拎着麻袋,解开麻绳。 轻轻一抖间,四颗白森森的头颅骨碌碌滚了出来。 徐廉,十数捕快。 计缘、秦风、顾舒城。 怀抱双臂的少年、背负长剑的少女、佩刀的中年、白发苍苍的老头等等。 所有人的目光,皆望向城门口。 风雪中,传来嘎吱嘎吱声。 很快,身背木箱,腰悬长剑的少女,与一匹拉着黑棺的老马,渐渐闯入众人眼帘。 少女身形颀长,一身素白,头上落满了雪。 寒风中,被白色绸带束起的马尾,恣意飞舞,犹如黑瀑。 张雪第一眼望向不远处,四根空无一物的长杆。 旋即视线扫过整条玉蟾街。 茶馆内、客栈内、房檐下、屋脊上,到处都是人。 剑客、刀客、少年、老妪…… 最后,停在徐廉脚下四颗头骨上。 “徐廉直怎知我要拿走张虎哥一家的头颅?” “又怎知我要杀他?” 张雪满眼失落,“颖儿,你为何要这样做?!” 不明白。 她委实想不明白。 “姑娘,徐大人言,放下屠刀,束手就擒,可饶你一命。” 一位捕快高喊道。 张雪面无表情。 “呵,为了四颗破头颅,连棺材都准备好了。” 徐廉冷笑道:“当真是破费了!” 洛州知府使了个眼色。 立刻便有一位捕快上前,当着少女,当着众列武夫面。 高高抬腿,随即重重落下。 咔嚓一声脆响。 一家四口,也不知是哪个的头骨,被捕快踩成满地碎片。 “姑娘,跪地向徐大人磕头认罪,否则你休想带走一颗完整头颅。” 捕快声音刺透风雪,钻入张雪耳中。 张雪一言不发,只是从木板车内抱出一具森然骨架扔在地上。 旋即又抱出一块墓碑。 狠狠一掷。 墓碑于空中划出弧形,轰隆一声,落在雪地中。 滑行两丈后,停在徐廉身前。 洛州知府与十数捕快打眼一瞧。 墓碑上书‘爱子徐清之墓’。 右下‘父徐廉立’。 “咯吱!” 徐廉满嘴牙齿咬得咯吱响,恨不得将张雪生吞活剥。 玉蟾街街首,张雪瞅准徐清骨架头颅位置,缓缓抬腿。 “装起来,给她送去!” 徐廉面色阴沉如水。 两位捕快立刻将三颗完整头颅,一颗破碎头颅骨片收集进麻袋。 在所有人注视下,一名捕快从玉蟾街街尾行至街首。 略微颤抖着手掌,将麻袋递给张雪。 待对方接过后,捕快慌忙抱起徐清的骨架往回跑。 岂料脚底一滑。 嘭的一声,直摔了个狗啃雪。 连带徐清骨架,也摔了个七零八落。 张雪忽地噗嗤一笑。 笑脸明艳,恍若一桃花。 …… “大……大人,卑职该……该死~” 待捕快将徐清散乱的骨骸抱至近前,徐廉那张老脸,早已黑成锅底。 “刨坟掘骨的王八蛋,气煞我也!!” 徐廉从椅子上站起身来,两眸喷火道:“大殷国师赵无极有令,杀此少女者,赏万金,封万户侯!” “凡辱此少女尸身者,一刀一剑皆百两纹银,千两封顶!” 众列武夫霎时蠢蠢欲动。 张雪轻拍身后木箱。 蓦然垂首。 风呜咽。 雪急落。 今日注定会有不归人。 或许是少女。 亦或满城武夫! …… 洛州府三里地外的凉亭内。 老道垂眸,宛若一尊伫立的石像。 “大殷国师赵无极有令,杀此少女者……” 徐廉含满腔怒火的声音,被老道敏锐捕捉到。 “怪不得二十余年了,还是个小知府,果真蠢不可及……” 第77章 上将军,枪出无悔 风很烈。 呼呼刮着。 卷动漫天雪,横扫洛州府,旋即狠狠拍击在巍峨矗立的城墙上,发出雷鸣般的炸响声。 风雪中。 张雪两颗眼眸微微抬起,怔怔望着落雪。 没人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或许连张雪自己都不知道。 挎剑背刀之少年少女跃跃欲试。 身披蓑衣、头戴斗笠的中年男人,遥望素衣少女,平静面庞下,燃烧着一座即将爆发的火山。 还有许多花甲、古稀之年的老人,或是默默抽着旱烟,或是眯着沧桑眼眸,好似看热闹的老翁老妪。 实则这些老年武者,才是张雪最应警惕的敌人。 群狼环伺。 一幅徐徐展开的画卷中,鳞次栉比的房舍不动,古老斑驳的城墙不动。 落满雪的长街不动,许许多多的人儿也不动。 只有风在呜咽,雪在飘落。 寂静画卷中,一间小小茶馆内,忽然走出位粗布麻衣的少年。 恍若一艘小船,驶过无波无澜的海。 少年右手拄着一根木棍,行走间微微偏头,侧耳聆听。 在距少女三丈外的地方,少年站定。 轻轻一嗅,鼻畔萦绕着淡淡香味。 比青楼那群女子好闻多了。 “我叫计缘,我的剑唤作十五。” 少年如是道。 少女收回凝望天空的目光,将视线投向少年。 “我唤作张雪,用牵丝傀儡。” 少女:“是大师兄的上将军。” 少年笑了笑,“傀儡能战斗吗?虽然奇怪,但还请赐教。” 手掌微微一松,陪伴少年一整个春夏秋冬的木棍,倒下后嵌入厚厚积雪中。 “呼~” 长长吐出一口气。 再深深吸一口。 少年胸膛起伏之剧烈,似是要将满城风雪皆尽吸入腹中。 “嘭” 毫无征兆之下。 少年单只脚掌重重一踏。 积雪溅射间,少年单薄身形仿佛一支利箭般疾飞而出。 修长手掌,紧握悬佩左侧腰间的铁剑剑柄。 少年苍白俊秀的面庞,撞碎沿途飘落的片片雪花。 玉蟾街,街首骤然爆发月色光华。 铮的一声。 破空声中,一截剑刃深深刺入城墙。 一高一矮。 两道身影相对而立。 劲风卷雪,狂乱飘舞。 少年脖颈,被亮银色三尺枪头贯穿。 旋即噗嗤一声。 长枪收回,月白身影后退。 脖间血洞喷溅。 少年嘴角噙着一丝笑。 因为他听到了这世间最美妙的风声。 原来,鲜血喷溅的声音这么好听。 恍若娘亲在哼唱。 砰的一声闷响。 少年扑倒在地。 只刹那,鲜血便消融大片雪花。 …… 天地重归寂静。 少女双手掐指,形如拈花。 二十四道旁人不可见的牵丝线,链接身侧的月白身影。 上将军,单手执长枪。 银色枪刃,无血也无雪。 众列江湖武夫中,那些初出茅庐,不求万金与万户侯,只愿能踩着苍雪尸体,从而一鸣惊人的少年少女们。 此刻望着张雪身旁,三米高的月白身影,神情变得凝重与畏惧。 这些修为皆在三境之下的初生牛犊,绝不敢言能挡住那如龙长枪。 “啪啪啪~” 玉蟾街街尾,坐在椅子上的徐廉鼓了鼓掌,轻笑道:“精彩。” 茶馆内,秦风的粗糙手掌,轻抚横放于木桌边沿的柳叶刀。 “你想报仇?” 顾老头询问道:“为了计缘?” 男人摇摇头:“为了秀宁。” 顾老头:“这少女身旁的傀儡很是玄妙神异,计缘三境蜕凡后期,被一枪扎个通透,你虽四境先天,但想杀之,却也棘手。” “别去,静待少女被他人杀死,届时你且上前砍上几刀。” “拿一千两雪花纹银回家,与你家秀宁安稳过个红火年。” 男人笑了笑,“于我而言,杀人简单,辱尸极难。” “人啊,到底都讲究个死而全尸,入土为安。” “顾老头,老实说,你之修为到底几境?” 男人直勾勾盯着老人。 老头沉声道:“五境。” 五境,即是神通境,又称通神之境。 列为武道大能。 杀力之恐怖,与武夫云泥之别。 “顾老头,你我,还有计缘,也算相识一场。” “如果我侥幸杀了这少女,万金分你三千。” “计缘的三件事,我也会替他完成。” 顿了顿,男人继续道:“如果我死了,计缘的后事就拜托你了。” “也不知计缘家乡在哪儿。” “娘埋天南,儿葬海北,或许这才是客死异乡的真正悲哀处。” 男人脱下鞋子,从鞋里摸出一张面值五十两的银票。 “景山山匪头子的首级换来的。” 男人将银票放在桌上,四指指肚轻压,推至顾老头面前。 “顾老头,你但凡对计缘动了那么一丁点恻隐之心,便拿着银票给孩子买副棺材,最便宜的柏木足矣。” “多烧些纸钱,让孩子下了阴间,不再为衣裳三餐烦愁。” 老头不苟言笑,两手拿起银票,放在鼻下狠狠一嗅。 随即咧嘴道:“就是这个味!” 男人缓缓起身,握紧柳叶刀。 “你呢?” 顾老头蹙眉道。 男人沉默了一小会,忽地露出满嘴雪白牙齿。 一个字也没说,大步流星走出茶馆。 …… 所有人的目光,全部聚焦向男人。 男人来到少年之前站立的地方停下。 男人:“秦风,错乱刀。” 少女:“张雪,上将军。” 柳叶刀缓缓出鞘。 刀身极亮,仿佛最灿烂的阳光映照着最洁白的新雪。 长刀与手臂斜为一线。 男人一步一步,向着少女走去。 步伐越来越快,杀机愈发强烈。 短短数息,男人便由走转奔。 疾驰的雄健身躯卷动落雪。 长刀刀尖,于雪地犁出笔直痕迹。 在离少女一丈之距时,男人猛地高高跃起,一刀劈下。 刀未至。 从天而降的数丈刀罡,便压迫周遭空气翻滚,吹的少女素衣猎猎,青丝乱舞。 直将少女方圆数十丈积雪刮卷一空,裸露出青石街道。 少女能清晰看到,那一片片被刀罡居中切开的雪花。 只瞬间。 刀罡如一挂银河,将少女身形淹没。 “铮!” 一挂刀罡如银河,长落九天。 一道寒芒如银龙,登天直上。 铮铮金铁交击声中,雪龙狂舞。 模糊了所有人的视线。 嗖嗖嗖。 鬼哭狼嚎的尖啸声中,无数碎刃宛若一场铁雨,向着四面八方激射而去。 待风暴停消。 少女与男人身形才显现众人眼帘。 少女脸色平静,双手十指弹动,如莲花绽放。 身前上将军据枪后退。 枪刃不沾点血。 长枪如龙,枪出无悔。 至于男人,巍然矗立,右手握着没有刀身的刀柄。 砰的一声。 雪花飞舞。 男人躯体直挺挺的倒下。 男人死了,被长枪刺穿胸膛。 胸口处喷溅的血,冒着丝丝缕缕的热气,望之触目惊心。 “嘶~” 玉蟾街一片倒吸凉气声。 莫说这众列武夫,甚至于张雪都难以置信,男人会这般轻易死去。 张雪进行神明画押时,听师父说过。 神明之境,同境无敌! 男人是四境武夫。 先天境圆满的高手。 同为四境,比她还高两个小境。 张雪本以为会缠斗几番。 “是他太弱……” “还是……我太强?!” 第78章 见神通,刃雪化龙 玉蟾街街尾。 知府徐廉吸口旱烟,吐出缭绕烟雾。 “真是个令人惊叹的姑娘。” 望着长身玉立,略绽风华的少女。 徐廉轻叹一口气,“可惜注定要死,否则活祭下阴间,可做我儿一房小妾。” 茶馆内。 顾老头心里很不是滋味。 两位初结识的道友,竟死的如此草率。 不悲哉。 更不快哉。 可这就是江湖。 仗剑长歌、鲜衣怒马、烈酒美人。 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统统都是骗人的。 风餐露宿、麻衣粗布,像条丧家之犬一样吐着大舌头天南地北乱窜。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这才是残酷冰冷的现实。 顾老头提起茶壶,先给自己倒一杯,又给男人倒一杯,最后再给计缘倒一杯。 男人与计缘死了,所以两人茶盏里的茶水没人喝。 顾老头还活着,却也没喝。 “秦风,计缘,你们信不信,老头子我再次踏进这家茶馆时,茶盏里的茶水犹自氤氲热气?” 顾老头自言自语。 两条板凳上空无一人。 “唉~” 叹息声中,顾老头正欲起身。 面前木桌上的青花瓷茶盏,突然咔嚓一声,裂成几瓣。 怔怔看着流了一桌的茶水。 深感血光之灾盖顶的顾老头轻声道:“秦风,计缘,老头我想煞长庚!” “小二,结账!” 很快,顾老头拿着个麻袋走出茶馆。 霎时间,吸引众列武夫目光。 “观这位前辈气血内敛,圆融无暇,一举一动,气机如沉寂江河,几欲令我辈窒息。” “少女虽强,也只是四境,与五境大能根本不是一个层次。” “少女死定了!” “确实如此,莫看此街众列武夫在看热闹,实则少女稍微显露死相,定会被数百前辈高人群起而攻之。” “赏万金,封万户侯,堪称巨利,五境大能也要疯狂。” …… 咯吱咯吱。 顾老头踩着积雪,来到少年、男人曾站立过的地方。 “嘿嘿。” 猥琐一笑,顾老头道:“女娃子,老夫季阳。” 顾老头指了指男人尸体。 又指了指少女身后,扑倒在雪地里的少年尸体。 “女娃子,这两人乃我好友。” 少女:“请便。” 在一干武夫错愕目光中,老人先是将男人尸体装进麻袋。 随即与少女擦肩而过,扛起少年尸体。 剑客、刀客、老人。 渐渐隐没于风雪深处。 与来时一样。 三人进城而三人出。 短暂沉默后。 脚步声再起。 一位古稀之年的老妪,佝偻着背脊,拄着拐杖,来到街道中央。 老妪:“唐嫣然,无门无派。” 少女:“张雪,师从牵丝门高见秋。” “牵丝门?高见秋?” 老妪皱着花白眉毛,眯着浑浊眼眸,于记忆中苦寻一番,摇摇头:“没听过。” “丫头,莫怪老身以大欺小。” 少女面无表情。 在所有人火热目光中。 神通境的老妪,慢慢伸出枯瘦手掌。 旋即轻轻捻住一片从天飘落的雪花。 老妪动作极慢。 众目睽睽之下。 屈指一弹。 嗖的一声。 半条长街纷纷扬扬的落雪,刹那被罡气裹挟。 尖啸声中,恍若一条银龙驰过。 电光火石之间,龙头骇然撞向少女。 “铮!” 老妪弹出的雪龙,被三尺枪刃顶住。 铮铮金铁交击声中,火星四溅。 三米高的月白身影,被数丈雪龙释放的澎湃伟力压制,两脚于雪地犁出两条长长沟壑。 嗖嗖嗖。 无数片雪花,仿佛碎刃,又在上将军身后合拢,卷向身后的张雪,将其淹没。 既然操控傀儡战斗,那么攻击控傀之人,才是正确选择。 待雪龙消散,张雪浑身开裂无数道细小血痕,犹如数不清的小嘴,汩汩往外吐血。 “这就是神通境吗!” “五境大能,好强!” 张雪死死盯着老妪,对身上的伤口毫不关心。 “真是件好宝贝!” 望着神通之下,安然无恙的上将军。 老妪由衷赞叹道:“也不知出自哪位名师之手。” 言罢。 老妪抬手捻住第二片雪。 “这么漂亮的脸蛋,不该毁于老身之手。” 嗖~ 第二片雪被老妪弹出。 这次威势小许多,未有罡气挟雪龙。 不过却于半途,分化两道。 扯出狭长的气流通道。 一道奔上将军,一道奔张雪。 铮~ 上将军出枪抵挡。 雪花于枪尖炸成粉末。 脚下,却深陷地面半尺。 一同炸开的,还有少女的手腕。 大片皮肉绽开,隐约可见森然腕骨。 张雪耷拉着两条手臂,剧烈喘息。 上将军失去牵丝操控,化为月光,飞回张雪身后木箱。 张雪本想爆发天赋燃血,奈何对方并未将注意力放在上将军身上。 而是绕过傀儡,直袭控傀之人。 “少女终究是败了,再难抵前辈第三道神通刃雪。” 有人惋惜道。 玉蟾街街尾,徐廉失落道:“这出戏未免有些虎头蛇尾了。” “刚刚升起的雅兴,就要没喽。” …… 洛州府,城外。 被雪掩埋的官道上,顾老头一肩扛着少年尸体,一手拎着麻袋。 “人死如灯灭,世事已成空。” “计缘啊,顾爷爷给你和秦风,寻处风水宝地。” “啥金元宝、纸钱、纸衣、纸美人、纸房子,爷爷给你和秦风烧得多多的。” “棺材那么贵,咱就不要了。” “你若是拒绝的话,就开开口。” 肩上少年沉默不语。 “不说话就是同意喽。” “嘿嘿,五十两银票到手四十九两,血赚呐。” “秦风啊,你也别生气,待来年草长莺飞时节,老头子去你家乡跑一趟。” “不就小小肺痨嘛,吾青羊观观主略微出手,便可让你家秀宁死无全尸……” 顾老头自言自语声,忽地戛然而止。 风雪中,凉亭内。 盘坐着一位身着紫金道袍,背负一柄宝剑的老道。 顾老头远远望着,两颗眼珠子瞪的几欲从眼眶里掉出来。 “阿弥陀佛,这他娘什么情况?!” 顾老头不敢靠近,只得扛着计缘,拎着秦风走山林绕道。 “那比我还老的老道,绝逼是大殷国师赵无极没跑。” 顾老头突地停下脚步,隔着十数丈远,再次望向凉亭。 落了满身雪的老道,忽地睁开眼眸。 微微抬头望向西南地界。 遥远处,伏龙山脉连绵起伏的巍峨轮廓,映入老道眼帘。 忽有狂风,从伏龙山脉方向暴袭而来,刮的满天地的雪,斜向东北。 老道猛地站起身来,凝视伏龙山的同时,神情惊疑不定。 暴风越来越剧烈。 风中,隐隐有阵阵惊雷之声。 下一瞬。 在顾老头一脸错愕的目光中。 大殷国师赵无极身形如风,迈着两条大长腿,眨眼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并非是冲向洛州府。 而是背城而驰。 “怎么感觉……像是在逃命?!” “这老不死的,起码是神通圆满,能让他撒丫子逃跑的存在……” “啾啾~” 顾老头紧皱眉头,突然听见鸟鸣。 抬眸望去,见到树梢立着两只麻雀。 不停啾啾鸣叫。 “这……” 顾老头神色微变,双腿抡出残影,踩着雪花快速远去。 前行数里,顾老头从林间走上被雪覆盖的官道。 远眺天边绵亘蜿蜒的群山轮廓,顾老头喃喃道:“伏龙山脉,千峰万仞,又有伏龙江九曲回肠。” “是个埋人的风水宝地。” 顾老头微微抬腿,正欲迈步间,神情倏地一凛。 伏龙山脉的方向,风雪深处,骤然响起雷鸣般的呼啸声。 纷纷扬扬的雪花,陡然一凝后,齐齐扎向东北。 顾老头只望见一人立于翼展数丈的大鸟之上,身后三道散发金辉的神轮,徐徐旋转。 一人,一鸟。 裹风挟雪,于天地间疾驰而过。 烈风卷雪,横贯天穹。 恍若一条雪河,从天的这一边洒向另一边。 “这是……仙人临凡吗?!” 顾老头愕然张着大嘴,满脸震撼。 第79章 只一剑,剑气如城 玉蟾街。 风雪依旧。 少女与老妪,与其说是一场生死相争的战斗,不如说是一场一边倒的虐杀。 神明四境的张雪,操控上将军杀四境圆满的秦风,证明其同境无敌。 然神通境,虽与四境一境之差。 却好似普通人与武者。 一个空有蛮力,一个拥有血气。 神通境,能操控天地之力,震杀敌人,远非四境可比。 “嗖~” 老妪屈指轻弹间。 第三片雪,带着破空声,卷起细长龙卷,洞穿张雪右肩。 霎时鲜血与碎肉飞溅。 老妪缓缓捻住第四片落雪。 “丫头,你操控傀儡的手段太过玄奇,你是个危险人物。” 淡淡一笑间,老妪弹出第四片雪。 刃雪洞穿少女左肩。 血肉炸开,咔嚓一声脆响,连肩骨都被击碎了。 两条手臂鲜血淋漓,动弹不得。 再也无法操控上将军。 张雪脸色煞白如纸,银牙紧咬,强忍排山倒海般的剧痛。 鲜血染红两条衣袖。 于指尖滴落。 血与雪相融。 感受不到。 张雪仍旧感受不到一丝一毫,强烈的生死危机感。 “五境神通大能,” 张雪望向老妪,轻笑道:“不过尔尔。” “哼~” 老妪冷哼一声,“死到临头还嘴硬。” 枯瘦手掌微微翘起兰花指,老妪大拇指与中指,捻住第五片雪。 “这本是最后一片刃雪。” “欲刺透你心口,直取性命。” 老妪面庞冷漠道:“但老身改变主意了!” 嗖的一声。 半条街的距离转瞬即逝。 咔嚓声中,血雾爆开。 张雪闷哼一声,颀长身躯一歪,险先跌倒在地。 竟是左腿膝盖被刃雪穿透。 血肉模糊,绽开蜿蜒裂纹的膝骨清晰可见。 “嘶~” 锥骨之痛,不由令得少女倒吸一口凉气。 寒冬腊月风雪天,却生生被疼出一身冷汗。 “也不知是硬骨头,还是贱骨头。” 老妪讥笑一声,捻住第六片雪,“将你双膝骨头全打碎,老身倒要看看,你拿什么巍然伫立!” 屈指轻弹。 尖啸声乍起又消散。 骨裂、骨碎声,直令人心惊肉跳。 少女右腿膝盖,又是一团血雾。 骤然升起的剧痛,宛若潮水般将少女淹没,疼到窒息。 咔嚓咔嚓。 骨头与骨头间摩擦碰撞,那种难以言喻的声音,落入耳中,令众列武夫毛骨悚然。 少女身子摇摇晃晃,却始终强撑着没有跪倒。 老妪脸色忽然一变。 因为玉蟾街茶馆内、客栈内、屋檐下、屋脊上…… 每一处的武夫,或掰下一截瓦片,或拿起一根筷子,或于袖中摸出一根淬了毒的暗器银针,或是双指间夹着一枚铜板。 因为少女已然显露死相。 所以诸多武夫要齐下死手。 不论瓦片、筷子,亦或银针、铜板。 先杀少女者,则得万金、万户侯。 “锵~” 刀剑出鞘声连绵不绝。 “真没规矩~” 老妪小声骂了一句,抬手捻住第七片,也是最后一片雪。 玉蟾街街尾。 知府徐廉懒懒打了一个哈欠。 “也不知国师是否暗中偷窥?” “这件事,我也算办的漂亮。” “国师大人一言既出,肯定会在圣上面前为我美言。” “中州州牧,指日可待!” 想到此处,徐廉不禁身心愉悦,“今儿多食虎鞭,吾要夜御十美人十娇男!” …… 风雪呼呼刮在脸上、身上。 张雪桃花眸扫过整条玉蟾街。 那黑压压的人群好似豺狼,刀剑寒光烁烁连成一片。 深深呼吸。 张雪旋即冷笑道:“你们在等什么?等天黑吗!” 下一瞬。 瓦片、筷子、银针、铜板、刃雪齐齐向着张雪激射而来。 道道破空声连在一起,恍若雷鸣。 刹那爆发的杀机,仿佛汹涌激荡的滔天洪水,欲要将张雪吞噬。 火山喷发般暴烈的生死危机感,宛若一只大手,死死扼住少女喉咙。 杀人器物,铺天盖地。 可是少女的心,仍未冷个彻底。 电光火石之间。 铮~ 一声宏大剑鸣。 自玉蟾街街首,蓦然爆发。 可怕冲击波,瞬间便将漫天杀人器物搅碎。 众列武夫犹如尊尊石像,一动不动。 一道道无法置信、不可思议的骇然目光,死死凝视同一个方向。 风雪中。 张雪长身玉立。 一柄漆黑如墨的残剑,浮在身前。 剑身上密布无数裂纹,正散发金色光华,投映在少女身上。 在其身后。 则是一道通天彻地的巨大剑影。 众列武夫,呆呆望着少女各处伤口绽放着金霞。 那些皮开肉绽骨碎的可怕伤势,竟以极快速度修复。 “这……这是怎么回事?!” “那…那是……剑吗?!” “神通?呵呵,这里可有不少五境。” 老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一惊一乍,还以为是人仙呢。” “哼~” 老妪抬手又捻住一片落雪。 许多武夫,亦是准备第二轮攻击。 玉蟾街街首。 少女轻轻摩挲恢复如初的肌肤。 嗖嗖声中,漫天尽是杀器。 张雪突然大喊道:“师父,雪儿扛不住啦!” 只一刹那。 恍若时间静止。 无数杀器,于空中陡然凝滞。 旋即如雪,摔落一地。 砰砰声忽地响起。 所有人循着声音,望向少女身后的南城墙。 巍峨城墙头,不知何时,伫立着一头又黑又大的玄鸟。 玄鸟长长鸟喙,一下又一下,将城墙啄的碎石簌簌。 “哒哒哒~” 一阵由城外响起的脚步声。 由远而近。 望着那于风雪中愈来愈近的白衣身影,张雪先是怔了怔神,旋即红了眼眶。 原来师父当真在暗处守护着自己。 既然说了让徒弟杀个酣畅淋漓,高见秋又如何能坐视不理。 虎头之死,是他永远的痛。 他不允许同样的情形,再次发生。 而今所见,他所想并无差错。 这洛州府除了没有人仙,一境至五境的武者,竟是将这座城,从上到下,塞了个满满当当。 这是倾尽江湖的阴谋。 即使再漠然,高见秋压抑的怒火,也足以焚毁这座城池。 即便,他有数百万普通百姓。 “师父~” 少女眼中噙满泪水。 “都大姑娘了,还哭哭啼啼。” 负着双手的高见秋行至近前,揉揉少女的脑袋。 “我家丫头同境无敌,只等步入六境,杀人仙,亦如杀鸡屠狗。” 高见秋毫不吝啬的夸赞道。 少女唇角微微翘起,一双桃花眸眯成两轮月牙儿。 玉蟾街各处,众列武夫皆尽懵逼。 唯有极少数老狐狸,嗅到不安,悄无声息退走。 玉蟾街尾,知府徐廉眉头紧蹙。 “国师不是守在南城门外吗?这少年是如何进来的?!” 长街中央,老妪正欲出言询问。 那白衣少年忽将目光投来。 当与那双赤金浇筑般的眼眸对视,老妪刹那毛骨悚然。 仿佛两座山岳压在脊梁上。 老妪只觉至高无上的神只,在凝视着自己脆弱不堪的灵魂。 双股颤颤,几欲跪倒,虔诚叩首。 刀剑彼此间不断碰撞,发出阵阵铿锵声,只因人群在倒退。 那白衣少年无意识散发出来的气机,便搅的满城风雪狂舞。 与其眸光触之,不论三境,四境还是五境神通大能,皆躯体僵冷,如坠冰窖。 恍惚间神魂亦在哀鸣,几欲湮灭。 “因为你们,我徒儿守住了本心,她本善良,无意造下滔天杀孽。” 隔着十数丈远,高见秋望向老妪。 同时伸出右掌。 漆黑的戮神残剑,悬于掌心。 傻丫头受尽苦楚,到头来竟是从未想过动用戮神。 “为表谢意,我将递出一剑。” 握住戮神,高见秋缓缓举起手臂。 玉蟾街众列武夫,纷纷逃窜,恍如两片蝗群。 一片向西,一片往东。 只有老妪,被高见秋气机锁定,眼若铜铃,动弹不得。 “以此剑施为,尚无人可见!” 高见秋轻语道:“这是你的殊荣。” 言罢,残剑劈下。 轰然间。 一道剑气由洛州府南城门的玉蟾街起始,刹那劈出北城门。 直劈向目之所及的天际尽头。 一面长不知其里,高不知其丈的剑气城墙,巍然矗立人间。 许久后。 剑气城墙烟消云散。 玉蟾街还是那条街。 两侧房舍,满街积雪,乃至屋顶瓦片上摇曳的枯草,皆尽完好无损。 唯有老妪,灰飞烟灭。 第80章 戮神变,剑覆洛州 恢宏的剑气城墙,直到消失。 张雪都没缓过神来。 两只眼睛,瞪得如铜铃。 不少初出茅庐的年少武夫,已是被这惊仙泣神的一剑吓到瘫软于雪地。 一些夸张的,竟是直接失了禁。 高见秋二次举剑。 “仙……仙人!” 有少女武者牙齿打着颤,乞求道:“我……我并未伤害您徒儿,我只是看……看热闹,求仙人饶我一命!” 也有少年武者战战兢兢道:“您这样的仙……仙人,应怜悯众生,修行正道,杀……杀戮太多,有违天和。” 高见秋面无表情。 神情间没有森然杀机,没有焚天怒火,也没有强者之于弱者的凌然云上。 只有神明之于尘埃的平静。 毁灭你,与你有何干系? 高见秋正欲落剑。 “师父~” 高见秋微微扭头看向丫头,“你想饶这些人性命?” 少女轻摇臻首,“师父,莫杀百姓。” “好。” 高见秋吐出一字。 旋即将戮神高高抛起。 残剑升至最高处时。 剑身一颤。 忽然间,整个洛州府上空陡然一暗,被无数道剑影,笼罩的满满当当。 黑压压,密密麻麻的剑影,剑尖朝下,斜斜俯冲。 如暴雨倾盆而落。 破空声中。 洞穿一位位少年少女。 洞穿一位位青年女人。 洞穿一位位中年老人。 武者在逃,奈何逃的再快。 也不及布满整座洛州城的剑影快。 无尽剑雨,收割着满城武夫性命。 高见秋行于剑雨中。 回头看向张雪。 “徒儿,走吧。” …… 洛州府涯石街。 徐家府邸内。 徐廉手握一幅画卷,由堂舍往后院祠堂走去。 遥望洛州府上空,传来鬼哭狼嚎的尖啸声。 “那不断下坠的……是什么鬼东西?” 徐廉头皮发麻。 身后数十捕快俱是惊骇欲绝,无一人应答。 “嘎吱~” 徐廉推开祠堂门。 进入祠堂后,又转身向捕快们叮嘱道:“你们死守左右,莫让任何人闯进来。” “遵命!” 关上门后,徐廉拎来一张椅子。 洛州知府正襟危坐,从上至下,扫视徐家山一样的灵牌。 “列祖列宗,廉儿不肖。” 缓缓拉开画卷。 画中人剑眉入鬓,目若朗星,正是徐廉直三子徐清。 “抱歉,孩子,爹爹无法让你做阴间官吏了……” “可惜啊,就差九百童男童女了!” “赵无极,你这挨千刀的老王八蛋,可把我坑惨了!” 凝视画中三子,徐廉浑浊老眼里满是温情。 “他们说你飞扬跋扈,无法无天。” “可在爹爹眼里,你就是这世间最好的儿子。” “莫说三千童男童女,即使活祭洛州城数百万人,爹爹也不在乎。” “他娘的,功亏一篑!” “姓赵的,徐某人诅咒你不得好死!” 忽地,徐廉猛然扭头望向外面。 “嗖~” 恐怖尖啸声上一息还远在天边,下一息便近在耳畔,好似滚过天地的雷霆。 祠堂外,惨叫声骤然响起又迅速消散。 噗嗤声中,殷红鲜血泼洒在窗纸上,随即粘稠流淌。 “呼~” 徐廉深深呼吸,胸腔里的心脏怦怦激跳。 良久后,待平复惊惧情绪,洛州知府一手紧握三子画卷,一手拎着板凳,推开祠堂门。 祠堂外,十数捕快全死了,尸体横七竖八躺在雪地中。 关上祠堂门,徐廉坐于椅子上,静静等待。 从始至终从未想过要逃跑。 约莫半刻钟后。 脚步声由远而近。 张雪走进徐家府邸后院。 看着大马金刀坐于祠堂门前的洛州知府,少女神色略微一怔。 左手握着画卷,右手持一柄寒光烁烁匕首的徐廉,面色沉着道:“为官二十载,从来只有我威逼利诱别人,无人可威胁于我。” 言罢,徐廉抬手,匕首匕尖抵着咽喉,沉声道:“姑娘,如果本官没猜错的话,你是否欲想将我活埋!” 张雪没有答话,表情却是惊诧不已。 不愧于庙堂摸爬滚打二十余年的老狐狸,这眼光就是毒辣。 徐廉手掌缓缓发力,匕首匕尖慢慢刺入咽喉。 原来好人与坏人的血,竟是同样的颜色。 张雪还以为会是腥臭的黑色。 “姑娘,本官予你两个选择。” 扑通一声。 堂堂洛州知府,竟双膝跪地。 “第一,收我做狗。” “打今儿起,洛州府不是他元灵帝的洛州府,也不是洛州数百万民众的洛州府。” “打今儿起,洛州府即是姑娘家的后花园。” “本官即是看守姑娘家后花园,最忠诚的那一条狗。” 一番荒唐言语,直打的苍雪猝不及防、手足无措。 “第二呢?” 少女饶有趣味道。 “第二,本官自杀,则姑娘想要将我活埋之愿落空。” 徐廉回道。 张雪弹指打落徐廉手中匕首。 在其绝望中,微笑着上前。 “我选三。” …… 确定洛州府内再无任何武夫后,戮神残剑呼啸着飞回,被高见秋探手握住。 嘎吱嘎吱。 一人,一马。 由长街那一头缓行而来。 “师父,古人言,落叶归根,入土为安。” “雪儿想将徐知府葬入徐家祖坟。” 高见秋点点头。 两人一马,经由南城门离开血气冲霄的洛州府。 …… 两刻钟后。 雪道旁。 棺材棺盖被掀开一角。 高见秋赤金瞳孔闭合,一只修长手掌覆于徐廉脑袋上,施展搜神之术。 被麻绳五花大绑的洛州知府,脸庞狰狞扭曲,身子剧烈挣扎。 嘴中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声。 很快,高见秋收回手掌。 被痛出一身冷汗的徐廉,立时如一滩稀泥般流进棺中。 张雪取出早已准备好的棺材钉,咚咚声中,将棺盖钉死。 旋即,她扛着铁锹在前,老马拉着棺材在后。 由官道驶下通往徐家祖坟的小道。 “赵颖儿,” “大殷国师赵无极……” 高见秋自言自语间,一双赤金浇筑的眼眸,微微眯起。 神思一动,金色光幕浮现眼帘。 …… 【哪吒俱伐罗/神降投影】 状态:神明傀儡(肉身魁) 司职:三坛海会(大神) 司控:火焰/雷霆(继承) 神通:三头八臂 境界:大周天-后期 香火:238610 掌控:450000/450000(五级) 【天赋一:三尺红台,构建妖魔投影,模拟斗战,增加掌控度,可进阶。】 【天赋二:神明画押,已启用】 “这三年来,除了炼化戮神剑,伏龙镇附近山脉内的妖魔,几乎被我杀尽,才堪堪五境圆满……” “神明第六境,混元如一,不知会出现何种变化。” “三境到四境,每次提升需消耗香火72000,四境到五境,消耗香火108000……” “五境提升至六境,只会更多,目前的香火远远不够。” 高见秋抬头望了一眼,于风雪苍穹下翱翔的玄鸟狗蛋儿。 “沧澜八极,天云山……” “仙人……能挡一剑否?” 高见秋摩挲着剑身,喃喃自语。 第81章 赵某人,胜仙半子 “洛州府至大殷帝都有数万里路程。” 有玄鸟狗蛋儿代步,高见秋自是可短时间内去得大殷帝都。 但只要那位大殷国师赵无极不是傻子,便不可能回去帝都,引仙入室。 大殷如此广袤,三十二省之地,随便寻处深山老林,隐匿行踪。 高见秋要找赵无极,无异大海捞针。 “戮仙……该见见曾经的主人了。” 高见秋喃喃道。 …… 将知府徐廉活埋后。 师徒二人骑玄鸟回了伏龙。 伏龙镇大院内。 高见秋看向背着麻袋的丫头,建议道:“若想葬在小镇,陈家庄那处桃林倒是好去处。” “你大师兄的性子,肯定喜欢张虎。” 张雪沉吟片刻,轻摇臻首道:“师父,不仅虎哥,还有他祖父母,娘亲。” “他们一家四口,应该回到梧桐府灵石县的西庄村。” “这里是师父的家,是大师兄的家,” “却不是张虎哥他们一家四口的家。” 高见秋笑了笑,道:“待来年阳春时节再上路吧。” 丫头乖巧点头。 “师父,明儿就是小年了。” “咱们得吃顿饺子。” 高见秋伸出手掌,想揉一揉丫头脑袋,忽地想起什么,收了回来。 颔首道:“好。” …… 待丫头离去。 高见秋站在老树下。 伸出手掌,戮仙残剑,便悬空浮现。 遍布剑身的细密裂纹开阖间,金色光华直透而出。 高见秋缓缓闭上赤金双瞳,于脑海中勾勒大殷国师赵无极的样貌。 因为搜神过徐廉,所以高见秋知道赵无极音容相貌。 约莫半刻钟后。 高见秋猛地睁开双眼。 右手并指,随意一点。 轰隆一声。 仿佛一道永恒不灭的金芒划过长空。 刹那间,戮仙剑便消失在风雪深处。 …… 元灵七年。 腊月二十二。 夜色深重,仿若浓墨。 寒风呜咽,刮起碎雪如刀。 偌大洛州府未有一丝烛亮,死寂的仿佛一座鬼城。 脚踩雪地的咯吱咯吱声中,身着紫金道袍,背负一口宝剑的大殷国师赵无极,经由南城门进入洛州府。 老道双手插袖,走过条条雪街。 入眼。 尸体好似麦子般铺了满满一地。 血雪相融后被冻结在一起,极艳。 这不是一场豺狼的盛宴。 而是一场恶犬的美餐。 无数条流浪狗的肚子,即使已被撑的圆滚滚,却仍旧在撕咬、啃食着人肉。 碎肉、浓血、残骨。 望之令人毛骨悚然。 “杀得真好呀!” 赵无极心情极为愉悦。 整座大殷江湖,虽未全到,但洛州府也聚了数十万武夫。 那白衣少年竟不留一个活口。 “此炼狱血景,甚合我意。” “可惜却没能将这洛州府葬灭。” “只是区区数百万百姓。” “说到底还是不够冷血啊。” 身轻如燕的赵无极走出洛州府。 而今,绝杀一手,死棋已落。 且静待天道降念仙人。 让天云山群仙与祂不死不休。 “哼,高高在上的人仙又如何?餐风饮露的远古仙民后裔又如何?” “汝等为棋,吾作棋手。” “这盘棋,我赵某人胜仙半子。” “哈哈……” 开怀大笑声戛然而止。 赵无极猛然抬头望向西南方向。 高天上倏忽亮起一点金芒。 那金芒似流星般炽烈,于夜空拉出一条弧形血迹。 “这股莫名熟悉的气息……” 好像直奔自己而来! “这是……戮神剑?!” 赵无极刹那不寒而栗。 没有选择逃跑,而是迅速咬破右手食指,于身前虚空勾勒古老玄奥的符文。 戮神剑乃残缺古仙器,是赵无极从天渊阁带出来的。 一旦攻击,绝不会停下来。 暴烈狂风瞬息而至,刮的赵无极一身道袍猎猎。 白发乱舞,仿佛一面城墙压在身上。 下一瞬。 金芒斜斜落下。 震耳欲聋的轰隆声中。 无尽光华肆意绽放开来。 人间恍若升起第二轮太阳。 伏龙镇上空,数百丈高处。 高见秋感受着高空的扑面狂风,远望黑夜尽头处那团恢弘的金色光华。 …… 元灵十一年。 腊月二十三。 小年。 雪停了。 天极蓝,空旷而悠远。 旭日东升,明媚阳光照耀着满山河的清白,很刺眼。 高见秋来到陈家庄,来到老槐旁的篱笆小院。 上悬‘正大光明’匾额的狗窝中,睡眼惺忪的大黄狗懒懒打了一个哈欠。 灶屋中,陈平安纤尘不染的学塾夫子,双手四指并列,左手包右手,共计八指叠斜十。 两个大拇指压着三炷细香,冲灶王龛中的灶王神像拜了三拜。 口中念念有词道:“小年祭灶,灶王夸好;上书仙帝,赐我运道。” “健康平安,福星高照;如意顺利,处处伴绕。” “丰衣足食,金玉满堂;财库满满,旺上加旺。” “旺旺旺!” 高见秋来到灶屋门口。 “狗还没叫,你倒先吠上了。” 陈平安将细香插进香炉,转身看向高见秋。 “呦,稀客啊。” “这数九寒天的不在家研究戏词儿,跑我这作甚?” “饿吗?” 陈平安指了指狗窝方向,“要不炖了它,狗肉老香了。” …… 半刻钟后。 堂舍内。 陈平安为高见秋倒了一杯热茶。 高见秋开门见山,询问道:“赵颖儿是否你徒弟?” “怎得突然问起她了?” 陈平安回道:“我家颖儿不是跟你家张雪回肃州家乡了吗?” 高见秋眯眼,“你家颖儿……” 陈平安端起茶盏浅酌一口,道:“一条狗养四年,即会生出不可割舍的情感,更何况人。” “我是看着颖儿长大的。”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高见秋轻笑一声,“你可知你家宝贝萱儿对我徒儿做了什么?” 陈平安不咸不淡道:“莫不是又亲你家张雪小嘴了。” 半刻钟后。 咔嚓一声。 满腔怒火的青衣,一巴掌便将案桌拍成齑粉。 “狗啊,真狗啊!” 大黄狗摇着毛茸茸的大尾巴,欢快跑进屋。 “滚出去!” 陈平安呵斥。 大黄狗耷拉着脑袋尾巴跑远。 “想不到,真是想不到,我陈平安竟他娘养了一头白眼狼!” “气煞我也!” “陈平安啊陈平安,你他娘无眼亦无珠啊!” 看着七窍几欲生烟,一拳一拳将地面捶至咚咚响的陈平安。 高见秋悄无声息退出堂舍。 第82章 苍穹落,仙君法旨 伏龙镇,陈家庄。 陈家小院。 张雪在灶屋包饺子。 高见秋则坐在西厢房屋檐下,怔怔看着东厢房。 很快,饺子煮好了。 第一锅下了满满两大碗。 张雪先将两碗饺子端给师父。 高见秋又将饺子端进正屋,放在周止晴与小徒弟灵牌前。 供桌上,张雪早已摆了大半桌贡品。 母子二人,一人一碗糖瓜。 高见秋从未与张雪讲过母子二人的故事。 可张雪却也能看出自家大师兄与娘亲过得极苦。 糖瓜垒成小山状。 随时都会滚落下来。 将两双筷子摆好后。 高见秋看着母子灵牌,轻声道:“虎头,我与你师妹在人间吃饺子。” “你与你娘亲,也要在那边好团圆。” “猪肉大葱馅的,大口吃,敞开了吃。” …… 高见秋、丫头。 一人一大碗饺子。 你看这饺子,它又大又圆。 蘸一点醋,囫囵塞进嘴里。 一口下去,满嘴葱肉香味。 …… 光阴如骏马加鞭,日月似落花流水。 转眼间,已是元灵八年。 春。 朝阳初升之际,一身素白的张雪腰悬惊蛰,走出小院。 古道上,陈先生负着双手,恰巧走来。 “先生,颖儿还未归来吗?” 张雪询问道。 “死了!” 陈平安面无表情,与少女擦肩而过。 望着先生远去,张雪轻叹一口气。 她一直以为,赵颖儿不辞而别,是回了肃州。 一个时辰后。 高家宅院内。 “师父。” 张雪端起热茶,盘坐高见秋身旁。 “想家了?” 丫头轻点臻首,“想第一个家了。” 高见秋吐出一口烟雾,道:“人间春色正当好,那便明日出发吧。” “骑上狗蛋儿。” “早去早回。” 骑玄鸟回肃州?! 张雪高兴的眯着两轮月牙儿,“师父真好。” 翌日。 在清冽的鸟鸣声中。 盘坐玄鸟背上的张雪,随其冲天而起,消失在明艳春色里。 也消失在高见秋祥和目光中。 …… 二月十七。 一人一鸟抵达中州省梧桐府,下辖灵石县西庄村。 “应该是这里!” 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张雪独自一人走进西庄村。 可惜多虑了。 村落里已是人走屋空。 土墙倒塌、屋舍倾翻。 院里荒草萋萋。 玄鸟天上飞。 一人一鸟,寻了整整两天,仍是寻不到张家祖坟。 最后无奈,张雪只得将张虎一家四口,葬于村外某处。 背靠青山,面朝大河。 有山有水。 张雪挖了四个葬坑。 将装着一家四口头骨的木盒,分别放进去,然后埋土。 最后寻了四块长条形薄石板,便算作墓碑。 张虎、张武、张意、刘婉娇。 张雪用惊蛰,于四块墓碑上刻字。 待一切妥当。 便解下腰间黄葫芦,在张虎墓前倒了满葫芦清冽酒水。 “虎哥,这儿是你家乡。” “洛州知府徐廉已被妹妹活埋,没人再来打扰你睡觉了。” “还有,徐廉熔铸的那四尊青铜跪像,也被我砍毁。” “虎哥,我答应你,一定会好好活着。” “虎哥,再见~” …… 元灵八年,二月底。 刚与稚徒过完新年的顾舒城顾老头,便匆匆南下姑苏州。 二月二十七。 春光明媚。 青羊观观主跋山涉水,披星戴月,可算来到淳安县。 于长街漫无目的闲逛时,顾老头忽然听到一阵剧烈咳嗽声,从一家医馆二楼传出。 “掌柜的。” 顾老头走进医馆。 一位古稀之年的老翁迎上前,嗓音含糊不清道:“道长找谁?楼上可有好几位肺痨患者,当心传染。” “无碍。” 顾老头冲老翁作揖,“贫道道号初一,想向你打听个人。” “叫啥?” “季阳。” “不不不,叫秦风。” 一个时辰后。 背着包袱的顾老头,来到淳安县下辖安宁村。 经由一位村民指路,顾老头来到村尾,于一家黄土小院院门前站定。 这户人家两扇院门上,既没有门神,也没有春联。 这儿,是秦风的家。 秦家秀宁由于肺痨,已死好些年。 秦家秦风作为捉刀人,走南闯北,也不知割下多少盗贼山匪头颅。 所赚取银两,除去日常所需,全捐赠给县上医馆。 “老秦家的孩子是个好人呐,若非他资助,县上几位肺痨患者早像他家秀宁一样,咳血而亡。” 回想起那位老翁言语,顾老头不由长吁短叹。 顾老头没有进院。 只是寻邻家要了半碗浆糊。 从包袱里取出于淳安县刚买的崭新门神、春联,粘贴于秦家院门上。 “秦家秦风和秦家秀宁,于阴间聚首团圆。” “也算……抚慰人心~” 顾老头转身远去。 明媚春光照在院门上。 照在门神、春联上。 积善之家,极喜庆。 …… …… 元灵八年,三月初一。 清平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 陈家庄夏氏食肆灶屋内,身材颀长,头戴素白纸莲花的女掌柜,将刚刚切好的面条向着沸水锅内扔去。 毫无征兆。 那团面条忽地凝固在半空。 锅中翻滚着的沸水气泡,萦绕的腾腾热气,皆尽凝固。 风声、雨声,还有前边大堂食客们喧嚣的嘈杂声,戛然消逝。 女掌柜好看的眉毛轻轻一拧,抓起围巾擦了擦手,来到大堂。 满堂食客,如石像般一动也不动。 有老人保持着抽旱烟的姿势,鼻孔中喷出两道烟柱。 有男人保持着挑面条的姿势,筷子上恍若挂着汤面。 有人双手抱碗喝面汤,脸庞上遍布细密汗珠。 有妇人蹲在食肆屋檐下,给孩子把尿,小鸡儿射出一道晶莹水柱。 女掌柜面无表情,来到几位经常赊账却总也不还的食客面前,解开几人系挂于腰间的钱袋。 “啪啪啪~” 连本带息收账完毕后,再一人赏了一个巴掌。 女掌柜走出食肆,抬头遥望苍天。 穹顶之上。 一团绚烂光芒直坠人间。 “这是……仙君法旨的气息?!” 女掌柜震惊道。 …… 陈家庄,黄土院内。 下雨难得休息一天的老黄头,正独自坐在屋檐下的小板凳上,自斟自饮。 刚刚夹起一片酱牛肉的老头,突然扭头望去。 从天飘落的牛毛细雨凝固在半空。 雨幕中,几只疾飞的麻雀一动也不动。 “哈哈!” 老黄头扔掉筷子。 木筷与牛肉片齐悬空。 来到院中,老头仰首。 两颗浑浊眼眸内,俱是倒映着一片于高天之上,迅疾下坠的璀璨光团。 “仙君法旨,可算等到了。” 第83章 小千界,神明隐退 陈家庄,铁匠铺内。 炭火赤红,呛鼻青烟缭绕。 铮铮打铁声不绝于耳。 十数位穿着短裤,赤膊上身的铁匠师傅,抡起铁锤,一下又一下砸着赤红剑条。 铺沿下,身形粗矮的韩涵手持铜镜,轻轻撩拨头顶几根孤零零的毛发。 “用生姜水佐以红干椒、八角、花椒、香叶、小茴香等香料泡头,竟真的有用!” 韩涵兴奋道:“假日时日,我韩某人也能拥有一头乌黑靓丽的浓密秀发。” 打铁声骤然消失。 韩涵眉头一蹙,扭头望去。 昏暗铺子内,铁锤与剑条间绽放凝结着亿万缕火星。 恍若一片又一片星海。 十数位汉子好似雕塑,寸缕不着、肌肉虬结的上身挂满了一条条溪流。 韩涵放下铜镜,走出铺子。 抬头仰望那团直坠人间的炽光。 十数息后,韩涵缓缓举起右臂。 一把托住烈阳。 …… 元灵八年,三月初二。 高家宅院。 高见秋撤掉虚空三尺红台。 缓缓回头。 老黄头推着小车来到近前。 “嘿嘿,冕下,您还认得我吗?” 高见秋面无表情道:“我又不是老年痴呆。” “嘿嘿。” 猥琐笑声中,老黄头蹲下身子,盘膝而坐,随即抽出插在腰间的黄铜旱烟杆,吞云吐雾。 “冕下,大殷国师欲挑起您与天云……” 高见秋打断道:“我已知悉。” 老黄头询问道:“冕下意欲?” 高见秋眸光深邃道:“我无比期望群仙来伐。” “毕竟……寂寞如雪。” 老黄头:“……” “冕下,您第一次为了陈家庄那孩子,斩碎一国山河气运。” “第二次,也就是去年腊月二十二,为了那丫头,再杀一国数十万武夫。” “两次逆天而行之举,令得无数亡灵冤魂怨念喧天。” 高见秋面色平静道:“所以呢?” 老黄头答非所问道:“真正的强者,不以弱者的自由作为边界。” “呵~” 高见秋淡淡笑了笑,“你觉得我是强者?” 老黄头重重点头,“当然!” 高见秋:“谢谢啊~” 老黄头:“……” “冕下,您两次逆天而行,已让这座人间的小天道迸裂。” “大殷国师谋算注定落空,因为我已用自身功德,将天道裂纹修补。” 高见秋微微眯起金瞳,没有言语。 “唉。” 老黄头轻叹一口气,“还想得您两句感激赞美之词呢。” 当着高见秋面,老黄头从衣袖里摸出一幅卷轴。 卷轴荡漾着深邃玄奥的气息,明显不是凡俗之物。 黄老头轻声道:“这是仙君法旨~” …… 望着老黄头渐行渐远的佝偻背影。 高见秋收回目光,拉开卷轴。 确切地说是仙君法旨。 “小千世界,仙神隐退。” 高见秋喃喃。 仙旨上只有“小千世界,仙神隐退”八个铁画银钩,刚健柔美的大字。 高见秋经过老黄头一番细述,才知道沧广袤辽阔的沧澜大陆。 竟然……只是个小千世界! 小千之上,还有大千。 仙君法旨,于此界中,便是天道意志,即是天意。 “天意……有灵……” “呵呵,” “但……与我何干?” …… 元灵八年,三月初五。 大殷肃州,兰陵府仓来县。 碧空之下,一大黑鸟疾飞而过,直往落霞镇,长留村的方向扎去。 村落荒凉。 房屋破败成片。 张雪一眼一眼,细细凝视。 “唉~” 半晌后,少女叹息,收回目光。 长留当年那群逃荒村民,竟一个也未回来。 也不知是死在路上了,还是于别处安家落户。 一刻钟后。 张家老宅内。 “嘎吱~” 张雪推开老旧不堪的屋门。 入眼每一样事物都落满了灰尘。 空气中弥漫着腐烂潮湿呛鼻的气味。 半刻钟后。 一人一鸟来到张家后院。 看着那口满溢清冽之水的青石井,少女微微怔了怔神。 不由想起元灵三年,浑身糊满泥泞的娘亲,进进出出,将一桶又一桶湿泥提出水井。 想起纱布将湿泥拧出浑浊泥水时,娘亲欢喜兴奋的脸庞。 张雪突然就红了眼眶。 …… 三月初五。 一整天,张雪都在忙碌。 独自将院里院外的杂草拔了个干净。 烧了好几锅热水,又将里里外外擦洗数遍。 夜幕降临后。 张雪躺在后院青石井旁的干草上。 看着满天星斗。 …… 三月初六。 直至旭日东升,睡得无比香甜的少女还未苏醒。 “你看她,没心没肺,小雨死了快五年,她不想着报仇雪恨,竟还能睡得这么安宁。” “嘘,小声些,她已经好久好久没睡过这么舒服的觉了,让她多睡会儿。” 迷迷糊糊间,张雪缓缓睁开酸涩的眼眸儿。 先是一愣,旋即狠狠揉了揉眼睛。 再次看去。 “你……你们……是谁?!” 张雪瞠目结舌。 此刻,她面前站着两位少女。 一位是张雪,身着华美金色长袍,顾盼生辉的桃花眸中,两颗金色瞳孔熠熠生辉。 另一位也是张雪,一袭浓墨般的黑袍,眼眸中,一双邪性凛然的瞳孔猩红如血。 “醒啦。” 金瞳张雪看着少女,嗓音轻柔,宛若出谷黄鹂,“快去吃饭吧,一直听你肚子咕噜噜响叫。” “你还有脸吃饭?!” 血瞳张雪盯着少女,咬牙切齿道:“五年了,你这废物,究竟何时才能为小雨复仇?” 少女愕然好一会,忽地恍然。 面无表情,冲血瞳张雪冷声道:“关你屁事!” …… 张雪抓了只野兔。 又从翠河逮了两条肥鱼。 将野兔扒皮抽筋,用来烧烤。 河鱼刮去鳞片,用来炖汤。 无人分享,大餐独属少女一人。 看着少女慢条斯理,撕下肉条送进嘴中,细嚼慢咽。 血瞳张雪直将满口牙齿咬得咯吱响。 “真没良心啊!” “小雨的头骨,可还在包裹里呢,你个贱人竟还有脸吃的这么心安理得。” “小贱人,你看这兔肉,它像不像小雨的肉!” “你看这鱼汤,是不是和小雨的血一样鲜红!” 脚步声响起。 金瞳张雪挡在少女面前,微笑看着血瞳张雪。 “麻烦你理智一点。” “拒仙城百万将士如狼似虎,你让雪儿怎能凭一己之力杀尽?” “她已经跟着师父,竭尽全力修行了。” “再给她一点时间好不好。” 血瞳张雪狠狠啐了一口。 “时间?!” “快五年了,还不够吗?!” 第84章 回伏龙,仙魔问心 小院内。 张雪一手拿着外焦里嫩的流油兔腿,一手握着木勺。 咬一口酥香兔肉,喝一勺鲜美鱼汤,别提多有滋味了。 “起开,让我杀了她!” 血瞳张雪如老鹰闪转腾挪,金瞳张雪似母鸡,将少女牢牢护在身后。 “小贱人,我让你吃喝!” 血瞳张雪忽然伸出一根葱白玉指。 指甲极艳,仿若涂抹着血。 手指于自个半面额头大片胎记狠狠一点。 用膳中的少女,额上的大滩苍天之血血,蓦然绽放霞光。 盘子里的半只野兔,突然就成了父亲血淋淋的人头。 黑漆漆的眼窟窿里流淌出粘稠尸水,两排白森森的牙齿开阖间,咬出一字又一字。 “雪儿,你咋还不为小雨报仇呢?” “你说过,要保护好他的!” 腐肉簌簌掉落,蛆虫疯狂蠕动。 “姐姐!” 少女扭头望向汤盆。 盆中盛着的,不再是两条河鱼与浓白汤汁,而是弟弟的森然头骨。 “姐姐,我在阴间苦等五年!” “五年啊,你为何还不为我雪恨?” “姐姐啊,我死的好惨,那群兵卒用脚踩着我的胸膛,高举斧头,重重挥下,砍下了我的脑袋。” “姐姐,好痛!” 少女扔掉兔腿与木勺。 一把握住倚着木桌的惊蛰。 铮的一声。 长刀出鞘。 少女越过金瞳张雪,只一刀便将血瞳张雪斜着拦腰斩断。 “呵呵,恼羞成怒。” 颀长身躯分作上下两截的血瞳张雪,仍是讥讽道:“没用啊。” “你这个废物真的好没用。” “你答应过父母,要守护好小雨。” “你没能守护好小雨,让他被拒仙城那群兵卒架鼎烹食。” “你这一生,都应活在痛苦中!” 少女瞪着一双眼眸。 眼眶里充斥丝丝缕缕,令人心悸的猩红血丝。 挥舞长刀。 少女一刀又一刀,将血瞳张雪砍得支离破碎。 “住手,你们住手,不要再打啦!” 金瞳张雪忧急道。 宅院外。 听闻动静的玄鸟狗蛋儿,低下硕大鸟头,看着屋内疯狂挥剑劈砍空气的少女。 一双鸟眼,目瞪口呆。 “她……在干嘛?” …… 元灵八年,三月初七。 长留村外,张家祖坟。 张雪用铁锹挖出父亲张澜的坟包,用惊蛰撬出棺材钉,随即掀开棺盖。 映入少女眼帘的,是森森白骨架。 她在父亲身旁,再挖葬坑。 …… 半个时辰后。 葬坑挖好了。 张雪从包国内取出个青铜盒子,打开盒盖,里面是弟弟的头骨。 “小雨,再见~” 微微俯下身子,少女于小雨头骨上轻轻落吻。 她再不留恋,将盒子放进葬坑内,拿起铁锹埋土。 少女身后,金瞳张雪轻声安慰道:“人虽死,但爱还在。” “还有师父……” “爹,娘、小雨,还有张虎哥,都希望咱们能好好活着。” 看着少女滑落脸庞的破碎泪珠,血瞳张雪冷笑道:“废物的眼泪!” “你若怕死,便将身躯交予我。” “我定燃烧苍天之血,纵使万劫不复,也要将大殷皇朝,将这整座人间森罗万象,焚为灰烬,为小雨陪葬!” 少女厉声道:“闭嘴!” 身侧的狗蛋儿,疑惑的瞅着张雪 “父亲张澜之墓’ “不肖女张雪立” “弟张雨之墓” “姐张雪立。” 元灵一年,六岁少女弄丢了父亲。 元灵三年,八岁的张雪先失父亲,再失母亲,最后再失弟弟。 好似天注定,冥冥之中命运如此,少女这一生都在失去。 当年与弟弟离家逃荒时,明明约定好了,两人要整整齐齐,一个不落的回家。 少女双膝跪地,冲父亲磕头。 “狗蛋儿~” “呖~” 狗蛋儿机灵的爬伏身躯。 少女起身,擦去泪水,再看眼坟墓,咬牙道:“咱们……回家!” …… 元灵八年,四月初二。 伏龙镇,北街大院。 高见秋背负双手,微微仰头看着悬浮于空中的仙君法旨。 【小千世界,神明退隐。】 “沧澜界内,人仙不得干涉世俗,” 高见秋嘀咕道:“可我……非六境!” 他神思微动,淡金色光幕浮现眼帘。 【哪吒俱伐罗/神降投影】 状态:神明傀儡 司职:三坛海会 司控:火焰/雷霆 神通:三头八臂 境界:大周天-后期 香火:318610 掌控:450000/450000(五级) 【天赋一:三尺红台,构建妖魔投影,模拟斗战,增加掌控度,可进阶。】 【天赋二:神明画押,已启用】 “香火兑换确实不错,只是这系统回扣吃的有些猛,小半年才攒了七八万香火……” “10点香火,兑换一点掌控度。” “如今掌控度圆满后,多1点掌控度,只能兑换3点香火。” “太坑了!” 高见秋吐槽几句,看向徒弟信息。 …… 【有缘者:张雪/宿主弟子】 境界:星宿-初期(神明画押) 掌控度:83456/120000(四级) 傀儡:上将军/无双赵云 天赋:苍天之血 作用一:长生,寿命悠长 作用二:无双燃血,傀儡战力可增强十倍以上,力量消耗加倍。 …… “丫头的进度也慢了,得想想办法……” 高见秋正在思索。 嘭的一声闷响,突然自窗外响起。 高见秋大袖一挥,收起仙君法旨,向着门口处走去。 …… 庭院内。 被摔得天旋地转的张雪,挣扎着爬起身来。 来到门口处的高见秋,看着躺尸在地,翻着眼白,耷拉着脑袋的玄鸟狗蛋儿,颇有些心疼。 “丫头,路程遥远,就让狗蛋儿飞飞飞歇歇。” “这人间就连人仙也无法上天。” “师父也不行。” 张雪羞赧道:“对不起啊师父。” 这时,血瞳张雪残忍一笑,“小贱人,快求你师父予你一滴心头血。” “不,是十滴,一百滴,一千滴。” “有了心头血,几天之内你便可成就人仙。” “届时前往拒仙城,大开杀戒。” “旋即由北往南,将整座大殷所有活人皆尽杀死。” “食他们的肉,饮他们的血,撕他们的皮。” “用他们的人头筑京观,与大地齐阔,与苍天齐高。” “桀桀桀!” 金瞳张雪:“雪儿,别听她的。” “师父对你那么好,岂能于他生出叵测居心?!” “这世间再没有对你这么好的人了。” “丫头。” “丫头?” 看着徒儿眼眸中,逐渐生出丝丝缕缕的猩红血丝。 高见秋剑眉微蹙,沉声道:“张雪!” 第85章 第二劫,张雪铸刀 日薄西山。 陈家庄被落日余晖淹没。 老黄头推着着小推车,来到村口那棵枝繁叶茂的百年老槐树下。 将小车倚好后,老头坐于木墩上,抽出旱烟杆吞云吐雾。 一半夕阳沉入大山那边,恍若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羞涩美人儿。 老黄头一双浑浊眼眸,静静望着于村庄外缓行而来,神游天外的少女。 “女娃子。” 当张雪走过村口,老黄头轻声唤道。 怔怔出神的少女莫说回应,连头都未扭转,也不知听没听见。 “雪丫头!” 老黄头加重音量。 少女可算回头望向老人,好看的眉毛微蹙道:“干啥子?” 老黄头显露着嘴里几颗黄牙,冲少女招了招手。 少女略微犹豫,向着老槐树走去。 “坐。” 待少女坐于石墩。 老头指了指少女悬佩腰间的长刀,道:“这不是你的刀。” 少女疑惑道:“什么意思?” 老黄头答非所问道:“雪丫头,还记得爷爷与你说起过的四次生死劫吗?” 少女轻点臻首。 老头幽幽道:“若不是你抓住那一线生机,第一次生死劫即会要了你的命。” “你之身亡所产生的后果,所造成的杀戮,比陈家那孩子,也就是你大师兄,要惨烈的多得多。” “这座人间会陷入长久的动乱,凡万象众生都要被迫卷入劫难。” 少女面色不由一变。 老头所言第一次生死劫,绝对是元灵七年,也就是去年腊月那起洛州府事件。 “此事件中,极关键之处,也就是那一线渺茫生机,是……虎哥?!” 少女心头喃喃。 “正因为虎哥,我才决定要杀洛州知府徐廉。’ “所以才折返回小镇,问师父取剑。” “所以师父才能察觉我的危机。’ “所以我才能从数十万武夫围杀死局中,存活下来。” “虎哥已死五年之久,冥冥之中只一颗头颅,竟又一次救我性命!” 少女深思后,只觉惊诧错愕,还有劫后余生的心有余悸。 “倘若那天但凡冷酷一丝丝,直接动手,则师父无法察觉我的危机。’ “那我……必死!” 看着张雪沉重神色,老黄头笑问道:“想明白了?” 少女点了点头。 “第二次生死劫不远喽。” 老黄头回身从车上抓了把麦芽糖,递给少女。 “爷爷有些忠告,不知你想不想听?” 少女犹豫了一会,伸出轻颤的手掌。 盯着那把金黄的麦芽糖。 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老黄头斜着眼,“你不会连一枚铜板都没有吧?” “呼~” 少女长吐一口胸中浊气。 旋即翻了个白眼,“你这麦芽糖,糖浆都快融化了。” “还是留着给你作晚膳吧。” 老黄头:“一文钱三把?” 少女:“糖吃多了牙疼。” 老黄头:“要不三把一文钱?” 少女:“……” 老人与少女,一番激烈讨价还价后,双方都很满意。 看着一口一颗麦芽糖的少女,老人神情肃穆道:“第二次生死劫与第一次一样,也存在着一线极缥缈的生机。” “其次,这柄刀与陈家那孩子,也就是你师兄因果太重,你需要一柄,不,是两柄属于你自己的刀。” “最后,没有最后。” “活下来。” 张雪好奇道:“黄爷爷,你怎会知道这些?” 老黄头咧嘴一笑,“算出来的。” 张雪站起身子,将麦芽糖包好,轻笑道:“错了。” 老黄头疑惑,:“你说,我算错了?” 少女点头。 老黄头不解,“哪算错了?” 张雪嗦了嗦手指,狡黠一笑,“你猜。” “雪丫头,信我,你信我!” 面对转身远去的少女,老黄头忧急叮嘱,“生即是死,死即为生,牢记啊雪丫头!” …… 夜幕降临。 皓月清明,星河璀璨。 陈家小院,正屋内。 张雪一边吃着麦芽糖,一边提笔,于宣纸上一遍又一遍,书写‘生即是死,死即为生’。 半个时辰后,吃完一把麦芽糖的少女,取来一张新宣纸,开始画刀。 相比于剑,少女确实更喜欢刀。 剑擅戳刺,刀擅劈砍。 比之戳刺,劈砍杀人更为痛快酣畅。 血瞳张雪俯身,看着渐渐显形的两柄刀,讥嘲道:“你个小贱人,未免也太仁慈了。” “剑杀人与刀杀人又有何区别?” “你应该铸一柄剔骨刀。” “将拒仙城百万士卒,不,是将大殷皇朝,将人间所有活人、活物,将他们、她们、它们的皮,一点点、活剥下来。” 金瞳张雪柔声劝阻道,“冤冤相报何时了,父亲,娘亲,小雨,还有虎哥、师父、都更希望你能平平安安的活着。” “雪儿,苦海无涯,回头是岸。” “那些死去的逝者,看着自己舍弃一切,甚至于性命,也要拯救之人,终日被仇恨所累,活在痛苦愧疚中。” “爹娘,小雨,他们看着你如今的模样,该有多么伤心。” 张雪面色平静,只是攥着小楷笔的手掌,掌背凸显细细青色血管,指骨节发青发白。 …… 翌日。 天光微亮。 躺在床上的张雪,顶着两个浓重的熊猫眼。 血瞳张雪与金瞳张雪站在床边,叽叽喳喳了一整夜。 血瞳张雪:“小雨的仇还没报呢,你个没良心的小贱人也能睡得着?” 金瞳张雪:“睡吧睡吧,好好睡一觉,明儿依旧是阳光灿烂的一天。” “唉~” 叹气声中,张雪起床。 洗漱过后,拿着图纸走出小院。 …… 一刻钟后。 陈家庄,铁匠铺。 “哇咕噜噜,啊噗~” 光头男人一口漱口水,险先喷在少女身上。 “抱歉抱歉。” 韩涵上下打量了一番,“你是住在陈家的那个女娃子吧?” 少女笑了笑,礼貌问好道:“大叔好,我叫张雪。” 韩涵脸庞每一块横肉都写满了不喜,“陈真,就是虎头那娃子,可从来都是唤我作大哥。” 少女赶忙改口,“韩大哥好。” 韩涵乐呵的龇着满嘴雪白牙齿,询问道:“雪丫头,寻大哥何事?” 少女从衣袖摸出宣纸,“韩大哥,我想拜托你为我铸两柄刀。” 看着少女手中那张随意卷成圆筒状的宣纸,光头不知为何,轻叹一口气。 “你并不是真正想要两柄刀……” 张雪微微愣神。 第86章 小巷中,井曰锁龙 张雪双眸呈月牙。 笑的比蜜还甜。 “韩大哥……” “打住。” 韩涵冲甜笑的少女,伸出一只布满老茧的粗糙手掌。 “刀比剑难铸,而且是两柄。” “看在你一口一个韩大哥的份上,我便收你五百两。” 张雪目瞪口呆:“五……五百两?!” “一柄二百五!” 韩涵蹙眉,“你没有?” “没钱你铸个锤子刀?哪凉快哪呆着去。” 张雪咬咬牙,“我没有,可师父有。” “韩大哥,两柄刀的图纸你先收下,五百两晚些时候送来。” 韩涵摆手,“先付二百两定金即可。” “另外,铸刀材料得你自己寻。” 张雪一脸懵逼。 这不等于食客去客栈用膳,点了一道价值二十文钱的红烧肉。 掌柜的收了钱,竟要求食客自己去宰一头猪。 未免也太荒唐了! “韩大哥,你不会是与我开玩笑吧~” 男人沉吟了一小会,道:“这样吧,今儿夜幕降临后,来此寻我,我带你去个地方。” “那里有适合铸刀的材料。” …… 半刻钟后。 张雪出了院门,口中自言自语道:“韩大哥要带我去哪儿?还非得等到入夜后?” “应该……不会吧~” 陈家庄一家成衣铺的屋檐下,倚靠在推车上,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的老黄头,微微眯着眼,目送少女远去。 待再也望不见少女背影,老黄头又将目光投向陈家庄西头儿。 “这光头,真上道。” “十有八九会让我开井。” “费力不讨好的事,还是让师妹去做吧。” 老黄头站起身来,推着小车,一路走一路吆喝。 “卖糖嘞,卖糖嘞,卖麦芽糖嘞~” “又甜又香的麦芽糖,仙人吃了都说好,一文钱一把喽。” 不多时,老黄头走出陈家庄,却没有返身的意思。 而是向着伏龙山脉出入口的方向缓行而去。 …… 一个时辰后。 五短身材,负着双手的韩涵,于庄内转悠了两大圈后,来到陈家庄深处。 “咚咚咚。” “砰砰砰!” 咣当一声,韩涵直接一脚踹开院门。 正屋、厢房、灶屋、茅房。 韩涵甚至拿起掏粪勺,插进粪缸捅了捅。 终于确定老黄头不在庄里。 “这是去哪儿了?” 韩涵眉头紧皱,“又是异神,又是龙尸,还有那么多仙尸。” “周仓远游数百年,三人镇压已是吃力。” “这他娘又跑一个!” “玄门之人,未免也太不靠谱了!” …… 半个时辰后。 韩涵走进庄上的夏氏食肆。 食肆内,身形高挑,扎着马尾,头戴素白纸莲花的女掌柜正在和面。 女人身子,微微晃出一前一后,前前后后的幅度。 韩涵面无表情,悄无声息站上一条板凳。 觉着不够高,又站上桌子。 居高临下俯瞰。 好半晌后。 女掌柜缓缓抬起臻首。 看着脸红脖子粗的男人,疑惑询问道:“你站那么高干嘛?” 韩涵略微提臀收腹,沉声道:“我是来威胁你的。” 女掌柜:“……” “姓韩的,你是仙宫的,我为玄门。虽同处庄内,可咱们得有好几百年未见过面了吧。” “我哪里得罪你了?” 韩涵:“你的呼吸声吵到我了。” 女掌柜:“你是不是打铁打傻了?赶紧滚出去,不然老娘把你头上那几根毛全拔光。” 韩涵赶忙双手抱头,“夏小荷,不与你开玩笑了,我来此,是想让你开井。” 女掌柜先是怔了怔神,旋即上上下下打量男人好一会,“韩涵,你是真傻了。” “你不知井里镇封着什么吗?” 韩涵跳下桌子,“我当然知道井里镇封着什么。” “就因为知道,所以才让你开井。” …… 蓝天白云,青山绿水。 晚春的风,隐隐夹杂着一丝暑气。 伏龙镇,高家宅院。 高见秋斜靠在石桌上,一手撑着脑袋,眯眼晒着太阳。 面前放着一坛开了封的女儿红。 今日的悬丝傀儡练习结束。 张雪坐到高见秋身旁。 “师父,徒儿想练练刀法。” 抬眸看着丫头白皙细腻的脸庞,高见秋点头道:“可以。” 随后伸出手指,点向丫头前额。 “这是为师以前学过的刀法,方寸之间,即分生死,名为方寸刀。” “另外,惊蛰你大师兄用着顺手,可你未必……” “有时间去陈家庄的铁匠铺,让那位唤作韩涵的光头,给你铸柄刀。” 张雪轻点臻首,“好的师父。” 高见秋补充道:“去后院炼,别打扰我,没钱了自己去后屋拿。” …… 转眼间,夜幕降临。 借着星月清辉,一身素白的张雪,从浮镇上回到陈家庄。 铁匠铺前,韩涵早已等候多时。 那颗光头,在月光下,仿若灯泡。 “走吧。” 韩涵在前,张雪在后。 一男一女缓行于昏沉暗巷弄中。 看着男人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模糊背影。 张雪握惊蛰的手掌浸出一片湿汗。 她,紧张极了。 …… 皓月。 繁星。 银河。 百家千户的烛火,于夜色中恍若一眨不眨的无数颗眼睛,盯小巷中缓步而行的两人。 约莫一更天的尾巴时,韩涵领着少女来到村庄的水井旁。 “下去。” 韩涵淡然道。 张雪低头看了看地,“下哪儿去?” 韩涵指了指水井,“下井。” 张雪错愕,“井里有铸刀材料?” 韩涵点头。 张雪好奇的问道:“具体是啥子?” “下去你就知道了。” “你得告诉我有啥,我才敢下。” “这井叫锁龙井,你说有啥?” “赶紧下吧,另外,” 韩涵叮嘱道:“三片足矣,绝不许贪得无厌多拿。” “好。” 张雪来到井边,微微俯身望去。 却见井内井水不泛一丝一毫涟漪,倒映点点星光,漆如黑渊,好似直通地府。 她不禁头皮发麻,喉咙蠕动,咽下一口口水。 “呼~” 反复呼吸,压下心头的恐惧。 张雪先是解下悬佩腰间的惊蛰,将长刀插入地里。 旋即手掌抚上腰带。 少女扭头,正好对上韩涵两颗瞪若铜铃的牛眼。 “呃,韩大哥……” “怎么,莫不是怕我偷你衣裳?” 张雪轻摇臻首,“韩大哥,你流鼻血了。” 韩涵抬手抹了一把,脸不红来心不跳,道:“丫头,你也知道哥是打铁的,属于体力劳动。” “为补充体力,一日七八餐,餐餐大鱼大肉。” “营养过剩,则气血外泄,恰似日中则昃,月满则亏。” “这……很合理吧?” 月光下,光头的神色,极为真诚。 第87章 锁龙井,万龙伏尸 “唉~” 张雪轻叹一口气,放下抚着腰带的两只手掌。 “唉~” 韩涵眼神黯淡,暗道:“连我这种君子都防,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 眼见少女跨骑锁龙井不下。 韩涵问道:“你师父知道吗?” 少女回道:“知道,他也让我找你铸刀。” 韩涵:“那就好,下去吧。” “韩大哥,一会见。” 噗通一声,水花直从井内溅出,少女身形转瞬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韩涵来到井边,蹲下身子,从地上捡起一根又黑又长的发丝。 张雪的青丝。 直勾勾盯着发丝的韩涵,忽地幽幽道:“长生不老如何?手握日月摘星辰又如何?我不过一个苦苦求毛而不得的可怜鬼罢了。” …… 好黑。 即使睁着眼也什么都看不见。 好冷。 冰冷井水快速带走体内热量,以至于挥臂摆腿的幅度越来越僵硬。 “咕嘟嘟~” 张雪往下,而气泡往上。 愈往深处游,则压强愈重。 少女只感觉胸口憋闷的慌,犹如压着一座山。 “那是……光?!” 不知游了多久。 张雪心头一震,竟于深深处望见微微冷光。 咬紧牙关,少女一鼓作气。 刹那的广阔。 不禁让少女微微怔神。 恍若一只鱼儿,由狭窄逼仄的地下管道内,突然游至广袤沧海。 “锁龙井下,竟是一片海?!” 地下海仿佛漆黑的宇宙。 没有日月星辰。 只有无边无际,令人深感绝望与压抑的漆黑。 周遭太安静了,死寂的没有一丝一毫声音。 张雪宛若漂浮于宇宙深处的一粒尘埃。 “那是……” 少女望见了之前清冷光线的源头。 那竟是一幅摊开的书卷,于地下海静静浮沉,绽放出道道有气无力的微弱光线。 张雪挥臂摆腿,顶着难以言喻的水压,游至书卷前。 书卷巨大。 长约两百丈,宽约七十尺有余。 悬停空中,恍若绸带。 书卷上书三个矫若惊龙的大字。 是为‘山河图’。 “山河图。” 也不知怎地,少女心头竟下意识呢喃出这三个字。 情不自禁间,少女伸出一根葱白玉指,缓缓戳向书卷。 指甲与书卷接触的刹那。 少女面色巨变。 一股无与伦比的可怕吸扯力,瞬间便将少女拉进书卷。 ……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 张雪悠悠转醒。 “这是哪儿?” 她爬起身来,茫然四望。 天地间一片白茫茫,少女往前走了两步,脚下忽然一空。 惊慌倒退,少女心惊肉跳道:“我身处悬崖之上?!” 凉爽扑面。 少女眼眸中的两颗瞳孔,骤然剧烈收缩至针尖大小。 山风拨开云雾。 眼前,显现一颗山峦般的巨大龙头。 狰狞龙头闭着眼,两条龙须恍若两挂从天而落的蜿蜒黑河。 每一块黑赤龙麟都似一片海。 龙头挤满视野,半空中云团游弋。 那长也不知多少里的龙躯,令得少女驻足望了好久好久,也未望见龙尾。 直至不断汇聚而来的云团,将龙躯遮住,少女才收回视线。 “一头死去也不知多少岁月的黑龙!” 少女能嗅到空气中隐隐的腐朽气味。 “锁龙井……真的有龙?!” 少女惊疑不定。 “此方世界,应是山河图自成洞天。” “轰隆!” 忽然一声震天撼地的巨响声,只令洞天世界微微晃颤。 仿佛两片天碰撞在了一起。 彼此互相冲撞的恐怖能量,生成狂猎劲风,倒卷六合八荒。 一团又一团云团溃散。 裸露出洞天世界的真相。 少女呆呆伫立,微微张着嘴。 也不知多么辽阔广袤的天空中,漂浮着一具又一具庞然龙尸。 有的尸身完整,有的则只剩下一具森森龙骨架。 还有的正在腐烂。 一滴龙血落在莽荒大地上,霎时便会形成一座湖。 龙血若长流不止,则会生出一片海。 有的龙尸只有龙躯,没有龙头。 龙血玄黄。 断头处极为平滑,犹如被一剑削下。 “轰隆隆!” 少女亲眼目睹一头骨龙从天无力坠下。 直砸的大地轰鸣。 顷刻便生成连绵起伏的巍峨山脉。 “这全都是真龙吗?!” “还是幻像?” 平复了好一会,少女才将震骇压下。 脚尖轻轻一点,颀长身形如鸟儿,于崖底俯冲而去。 …… 约莫半个时辰后,张雪可算落了地。 难以想象这里的山岳究竟有多巍峨。 若是放在外面那座人间,轻易便可耸入域外星空。 袖袍一挥,驱散云雾。 “嘶!” 映入眼帘的画面,不禁让少女倒吸一口凉气。 白雾茫茫的洞天世界裸露一角。 张雪望见一片片巨大的赤黑龙鳞斜斜插于大地中,仿若一截截古老城墙。 城墙下,铺满了一地破碎的刃器。 有遍布细密裂纹的刀剑,有断成几截的戈戟,刃器上俱是残存着干涸的血。 张雪迈步,向着最近的龙鳞走去。 随着距离拉近,少女能清晰而深切感受到,自龙鳞喷薄而出的可怕气机。 好似一座逐渐苏醒的火山,欲要喷出滚滚的灭世岩浆。 又像一头沉眠的无上禁忌,只是远远望着,便令人窒息,宛若苍天在上。 气机愈发强烈,压的张雪骨头铮铮,全身血液似是滚烫的沸水。 半面额头胎记缓缓绽放霞光,抵消龙鳞威压。 张雪得以来到近前。 少女目光,当先投向一柄剑。 古剑像是以数十残片拼接而成,充满了难以言喻的破碎美感。 剑柄与剑身衔接处,镌刻着两个古文字。 张雪并不认识,却还是脱口而出道:“无界。” 心海不知怎地,突然泛起涟漪。 少女忽觉,自己应该认识这柄剑的主人。 一股莫名力量,驱使着少女下意识伸出手掌,想要握住古剑。 “铮!” 倏忽一声剑鸣,瞬时天发杀机。 轰隆一声。 无尽炽烈光华肆意绽放。 洞天世界升起一轮烈阳。 当汹涌恐怖的湮灭能量消散一空。 张雪慢慢睁开眼睛。 黑赤龙麟近在咫尺。 少女转过身子,略微怔神。 大地突现深坑,仿佛眼窟窿。 “这是……那柄唤作无界的古剑爆炸所生成的!” “我应该身处爆炸中心点,为何睁眼后会出现在这儿?” 张雪不解,古剑因何会突然爆炸。 是想杀死自己? 又是谁救了自己? 第88章 黑龙鳞,吾名敖润 长空无云。 黑鳞似墙。 张雪再转身,伸出修长手掌,轻轻摩挲龙鳞。 触感冰凉,格外光滑。 少女情不自禁,心神微动。 山河图内世界,蓦然爆发灿烂赤芒。 许久后,神华消散。 大地上,一截‘城墙’凭空消失。 少女轻垂臻首,看着掌心神芒内敛的黑色龙麟,两边唇角微微翘起。 “师父曾与我说过,牵丝傀儡之所以强大,是因为另一世界的神明。” “怪不得下井前,韩大哥要问我师父是否知道。” 龙鳞气机之所以消失,并非是被她的苍天之血抵消,而是她身上有神明的气息。 无界之所以爆炸,是因为这柄古剑的主人乃异域神明的敌人,古剑残灵感应到了她身上异域神明的气息。 若非这片黑色龙鳞,自己早被古剑爆炸所宣泄的能量湮灭。 望着于白雾茫茫中,缓缓游弋的一条条庞然巨物,张雪喃喃道:“古老的曾经……发生了什么?” …… 哗哗水声响起。 浑身湿漉漉的少女爬出锁龙井。 抹了一把脸庞,将湿发撩至双耳后,张雪远眺天边鱼肚白,神情讶然,“竟过去了一整夜……” 拔起惊蛰,张雪四下望了望。 不远处的墙根下,铁匠铺主人正枕着两块垒在一起的青砖,呼呼大睡。 少女行至近前,蹲下身子,轻唤道:“韩大哥,醒醒。” “……” “矮光头。” “谁叫我?!” 韩涵噌的一声坐起身来,扭头看向少女。 “我梦到你被淹死了,吓得我一直按你胸,还做了好几个时辰的人工呼吸。” 男人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询问道:“拿到了吗?” 张雪点点头。 伸出一只拳头,摊开手掌。 掌心赫然躺着三块黑色龙鳞。 “两柄刀,两块鳞片足矣。” 韩婴捻走两片。 “这片呢?” 少女问道。 “给你师父。” “哦。” 韩涵站起身来,背负双手,面色肃穆道:“雪丫头,想不想听听锁龙井的故事,大哥与你讲到天亮。” 少女:“韩大哥,有点冷。” 韩涵:“我辈修士,要勇于直面惨烈的腥风血雨,一点点冷都受不了,日后怎成大器?” 少女:“韩大哥,你又流鼻血了。” 韩涵:“熬夜伤身,古人诚不我欺也。” “二百两定金,今日便送来,回见。” 言罢,男人身形如风,只眨眼便刮的无影无踪。 …… 旭日东升。 高家宅院。 玄鸟狗蛋趴在一旁呼呼大睡。 这时,脚步声由远而近。 张雪来到正屋前。 压低声音,呼唤道:“师父,您还活着吗?” “师父,您若是死了,就应徒儿一声。” 半晌后。 一身起床气的高见秋拉着脸,从屋内走出。 “大清早叫魂呢!什么事?” 高见秋来到院中坐下,拿起桌上酒壶,猛灌两口清冽酒水。 “师父,您看这是什么!” 张雪将手掌送到高见秋眼前。 看着那片黑色鳞片,感受到上面熟悉的气息,高见秋不由变了脸色。 “这是……龙鳞!” “谁给你的?” “锁龙井下面是片海。” “海里飘着一副图卷,上书山河图。” “图卷自成洞天世界,里面云雾茫茫,天空飘着很多具龙尸。” “……” 张雪叽叽喳喳说了许多。 一番言语,直令高见秋眉头紧皱。 山河图、黑龙,青鸾,千字文,一个又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字眼,于脑海深处蹦出。 “师父。” “师父~” 张雪素手在眼前晃了晃。 高见秋回过神来,“说。” “师父,这龙鳞是你说的那个世界……” “华夏传说中的神明吗?” 高见秋点点头:“气息很熟悉,具体是哪个,还不清楚。” “唉。” 丫头轻叹一口气,“还以为能听听故事呢……” “师父师父,徒儿还没给韩大哥交定金呢。” “后屋木箱内,自己去拿,别拿白的,那玩意不值钱,拿几块黄的,留着备用。” 少女起身。 走了两步,忽然回头。 “师父,徒儿漂亮吗?” 高见秋抬眸,看向一身素白,扎着马尾的少女。 身形颀长,冰肌玉骨。 双眼流溢春水,犹如两片桃花瓣。 眼眸底横卧着两条红润卧蚕。 胸前饱满挺翘,仿佛两座刚刚形成的沙丘。 高见秋木然道:“挺好看的。” “都快撵上嫦娥了。” 少女:“……” 她自然知道,师父说的是谁。 异域,华夏神话传说中,居住在月亮上,叫作广寒宫的宫殿中。 师父曾说,她是天庭第一神女。 “师父,除了练习牵丝傀儡,你最想以什么样的方式打发时间?” 高见秋沉思了一小会,道:“看书。” “最好是神魔志异类的。” “你问这个作甚?” 少女没有应答,笑着跑出宅院。 高见秋收回视线,看向被捻于大拇指与食指间的龙鳞。 “费尽心机,借丫头之手,将此片龙鳞予我。” “那光头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高见秋神识探向黑色龙鳞。 轰隆一声。 视野转换。 …… 苍天在上,大地在下。 无数声宏大的龙吟,响彻天地。 环视四周虚空。 上下,左右。 皆是黑色的巨龙。 抬眼看向数千里外。 天空中,密密麻麻。 尽是缭绕仙光的修士,身后俱是万丈高的法身。 其中一位修士,法身气象肃穆,犹如君王。 他漠然开口道:“尔等必将陨落山河图内,躯壳,神魂也将被永世镇压于此……” “此剑……无界。” “吾名……蓝染,乃此界仙君。” “吟~” 浩大,威严的龙吟,席卷整座天地。 “一方小千界的修士,竟敢妄称仙君,好大的口气……” “吾为天庭正神,乃昊天上帝亲封。” “接万界征讨大元帅,托塔天王之令,率龙子龙孙……覆灭此界元魔。” “吾名……敖润。” “杀!” 一声嘹亮龙吟。 四周游弋的黑色巨龙,仿若划过天空的无数道黑色流云。 杀气凛然。 冲向对面严阵以待的修士。 轰。 修士的万丈法身,与千里长的黑色巨龙厮杀在一起。 各种仙兵,荡起五光十色,冲散天地间的云层。 露出漆黑的宇外虚空。 红色的血。 金色的血。 从天空不断坠落。 砸塌山峰,形成湖泊。 …… 只是片刻。 意识回归。 高见秋眨巴眨巴眼睛。 “敖润?!” “西海龙王……小白龙祂爹?” “还有元魔?什么玩意儿?” 第89章 葬仙林,铁匠砍树 日上三竿时,张雪回到陈家庄。 并未回陈家小院,而是走过老槐,来到陈先生的篱笆院前。 篱笆院柳树树荫下,陈平安瘫在藤椅上,沉浸《金瓶梅》中无法自拔。 “咚咚咚。” 张雪轻轻叩响院门。 “进来吧。” 少女行至近前,轻声道:“先生……” 陈平安冷淡道:“死了。” “先生,学生此来,并非为了颖儿。” 陈平安放下书卷,露出面无表情的脸,“你师父又有恶心事派你告知我?” 少女轻摇臻首,内心甚是疑惑。 师父曾言,于他能称得上朋友的,只有学塾陈平安一人尔。 可长居陈家庄五年,少女从未见到过两人促膝长谈,把酒言欢。 甚至同框都不曾有过。 或许有过,只是自己不知道罢了。 “先生,学生想借几本神魔志异类的小说集。” “你看?” 少女如实相告道:“师父看。” 陈平安挑眉道:“为了让你师父有事可做,不至于形单影只,好像一只孤零零的可怜鬼?” 少女一时语塞。 “回去吧,我收藏的各类书籍,都快被你师父翻烂了。” “还有,” 陈平安不咸不淡道:“你师父远比你想象中的更为强大,不论修为还是内心。” 少女呆立了好一会,才小声道:“叨扰了,学生告辞。” …… 烈阳高悬。 陈家庄铁匠铺。 “姑娘,我们掌柜的不在。” 张雪好奇道:“去哪儿了?” 铁匠师傅往西边指了指,“看见那座山了吗?” 少女点头:“看见了,伏龙山。” “韩大哥去伏龙山作甚?” 铁匠师傅摇头:“不知道,或许是为了去祭奠他那三根刚出生便夭折的头发。” 少女:“……” …… 约莫一个时辰后。 张雪攀上伏龙山山巅。 昨儿还苍翠欲滴,植被茂盛的山巅,此刻已是光秃秃一片。 一座茅草屋依崖而建,屋前坐落着熄火的剑炉。 “你咋来了?” 上身寸丝不挂的韩涵从草屋内走出。 少女从衣袖里摸出块五两左右的金锭,递给男人,“韩大哥,这是铸刀钱。” 韩涵接过金锭,蹙眉道:“还有官印,来路不正吧?” 少女:“韩大哥,我不知道你在胡说些什么。” 韩婴收起金锭,不悦道:“真麻烦,还得跑一趟洛州府销赃。” 少女岔开话题道:“韩大哥,我的刀啥时候能铸好?” 韩婴涵回道:“不知道,或许两三个月,或许两三个年,或许二三十个年。” 少女吃惊:“这么久?!” “雪丫头,你可知那两块鳞片为何物?” 少女:“龙鳞。” 韩涵:“既知龙鳞,凡火岂能将之融化?” “龙鳞不融为液,我又怎能塑出刀坯?” “你是想拿两柄神兵利器砍人,还是想拿两块鳞片?” 少女诚实道:“神兵利器!” “可是韩大哥,你也用不着来这儿吧?莫不是铺子太小,容不下你这短手短脚……” 韩涵幽幽道:“当我捶打刀坯时,你就知道为什么了。” …… 转眼已是夜幕降临。 叮叮当当声中,铁匠铺主人一手拎着斧头,肩上背着数十柄寒光烁烁的宝剑,走过老槐。 月光映照着男人几无寸毛的光头,反射出一大片如霜欺雪的冷光。 一刻钟后。 男人远远望了眼亮着烛火的篱笆院。 “陈姓小鬼,再敢于落凤坡的葬仙林刨坑,休怪老子将你与它们埋一块。” 五短身材的男人,来到落凤坡,走进葬仙林。 一棵棵高高矗立的参天巨树,恍若一尊尊静默的远古巨人。 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林间,只有男人脚踩腐叶的声音。 叶子的破碎声,听起来格外瘆人。 “咯咯~” 静谧林间,突然响起一声轻笑。 直令人毛骨悚然。 脚步声戛然而止。 韩涵冷着一张糙脸,低头看去。 却见散发腐朽气味的潮湿土壤里,赫然嵌着一张女人的惨白脸庞。 那双死灰色的眼睛,空洞而麻木,泛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邪性。 嘭的一声闷响。 韩涵手一松。 数十柄宝剑摔落于地。 男人随手拿起一柄。 瞄准女人裂开的嘴巴,狠狠插下。 “啊~” 凄厉惨叫声中,女人脸庞连带着长剑隐没于地底。 “疾!” 男人右手食指与中指并列,朝天一指。 嗖嗖嗖的破空声中,数十柄长剑扶摇直上。 “镇!” 男人再次轻吐一字,指剑斜斜劈下。 数十柄剑尖朝下的悬空宝剑,刹那如条条银河落下,直刺入林地极深处。 恍惚间,一道道惨叫声萦绕林间。 男人神色平静,来到一棵古树前。 冷冷盯着古树上,那张狰狞痛苦的老人面庞。 韩涵自言自语道:“如今的沧澜界,也唯有吸食古仙血液的古树作柴,引烈阳之精为火,方可烧融那两片龙鳞。” “该死的黄老头,斤斤计较、一毛不拔。” “我求爷爷告奶奶,为你讨来了仙君法旨,你却连颗糖都不舍得免费予我。” “我也不多砍,将这枝枝杈杈全部修理干净。” “如人秃头~” 男人将斧头别在腰后,身形灵巧如猿猴,三两下便上了葬仙古树。 旋即跨骑分叉枝干处,抽出斧头,高高抡起,重重砍下。 …… 翌日。 高家宅院。 高见秋端坐石桌前,里还捻着那片黑色龙麟。 “韩涵究竟意欲何为?” “丫头于山河图的洞天世界内,望到的那一具具龙尸,应是敖润以及西海龙族。” “万界征讨,元魔……” “只是沧澜一界,就埋葬这许多龙族,曾经的天庭是否因此而衰败……” “天庭诸神……是否因此而消失?” “韩涵此举,应是警告!” “警告我老老实实,不要找事。” 高见秋剑眉微蹙。 神明傀儡虽说操控的如臂指使,却未见什么记忆传承。 对于当年天庭因何征讨万界,他并不清楚。 脚步声由远而近。 高见秋收起龙鳞。 很快,张雪来到面前。 收回望向玄鸟的目光,询问道:“师父,狗蛋儿能陪我练刀吗?” “你想给它拔毛?” 张雪笑而露齿,“嘿嘿,既如此,那师父您来做我陪练吧。” 高见秋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懒懒道:“春困夏乏秋打盹,睡不醒的冬三月。” “为师疲了,自己练吧。” 少女眯眼,“师父,徒儿觉得陈先生说得对,你连他指甲盖里的一粒污尘都比不上。” 高见秋噌的一声,弹射起身。 “刀鞘给我!” 张雪狡黠一笑。 长刀出鞘。 刀归少女。 鞘归高见秋。 “师父,还请全神贯注,全力以赴,徒儿可不会手下留情。” 几息后。 “啊!” 凄惨叫声,惊起燕雀一片。 夏去秋来。 时间一天天过去。 不知不觉,已是元灵九年春。 大殷,云梦两大皇朝所签订的不战之约,只余半年多点。 张雪知道,是时候离开了 第90章 来此界,一十八年 元灵九年,阳春三月。 伏龙山脉。 溪涧旁。 一身素白的张雪长身玉立。 少女眼眸微闭,一只手掌轻抚悬佩腰间的惊蛰长刀。 蓝天白云,青山绿水。 啾啾鸟鸣声中,一群燕雀于长天飞过。 倏忽间,少女身前潺潺溪流中,竟有一滴滴晶莹剔透的水珠凭空悬浮而起。 少女身周翠绿的柔软青草,仿若被看不见的气刃蓦然拦腰斩断。 噼里啪啦的破碎声响中,无数悬空晶莹摔下溪涧,宛若大珠小珠落玉盘,溅起涟漪一片。 少女猛然睁开双眼。 铮鸣声中,一刀横扫而出。 一片雪亮刀芒,被送出去极远,卷起青草碧浪汹涌。 溪流扶摇直上,在明媚阳光映照下恍若一截琉璃城墙。 轰隆~ 大片水幕轰然砸落,激荡水汽浸湿青丝,打透薄裳。 长刀入鞘。 “方寸刀大成。” 少女眯眼望着那条近在咫尺,若隐若现的彩虹。 不知不觉,居此伏龙镇。 竟已六年。 当年的丫头,现已亭亭玉立,美艳动人。 而今,是时候离开了。 仇,从未忘。 仇,必须报。 …… 半个时辰后。 伏龙镇,高家宅院。 高见秋与少女分做石桌两侧。 “师父,大殷与云梦不战之约,截止六月初五,今儿已是三月初八。” 高见秋一边解下腰间酒葫芦,一边询问道:“要走了?” 少女轻点臻首。 “可你的两柄刀还未铸好呢。” 少女眯着两轮月牙儿,道:“等铸好了师父您亲自给徒儿送来。” 高见秋轻语道:“好。” 大殷,云梦两大皇朝,加起来数百亿的百姓。 一旦开启皇朝之战,动辄将是亿万兵力的投入。 战场必将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张雪的仇人,也就是拒仙城那百万将士,注定死伤惨重。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百万将士死在战场上,丫头也算是报了仇。 可追究根底,仇好报,恨难消。 最珍视之人,被肢解,架鼎烹食。 莫说外人,饶是身为师父的高见秋,也绝难,亦或者压根不可能切身感受、理解丫头心中的痛苦。 “你虽至神明四境……星宿中期。” “在这天地间也算高手。” “但一人在外,凡事需留个心眼儿。” “最后,丫头,” 高见秋叮嘱道:“报仇是次要的,雪恨方可解你心魔。” 张雪微微怔神。 高见秋动用神明之眼,也只能隐隐感知到张雪身旁,总是游荡着两个‘人’。 类似精神分裂般诞生的心魔。 即使神眸,也无法完全看透。 “师父叮咛,徒儿铭记于心。” …… 日薄西山之际。 张雪向着陈家庄走去。 犹如幽灵般飘荡在少女身侧的血瞳张雪,讥嘲道:“我从未见过如此愚蠢之人。” “明知那位便宜师父修为通天,而且还那么在乎你,为何不加以利用?” “只要你哭哭啼啼,可怜兮兮垂几滴泪,傻子师父肯定会为你将拒仙城百万将士碎尸万段。” “甭管他神是人,总之他在意咱们。” “咱们轻易便可将情感作铁链,如拴狗那样拴住他。” “届时有神明在手,莫说大殷皇朝,饶是整个沧澜,十大皇朝,无数小国,都会成为咱们的掌中玩物。” “桀桀桀!” 金瞳张雪柔声劝阻道:“雪儿,莫要被魔性蛊惑道心。” “为师者,传道授业解惑。师父掏心掏肺对你好,岂能恩将仇报?” “雪儿,我知道你不想离开师父,大殷,云梦一旦开启战争,必将战至天崩地裂,日月无光,没人能安然无恙走出战场。” “烹食小雨的凶手皆尽死绝,又怎能不算复仇呢?” “雪儿,报仇不是只有亲手杀死凶手这一条路。” “留下来,留在伏龙镇。” “别出去,你的亲人在这儿。” 面对神性与魔性的叽叽喳喳,张雪置若罔闻。 约莫两刻钟后。 张雪走进陈家庄,来到学塾先生的篱笆院前。 小院柳树下,陈平安与老黄,一人一狗静静望着天边绚烂晚霞。 看着陈平安清瘦背影,少女忽觉,师父与先生差不了多少。 一个没有情感,只有孤独。 一个拥有情感,只有寂寞。 “先生……” 张雪轻唤一声。 两鬓霜雪的陈平安扭头,一双重瞳聚焦向少女,冷淡道:“何事?” “先生,明儿我就离开咱们小镇了。” 陈平安沉默了一小会,道:“于天下人而言,我流云山稷下学宫,七十二儒之一的面子,要比你师父大的多得多。” “如有必要,可自称我陈平安关门弟子,不说所有,可但凡读书人,都得恭恭敬敬尊你一声女先生。” 言罢,陈平安解下系挂腰间的一块翠玉,隔着三丈远,抛向少女。 “慢走,不送。” 张雪冲着青衣背影,深深鞠躬。 “谢谢先生!” …… 翠玉巴掌大小,入手温润,一面镌刻‘稷下’,一面镌刻‘陈无矩’。 张雪将翠玉系在右边腰间。 夜幕降临。 三更天时。 张雪一人走出村庄,来到西南地界桃花林深处。 如霜欺雪的月光洒在满林桃树上,桃花上,美的惊心动魄。 少女将葫芦里的酒水,全倒在两座墓碑前。 “大师兄,师妹不想的,可师父强行让我带走惊蛰。” “你若生气,就找师父,师妹我好无辜的。” 两刻钟后。 少女攀上一座小山。 璀璨星河下。 少女抬眸远眺。 “砰砰砰~” 一声声巨大声响从西南方向传来。 大地好似都在微微震颤。 遥远的伏龙山巅。 恍惚可望见铁匠铺主人的巍峨身躯。 男人手持铁锤,一下又一下。 每一锤落下,都能砸出亿万缕炽烈火星。 宛若一片燃烧的星海。 “好美!” 远望那一片又一片壮观的星如雨,少女不禁目瞪口呆。 …… 元灵九年,三月初九。 明媚春光中,少女走了。 伏龙镇,高家宅院内。 高见秋轻轻起身,右掌半握作拳,缓缓闭上赤金双眸。 他想象手中握着刀鞘,或刺、或砍、或挑…… 良久后。 高见秋慢慢睁开双眼。 冲空空如也的身前轻声道。 “丫头,是不是累了,歇会吧!” 无人应答,喂刀的人还在。 只是丫头不见了。 高见秋一双赤金瞳孔光晕流转。 遥望高天之上。 视线穿过云层,穿过无尽的罡风。 最后透过看似虚无,却笼罩整座沧澜界域的禁制。 看向漆黑的域外虚空。 似乎,想要找寻到他的故乡。 那个叫做蓝星的地方。 不知不觉,来此沧澜。 十八年了。 第91章 两柄刀,秋露,寒霜 元灵九年,三月十三。 午时许,张雪抵达洛州府。 一人一刀。 一箱一包。 连日跋山涉水,风餐露宿,不论于躯体还是精神而言,都是极大的折磨。 “看来得先去客栈休息两日,等明儿去马市买匹良驹,后天再上路比较好。” 张雪心中暗想。 最后在洛州府的悦来客栈,开了间上房。 出门在外,师父交代。 能用钱解决的事情,都不算事。 所以怀揣巨资的张雪,自然听从师父的教诲。 不要委屈自己。 简单用过午膳后,少女便上床补觉。 一觉睡到大日西斜,张雪方才打着哈欠走出房间,出了客栈。 宽阔的青石长街上人潮汹涌。 两侧挨挨挤挤全是小商小贩支起的摊位,摆满了琳琅满目的商品。 张雪走进一家成衣铺。 少女给自己买了一套衣鞋。 衣裳鲜红似血。 鞋亦如此。 如果一切顺利的话。 半年后的八月十五中秋夜,少女将褪下素衣,换上红衣。 素衣如缟,是为了守孝。 从小到大,她都不喜穿素衣、白衣。 少女喜欢极鲜极艳的红衣。 每次看到红色,便会想起弟弟脖颈流出的血。 …… 一刻钟后。 少女走出成衣铺。 正要回去客栈,耳畔忽地响起熟悉吆喝声。 “麦芽糖,麦芽糖,卖麦芽糖喽。” “香甜可口的麦芽塔,仙人吃了都说好,三两银子一把喽。” 少女抬眸望去。 却见十数丈外的巷口,蹲着一位粗布麻衫的老头。 “黄爷爷?!” 少女微微吃惊,穿过人群,来到老头面前。 蹲在地上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的老头,顺着打落眼前的人影,缓缓抬头。 “呦,这不雪丫头嘛。” 少女瞪大眼睛,盯着老黄头寸草不生的反光秃头,惊愕道:“黄爷爷,你咋和铁匠铺的韩大哥一样?” “你的头发都去哪了?” 想到铁匠铺韩秃子那幸灾乐祸的模样,黄老头嘴角不住抽搐。 可作为隐士高人,他仍是云淡风轻的摆摆手,“不过三千烦恼丝罢了,秃了也就秃了 少女:“黄爷爷,你能待在背阴处嘛。” 老黄头:“咋了?” 少女:“太刺眼了。” 老黄头立马拉着驴脸,瓮声瓮气道:“不能!” 少女:“……” “黄爷爷,你咋跑洛州府来了?许久不见人,我还以为你死了呢。” “莫不是陈家庄容不下你?” 老黄头没好气道:“广袤人间,就许你们年轻娃娃上天入地?” “世界那么大,老头子也想去看看。” 少女:“倒是个洒脱的老男孩。” 老黄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丫头,买点糖吧。” “爷爷已有好些时日未去过怡红……未去过悦来客栈小酌两杯了。” “色……酒瘾犯了真难受呀,抓心挠肝的。” 少女从衣袖里摸出几粒碎银。 老黄头咧着大嘴接过。 从推车上抓起把麦芽糖,用乌漆麻黑的油纸包好,塞进张雪手里。 少女正欲告辞。 老黄头抢先开口道:“雪丫头,看在你这三两银子的份上,爷爷再给你个忠告。” “忠告?!啥意思?” 少女不解。 老黄头神情肃穆道:“此去拒仙城,秋露,寒霜不在手,万不得杀戮。” “否则杀人即杀己。” 少女好看的眉毛微蹙,轻语道:“杀人即杀己。” “等等,黄爷爷,你怎知……” 少女先是怔了怔神,随即环视四周。 哪还有老黄头踪影。 秋露,寒霜乃刀名。 除了师父与韩铁匠,张雪再未告诉过任何人。 “黄爷爷,或许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强大、可怕的多得多……” 落日余晖下。 张雪一边走,一边喃喃自语。 “生即是死,死即为生。” “秋露、寒霜不在手,杀人即杀己。” 三月十五。 朝阳初升之际。 张雪牵着枣红色的骏马,走出洛州府北城门。 出城后,便翻身上马。 快马加鞭,直往肃州方向疾驰而去。 …… 元灵九年,三月十七。 肃州金潼府,下辖桐丘镇小河庄。 村落末尾张家。 屋内土炕上,张庆荣缓缓睁开眼睛,坐起身来。 “咕噜噜~” 五脏庙一阵咕咕响,张庆荣摸了摸干蔫肚子,两侧肋骨根根分明。 抬眼望向窗外,天光泛着一丝丝微亮。 扭头再看。 躺在身旁的妻子面黄肌瘦,即使睡梦中仍是紧皱着眉头。 妻子旁边是刚满月的小女。 最后是大女儿,也不知是六岁,还是七岁。 妻子应该记得,张庆荣早忘了。 “唉~” 叹气声中,张庆荣掀开缝缝补补的被子,穿上麻衫草鞋,轻手轻脚拉开门栓出了屋。 男人今年不过二十有三,可背脊已如花甲老人般微微佝偻。 一手拿着扁担,一手拎着两只水桶。 张庆荣迎着星月清辉出了院门,往村口水井处缓行而去。 一次一次又一次。 来来回回大半个时辰后。 男人总算将家里三口水缸挑满。 “呼~” 擦去额头细密汗珠,张庆荣坐在院门槛上反复呼吸良久。 待激跳心脏趋于平缓,男人又拿着斧头、镰刀、麻绳上了山。 因为家里生火需要柴。 因为圈里的黑猪睡醒后要吃草。 一个时辰后。 天光大亮。 张庆荣从山上回来了。 背上背着一大捆柴,两腋下夹着两小捆青草。 男人脚步虚浮,干瘦身形摇摇晃晃,两鬓间挂着两条溪流,粗糙脸庞仿若一片被溪水浇湿的黄土地。 走进小院,卸下柴火与青草。 大女儿立马端来一碗水。 稚声稚气道:“囡囡知道爹爹快回来了,提前吹凉的。” “囡囡尝过,一点也不烫,爹爹快喝吧。” 张庆荣揉了揉女儿小脑袋,死人一样麻木的面庞,总算露出一丝微笑。 男人接过白瓷碗。 目送女儿抱着比她自己还高的青草,往猪圈走去。 灶屋内,妻子用腰带将襁褓中的小女儿,牢牢缠绑在后背上。 担心摔了女儿,女人一边尽力弯腰,一边腾出一只遍布细密裂纹的手掌,托着女儿屁股。 另外一只手,则握着勺子盛粥。 “孩他爹,洗手用膳了。” 女人如是说。 可低垂着脑袋的男人。 却一动也不动。 第92章 百姓苦,无论兴亡 大殷肃州省。 与云梦皇朝南境接壤,自古便是抗击外敌的战略之地。 小河庄因地处肃州,十户有九户都是军户。 所谓军户,即家中世代男丁皆兵卒。 爷爷戍边抗敌,爹爹戍边抗敌,儿子、孙子,子子孙孙,绵延无尽。 村尾张家。 张庆荣端起白瓷碗,将满满一碗清汤寡水的粟米粥一饮而尽。 随即往空碗中刨了两个红薯,小口小口,细嚼慢咽。 连带着红薯皮一起吞入腹中。 男人最后于瓷碟中夹起唯一一块咸菜疙瘩,视若珍宝般放进嘴里细品滋味。 妻子与大女儿只能眼巴巴看着。 男人并非吝啬,舍不得让妻女尝尝。 只是用膳完毕后,他就得下地劳作。 家中一年到头也吃不上半点荤腥。 咸菜疙瘩,确切地说,是里面的盐,在吊着男人一口气。 肚子可以咕咕叫,但盐缺不得。 否则莫说锄地,身子稀软的连锄头都扛不起,再严重点,甚至会危及性命。 …… 天还蒙蒙亮。 张庆荣便来到自家地里。 张家共计一十三亩地,全是旱地,辛苦一年,交了粮税,到头来勉强糊口。 张庆荣抡起锄头,卖力开垦。 只有松软的土地,才能种出好庄稼。 一锄,一锄,又一锄。 男人很快便汗如雨下。 土地历经一整个冬天,小半个寒春,早已硬实如村里的阡陌,锄起来极费力气。 莫说牛,张家几世人,连一口骡子都买不起,世世代代,人不如畜。 从朝阳初升锄至日上三竿。 张庆荣早已饥肠辘辘,疲乏难耐。 男人只喝了几碗水饱腹,稍作休息,继续抡起锄头。 很快又是大汗淋漓。 一滴滴滚烫汗珠划过灰扑扑的粗糙脸庞,支离破碎般摔落土地中。 直至日落昏黄。 张庆荣才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往家走去。 晚霞极美,仿佛大片燃烧的血。 然男人无心欣赏,面庞上只有行尸走肉般的麻木。 忽地。 急促马蹄声阵阵。 滚滚黄烟中,一人一骑从大路那头疾驰而来。 路过小河庄时扔下一卷文书。 高声呼喝道:“小河庄三十九户,共计三十九位兵卒。” “朝廷有令,凡军户兵卒者,即刻出发,五月初一之前,必须抵达拒仙城。” “误期者,立斩不赦!” 这边黄烟消散,那边黄烟又起。 张庆荣弯腰捡起县衙文书,眼眶里的愁苦,浓郁至几乎流淌出来。 …… 大殷皇朝将百姓划分为三籍。 民籍、军籍、匠籍。 又细分为民户、佃户、茶户、马户、矿户、匠户、织户、船户。 商户、营生户、铺户、盐户、军户,共计十四种职业户。 民户即是种地,世世代代种地。 佃户也是种地,却没有属于自己的土地,只能沦为士族奴隶。 马户即是养马,世世代代养马。 矿户即是采挖各类矿石,世世代代挖矿。 庙堂将百姓分作三六九等,以维持脆弱的统治。 …… 夜幕降临。 灯火如豆。 张庆荣坐在门槛上,双手抱着头,沉默不语。 两个女儿已经睡着,妻子拿着针线缝补破衣裳。 “此去拒仙城,千里迢迢,盘缠可咋办啊。” 张庆荣愁眉苦脸。 “让人戍边,却连路费也不舍得给,太过分了。” 妻子气恼道。 “唉,古今往来皆如此。” 张庆荣叹气道。 “孩他爹,你去县上求求你哪位百夫长,让他预支一点饷银作盘缠。” “预支?!” 男人讥讽道:“从来只有朝廷预支百姓,哪有百姓预支朝廷~” “那咋办?没有路费,你岂不得半道上活活饿死?” “就算没有饿死,露宿荒郊野岭,也要被豺狼虎豹吃掉。” 咬咬牙,男人起身。 翻出地契,走出院门。 借着月华,直往桐丘镇的方向走去。 …… 一夜翻山越岭。 旭日东升之际,张庆荣总算来到桐丘镇。 男人轻车熟路,来到小镇西边地界,一处豪华府邸前。 府邸主人唤作萧成,乃拒仙城执掌者,镇北王麾下八百亲卫之一。 张庆荣神色一怔,只因府邸前已排起一条人龙。 无一例外,全是拒仙城兵卒。 张庆荣紧紧攥着地契,耐心等待。 直至烈阳高悬,男人才见到萧成。 萧府客堂。 衣着华美的萧成淡然品着香茗。 张庆荣卑躬屈膝,双手奉上地契。 “萧大人,您还记得我吗?卑职张庆荣,还请您吃过饭呢。” 萧成不发一言。 张庆荣只觉面颊一阵火辣辣。 “萧大人,这是我张家地契,想暂时存放您这儿,换几两上路盘缠。” “萧大人您放心,等朝廷发了饷银,卑职定将双倍还您。” 萧成不咸不淡道:“张老弟,你应该去典当行,而不是我这儿。” 张庆荣张了张嘴,想说典当行看不上自己家那几亩旱地。 “萧大人,您之诚信,远非典当行可比拟。” “哈哈。” 萧成肆意大笑。 “张老弟,我名下土地,何止千亩。” 张庆荣神色一黯。 萧成微微眯眼,话锋一转道:“张老弟,走出我萧府可莫于外人言我萧某人不近人情。” “我家有位炼体境的武道侍从,膝下稚子七岁幼龄。” “孩子父亲近日有心为稚儿寻一名童养媳。” “听说你家大女儿生的颇为水灵……” 萧成并未将话说完,可张庆荣已是心知肚明。 姓萧的在县上开了家青楼。 童养媳为假,网罗卖皮肉之妓为实。 “张老弟,考虑好了没有,后面还有很多人等着呢。” 张庆荣死死攥着地契,牙齿将嘴唇咬出血。 …… 夕阳西下。 张庆荣搭了一辆牛车回到小河庄。 远远地,扎着两条麻花辫的女儿赤着一双小脚,雀跃着跑来。 “爹爹,你回来啦,娘亲在准备晚膳,咱们很快就能吃饭啦。” “爹爹,今儿的水,是囡囡用小桶一桶桶提回来的。” “大黑也被囡囡喂得饱饱的。” “爹爹,我想下地,可娘亲不让。” 张庆荣突然蹲下身子。 伸出颤颤巍巍的手掌,揉了揉女儿小脑袋,又捏了捏没有半两肉的脸蛋。 “爹,你咋哭啦,是囡囡惹你生气了吗?” 男人怎么也止不住眼眶滑落的泪水。 渐渐地,泪水模糊了视线。 男人也看不清女儿的小脸。 …… 元灵九年,三月十九。 萧家一位侍从带走了女孩。 骏马上,小女孩冲土地里锄地的男人挥舞着小手。 “爹爹,囡囡走啦。” “给别人家当童养媳去啦。” 女孩开心极了。 从未想过自己竟值那么多钱。 “爹爹,要常来看囡囡呀。” “带着娘亲和妹妹。” 地里,男人一直抡着锄头。 他始终不敢抬头。 两串晶莹剔透的泪珠子,顺着眼角,直往黄土里落。 女孩消失于明媚春光的翌日。 张家男人怀揣卖女的碎银,辞别了妻子和小女,北上拒仙城。 从此。 他再没有看见过大女儿那张笑脸。 第93章 太玄山,极乐寺庙 元灵九年,三月二十一。 肃州省,甘州府。 镇北王府前院。 宣旨太监手持圣旨耐心等待。 镇北王殷恒与王妃祁柔,率府上一干侍从、仆人、婢女跪倒一片。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王府管家拉着殷恒嫡长子殷鸿匆匆跑来。 待殷鸿跪于殷恒身侧,太监这才宣读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 命镇北王殷恒尽快前往拒仙城, 统率全军,抗击外敌。 钦此。” 一刻钟后。 王府后花园。 两鬓霜白的殷恒手握圣旨,怔怔出神。 脚步声由远而近。 王妃祁柔身姿摇曳,端着一盏香茗行至近前。 “这已是今年的第九道圣旨了。” 祁柔轻声道,将茶盏递于殷恒。 “唉~” 殷恒轻叹一口气,放下圣旨,接过茶盏。 “这不是圣旨,这是催命符啊。” “看来拒仙城是非去不可了。” 祁柔忧心忡忡道:“虽说皇命不可违,可既无饷银又无粮草,如此之多的兵卒,夫君你可怎么带啊。” 大殷皇朝乃三战之地,北境与云梦皇朝接壤。 南境有清国,东境有离国。 虽说两国之力与大殷皇朝相去甚远, 神武帝年代,大殷实力尚可,北虽奈何不得云梦皇朝。 可东南二军却长驱直入,蚕食离、清两国大片疆土。 可惜自神武帝殡天,元灵帝上位,那场持续三年之久的可怕旱灾,几乎将皇朝根基摧毁。 朝堂再无东征南扩之力。 于是离、清二国便集结兵力,开始大举反攻。 而今大殷形势已是岌岌可危,稍有不慎便是亡朝灭种之灾。 “离国、清国,已让元灵帝焦头烂额,压根顾不得云梦皇朝。” 殷恒一口香茗入喉,却无甚滋味。 “要不让国师大人再去求求天云山那两位仙人,与云梦再签几年不战之约。” “白日做梦。” 殷恒解释道:“国师自从去了中州之后,也不知去哪儿闭关了,就连圣上都见不得其面。” “再者,那天云山两位仙人,之所以强迫云梦与咱们大殷签订数年不战之约,是因为大殷山河气运破碎并非天意,其次是因国师为二仙铸了神像,并将神像请入太庙,享大殷子民香火。” “如今大殷,已拿不出令得仙人心热眼红之物。” 祁柔拧着柳叶弯眉,道:“于拒仙城百万兵卒而言,饷银还可往后拖一拖,可粮食咋办?就算一日一餐,那也得吃饭啊。” 殷恒手指微微摩挲石桌略显粗糙的桌面,“关于粮食,我已有应对之策。” “总之一句话,尽人事,听天命。” “城若破,唯死而已。” 祁柔心知,自家夫君已决意前往拒仙城。 此一别,也不知何日方能相见。 女人不由轻轻握住丈夫那只布满老茧的手掌。 “夫君,何时动身?” 殷恒冲女人笑了笑,答非所问道:“柔儿,你且去把殷鸿唤来,我有些话想与他说。” …… 一刻钟后。 镇北王嫡长子殷鸿,轻手轻脚来到殷恒身前。 小心翼翼唤了一声,“爹。” 看着鼻青脸肿的儿子,殷恒面无表情询问道:“又和谁打架了?” 殷鸿回道:“知府家的两个儿子不肯臣服于我。” 殷恒:“有敌人是好事,长大后你会发现身边全是明里暗里的敌人。” “鸿儿,你今年十一岁了吧?” 男孩点点头。 殷恒:“那你应该明白,一对二输多而赢少的道理。” 男孩:“爹,孩儿明白,上一次我找了好几个伙伴,狠狠揍了文睐和武庆一顿,打的他们两人磕头求饶。” “可这一次,我再叫,他们竟都不来了,完全不把我镇北王府嫡长子的身份放眼里。” 殷恒问道:“那些孩子第一次来,而第二次无动于衷,你可知为何?” 殷惊鸿摇摇头。 殷恒:“因为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那些孩子为你而向文睐、武庆动手,他们于你而言,即是午餐。” “你吃了午餐,却不付账,这世间岂有如此道理?” “爹曾与你约定,你每读完一本书,爹便给你十两银子零花钱。” “这些年来,爹可曾食言过?” 殷惊鸿:“没有。” 殷恒又问:“如果爹食言了呢?” 男孩沉吟了一小会,道:“我会很愤怒。” 殷恒:“所以呢?你悟到了什么~” 男孩眯着眼:“对那些伙伴而言,我是谁不重要,我有什么也不重要,我能给他们什么很重要。” 殷恒微微一笑,道:“鸿儿,记住,别用虚无缥缈的面子驱使人……要用利益捆绑他们。” 翌日。 三月二十二。 大殷镇北王殷恒,北上拒仙城。 …… 元灵九年,四月初一。 烈阳高悬。 肃州省,景宁府外。 宽阔官道上,张雪望着十数丈外,太玄山脚下高高矗立的牌坊,满脸疑惑。 “是不是我眼花了,牌坊楼上镌刻的是否极乐寺?” “不应该是金光寺吗?” 少女错愕,以为来错地方了。 三年前牌坊楼上还镌刻着‘金光寺’。 怎得三年后竟成了‘极乐寺’?! “这寺庙莫不是被他人霸占了?” “我给虎哥立的长生牌位,不知有无变故。” 张雪牵着马进入城中,面色不悦。 …… 悦来客栈。 每个府城都有。 因有大殷官方背书支持,很多有些实力的商人会借用这个名字。 所以悦来客栈,遍布大殷各处。 “小二,来两个素菜,再来两碗米饭,把我酒葫芦装满,要烧刀子。” 张雪将酒葫芦递给麻衣小厮。 “姑娘稍等片刻,好酒好菜马上来。” 小厮接过酒葫芦,迈着僵硬步伐远去。 “怎么一股子……若有若无的腐臭味。” 张雪鼻翼抽动,疑惑自语。 约莫半刻钟后。 酒菜上齐。 “小二……” 张雪叫住小厮,询问道:“我三年前途经景宁府,曾去过太玄山烧香。” “山上的寺庙不是唤作金光寺吗?怎得三年后成了极乐寺?” 小厮愣神,一脸愕然,“啥金光寺?” “姑娘,我乃土生土长的景宁人。” “太玄山从来只有极乐寺,哪儿来的金光寺?!” 张雪压下心中疑虑。 匆匆填饱肚子后,往后院客房走去。 直勾勾盯着少女颀长背影的小厮,眼角忽地流出两行黄浊尸水。 客房内。 张雪眸光闪烁。 “从来只有极乐寺……” “哪儿来的金光寺……” “不对劲儿,” “我得走一趟!” 金光寺乃千年古刹。 香火鼎盛,可积福德。 金光寺有她专为张虎立的长生位,不论何方妖魔鸠占鹊巢,张雪决不轻饶。 “希望……只是换了寺名吧。” 站在窗前,望着远处起伏的山峦。 少女面色沉郁。 第94章 人仙上,邪诡肉佛 大日西斜。 张雪走出了景宁府。 约莫两刻钟后,便来到太玄山脚下。 仰头看着牌坊楼上的‘极乐寺’三字,好一会后,才登山而去。 青石长阶仿若一条斜挂的河。 上下香客络绎不绝。 张雪蹙眉道:“真有那么灵?” 一起上山的一位女子接了话茬,冲张雪露出善意笑容,“妹妹不是景宁人吧?” 张雪点点头。 女子望了一眼若隐若现的寺庙群,神色虔诚,道:“妹妹,一开始我也不信,抱着试试的心态,给极乐佛陀上了三炷香。” “你猜怎么着?” 张雪翻了个白眼,“怎么着了?” 女子灿笑道:“三个月后,大夫把出了喜脉。” “女人啊,就是得生孩子。” “进门三年,肚子没有丝毫动静,婆家人讥我是不下蛋的老母鸡。” “自打怀孕后,公公婆婆那嘴,乐呵的就没合上过。” “我那在外经商,时常大半年不归家的相公,而今更是鞍前马后,将我伺候的无微不至。” 张雪:“你是来还愿的?” “对呀。” “你相公呢?” 女子突然停下脚步,失神喃喃道:“相公?!” “对啊,我相公呢~” 张雪一脸懵逼。 这女子,莫不是神经病吧。 少女继续拾阶而上。 至于那女子,仍停留在原地,一直自言自语。 “我相公呢?我相公去哪儿了?” “我相公叫啥名字来着?” “我呢,我又叫啥?” 女子茫然环视四周,“这又是哪儿?” 忽然,女子眼角流出两行浑浊尸水。 许是感觉痒痒。 女子便抬手扣了扣眼睛。 不曾想。 竟直接将一颗眼珠子扣了出来。 黑漆漆的眼眶内,有无数蛆虫在疯狂蠕动。 …… 长阶尽头。 绵延的寺庙群映入张雪眼帘。 香火鼎盛,烟柱腾空。 当先明黄琉璃瓦的庄严寺门上,高悬黑底红字的巨大匾额。 “极乐寺”三个大字铁画银钩。 色彩极艳,恍若粘稠的血。 “尸臭?!” 身侧香客如织,张雪却神色一凛。 鼻翼颤动,长吸一口空气。 臭味很淡很淡,却真实存在,于肃穆庙宇群萦绕不散。 收敛心神,张雪花费三文钱,请了三炷香,跟随人潮挤进寺门。 寺门后,大小宫殿林立,尤数供奉佛陀的主殿,堪称金碧辉煌,气势雄伟。 “我倒要看看,那尊不知所谓的极乐佛,到底是何方神圣。” 张雪费了不少气力,才挤进八开门的主殿。 大殿内,主供奉位。 一尊高约九丈的巨大佛陀巍然盘坐。 彩绘佛陀像微微垂首,慈眉善目,一手托着钵盂,一手掐诀。 “求极乐佛陀保佑我爹早登极乐。” “儿子,儿子,佛陀,一定要保佑我生儿子啊。” “……” 喃喃声连绵不绝,宏愿此起彼伏。 沉思中的张雪,刘海下的半面鲜红胎记,忽地散发微微霞光。 少女娇躯一颤。 苍天之血,竟自主激活。 张雪眼底闪烁血芒,仰头再次望向高台之上。 两颗瞳孔,骤然剧缩。 双眸中,宝相庄严的佛陀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则是一座散发着腐臭味道,白花花的肉山。 数千人正被剧烈蠕动的肉山吞噬。 有老翁、有男人、有女人、有小孩。 他们、她们,疯狂挣扎,惊恐惨叫。 可惜无用。 他们、她们的脑袋、手脚、身躯,一点点缓缓陷进巨大肉佛。 张雪听到他们骨骼被挤压破碎的声音,看到她们口鼻喷溢着鲜血。 恍惚间,不像肉佛在吞噬人类。 而像肉佛身上长满了一颗颗脑袋。 长满了一条条手臂,一条条腿。 肉佛好似快要修成正果。 因为它的巍峨肉躯,只剩最后的头颅还未被血肉覆盖。 那里,仍是一颗白森森的巨大头骨。 随着吞噬一条条性命。 肉眼可见,肉佛骨肉分明的粗壮脖颈处,霎时生出无数密密麻麻的肉芽。 肉芽疯长,直往上蔓延,要覆盖整颗头骨,助肉佛成就最后的佛陀果位。 浑身长满了人,贪婪进食的肉佛外显佛像慈眉善目。 巍巍佛像下,跪满虔诚叩首的食物。 “姐姐,救我!” 一个约莫十一二岁的男孩,不知怎的,竟冲张雪伸出一只手掌。 男孩眉眼,颇像长大了的张雨。 张雪心中永远的小弟。 “姐姐!!” 眼看男孩就要被彻底吞噬。 少女慢慢伸出手掌。 旋即轻轻抚上悬佩腰间的惊蛰长刀。 一动也不动。 “姐……” 当男孩被完全吞噬的瞬间,张雪透过那一闪而逝的肉缝,望见肉佛极宽极阔的肚中世界。 海一样的胃液汹涌激荡,冲刷着层层叠叠,堆积如山的尸骸。 张雪清楚望见一副长生牌位,夹杂在尸海中滚动。 上面竖刻两个大字,是为‘张虎’。 “这肉佛,连长生牌都吞噬?!’ 内心惊语间,张雪忽地毛骨悚然。 巨大肉佛那颗长满密密麻麻肉芽的头颅,微微垂下。 两颗宛若瓮口般黑漆漆的眼窟窿,居高临下俯瞰少女。 似男非男,似女非女的声音悠悠响起。 “苍天之血!” “这么大一滩,你是仙君嫡系血脉?” “佛陀果位,吾已行九十九,只差最后一步。” “苦寻三百载悠长岁月,这最后的契机,竟自己送上门来。” 肉佛两条手臂,比支撑着大殿的顶梁柱还要粗上许多。 此时缓慢抬起,并双手合十,道了声:“善哉!” 毫无征兆。 嘈杂的虔诚许愿声消失了。 汹涌人潮一动也不动。 大殿外,等人高的巨大三足青铜香炉内,滚滚腾起,扶摇直上的香火烟柱凝结于半空。 殿内,张雪与繁多香客一样,动弹不得丝毫。 少女半面额头鲜艳胎记,骤然爆发炽烈血芒,隐隐有宏大钟鸣声回荡。 可惜无用。 燃烧苍天之血后,少女也只是微微动了动手指,身后木箱中的上将军傀儡,没有反应。 即使进入燃血无双的状态,自身战力增幅十余倍。 她也不过是四境巅峰,同境无敌。 但距离第五境,都还有距离。 更何况,眼前是即将成就佛陀果位的邪诡肉佛。 佛陀果位,可比修行第七境。 武道第七境,御空。 练气第七境,合道。 而第六境的金身、洞虚已称人仙。 所以修行之第七境。 亦谓之……仙人境! “女娃娃,人间如狱,且入我极乐世界长生快哉……” 肉佛的巨大笑脸,看上去和蔼慈祥。 它伸出一只巨大手掌,洒落大片阴影,将张雪笼罩。 就在肉佛巨掌,要将张雪整个握于手中时。 少女腰侧的惊蛰长刀,猛然爆发赤金神华。 “啊!” 惊天动地的凄厉惨叫声,直令得整座太玄山都在微微摇颤。 赤金色神华煌煌如大日,邪诡肉佛小山般的肉身,竟如被六月烈阳暴晒的雪,迅速融化。 “这是……神明之血?!” “师父的血?!” “这……这是什么东西?!” 张雪恢复行动能力后,看着手中被金色神轮笼罩的惊蛰,惊疑不定。 然而等她看清高台上佛陀真面目时,不由头皮发麻。 肉佛在融化。 那巨大的肉山,流淌下一层层白腻腻的粘稠液体。 其内隐约可见森森骨骸,腐烂肉尸,还有密密麻麻的无数蛆虫蠕动。 “啊啊啊!” “该死的,你到底何方神圣!” “我要让你死!” 痛叫声中,不成人形的肉佛,艰难伸出一条粘稠的手臂。 自上而下。 如倾倒的山峦般,朝着张雪抓来。 “跑!” 仅凭惊蛰内蕴含那丝丝缕缕的神明之血,怎可能让这尊恐怖肉佛灰飞烟灭。 少女倒退出大殿。 立刻转身疾逃。 身后则是气急败坏的怒吼。 “啊~” “该死的女娃娃,我记住你了!!” 第95章 那座城,那个少年 张雪退出大殿后。 一直跑,一直跑。 直跑到太玄山脚下的牌坊处,这才停下脚步。 “呼~” 少女喘着气,神情间满是劫后余生。 “那到底是啥鬼东西?!” “那肉佛吞了虎哥的长生牌位,恐会有因果牵连。” “得先告知师父,让他作决断。” 烂肉佛那一手神鬼莫测的‘入画’神通,张雪只见陈家庄的老黄头施展过。 她曾侧面问过师父。 师父说,那是人仙之上的手段。 比来时的速度更快,张雪回到了景宁府悦来客栈。 然后少女马不停蹄的研墨,提笔,洋洋洒洒写了好大一封信。 将信送往驿站后。 趁着日薄西山,天未昏暗,张雪便策马离开了景宁府。 一路北上。 …… 元灵九年,五月初七。 初夏时节,空气中已泛起躁意。 天空蔚蓝,没有一丝云彩。 烈阳高悬,马儿缓行。 一身素白的马尾少女,正将一只手掌放在额前,远眺天际尽头。 古道消失处,崇山峻岭绵延无尽。 两座庞大山岳间,夹着巍峨城池。 “拒仙城,大殷皇朝北境门户。” “小雨,就是死在那儿。” 少女低语,随后解下腰间酒葫芦,咕嘟咕嘟痛饮几大口。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 少女离拒仙城南城门已是极近。 阵阵操练呼喝声传入耳中。 那是东校场,再往后即是大营。 “犹记得校场后曾有一座骨山,全是元灵三年时,被拒仙城兵卒们架鼎烹食的逃荒灾民。” 少女收回目光,眼帘低垂,“若非逃荒路上幸遇大殷国师。” “否则元灵三年,我会与小雨一样被肢解下锅。” 张雪无悲无喜。 胯下马儿,缓缓与旌旗猎猎、营帐连绵成片的大营擦肩而过。 …… 拒仙城南城门大开。 有人进。 有人出。 多是拖家带口出城队伍。 毕竟一个月后,不战之约期满,大殷、云梦,即会开启皇朝之战。 趋利避害,人之常情。 张雪跃下马。 牵着马匹进入恢弘古城池。 元灵三年,她也只是远远望过这座大城。 当初年仅八岁的小女孩,而今已是年方十四的少女。 第一次走进拒仙城,张雪不由讶然。 此座城池比之中州的洛州府、肃州的景宁府也不逞多让。 中轴主道宽阔,沿街商铺林立。 车水马龙,人头攒动。 极热闹。 张雪入住拒仙城的悦来客栈。 少女重金租下客栈唯一一座小院。 夜幕降临,用过晚膳后。 张雪则坐在正屋门槛上沉思。 “生即是死,死即为生。” “秋露,寒霜不在手,杀人即杀己。” 张雪喃喃自语。 这是老黄头给自己的忠告。 第二条很好理解。 老黄头让自己拿到秋露、寒霜两柄刀后,再向拒仙城百万兵卒报仇雪恨。 刀不在手,则按兵不动。 可第一条是什么意思呢? 生即是死。 死即为生。 云遮雾绕,太深奥了。 张雪突然抬眸望去。 小院门缝外,赫然趴着一颗眼珠。 眼珠主人与张雪对视的刹那,惊的连连倒退好几步。 慌乱脚步声中,眼珠主人跑远。 “那是……客栈老板娘的儿子?” 张雪皱眉:“那少年为何偷窥我?” “这拒仙城的悦来客栈,莫不成是一家黑店?!” 拒仙城的悦来客栈由一家三口经营。 男主人唤作李源,老板娘唤作蒋雯。 两人有个儿子,叫李亭,年龄约莫十二三岁。 “一家三口看上去敦厚老实,应该不是黑店。” “师父教我,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谨慎一些总没错的。” 借着月华,张雪走出小院。 一刻钟后再次回来时,两指间捻着一根银针。 “往后一日三餐,杜绝馒头米饭,不论菜还是粥,都得拿银针试试毒。” …… 元灵九年,五月初八。 悦来客栈老板娘一家三口,于一楼大堂享用早膳。 四方桌上虽说摆了好几碟菜,可全是昨儿客人的剩菜。 “那位姐姐,只要了一碗粥,她是在减肥吗?明明已经那么苗条了。” “姐姐真的好瘦,经常吃不饱饭吗?” “可她也真的好飒,也好好看,比娘亲漂亮一千倍,一万倍……” “若是能娶姐姐为妻,那该有多好啊,我宁愿折寿十年。” “我要让姐姐为我生好多个孩子。” “该为孩子取啥名字呢?李狗剩还是李铁柱?好纠结!” 铛铛铛。 客栈男主人李源,用筷子敲了敲面前的白瓷碗。 “亭儿,想啥呢,饭菜要凉了。” 魂游天外的李亭回过神来,看了看剩菜,最后将目光投向碗中的煮鸡蛋。 一共三颗蛋,李亭与爹娘一人一颗。 “爹,娘,我吃饱了,去后院劈柴。” 少年拿起属于自己的煮鸡蛋,匆匆往后院跑去。 …… 客栈后院。 加建出的小院内。 等了好一会,张雪才将银针从米粥碗内捻出。 瞅了瞅雪银细针。 “没毒……” 少女轻笑着舀了一勺,随即轻轻吹了几口气,送进薄唇,细嚼慢咽。 “咚咚咚~” “姐姐,开开门,我是李亭。” 少女收起银针,放下粥碗。 “嘎吱~” 张雪拉开院门。 映入眼帘的少年穿着粗布麻衫。 许是一日三餐没少见荤腥,少年头发浓密乌黑,面色红润,双眼炯炯有神。 算不得玉树临风,但绝称得上俊俏。 不知为何,少年面颊火辣辣的通红起来,压根不敢与张雪对视。 “姐……姐姐,你……你伸手。” “伸手做啥子?” 少女淡淡体香味萦绕鼻端,少年只轻轻吸了一口,便感觉头晕目眩。 这世间,竟有如此好闻的味道。 比那漫山遍野的花儿,不知香了多少倍。 “姐……姐你,伸……伸一下嘛。” 看着脸颊红至几欲滴血的结巴少年。 张雪不解间缓缓伸出一只修长手掌。 少年呼吸不由得一窒。 白! 姐姐的手掌好白,好像刚从土壤里刨出来,用最清冽的井水洗净的大葱根部。 白的温润,白的炫目。 李亭背在身后的手前伸,将紧握至崩开条条细密裂纹的鸡蛋放在张雪手心。 少年有些哆嗦,颇为紧张。 “姐姐,这……这是我最……最干净的东西。” “不……不是客人吃剩……剩下的。” 言罢,少年转身拔腿,亡命飞奔。 …… 半刻钟后。 张雪坐在门槛上,盯着掌中的鸡蛋,怔怔出神。 “这少年什么意思?” “鸡蛋鸡蛋,莫非是让我滚蛋吗?” 第96章 拒仙城,殷恒教儿 悦来客栈后院一隅。 粗布麻衫的少年坐在柴房门槛上,怔怔看着右手。 “姐姐的手,真的润,好软。” 方才递鸡蛋时,李亭不经意间触碰张雪柔荑。 那感觉难以用言语形容。 “娶姐姐为妻后,我要天天牵着她的手。” “嘿嘿。” 少年咧嘴傻笑道。 …… 元灵九年,五月初九。 大清早少年又来了。 “咚咚咚。” “姐姐,开开门,我是李亭。” 半刻钟后。 小院内。 少年手握仍有余温的煮鸡蛋,站在门口也不敢进。 偷偷盯着屋内正在用早膳的少女。 一身素白的张雪大咧咧蹲在长条板凳上,乌黑柔亮的马尾垂落身侧。 端起大白碗,将米粥一饮而尽。 少女又伸出粉嫩嫩的舌头,舔了舔嘴角米粒。 随即咣当将碗筷重重砸在桌子上,打了一个满足的饱嗝。 少女走出屋子,双手环抱,倚靠着门槛,看向少年。 李亭脑袋垂得极低极低,几欲插进胸膛里。 那张略显秀气的面庞,火烧火燎般通红。 “李亭是吧。” 张雪沉吟了一会,道:“你需要一个贤良淑德的娘子,而我却是个坏女孩。” “咱们两个不合适,鸡蛋拿回去自个吃吧。” 少年瓮声瓮气道:“姐姐,我不要你觉得,我要我觉得。” “我觉得姐姐就是那个能让我宁愿付出一切,也要誓死守护的好女孩。” 张雪翻了个白眼,“你应该誓死守护你爹你娘。” “况且你才多大,十一还是十二?姐姐今年已经十四了。” 少年头铁道:“只要彼此相爱,年龄从不是问题。” 张雪:“可我并不爱你。” “至于你对我的感情,充其量只能算作好感,那不是爱。” 少年将鸡蛋轻轻放在石桌上。 随即面色严肃看向苍雪。 “姐姐,我坚信,总有一天我会感动你。” 言罢,迅速跑出小院。 “唉~” 张雪望着一溜烟没影的少年,痛苦扶额,“咋办呢?” 张雪有些犯难。 毕竟是少年心意。 当年逃荒时,莫说鸡蛋,连草根树皮都是奢侈物,少女也不愿浪费。 可既然决定不与少年产生情感纠葛,又怎能厚着脸皮吃人家鸡蛋。 张雪苦思冥想,准备想出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 五月初十。 朝阳还未升起。 “咚咚咚。” “姐姐,开门,我是李亭。” 嘎吱声中,院门被拉开一条缝。 少年神色微微一怔。 张雪倚在门边,面无表情。 “李亭是吧,我见你心思单纯,心地善良,有些事说出来怕你伤心。” “为避免你越陷越深,还是尽早了断的好。” 张雪叹气道:“李亭,实话与你说吧,我早已与人定亲。” “定……定亲?” 少年眼睛瞪若铜铃。 “我未来夫君唤高……唤作高见秋。” “其人身长八尺,玉树临风,恍若仙人临凡……” “最重要的是他出身富贵,别怪姐姐说话难听,人家从指缝里露出来一点,都够买你家二十座悦来客栈。” 少年欢喜雀跃着来,失魂落魄着离开。 往后数日,张雪可算清静。 …… 元灵九年,五月十五。 大殷皇朝镇北王殷恒,携嫡长子殷鸿抵达拒仙城。 此时大日西斜。 拒仙城,镇北王府,后花园内。 殷恒坐在石椅上,面无表情的沉思。 嫡长子殷鸿,正撅着屁股蹲在树荫下看蚂蚁。 男孩手里拿着半个馒头。 不时揉下一些馒头屑。 津津有味看着蚂蚁,将比自身体积还大的馒头屑往巢穴搬去,往来反复。 “爹爹。” “说。” “孩儿长大后要当将军。” 沉吟了一小会,殷恒道:“鸿儿,过来坐。” 待儿子坐于身旁。 殷恒抛出一个话题,“鸿儿,你应该知道将军要率兵打仗吧?” 男孩点点头。 殷恒:“那你觉得,究竟何为战争?” 男孩摇摇头,“不知道。” 殷恒笑了笑,道:“你与咱们甘州知府家的两个孩子,文睐与武庆经常一言不合就掐架。” “鸿儿,记住,所谓战争,不过是大型的打架斗殴。” 殷恒给自己和儿子各倒一杯清茶,接着问道:“鸿儿,你觉着十个人好不好指挥?” 男孩自信道:“如臂……如臂啥来着?” “如臂使指。” “对对对,如臂使指。” 殷恒:“那一百人呢?” 男孩略微犹豫,回答的铿锵有力。 “如臂使指。” 赵恒:“那一千人呢?” 男孩声音小了许多,“如臂使指。” “一万人呢?” 男孩张了张嘴,却不敢再放狂言。 殷恒浅酌两口茶水润了润嗓。 看向儿子,道:“鸿儿,你把领兵打仗想简单了,莫说一千人,饶是一千头羊,都够你头疼的。” “他们不仅是一千个冲锋陷阵的悍卒,更是一千张饥肠辘辘的血盆大口,他们每人每顿能吃下十来个馒头。” “鸿儿,你是不是在想,不就是吃些粮食对吗?” “拒仙城大营而今兵卒,共计约一百百二万人左右。” “咱们魏国规定,战时每名士兵一天分配三斤粮食左右。” “只多不少。” “否则饿的面黄肌瘦,上了战场连刀都挥不动。” “就按百万人算,就按一斤粮食算。” “一百多万人,一天就得吃掉一百多万斤粮食。” “你知道那是什么概念吗?” 男孩不确定道:“一座山?” 殷恒摇摇头:“好几座。” “而且除了人,战时军马也会由吃草料改为吃粮食。” “一匹马一天所消耗的粮食,便抵得上六七个兵卒。” “而拒仙城如今有十万一千余匹军马,换算下来就是六七十万人。” “约莫一百七十万张嘴,你想想一天得吃掉多少粮食。” 男孩被骇的头皮发麻。 “就算你将粮食的问题完美解决了。” “还有兵卒与兵卒之间呢?” “最关键的一点,你这位将军率兵出来可是要打仗的。” “制定作战计划,探查敌军动态,分配作战任务……” 镇北王世子欲哭无泪。 从未想过将军竟然这么难当。 “还有……” 看着儿子痛苦的抱着脑袋,殷恒没再说下去。 “爹说这些,也不过些许皮毛。” “为将之道,你若想听,爹能与你说上三天三夜。” “别,爹,别再说了。” 男孩带着哭腔,“太难了,当将军太难了……” 这时,庭院前门。 脚步声由远而近。 王府侍从走到殷恒身旁,俯身轻语。 “王爷,人来了。” 第97章 大决定,永夜将至 元灵九年,五月十五。 大日西斜。 拒仙城十位将军进入镇北王府。 此十人,皆乃正印将军,权利很大。 “王爷。” 十人来到王府后花园,冲坐于石凳上的殷恒躬身抱拳。 衣冠胜雪,两鬓霜白的殷恒询问道:“统计清楚了吗?” 一位将军回道:“启禀王爷,而今拒仙城共计百万户左右。” “总数四百余万人。” “一位壮年男子,其肉约为四十至五十斤,烟熏作肉干,会略有缩水。” “老人、男人、女子、孩子,按三十斤肉算,四百余万人,总计可得约一亿两千多万斤肉。” “粮草归军马,兵卒吃肉,一人一天下发一斤,一百二十万兵卒即是一百二十万斤。” “按算计,应能支撑百日左右。” 四百万百姓,一座城的百姓。 竟是只够百万大军吃上百日。 百日后,城若破,唯死而已。 可城若未破呢? 届时要去哪儿寻粮草? “王爷,不战之约截止六月初五,此月城内已有许多人家,拖家带口离城南下。” “仅昨儿一日,便走了大概七八万人,相当于百万兵卒整两天口粮。” “还望王爷尽早决断。” 殷恒闭目沉思。 好一会儿,才睁开双眼,漠然道。 “就今夜吧!” “且让士兵们磨刀霍霍。” “末将领命。” 望着十位身躯健硕,龙行虎步远去的威武将军。 殷鸿好奇道:“爹,你与他们说的啥?我咋连一个字也听不明白?” 殷恒摸了摸男孩脑袋,“待夜幕降临后,随爹登上城头,届时你就明白了!” …… 晚霞极美。 恍若大片黏稠流溢的血。 张雪独自一人来到城外大营后。 芳草萋萋,疯狂生长。 少女缓行间垂首。 草丛间随处可见散落的森森骨骸。 有遍布细密裂纹的头骨,冲少女瞪着黑漆漆的眼窟窿。 有一根根肋骨、臂骨、大腿骨、脚掌骨,被黄土半掩。 也不知哪一根是小雨的。 宛若幽灵般游荡于少女身周的血瞳张雪,痛心疾首道:“痛,太痛了!” “小雨好惨呐,死无全尸。” “只杀拒仙城这百万兵卒哪够雪恨的?” “要杀就杀他个惊天动地,酣畅淋漓。” “将整座拒仙城屠戮殆尽后,且从北一直往南边的大殷帝都杀去。” “将大殷杀光后,再往北杀,往南杀,往东,往西,直至将整座人间都杀穿。” “为小雨垒一座与地齐阔,与天齐高的人头京观。” “桀桀桀,太爽啦!” 金瞳张雪柔声劝阻道:“雪儿,莫被魔性蛊惑道心。” “正所谓冤冤相报何时了。” “苦海无涯,回头是岸呐雪儿。” “再者,小雨当年才五岁啊,全身上下就没几两肉。” “撑死也就够两三个兵卒吃。” “可你为何非要将这笔血仇,算在百万兵卒的头上?” “雪儿,别再被仇恨所累。” “若是让小雨知道,你为了给他复仇而要杀死百万之巨的性命,为了给他复仇活得这么痛苦,他会深深自责的。” 少女俯身捡起一颗小小头骨。 和小雨那颗差不多大小。 “你们说,小雨若是还活着,能有这么高吗?” 张雪比划一下。 随后解下悬佩腰间的惊蛰。 用刀鞘挖了一处浅坑。 将小小头骨埋葬。 夕阳将少女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缓行间,张雪忽然察觉不对劲。 停下脚步后,回头望向远处营帐连绵成片的军营。 却见占地面积极宽极阔的校场上,黑压压满是星罗棋布的列队兵卒。 “怪不得没听见操练呼喝声。” “他们要去哪儿?要做什么?” “提前与云梦开启朝战?!” 张雪耳畔,只有旌旗猎猎声传来。 听闻不到一丝一毫人声。 大营上空,肃杀之气汹涌激荡。 少女眉头微皱,收回视线,往百十丈外的拒仙城南门走去。 不经意间一个抬眸,望见巍然矗立的城头上,站着一袭白衣。 少女认得,那是拒仙城三军统帅。 镇北王殷恒。 少女眼神闪烁,心头不安愈发强烈。 “这位王爷……究竟要做什么?!” —— 两刻钟后,少女匆匆回到悦来客栈。 于后院找到正在劈柴的少年。 “李亭,看在你那颗鸡蛋,和一口一个姐姐的份上,现在马上去找你爹娘。” “你们一家三口只需带上细软,即刻离开拒仙城,逃得远远的。” 看着面色焦急的张雪,少年微微一怔,“逃得远远的?为啥啊姐姐~” “天快黑了,一会儿就是饭口,爹娘正在准备食材呢,要不等明天再说?” 张雪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毕竟屠城只是少女猜想。 猜对了,可救少年一家三口性命。 猜错了,便是信口雌黄戏耍人。 别到时耽误人家赚钱,少年爹娘一气之下将少女告到军营。 污蔑三军之罪,那可是要被砍头的。 张雪最终还是选择开口,“不战之约迫在眉睫,你们一家三口总是要离开拒仙城南下避难的。” “早走晚走都是走,姐姐建议你现在、立刻、马上走。” 少年显然没将张雪的话放在心上,“姐姐,放心吧,等晚些时候不忙了,我会与爹娘商议的。” “唉~” 张雪轻叹一口气,转身往不远处的小院走去。 看着少女高挑背影,少年不由咧嘴一笑,“姐姐在担心我呢!” …… 地平线上的大日,只剩最后小半轮。 如金如血的夕阳,洒在镇北王殷恒的白衣上,霎时便朦胧出淡淡血光。 两位正印将军,数十位虎背熊腰的悍卒离得远远的。 至于殷鸿,踮着脚尖,趴在城头,东张西望。 “糖葫芦,又大又甜的糖葫芦,一文钱一串喽。” “包子,刚出笼的猪肉大葱馅包子。” “馄饨,热气腾腾的馄饨,三枚铜板一碗。” 小商小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 妇人们挎着菜篮,蹲在菜摊前挑挑拣拣,讨价还价。 花甲之年的老妪坐在树荫下拉着家常,夕阳光幕下,飞溅出去的口水清晰可见。 古稀之年的老翁坐在台阶上吧嗒吧嗒抽着旱烟,一股又一股烟雾袅袅升空。 孩子们嬉戏打闹,有玩老鹰捉小鸡的,有玩捉迷藏的,有玩踢毽子的。 银铃般的清脆笑声传出去很远很远。 一刻钟后。 大日彻底沉沦。 天色渐渐黯淡。 妇人挎着满满一篮子菜,脚步匆匆,想尽快赶回家准备晚膳。 老翁老妪步履蹒跚,孩子们意犹未尽。 每个人都在回家。 晚风吹起衣衫。 负着双手的镇北王殷恒,低声轻语道:“永夜将至……” “属于你们四百万人的永夜。” “属于一百多万兵卒,也属于我。” “此城每个人,都会在永夜中死去!” 第98章 城门启,血火悲歌 元灵九年,五月十五。 烈阳从西边落下。 皓月从东方升起。 星月清辉洒满山河。 呜呜号角声,奏响血与火之歌。 急促脚步声中,数千体魄雄健,手持硬弓,背负箭囊的弓卒登上拒仙城南城墙,一字排开。 大地好似在微微震颤。 殷鸿回头望去,不由头皮发麻。 五里外的三军大营,十门齐开。 黑压压的兵卒,宛若激荡的潮水般喷涌而出。 远望仿佛三条滚地黑龙。 出了大营后,十条黑龙聚融为一条,碾过宽阔官道,直往南城门处游弋而来。 殷鸿从未想过,百万兵卒行走间竟能如此齐整,如此安静,听闻不到丝毫交谈嘈杂声。 可那惊涛拍岸般的恐怖肃杀气,却令得男孩双股颤颤,裸露在外的肌肤霎时冒起一层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这哪是百万兵卒。 这就是一台残酷冷血的战争机器。 “爹,你……你到底要做什么?!” 殷鸿已经十岁了,不是三四岁的懵懂娃娃。 他已然猜想到了什么。 白衣如雪,负着双手的镇北王殷恒,望着远处黑龙,面色平静道:“爹要为这一百二十万张嘴找吃的。” “严麟,开城门!” “末将领命!” …… 粗壮黑龙尾巴处。 唤作张庆荣的男人,瞥了一眼队伍中不远处几位,身躯颤颤巍巍的新兵蛋子,不由紧了紧抚着刀柄的手掌。 毕竟是第一次杀人,出现应激反应很正常。 胸腔里的心脏会疯狂激跳,脸色会煞白如纸,握刀的掌心会不停冒出汗水。 张庆荣也曾经历过。 不过是在战场上。 即便已是打过三场仗的老兵,张庆荣虽说外表平静,可内心的涟漪却是一层又一层。 怕死吗? 并不是。 莫说城里百姓人数有四百余万,饶是四千万,面对一百二十万训练有素,装备精良的兵卒。 也只能、只会抱头鼠窜。 这注定是一场一边倒的屠杀。 令张庆荣惴惴不安的,是那丝丝缕缕,若隐若现,一种道不清说不明的情绪。 应该是叫不忍吧,或是愧疚,或是良心的谴责? 毕竟都是大殷皇朝之人啊。 “喂,老王,听说你们队伍负责的是未羊巷?” “是啊,咋了?” “我一位远方姑姑,一家五口就在未羊巷住着,是个豆腐铺,让你手下兄弟们,下手利索些,别一刀刀砍,要斩头,否则太痛苦。” “好的,我会给他们一个痛快。” “谢谢。” 同僚们你一言我一语,小声交流,张庆荣静静听着。 “老唐,你不拒仙城人吗,你家妻女老娘安排好了没有?” “早五年前,我就举家搬迁三百里外的苍炎镇了。” “不仅仅我一个,拒仙城方圆百里,凡军户者,王爷早在不战之约签订那年,便下令让我们陆续搬迁了。” “总之,城里没咱们弟兄们的家眷。” “五年前,王爷便预见了今时今日,此时此刻吗?!” “应该是,听说元灵帝为了让王爷主持大局,连下九道圣旨。” “倘若王爷在领到第一份圣旨时便动身上路,朝廷绝不会拨下那三千万斤粮草。” “可惜,三千万斤听着是多,可朝廷负责押运的人马来回就得吃掉一小半。” “噤声,城门开了!” …… 悦来客栈后院。 小院屋脊上,张雪听到号角声。 “刚刚那号角声……那位镇北王竟真要屠城!” 张雪即使早猜到,此刻仍不免震惊。 “可惜了,知会过李亭一家三口……” “若半个时辰前,他们一家人还有机会逃走。” “而现在,晚了。” “夜幕降临后,城门处必定重兵把守,凡夫俗子插翅难逃。” “听天由命吧!” “嘎吱~” 纵使隔着好几条街,然南城门开启的巨大嘎吱声,依旧远远传来。 张雪神色一凛。 “开始了!” …… 绵延无尽的粗壮黑龙龙头,经由南城门,艰难挤进拒仙城。 旋即。 龙头轰然分裂为一支支队伍,分散向一条条街道,一处处暗巷。 铿锵声此起彼伏。 出鞘钢刀在月光映照下,反射出大片烁烁寒光。 砰的一声。 当第一户人家院门被踹开。 当杀气腾腾的悍卒闯进屋舍。 当第一股血喷溅在犹自冒着袅袅热气的饭菜上。 第一声凄厉惨叫声蓦然响起。 随即便是第二声、第三声、第四声…… 直至整座拒仙城都淹没在惨叫、尖叫声中。 犹如万鬼夜行。 屠杀刚开始时,场面尚风轻云淡。 因为鲜血、尸体,全在房屋内。 但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多听到惨叫声的百姓跑出家门,惊恐遁入夜色。 可又能逃到哪儿去呢? 这一夜的拒仙城,就是只巨型鸟笼。 殷鸿望见兵卒钢刀落下,逃跑中的男人,其整条右臂瞬间与身体分离。 “啊!” 男人撕心裂肺嚎叫着。 兵卒一脚踩在男人胸膛,高高举起钢刀,瞄准脖颈位置。 钢刀落下的刹那。 殷鸿心脏猛地一跳。 男孩望见男人断头,被溅射的血喷击出老远。 于青石长街上,犹自骨碌碌滚了三四丈之距。 花甲、古稀之年的老妪老翁,拄着拐杖,竭尽全力想要快一些,再快一些。 呼啸声中,钢刀横扫。 满头银发的老人头摔落在地。 无头尸体仍在蹒跚着向前。 七八步后,才摇摇晃晃,颓然坠倒。 老人、男人、女人,甚至于孩子。 惨叫声、求饶声、绝望哭泣声。 满街的尸体,满地滚落的人头。 殷鸿颤抖着蹲下身子,双手抱着脑袋。 惨白的脸庞上,一滴滴晶莹剔透的泪水涌出眼眶。 于城头的四方青砖上摔的支离破碎。 …… 悦来客栈大堂。 烛火昏黄。 桌椅倾翻,碗筷饭菜洒了一地。 系着围裙的李源坐在楼梯台阶上,吧嗒吧嗒,一口接一口抽着旱烟。 放在膝盖上的手掌微微发颤,证明男人内心并非表面看上去那样平静。 “咋回事啊,到底发生啥了?” 老板娘蒋雯惊慌失措,于大堂来回踱步。 “孩他爹,喊杀声越来越近了,你倒是想想办法啊!” “要不咱们也逃吧?!” 李源放下旱烟杆,声音略微变形道:“逃?往哪儿逃?变出一双翅膀飞出拒仙城吗?” 站在客栈门口。 一手柴刀,一手菜刀的李亭回头,咬咬牙道:“爹,跟他们拼了!” “拼?拿什么拼?一把只会劈柴的柴刀,还有一把只会杀鸡宰鱼的菜刀?” 李源沉吟了一小会,道:“孩他娘,你且上楼去房里,将咱们这些年的积蓄拿下来。” “唉~” 老板娘轻叹口气,问道:“拿多少?” 李源:“全部!” 李亭清瘦身躯忽地一颤,像是想起了什么,转身往后院跑去。 “亭儿,别乱跑,回来!” 第99章 城门内,长夜无烬 月儿圆圆,星光灿灿。 夜色极美。 紧闭的拒仙城,却化作人间炼狱。 悦来客栈。 加建后院的屋脊上。 张雪听着城内的喊杀声,低头自语:“元灵一年至三年,大殷大旱,尤数北方十五省,江河干涸,草木衰败,赤地十万里,饿殍遍野。” “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 “莫说十年,即使二十年,三十年,大殷也很难将元气恢复至神武帝时期。” “而今大殷东境有离国虎视眈眈,南境清国已攻破嘉陵关,占领大小十数座城池。” “朝廷无法为拒仙城提供太多兵卒、粮草。” “所以那位王爷才出此下策,宁愿背负万古骂名,也要下令屠城。” “拒仙城百姓是无辜的。” “那位王爷之所以要下令屠城,是因为没有粮草。” “朝廷之所以不拨粮草,是因为国库空虚,是因为那场持续三年,几乎可称得上灭顶之灾的大旱。” “所以,是老天爷的错吗?” 妄图追根溯源的少女眉头紧蹙。 于此时。 急促脚步声由远而近。 少女居高临下扭头俯瞰而去。 却见少年匆匆跑进后院。 跑至加建出来的小院前,拍响院门。 “咚咚咚~” “雪姐姐,开开门,我是李亭。” “别敲了,我在这儿。” 张雪出声提醒道。 少年倒退两步,抬眸望去,不由失神。 一身素白,青丝飘舞的雪姐姐,恍若要乘风而去。 “喂,李家少年,有啥事吗?” 张雪询问道。 少年回过神来,赶忙急声道:“雪姐姐,城外大营那群兵卒也不知咋了,正到处杀人呢。” “我爹准备用这些年积攒下来的银钱,买命保客栈呢。” “你们可千万别乱跑啊。” “李家少年,我知晓了。” 望着转身迅速跑远的少年,张雪轻叹:“倒是个善良的孩子。” —— 当少年刚刚跑回大堂时。 恰巧一队十来个兵卒闯进客栈。 犹在滴血的钢刀,散发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往日里经常来客栈喝酒吃肉的豪爽汉子们,如今一个个满身血污,瞪着野兽一般的眸子,吓得少年握着柴刀与菜刀的双手止不住的轻颤。 “您是……萧成萧大人!” 李源看向领头那位身着甲胄的男人,惊喜道:“萧大人,您还记得吗,我曾请您吃过饭。” “哦,是吗~” 唤作萧成的男人眼眸微眯,犹如一条伺机而动的毒蛇。 李源冷不丁一个激灵,急忙将一大袋碎银递了过去。 “萧大人,这……这是我们一家三口的买命钱。” “请大人手下留情,放过我们一家人,还有客栈。” 萧成染血的手掌接过沉甸甸的钱袋。 略微掂量两下,碎银碰撞声格外悦耳,没有掺杂铜板。 “李老板,你是个好人呐。” “等明儿,我萧某人会带着兄弟们来照顾你生意的。” 萧成意味深长一笑,“兄弟们,下一家。” “萧大人,几位大人,慢走。” 目送兵卒们的背影消失于夜色,李源夫妇,还有李亭,俱是长舒一口气。 可惜,还不等一家三口平复激跳心脏,又一队人马闯了进来。 李源面色一变,内心长叹一口气。 旋即再次从衣袖里摸出一个钱袋。 不过比之给萧成的那个,却小了许多。 “几位大人,小小心意,不成敬意。” “这是我们一家人的卖命钱,还请大人笑纳。” 领头什长抓过钱袋,狰狞一笑。 “银子,我们笑纳了。” “为了以表歉意,李掌柜,兄弟们会给你们夫妇一个痛快。” “动手!” 很快,李源夫妇被五花大绑。 什长扫过手下兵卒,询问道:“这一路杀来,还有哪个刀未出鞘的?” 几位兵卒齐刷刷将目光投向一人。 什长眉头一皱,“张庆荣,咋了,你这是要出淤泥而不染吗?” 唤作张庆荣的男人摇摇头,“没有的什长。” “没有最好!” 什长大马金刀往长条板凳上一坐,一边分钱,一边下令道:“这两个人归你了。” 张庆荣来到李源夫妇身前。 双膝跪地的夫妇二人,早已经被吓傻吓懵了。 没有临死前的绝望惨叫、尖叫,也没有彼此互叙衷肠,临终遗言的揪心桥段。 只有不受控制的颤抖哆嗦。 锵~ 钢刀出鞘。 张庆荣首先站在老板娘蒋雯身侧。 瞄准脖颈位置。 一刀落下。 砰。 人头落地。 断颈处喷溅出的血柱,直直击在房梁上,溅成漫天血幕。 李源干脆利索的晕死过去。 张庆荣踩着男人胸膛。 手起刀落。 “大头被萧大人拿去了。” “这钱袋里共计二十八两七钱银子。” “其中要给萧大人十两,咱兄弟们分剩下的……” 咣当一声。 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兵卒们望向大堂一角。 昏暗中,少年单薄身躯抖似筛糠。 “竟还有个漏网之鱼……” 又是咣当一声。 柴刀、菜刀皆落地。 狠狠一口,将舌头咬出血。 剧痛勉强压下恐惧后。 少年转身艰难往后院跑去。 “快点,在快一点!” “好让雪姐姐赶紧逃命!” …… 当什长的队伍分赃完毕,慢悠悠来到客栈后院。 却见那粗布麻衫少年,正疯狂地拍打着一座小院院门。 “雪姐姐,快逃,我爹我娘死了!” 感受到被凝视。 什长还有数位兵卒抬头望去。 小院屋脊上,白衣猎猎,雪丝如银河,青丝若黑瀑。 望着那位素衣少女悬佩腰间的长刀。 什长喃喃道:“武者?!” “张庆荣,去找萧大人。” 俯视姿态下的张雪,将后院情景尽收眼底。 “院门明明未插门栓,你倒是进来啊。” 少女看不见李亭,耳畔却尽是砰砰砰的敲门声。 很快,密集脚步声响起。 镇北王殷恒麾下八百亲卫之一的萧成,率二十多位悍卒闯入后院。 望见张雪第一眼,萧成微微怔神。 “倒是副好皮囊……” 面对三十多位手持明晃钢刀的兵卒,张雪却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武者,而且境界不低!” 萧成略作思量,上前一步,冲张雪抱拳,朗声道:“在下萧成,姑娘是否要保这位少年?” 被悍卒肃杀气吓到瘫软于院门前的李亭,不禁瞠目结舌。 “雪姐姐……真有那么厉害吗?竟能让这群兵卒如此严阵以待?!” 屋脊上,张雪沉默。 萧成皱眉。 这他娘啥意思? “传令下去,将悦来客栈围起来。” “另外,派人去禀告王爷。” 第100章 再重逢,对面不识 拒仙城。 杀戮还在继续。 毕竟是四百余万活生生的人。 饶是四百余万头五花大绑的牲畜,也得砍上好些个时辰。 有百姓往北城门处跑去。 也有冲出包围圈的,往南城门而来。 “自由射杀!” 一位正印将军下令。 于城头守候的弓手,拉弓如满月。 嗖嗖破空声中,箭如雨下。 活人仿佛麦浪般倒下一大片。 负着双手的殷恒瞥了一眼蹲在近处,双手捂耳,身子骨轻颤不已的殷鸿。 淡淡道:“左右,拎起来。” 两位亲卫愣了愣神,随即会意,一人一条胳膊,将殷鸿架起。 “不要,我不听,我不看!” 男孩疯狂挣扎,泪流满面。 “殷鸿,你最好认真听,仔细看。” “否则你来握刀,爹握你手,教你杀人。” 男孩不再挣扎。 透过泪水,看着近在咫尺的男人。 从未觉得平日儒雅随和的爹爹,有朝一日竟会变得这么陌生。 男孩记忆里,这位爹爹从来都是一副温文尔雅的摸样。 对府上下人,莫说苛打,甚至于连一句重话都不曾有过。 哪位王公贵族去酒楼用膳,会特意将吃不完的酒菜打包回来,让府上下人尝尝什么叫珍馐美味? 哪位上层阶级的士族出门,会怀揣鼓鼓一钱袋铜板,广散乞丐? 凡官家老爷,哪个不是爱财如命,妻妾成群,视人命如草芥? 男孩眼里的爹爹,一生只中意娘亲一人,一身绸衣能穿三年,经常告诫自己要虚怀若谷。 生活在甘州府时,殷鸿时常觉得憋屈。 憋屈于自己,为何不能像知府家的两个儿子一样无法无天。 自己是皇亲国戚,爹爹乃镇北王,当今元灵帝的叔叔。 凭什么不能飞扬跋扈? 殷鸿曾经也有过梦想。 第一个梦想,做甘州府最桀骜不驯的纨绔子弟。 第二个梦想,做肃州省最桀骜不驯的纨绔子弟。 第三个梦想,争取拿下大殷皇朝纨绔子弟的魁首宝座。 后来,男孩巨大的梦想被爹爹用三根戒尺活活打碎。 小半年未下床的殷鸿,一点也不恨他爹爹。 因为男孩知道,那样不对。 可自己崇拜了这么多年的爹爹,竟能如此云淡风轻下令屠城。 见此人间地狱,神色间竟能没有一丝一毫的怜悯。 一个活生生的人,怎能冷酷成这样?! 好陌生! 真的好陌生啊! 血腥画面不断冲击下,种种复杂情绪打击下,男孩竟是身子一软,头一歪,晕厥了过去。 “王……王爷,世……世子自己晕过去的!” 殷恒从衣袖里摸出手帕,轻柔擦去儿子满脸泪水鼻涕。 “送回府上,交给管家。” “卑职领命。” 左右亲卫刚抱着男孩离开。 一位兵卒匆匆跑上城头。 隔着很远便单膝下跪,“王爷,悦来客栈后院发现高境界武夫,萧成萧大人让我禀告您。” “高境武夫?!” “有多高?” 兵卒回道:“萧大人说是四境。” “四境武者……” 殷恒沉吟片刻,道:“前方带路。” …… 月上柳梢头。 悦来客栈里里外外,各处都挤满了满身血污的兵卒。 气氛压抑到直令李家少年窒息。 忽然,人群如潮水般分开两侧。 在李亭惊愕目光中,一位衣冠胜雪的中年男子,背负双手,缓行而来。 时隔六年,张雪又一次近距离望见那张脸。 殷恒微微仰头,凝视张雪。 “四境……先天武者。” “这是气血?灵气?波动很隐晦,几不可查。” 赵恒将目光投向张雪的一瞬间,眉头不由得微蹙。 “好像……在哪儿见过你。” 良久沉默后。 殷恒率先开口,“姑娘要保这少年?” 男人指了指瘫坐在院门口的李亭。 张雪没有回话。 殷恒淡淡一笑,笑容犹如冰面裂开溢出来的水。 “这少年可以不死,但得入军营,参与六月国战。” “我承诺,这少年不会死于军营,只会死于战场,死于敌国兵卒之手。” “这是我给予姑娘的善意。” “国战在即,大势倾轧。”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变数,还请尽快离开拒仙城。” “算是姑娘予我的以德报德。” 殷恒轻轻吐出二字,“带走。” 李家少年被两位兵卒拖走时,一直保持扭头姿势,望着小院屋脊上的张雪。 少年嘴唇开阖。 无声说着‘谢谢’。 望着离去人群中央那抹雪白。 张雪低语道:“这位王爷……很不简单啊!” “或许,他会是我复仇路上的最大障碍!” “要不要告诉师父呢?” “唉,还是算了吧,师父给予我的已经够多了,我要学着自己处理事情。” 张雪叹口气,松开抚着刀柄的手掌。 掌心一片湿润。 她刚才,根本没看透对方境界。 …… 而与此同时。 数万里之遥的中州省。 蜿蜒万里的伏龙山脉,来了位女人。 当天,便到了伏龙镇。 当天,就住进了高家宅院。 …… 元灵九年,五月十六。 天边泛起微微鱼肚白。 持续一整夜的杀戮结束了。 嘎吱嘎吱声中,一辆又一辆马车拉着满满一车鲜血淋漓的尸体,出了南城门,往三军大营的方向驶去。 车马如龙。 很快,朝阳初升。 校场上一群赤着上身的悍卒挥汗如雨,踢着蹴鞠。 蹴鞠非鞠,而是几颗人头。 绵延一片的伙房方向,木柴燃烧的黑色烟柱滚滚。 斧头、菜刀,砍骨、剁肉的咚咚咚声此起彼伏,伙夫们正在争分夺秒,将死人烟熏作肉干,防止腐烂。 不一会,令人口舌生津的浓郁肉香味飘荡开来,即使身处拒仙城也能嗅到。 大营一隅。 一座营帐前,李家少年手足无措。 营帐内呼噜声震天响,睡着十来位兵卒。 李亭认得每一张脸庞,或许到死也不会忘记。 那位生的虎背熊腰的,是什长。 那位蜷缩着身子的,叫张庆荣。 就是这支队伍,昨夜闯进悦来客栈,绑了爹爹与娘亲。 那个张庆荣,只用两刀便砍下爹娘脑袋。 爹娘尸体去哪了? 应该也被烟熏了吧? 看着那一柄柄被兵卒们放在身侧的钢刀。 少年呼吸声越来越粗重。 “时不待我,要不要为爹娘报仇?” “杀张庆荣,再杀什长!” 少年忽然想到一个问题。 那位王爷应该知道是什长队伍杀死的爹娘。 明知血海深仇,竟特意将自己分到什长手下。 “那位王爷承诺过雪姐姐,我只能、只会死在战场上,死于云梦皇朝兵卒的手中。” “但前提是我老老实实,别做踰越军规之事。” “这是一个……陷阱?!” 想到此处。 少年赶忙缩回迈出去的脚步。 第101章 人如畜,狐妖九儿 日上三竿之际。 唤作方相的什长补觉醒来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派麾下去伙房抬来一锅热气腾腾的肉汤。 饥肠辘辘的十来人分发完碗筷后,立刻围着铁锅捞肉吃。 营帐内共计十三人。 个个狼吞虎咽。 只有李亭拿着碗筷站的远远地。 少年于内心发誓,就算饿死,也绝不吃一口。 吃着吃着,一位比李亭大不了几岁的新兵蛋子突然感觉不对劲,从嘴里拿出一物。 定睛一瞧,赫然是一片指甲。 新兵手脚并用,连滚带爬跑出营帐。 大嘴一张,哇的一声,吐了一地。 “什长,我……我吃饱了。” “我……我也是。” 又有两位新兵放下碗筷跑了出去。 剩下的什长方相,包括张庆荣在内的九位老兵,依旧一口肉,一口汤,吃的满嘴流油。 “他们……就不恶心吗?!” 李亭头皮发麻。 一刻钟后。 最先吃饱喝足的方相站起身来,摸了摸圆滚滚的肚皮。 眯眼看向李家少年。 “小子,你不饿吗?” 李亭摇摇头。 “你觉得你和我们不一样?” 李亭沉默,不知该作何回答。 “独你是人,我们都是禽兽、畜生?” 李亭:“我没说过。” 方相:“可你心里想着。” 阴森一笑。 方相转身走出营帐。 不一会,男人回来了,肩上还扛着一位约莫十三四岁,和李亭差不多年龄的少女。 李亭觉得面熟,却叫不上名字。 少女也是拒仙城人,应该在悦来客栈下过馆子。 昨夜拒仙城四百余万人,并非皆尽死绝。 兵卒们还留下不少活口,全是姿容秀丽的女子,以供淫乐。 砰的一声。 方相毫无怜香惜玉之心,直接将少女摔在床铺上。 少女衣衫不整,满目惊恐,缩成一团,脸蛋上还残留着泪痕。 锵的一声。 方相拔出钢刀,扔在李亭面前。 旋即指了指少女,道:“小子,要么喝两碗肉汤,要么杀了这少女。” 看着瑟瑟发抖,泪流满面的少女,李亭咬牙摇头。 “我是人,所以不食同族。” “我也没资格,更不会肆意剥夺他人性命。” “啪啪啪~” 方相鼓了鼓掌,笑容满面道:“好啊,很好。” “当真是光芒万丈的赤子之心啊。” 方相蹲下身子捡起佩刀。 随即将雪亮刀锋抵在少女脖颈位置。 “小子,要么喝两碗肉汤,要么我砍下她的脑袋。” “记住,她是因你的不作为而死。” 钢刀缓缓举起。 少女眼泪鼻涕齐流,呜呜哭出声来。 李家少年一手白瓷碗,一手筷子。 双手紧握,骨节发青发白。 牙齿直将嘴唇咬出血。 唰的一声。 “我吃!我喝!” 刀风吹起少女青丝。 方相笑的得意。 半刻钟后。 少年独自蹲在铁锅旁,强忍难言的剧烈恶心感、呕吐感,将一块块肉往嘴里塞去。 一处被褥上,方相将那少女压在身下。 营帐外,张庆荣几人抽着旱烟,谈天说地。 “啊,爽!” 发泄完毕的方相从少女身上爬起。 “那个谁,轮到你了。” “嘿嘿,多谢什长。” 路过少年身旁时,方相轻笑道:“怎么样,好吃吧。” “可一定要吃到撑哦……” “嘿嘿……毕竟这可是你娘啊。” 少年捞肉的动作蓦然一僵。 随即一颗颗滚烫泪水,于肉汤中溅起一圈圈涟漪。 …… 拒仙城。 镇北王府后花园。 两鬓霜白的男人正坐在石凳上沉思。 匆匆脚步声由远而近。 一位丫鬟闯进后院,“王爷,世子醒了。” “好。” 殷恒起身。 …… “世子,快一天一夜了,您多少吃点吧。” “滚!” 咣当声中,殷恒走进厢房。 “都下去吧。” 几位婢女赶忙退走。 “你……你别过来,你这大坏蛋!” 披头散发的殷鸿一边倒退,一手颤颤巍巍指着男人。 殷恒蹲下身子,将满地破碎的碗碟瓷片筷子拾起。 “皇朝之战将至。” “拒仙城作为咱们大殷北境门户,一旦被攻破,云梦大军便可挥师南下,直取帝都。” “沿途将再无天险可据守。” 殷恒推开窗户,让内外空气流通。 “打仗得有兵卒吧。” “兵卒上战场得填饱肚子吧。” “而今咱们大殷三面皆敌,国库空虚,有兵无粮。” “你让爹怎么办?放弃拒仙城吗?” “你可知拒仙城失守,云梦皇朝大势倾轧下,咱们大殷要死多少人?” “用一个四百万,换十个、一百个,乃至于上千个四百万……。” “鸿儿,有时候想要守护一些东西,就必须舍弃另一些东西,爹教过你的。” 男孩泪眼朦胧。 “可他们是无辜的啊,为什么要杀他们?” 殷恒轻语道:“少数无辜者死去,多数无辜者才能活。” “战争、尸骸、剥削、奴役,孩子,这就是人间。” “没人能改变这世道,神也不行。” …… …… 元灵九年,五月二十七。 中州省,伏龙山脉。 伏龙镇,高家宅院。 一袭白衣的高见秋,坐在院内石桌前,垂首凝神看着手中纸张。 半刻钟后。 高见秋将信封连带信纸揉成齑粉。 剑眉微蹙道:“极乐佛陀?” “什么玩意?” “高先生……怎么了?” 一袭粉衣的少女,刚从隔壁走出。 淡淡的、好闻的清香味道,便布散整个院落。 少女俏然立于高举见秋身侧。 一脸好奇的询问。 声音如珠玉落盘,清脆悦耳。 高见秋看了眼气质清新脱俗,如同荷花般洁白无瑕的少女,随口道: “九儿姑娘在外历练,可曾听过极乐佛陀的名号,这腌臜玩意,将雪儿给张虎供奉长生位的寺庙占了。” 眼前的少女,赫然是十年前小河村的故人,或者说故妖。 当年狐族洞天内,唤作九儿的狐妖。 狐族洞天被高见秋摧毁后,她找了高见秋近十年。 数日前。 九儿通过伏龙山的妖魔,得知了高见秋的下落。 并以无家可归,大殷皇朝战乱将至为由,暂时住在这里。 高见秋想到确实是当年自己留下的因,也就坦然接受如今的果。 妖魔成道艰难。 可这这小狐妖却是特例,修行未满两百年,已然是妖将实力。 妖将,等同人族五境。 如此天赋卓绝,还心性纯良的小狐妖,将其当作徒儿的护道人来培养,高见秋认为极好。 再说辣么大的院子,辣么多屋子,多个人,多张嘴也无所谓。 做饭,是不可能做饭的。 一份外卖,改成两份就行。 …… “我只顾修行,对此知之甚少……” “对了先生,那个姓陈的曾让我转达你,极乐佛陀很可能出自西极佛国。” 九儿脆生生的答道。 眼眸亮晶晶的,好似蕴着秋水。 张雪的信件,都以陈平安的名义发出,走得特殊线路,速度要快的多。 九儿便来往伏龙镇与陈家庄取信。 只是…… “姓陈那货不是说不看丫头的信吗?” “丫的,竟还是个偷窥狂!” “大变态!” 高见秋吐槽罢,赤金双眸微眯。 “西极佛国?!” 九儿捂嘴忍笑。 又接着道:“陈夫子说,西极佛国乃沧澜八极之一……” “神出鬼没,最是神秘。” 第102章 混元境,我即神明 沧澜八极。 高见秋之前知道三个。 天云山,仙人洞天。 乃沧澜八极之首,恢复大殷气运的仙人,便来自于此。 天渊山,天渊阁。 大殷国师赵无极,便是天渊阁弟子。 流云山,稷下学宫。 偷窥狂陈平安,还是七十二儒之一。 积雷山,西极佛国。 是他刚知道的第四个超凡势力。 “如果极乐佛陀当真出自西极佛国,那就得去一趟,不能给雪儿留下祸患。” “说不得,对方老巢也得连根拔起。” 高见秋低声自语。 赤金双眸,凝向系统光幕。 …… 【哪吒俱伐罗/神降投影】 状态:神明傀儡 司职:三坛海会(大神) 司控:火焰/雷霆 神通:三头八臂 境界:混元境-初期(意念控傀) 香火:8610 掌控:451234/540000(六级) 【天赋一:三尺红台,构建妖魔投影,模拟斗战,增加掌控度,可进阶。】 【天赋二:神明画押,已启用】 …… “半年来,靠刷掌控度兑换香火,才堪堪提升境界。” “混元境,属神明第六境……” 高见秋赤金双眸,盯着关于混元境的提示,喃喃低语。 “从今往后,无需再悬丝控傀。” “混元如一,以意控魁,神明即我,我即神明,神意不绝,金身不灭……” 高见秋看似低语。 可灭字出口。 天地似为之一颤。 接着高天上层叠如山的千万里白云,好似被两只大手粗暴的揉碎。 呼吸间。 晴空万万里,已无云。 高见秋收回席卷高天的神意,望向身旁惊愕的少女。 淡然开口道。 “九儿啊,你看这天地。” “真小啊!” …… 元灵九年,六月初一。 日上三竿之际。 宛若幽灵般立在房顶的少女。 望着拒仙城大营的方向。 一双瞳孔猩红如血。 片刻后。 恍若大梦初醒。 看着手中出鞘的惊蛰,张雪不由愣了愣神 “我……我不是坐在小院正屋门槛上沉思吗?怎会来到这儿?’ “莫非是……魔性掌控了身体!” “她想干嘛?是要吞噬血肉精华吗!” 少女霎时惊出一身冷汗。 …… 客栈后院。 加建出的小院内。 少女手握惊蛰,森然刀尖直指空无一物的身前。 无人可见的血瞳张雪,一脸令人不寒而栗的阴沉笑意。 “再敢强夺身体控制权……” “我就夺了,你能奈我何?” 血瞳张雪讥笑道:“凭你区区四境修为,同境无敌又如何,妄图杀尽拒仙城百万,不,是一百二十万兵卒,简直是白日做梦。” “只有不断吞噬血肉精华,苍天之血才能不断进化变强。” “届时苍天之血,进入燃血状态下,即可提升超越第四境数十倍的力量。” “有了堪比第五境的实力,人仙不出,谁与争锋?” “届时,莫说一百二十万,饶是二百二十万、三百二十万,于我而言,也皆为血食。” “你啊,最好再也别走神。” “否则,这身体,可就和你无关喽。” 少女眸光冷冽道:“我劝你最好老实,再敢妄想捣鬼。” “我死了,你也会烟消云散。” 血瞳张雪咬牙切齿。 金瞳张雪连忙劝阻道:“好啦好啦,你们两个都别生气啦,咱们都是张雪,要以和为贵。” …… 元灵九年,六月初四。 天光微亮。 十位正印将军之首的严麟,登上拒仙城巍然矗立的北城墙。 城头,身着白色绸衣的镇北王殷恒,背负双手,面色平静的望着牧野平原那一边的山海关。 雄关气势磅礴,不比拒仙关差多少。 云梦皇朝山海关之山海城,与大殷拒仙关之拒仙城,遥相对望已有千载悠长岁月。 “王爷,您找我。” 严麟行至近前,躬身抱拳。 殷恒面色平静道:“严麟,明日便是六月初五。” “今夜时过凌晨,不战之约即会灰飞烟灭。” “你觉着,咱们应该依托拒仙关严防死守,还是出城狭路相逢勇者胜?” 严麟不假思索道:“据密探回报,云梦国师雨化衣于咱们大殷,存了灭朝决意。” “只山海城三座大营便集结三百万大军。” “距山海城三百里之外的容城,还有约莫近两百万。” 严麟沉声道:“王爷,末将建议防守。” 殷恒轻声道:“我准备明日与雨化衣,在这牧野平原上殊死一搏。” 严麟急声道:“王爷,不可!” “雨化衣有预备军,咱们没有啊!” 殷恒淡淡扫了一眼严麟。 身经百战的男人不由喉咙蠕动,咽下一口口水。 “只是守城,五十万人绰绰有余。” “咱们没有预备军,也没有粮草。” “四百余万百姓,一百二十万兵卒吃,连三个月都撑不下去。” 严麟明白了。 人太多,粮太少。 只能选择牺牲一部分贪生畏死的劣质炮灰了。 “传令下去,三军将士枕戈待旦,明日朝战!” “末将领命!” …… 元灵九年,六月初五。 卯时六刻许。 天边泛起微微鱼肚白。 忽然响起的两声巨大嘎吱声,仿若两只大手,将夜的宁静揉的支离破碎。 拒仙城南北共计四扇城门,被兵卒们合力推至大敞。 拂晓时分。 大地震颤。 旌旗猎猎的三军大营,三门齐开。 无数身着甲胄,手持战矛,腰间悬佩钢刀的悍卒,宛若潮水喷涌般艰难挤出三处营门。 “合!” 军马上威风凛凛的正印将军严麟沉声一喝。 中、左、右三军缓缓合为一条粗壮黑龙。 庞大龙头直往南城门方向游弋而去。 镇北王府后花园,殷恒背负双手,眺望极遥远的帝都方向。 没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 悦来客栈后院,屋脊上。 晨风吹起张雪素衣青丝。 少女两颗眸子,俱是倒映着不远处的拒仙城中轴主道。 闪烁冷冽光泽的黑龙,碾过宽阔长街。 龙头早已出了北城门,龙尾仍遥不可见。 “今日大殷,云梦两朝开战,注定天崩地裂,会有太多兵卒死去……” “欲杀百万兵卒,必须得解决一个人,想明白两件事。” 少女喃喃。 八极之首的天云山,曾昭告沧澜大陆十朝、千国之庙堂,以及人间江湖。 凡沧澜武者,除却军中强者,余者严禁参与国战。 尤数四境以上武者,胆敢于国战中大肆屠戮凡人,绝会被天云山打碎神魂,割下脑袋,悬颅示众。 “师父曾言,让我放心大胆去报仇雪恨,莫怕天云山。” 张雪并不畏惧八极之首。 因为她相信师父。 “可师父没在,谁来解决那位王爷?” “我连他的修为都看不透,估计不是人仙,也为五境巅峰……” “最重要的是,我还尚未悟透黄爷爷那句话。” “生即是死,死即为生。 “到底什么意思!” “这死老头,非要卖关子!” 解决不掉镇北王殷恒。 白露、寒霜还未铸好。 没能参透黄爷爷口中,关于第二次生死劫,那虚无缥缈的一线生机。 “万不得动手!” “否则我会死在拒仙城……” …… 午时三刻许。 张雪登临拒仙关之巅。 “那里是?!” 张雪瞳孔收缩。 她望见三军大营后的旷野上,堆满了层层叠叠白色浪潮般的汹涌骨骸。 正值六月盛夏。 旷野骨海上,苍蝇汇成一团团遮天蔽日的黑云。 拒仙城四百余万百姓。 死后不得入土为安。 第103章 六月五,皇朝之战 元灵九年的夏风,从云梦方向吹来。 吹过气势磅礴的山海关。 吹起山海城城头,一位长身玉立青年的雪白衣衫。 吹过一望无际的牧野平原。 吹得青草翠海碧波起伏。 风声呜呜,仿佛悲泣。 惊起战矛顶端燕雀仓惶飞远。 夏风穿过人山人海的缝隙,直吹向巍峨拒仙关。 吹起两鬓霜白的男人乌发飘舞。 “鸿儿,睁大眼睛看好了,看看何为战争!” “十年后,站在这儿指挥新一场战争的不再是我,而是你。” “这是咱们这一脉的宿命!” 殷恒身旁的男孩,不再像屠城那日一样活泼好动,趴在城头东张西望,一口一个爹爹,问这问那。 此时此刻的男孩面无表情。 沉默寡言间,竟像是突然长大了。 …… 牧野平原上。 两军对峙。 阵营一致。 俱是步兵居中,骑兵分列两侧。 大殷军列一隅,身着甲胄的李家少年呼吸粗重。 单薄身躯几乎被甲胄压趴。 近百万兵卒,仿佛巨大棋盘上密密麻麻、星罗棋布的棋子。 几乎没人说话。 气氛无比沉重压抑,李亭只觉被一只大手,狠狠扼住喉咙,快要窒息。 少年盔甲下的身躯,不受控制的摇晃颤抖。 “喂,小子。” 脸色苍白,汗如雨下的李亭扭头。 少年左手边,同样甲胄战矛,腰悬钢刀的张庆荣提醒道:“左手矛,用来远距离刺。右手刀,近距离格挡劈砍。” “别把矛丢了,否则一寸长一寸强,敌人远距离便能将你刺个血窟窿。” “也别把刀丢了,否则敌人一旦欺身近前,矛挥舞不开,一刀就能将你开膛破肚。” “最后,切记,千万千万别装死。” “不然莫说骑兵冲锋扫荡,饶是那一只只脚,就能将你活活踩死。” 战争一触即发,李亭也顾不得什么杀父杀母之仇了,将张庆荣的话牢牢记在脑海。 “呜~呜!” 先是云梦,旋即便是大殷。 苍凉雄浑的号角声,好似亡灵序曲,飘荡辽阔平原上空。 云梦约莫一百五十万步兵缓缓向前。 大殷近百万步兵亦如此。 拒仙雄关之巅。 俯望平原的张雪眉头紧皱。 “这铺天盖地的肃杀气!” “怪不得古今往来,只有人仙才可一人敌国!” “四境,甚至于五境武者,面对这样的虎狼悍卒,也得退避三舍。” 忽然爆发的喊杀声,犹如惊雷炸响于耳畔。 在张雪震骇目光中,大殷云梦两国近二百五十万兵卒,恍若两道坚不可摧的钢铁洪流,重重撞击在一起。 一刹那,残肢断臂漫天飞舞。 鲜艳粘稠的血,于碰撞处激烈溅射,连绵成一条数百丈的惨烈血线。 疾冲战场一隅。 李家少年一手持矛,一手握刀,痴痴呆呆,一动也不动。 身周前赴后继的兵卒,不时将少年撞得踉踉跄跄。 什么长矛刺,刀劈砍,李亭早已忘得一干二净。 少年脑海一片空白,没有视死如归的勇气,没有血战到底的狠劲,也没有胆裂魂飞的恐惧。 什么都没有。 少年好似一尊石像,只是瞪着一双眼睛,看着他们浴血厮杀。 什长方相被敌人欺身。 犹在滴血的钢刀狠狠劈下。 少年看到血像开闸的洪水一样往外喷。 看到方相扔掉战矛与钢刀,两手抱着满怀血淋淋的肠子往回跑。 一边跑一边带着哭腔喊叫,“不能死,我不想死,我要活着回家,我答应过……” 一根战矛带着呼呼破空声从后飞来。 直接将方相钉死。 冒着热气的满肚肠子,流了一地。 茂盛柔软的青草被压倒一片。 染的血红。 少年还看到,与他同住一营帐的一位新兵,被敌人砍下一条手臂。 臂膀位置血肉猩红的少年,拎着自己那条断臂,于人山人海中手足无措。 突然。 一颗人头也不知从哪儿远远飞来。 摔落少年身前。 是张庆荣。 草丛中的男人脑袋,双眼无神望着蔚蓝天空。 嘴巴开阖间,一直喃喃着:“囡囡,囡囡……” 李家少年扔掉战矛钢刀。 双膝一软,伏跪于地。 旋即双手抱着脑袋,泪如雨下。 …… 战线极长。 两道绵延数千丈的钢铁洪流,一次又一次激烈碰撞着。 卷起千堆血。 “啪~” 也不知是谁拍了一下李亭肩膀。 “少年,挥舞刀矛,这只是你人生第一场战争,却绝不是最后一场。” “竭尽全力拼杀,像渴望活着那样渴望死亡。” 等李家少年抬起头来。 映入眼帘的是血肉模糊的绞肉机。 深吸一口气。 锵的一声,少年抽刀出鞘。 “吼~” 少年张大嘴巴,将满腔恐惧尽数宣泄而出。 旋即如扑火的飞蛾,扑向死亡。 没有丝毫花里胡哨的战斗技巧。 少年机械般将战矛刺出,将钢刀抡起劈下。 温热粘稠的血溅在头发上、脸庞上、甲胄上。 随着时间推移,少年挥矛舞刀的动作越来越僵硬。 刀矛好重好重。 而且刀身矛身尽是敌人的血,湿滑的难以掌握。 双臂越来越酸软。 于是少年单膝跪地,拄着刀矛气喘吁吁。 “我们被包围了!” 有人大吼。 少年反手握刀,艰难抬起手臂,用手背擦了擦双眼。 睫毛上沾染着血,眼睛酸涩的要命。 环视四周。 云梦皇朝数百悍卒,手持等人高的盾牌,将少年在内的二三百大殷兵卒团团包围。 “合!” 也不知是谁一声令下。 巨大盾牌形成旳包围圈,缓缓合拢。 大殷兵卒刺出的战矛,将盾牌击的叮叮响。 而云梦兵卒通过盾牌缝隙刺出的战矛,却让大殷兵卒倒下一大片。 包围圈越来越小。 二百多大殷兵卒渐渐挤成一堆。 身躯单薄的少年被撞倒。 周围全是喧嚣嘈杂的喊杀声,一条条混乱的腿脚踩踏在少年胸口。 好像是肋骨断裂的声音。 胸腔刺痛间,少年猛地咳出一口血。 “要死了吗?” 少年不再挣扎。 “今儿的天气可真好呀!” 透过挨挨挤挤的那一丝丝缝隙,少年静静望着元灵九年六月初五的一角天空。 天很蓝很蓝。 飘着几朵一样的云。 好想咬上一口啊。 第104章 苍天血,燃尽仙机 大殷,云梦两大皇朝。 从午时三刻起,一直杀到日薄西山方才罢休。 呜呜号角声中,双方丢下约莫六七十万具尸体,缓缓撤退。 牧野平原血气冲霄,不见碧浪起伏。 晚风吹过,支离破碎的尸体铺了一地。 尤数战争刚开始时,双方碰撞处,赫然堆起一条极长极长的尸体堤坝。 “嘎~嘎~” 天空中盘旋着一群乌鸦,叫声聒噪。 这是一场群鸦的盛宴。 拒仙雄关之巅。 夕阳恍若燃烧的血,泼洒在少女如缟素衣上。 “嘿嘿……” 得意笑声中,血瞳张雪伸出一条胳膊,搭在少女肩膀上。 “真好啊,再来两场这样规模的战争,百万仇人皆尽死绝。” “你报不了仇,雪不了恨,便无法斩断过往。” “斩不断过往,我就能放肆生长。” “终有一天,我会将你吞噬,成为这具躯体的新主人。” “哈哈!” 金瞳苍雪轻轻握住少女手掌,柔声道:“雪儿,莫怕,有我在。” “咱们两个联手,她夺不走的。” “雪儿,我觉得那些人说得对。” “他们说你太固执,迟早会害了自己。” “他们说你并非是为了要给小雨报仇,而是只想斩杀心魔。” “他们还说你很可笑,哪有把百万人都当仇人的。” “他们还说小雨当年不过五岁稚龄,全身上下的肉还没二两,连一位兵卒都不够吃。” “而你,却将恨意散播到拒仙城百万兵卒,散播到每个人的身上。” “他们说你脑子有问题。” “我也这么觉得。” 金瞳张雪循循善诱道:“雪儿,我知道你内心很痛苦很纠结。” “只为小雨报仇,他们骂你为一杀众,不可理喻。” “你若说是为了元灵三年,三军大营后那座骨山,为了拒仙城四百余万百姓复仇,他们又会骂你咸吃萝卜淡操心、圣母婊、虚伪。” “雪儿,人间如狱,与其饱受折磨,不如睡一觉,将身体控制权交予我。” 血瞳张雪怒瞪金瞳张雪,“闭嘴,你个圣母婊!” 少女面无表情,呵斥道:“都给我闭嘴!” “呼~” 吐出一口气。 再深吸一口。 少女碎刘海下,覆盖半面额头的狰狞胎记,渐渐亮起霞芒。 少女颀长身形,缓缓腾空而起。 离地约莫四五丈后。 居高临下俯望牧野平原的少女,慢慢伸出双手。 随即双手合掌,十指相扣。 天地都好似微微一颤。 一股极鲜极艳的色彩,自少女大片胎记内黏稠流出。 仿佛蘸了浓墨的粗毛笔,于宣纸上重重落笔,笔走龙蛇。 长空之上。 赫然挂着一条黏稠流淌的血河。 山海关,山海城头。 云梦皇朝国师雨化衣抬眸遥望。 神色惊疑不定。 “那是什么?!” “是师兄搞的鬼吗?!” “莫不是想逆天而行,强改这场战争的结局?” “他疯了?不怕被天云山打碎神魂?” …… 拒仙城,北城墙上。 镇北王殷恒,清晰望见拒仙雄关之巅的张雪。 “是她!” “那少女要做什么?” “吞噬气血精华?!” 正在撤退的两朝近两百万将士。 此刻不约而同齐刷刷抬头,呆呆望着那条游龙一样的血色长河。 风吹的素衣猎猎,青丝乱舞。 十指相扣的少女轻语道, “苍天之血,长生无量。” “仙机燃尽,血肉复生。” …… 夜幕降临。 然而牧野平原并不昏暗。 长空之上蜿蜒流淌的血河铺满天幕。 旋即在无数人骇然目光中,血河骤然洒落无尽绚烂光雨。 每一粒熠熠绽放霞芒的血滴内,都蕴含着堪称磅礴的生命气息。 一场极致璀璨的血雨,将夜幕映照的格外鲜艳。 沐浴在血雨中的四十万余大殷兵卒,支离破碎的尸体,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修复着。 被钢刀砍断手臂的断臂处、破碎凹陷的脑袋、被开膛破肚的狰狞刀口,还有被战矛刺出的血窟窿,每具尸体都在血肉复生。 第一个死而复生之人,是李家少年。 少年睁开眼睛,缓缓坐起身来,神色间充满了茫然。 “这是阴曹地府吗?” 少年环视四周 好像……还在战场上。 “那是……血色流星雨?!” 少年惊愕不已。 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直至无数魏国兵卒或是坐起身子,或是挣扎着爬起身来。 “这到底……怎么回事啊?我没死!” “怎么可能呢,我明明记得心脏被战矛贯穿了!” “拒仙关、拒仙城,我还……活着?!” 方相坐在尸体堆中,不断抚摸着胸膛肚皮。 不见了! 那道斜斜的可怕伤口,几乎将自己半边身子从躯体上劈下来的恐怖伤口,竟不见了。 身旁,还堆积着一滩黏糊糊的肠子。 “这是我的肠子?” 方相伸出一只手掌,覆于左胸。 感受着胸腔内怦怦跳动的心脏。 男人不由潸然泪下。 活着的感觉真好啊! 距方相不远的地方。 张庆荣双手一寸寸、一点点摸着脑袋。 “我的头,不是被砍飞了吗?!” “为何能重新长出来?” “这是人间还是阴间?” 牧野平原上,凡大殷兵卒,全部复生。 至于云梦三十余万阵亡将士,即使被血雨淋身,该是尸体还是尸体。 山海关,山海城城头。 云梦国师雨化衣眉头紧蹙。 “这是……复生之术!” “大规模复生之术!” “是否师兄手笔?” “如此逆天而行,当真不将天云山放在眼里!” 拒仙城北城墙。 城头上的镇北王殷恒难掩心头震撼。 “这世间……竟有如此神鬼莫测之术法!” “莫不是国师口中,那些夺天地造化而生成的古仙法?” “逆天道运行法则,为天地所不容?!” 大殷所有活着的将士,还有战场上被复生的兵卒。 也不知是谁最先跪了下去。 连锁反应般,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直至人山人海跪伏一片。 齐刷刷冲拒仙雄关之巅,那位红霞氤氲的少女叩首。 口中高呼“神明在上’”。 不仅大殷兵卒,就连云梦将士都朝少女的方向双膝跪地,虔诚叩首。 血河慢慢倒流,最终尽数回流少女半面额头鲜艳胎记内。 苍天之血,威能强的可怕! 竟如苍天恻隐,天道再开轮回。 但面色苍凉如雪的少女,此刻只感觉无比疲累困乏。 身子微微摇晃几下。 忽地,从半空直直坠落。 第105章 明心机,城府如渊 元灵九年,六月初五。 夜色中,大殷三军大营灯火通明。 将士们推杯换盏,喝的好不尽兴。 镇北王府后花园。 殷鸿喜形于色,“爹爹,那位姐姐是神仙呢。” “就连神女都相助咱们大殷,这场战争他云梦拿什么打?” 直至四更天时,万籁寂静。 镇北王殷恒仍旧如石像般坐在石凳上,一动也不动。 男人在沉思。 殷鸿可以欢喜雀跃,兵卒们也可以。 甚至于将军们,亦兴奋的手舞足蹈。 唯独他殷恒不行。 “那个少女,她究竟意欲何为?!” 经历过太多风霜雪雨的殷恒,自童年时期便清楚明白一个道理。 不论凡夫俗子还是王侯将相。 不论飞禽走兽还是高高在上的仙人。 所作所为,都怀着一个目的。 即使襁褓中的婴儿,也会通过哇哇大哭来引起大人注意。 婴儿目的很好猜测,要么是饿了想吃奶,要么是排了污秽物需要清理。 “她的目的,会是什么呢?” 想不出个所以然来的殷恒,索性暂时放弃。 还有另一件很重要的事,需要解决。 “如果那位少女能够一次又一次复生死人。” “我该怎么办?” 殷恒发动这场战争的初衷,就是大幅减少兵卒数量。 让供养一百二十万兵卒约莫百天的粮草,延长至二百天,三百天。 甚至于一年。 可惜计划因少女这个变数失败了。 朝廷无法提供粮草。 难道又得屠第二座拒仙城? 换作别人,拥有一支不死军队,定会欣喜若狂。 定会生出开疆拓土,横扫六合,威震八荒的巨大梦想。 然而殷恒却头疼欲裂。 若能凭借不死军队灭了云梦,殷恒当然愿意。 粮草压根不是问题。 屠四百万是屠,屠四千万未尝不可。 可这一切的前提,不是他殷恒愿不愿意,而是那位少女肯不肯。 殷恒完全不了解少女。 “为何只复生大殷将士,而不复生云梦兵卒?” “这种复生是否有难言的代价?” 于战场沉浮近二十载才练就出的可怕直觉,让殷恒隐隐嗅到一丝危机。 “或许……” “并非花败只为了更好的花开。” “而是花开……只为了更好的花败!” 殷恒心头突然划过一丝清明。 “战死不重要,复生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 “一次又一次的战死……复生!” 想到此,殷恒双眸中杀机难抑。 …… 元灵九年,六月初六。 朝阳初生之际,殷恒将殷鸿送上南下马车。 “爹,你为嘛非要赶我走?我还想见见神女呢。” 殷鸿一脸不喜之色。 殷恒摸摸儿子脑袋,“爹是在保护你。” “保护我?啥意思啊爹,我咋听不懂你在说啥呀?” 殷恒轻语道:“或许这个月,或许下个月,军营便会发生暴乱。” “暴……暴乱?!” 男孩惊愕。 “鸿儿,记住,活着不可怕,死亡也不可怕。” “死了又活,活了又死,一次又一次的死,才可怕。” 目送马车缓缓驶出清风巷。 男人抬眸望向悦来客栈的方向。 那双深邃眼睛沉如渊海。 …… 元灵九年,六月初九。 拒仙城,悦来客栈后院。 加建出的小院正屋木床上,面色苍白的张雪悠悠醒来。 之前强忍燃烧苍天之血带来的虚弱感,她回到客栈才昏过去。 “雪儿,醒了?” 金瞳张雪关心道。 起身一口气喝光大半壶茶,少女总算活了过来。 “今儿什么日子了?” 少女嗓音沙哑道。 “初九,六月初九。” “你昏迷了四天。” “雪儿,那等大规模复生之术,会将你卷入滔天因果中。” “随着燃烧次数增加,苍天之血也会逐渐稀薄。” “直至……” 金瞳张雪欲言又止。 少女虚弱笑了笑,道:“生即是死,死即为生,在无法彻底洞悉这八个字之前,我不会让大殷一百二十万兵卒死去哪怕一人。” “生既是死,死即为生?谁告诉你的?你师父吗?” 少女摇摇头:“陈家庄卖糖的黄爷爷。” 金瞳张雪不禁怔了怔神,“就那个总穿着破麻衣,推着小车乱窜的老头儿?” 少女点头。 血瞳张雪在旁讥嘲,“真是个大傻妞,那老头老的门牙都快掉光了,你咋听他胡言乱语。” 少女解释道:“说出来你们不信。” “你们没出来之前,我就见过黄爷爷施展入画手段。” “黄爷爷,很强很强。” “比陈家庄学塾的陈先生还要强。” 金瞳张雪惊愕,“陈平安可是人仙。” “你说那邋遢老头比人仙还可怕?!” “雪儿,那老不死的不会给你灌啥迷魂汤了吧。” 少女正欲出言。 屋外忽然响起‘砰砰砰’的叩门声。 “雪儿姑娘在吗?” 近几天,男人几乎天天来。 每次无人回应,即刻转身就走。 “在,进来吧。” 这次听到声音,殷恒反倒一愣。 不过很快他便推门进屋,冲木床上的张雪微微一笑。 旋即打开食盒,将一碗碗精心烹饪的菜肴取了出来。 “本想让王府厨娘,为雪儿姑娘准备几道滋养气血的清淡菜。” “可军营那群承姑娘救命之恩的兵卒们不干。” “野兔野鸡是山上抓的,猪羊肉还有河鲜是几位兵卒跑了很远的路,在百里之外的黎清镇买的。” “军营里的伙夫厨艺不比王府厨娘差,还请雪儿姑娘收下兵卒们这份善意。” 最后将两碗白米饭放在桌上。 殷恒脸庞上挂着令人如沐春风的笑意,看向张雪柔声询问道:“雪儿姑娘,将士们想见你,当面跪谢救命之恩,不知姑娘……” 张雪神色平静,轻吐二字,“不必。” 殷恒沉默了一小会,道:“雪儿姑娘,四天后,我准备与云梦开启第二场皇朝之战。” “届时,也不知姑娘……” 男人后面的话故意没有说完。 然张雪心知肚明。 “我能救一次,便不会吝啬第二次。” “多谢。” 男人抱拳,“姑娘慢用,殷恒告辞。” …… 张雪目送殷恒远去后,关上院门。 张雪趴在桌上,皱眉思索。 “他并未问我为何只复生死去的大殷兵卒。” “是他深知问了我也不会说……” “还是他已猜测出我的真正目的?” “估计是后者,即使未全然洞察,却也差不了多少。” “这位王爷,很可怕!” “城府……如渊。” 第106章 死不得,三军暴乱 半个时辰后。 拒仙城南城墙。 城头上,殷恒背负双手,身旁站着正印将军之首的严麟。 “严麟,我且问你,你怕死吗?” 严麟愣了愣神,回道:“不怕,末将已是死过一次的人了。” 殷恒又问道:“六月初五那场朝战,临死之前你应该很痛苦吧。” 严麟点点头:“战斗到最后,我们约莫二百多人被云梦盾牌兵团团包围。” “随着包围圈缓慢收缩,我们可站立的地方越来越小。” “就像是……” 严麟略微措辞,道:“就像是一口腌酸菜的陶瓮里,挤满了几十上百号人。” “云梦盾牌兵宛若两只巨大手掌,将二百多弟兄们当作二百根面条,肆意揉捏成面团。” “王爷,末将在最中心。” “我不是被云梦兵卒的战矛刺死的,而是被弟兄们活活挤死的。” “我的肋骨被挤断了,断骨也不知插进那个脏腑,反正一直咳血。” “太可怕了!” 历经大小百余场战斗的名将,回忆那时,也不禁头皮发麻。 殷恒轻拍严麟肩膀,以示安慰。 “严麟,那样的死法,你可愿经历第二次?” 严麟脑袋摇的犹如拨浪鼓,斩钉截铁道:“末将不愿!” 殷恒抬眸望向五里外的三军大营。 “严麟,从今儿起,我的八百亲卫军交由你指挥。” “第一场战争,兵卒们会无比庆幸自己竟能死而复生。” “第二场、第三场……往后,他们会无比渴望死亡。” “真正的死亡!” 严麟听出了什么,震惊道:“王爷,你这是借神女莫测术法,准备发动一轮又一轮朝战。” “最终……攻下山海关山海城?” 殷恒摇头:“云梦驻扎三百余万将士,还有二百余万预备军,战事倘若吃紧,雨化衣还可继续征调。” “云梦有兵有粮,雨化衣耗得起,咱们耗不起。” 殷恒眼眸微眯道:“至多五场!” “严麟,我计划用五场国战,逼雨化衣与咱们签订三十年不战之约。” “战略与战术我来制定。” “你的任务很简单,我之八百亲卫军任你掌控,军营里决不允许出现逃兵。” “今时不同往日,但凡有哪怕一个兵卒成功遁逃,则局面如决堤,暴洪倾轧之下,拒仙关拒仙城无疑拱手让于云梦。” 严麟隐隐明白了什么,拱手沉声道:“王爷放心,末将定会恪尽职守!” 待严麟离开城头后。 殷恒望向悦来客栈的方向,喃喃道:“雪儿姑娘,不管你真实目的究竟为何,即使你当真是那菩萨心肠的神女。” “我也绝不会将你这个变数当作救命稻草。” “我的身后,是整座大殷皇朝。” “你或许输不起,可我连或许都没有。” —— 六月十一。 李亭来到悦来客栈。 “雪儿姐姐,他们都尊你为神女呢。” “姐姐,还有人为你雕刻神像呢。” “姐姐,谢谢你的救命之恩。” “姐姐,将军下令,后天又要开启朝战。” “姐姐,我若战死了,你还会救我吗?” 少年直勾勾盯着苍雪。 少女轻轻点头,“会的。” 少年:“还会是第一个被复生的吗?” 少女点头。 少年立刻咧嘴憨笑。 …… 元灵九年,六月十三。 大殷,云梦开启第二轮朝战。 张雪再次燃烧苍天之血,复生大殷五十余万死去的兵卒。 元灵九年,六月二十一。 昏迷八天的张雪再次苏醒。 六月二十三。 李家少年又来了。 “姐姐,军营里开始出现逃兵了,被王爷八百亲卫军抓了个正着。” “为了以儆效尤,严麟将军亲自动手,将那几人的人皮,活活剥了下来,挂在营门上示众。” “姐姐,五天后,又得国战。” “姐姐,这次就别复活我了。” …… 元灵九年,六月二十八。 大殷,云梦开启第三轮朝战。 七月十三,张雪苏醒。 第三次燃烧苍天之血,她昏迷了半个月。 第一次四天。 第二次八天。 第三次半月。 直至七月二十七开启第四场国战之前,李家少年在没来过。 因为第三场国战,少年并未战死。 只是被敌国兵卒砍断一条手臂。 七月二十八,第四场朝战落幕。 张雪第四次燃烧苍天之血。 次日,拒仙城三军大营发生暴乱。 …… 元灵九年,七月二十九。 烈阳高悬天心,知了声声聒噪。 镇北王府后花园,白色纤尘不染的殷恒,从陶罐内抓出一把鱼饲料撒进池塘。 千尾锦鲤争相抢食,搅出层层叠叠喷薄的翠碧浪花。 急促脚步声由远而近。 王府武道亲卫军萧成闯入后院,单膝跪地,急声道:“王爷,军……军营发生了暴乱!” “知道了。” 殷恒面色冷淡。 约莫一炷香功夫后。 看着仍在悠闲喂鱼的男人,萧成心急如焚道:“王爷,您若再不过去稳持乱局,严麟将军恐……” “兵卒心头有怒气。” “与怒火攻心之人,没道理可讲。” 再等了近半个时辰。 殷恒才将陶罐放于石桌上。 “严麟应该已经死了,兵卒们的怒气也消的差不多了,走吧。” …… 三军大营一隅。 营帐内,尿骚味呛鼻。 李家少年躺在被褥上,蜷缩着身子,睁着一双空洞麻木的眼睛。 六月初五,第一轮国战。 李亭是被活活踩死的。 胸骨、肋骨也不知被踩裂、踩断多少根。 断骨刺进心脏,插进肺里。 李亭不记得自己咳了多少口血。 还以为会是解脱。 不曾想竟被雪儿姐姐死而复生。 能重新看到青山绿水,蓝天白云,少年内心是惊喜若狂的。 六月十三,第二轮国战。 李亭被素国敌卒一刀开膛破肚。 血淋淋的肠子从肚里直往外流。 扒开刀口,即可清楚看见那天,少年在惨烈战场上嚎啕大哭。 被二次复生后,莫说睡着做梦,饶是略微合眼,脑海便会不受控制浮现那无比血腥的一幕幕。 残肢断臂、黏稠鲜血、凄厉绝望的惨叫、躯体破碎的痛苦、等待死亡降临的折磨…… 凡此种种,令得少年几乎精神崩溃。 六月二十八,第三轮国战。 七月二十八,第四轮国战。 接下来还有第五轮、第六轮、第七轮…… 死去,复生。 继续死去,继续复生。 如今的少年,已不渴望活着,也不渴望死亡。 他什么都不渴望。 少年已成了一具行尸走肉。 窸窸窣窣声中,一位兵卒爬起身来,直接在营帐内开闸放水。 “滚出去!” 什长方相呵斥道。 那位兵卒置若罔闻。 “草!” 锵的一声,钢刀出鞘。 方相只一刀便将兵卒脑袋削下。 喷射的血溅了李亭一身。 “我他娘让你尿!” 方相瞪着两只布满猩红血丝的眸子,一刀又一刀,很快就将兵卒无头尸体砍得血肉模糊。 看着地上犹自冒着热气的零碎血肉。 方相面容扭曲。 “嘿嘿……” “无妨,无碍。” “反正还会死而复生的。” 第107章 双刀成,九儿北上 营长内的气味实在难闻。 李亭干脆起身,摇摇晃晃走出营帐。 烈阳照在身上,少年不由头晕目眩。 不远处围聚好些兵卒。 李亭看到一人双膝跪地,脑袋微微低垂。 一位叼着旱烟的魁梧大汉吞云吐雾间,抡起钢刀,干脆利索砍下兵卒人头。 自有弟兄将尸首分离的兵卒尸体抬起,扔到马车上。 口中却喃喃自语。 “无妨,无碍。” “反正还会死而复生的。” “下一位。” 又有一人伏跪于地。 大汉不停手起刀落,手起刀落,砍下一颗又一颗人头。 鲜血,早将地面浸至黑红一片。 这些人俱是抗拒死于战场,所以才主动求死。 毕竟云梦皇朝的敌卒,可不会给他们一个痛快。 “啊!” 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响彻军营上空。 李亭抬眸望去,却见校场上,十数位兵卒将正印将军之首的严麟,绑缚于木桩上,正在剥皮。 操刀那位兵卒,手法超绝。 剥下来的人皮很薄很完整。 从头顶发旋处开始剥,此时已剥至胸口位置。 可怜一代名将,此刻那颗脑袋竟血糊糊。 有些兵卒还不时用剔骨刀,从严麟血淋淋的面庞上割下一小块肉来,塞进嘴里生吃。 因为严麟率王府八百武道亲卫军,严防死守,严禁任何人当逃兵。 所以兵卒们将满腔怒火、恨意,全发泄到男人身上。 李亭寻了处阴凉地,一屁股瘫软在地,呆呆望着湛蓝天空,神游天外。 忽地。 马蹄声阵阵。 十数铁骑践踏出滚滚黄烟,径直闯入三军大营,瞬间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王爷!” 李亭爬起身来。 校场中央。 马背上的殷恒环视四周。 连绵成片的营帐内,走出一位又一位兵卒。 一双双麻木的眼眸,冷冷盯着三军统帅,没有丝毫往日的敬畏。 殷恒下马,来到严麟身前。 被绑死木桩的可怜将军,由于大量失血,已是气若游丝。 男人睁着两颗外凸的眼珠,嗓音嘶哑道:“王……王爷,请……” 锵的一声。 长剑出鞘。 殷恒一剑削下男人头颅。 见此,负责剥皮与生食严麟肉的十数位兵卒,只是阴恻恻笑着。 一副跃跃欲试的摸样。 竟想将殷恒也绑了剥皮。 “诸位。” 殷恒面朝密密麻麻野兽似的兵卒,沉声道:“不日第五轮朝战,将是最后一场皇朝之战。” “战后,不论战果如何,我都会让雪儿姑娘最后一次复生战死之人,放诸位将士回家。” 也不知是谁询问了一声,“你若食言呢?” 殷恒抱拳躬身道:“我若言而无信,还请众列将士将我架鼎分食之!” “殷恒,别忘了你今日说过的话!” …… 元灵九年,八月初二。 大殷中州省,伏龙山脉。 大风起兮。 沧溟下乌云滚滚,仿若倒置的汪洋。 乌海中雷声隆隆,从天的这一边滚向另一边。 陈家庄,西边地界,伏龙山顶。 方圆十数里草木烧尽,石作焦炭。 “终于……成了!” 伏龙山巅,狂风吹得韩涵短裤猎猎。 男人一手持一刀。 双刀为狭刀,似刀非刀,似剑非剑,俱是通体乌黑。 不过左手白露泛着丝丝血芒,而右手寒霜亮着淡淡乌光。 韩涵双臂高举。 将双刀轻轻交叉抵在一起。 旋即骤然发力。 铮~ 刀鸣声比天上落雷更骇人。 刀刃摩擦间,霎时溅出一条火星流光长河,披挂于巍峨伏龙山。 “不错!” 韩涵微微一笑。 随即握着白露的左手,整条左臂高高后举。 对着头顶乌云海洋狠狠落刀。 惊仙泣神的血色刀气,仿佛一片扶摇直上的星海,被送出人间。 遮天蔽日的乌云大海被居中切开。 长也不知多少里的切口处极为平整。 炽烈阳光洒在身上。 望着被两片乌黑云层,夹在中间的湛蓝天空。 韩涵放声大笑,“我于人间铸仙器,仙人见我皆低眉!哈哈!” 随手一抛。 双刀入鞘。 再大手一挥。 白露、寒霜冲霄而起。 破空声中,宛若两抹灿烈流星,向着伏龙镇的方向飞驰而去。 …… 伏龙镇,高家宅院。 高见秋盘坐院中,低垂着脑袋。 像是在打盹,又像是死了。 铮铮! 金铁铮鸣声中,两物斜斜落下,直刺入地面。 高见秋缓缓抬头望去,却见两柄古朴狭刀。 伸出修长手掌。 双指并作指剑。 往上轻轻一挑。 双刀立时出鞘飞来。 两刀皆乌黑,刀刃薄如蝉翼。 一柄刀身与刀柄衔接处镌白露,一柄刻寒霜。 “可惜了我的唯我、独尊。” 高见秋轻叹一口气。 他一直觉得白露、寒霜过于文绉绉,曾冥思苦想好几秒,才想出唯我、独尊两个霸道绝伦的刀名。 可惜丫头并未采纳。 中指指肚于刀刃轻轻一抹。 霎时间,一道金色光华流出。 不过很快自主修复。 刃上干干净净,未染丁点血迹。 “三四岁的稚童挥舞此刀,亦可砍下仙人头颅。” “当真不凡!” 大袖一挥,双刀入鞘。 高见秋望向俏立身侧的九儿,“立刻骑狗蛋儿北上,给丫头送去。” 九儿询问道:“你不去?” 高见秋摇摇头。 他了解徒弟的性子。 自个出手帮忙,于她自己动手,是有本质区别。 一者,只是杀人。 二者,可断心魔。 “呃……高先生,那头蠢鸟有些凶。” 九儿有些怯怯道。 高见秋于是起身随其来到后院。 嘭的一声闷响。 玄鸟爬睡的巨大身躯,被踢起数米高后,一头栽倒在地。 “别睡了,载九儿姑娘北上。” “等回来,我赐你神明血。” 嘹亮鸟鸣,震的宅院墙壁簌簌。 狂风大作,高见秋只觉眼前一花。 等定睛看去,哪还有狗蛋儿踪影。 九儿惊恐的尖叫声飘入耳畔。 高见秋来门口处远眺。 一狐一鸟,早已成蚂蚁般的小黑点。 “好快!” 高见秋惊诧。 …… 元灵九年,八月十二。 已是半月之后。 悦来客栈的木床上,脸色煞白如纸的张雪,正拿着铜镜观察额头胎记。 胎记的面积已然减小了许多,而且色彩也不似以前那样鲜艳。 张雪心中明悟。 身上的苍天之血,至多再燃烧两次,即会彻底消失。 当然,还是大规模复生那种。 “八月十五……” “距小雨惨死的日子,只剩三天。” “我得刀啊,快来吧!” 第108章 我杀她,为了太平 元灵九年,八月十三。 大殷,云梦两朝开启第五轮国战。 午时三刻。 镇北王殷恒登上拒仙城北城墙。 男人微微抬眸,望向拒风雄关之巅的张雪 “不管你是叫雪儿,还是张雪” “不论你怀着怎样的目的,这轮国战后,一切都会结束。” 殷恒收回视线,将目光投向牧野平原。 辽阔平原上,大殷陈兵一百二十余万,云梦则只有百万余。 四轮国战下来,大殷未死一兵一卒,而云梦已阵亡约二百余万人。 殷恒缓缓抬手,正欲让城头兵卒吹响进攻号角。 却望见云梦军阵中走出一人。 那人外表青年摸样,衣冠胜雪。 面庞似女人般柔美,肌肤白皙细腻,吹弹可破。 正是云梦皇朝国师,雨化衣。 “殷王爷。” 雨化衣声音若雷霆碾过牧野平原,清晰的传入殷恒耳中。 “可否一叙?” 城头,殷恒心海泛起喜悦涟漪,然神色却自始至终巍然平静。 自孩童时期起,男人便深刻明白,也做到了喜怒不形于色。 殷恒没有回话,而是闲庭闲步下了城墙。 走出拒仙城。 穿过浩浩荡荡的军阵。 两军对垒缓冲区。 大殷镇北王殷恒,与云梦国师雨化衣,两人第一次近距离面对面。 两人几乎吸引了山海关山海城,拒仙关拒仙城,所有人的目光。 两人之后说出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有极大概率会决定数百万兵卒,乃至于两座皇朝数百亿条性命的生死。 天空湛蓝。 白云层叠,仿若连绵起伏的山岳。 拒仙雄关之巅,张雪俯望牧野平原上面面伫立的雨化衣与殷恒,好看的眉毛微微蹙起。 “那人应是云梦皇朝国师雨化衣。” “他的修为明显比镇北王高,幸好不是我的仇人。” 镇北王殷恒乃五境巅峰,雨化衣境界比之明显要高。 自然只能是第六境……金身! 一尊人仙。 …… 两军对垒缓冲区。 大殷镇北王与云梦国师只是看着对方,俱是不发一言。 良久后,雨化衣率先开口,“殷王爷,我师兄是否在拒仙城?” 殷恒摇头:“国师闭关去了,没人知道具体闭关之地在何处。” 雨化衣:“那位四次施展大规模复生术的少女,是否师兄手笔?” “如此逆天道行事,师兄他当真不将天云山放在眼里吗?” 殷恒:“前辈想岔了,那位少女唤作雪儿,没人知道从何处来,为何要施展复生术,又为何偏复生我大殷阵亡兵卒。” 雨化衣眸光闪烁了好一会,继续问道:“如果我没眼花的话,那少女应该身具苍天之血。” “苍天之血?!” 殷恒心头一震,“前辈的意思是,少女乃天云山仙人?!” 雨化衣:“天云山的群仙,从不过问人间事。” “可众所周知,只有天云山仙人才有苍天之血。” “所以,我很困惑。” 殷恒:“前辈曾亲眼见过苍天之血?” 雨化衣点头:“你大殷元灵三年末,天云山金光洞两位仙人曾降临此方平原,我与师兄有幸接触过。” 雨化衣先是指了指额头,又指了指脸颊,“那两位仙人,一位唤作长风,另一位唤作落霜。” “前者额心生胎记,后者则是脸颊。” “两滩熊熊燃烧的血。” 殷恒诧异道:“胎记即苍天之血?” 雨化衣:“没错。” 殷恒惊道:“那少女胎记几乎染红半面额头!” 雨化衣负在身后的双手,猛然紧握。 难以抑制的狂喜,几乎令得长久身居高位的男人,罕见的呼吸急促。 “殷王爷,听说昨日大殷三军发生了暴乱?” “这场战争,你还能撑多久?” 殷恒面色平静道:“四轮国战,云梦阵亡将士近二百余万。” “这场战争,前辈还能撑多久?” 雨化衣微微眯眼,“十年。” 殷恒:“五十年。” 雨化衣轻笑道:“王爷可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呐。” 殷恒亦是淡淡笑了笑,“如果前辈没提及雪儿姑娘,莫说十年不战之约,饶是五年、三年,晚辈也会欣喜若狂。” “前辈是想得到雪儿姑娘吧!” 雨化衣收敛笑容:“师兄说的没错,大殷皇族还是有聪明人的。” “三十年不战之约,我要那位姑娘。” 殷恒:“前辈是想借雪儿姑娘的复生之术,为云梦开疆拓土?” “非也。” 雨化衣也不藏掖,道:“你应该知道,我与师兄乃天渊阁外门弟子。” “苍天之血有两大特效,其一,悠长寿元,其二,燃烧苍天之血,可短暂获得超越自身修为境界数倍,乃至数十倍的力量。” “我曾于天渊阁习得一门禁术。” “能将那姑娘的苍天之血据为己有。” 殷恒剑眉紧皱:“失去仙血,雪儿姑娘会如何?” 雨化衣答非所问道:“怎么,王爷于心不忍了?” “你莫不会真的相信,那姑娘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吧?” 殷恒摇摇头。 “四十年不战之约,换雪儿姑娘的尸体。” 雨化衣颔首:“可以。” “不过还请殷王爷尽快,我的耐心可不多。” 呜呜号角声中。 大殷,云梦两朝齐撤军。 不仅大殷一百二十万将士,云梦近百万兵卒也是长舒一口气。 —— 八月十三。 日薄西山之际。 镇北王殷恒带着刚被复活的正印将军严麟,登上拒仙城南城墙。 五里外的三军大营,不似之前那样死气沉沉。 重新恢复激昂活力。 伙房方向,炊烟滚滚,肉香弥漫。 将士们推杯换盏,喝的好不尽兴。 “严麟,后天就是中秋了。” “可惜雪儿姑娘看不到八月十五的团圆月了。” 严麟怔了怔神,询问道:“王爷,雪儿姑娘要离开咱们拒仙城吗?” 殷恒没有作答,而是抛出一个问题,“严麟,你恨我吗?” 严麟慌忙摇头。 “那你觉着兵卒们恨我否?” 严麟:“他们不敢。” 殷恒:“所以你们就将恨意宣泄到王芝姑娘身上!” “第一次死而复生,你们对雪儿姑娘感恩戴德,称她为神女,甚至于为她雕刻神像。” “第二次死而复生、第三次、第四次,你们的恨意越积越盛。” “你们不敢恨我,所以便推倒了亲手雕刻的神女像。” “你们渴望真正的死亡,无比痛恨雪儿姑娘,为何非要将你们一次又一次复生。” “若非雪儿姑娘乃四境先天武者,百万将士,早将悦来客栈夷为平地。” 严麟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殷恒拍了拍男人肩膀,“严麟,我理解你,也理解百万将士。” “所以,雪儿姑娘的命,由我来取。” 严麟瞪大虎眼,不敢置信道:“王爷,您……您要杀王芝姑娘!为何?” 殷恒望着远方夕阳下绵亘蜿蜒的山脉,那是属于大殷皇朝的山河。 “只为……太平!” 第109章 双刀至,夜中密谋 夜幕降临。 星河璀璨。 镇北王殷恒腰悬长剑,走出王府。 两鬓霜白的男人抬头望去。 却见西方夜空悬着一轮玉盘,洒落无尽清辉。 “虽不是中秋月,却也圆润无缺。” 男人负着双手,往悦来客栈的方向走去。 为了大殷太平,莫说毫不相干的少女,饶是嫡长子殷鸿,王妃祁柔,殷恒亦可杀。 空荡荡的寂寥长街上。 缓步而行的殷恒忽然回头望去。 夜风中,隐隐传来嘹亮鸟鸣。 …… 夜色中。 拒仙城千家万户,唯悦来客栈后院一点灯火如豆。 昏黄烛光中,少女紧皱的眉头,怎么也舒展不开。 “第五轮国战缘何未开启?” “云梦国师雨化衣,与那位王爷到底说了什么?” 熟悉的鸟唳声从屋舍外传来。 张雪神色不由一怔,“好像……狗蛋儿在叫!” “呖~” 又是一声穿透夜空的鸟鸣。 “真的是狗蛋儿!” 少女猛地起身冲到院里。 只一抬眸,便望到夜空下不断盘旋,恍若一团黑云的大鸟。 玄鸟背上,站着为绝色少女。 一袭粉衣在风中猎猎,一双清澈眼眸,正好奇的看向张雪。 张雪不禁泪眼婆娑,“你是……九儿姐姐?” 她与师父时长书信来往,知道家里多了个狐妖姐姐。 师父告诉她,九儿是他为牵丝门弟子寻的护道人。 实力可比人族第五境神通大能。 甚至同境下,妖魔更强。 只是张雪没想到,九儿会这么靓。 “九儿姐姐,我在这儿!” 少女欢喜雀跃,冲着高空中的一狐,一鸟挥舞手臂。 腰悬双刀的九儿翩然飘下玄鸟。 仿佛仙子临凡。 “哇,好美!” 张雪满眼都是小星星。 …… 月上柳梢头。 九儿站在屋檐下望着夜空。 “狗蛋儿这是跑路了,还是回伏龙镇去了?” “应该不敢吧,毕竟先生下令。” 而正屋内,张雪来到四方桌旁。 伸出颤颤巍巍的手掌,小心翼翼拿起双刀。 锵~ 狭刀出鞘。 少女双指并作指剑,轻轻抚过乌黑略弯的刀身。 “白露……” 少女合刀入鞘。 又拔出另一柄。 “寒霜……” 白露亮血芒,寒霜绽乌光。 不像刀,更像是两件能工巧匠,呕心沥血方才制出来的艺术品。 少女拥刀入怀。 如拥情郎。 血瞳张雪伸出粉嫩舌头,舔了舔血红嘴唇,“白露是我的!” 金瞳张雪轻叹一口气,“那我勉为其难,做寒霜主人吧!” 少女恶狠狠道:“滚开,这是我的刀!” 九儿声音从屋外传来,“雪儿,怎么了?” —— 阴阳交替时。 牧野平原上。 镇北王殷恒负手而立。 看着被鲜血染作黑红的草地,男人面如平湖。 沙沙脚步声由远而近。 殷恒微微抬眸,看向来人。 “这么晚唤我何事?” 眉目如画的雨化衣询问道。 “我本欲速杀那姑娘,临门之际,却出了变数。” 殷恒:“一位女子骑玄鸟降临拒仙城,我听那少女唤其九儿姐姐。” “九儿……姐姐?!” 雨化衣愣了愣神。 “等等,你说女子是骑玄鸟而来?!” 殷恒点点头,“有什么问题?” 雨化衣神色巨变。 “这座人间有封禁,饶是仙人,也绝无飞天遁地的神通。” “也只有天云山饲养的玄鸟,才可载人飞行。” “莫非那少女是仙人?!”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天云山仙人不理人间俗事,而且怎会行逆天之举!” 殷恒:“前辈,先别管那姑娘是否天云山仙人。” “我观那位唤作九儿的女子,极可能是那姑娘的护道人。” “与我一样,同属五境。” “只护道者便为五境,那姑娘的师父得有多么可怕!” 雨化衣眸光闪烁。 良久后才道:“那少女,断不可能是天云山的仙人。” “天云山群仙,从来只有顺应天命,没有逆天而行。” “如此我便安心了。” 殷恒蹙眉:“前辈,那姑娘师父是否为……仙人?” “无妨,无碍。” 雨化衣淡淡一笑,“天渊阁乃沧澜八极之一,我为天渊阁弟子,我师父亦是仙人。” “再者,把两人都杀了不就得了?” “难不成事后你殷王爷还会大肆宣扬不成?” 殷恒:“那雪儿姑娘我负责。” “那位叫九儿的女子,只能麻烦前辈出手了。” 雨化衣颔首,“可以。” 思虑了一小会,雨化衣从衣袖里摸出一个白玉瓷瓶,扔给殷恒。 “这是什么?” 殷恒好奇道。 “千羽鸩夜。” 雨化衣解释道:“独属于我天渊阁的一种毒药,与天云山的囚仙锁性质一样,可压制修为境界。” “不过我这瓶乃百羽鸩夜,只可压制人仙境之下。” 殷恒收起瓷瓶,道:“前辈曾言,燃烧苍天之血,可短暂获得超越自身修为境界数倍,乃至数十倍的力量。” “前辈这是怕那姑娘生死关头,将自个仙血燃烧殆尽?” 雨化衣笑了笑,“你非大殷皇帝,于大殷言,可惜,于云梦言,大幸。” 殷恒面色淡然道:“前辈谬赞。” —— 元灵九年,八月十四。 拒仙城悦来客栈后院。 加建出的小院正屋内。 张雪抱双刀,坐在门槛上怔怔出神。 “九儿姐姐来了,我便不用再受殷恒这位五境王爷的桎梏。” “白露、寒霜也已在手。” “只差最后一步。” “生即死,死即为生!” 来拒城已有两月,张雪仍未悟透老黄头这句玄之又玄的忠告。 藏着第二次生死劫,有一线缥缈生机的忠告。 “何为生即是死?” “死即为生又是啥意思?” 少女自言自语道:“当秋风凛冽,天降寒霜,则花会凋零,草木衰败枯萎。” “当春回大地,万物复苏,则花会绽放,草木重新葱郁。” “秋风时,草木死去。” “春雨润物细无声时,草木重新焕发生机。” “花曾死过,草也曾死过。” “花活了过来,草亦活了过来。” “神性为花,魔性作草。” “花草会死。” “但根不会!” “生即是死,死即为生!” 喃喃声中,少女心头划过一丝清明。 只一刹那,少女恍惚明白了什么。 然回过神。 又惊觉什么也不曾明白。 第110章 藏杀机,中秋将至 元灵九年,八月十四,晌午。 粗布麻衫的李家少年,在镇北王亲卫萧成的带领下,来到王府后花园。 柳树树荫下,两鬓霜白的殷恒坐在石凳上,手捧一盏清茶,闭目养神。 男人身旁石桌上也不知放着什么东西,堆积成小山,用一大块红绸布遮盖着。 “王爷,人带到了。” “下去吧。” 待萧成远去,殷恒缓缓睁开眼眸,打量身形清瘦的少年。 “小卒李亭,见过王爷。” 少年跪伏叩拜。 “李亭……” “你恨雪儿姑娘吗?” 殷恒直接开口问道。 少年神色不由一怔。 殷恒:“军营一百二十余万兵卒,恨不得将雪儿姑娘碎尸万段,饮其血,食其肉,寝其皮。” “你也在战场上被雪儿姑娘一次又一次死而复生。” “你觉得那是神女的恩赐,还是魔鬼惨无人道的折磨?” 少年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作答。 殷恒:“你喜欢雪儿姑娘?” 少年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殷恒:“李亭,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明儿就是中秋团圆节,中秋后,最早八月二十,最迟九月初,这场战争即会结束。” “你爹娘死了,你也不是军户,孤苦伶仃一个人,要去哪儿?能去哪儿?” 殷恒伸出扯下盖着石桌的红绸布。 李亭霎时眼若铜铃,以至于呼吸都不禁一窒。 石桌上,婴儿拳头大小的硕大银锭垒的极高。 少年粗略估计,至少得有百余锭。 一锭五十两,百锭便是五千两。 “王爷,您这是要……” 殷恒手伸进衣袖,摸出个约莫两寸长的精巧瓷瓶。 “这里面装着毒药。” “我要你给雪儿姑娘下毒。” 李亭两颗漆瞳骤然紧缩,“王爷,您……您要杀雪儿姑娘?!” “为什么?” 殷恒:“因为雪儿姑娘的尸体,能为咱们大殷北境带来四十年太平。” “我明白,莫说你爹娘死于咱们自家兵卒的屠刀下,即使活得好好的,你也不会对大殷产生丝毫归属感、荣誉感、使命感。” “其实绝大多数百姓表面上敬畏国家,当国家被敌国入侵时,人们也会义愤填膺,嚷嚷着要上战场,要马革裹尸,要保家卫国。” “实则人们从来只在意自己的小家,背地里将庙堂那群文武官员骂作禽兽、畜生、王八蛋、寄生虫。” “国家大小官员没有错,因为不论何人,只要坐上那个位置,就没有不贪的。” “本性贪婪的主动疯狂敛财,立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被逼迫着疯狂敛财。” “百姓们更没有错,谁不希望自己国家海晏河清,五谷丰而六畜兴,官吏个个两袖清风,励精图治。” “追究根底,人性作祟。” “可没了人性,人又怎能称之为人?” 殷恒面色古井无波道:“李亭,我不要你为大殷太平,为大殷百姓,我只要你为你自己。” “我只要你下了这一小瓶毒。” “拿上这些银子,去一个相对安稳的国家好好生活。” “你才多大,十二还是十三岁?你的人生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 …… 拒仙城,悦来客栈。 小院正屋内,张雪与九儿一人一碗胡萝卜炖兔肉,细嚼慢咽。 “九儿姐,一会陪我去趟镇北王府。” 九儿没问原因,只是轻点臻首。 “好。” 半个时辰后。 高悬的烈阳开始西斜。 嘎吱声中,张雪推开小院院门。 少女神色忽地一愣。 “李亭……” 客栈后院一隅,李家少年站在青石井旁怔怔出神。 闻听呼唤声,少年转身看向张雪。 咧嘴笑了笑,冲张雪伸出一只手掌。 “雪儿姐姐,今儿军营改善伙食。” 张雪看着少年掌中的煮鸡蛋,面色复杂。 “雪儿姐姐,拿着吧。” 少年来到近前,将鸡蛋强塞进张雪手中。 “雪儿姐姐,明儿就是八月十五了,提前祝姐姐中秋快乐。” 望着少年远去的单薄背影,张雪欲言又止。 倚靠着院门框的九儿,身影闪动。 少女忽觉右手一空。 等回过神来,煮鸡蛋已被九儿剥开。 少女:“九儿姐姐,你……” “姐姐不远数万里,北上给你送刀,吃颗蛋怎么了?” …… 半个时辰后。 拒仙城清风巷。 在王府管家引领下,张雪与九儿来到会客堂舍,自有丫鬟奉上香茗。 很快,脚步声由远而近。 镇北王殷恒进入堂舍,冲两女拱了拱手,“不知雪儿姑娘……呃,这位姑娘是?” “九儿。”清脆,冷淡的声音让殷恒一滞。 “哦,九儿姑娘好,两位来访,在下有失远迎,望请见谅。” 张雪回以拱手道:“王爷,明儿即是中秋,我想拜托王爷一件事。” “雪儿姑娘但讲无妨。” “在军营校场搭一高台。” 殷恒好奇道:“搭台作甚?” 张雪回道:“我想为一百二十万将士唱个曲儿。” “戏曲。” 殷恒讶然,“姑娘竟还会唱戏?!” 张雪轻声道:“我师承虽是牵丝戏,但唱曲儿也算略懂。” 殷恒微微一笑,“没问题。” “那就不叨扰了,告辞。” 望着两女离去的颀长背影。 殷恒眼底突然划过一丝精芒。 …… 八月十四,夜。 张雪与九儿并排坐在门槛上赏月。 “八月十五阖家团圆,咱们都在拒仙城,师父却孤零零的待在伏龙镇。” “我这徒儿,未免也太不肖了。” 少女下巴枕着膝盖,轻语道:“九儿姐,我想师父了。” “所以我决定,明儿就报仇雪恨!” 九儿:“这么急吗?老黄头给你的八字忠告参悟透了?” 少女摇头,“没有。” 九儿不解,“你不说八字忠告藏着什么,关于第二次生死劫的一线生机嘛。” “你这丫头,没悟透就敢应劫?” “唉~” 少女叹息道:“九儿姐姐,我太笨了,可能这辈子都悟不透了。” “当初就应该揪着黄爷爷衣领,问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 九儿:“如果老黄头真像你说的那样神秘强大。” “那么八字忠告,即为天机。” “天机不可泄露。” “你自己参悟透了,则天机即天机,老黄头给你解析明白,则天机尽废。” 第111章 中秋至,送卿上路 夜深人静。 悦来客栈后,小院东厢房内。 木床上怀抱双刀假寐的少女,突然睁开眼眸。 “生既是死,死即为生~” “我好像……悟到了!” 张雪顿时精神一震,毫无睡意。 借着昏黄灯火。 从床底下拉出一只木箱。 将箱内物件全部拿出摆在木桌上。 有如意珍珠冠、彩绣凤凰花卉衣、黄底绣荷千层鞋,色彩极鲜极艳。 有十来个青瓷盒,全是胭脂水粉。 包括一套在洛州府买的红衣红鞋。 凝视满桌艳丽衣裳,少女轻语道:“不是今天……” 一刻钟后。 张雪抱着白露、寒霜走出小院,来到某条青石街道尽头。 望着眼前枝繁叶茂的古柳。 沉吟了一小会,张雪跃上柳树。 很快便攀至树顶处。 少女跨骑树杈,腾出双手,利索解下缠绕于手腕处的两根红色绸带。 随即将白露、寒霜绑系于垂枝上。 下树以后,她抬头望去。 双刀掩映万条垂柳之间,极难发现。 此时,夜空中的明月已然西斜。 时辰约莫丑时将尽。 八月十四早过。 而今。 已是八月十五。 中秋至。 …… 元灵九年。 八月十五。 中秋节。 一大早镇北王府丫鬟,便给张雪送来满满一篮子月饼。 张雪与九儿没吃,她谨记师父‘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的教诲。 朝阳初升之际。 张雪和九儿离开拒仙城,来到三军大营。 连绵成片的营帐,打鼾声此起彼伏。 校场上已是戏台高筑。 张雪登台,环视四周,神情极为复杂。 “九儿姐姐,六年前的中秋夜,那天军营内,百万兵卒欢庆节日。” “那天他们推杯换盏,吃着人肉。” “小雨在锅中,我在营房内。” “九儿姐姐,六年了!” “如果没有师父,我真不知该怎样活下去。” 九儿轻轻握住少女冰凉手掌。 “丫头,你师父,还有我,会永远永远陪着你。” 脚步声由远而近。 两女转身望去。 却见一位佝偻着背脊的兵卒上来高台。 冲张雪笑了笑后,自我介绍的同时询问道:“在下张庆荣,不知这戏台姑娘可否满意?” 张雪回以微笑,道:“很满意,谢谢张大哥。” “对了张大哥,两日前的第五轮国战缘何未开战?” “大哥是否知悉具体原因?” 张庆荣也不隐瞒,“王爷与我们说,他很快便会与云梦国师签订不战之约。” “战争要结束了!” “我们要回家了!” “不怕姑娘笑话,这两个月来,我天天梦到我家囡囡。” “从未想过能活着回去。” 男人犹豫了一小会,冲苍雪抱拳躬身道:“多谢姑娘四次救命之恩。” 张雪好奇道:“张大哥,囡囡是你娘子吗?” 张庆荣摇摇头:“是我大女儿。” “我张家世世代代皆为军户,此次北上拒仙城的盘缠是卖了囡囡才得来的。” 张雪不禁想起了娘亲。 当初那么苦,娘亲从未想过要卖自己和小雨。 “张大哥,囡囡去大户人家做丫鬟了吗?” 张庆荣:“不是。” “明面上的卖家是萧成萧大人府上一位武道侍从。” “萧大人乃王爷麾下八百武道亲卫军之一,与我是同镇人。” “实则真正买家就是萧大人自己。” “他在县上开了一家青楼。” 竟把女儿卖作青楼妓?! 张雪并未感到惊讶,只是静静听着。 “四轮国战,我杀了九个云梦敌卒,按军规,可得四十五两白银,足够赎回我家囡囡了。” “得亏囡囡小,远未到接客的年龄。” “不过肯定挨了不少老鸨的板子。” “索性来得及。” “还来得及。” “只希望囡囡别恨我啊。” —— 烈阳高悬。 张雪与九儿回到悦来客栈。 两人看了眼桌上的月饼,没有理会。 张雪抱着九儿手臂撒娇,“九儿姐,野兔都吃腻了,咱们去抓两只野鸡,吃烤鸡可好?” “好啊,正好我也想吃鸡呢。” 九儿拍拍雪儿脑袋。 “你呆着就行,抓只野鸡何必两人。” 烈阳西斜。 拒仙城外,山林间。 九儿长身玉立,身旁放着个草篓。 不远处,野兔食草,野鸡行地。 九儿道:“自己跳进来。” 不消片刻。 几只野鸡,竟真的蹦跳着过来。 五境妖魔。 对普通野物的压制,出口如天宪。 忽然。 数丈外的野兔遁走。 野鸡亦是惊慌飞远。 毫无征兆。 九儿雪白肌肤,却生出细密疙瘩。 她身子缓缓旋个半圈。 纯净的双眸内,两颗青瞳微微收缩。 “你……是谁?!” 距九儿两丈外的地方,赫然站着一位身形修长的青年。 青年手握一把山水扇,衣冠胜雪。 那张白璧无瑕的脸庞,竟比平常女子还要柔美几分。 青年冲九儿淡淡一笑,“在下云梦国师,雨化衣。” “特来,送卿上路!” …… 日薄西山。 拒仙城悦来客栈。 小院厢房内,张雪正在描画虞姬妆。 今夜,她登台献唱。 唱的便是,霸王别姬。 牵丝戏虽是木偶戏,但也要学唱功。 张雪跟着师父学牵丝戏这么多年,她最喜表演师父教的霸王别姬。 平时练习悬丝控傀之余,总按着虞姬傀儡的装扮,给自己拾掇一番。 张雪忽的停下眉笔,有些忧心忡忡。 “夜幕降临后,我便要应劫!” “九儿姐姐,怎得还不回来!” …… …… 元灵九年。 八月十五。 大殷中州省,太行山脉。 伏龙镇,高家宅院。 月华如水银泻地,映照着盘膝而坐,头颅低垂的高见秋身上。 脚步声由远而近。 高见秋缓缓抬眸。 却见一袭飘逸青衣拎着两个黄葫芦,似笑非笑缓行而来。 “大晚上不睡觉,跑我这儿作甚?” “你可知今儿中秋?”陈平安将黄葫芦抛过去。 “与我无关。” 接过酒葫芦,高见秋拔去葫芦塞,仰头咕嘟咕嘟痛饮两大口。 清冽酒水入喉,火烧火燎的辛辣滋味霎时直冲脑门。 “好酒!” 高见秋吐出一口酒气。 陈平安于高见秋身旁盘坐,“戏匠,有件事我想拜托你。” “走好。” “不送。” 高见秋将酒葫芦抛还回去,“什么破酒,无甚滋味。” 陈平安咧嘴,“肚里的呢?” 高见秋面色平静。 “现在没有尿意。” “别急,等明儿差人给你送去。” 第112章 有插图,好戏上演 庭院内。 陈平安瞅瞅一脸淡漠的高见秋。 忽然嘿嘿一笑。 从衣袖里摸出一物,“中秋了,吃个月饼吧。” “唉……” 高见秋叹气,没见过脸皮这么厚的。 无奈接过月饼,轻咬一口。 酥脆甜腻,用的不是蔗糖,是红糖。 还有黑芝麻与核桃仁。 “说吧,什么事?” 陈平安重又将酒葫芦扔给高见秋,“我的一位故人之子,如秋风中的枯叶,凋零了。” 高见秋:“所以呢?” 陈平安:“故人乃我师弟,唤作韩非。” “韩非师弟嫡长子叫韩萧。” “元灵三年九月末,韩萧从玄秦,携幼孙不远数百万里,赴大殷见我。” “请我为其孙取名与字。” “当时我正在食骨,只觉骨肉奇香,便为稚童取名韩香。” “又因听得太平河水流潺潺声,遂取字曰太平。” 高见秋:“你真的好随便。” 陈平安:“冥冥之中,我确信,韩萧死了。” “不久后,其孙韩香定会来大殷投靠我。” “戏匠,这孩子不简单。” “元灵三年时,两岁还是三岁,便能像大人那样思考问题。” “而且武道天资根骨不比你虎头差,甚至于心性方面更胜一筹。” 高见秋蹙眉:“如此幼麟,你缘何不自己收为弟子?” 陈平安神色惆然道:“说来话长,我就不说了。” 高见秋:“慢走,不送。” 陈平安:“当年心生怜悯,收了那个赵颖儿。” “给她饭吃、屋住、衣穿,教她识文断字。” “哪曾想竟养了一头白眼狼。” “伤老心了。” “自此我便立誓,此生再不收徒。” “可我答应过师弟之子,一旦他韩家覆巢,我便得照拂其孙一二。” 高见秋:“你可真是个烂好人。” 陈平安:“当年稷下同窗时,韩非师弟于我多有恩惠。” “去青楼嫖……采风,从来都是韩非师弟付账。” “淘到艳书……先贤名着,从来都是让我先行阅览。” “此恩,与地齐阔,与天齐高。” “师弟曾孙,不得不庇。” 高见秋将最后一口月饼塞进嘴里,随即再灌两口酒。 淡淡道:“不够。” 陈平安再从衣袖内摸出一物。 不是月饼。 而是一本寸许厚的蓝皮书。 上书《洞玄子》三个铁画银钩的大字。 “此书乃我珍藏、典藏,读之令人茅塞顿开,兽血沸腾。” “别用口水翻页。” “还有,只是借你阅览,不是送你,可千万莫要损坏。” 陈平安无比珍视,千叮咛万嘱咐。 “成交。” 高见秋接过蓝皮书,塞进衣袖。 将最后小半葫芦酒饮尽后,冷冷盯着青衣:“我乏了。” “慢走,不送。” 陈平安装聋作哑,“这八月十五的中秋月,就是圆哈。” “麻溜的,滚吧!” “一本破书,啥时候不能看。” “中秋阖家团圆夜,竟赶我走,也不说送送,以后再也不来了!哼!” 望着青衣远去的背影,听着其骂骂咧咧声,高见秋面色如常。 抬头望了一眼明月,高见秋喃喃道:“也不知丫头今儿有没有吃月饼……” “算了,操这个闲心作甚。” “该做的,都做了。” “我还是丰富一下自己的内涵吧!” 高见秋摸出《洞玄子》。 借着月光,高见秋翻开第一页。 “卧槽,竟还有插图!” …… 元灵九年,八月十五。 中秋夜。 拒仙城,悦来客栈。 嘎吱声中,小院厢房门被推开。 月华下,少女脚踩黄底绣荷千层鞋,身着彩绣凤凰花卉衣,头戴如意珍珠冠,手持惊蛰长刀。 描眉画眼,傅粉施朱,仿若从年画里走出来的仙女。 少女望了一眼东升的圆玉盘,“九儿姐姐怎么回事?算了,时辰到了,我先过去吧。” 缓行间,少女不禁回头望了眼拒仙城西北方向。 恍若能望到被绑系于那棵古柳上的白露、寒霜。 “不是今天……” 少女于心头喃喃道。 …… 拒仙雄关之巅。 一只三米长的青狐,五尾披散,匍匐于地。 青狐身躯被一柄长剑斜斜贯穿。 定在地上。 鲜血汩汩。 云梦国师雨化衣,身体斜靠青狐尸身,右手轻抚狐绒。 俯望着偌大的拒仙城。 两颗黑瞳内,俱是倒映着往拒仙城南城门行去的少女。 “好戏要上演了……” “我似能嗅到苍天之血,甘甜醇香的味道!” …… 三军大营。 火把噼啪燃烧。 校场上摆满了长桌、四方桌。 人头攒动,肉香味浓郁。 兵卒们有的推杯换盏,有的大快朵颐。 当张雪走进军营时。 喧嚣嘈杂声仿佛骤雨停消。 少女几乎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雪儿姑娘,请随我来。” 镇北王府一位武道侍从,领着张雪来到殷恒那一桌。 “雪儿姑娘,请入座。” 与兵卒们眼中充斥惊艳赞叹之色不同,面对盛装出席的苍雪,殷恒神情一如既往的平静。 男人用清茶亲自洗涮了两个白瓷碗。 随即倒了满满两碗酒水。 “雪儿姑娘,莫言平常,饶是中秋这样的大节,兵卒们也鲜有娱乐活动。” “雪儿姑娘能为我们这群糙汉子唱曲,殷恒不胜感激。” 男人端起白瓷碗,一饮而尽。 雪儿淡淡道:“王爷,我乃女流之辈,饮不得烈酒。” 殷恒笑笑,道:“那就以茶代酒。” 张雪:“我暂时未曾口渴。” 殷恒:“这满桌菜肴,全是王府厨娘精心烹饪的,姑娘随意。” 张雪:“我吃过了。” “殷王爷,” 少女起身,轻语道:“时辰不早了,我便上台了。” “好。” 殷恒笑意盈盈道:“还请雪儿姑娘尽情开嗓,我与将士们在台下洗耳恭听。” 少女微微颔首。 旋即莲步轻移,登上戏台。 火把之光摇摇曳曳。 台下众列兵卒的脸庞,模模糊糊。 恍惚之间,少女分不清今夕何年。 是元灵三年的八月十五? 还是元灵九年的八月十五? 圆玉盘肆意泼洒着霜雪。 秋风中,少女开嗓。 一人饰两角。 “自从我随大王东征西战,受风霜与劳碌年复年年。” “恨只恨无道秦把生灵涂炭……” 第113章 玄鸟凶,张雪应劫 拒仙城,校场。 高台之下。 殷恒从衣袖内,摸出个两寸许的精巧白玉小瓶,捏在手中摩挲。 口中喃喃自语。 “天云山有囚仙锁,天渊阁有千羽鸩夜,这些沧澜八极,好东西还真多。” “千羽鸩夜,即使是仙人饮下,一身焚天的战力,也会被压制成凡夫俗子。” “可惜,我手中这瓶只是百羽鸩夜,最多压制人仙境之下。” “不然,还真想试试,能否斩掉仙人。” 嘎吱声忽地飘进耳畔。 殷恒平静的看过去。 却见十数位兵卒正将三处大门缓缓推合关闭。 “鸡蛋你不吃,月饼你不吃,宴席你不吃,酒水你不喝……无所谓。” “拒仙城所有的水井,近处山上每一只野鸡野兔,都携藏着百羽鸩夜。” “我以百万兵卒入局,你躲不过。” “幸好啊,百羽鸠夜只针对修行者。” 殷恒此时起身,端起酒杯遥敬高台上的献唱的少女。 随后一脸肃穆,将酒水在眼前横撒。 “妃子,自孤征战以来……” 戏声戛然而止。 少女此时已惊觉异常。 回头的刹那。 白日那位唤作张庆荣的男人,恰好递来一刀。 匕首深深刺入腹部。 温热黏稠的血,立刻染红大片彩绣凤凰花卉衣。 少女欲调动体内力量。 惊觉往日澎湃的力量,此刻消失的无影无踪。 “为了囡囡……” 张庆荣抽出匕首退走。 又有一位兵卒上前。 骤然发力间,匕刃没入少女腹部。 “为了大殷……” 男人抽匕退走。 随即,第三人,第四人,第五人…… 鲜血染红戏服。 脸色苍凉如雪的少女再也支撑不住,缓缓跪伏于戏台上。 最后一声脚步声行至近前。 那人揪住张雪青丝,将少女无力垂下的脑袋慢慢揪起。 映入少女眼帘的,是李家少年冷酷的面庞。 “雪儿姐姐,对不起。” “为了我自己……” 最后一匕。 少年将匕首送入少女心口。 匕首被抽出的瞬间,喷出来的血,溅红少年整张脸庞。 少年松开手掌。 少女颀长身躯无力仰天躺倒。 密集脚步声越来越远。 很快。 偌大校场只剩少女躺在高台上。。 少女大量失血,竟在高台上聚出一汪血潭。 宛如猩红的月亮。 那双倒映着满天星辰的桃花眸。 两颗黑瞳,逐渐扩散。 直至泛起一层灰蒙蒙。 …… 元灵九年,八月十五。 月上中天。 两鬓霜白的镇北王殷恒,手持一根火把,独自一人登上拒仙城南城墙。 白色绸衣纤尘不染的男人,从左至右,将城头数十根火把全部点燃。 火光摇曳,将殷恒面无表情的脸庞渲染的忽明忽暗。 男人背负双手,静静等待。 少女死后,点燃满城头火把。 雨化衣即循着火光前来,履行约定。 这是大殷镇北王,与云梦国师早就约定好的。 “四十年不战之约……” “雪儿姑娘,谢谢!” …… 拒仙雄关之巅,盘坐在青狐身侧,闭目养神的雨化衣缓缓睁开眸子。 起身俯望拒仙城南城墙,绵延百余丈的火龙,雨化衣两边嘴角微微翘起弧度。 “将苍天之血据为己有,我即仙人非人仙!” 人仙区区千载寿元。 而身具苍天之血的天云山群仙,动辄便是万年。 这其中差别,几可称云泥。 难掩心头狂喜的雨化衣,正欲作苍鹰,往拒仙城俯冲而去,狩取猎物。 忽地,男人修长身躯微微一颤。 略过青狐尸身,缓缓回头。 雨化衣紧缩的瞳孔中。 一头巍然庞大的玄鸟,映入眼帘。 玄鸟五六米高,颀长鸟颈居高临下俯视云梦国师。 浓密鸟羽如墨玉雕琢,羽翅边缘处,泛着一圈淡金。 “这是……” 不等雨化衣回过神来。 玄鸟对着他的头颅便是猛然一啄。 铮~ 悦耳的金铁交击声,伴随着雨化衣凄厉惨叫声。 鲜血混着骨屑纷飞。 堂堂金身境,属人仙之流的大殷国师,竟被一头大黑鸟啄伤。 宛若长剪般的可怕鸟喙,正中雨化衣额心,直啄出一处深洞,冒着泊泊鲜血,掺着白腻腻的脑浆。 并且,咔咔声中,男人整颗脑袋骤然迸开一条条密密麻麻的蜿蜒裂纹。 大黑鸟,生猛的可怕。 玄鸟蓄力,二次啄来。 雨化衣强忍脑袋四分五裂的痛苦,抬手拍出一巴掌。 锵~ 炽烈火星亿万缕。 借着恐怖的反震力道,雨化衣身形如白色流星,往山海关山海城方向疾退。 望着迅速缩小的白点,玄鸟收回目光,低头用鸟喙扒拉了两下青狐尸身。 半晌后。 嘹亮鸟唳声中,玄鸟抓着青狐,冲天而去。 拒仙城南城头。 遥望拒仙雄关之巅的殷恒眉头紧蹙。 “发生了什么?!” —— 拒仙城五里外。 三军大营寂静无声,唯有夜风吹得旌旗猎猎作响。 校场戏台上。 躺于血潭中的少女,不知何时闭上了眼眸。 月华映照着深红血潭,色彩妖艳。 忽地。 少女浸泡于血潭中的修长双手,突然微微一动弹。 紧闭的双眼,毫无征兆睁了开来。 眼眶中,两颗血瞳邪性凛然。 倒映着天上两轮猩红圆月。 …… 天边泛起微微鱼肚白。 拒仙城城头,数十根火把早已熄灭。 殷恒眸光阴沉如水。 身为云梦皇朝国师,且是一尊从沧澜八极之一天渊阁走出来的人仙。 雨化衣绝无可能言而无信。 只有一个可能,云梦国师出事了! “雨化衣乃金身境,那位唤作九儿的姑娘,至多神通境。” “人仙对神通,后者连丁点胜算也无。” “昨夜那溅射的炽烈火星是怎么回事?” “还有那头庞然玄鸟,好像抓着一只青狐。” “那位九儿姑娘……是狐妖不成?!” “雨化衣莫不是被那头玄鸟打伤了?” 殷恒只觉自己推测颇为滑稽。 急促脚步声由远而近。 一位王府亲卫军登上城头。 惊慌失措道:“王……王爷,雪儿姑娘的尸体,不见了!” —— 旭日东升。 距龙城百里之遥外的绵亘山脉一隅。 潺潺溪流畔,少女跪伏于地,看着水中自己的摸样。 修长手掌一寸寸摩挲脸庞。 少女忽地放声长笑。 笑声肆意酣畅。 “终于……这具躯体的掌控权终于属于我了!哈哈哈!” “嘶~” 血瞳张雪蓦地倒吸一口凉气。 撒手捂住似是要裂成两瓣的脑袋。 左眼眶里的血瞳,赫然被黄灿灿的金瞳所取代。 “该死,给我滚回去!” 野兽般的嘶吼声中,金瞳缓缓恢复为血瞳。 喘着粗气的魔性张雪咬牙切齿道:“等着吧,很快我便会将你蹂躏至灰飞烟灭!” 第114章 将你们,逐出人间 明月当空。 星河璀璨。 一声鸟鸣,响彻空寂的夜空。 上一秒,鸟呖声还远在天边。 下一息,狂猎劲风已至近前。 轰的一声。 三米多长的青狐,从高空坠落,直将地面砸的土块飞溅。 望着烂泥般堆在地上的五尾青狐。 魔性张雪血瞳微眯。 “能将五境妖狐杀死……” “是谁?雨化衣?” “这头大黑鸟虽强的可怕,但从来只听那个便宜师父的调令。” “目前只有九儿,才可抗衡殷恒……” “所以……她还不能死。” …… 元灵九年,八月十六。 崇山峻岭间,身着华丽戏服的魔性张雪跪伏于溪涧旁,鞠起一捧水,拍打在苍白面庞上。 随即再将沾染鲜血的双掌洗净。 最后起身来到青狐近前,白皙手掌轻轻覆于狐首上。 只剩小半面额头的狰狞胎记,绽放微微霞芒。 “九儿,醒来吧!” 三米长的五尾青狐被红色霞芒笼罩。 被长剑穿透的身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修复愈合。 日薄西山之际。 九儿悠悠醒来。 抬起狐首环视四周。 不远处的溪畔,丫头正一动不动凝望晚霞。 青华闪烁,青狐化作人形。 娇美纯真,依如之前。 “丫头,发生啥了?” “那位云梦国师呢?” “是你救了我吗?” 九儿询问道。 夕阳泼洒在少女颀长身躯上,为她镶了一个淡淡的金色光圈。 “九儿姐,我没见云梦国师雨化衣。” “是狗蛋儿将你带到我身边。” “我用苍天之血将你复活。” 背对九儿的少女淡淡道。 “狗蛋儿~” 九儿美目圆瞪,“这头傻鸟竟没回去?!” 很快又满脸忧虑的开口。 “雪儿,咱们回去吧。” “你玩不过那位王爷的。” “谁能想到世代积仇的两大皇朝,一边是大殷的镇北王,另一边是云梦的国师,两人竟会搞到一块儿。” 少女回头,血瞳冷冷盯着九儿。 “回去作甚?我之血海深仇可还没报呢!” 九儿黛眉微挑,“雪儿,你这瞳孔咋变血瞳了?” 少女回道:“我燃烧苍天之血,许是后遗症吧。” 远眺天际尽头火红的落日。 魔性张雪不禁伸手,隔着戏服抚摸腹部。 缓缓地,手掌移向心口处。 昨夜那一刀又一刀。 尤数最后贯穿心脏的那一刀。 不偏不倚。 其痛苦,不止本性张雪,魔性与神性张雪亦身临其境。 确切地说,就是亲身经历。 “九儿姐,陪我……折返拒仙城吧!” “不是明天,更不是十年后。” “就此时,此刻!” “就今天,今夜!” —— 夜幕降临。 拒仙城清风巷镇北王府。 后花园池塘旁,殷恒背负双手,望着八月十六的夜空怔怔出神。 脚步声由远而近。 萧成单膝跪地,沉声道:“王爷,我们将拒仙城翻了个底朝天,且地毯式上山趟河,也未寻到雪儿姑娘半点踪迹。” “知道了,下去吧。” 萧成脚步声远去后,殷恒忽然转身望向某处。 院墙上。 赫然俏立着斜挎惊蛰的倩影。 “那是……雪儿姑娘的刀。” “她还活着?” 殷恒询问道。 九儿点了点头。 “苍天之血竟还能复生自己?” 殷恒讶然。 九儿摇了摇头,“不知道。” 殷恒面色平静道:“你要杀我?” 九儿跃下院墙。 “我只负责请你去看一场戏。” “你之死活,全凭丫头一念。” …… 拒仙城,悦来客栈后院。 厢房内,烛火昏黄。 “细草空林,丝丝冷雨挽风片,瘦小孤魂,伴个人儿便。” 魔性张雪边轻轻哼唱,边描眉傅粉。 月上柳梢。 少女起身,对着铜镜,正了正如意珍珠冠,抚了抚彩绣凤凰花卉衣。 最后将葱白玉指送到嘴边。 轻轻一咬。 旋即将鲜血涂抹于两张薄唇上。 抿了抿鲜艳黏稠的血唇,魔性张雪轻轻一笑。 “寂寞泉台,今夜呼君遍。” “朦胧见,鬼灯一线,露出桃花面。” 昏黄烛光。 装载上将军的木箱置于桌面。 华装着身的魔性张雪,扶着房门犹豫片刻,还是没携上将军。 她要一刀一刀,亲手报仇。 于是孤身走出了悦来客栈。 伫立清冷长街上,少女缓缓转身,面朝拒仙城西北方向。 旋即慢慢伸出双手。 却听夜风中铿锵金铁铮鸣。 嗖嗖破空声中。 一道血芒,一道乌光疾飞而来,被魔性张雪牢牢握于掌中。 血瞳微抬,望了眼夜空的白玉盘。 少女轻声道:“不是昨天,当为此日,此夜……” 皓月逐渐往天心处升去。 拒仙城五里外。 三军大营,静谧无声。 “自从我随大王东征西战,受风霜与劳碌年复年年……” 忽地。 哀怨唱腔自校场方向响起,如无波无澜的江面,突然泛起一圈圈涟漪,荡漾整座军营。 绵延成片的营帐群,接二连三亮起烛火。 一位位腰悬钢刀的兵卒们走出帐门,循着唱腔声往校场走去。 随着时间推移。 原本空无一人的偌大校场,此刻几乎挤满了兵卒。 方相、张庆荣、萧成、严麟等等。 王府八百武道亲卫军,龙城十位正印将军,近一百二十万余兵卒。 人山人海。 全部望着高台上沉浸表演的少女。 “此时逐鹿中原,群雄并起;偶遭不利,也是常情……” 那身华彩异常的戏服上,还有少女昨儿的血。 鲜血早干,以至于戏服显现大片深红。 唱腔戛然而止。 一曲毕。 少女冲台下人海微微施了个万福礼。 “我家住长留村,村人为了抢水,将我父亲打死。” “大旱之年,母亲赶走家中牲畜,再无消息。” “八岁的我和四岁的弟弟,从此相依为命。” “元灵三年,我与弟弟逃荒,路上几经生死。” “可我曾发誓要守护一生的弟弟,却被你们残忍肢解,架鼎烹食。” “我就连他的完整尸骨都寻之不全。” 少女缓缓张开双臂。 修长右掌当先握拳。 砰的一声。 少女头戴的如意珍珠冠骤然炸碎。 莹润的大珠小珠,顷刻滚落一地。 瞬间。 少女满头青丝如黑瀑般流泻。 左掌再握。 扑哧一声。 染血华彩戏服蓦地爆碎为片片衣屑。 夜风吹过,只余一袭红衣如血。 魔性张雪双手缓缓抚于双刀刀柄。 两颗浓艳猩红的血瞳,冷冷扫视台下一百二十余万将士。 “现在,我来通知你们,我……要向大殷宣战。” “这座皇朝所有人,皆是我敌人。” “我张雪立誓,必将所有人斩尽杀绝,一个不留!” “我要将你们这群恶鬼……” “全部……逐出人间!” 第115章 杀意盛,尸山血海 夜风呼呼。 钢刀出鞘声绵延成片。 一柄柄锋刃,于月光下反射出森然寒芒。 高台上。 红衣如血,青丝飘舞的少女。 两颗猩红的血瞳,扫过台下那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脸庞。 鲜艳的血唇,不由勾起一抹邪气凛然的弧度。 “这是……食饵的味道!” 锵锵两声金铁铮鸣。 白露,寒霜出鞘。 爬了小半面额头的狰狞胎记,刹那如烈火燃烧。 她身上的气势,如烈焰泼上火油。 忽的狂涨一大截。 燃烧苍天之血,战力增幅十倍。 魔性张雪左脚狠狠一踏。 戏台呼啦粉碎,倒塌。 少女颀长血影已高高跃起。 随即宛若一片铺开的瑰丽血河,奔涌向人头攒动的将士。 “铮!” 一片炽烈光雨骤然炸开。 一刀横扫之下,残肢断臂漫天飞舞,破碎的刀刃四处激射。 四面八方全是钢刀呼呼破空声。 魔性张雪聚精会神。 两颗血瞳于眼眶中快速左右游弋,捕捉画面。 不论钢刀还是战矛,不论肉身还是甲胄,但凡被白露、寒霜喷薄出的刀气擦中丝毫,顷刻便会被斩断、切开。 断口、切口处平滑无比。 —— 距三军大营五里外的拒仙城南城墙。 城头上,长身玉立的九儿,左手藏于袖中,玉指掐法印,右手则轻握悬佩腰间的惊蛰刀柄。 至于镇北王殷恒,背负双手,望着喊杀声震天的军营,神色异常平静。 “还以为你会心如火焚呢。” 殷恒淡淡一笑,“死了好。” “这一百二十余万兵卒,短短两月内历经四次朝战。” “当然,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其中绝大多数都死过四次,三次,死过两次,一次的很少。” “他们的肉身,精神饱受摧残,军规、律法已被他们践踏于脚下。” “此时此刻的兵卒,没人比他们更渴望死亡。” “一位不在意饷银、烈酒、大鱼大肉,甚至于不在意家人的兵卒便足够可怕。” “更何况一百二十万……” “唉~” 殷恒轻叹一口气,道:“云梦国师雨化衣想得到雪儿姑娘,确切地说,是想将苍天之血据为己有。” “我本计划用雪儿姑娘的尸体,换得我大殷北境四十年太平。” “可惜。” “七月二十九那天,军营发生暴乱。” “安抚兵卒时,我曾许诺,第五场朝战即是最后一场。” “八月十三,第五轮朝战并未开启,因为我与雨化衣达成了交易。” “我再次许诺,最早八月二十,最迟九月初,朝战便会落幕。” “我的计划几乎成功了。” 殷恒负在身后的双手,握成拳头。 “你与雪儿姑娘即使在小心翼翼,也未想过我会将拒仙城内,所有水井全投下百羽鸩夜。” “未伤亡一兵一卒,我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达成了目的。” “可惜啊。” 殷恒看向九儿,“我与雨化衣的交易想来是失败了。” “不日云梦卷土重来,朝战又开启。” “你猜一百二十余万兵卒,会怎样对我这位言而无信的王爷?” 九儿不假思索,脆生生道:“杀了你,然后投敌,亦或卸甲回家。” 殷恒点点头,又摇摇头。 “杀了我是绝对的。” “但他们不会投敌,更不会卸甲回家。” “或是严麟,或是齐桐,或是某位正印将军,反正总会有一位野心勃勃之人站出来,顶替我的位置。” “振臂高呼之下,一百二十万大殷兵卒轻易便会倒转兵戈,将矛头指向自己人。” “一百二十万余久经沙场的悍卒,十位身经百战的将军,一旦让他们如出笼野兽杀戮起来。” “压根用不着云梦出手,仅他们便能让我大殷山河千疮百孔,让黎明百姓风雨飘摇。” 殷恒笑了笑,“说来雪儿姑娘也算解决了我心头一大患。” 九儿皱眉:“将兵死绝,你又拿什么抵抗云梦来犯?” 殷恒:“你……道友应该死过一次吧~” “被雨化衣所杀。” 九儿倔强道:“同境一战,他在我眼里不过土鸡瓦狗尔。” “以人仙之境,杀我中毒之躯,哼……” 殷恒:“白日我曾去过拒仙关之巅,发现了道友你的血,还有雨化衣的血,血里掺杂着脑浆。” “他被那头大黑鸟伤的极重。” “下于山海城的棋子也传回消息,雨化衣闭门谢客。” 九儿不解:“所以呢?” 殷恒微微眯眼:“我决定,趁雨化衣重伤之际,杀了他……” “雨化衣一死,则云梦无国师,则庙堂动荡,各方势力重新洗牌,无暇觊觎我大殷。” “于雪儿姑娘而言,见得两位仇人狗咬狗,岂不快哉?” 九儿:“狗咬狗,你还真会骂人。” “雨化衣即使重伤,可还是金身境,还是人仙。” “神通与金身,其中差距,显而易见。” 殷恒从衣袖内摸出一个精巧青瓷瓶,扔给九儿。 “送你的。” “这是什么?” 殷恒:“国师配制的十香软筋散。” “山海城国师府邸,丫鬟共计二十九人,其中有十九人皆为我棋子。” “她们互不知彼此身份信息,长的蛰伏已有十六七年,短的也有四五年。” “重伤之体,再加上十香软筋散。” “我有七成把握,一命换一命。” 看着男人云淡风轻的摸样,九儿俏脸一白,不禁头皮发麻。 谁能想到前一刻还勾搭在一起共图大事的大殷镇北王、云梦国师,下一刻前者便要置后者于死地。 殷恒绝非临时起意,或许早在昨儿,甚至于早在八月十三那天,于牧野平原同雨化衣共谋丫头苍天之血时,便推演到了今时今日。 推演到倘若交易失败,应该怎么办。 九儿甚至确信,殷恒脑海里至少有数十上百个被废弃的应对方案。 只是站在男人身旁,九儿便感觉心惊肉跳。 这种人太可怕了。 真正的面如平湖,胸有惊雷。 —— 喊杀声越来越弱。 燃烧苍天之血的少女,几乎就是五境神通大能。 手持神兵白露,寒霜,杀一百二十万余不逃不避的兵卒,真和杀一百二十万头猪没什么区别。 饶是镇北王府八百武道亲卫军,绝大多数也不过武道二三境,四境寥寥无几。 天边泛起微微鱼肚白。 破碎尸体铺了一地。 血腥气冲霄。 少女伫立尸海中,面色苍凉如雪。 满头浓密青丝早被鲜血浸湿,发梢犹在滴血。 红衣作深红,黏稠缓缓流淌。 反握双刀,少女用手背擦了擦眼睛。 眼睫毛仿若被血洗过,涩的双眼难受。 踩着横七竖八的尸体,少女并未选择追击遁逃的兵卒。 而是向着一座营帐走去。 第116章 刀不停,慨然赴死 军营一隅。 营帐内残烛昏黄。 李家少年盘坐被褥上,从包袱里摸出一块又一块婴儿拳头大小的银锭。 将雪花银锭垒作小山状。 营帐门帘忽然被掀开。 瞬间疯狂灌进来的浓烈血腥气,仿佛滔天血浪汹涌激荡,将小小营帐吞没。 脸色煞白如纸,以至于连嘴唇都没有丝毫血色的李亭,伸出颤颤巍巍的手掌,冲魔性张雪递出一块银锭。 “雪……雪儿姐姐,给你,全给你!” 营帐门口,手持双刀的血瞳少女面无表情。 “别怨我,雪儿姐姐。” “那可是统帅三军的镇北王啊。” “下令屠绝拒仙城四百余万百姓,连眼都不眨一下。” “他让我下毒,让我向你递出最后一刀。” “我能怎么办?雪儿姐姐,像我这样的人,我没有选择啊!” 魔性张雪缓缓将双刀归鞘。 少年不由长舒一口气。 将所有银锭重新放进包袱后。 少年起身。 慢慢行至少女身前,递出包袱。 魔性张雪轻摇臻首。 “对……对不起,雪儿姐姐。” “谢……谢谢!” 怀抱包袱,少年与少女擦肩而过。 走在满地破碎尸体中,少年每一脚都小心翼翼。 血肉模糊的尸体,血淋淋的残肢断臂,还有被斩断、崩裂成碎刃的钢刀、战矛。 每一脚,少年都屏气凝神。 裸露在外的肌肤,冒起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总感觉后背凉飕飕,有些发麻,生怕少女突然暴起。 “雪儿姐姐真是好人呐。” “我那样对她,她却还肯饶我性命。” “近五千两白银,从今往后,我要好好活着。” 少年步伐越来越快,军营正门近在咫尺。 蓦地,噗嗤一声。 少年身形立刻僵在原地。 微微低头。 少年只见一只贯穿胸膛的血色手掌。 掌间赫然握着一颗犹在跳动的心脏。 “这是……我的心脏吗?” “我还以为……会是黑色的……” 魔性张雪缓缓抽出手掌。 少年先是扑通一声跪伏于地。 包袱摔下,银锭滚落一地。 旋即面朝下重重扑倒。 魔性张雪五指发力。 砰的一声,掌中心脏炸成漫天血沫。 少女抬眸,血瞳远望五里外,城头上的那袭白衣。 —— 秋风吹起殷恒纤尘不染的白色绸衣。 三军将士被魔性张雪杀了数十万,逃了数十万。 已是光杆司令的殷恒,神情间并没有愤怒、阴狠,更没有一丝一毫畏惧,有的只是令人捉摸不透的平静。 “丫头。” 九儿看向登上城头的魔性张雪,询问道:“没受伤吧?” 少女摇摇头,两颗猩红血瞳一眨不眨盯着殷恒。 “雪儿姑娘。” 殷恒轻语道:“可知我为何要杀你?” 不等少女回话,殷恒抢先道:“因为云梦国师雨化衣看中了你的苍天之血。” “因为你可为我大殷北境带来长达四十年的太平。” “我欲闯云梦山海城,取雨化衣性命。” 魔性张雪眸光阴森道:“倘若我不同意呢?” 殷恒笑了笑,道:“你不是我敌手。” “两位姑娘或联手,我敌不过,可你们也杀不得我。” 看着男人犹如两方黑渊的深邃眼眸,魔性张雪下意识握住双刀刀柄。 她自信白露、寒霜可以将其斩杀。 然沉默良久后。 魔性张雪却开口道:“九儿姐,看着他死!” 言罢,转身跃下城头。 九儿大喊:“丫头,你要去哪儿?” “刀不能停。” “我要杀绝逃兵!” —— 殷恒并未立刻前往山海城。 而是回到王府后,遣散府上仆人、丫鬟等所有活人。 随即端着一盘月饼,拎着一坛酒,两个酒碗,带着九儿来到后花园。 两人刚刚坐于石凳上,牧野平原方向,便传来声声号角。 “雨化衣消息还真灵通。” “此刻拒仙城的城防犹如纸糊。” 殷恒拍走泥封,给自己和九儿倒了满满两碗酒。 “人生末路不独酌,可谓幸哉,来,九儿……道友。” “唉~” 九儿黛眉微垂,不禁叹息。 因为眼前男人,自己死于云梦国师雨化衣之手。 丫头好像也死了一次。 如此血仇,九儿竟发现自己对殷恒生不出半点恨意,好奇怪啊。 不,是荒诞! 两人各自端起酒碗。 殷恒当先一饮而尽。 九儿看着瓷碗:“你这酒里,不会有十香软筋散吧?” 殷恒微微一笑。 没说有,也没说没有。 以防万一,九儿还是放下酒碗。 殷恒拿了一个月饼,小心掰成两瓣。 “知我中秋不会回来,娘子提前为我打的月饼,没毒。” 九儿接过,轻咬一口。 “甜掉牙了,这放了多少糖啊。” 殷恒轻叹一口气,“其实,我娘子特别讨厌甜食,更不喜欢做。” 九儿沉默了一小会,道:“如果昨儿个,我与丫头没回来。” “你与雨化衣交易失败,朝战继续。” “面对一百二万余失去理智的将士,你会怎么办?” “丫头燃烧仙血,勉强神通境,亦杀的他们丢盔弃甲。” “你乃货真价实的神通境巅峰大能,莫说一百二十万,即使二百二十万、三百三十万,也不是你之敌手。” 殷恒将最后一口月饼塞进嘴里,又拿起一个。 “数次死而复生,消磨着他们的人性。” “他们内心对于生命的敬畏,对于律法、规则,已无比漠视。” “自雪儿姑娘六月初五,第一次复生他们后,我便没想过让这一百二十万余兵卒活着回去。” “大殷本就不安稳,放他们回去,无异于放虎归山。” 九儿叹道:“你可真狠!” 摇摇头,殷恒拿起最后一个月饼,看着上面烙印的‘团圆’二字,不禁失神。 “活着心累,又不想死,人啊,还真是奇怪……” 与九儿分着吃完最后一个月饼。 殷恒抱起酒坛,咕嘟咕嘟痛饮完人生最后一坛酒。 “吃饱喝足,该上路了……” …… 元灵九年,八月十七。 旭日东升。 拒仙城北城墙。 城头上,自云梦方向吹来的秋风,吹的殷恒衣衫乌发飘舞。 他静静望着牧野平原上的肃杀军阵。 “百废待兴、走向繁荣、阶级固化,上升通道关闭。” “最后民怨沸腾,官吏只知贪揽钱财,贵族只知风花雪月。” “要么被敌国亡国灭种,要么压迫到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百姓组建起义军,推翻庙堂残暴统治。” “古今往来,王朝覆灭,不外乎这两种原因。” “我有心改变这一切,可惜元灵帝受当年十三帝子夺嫡的影响,严禁皇亲国戚入庙堂。” “庙堂上那些个文官,唉……” 殷恒眯眼望着东升的火红烈阳。 轻声道:“绝大多数王朝会中兴。” “我希望大殷也一样。” “我坚信那个带着使命而来的人,一定会拯救大殷于水火。” 最后回头望了一眼大殷山河。 殷恒便纵身跃下巍峨城墙。 明媚阳光中,腰悬长剑,两鬓霜白的男人一步一步,缓缓行至云梦军阵前。 “雨化衣,大殷元灵九年八月十七,大殷侠客殷恒,来取你项上人头!” 惊雷般的话音犹未落下。 男人脚掌便狠狠一踏。 大地震颤,云梦浩浩荡荡的军阵霎时骚乱。 轰鸣声中,男人修长身形如一颗白色彗星,轰然砸向山海关山海城。 拒仙关,拒仙城。 城头上,九儿美眸一亮,不禁冲男人渺小的背影,竖起一根大拇指。 轻吐两字。 “真牛!” 第117章 逆天行,天道落刀 元灵九年,八月十七。 拒仙城三十里外的绵亘山脉中。 地上横七竖八倒着十来具破碎尸体。 此刻,魔性张雪手持白露、寒霜双刀,一步一步逼近最后一位兵卒。 “雪……雪儿姑娘,你……你……” 张庆荣握着钢刀的双手止不住的发颤。 看着满身浓郁血腥气的红衣少女,睁着一双惊恐眼眸的男人喉咙蠕动间,狂咽口水。 魔性张雪面无表情挥出一刀。 铿锵铮鸣声中,一道血色刀气被送出。 张庆荣瞳孔骤缩,转身拔腿就跑。 刀气扫过。 奔逃中的张庆荣,上半身忽然坠地,下半身由于惯性,往前跑了数步才摇摇晃晃栽倒。 男人扔掉钢刀,上半身匍匐,一点一点往前爬。 猩红血肉,血淋淋的肠子,于地面拖出一道长长的黏稠痕迹。 魔性张雪踩着触目惊心的痕迹,来到男人身旁。 随即重重一脚踩在男人背脊上。 “可惜,你再也见不到你的囡囡了……” 魔性张雪右臂高举白露。 面庞埋进黄土里的男人,一直重复着三个字。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也不知是在向少女道歉,还是在向那个此生注定要被客人辱虐,极大概率要惨死于青楼的女儿道歉。 唰~ 狭刀落下。 人头滚地。 血像喷溅的雾一样散开。 —— 日落昏黄之际。 追杀逃跑兵卒一整天后,魔性张雪来到一条小溪旁。 解下悬佩腰间的双刀。 将双刀X形交叉插入草地,魔性张雪缓缓走入溪流。 清冽溪水顷刻晕开大片血红,宛若天边绚烂晚霞。 脚步声由远而近。 少女浑不在意,将脸庞埋进溪水里,咕噜噜吐着气泡。 “丫头,殷恒成功了。” “雨化衣死得很惨。” 直起身子的少女抹了一把脸,旋即侧头一边清洗青丝上的血污,一边看着站在溪畔的九儿。 询问道:“殷恒呢?” 九儿叹道:“死得更惨。” “甚好。” 九儿:“丫头,如今仇也报了,咱们回去吧。” 少女淡淡道:“你自个回去吧,我想往长留村走一趟。” 九儿:“那姐姐陪你。” 少女:“不用。” 九儿:“必须用,否则我自个回去,怕先生将我做成大衣。” “其实……我不怕先生,只是不放心你一人。” 少女血瞳微眯:“你当真不回去?” 九儿点点头。 洗净一身血污的少女走上溪畔。 拔起白露,利索出鞘。 薄如蝉翼的刀刃径直抵在脖颈处。 “要么自个滚回去,要么拎着我的头颅回去!” 九儿顿时手足无措。 “丫头,你很讨厌我吗?” 魔性张雪骤然发力,散发血芒的刀刃微微嵌进肌肤。 看着那一抹殷红,九儿慌忙道:“别别别,我走,我走……” 最后看了一眼少女。 九儿轻声道:“姐姐不在身边,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望着九儿摇曳生姿,却无比落寞的背影,魔性张雪不由轻叹一口气。 “九儿姐,我并非讨厌你。” “我只怕跟你回去,他会看出端倪。” “我为张雪,亦非张雪。” “师父……会杀了我的!” —— 确定九儿真的走了,不放心的魔性张雪还特意清除、隐匿自身气息。 月上柳梢头。 烘干衣裳的少女,继续追杀逃兵。 四五十万逃兵,怎么也得追杀上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彻底杀绝。 之后呢? 之后便是杀绝整座大殷皇朝。 杀他个惊天动地,将这腐朽世道杀个底朝天。 如霜赛雪的月色中,魔性张雪循着气息,脚踩树冠,一跃便是十数丈。 蓦地。 少女疾行中的颀长身形突然凝滞。 抬起手臂,拉开衣袖。 却见晶莹玉润的肌肤上,不知何时冒起一层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以至于柔软绒毛倒竖,犹如根根银针。 心惊肉跳间,魔性张雪快速环视四周。 “这强烈生死危机感是怎么回事?!” 四野静谧,千峰万仞黑漆漆的庞然轮廓,仿佛一尊尊静默的远古巨人。 头皮发麻的少女,似是想到了什么,猛地抬头望向夜空。 青冥之下。 赫然出现一截恐怖刀刃。 悄无声息,直往人间坠来。 “这是……天道落刀?!” 四次大规模复生死人。 燃烧苍天之血,以神通境战力屠杀七八十万兵卒。 几次三番逆天而行,天道落刀意料之中。 只是未曾想竟会这么突然,这么快。 随着时间推移,那截仿若要劈开人间的可怕刀刃,坠落速度越来越快。 与空气剧烈摩擦,生出滚滚黑烟与熊熊赤焰。 刀刃尚未落下。 已有狂猎劲风如一方苍天压来。 直压的大地轰鸣,压的魔性张雪一身骨头铮铮。 毛骨悚然间。 魔性张雪忽然想起老黄头忠告。 “白露、寒霜不在手,万不得开杀戒……”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双刀杀人应不沾因果,毕竟是异域神明西海龙王,敖润的龙鳞铸造而成。” “此天道落刀,应是四次复生死人之逆举。” 生死危急关头,魔性张雪拔刀出鞘。 握着白露的右臂高高后举。 随即猛然一掷。 月华下。 巍然天刃悍然坠落。 血色白露扶摇直上。 咣当一声。 人间恍若升起一轮烈阳。 ——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 煌煌神华逐渐消散。 连绵起伏的崇山峻岭被夷为平地。 焦土之上。 鲜血淋漓的少女缓缓睁开眼眸。 两颗熠熠金瞳摄人心魄。 “终于……这具身躯的掌控权,终是属了我!” 金瞳张雪爬起身来,看着被血覆满的双掌,嘴角不禁勾起一抹愉悦弧度。 “人性与魔性所造的孽,就由……” 头皮发麻的神性张雪蓦然抬头。 天穹之下,又一截天刃落下。 “二次落刀?!” “有没有搞错!” 锵~ 拔出寒霜。 神性张雪学着魔性苍雪的样子,将寒霜狠狠掷出。 一落,一升。 第二轮烈阳于高空盛放。 其光芒之炽烈、刺眼。 千里之外仍可清晰望见。 当浩荡天威如海一般往下落。 神性张雪喃喃道:“我命休矣!” —— 元灵九年,八月十八。 朝阳初升。 受天道落刀波及,从而被湮灭的山脉,于隆隆声中拔地而起。 因恐怖能量从而灰飞烟灭的飞禽走兽、草木河流等森罗万象,俱是缓慢复生,恢复原状。 新生茂草间,红衣少女静静平躺。 八月十九。 八月二十。 八月二十一。 时间一天天过去。 少女一直未苏醒。 没人知道,她是死了还是活着。 第118章 挖葬坑,少年韩香 (关于韩香的铺垫,可参考54章) 元灵九年,八月二十四。 大殷镇北王殷恒,拉着云梦国师雨化衣共赴死的第七日。 旭日东升。 刺耳嘎吱声中,云梦山海关山海城,南边两扇巨大城门缓缓开了一线。 城门后走出一位唇红齿白,面容冷峻,约莫十岁左右的少年。 少年看着稚嫩,但身量不低,只是颇为清瘦。 他着一件淡蓝长衫,腰间悬佩一柄长剑,肩上背着个破旧书箱。 少年嘴里嚼着一根草,两手轻攥系挂着书箱的细绳,缓缓往牧野平原走去。 秋风中,少年停下脚步。 辽阔平原青草化作深红。 曾反复被数百万兵卒鲜血浸泡,平原上的土壤犹未干硬。 脚踩上去黏糊糊。 刮过平原的风声呜呜,如鬼悲泣。 少年蹲下身子,伸出手掌轻轻拍了拍粘手血壤,像是在安慰哀伤的亡魂,又像是在无声告别。 折下一根深红。 少年吐掉嘴中被嚼烂的青草,随即又咬住血草。 一股难言的腐味自嘴中化开。 少年起身,抱拳躬身,轻语道:“一路走好……” 约莫半个时辰后。 少年来到拒仙关下,拒仙城北城门前。 捏掌作拳,少年重重叩响城门。 无人回应。 等了约莫一刻钟后,少年双膝微曲,旋即轰的一声,修长身躯如一截匹练扶摇直上城头。 嚼着血草的少年居高临下,俯望整座拒仙城。 偌大古城池仿若鬼域,莫言人烟,就连猫猫狗狗都无一只。 大殷镇北王屠城。 屠绝城内四百余万百姓作粮食。 还有大殷、云梦两国天崩地裂的四轮大型朝战。 掌复生仙术的神女。 两国三军统帅共赴死等等,少年于云梦一路南下,早已无心听过不知多少遍。 微微抬眸,少年远眺大殷壮美山河,捏了捏拳,似是做了某个决定。 一刻钟后,少年走下城墙,穿过拒仙城整条中轴主道。 走出大敞的南城门,花费约莫一炷香时间,来到三军大营。 军营犹如衰败的巨型屠宰场,每一处都铺满了正在腐烂的尸体。 苍蝇作乌海,乌鸦成黑潮。 蛆虫于腐肉间疯狂蠕动,一派凄凄惨惨、悲悲戚戚的人间地狱。 少年面色平静,小心翼翼落脚,尽量不踩到尸体,很快来到伙房位置。 走进营帐,几头野狗正撕咬着挂于细绳上的熏干人肉,狼吞虎咽。 少年悄无声息退走,没有打扰野狗用餐。 走出校场正门,来到军营后方。 望着那座由拒仙城四百万余百姓垒成的高耸巍峨骨山,少年不由轻叹一口气。 折返拒仙城,少年首先寻来一把锄头,一把铁锹。 然后又走进拒仙城各家棺材铺、香火店,将所有纸钱,包括制剪纸钱的白纸全部收拢一处。 最后,少年拎着锄头铁锹,扛着麻袋,沿街缓行。 “悦来客栈……” 仰头望了一眼灰扑扑的斑驳匾额,少年走进客栈,来到后院。 “竟还有座加建出的小院。” 少年笑了笑,推开院门。 嘎吱声中,少年推门进入正屋。 空气中夹杂着女子淡淡体香味。 少年很满意。 放下麻袋与剪刀后,便扛着锄头铁锹出了门。 芳草萋萋的阔野之上,少年将嚼烂的血草咽进肚里,重新折了一根,咬在嘴里,挥舞锄头。 一下一下又一下。 少年有时挥锄头,有时舞铁锹。 渐渐地。 一方超大型的葬坑,慢慢现出雏形。 —— 八月二十五。 日薄西山之际。 挥汗如雨的少年放下铁锹,爬出葬坑,仰天躺倒于茂草上,静静看着头顶湛蓝的天空。 夕阳照在少年身上,他看起来恬淡而安详。 身后满营死尸。 身侧骸骨作山。 少年嗅着土壤青草味,沉沉睡去。 —— 八月二十六。 迎着晨曦,少年进入密林。 前行约莫百余步,看见一只灰色皮毛的山兔不知为何,匍匐于地。 少年行至近前,蹲下身子拨开杂草。 却见铁丝环牢牢嵌入灰兔右腿。 也不知是谁下的环,许是军营兵卒。 少年最后在林间寻了几位草药,吐了青草后,将药草用石头碾碎。 随即替灰兔解了铁丝环,将碾碎的药草涂于伤口处。 灰兔惊惧的弹动。 少见娴熟的将草药敷满灰兔周身,口中轻声安慰。 “别害怕,很快……就入味儿了。” …… 少年腰间挂着野兔,越走越远。 约莫一个时辰后。 少年翻过一座山,眼神不由一亮。 一头二三百斤的野猪正于溪畔长饮。 捡起一块婴儿拳头大小的石块,少年瞄准野猪脑袋。 气沉丹田,狠狠掷出。 “嗷呜~” 殷红的血掺杂着白腻腻的脑浆,还有碎骨,四处喷溅。 野猪走得很安详。 接下来半个时辰,少年扒皮开膛破肚,将能吃的全部洗净。 正欲扛起寸丝不挂的野猪回营,少年修长剑眉忽地一蹙。 更深的深山处,竟传来山狼痛嚎声。 “有人遭遇了群狼?” 少年立刻扛起山猪,健步如飞。 约莫一刻钟后。 少年闯入一片芳草萋萋地。 循着气味与沾在草上的血迹,少年警惕缓行十数步,神色不由一怔。 草丛中,赫然躺着位面色苍白的红衣少女。 少女身旁插着两柄狭刀。 双刀刀刃皆有稠血缓缓流淌。 “双刀护主?!” “竟生了灵识!莫非爷爷口中古仙标配之古仙器?” 少年略感讶然。 许是感受到陌生生命体靠近,双刀一柄散发微微血芒,另一柄绽放淡淡乌光。 “在下韩香,只为救人,并无恶意。” 双刀血芒与乌光渐渐内敛黯淡。 少年笑了笑,解下腰间挂灰兔的麻绳,将其与野猪肉共绑缚于身后。 随后将双刀悬佩腰间,最后抱起红衣少女远去。 —— 夜幕降临。 拒仙城悦来客栈。 加建出的小院正屋内。 韩香舀了勺猪肉汤,轻轻吹气。 确定不烫后,方才小心翼翼送入少女薄唇。 喂完整碗汤,少年从衣袖内摸出手帕,动作轻柔,擦去少女嘴角汤渍。 起身将夹在耳上的青草取下,咬在嘴里,少年蹙眉盯着少女。 “咋这么像张雪姐姐……” 少年微微俯身,撩开少女刘海。 爬满小半面额头的鲜艳胎记,赫然映入眼帘。 “好像……真是张雪姐姐。” “不过胎记少了好多呀。” 少年于大殷皇朝只认得两人。 一个张雪,一个陈平安。 扭头忘了眼窗外夜色,少年轻声道:“爷爷,你心心念念的张雪姐姐还活着呢。” “孙儿也不算独在异乡为异客了。” 给少女掖好被角后。 少年细嚼慢咽吃了兔腿,又喝了两小碗野猪汤。 旋即拿着剪刀,借着烛光,开始剪纸钱。 少年很安静。 夜亦如此。 第119章 明因果,道士与驴 元灵九年,八月二十七。 大殷中州省,伏龙山脉。 伏龙镇,高家宅院。 秋日天空明净,气候凉爽宜人。 高见秋盘坐院中,身旁石桌上放着几样时令鲜果,还有天仙醉。 院门口,有个发丝飞扬,周身红绸飘摇的俊美少年,正拿着锤子在叮叮哐哐的修门。 走近一看。 赫然是哪吒俱伐罗神明傀儡。 神明六境-混元境,可意念控傀。 再无需悬丝。 神意分化,便可操控神明傀儡。 他即神明,神明即他。 只是混元境,也无法掌控华夏诸神传说中,哪吒俱伐罗原本的实力。 毕竟,只是神明投影,附身的傀儡。 高见秋从果篮里里取了颗桃子,放于手帕上。 旋即食指轻轻一点,晶莹圆润的桃子霎时裂成十数瓣。 又从另一衣袖内掏出《洞玄子》,翻到昨儿个未看完的那一页。 高见秋右手捧书,左手捻桃。 神色恬淡间,很快沉浸知识海洋中,肆意遨游。 也不知过了多久。 高见秋缓缓抬眸。 遥远的天际尽头,一头庞然大鸟疾飞而来,仿若一颗黑色陨石。 嘹亮鸟唳声中,蠢鸟狗蛋儿,于高空一直盘旋,仿佛做了好事,等待爹娘大夸特夸的稚童。 只是苦了背上的九儿,被转的脸色发白,一副想吐不能吐的模样。 高见秋沉声喝道:“滚下来。” 狗蛋儿立时旋着圈,载着九儿如流星陨落,轰鸣声中,烟尘漫天,院内假山上碎石簌簌,险些被震塌。 高见秋大袖一挥,驱散烟尘。 只见狗蛋儿近一米来长的尖锐鸟喙,深深刺入地里。 此刻正不断扇动翅膀,扑腾着想要将嘴拔出来。 —— 一刻钟后。 九儿才将拒仙城的事情讲完。 有些不确定的询问道。 “先生,雪儿……还是雪儿吗?” 蠢鸟狗蛋儿,则不断用鸟喙亲昵蹭着高见秋的身子。 “别蹭了……” 高见秋狠狠给了蠢鸟一巴掌。 “把头伸过来。” 被抽的七荤八素的蠢鸟,伸出颀长鸟颈。 高见秋将手掌盖于鸟头,闭眸搜神。 “原来如此。” 片刻后,高见秋睁开双眼,赤金色双眸望向蠢鸟。 他咬破食指,屈指轻弹。 一滴金色血珠落入蠢鸟嘴中。 品尝到神明之血,蠢鸟很快便东倒西歪,好似醉汉般摇摇晃晃,扑通一声,直接倒在院中。 翻着眼白,流着哈喇子,庞然鸟身不时抽搐,犹如被满足的瘾君子。 “先生……” 九儿满脸忧虑。 “蠢鸟记忆中,丫头死于八月十五中秋夜。” “在此之前,半个时辰左右,你死于那位大殷国师雨化衣之手。” “丫头之所以将你复生,是因你能对抗那位镇北王。’ “墨瞳作血瞳。” “丫头的心魔……很严重啊!” 以高见秋的理解,张雪相当于患了严重的精神分裂症。 除主人格外,生出了第二、第三人格。 如今主人格陷入沉眠,血瞳张雪也不知是第二,还是第三人格。 当然,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丫头四次大规模复生死人。 几次逆天而行,天道绝对会落刀。 “白露、寒霜,可护丫头扛过这方天地的天道落刀。” 高见秋赤金双眸微眯,“天道落刀一旦杀不死丫头,之后,天道必然降念,届时,便是天云山仙人临凡……” 高见秋顷刻间,就看透事情因果。 所以回头轻声吩咐。 “九儿。” “先生您讲。” “骑狗蛋儿去见陈平安,把玄鸟交予他,让他前往拒仙城,将丫头带回来。” 九儿指了指高见秋身侧。 他微微偏头。 却见蠢鸟如蛆虫般,正一点点往假山后蠕动。 “两滴血……” “呖!” 尖叫声中,狂风大作。 蠢鸟叼着九儿,如出膛炮弹般直往陈家庄方向砸去。 高见秋伸伸懒腰,喃喃道。 “天云山……最好直接点!” 随后翻开《洞玄子》,吃起了桃桃。 “咦,这个动作……很有深度啊。” —— —— 元灵九年,八月二十八。 朝阳初生之际。 嘎吱声中,云梦边境山海关山海城,南边两扇巨大城门缓缓开了一线。 门后走出位跨骑小毛驴的中年道士。 不久后。 牧野平原上,一人一驴往拒仙关拒仙城方向缓行而去。 道士着阴阳道袍,束发无冠,腰间悬佩桃木剑,一柄拂尘斜插于后颈。 至于胯下小毛驴,毛发雪白,无丝毫杂色,喷着鼻息。 道人解下腰间黄葫芦,拔下塞子,仰天咕嘟咕嘟痛饮几大口清冽酒水。 小白驴忽然停下身形,低下驴头,张开驴嘴。 咔嚓咔嚓,三两下将一颗白森森的头骨嚼食殆尽。 “你头蠢驴,什么都吃,连屎都狼吞虎咽,就是不吃草,无量他娘个天尊。” 呃啊呃啊声中,小白驴前蹄高高踏起,直将道士掀下背来。 随即将屁股对准道士,骤然后踢。 “哎呦,卧槽!” 道士立时捂着裤裆跪了下去,一张脸疼成猪肝色。 “贫道的大宝贝哟!” —— 一人一驴饮着烈酒,彼此骂骂咧咧,自朝阳初升一直走到日上三竿,才来到拒仙城北城门前。 道士翻身下驴,打着酒嗝,摇摇晃晃来到城门前。 “咚咚咚~” “贫道乃仙宫之主,凡夫俗子速开城门热烈欢迎。” “咚咚咚~咚咚咚~” “尔等微灰渺尘,竟敢将本仙主拒之城外,真是找死。” “咚咚咚~” 脸红好似猴屁股的道士后退两步,冲城门高呼。 “贫道乃大爱天尊,芝麻开门。” “芝麻开门!” 嘎吱一声。 两扇巨大城门洒落大片阴影。 轰隆一声。 直将醉意朦胧的道士与驴拍进地里。 —— 烈阳高悬。 韩香扛着锄头与铁锹往回走,准备为张雪姐姐准备午膳。 行于拒仙城中轴主道的少年,突然停下脚步。 哒哒哒。 迎面走来一只灰头土脸的小白驴。 毛驴背上驮着个同样灰头土脸的道士。 道士许是喝醉了,趴在驴背上鼾声如雷。 小白驴也是东倒西歪,感觉前面有人,便抬起驴头。 两颗朦胧迷离的驴眼呆呆盯着少年。 随即驴嘴一张。 哇的一声,吐了一地。 驴步虚浮间,一人一驴重重侧翻在地。 少年:“……” “天上龙肉,地上驴肉……” “我与张雪姐姐都是有口福之人。” 第120章 起山岳,葬百万尸 两个时辰后。 悦来客栈后院。 加建出的小院东厢房内。 木床上的道士悠悠转醒。 “这是哪儿?” 揉着酸痛太阳穴,道士走出厢房,来到院里。 “有人吗?” 呼唤了两声,确定没人后,道士推门进入正屋。 看着躺在木床上的红衣少女,道士眼神不由一亮。 蹑手蹑脚来到床边。 道士眉头忽然一皱。 “这不那个身具苍天之血的女娃娃嘛,还真是有缘呐。” “嘿嘿……” 猥琐一笑,道士冲少女伸出邪恶双手。 解下少女腰畔衣衫上系挂的翠玉,道士热情摩挲,爱不释手。 “咦,稷下!” “陈无矩。” “这是字号?” 看着翠玉上镌刻的两个小字,道士不禁讶然。 翻过来一瞧,背面刻‘玄秦’。 “伏龙镇那个陈姓小鬼的弟子?!” 道士沉吟了一小会,将翠玉塞进裤裆。 继续解下少女另一边腰畔的荷包。 打开荷包,里面只有七八两的碎银、铜板。 “他娘个大爱天尊,真真个穷逼。” 微微眯眼,道士喃喃道:“这身红衣乃丝绸制,应该能卖不少银子。” 道士正欲下手,身子骨忽地一颤。 “啧啧啧,可怜的女娃娃,人神魔纠缠不清,此生恐无机会醒来啊。” 正屋门口,左边腰间悬佩长剑,右边腰间悬佩风切、流霜的韩香,双手环臂,面无表情盯着道士背影。 “人神魔纠缠不清?道长何意?” 道士装模作样‘吓了一跳’,“你这少年郎,走路咋没一点声音,吓得贫道胸中小鹿乱撞。” 韩香细长眸子冷若冰霜,“道长,回答我的问题。” “咳咳。” 道士做作轻咳两声,道:“这女娃娃陷入了梦泽。” “梦泽?” 韩香:“梦中泥沼、沼泽?” 道士冲少年竖起大拇指,“聪明。” “怎么跟你解释呢。” “这女娃娃的人性、魔性、神性,相互纠缠,彼此制衡。” “魔性最强,神性次之,人性极弱。” “现阶段的局面是人性联合神性,压制了想要苏醒的魔性。” “待魔性被削弱,人性与魔性又会联合压制神性。” “待神魔性都被削弱,亦会联合起来压制人性。” “总之,人、神、魔都想苏醒,可惜你打我,我打他,他打你,谁也醒不来。” 韩香蹙眉:“你是不是在忽悠我?” 道士义正言辞道:“贫道走过南闯过北,看过寡妇大白腿……呃,是替森罗众生摸骨、面相、测字、算命,从来童叟无欺,光明磊落。” “贫道赚的每一分钱,都是干干净净的。” 韩香:“不知道长尊姓大名?” 道士:“阿弥……无量天尊,贫道姓韩,单名一个涵。” 韩香骨:“韩涵……” 道士:“少年郎姓甚名谁?” 韩香:“王姓,单名一个郎,夜郎的郎。” “敢问前辈,可曾于院中捡到一块翠玉,一荷包约莫百八十两碎银?” 道士:“放屁,明明只有……” 韩香长手掌轻抚剑柄,“只有什么?” 道士讪讪一笑,“没什么,我是想说我捡到了,正准备还你呢。” —— 日落昏黄。 拒仙城外,三军大营后的平野。 韩香挥舞锄头铁锹,不断扩大深挖葬坑。 道士躺在茂草之上,双手交缠枕于脑后,翘着二郎腿,轻轻哼唱道:“杏花树,开白花,养女莫把道士家。” “年前二郎刚上山,年后一郎尸骨寒。” “养女哭声陪死人,却把棺材当自家。” 至于小白驴,则跪伏于累累骨山前。 一蹄支撑着身子,一蹄作手,直将森然骨头往驴嘴里刨。 “韩道长,能不能管管你的驴?我这葬坑还没挖好,它倒是要先把骨山吃干抹净了。” 夕阳洒在韩香身上。 少年挥汗如雨。 道士坐起身来,不解道:“王郎少年,你说你是不是吃饱了撑的,一堆破烂骨头,你埋它作甚?” “四百多万百姓,加上百多万的兵卒尸骨,你莫不是要挖个渊才能葬尽。” “知不知道啥叫人死如灯灭?” “你做这些,没有丝毫意义。” 少年放下铁锹,解下腰间黄葫芦灌了几口清水。 随即坐在葬坑旁,折下一根青草咬在嘴里。 “意义?啥叫意义?” 少年望着地平线上的火红落日,道:“于道长言,饮酒即是意义,饮水即是没意义。” “于黎明百姓而言,君王励精图治即是有意义,荒废朝政即是没意义。” “于门阀而言,培养出尽可能多的有品官员即是有意义,为国尽忠,为民谋福即是没意义。” “于士族而言,兼并更多的土地即是有意义,乐善好施,矜贫救厄即是没意义。” “于爹娘而言,孩子熟读经史子集,出口成章即是有义,孩子上山掏鸟,下河摸鱼,即是没意义。” “道长,朱门千金即使穿着绫罗绸缎,食着珍馐美味,也会觉着人生无趣。” “闭塞村落的稚童却能蹲在树下,看上一整天的蚂蚁搬家。” “能让这五百余万条性命死后入土为安,于我而言,很有意义。” 道士愣了愣神,“你这小嘴还挺能叭叭。” “索性也是阴德一件,便让道爷我助你一臂之力吧。” 韩香疑惑,“道长何意?” 道士起身拍了拍屁股,“五百余万骨骸,这葬坑你得挖到猴年马月去。” “看仔细了,道爷今儿让你瞧瞧啥叫天地皆同力……” —— 两刻钟后。 拒仙城南城墙。 城头上,道士单手持桃木剑,秋风吹起飘逸道袍,颇有些世外高人的神姿玉骨。 “与女游兮九河,冲风起兮横波,乘水车兮荷盖,心飞扬兮浩荡……” 吟唱声中,道士仿若鬼上身般手舞足蹈。 许久后,唰的一声,桃木剑直至牧野南方,沉喝道:“起!” 轰隆声中,一面长也不知其里的恢弘土墙扶摇直上,横戈于苍茫大地上。 韩香眼若铜铃,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这一身宗师级老神棍气质的道士,竟当真怀有如此神鬼莫测之术法。 又是唰的一声。 老道桃木剑尖指向牧野北方。 “起!” 轰鸣声中,第二面土墙拔地而起。 两面土墙遥相对望,直延伸向平野外的壮美山河,直耸入极高极高的青冥深处。 “落!” 道士轻吐一字,两面遮天蔽日的土墙缓缓向着彼此斜斜贴近。 随即轰然一声。 无尽土壤如海一般往下落。 韩香第一次亲眼望见,一座巍峨山岳是怎样形成的。 四百余万百姓骨骸,连带着龙城三军大营里腐烂的百万具尸体,全被深埋山岳之下。 “王郎少年,怎样?” 道士斜眼瞥着目瞪口呆的少年,一脸云淡风轻的摸样。 韩香不由咽下一口口水,声音撕裂着,竖起大拇指。 “牛逼~” 第121章 梦泽中,谁人是客 元灵九年,八月二十八。 月上柳梢头。 道士站在城头,居高临下望着少年。 月色下,少年拎着麻袋,走过拒仙城条条寂寥长街。 嘴中念念有词间,不时抓出一把纸钱撒向空中。 望着行走于月光中的少年。 道士轻语道:“真是一位心地善良的少年郎。” “可惜肩上挑着的不是草长莺飞,清风明月。” “少年郎啊少年郎,家国那是那么好挑的。” —— 元灵九年,八月二十九。 清晨,韩香早早起床,进山狩猎。 直至日薄西山之际,才扛着一头二百来斤的野猪回到龙城。 夕阳下,坐在悦来客栈门口石阶上的道士,看着风尘仆仆的少年,不由好奇道:“近处山林那么多野兔野鸡,为何非跑那么远狩猎野山猪?” 少年走进客栈,将剥了皮的山猪卸到桌上,抓起茶壶咕噜噜痛饮几大口清茶, 这才回道:“爷爷曾告诫我,不论何时何地,都要不造、少造杀孽。” “对生命,要永远保持最高程度的敬,与最低程度的畏。” “一头野山猪,我与秀儿姐姐,还有道长、小白驴,能吃上好些天。” “而野兔野鸡,一顿就要吃掉三四只。” 道士撇撇嘴,“王郎少年,贫道这张脸,明明写满了密密麻麻的‘英俊’,你咋就能看成‘骗子’呢?” 少年微微眯起细长眸子,“道长莫不是认得,秀儿姐姐?” 秀儿个屁,明明叫张雪好吧。 道士答非所问道:“快去准备满猪全席吧,我和我的驴都饿了……” —— 元灵九年,八月三十。 清晨,韩香端着一碗浓香野猪排骨汤推开小院正屋门。 眉头不由微蹙。 却见道士抓着少女修长掌捏来捏去,不时扒开眼皮瞧上几眼。 “道长,你在做什么?” 道士将少女手掌放进被子,唉声叹气道:“危,危矣!” “魔性过于强大,已将人性与神性压到几乎灰飞烟灭。” “一尊魔头即将降世,人间会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少年手掌不由轻颤,将白瓷碗中的鲜汤晃出圈圈涟漪。 “道长,有办法救秀儿……雪儿姐姐吗?” 道士翘起二郎腿,“有!” “不过我凭什么救她?就因为她长得好看?” “我施术法埋葬五百余万骨骸,可积阴德。” “我救她一命能得到什么?两句谢谢还是两个响头?” 少年几乎未做考虑,直接从衣袖内摸出一个荷包,扔给道士。 道士打开荷包瞅了瞅。 “嘶~” 好多金叶子。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阿弥陀佛。” “道长,你到底信啥的?” “少年郎,我信我自己,无量大爱天尊。” 道士起身,沉吟了一小会,道:“少年郎,你且去山上寻蜈蚣、毒蛇、蝎子、壁虎、蟾蜍五毒。” “贫道要将五毒研磨成粉,施封魔之术。” 少年:“好。” 隔着窗户,看着少年远去背影,道士两边嘴角缓缓咧至耳根。 “如此之多的金叶子,当真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十年呐。” 回头看了一眼木床上的红衣少女。 道士喃喃:“女娃娃,你会死,但不是今天。” 轻手轻脚走出小院,道士来到后院一隅。 伸脚踹了踹酣睡的小白驴,“畜生,麻溜滚起来,风紧扯呼了。” “……” “驴儿,起床了,主人带你去寻美娇驴。” 呃啊呃啊,小白驴直挺挺的站起。 …… 五只蟾蜍好找,五条毒蛇也好找。 但一只蟾蜍,一只蝎子,一只壁虎,一条毒蛇,一条蜈蚣很难找。 直至八月三十夕阳西下,风尘仆仆的韩香才回到拒城悦来客栈。 推开正屋门,房舍内只有张雪姐姐。 “道长……” 推开东西厢房门,俱无道踪。 “道长……” 寻遍悦来客栈里里外外,莫说道士,连那头小白驴都不见影迹。 “跑了吗?” 坐在院门槛上的少年轻叹一口气。 那手莫测术法,道士即使不是仙人,也差不了多少。 少年想过道士会骗自己,但没想过仙人会这般不要脸皮。 “韩涵,莫再让我遇到你!” 少年胸有火气,毕竟吃了如此大亏。 至于吃亏是福,纯粹狗屁。 抱有这样想法的人,从来只有吃不完的亏。 元灵九年,九月初一。 韩香于拒仙城找见一辆马车。 再从野外抓来一匹军马。 九月初二,旭日东升。 少年左边腰间悬佩长剑,右边腰间悬佩白露、寒霜,抱着张雪走出悦来客栈,离开拒仙城。 秋高气爽时。 少年少女斜下西南。 …… …… 一场梦。 少女的梦。 永远也醒不来的梦。 黑雾笼罩的旷野中,身着红色衣裳的魔性张雪茫然环视四周。 她在这里兜兜转转,已过好久。 哒哒哒的脚步声由远而近。 少女似是想起了什么,眼眶中两颗血瞳骤然收缩。 魔性张雪回头看去。 黑雾中,走来一位少女。 一身华美金色长袍,两颗金瞳熠熠生辉。 “是……你!” 神性张雪冲魔性张雪伸出一只手掌,柔声道:“起来吧,去看看父亲,还有咱们的小丫头。” 魔性张雪站起身子,嫌弃拍走神性张雪手掌。 “你个圣母婊,不配与我握手!” 神性张雪翻了个白眼。 “走吧。” 哒哒声中。 两位张雪一路走,一路走。 黑色的浓雾不断四散,又聚拢。 忽地。 两人同时望见一处浓雾,那里凭空出现一道血红的大门。 大门下,蹲着一个小小的人儿。 魔性张雪与神性张雪行至近前。 小人儿约莫三四岁的稚龄。 她低垂着脑袋,闭着眼睛,捂着耳朵,瑟瑟发抖。 魔性张雪歪头看去。 小人儿粉雕玉琢好似瓷娃娃,半面额头爬满狰狞鲜艳胎记。 “这不人性嘛……” “咋这么小一只?” 看着泪流满面的小丫头,魔性张雪甚是疑惑。 神性张雪:“她看不见,也听不见。” 魔性张雪:“为啥?” 神性:“她不想看见,也不想听见。” 魔性:“这小丫头片子,我还不想看见她呢。” 嘎吱一声。 血色大门,被神性张雪推开。 她扭头望向身后的魔性张雪。 “咱们,看看父亲吧!” 第122章 人魔神,告别曾经 血色大门后,场景变换。 门后夜色之深重,仿若浓墨。 天上下着瓢泼般的暴雨,将瓦片砸的噼里啪啦响。 魔性张雪与神性张雪,伫立一座黄土夯成的宅院之中。 “知道这是哪儿吗?” 神性张雪询问道。 魔性张雪轻轻点头,“张家老宅。” 神性:“还记得这天吗?” 魔性:“父亲被村长王野砸破脑袋,死亡那天。” 元灵二年,父亲咽气的这一夜,苍天仿若破了一个窟窿。 天上的河,往人间倾泻。 魔性张雪记得,那夜母亲冒着大雨,去了镇上,通知张家本家几位侄子侄女。 偌大宅院,只有她与张雨姐弟二人,还有主屋木床上父亲的尸体。 狂风骤雨中,忽地响起一道嘎吱声。 在魔性张雪与神性张雪注视下,东厢房门开了一条缝。 小丫头从门后黑暗中走出,往主屋方向小跑而去。 神性魔性跟随。 嘎吱声又一次响起。 小丫头进了主屋,点燃油灯,翻箱倒柜。 很快寻来针线,来到木床边。 床上躺着一具尸体。 父亲的尸体。 男人咽气已有近两个时辰,脸色惨白的瘆人。 一颗脑袋遍布肉眼可见的裂缝。 猩红血肉隐隐可见,极为恐怖。 小丫头明明胆子很小,却并不害怕,熟稔穿针引线后,爬上床去,艰难将男人僵硬尸体微微抬起,随即将男人头颅搁于怀中。 最后借着烛光,一针一线,缝缝补补。 “你说当时的咱们有多傻啊……” 站在房门口的神性张雪笑容苦涩。 魔性张雪亦是神情复杂。 小丫头缝补的格外认真。 很快男人脑袋上爬满了狰狞蜈蚣。 小丫头伸出手掌,轻抚那些条蜈蚣,小声翼翼询问道:“爹,还疼吗?” “真傻啊!” 魔性张雪喃喃道。 那个夜晚,父亲没有回话。 没能让父亲减轻哪怕一点点痛苦的小丫头,于是伤心了很长很长一段时间。 这一晚,于梦泽中,魔性张雪伸出手指,对着床上男人尸体轻轻一点。 于是男人缓缓睁开一双慈怜的眼睛,抬起宽厚手掌摸了摸小丫头的脸庞。 柔声道:“谢谢雪儿,爹一点也不疼了。” 小丫头顿时笑颜如花。 …… 神性张雪挥舞袖袍。 新的画面在一处山林间。 地平线上,落日火红。 血一样的夕阳洒落山林。 面黄肌瘦的小丫头挥舞着鸳鸯剑,抽泣道:“起开,都起开,别在吃我爹了……” 小丫头身旁,躺着一具严重腐烂的尸体。 正是他刚下葬不久的父亲。 被野狗刨了出来,啃食的只剩些许烂肉,还挂在灰白的骨架上。 苍蝇嗡嗡好似一团黑云,嚼食腐肉的老鼠、乌鸦,还有密密麻麻蠕动的蛆虫。 小丫头赶着苍蝇,踢着老鼠乌鸦,最后更是蹲下身子,抓起了蛆虫。 想将那不计其数的蛆虫,统统从父亲不多的烂肉上挑走、挑干净。 “别吃了,你们起开呀……” 小丫头带着哭腔道:“这蛆虫咋这么多啊!” 相比于弟弟而言,小丫头对父亲的感情极为复杂。 男人对她极为严苛,曾不止一次打骂丫头,犯错不许吃饭,罚跪动辄便是以时辰为计量单位。 可灾荒之年,最最艰难的时候,别人都卖女求活,这个男人却从未想过放弃她。 甚至为了保护丫头珍视的水井,送了性命。 “这次……换我来吧!” 神性张雪冲父亲尸体轻轻一点。 于是,骨架上灵性挂着些烂肉的男人,活了。 “雪儿。” 男人轻唤一声,坐起身来。 抓蛆虫的小丫头,瘦小身子蓦地一僵,缓缓抬起小脑袋。 男人光溜溜的头骨上,两排森然牙齿开阖,温柔道:“雪儿,好好活着啊!” 小丫头两颗大大眼睛里,顷刻氤氲满了水雾。 男人缓缓张开双臂。 骨架上腐肉簌簌掉落。 小丫头一点也不嫌弃,直扑进男人怀里。 夕阳西下,蝇海萦绕。 抱着父亲骨架的小女孩泪如雨下。 —— 神性张雪第二次挥舞袖子。 画面最后一变。 “这是哪儿?” 夜色深沉,灰雾霭霭,魔性张雪站在一条蜿蜒小路上,茫然环视四周。 “圣母婊!” 魔性张雪呼唤了几声,周遭死寂,无丁点声响。 少女喉咙蠕动,不禁吞咽两口口水。 哒哒声从小路尽头的雾霭深处飘来。 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魔性张雪满目惊恐间,脚步下意识倒退。 三道人影,由模糊逐渐清晰。 魔性张雪神色不由一怔。 居中那位少女,正是笑意盈盈的神性张雪。 金瞳少女左手牵着人性小丫头,右手牵着一个约莫四五岁的小男孩。 “去吧……” 神性张雪松开右手,轻轻拍了拍小男孩脑袋。 粗布麻衣,赤着两只小脚丫的小男孩径直走到魔张雪身前。 旋即仰头,冲血瞳少女展露一张天真灿烂的笑脸。 “姐姐,你都长这么大了啊。” 魔性张雪缓缓蹲下身子,伸出颤颤巍巍的手掌,小心翼翼捧住那张魂牵梦萦的小脸。 “小雨,” 血瞳少女哽咽道:“长大一点也不好玩。” “姐姐想你,好想好想。” 泪如雨下的魔性张雪,将男孩紧紧搂进怀里。 “姐姐,我也好想你。” 男孩反手环住血瞳少女脖颈。 神性张雪与人性小丫头也来到近前。 一大一小。 轻轻抱住魔性张雪与小男孩。 —— 不知何时,雾霭散去。 梦泽夜空高悬着一轮明月。 小路上,魔性张雪与神性张雪分居左右,牵着男孩小手。 至于人性小丫头,则站在神魔与男孩对面,孤零零一人。 魔性张雪看着可怜兮兮的小丫头,面无表情道:“你走吧。” 神性张雪瞥了一眼魔性张雪,微笑道:“你放过她了?” 血瞳少女轻摇臻首:“我放过我自己了。” “嘿,丫头。” 人性小丫头恋恋不舍,将目光从男孩身上移向魔性张雪。 血瞳少女轻声道:“回去吧,伏龙镇的院子太冷清,他一个人太孤独。” “好好陪着他……” “记得,让他少看些腌臜艳书。” 小路上,三人与一人南辕北辙。 孤零零的小丫头忽然回头望去。 天地清白。 月色如雪。 魔性与神性牵着小男孩,渐行渐远。 直至走入霜雪深处。 永远消失在遥远的小路尽头。 “世界微尘里,吾宁爱与憎。” “再见!” “曾经!” …… 先是摇摇晃晃的感觉。 随即便是车轱辘碾地的声音。 张雪悠悠醒来,坐起身子。 看着盖在身上的羊毛毯,又摸了摸身下的褥子,少女环顾四周。 “发生了什么?” “九儿姐姐呢……” 许是听到了少女自言自语声。 车帘被掀开,少年回头微笑道:“张雪姐姐,这都小半月了,你可算醒了。” 看着笑容灿烂的少年,张雪愕然道:“你是?” “韩香,字太平!” “陈平安,陈先生给我取得。” 第123章 极乐寺,我佛慈悲 元灵九年,九月初五。 大殷西境。 绵亘数千里的太玄山脉。 千峰万仞一隅有处小村落。 土地平旷,屋舍俨然。 阡陌交通,鸡犬相闻。 穿着粗布麻衣的大人,于田间挥镰割粟。 十来稚童于田埂上嬉戏玩闹。 “爹,娘,快看呐,仙人!” 劳作的大人们循着声音,望向一位约莫六七岁的小男孩。 再顺着男孩望去的方向仰头。 空旷天空下,赫然飞过三头庞然玄鸟。 玄鸟背上跨骑三位白袍猎猎,神姿玉骨的临凡仙人。 …… 秦川觉的自己很空虚。 当然,不寂寞,也不冷。 只是空虚。 作为肃州州牧嫡长子,秦川可以说得到了所有。 生在钟鸣鼎食之家,锦衣华裳,珠翠之珍自是基本标配。 草长莺飞,秦川携娇揽媚轻履踏春。 炎炎夏日,秦川能枕着玉枕,吃着从南境运来的瓜果,惬意避暑。 秋高气爽,秦川会呼朋唤友,登高望远,俯望壮美河山,偶尔诗兴大发,剽古窃今,当个装博弈的栋梁。 雪虐风饕时,身有裘衣避寒,屋有火盆取暖,甚至于暖床丫鬟,暖脚婢女最少时也有十数人。 说句不客气的,身为这大殷皇朝最顶尖的那一小撮贵族,秦川拉屎都不用自己擦屁股。 可即使得到一切。 秦川也开心不起来。 他不是真正的快乐。 他的笑只是他穿的保护色。 于是乎,秦川决定离家出走。 至于去哪儿? 秦川深思熟虑后,决定去江湖。 —— 元灵九年,九月十三。 秋色宜人。 秦川带着妹妹秦兰,经由南城门进入肃州省下辖的景宁府。 熟读武侠小说的秦川,深知江湖险恶的道理,所以腰间只系挂了一串儿普普通通的翠玉。 在紫荆府时,秦府大公子一般是左边腰间挂两串,右边挂两串。 四串合计三四十块,行走间美玉碰撞,叮当脆响,格外悦耳。 “妹妹,记住,世道险恶,人心不古,咱们不是出门远游,是离家闯荡江湖。” “身边没有武道侍从护佑,所以切记,要低调!” 身着华贵绛紫绸衣的秦川叮嘱道。 被秦大公子牵着小手的秦府千金秦兰,着一身姹紫嫣红绣荷绸衣。 乌黑柔顺青丝,扎作两个婴儿拳头大小的圆圆丸子,绑系着两根彩色绸带。 小姑娘约莫十二三岁,粉雕玉琢,小脸肉嘟嘟,眨巴着一双水灵灵的杏眼,左顾右盼。 “哥哥,我要甜甜的恋爱。” 小姑娘声音清清脆脆,格外悦耳。 “甜甜的糖葫芦行不行?” 秦川头疼道。 秦兰小脑袋摇的宛若拨浪鼓。 “不要酸酸的糖葫芦。” “啊~” 小姑娘张口,冲秦川露出雪白牙齿。 “哥哥你看呀。” “看啥?” 小姑娘委屈道:“我牙齿都被酸的东倒西歪啦,嘤嘤嘤。” —— 日上三竿时。 兄妹二人走进景宁府的悦来客栈。 “哥哥,这儿的人好臭呀。” “是很臭。” “咋办呀哥哥,太熏人了。” “简单,停止呼吸就行。” 店小二见得兄妹二人穿着,眼神不由一亮。 “快快,两位贵客二楼雅间请。” “不用。” 秦川摆摆手,“就坐一楼大堂,我要闻闻江湖的气息。” 店小二点头哈腰,“两位贵客请入座。” “咱家小店招牌乃太湖雪龙,是用城外显河鲤鱼……呃,是用姑苏州太湖银鱼烹饪而成,味道美极了,强烈推荐。” “不用。” 秦川淡然道:“给我来一份大侠套餐。” 小二懵逼,“大侠套餐是啥?” 秦川:“牛肉两斤,烈酒一壶。” 店小二:“……” 秦兰:“小二哥哥,你叫啥名啊。” 店小二:“王铁根。” 秦兰:“好硬哦……这名字。” “铁根哥哥,能不能与我谈一场甜甜的恋爱呀?” 小二神情诡异。 身上臭味更浓了。 半个时辰后,吃饱喝足的秦川唤来店小二。 “小二,你们景宁府有啥好地方吗?我与妹妹想游玩两天。” 小二:“当然是北城外的极乐寺啊。” “寺里有位极乐佛陀,灵验的很呐。” 秦川抱拳,“多谢。” 随即从腰间一串上解下一块翠玉,扔给店小二。 “在下秦川,舍妹秦兰,请收下我兄妹二人的善意。” 店小二摩挲翠玉,欢喜的不得了。 “秦公子霸道!” —— 约莫半个时辰后,兄妹二人来到太玄山脚下的牌坊楼前。 “哥哥,好多人啊!” 或下山,或上山的香客如龙,斜斜挂于巍峨太玄山。 秦兰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游来游去,于人龙中寻找着如意人儿。 “哥哥,那位老爷爷不错啊,仙风道骨的,一定能给我甜甜的恋爱。” 远处登山老头喉咙呼噜了半晌,猛猛吐出一口浓痰。 “哥哥,快看那位大叔,胡子拉碴的,太有男人气概了。” 下山男人伸出手掌,翘起小拇指,抠起了鼻孔。 路过兄妹二人身旁时,长长指甲盖轻轻一弹。 一坨污秽物啪的一声,落在秦川裤腿上。 “哥哥,那个小男孩未免也太好看了吧,犹如瓷娃娃,我要和他甜甜的恋爱。” 被妇人抱在怀里,约莫六七月大的男婴忽地哇哇大哭。 与兄妹二人擦肩而过时,男婴骤然发力。 一股滚烫尿液刹那滋了秦川一脸。 秦府大公子抹了一把脸,咂巴了两下嘴,“这小子,火气真大,骚死我了。” “哥哥,快看,那位……” 秦川赶忙捂住穆南湘小嘴。 “我的好妹妹,咱们还是上山拜求佛陀吧!” —— 一个时辰后。 气喘吁吁的兄妹二人可算上了山。 于迎客小和尚处请了共计六炷香,兄妹二人一人三炷,跟随拥挤人潮,流进庄严肃穆的寺门。 寺门后,香火鼎盛,烟柱腾空。 大小宫殿星罗棋布,尤数供奉主佛陀的主殿,金碧辉煌,气势雄伟。 秦川拉着秦兰挤进主殿。 仰头望去,巍然彩绘佛陀像约莫六七丈高,一手托着钵盂,一手掐古老法决,微微垂首,慈眉善目。 秦川与秦兰燃着细香,跪于蒲团上。 秦兰:“佛陀保佑,让我早日寻得甜甜恋爱。” 秦川:“佛陀保佑,早日让兰儿长出一颗聪明脑瓜子。” 空灵声音于耳畔突然响起。 “我佛慈悲!” 宏大声音整齐划一。 “我佛慈悲!” 秦川与秦兰茫然环视四周。 喧嚣嘈杂声毫无征兆消失。 无数男女老少香客里三层外三层,将兄妹二人围得水泄不通。 青天白日,偌大庙宇群落,竟无一丝声响。 每个人都面无表情,仿佛一具具行尸走肉。 那股原本很轻很淡的腐烂臭味,逐渐变得浓郁。 “哥……哥哥!” 秦兰紧紧抓着兄长衣袖,两颗杏眼惊恐盯着那坨怪物。 “老天爷……这……这是什么鬼东西?!” 秦川毛骨悚然。 第124章 仙人至,魔佛伏诛 寂静的大殿中。 兄妹二人眼中,巨大的彩绘佛陀神像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则是一座粉腻腻、白花花的庞然肉山。 确切地说,是一尊恶心肉佛。 肉佛巨大身躯随处可见开阖的裂缝,仿若一张张饥渴的嘴。 同时,伴随着蠕动的节奏,一颗颗充斥邪性的眼珠睁了开来,密密麻麻嵌满了整座肉山,望之令人头皮发麻。 尤数肉佛那颗硕大头骨,被前赴后继、层层叠叠的肉芽包裹。 “这……这……这是……” 秦川哆哆嗦嗦,结巴的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然秦府大公子,还是将吓到近乎崩溃的秦兰紧紧搂进怀里。 肉佛两颗瓮口般黑漆漆的眼窟窿,居高临下俯视兄妹二人。 “两位信客,五浊乱世,人间如狱,何不入我极乐界,与千兆苦难百姓共享长生快哉!” “佛……佛陀!” 秦川牙齿打着颤,双股抖似筛糠,“小……小的乃……乃肃州州牧秦忘机嫡长子,舍……舍妹秦兰。” 秦府大公子摘下系挂腰间的一整串翠玉,恭恭敬敬递向肉佛。 “小小心意,不成敬意。” “还……还请佛陀给个面子。” 肉佛立时哈哈大笑。 笑声如奔雷滚过天地。 忽地。 肆意笑声戛然而止。 剧烈情绪让裹着肉佛头骨的密密麻麻肉芽,疯狂摇曳。 轰隆声中,盘坐肉佛竟缓缓站起身来。 庞大头颅直接顶破大殿,明黄色琉璃瓦噼里啪啦摔下一大片。 透过缝隙,望着不断左顾右盼,环望四方的肉佛,秦川错愕道:“发生了什么?!” 趁可怖肉佛注意力不在自己身上,秦川立马拉着秦兰小手,兄妹二人闯出一动也不动的人潮,亡命飞奔。 刚刚突围出寺门,惊慌失措的秦川一个不小心,直将一位香客撞倒在地。 约莫二十四五年龄的女子,倒地的瞬间,其颀长身躯犹如瓷瓶般破碎一地。 腥黄的尸水,严重腐坏的烂肉,还有白森森的骨架,无数蠕动的蛆虫。 环视周遭数百上千一动也不动的香客。 秦川心有余悸道:“他娘的,整座山只有我与兰儿两个活人?!” “呕……” 浓烈尸臭味铺天盖地,秦兰忍不住俯身干呕。 —— 上山用了近一个时辰。 下山只用了一刻钟。 兄妹二人几乎连滚带爬跑过牌坊楼,跑上官道,不敢停歇片刻,直往景宁府跑去。 再一刻钟后。 兄妹二人冲进景宁府北城门。 中轴主道两侧,不论小商小贩,不论男女老幼,俱是站得笔直。 咔咔声中,人山人海俱是僵硬旋扭脑袋,一颗颗空洞麻木的眼珠子,冷冷盯着兄妹二人。 “我曰,感情是整座城就咱们两个大活人!” 心惊肉跳的秦川,拉着秦兰转身拔腿狂逃。 然两人没跑多远,忽地轰隆一声,天崩地裂。 朗朗乾坤突然晦暗了下去。 等跌坐在地的兄妹二人缓过神来,望着眼前所见,骇然的几欲晕倒。 昏暗天地间,血雾霭霭,一条条血河自天穹往下落。 极乐寺的方向,无尽森然骸骨垒作巍峨高山。 “吼~” 震天撼地的吼声中,骨山裂开,一尊巍然的佛陀缓缓站起身来。 太巨大了,上半身直耸入极高极深处,甚至于那一团团血雾都萦绕其身周。 脚踩厚土,头顶青冥。 秦川呆呆望着巨佛,仿佛被施了定身术般。 秦兰:“嘤嘤嘤,江湖一点也不好玩,我要回家!” 忽有嘹亮鸟唳声自西边传来。 吸引兄妹二人齐齐抬眼望去。 却见三头巨大玄鸟,上一息还远在天边,下一息已近在眼前。 狂风猎猎中,三头黑色玄鸟落于景宁府北城头上。 那庞然鸟身衬托的城墙渺小无比。 那锋利的鸟爪,直将历经千载岁月的坚厚城墙抓的碎石簌簌。 三头玄鸟背上,跨骑三人。 一中年、一少年、一女子。 三人俱是身着宽松飘逸白袍。 袍后上书两个龙飞凤舞的大字,鲜红如血,是为‘天云’。 居中中年男子,背负一口宝剑。 其满头银发迎风飘舞,恍若根根扭动银蛇。 左边半张脸,镶着一条从上至下,极细极长的血红胎记。 自眉上半寸始,直直往下,劈过漆瞳,于鼻尖平行时作终。 面庞上仿佛烙印着一柄血色细剑。 秦川还望到,男人右眼瞳孔中,镶着一个极为清晰的‘剑’字。 中年男子左手边的少年,约莫十七八岁。 剑眉入鬓,眸入朗星。 额心艳丽竖劈胎记,如开天眼。 男子右手边的女子冷若冰霜,很年轻,约莫桃李年华。 左边脸颊殷红胎记,宛若一簇燃烧的火焰。 漂亮的犹如从年画里走出来的仙女。 “师父,” 少年仰望那尊巍峨巨佛,询问道:“七境否?” 中年男子摇摇头:“差了一点,算是一尊伪仙。” 女子:“师父,是否要动用古仙器?” “不用。” 中年男子连鹤背都未下,冲巨佛朗声道:“佛国孽障,天云山金光洞洞主李飘柔在此。” “你施欺天之术,瞒天过海,盘踞此地近两年,行十恶不赦之逆举,活吞整座府城数百万条无辜性命。” “顺天者生,逆天者亡。” “孽障当伏诛!” 男子道音轰隆隆碾过天地。 “哈哈哈!” 巨佛放肆狂笑。 笑声之烈,惊天动地。 “朝闻道,夕死可矣!” “欲问大道者,苍天亦可杀!” 大地震动间,巨佛冲景宁府的方向,缓缓抬起一只巨大脚掌。 脚掌前行时带动的狂风,将漫天血雾卷动,拉扯成两片不断碰撞相融的瑰丽血海。 雾中佛影,行步无疆。 望着那只仿佛一片苍天般,缓缓盖落下来的巨大脚掌。 秦川与秦兰兄妹二人,呼吸同时一窒。 “将数百万条无辜性命当作修行路上的踏脚石。” “莫言你问不了大道,即使问了,也不过尔尔小丑。” “如此恶贯满盈之徒,就该碎尸万段!” 唤作李飘柔的中年男子握掌作拳,冲巨佛轻轻递出。 秦川与秦兰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一天。 那位银发男子只一拳,便将巍然高耸的佛陀轰成了齑粉。 那一拳。 令得兄妹二人只觉苍天在上。 一往无前的一拳,直将崇山峻岭压出一条极宽阔的通天大道。 “接下来……” “便是那位几次三番,大规模复生死人的少女了!” 中年男人轻语道。 第125章 欲拜师,仙人所为 雾中佛影,行步无疆的巨佛。 被天云仙人一拳轰碎。 天地复归清明。 巨佛血雨淅淅沥沥,洒落景宁山河。 这血很奇妙,没有一丝一毫血腥味,反而带着一股馥郁芬芳的香味。 深秋时节本该逐渐枯萎泛黄的草木树叶,被巨佛之血滋润后,竟重新焕发生机,苍翠欲滴,绿意盎然。 玄鸟背上的天云山金光洞洞主李飘柔,淡然一笑道:“佛魔陨,万物生。” “吞噬此城数百万无辜性命,死后气血精华就该哺育此地万千生灵,以消罪孽万一。” 巨佛身陨道消,被其操控的景宁府满城游尸也如风吹麦浪般,一片接着一片,悉数栽倒。 沐浴血雨的秦川、秦兰兄妹二人,痴呆望着城头三位仙人。 作为肃州土皇帝,秦府自有武道侍从,不过九成九皆为一境的武夫。 所有武夫,即使二境换血,在肃州州牧秦忘机眼里,也不过一头猎犬、猛犬尔。 然三境蜕凡武者,即可做秦府心腹,荣华富贵只是标配,不论多么价值连城的修炼资源,秦府都会尽力满足。 至于四境先天,除上述之外,还可与州牧大人推杯换盏,把酒言欢。 而五境神通大能,那便是秦府最为尊贵的上上宾,与州牧大人非上下属关系,而是彼此利用的朋友。 肃州只有一位五境武者,就在秦府。 那人道号唤作洛山,居于秦府已有二十多年,其真实姓名连州牧都不得知。 秦川三岁那年,第一次见到洛山。 当时男人身形外貌约莫二十来年岁。 今年秦川十七,所见洛山仍是青年模样。 甚至于眼角连一丝皱纹都不曾生出。 元灵九年七月,肃州紫荆府瓢泼大雨连下一月有余。 七月二十九,滔天洪水汹涌激荡,携雷霆轰鸣声,自北往南,向着紫荆府奔涌而来。 其拍击巍峨山体所掀起的恐怖浊浪,足有数十丈之高。 一旦淹没紫荆府,必将死伤无数。 站于城头的大小官吏满眼绝望。 满城百姓或是惊慌逃亡,或是跪伏于地,叩首苍天,祈求仙神降世。 生死危机关头,秦府方向,一人一剑如彗星,轰然砸出。 白衣青年一剑截洪。 二剑开山。 至此。 洪流转向,险之又险避过紫荆府。 大小官吏,满城百姓皆跪伏,黑压压一大片的人山人海,齐声高呼‘剑仙在人间’。 那一天,年仅十二岁的秦川,目瞪口呆地望着白衣剑仙飘逸背影,世界观轰然崩塌。 后来,秦川询问过洛山,问他是否长生不老的仙人。 洛山摇摇头,微笑着摸了摸秦川脑袋,回道:“长生不老的仙人,在遥远的天云山上。” “仙人们穿着鸿衣羽裳,餐风饮露,他们神通广大,可呼风唤雨,腾云驾雾,乃真逍遥,大自在。” 打那时起,秦川心里便种下一颗小小种子。 他想亲眼看一看,什么叫真逍遥,何谓大自在。 此番之所以离家出走,并不全是为了见江湖,而是想积累行路经验。 年少时行千里路。 行了冠礼成年后,再行万里路。 去看一看洛山前辈口中气象万千,星河披挂的天云山。 见一见秋水为神玉为骨的真神仙。 如果可以,那就舍弃俗世一切,拜仙人作师,求一求那虚无缥缈的道。 秦川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不止一位仙人,距他竟会咫尺之间。 扑通两声,秦川拉着秦兰,直冲城头三位仙人跪了下去。 额头一下又一下,重重磕在地上。 “俗子秦川,舍妹穆兰,求三位仙人收我与舍妹为徒。” 天云山金光洞一师二徒。 李飘柔,长风,落霜三人,居高临下俯视兄妹二人。 师徒三人眼中没有身为仙人的高高在上,皆神色平淡。 李飘柔宽袖轻挥,兄妹二人忽被一股柔风拉起。 “少年郎,男儿膝下有黄金,女儿亦如此。” “唯跪天地君亲师,莫叩缥缈仙神魔。” 李飘柔微微一笑:“神仙本是凡人做,只为凡人不肯修。” 狂风骤起,三头庞然玄鸟扇动巨大翅膀,载着三位仙人冲天而去。 只留下秦川与秦兰兄妹二人,心驰神往。 秦川:“妹,我一定要拜仙人为师!” “终有一天,我也要一拳开山!” 秦兰眸中春波潋滟,“哥哥,我要与那位少年仙人,谈一场甜甜的恋爱。” —— 元灵九年,九月十四。 中州省,伏龙山脉。 天道落刀遗址。 三头玄鸟落地,金光洞师徒三人跃下鸟背,来到那被天道之力夷为平地又重塑的位置。 站在遗址边缘,李飘柔轻语道:“这都多少年了,此地仍残存丝丝缕缕那位逆天者的气息,当真强悍呐。” 天云山十二洞之一,金光洞洞主此番前来大殷,只做三件事。 当然不是为了公平,公平,还是TMD公平。 而是。 其一,杀佛魔。 其二,当着大殷皇朝剩余所有武者的面,灭那位四次大规模复生死人的少女。 斩其头颅,传首六合,威慑八荒。 其三,寻得当年那位斩去大殷山河气运的罪魁祸首。 长风欲言又止,沉吟了好一会,还是开口提醒道:“师父,当年我与师姐欲以留仙纸,抹杀罪魁祸首,也就是那位白衣少年。” “却被一位自称打铁的光头所阻。” “后来回山,我将此事禀告山主。” “山主言白衣少年所行逆举,导致天道迸裂出的裂纹,已被某人用自身功德修补。” “山主言,白衣少年事件就此翻篇,还让天云山群仙不得再追究,严禁各洞天仙人前往那座唤作伏龙的小镇。” “长风,” 李飘柔看向徒儿笑了笑,道:“你放心,为师之所以寻那位逆天者,只是单纯想认识认识。” “若是能切磋一二,再好不过。” “若是能把酒言欢,自是极好。” “长风,落霜,古今逆天者说不得多,却也不少。” “像佛魔那种极恶者寥寥无几,多是些迫不得已之人。” “逆天者屠戮无辜性命,该死。” “可这并不妨碍为师想与他们结交,并促膝长谈,倾听他们波澜壮阔的一生。” “毕竟……” “豪迈英雄辈,多是败寇失意人。” 第126章 异变生,玄鸟发疯 元灵九年,九月十四。 肃州一隅。 夜幕笼罩四野。 古道旁停着马车。 道下两丈外,溪流潺潺,篝火噼啪,一边是张雪,另一边是韩香。 少年躺在柔软草地上,双手枕着后脑勺,嘴里咬着一根青草,静静望着夜空中的银河。 “对了太平,没问你韩爷爷怎样了,身体是否安康?” 张雪一边擦拭白露、寒霜双刀,一边询问道。 少年轻声道:“爷爷死了。” 张雪怔了怔神,“节哀。” “对了雪姐姐,我见你腰间系挂着陈先生的玉佩。” “此玉佩乃稷下七十二儒贴身之物,极贵重,雪姐姐莫不是拜了陈先生作师?” 韩香好奇道。 “没有。” 张雪轻摇臻首:“我师隐居伏龙镇,与陈先生算是君子之交。” “原来如此~” 韩香了然:“姐姐年仅十四,便已是四境先天,想必你师也绝是人仙。” “等抵达伏龙,定要拜见,亲睹高人风采。” 高人? 张雪不禁翻了个白眼。 心说你心目中的两尊隐世高人,一个比一个没正形。 且两人都对艳情色书欲罢不能,时时通宵达旦,常常温故知新。 “不对不对,我师父是被陈先生给带坏了……” —— 元灵九年,九月十五。 天光微亮时,于溪畔草地和衣而眠的张雪与韩香,忽被嘹亮鸟唳声惊醒。 不等少年少女反应,狂风已是从天刮来。 一头巨大玄鸟落地。 一袭青衣从鸟背上跃下。 “你这丫头,不好好在拒仙城待着,瞎几把跑啥?” 看着眼前腰悬长剑,青衣飘逸的男子,张雪惊喜道:“陈先生,你咋来了?” “咋还骑着狗蛋儿?我师父呢?” 陈平安翻了个白眼,“你师父不放心你,让我前往拒仙城接你回家。” “初九那天我便抵达拒仙城,将那座城池掀了个底朝天也寻不见你。” “这头蠢鸟还瞎几把飞,带我跑去云梦兜了一圈。” “若不是我及时悬崖勒鸟,指不定得飞出沧澜去。” “咦,” 陈平安看向韩香,蹙眉道:“这小子是谁?你的姘头?” “白菜被猪拱了,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这要让你师父看见,还不得气的呕血三吨。” 张雪:“陈先生就是陈先生,讲话永远这么好听。” 陈平安:“过奖。” 韩香上前两步,冲青衣躬身抱拳道:“小子韩香,见过陈先生。” “韩香……” 陈平安沉思了一小会,“没听过。” 少年:“……” “曾祖父韩非,曾与陈先生为稷下同窗。” “元灵三年九月,爷爷韩萧曾带我前往陈家庄拜访陈先生。” “小子单名香,字太平,皆为先生所取。” 陈平安恍然:“原来是你这小犊子。” “你们两个怎搞一块去了?” 张雪:“先生,你能换个词汇嘛,搞多难听。” 陈平安:“你们两个是怎么弄到一块去的?” 张雪:“说来话长,陈先生,我就不说了。” —— 天光大亮。 玄鸟狗蛋儿两脚朝天,鼾声如雷,抓紧时间补觉。 张雪于溪畔洗脸梳发,韩香则是前往近处山林采摘野果作早膳。 陈平安背负双手,远眺云遮雾绕的山河。 “练得身形似鹤形,千株松下两函经。 我来问道无馀说,云在青天水在瓶。” 陈平安感慨道:“已不知多少年未来过这人间了。” “山河依旧壮美,世事仍是炎凉。” “我这一生,注定老死山间。” 张雪:“先生也是多愁善感之人。” 陈平安:“你是在夸我还是在骂我?” 张雪:“当然是夸啊。” 陈平安:“别学你师父,明面一口一个陈兄,背地里叫我‘姓陈的’。” 张雪:“……” “丫头,” 陈平安压低声音,询问道:“你觉着太平这孩子咋样?” 张雪:“各方面都很好,而且救过我两次性命,就是……” “怎么说呢,心思太重。” “不对不对,是心里装着太多东西。” “就像我师父一样,极少关心今儿的天蓝不蓝,云白不白。” “春夏秋冬,花红柳绿,从不在他们眼中。” “师父总会垂着脑袋,我知道他不是在打盹。” “至于太平,总喜欢咬着一根草,躺在地上,若无人打扰,他能躺一天不带动弹的。” “也不知他们究竟在想些什么?” 陈平安略作沉吟,再问:“丫头,你喜欢太平吗?” 张雪瞪大眼睛:“陈先生,我还小,而且……我不接受姐弟恋。” 陈先生:“你这丫头,做啥春秋白日梦呢,不是这种喜欢。” “是那种你师父对你,还有那只小狐狸,那种家人、亲人的喜欢。” 张雪认真思考了一会,轻点臻首。 陈平安:“太平这孩子很可怜,他能不远数百万里来寻我,证明玄秦韩家已然灰飞烟灭,就剩他这一根独苗。” “我今寿元所剩无几,道消后无人护他。” “所以我想让你师父收他为徒,做你师弟。” “可你也知道,你师父近十年来,也只收了你大师兄与你。” 张雪:“明白了,先生这是想让我去求师父。” 陈平安点点头:“你与你师父一样聪明。” 张雪思量片刻:“先生,我会去求师父的,不过不会死缠烂打。” “师父收了最好,就算不收,先生你下了地府后,我也会好好守护太平。” “救命之恩如山岳之重,还是两次,先生您安心上路吧。” 陈平安:“不愧戏匠教出来的徒弟,讲话如出一辙的难听。” 张雪:“先生错了,语言这门艺术,我是跟您学的。” 陈平安:“你我当为名师高徒。” —— 旭日东升。 韩香辞别陈平安与张雪。 “先生,雪姐姐,你们且先行。” “来此大殷大半月有余,只顾着赶路,如今我想真切看一看底层百姓们。” 张雪轻声道:“太平,世道险恶,人心不古,你要保护好自己,早日来伏龙镇。” 少年点头:“好。” 目送两人一鸟冲天而去。 少年放了军马,独自一人,一脚一步,于明媚阳光中渐行渐远。 —— 元灵九年,九月十六。 肃州与中州交界处。 崇山峻岭一隅。 飞了一天一夜的陈平安与张雪,正躺尸草地上休息放松。 打鼾声突然消失。 狂风猎猎中,蠢鸟狗蛋儿像是感应到了什么,双翅一震,扶摇直上。 只数息便消失在天际尽头。 陈平安与张雪对视一眼。 愕然道:“这蠢鸟发什么疯?” 第127章 本命出,仙血长流 元灵九年,九月十六。 天气并不晴朗。 天穹上阴云密布,空气中夹杂着寒冷水汽,预示着一场秋雨。 望着蠢鸟狗蛋儿往北远去的鸟影,陈平安与张雪立刻站起身来。 “你可知这蠢东西要飞去哪儿?” 陈平安看向张雪。 少女摇了摇头:“不知道,狗蛋儿从来只听我师父话,性情乖戾的要命。” 西南方向,忽然响起三声嘹亮鸟唳。 却见三头比狗蛋儿略小的玄鸟,仿佛三道黑色匹练划过长空,追着蠢鸟而去。 “这是……天云山!” 陈平安猛地转身望向西南。 三十余丈外的山丘上,突兀伫立三道颀长白影。 为首者满口银发,背负一口宝剑,正是金光洞洞主李飘柔。 左手长风,右手落霜。 “苦寻十年,这蠢鸟竟做了陈平安这位人仙的骑宠……” 遥望蠢鸟消失的方向,李飘柔颇有些哭笑不得。 “丫头,站我身后。” 山丘下的草地上,陈平安修长手掌轻抚惊鸿剑柄,重瞳自动忽略长风、落霜。 两位金身初期的六境人仙,还未放在眼中。 他死死盯着李飘柔。 “身具苍天之血的仙人!” “这是天云山哪座洞天的洞主?” 陈平安神色从未有过的凝重。 “该死的戏匠,这他娘什么破差事!” 张雪乖乖来到陈平安身后。 沉吟一小会,道:“先生,要不我先风紧扯呼?” 陈平安:“两个刚入六境的人仙,一个至少七境的仙人,你个四境先天,插上翅膀也逃不脱。” 张雪好奇:“先生你啥时候招惹了如此强大的仇敌?” 陈平安虎躯一震,不禁转过身子,轻轻抬手,狠狠赏了少女一记爆栗。 “嘶~” 少女立时捂住额头,疼得泪眼汪汪。 陈平安:“这三人是来寻你的!” 张雪瞪大眼睛:“这就是那群骖风驷霞的天云仙人吗?传说中远古仙人的后裔!” “小心!” 陈平安声音乍起的刹那,土块四溅。 两根通体雪白,散发紫光的锁链骤然从地下激射而出。 链首作龙头,铮铮金鸣声中,向着张雪缠绕而去。 “先生,身后!” 咔咔声中,陈平安身后竟也现出两根锁链,链首龙头黑漆漆的眼窟窿中,亮起两点猩红血芒。 陈平安迅速侧身,一手往左,一手探向张雪身后。 直接将四根铁链牢牢握于掌间。 四颗链首精巧龙头如蛇一般剧烈挣扎、缠绕,发出令人心惊肉跳的嘶吼声。 “先生,这到底什么鬼东西?!” 张雪头皮发麻询问道。 “天云山的囚仙锁……” 望着山丘上三位白袍猎猎的仙人,张雪凝声道:“先生,既他们的目标是我,要不我还是风紧扯呼吧。” “我不想牵累先生……” 陈平安:“看到那位银发老娘炮了吗?” “那是一位仙人。” “燃烧苍天血的情况下,其仙人境的战力还可提升数倍乃至数十倍。” “莫说你,我都绝无可能从其手上逃脱。” “现在,乖乖站一边,给我安安静静的看。” “我全力一战,倘若走运压了那老娘炮零星半点,便带你回家。” “倘若败了,有死而已,也算给你师父一个交代。” 感觉体内真气被四根囚仙锁链疯狂汲取,陈平安骤然发力。 咔咔声中,四根锁链被青衣手掌攥的迸出一条条细密裂纹。 四颗迷你龙头仿若活物般蔫了下去,紫色光华也逐渐黯淡无光。 随手扔掉囚仙锁链,陈平安抬眸望向山丘。 “天云山十二洞天之金光洞洞主李飘柔,今日有幸得见稷下学宫陈道友,幸甚快哉。” 李飘柔居高临下,冲陈平安行了个抱拳礼。 陈平安不发一言,只是轻握惊鸿。 “陈道友,你身后少女曾四次大规模复生死人。” “逆天道运行法则之人,当以死修补天道裂纹。” 李飘柔轻语道。 陈平安坚决摇了摇头。 李飘柔好奇:“这少女是你徒儿?” 齐庆疾:“不是。” 柔然:“那你缘何这般护她?” 陈平安:“好友相托。” 李飘柔笑了笑,“能得陈道友一知己,胜过万千酒肉友。” “可惜……” 右手双指并作指剑,李飘柔蓦然抬手往天一刺。 锵的一声,被其背负的那口宝剑霍然出鞘。 剑鸣如龙,先是扶摇直上,旋即斜刺而下。 被李飘柔稳稳握于掌间。 长剑轻灵,通体银白,好似一抹月色。 李飘柔:“金光洞三大古仙器之一,月蚀。” 草地上,陈平安缓缓拔剑出鞘。 惊鸿无刃,剑身与剑柄浑然一体,漆黑如墨,镌刻着一些难以辨识的古文字。 与其说是剑,不如用墨尺形容更恰当。 陈平安面无表情道:“古仙器,惊鸿。” —— 秋风突然变得凛冽。 一阵阵的刮。 每阵风吹过,都会将与膝齐平的茂草割下一大片。 不远处奔流的大河,汹涌河水忽地沸腾起来,冒着滚滚气泡。 旋即,一滴滴河水凭空悬浮,缓缓扶摇直上。 天穹下,一块块山岳般巍峨的阴云团,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拉扯着,直往人间流淌而来。 九天之云下垂,莽河之水皆立! “这就是人仙吗?” 张雪不由咽下一口口水。 以至于长风、落霜两位金身初期的人仙,神情凝重间,身子也在下意识往后倒退。 人仙,已是凡俗绝顶。 同样是六境。 而陈平安这尊人仙的实力,远非两人能比。 毫无征兆之下,亮剑的二人,便碰撞在一起。 两柄古仙器之间爆发一大片炽烈光雨,宛若两片星海撞击。 一圈圈肉眼可见的磅礴能量激荡起伏,所过之处,万物皆尽灰飞烟灭。 两人一击即退。 陈平安再次递剑。 啪的一声轻响。 青衣一双重瞳不禁微缩。 金光洞洞主其左手五指,竟将惊鸿剑牢牢捏于掌间。 全力一击的古仙器,足以将大地打沉,竟被李飘柔徒手接住。 男子脸庞那道细长血剑般的苍天血,此刻红霞灿烈。 原是激活了苍天血。 这才轻易拿捏青衣。 正欲强夺惊鸿的李飘柔,面色蓦然一变。 两人之间的虚空,突兀生出一个个流光溢的大字。 “仁、义、礼、智、信” “忠、孝、悌、节,恕” 比之十年前,而今多了个“勇”字。 共计十一字。 铮铮声中,十一个本命字接连镶于惊鸿剑身。 墨尺作金剑。 下一息,陈平安猛然旋扭剑柄。 噗嗤一声。 仙血长流。 “七境?” “仙人?!” 李飘柔惊愕的看向插入胸口的惊鸿。 “十字本命,我已人仙绝巅……” “又悟个勇字,猪都能成仙。” 陈平安淡然一笑。 不待回剑。 面色骤变,重瞳急缩。 一股惊仙泣神的锋锐意志。 从李飘柔眼中降临。 第128章 青衣陨,仙人骇然 秋雨淅淅沥沥。 肃州一隅。 韩香于古道旁的小亭中避雨。 少年坐在石凳上,嘴里咬着一根草,托着腮帮子,望着云雾中的山峰怔怔出神。 忽地,大地震颤,巨响声隆隆滚过天地。 “地震了?!” 回过神来的少年快步跑出小亭,来到官道上,抬眼远眺西方地界。 极远极远的天地尽头处,赫然横着十一轮黄金璀璨的炽烈太阳。 数息后。 由纯粹能量生成的可怕热浪,霎时间席卷六合八荒。 所过之处,云消雾散。 秋雨蒸发殆尽,天穹放晴。 能量余波吹起韩香衣衫猎猎,乌发恣意飘舞。 望着遥远处渐渐湮灭的十一轮烈阳,少年毛骨悚然道:“发生了什么?何方神圣在战斗!” —— 肃州与中州交界处。 天云山金光洞洞主李飘柔盘膝而坐,恢复消耗的真气。 长风与落霜环望四方。 半个时辰前还千峰万仞的绵亘蜿蜒山脉,而今已被夷为平地,一马平川。 笼罩方圆数十万平方公里的阴云,一场注定绵绵十数天的秋雨,竟生生被宣泄出的恐怖能量蒸散一空。 夕阳光洒在陈平安身上。 青衣无头尸体躺在焦土上,整颗脑袋都被炸没了,裸露出血肉猩红。 至于惊鸿,斜斜插于青衣身旁,镶嵌剑身上的十一个本命字被打到七零八落,黯淡无光间撇是捺,捺是勾。 “呼~” 长呼一口气,脸色苍白的李飘柔缓缓睁开眼睛。 男人右眼瞳孔中一直存在的‘剑’字,此刻消失无影踪。 “不愧当年敢一人一剑独挑整座稷下学宫的陈无矩,天赋情真乃沧澜绝顶。” “百多年时间,悟道十一本命字,成就七境真仙人,若非止剑印,同境相杀,这场战斗不定得打到猴年马月去。” 李飘柔艰难起身,冲数丈外的青衣尸体轻轻一点。 嗖嗖声中,青衣尸体中冲出数道撇撇捺捺,恍若一柄柄迷你小剑般倒飞而出,铮铮镶进李飘柔右眼瞳孔中,重新组成‘剑’字。 止剑印,天云山五大古神器之一。 这座沧澜人间,也唯有身具苍天血的天云山仙人才可驱使、催动。 否则莫言五境武夫,饶是金身人仙,也要被顷刻间吸成一具干尸。 止剑符离体后,惊鸿剑上被打散的十一个本命字,如一条条金色小蛇,游弋进青衣体内。 肉眼可见,破破烂烂的脖颈处骨肉缓慢修复。 “那少女呢?不会被余波湮灭成尘了吧~” 李飘柔将月蚀剑入鞘后环视四周。 长风:“死了不更好吗?” “人间百年也出不得一位逆天者,这大殷皇朝才多少年,竟一口气出了三位。” “斩杀逆天之人不是关键,重要的是警醒这座皇朝剩余的武夫。” “斩首示众,传颅四方很有必要。” “分开找找。” 李飘柔言罢。 师徒三人便分散三个方向,彼此间距离越来越远。 —— 寻了约莫一刻钟后。 前行中的长风身形忽然一顿。 少年宽袖一挥,土壤立时翻开厚厚一层。 “师父,师姐,在我这儿。” 呼唤了一声后,长风凝神看向昏迷中的少女。 秋风刮过,吹起少女刘海。 看着那小半面额头鲜艳胎记,长风不由微微失神。 “这……这是苍天血?!” 长风不敢置信,这么大一滩,天云群仙,长风只在那位仙主脸上见过。 风停消,刘海重新盖住狰狞胎记。 长风下意识便俯身伸出了手。 锵的一声铮鸣。 少女悬佩腰间的两柄狭刀突兀出鞘。 血光与乌芒交错而过,一颗大好头颅冲天而起,仙血喷射丈余之高。 于夕阳下雾散开来,格外瑰丽。 “长风!” 李飘柔惊呼一声,隔空猛一巴掌。 铮铮声中,双刀嗡嗡鸣颤,化作两道匹练,转瞬即逝,也不知被拍飞多远。 “师父,我没事。” 长风无头尸体蹲下身子,抱起滚地脑袋,安在脖颈上。 额心竖眼状的苍天血爆发灿烈霞芒。 骨肉快速相连。 “两柄古仙器作佩刀,这少女师父不简单啊。” 李飘柔甩了甩酸麻手掌。 足以拍碎巍峨山岳的一掌,竟只是打飞双刀。 刀生灵识,知道护主,古仙器无疑。 “师父,师姐,你们掀开这少女刘海,看看那块胎记是否苍天血。” “苍天血?!” 李飘柔眉头一皱,俯身拨开少女遮盖额头的刘海。 死死盯着那块殷红胎记,不可思议道:“苍……苍天……血!” “怎么会?不可能啊!” “自古沧澜唯有咱们天云山仙人身具苍天血……” “远古仙人因抗击异域神明,天道才恩赐苍天血福泽古仙后裔,助其共管沧澜,这少女绝非古仙后裔。” “可她哪来的苍天血?!” 落霜亦是一脸骇然之色,“这么大一块,都快撵上仙主了。” 长风:“天道降念,这少女非死不可。” “师父,你有没有办法将其体内苍天血取出?” 李飘柔摇头:“苍天血乃个人天生,在这少女体内为苍天血,取出来即是俗血,与凡人无异。” 长风幽幽道:“咱们可以夺舍其躯壳……” “啪” 轰隆一声。 地面荡起十里土浪。 李飘柔冷冷扫了眼,被自己一个大逼兜拍倒的徒儿。 长风爬起,捂着顷刻消肿的脸颊,惶恐不安,低垂的额头冒出一层冷汗。 “我辈修士,不论求道还是做事,当堂堂正正,光明磊落。” “知法犯法犹可恕……” “然,执法犯法……不可活!” 长风不敢去看师父眼睛,垂着脑袋轻声道:“师父教诲,徒儿铭记于心。” 李飘柔淡淡道:“你最好说到做到。” “你若行了邪魔之事,为师亲自送你上斩仙台。” “师父。” “怎么了?” 李飘柔看向落霜。 落霜好看的眉毛微蹙,道:“陈平安为了这少女与师父不死不休。” “其口中那位好友,会不会是当年斩去大殷山河气运的白衣少年?” “有可能,且待为师搜魂一二。” 李飘柔言罢,将手掌轻轻覆于少女额头。 半刻钟后。 “伏龙镇、陈家庄……” “方寸刀,上将军!” 李飘柔自言自语,眸光阴晴不定。 落霜好奇道:“师父,咋了?” 李飘柔沉声道:“我见了这少女一生,看到了陈平安,看到了许许多多人,却怎么也看不清他们,或是她们五人。” 落霜愕然:“还有师父您看不清的人?” “其中三位在陈家庄。” “一位在拒仙城出现过。” “至于最后一位,与这少女接触最多,应是其师父。” “那人周身流溢混沌雾霭,连模糊身形都望之不见……” “恐怕……比其余四位更恐怖!” 第129章 清凉山,斩魔观礼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兮雁南归。 胡州府泉潭县地界。 县城外,万顷金黄粟浪绵延起伏一片,成熟的饱满粟穗沉甸甸低垂着脑袋。 百姓们半弯着腰,挥舞着镰刀割粟杆,眼角鱼尾纹里嵌满了欢快的黄土。 忽有嘹亮鸟唳声自北往南传来。 百姓们接二连三抬头望去。 却见三头巨大玄鸟,仿佛三道黑色匹练,自辽阔天穹下疾飞而过。 “鸟背上有人!” 也不知是谁惊呼了一声。 百姓们这才望见,黑色玄鸟背上竟跨骑三位活生生的人。 白袍猎猎间,黑与白格外分明。 百姓们俱是震撼到无以复加。 “这世间当真有神仙!” 秋风吹过,压低粟穗。 伫立田间的百姓们一个接着一个,很快跪伏一片。 与粟穗一起,冲远去的三位仙人虔诚叩首。 —— 元灵九年,十月初七。 姑苏州嘉宁府人头攒动,摩肩接踵。 城外沧澜江江面极宽阔,宛若一条波光粼粼的银龙缓缓碾过江南大地。 秋日明媚阳光下,水波潋滟的江面上随处可见美轮美奂的游船画舫,犹如一颗颗散落的珍珠。 画舫上,有士族公子,朱门千金,亦少不得文人墨客。 “白酒黄酒葡萄酒,等了好久。” “一口两口好多口,难去心愁。” 不知是才俊朗声抒发情怀,引得小姐姐们轻笑,满江尽是银铃般的清脆笑声。 “快看,仙人!” 仙人乘玄鸟下江南的消息,好似飓风般以极快速度席卷开来。 一位位玉树临风的俊美公子,一位位明眸皓齿的千金小姐。 还有那些个卓尔不群的文人骚客,全部从画舫房间内走出,来到甲板上,抬眸远望。 三头神异玄鸟,驮着三位仙人,自烟波浩渺的沧澜江高空呼啸而过。 公子小姐,文人墨客,痴痴望着三头远去鸟影。 不敢高声语,恐惊鸟上人。 “秋水为神玉为骨,当为真仙人!” 有文人自言自语,心驰神往。 “那位女仙人,真乃荣曜秋菊,华茂春松。” “皎皎兮似轻云之蔽月,飘飘兮似回风之流雪。” 有公子喃喃,回过神来看向身旁眉目如画的千金,瞬觉庸脂俗粉。 “好一个面若冠玉,清新俊逸的少年仙人……” 小姐们痴痴遥望,颊生粉霞。 那一双双明眸里,荡漾醉人情意。 —— 元灵九年,十月十五。 三仙降临广陵州清凉山。 十月十六。 大殷顶尖宗门势力,清凉山烟雨楼,昭告大殷皇朝整座江湖。 十一月十九,天云山仙人将亲斩逆天魔女,请皇朝众列武夫前往清凉山一观。 消息以不可思议的恐怖速度,极短时间内便席卷六合八荒。 这一日,整座皇朝各方武夫作百川,齐齐汇向清凉山这片沧海。 下至凡夫俗子,上至四境先天、五境神通。 以至于隐世不出,极少行走人间的金身人仙,都出关了。 只为目睹天云仙人风采。 —— 元灵九年,十月十七。 大殷皇朝,中州省洛州府。 “麦芽糖……麦芽糖……卖糖喽,不甜不要钱喽。” 巷口蹲着位粗布麻衫,头戴斗笠的老翁。 吆喝了两嗓子,见无人光顾,老翁便抽出插在腰间的旱烟杆,吧嗒吧嗒抽了起来。 斗笠下沧桑老眼,静静望着长街上成群结伴,准备远游广陵州清凉山的少年郎们。 毕竟那可是呼风唤雨,腾云驾雾的真神仙,哪个凡夫俗子不想去亲瞻一眼仙容、仙姿。 哒哒声忽从身后传来。 老翁扭头望去,却见一头小白驴驮着一位锦衣华裳的中年道人缓行而来。 “嗝~” 脸红宛若猴屁股的道人打了一个酒嗝,冲老翁晃了晃手中黄葫芦,嘿嘿一笑道:“百年酿的女儿红,要不要来一口。” 老翁摇摇头,好奇道:“你这是坑了哪个倒霉鬼?竟穿上了绫罗绸缎,喝上了百年陈酿……” 道人张开双臂,得意洋洋道:“咋样,有没有贵族老爷范儿?” 老翁淡淡道:“像盛满屎尿的黄金盆。” 道人:“你这是红果果的嫉妒。” 老翁:“我堂堂玄门大师兄,用得着嫉妒你个不成材的废物师弟?” 道人从衣袖里摸出两片金叶子,随手扔在地上。 “你这满车麦芽糖,我都要了。” 老翁立时喜笑颜开,捡起金叶子,好一阵亲亲摸摸。 视若性命般塞进裤裆后,冲道人谄媚一笑:“师弟,不瞒你说,你离开这三百年,师兄制糖的手艺突飞猛进,在整个洛州府遥遥领先。” “保准舔到你脚趾甲盖里。” 老翁推着小车来到道人身旁。 “师弟,请翻牌……请挑选。” 道人傲慢道:“我算天勘地的周大道长,岂会食这种小儿馋嘴物?” “亲自喂我驴儿吃。” 老翁吹胡子瞪眼:“周仓,你别蹬鼻子上脸!” 道人一抖衣袖,刹那金叶如雪花般纷纷扬扬。 “周大道长慷慨,为兄五体投地。” 老翁嘴角直咧到耳根子。 —— 日薄西山。 老翁与道人分别。 “师兄要去清凉山?” 老翁冲道人竖起大拇指:“不愧算天勘地,佩服佩服。” 道人再问:“是去看戏,还是救那位少女?” 老翁微微一笑,“救人。” “师弟,回去好好镇守你的葬仙林。” “时辰不早了,师兄要上路了。” 望着渐行渐远的老翁背影,道人不由暗自悔恨。 “无量他娘个大爱天尊,我的金叶子啊……” “这逼装的,血亏!” 夕阳西下。 道人骑着小白驴出了洛州府,往伏龙镇的方向走去。 老翁则是背负双手,哼着小曲,进入一家莺声燕语的青楼。 “老鸨头,赶紧把小青、小红、小白、小紫全叫出来……” “今晚,老夫要打一百个!” —— 十月十七,月上柳梢头。 伏龙镇,高家宅院。 月色如霜,撒在一男一女身上。 铺着缎面褥子的长席上。 高见秋枕着九儿弹软的大腿,眼前则是娇嫩小手端着的《洞玄子》。 两只赤金色的眼眸,聚精会神的盯着书中一个个文字,一幅幅插画。 高见秋:“翻页。” 九儿脸蛋红的滴血,“先生,别看了。” “翻页。” “闭嘴!你说你颈椎疼,要躺我腿上,我忍了,可你看个涩情艳书,还让我给你翻页,明儿天仙醉你自个买去。” “收起来吧,腻了。” 高见秋正欲捏捏九儿娇嫩通红的脸蛋,突然直挺挺的起身,望向远方。 夜空中,明月前。 一头庞然玄鸟晃晃悠悠,飞了过来。 只是飞的极慢、极慢。 第130章 法旨碎,神明南下 清凉月华下,狗蛋儿驮着陈平安,一人一鸟歪歪斜斜艰难落地。 高见秋这才看清,蠢鸟受了极严重的伤。 巨大鸟身遍布血窟窿,将片片蒲扇般的漆黑鸟羽浸染的黑红。 尤数两只鸟翅,黑羽凋落,裸露出粉嫩的肉来,仿佛褪去衣裳的娇羞美人儿。 燃起篝火便能燎烤来吃。 脸色苍白的陈平安始一跃下鸟背,蠢鸟狗蛋儿便如老母鸡般,迈着两条大长腿跑到高见秋身前。 喉咙一边发出呜呜声,如人抽泣,一边用脑袋拱着高见秋胸膛,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 高见秋看向陈平安,询问道:“谁把狗蛋儿的毛给拔了?” “丫头呢?” “发生了什么?” 陈平安解下悬佩腰间的白露、寒霜,扔给高见秋。 “这头蠢鸟以一敌三。” “不是三人,是三头天云山玄鸟。” 高见秋低头凝视掌中双刀,轻语道:“还是迟了。” 陈平安叹气道:“三位天云山仙人,两个六境,一位七境乃天云山十二洞天之一,金光洞洞主,姓李,名飘柔。” 看着气息萎靡的青衣,陈平安轻声道:“多谢,我欠你一个人情。” 陈平安摆摆手,“别人情不人情的了,先想办法救那丫头吧。” “今儿十月十七,下个月十一月十九,李飘柔会在广陵州清凉山举行所谓的除魔大会。” “其会当着大殷众列武夫面,斩下丫头首级,传颅六合,用以威慑八荒。” “我的十一个本命字被打散,需要重新排列组合,稍等我一些时日。” “还有,李飘柔掌有一件古神器,很恐怖,几乎将我秒杀。” —— 青衣一瘸一拐出了宅院。 高见秋咬破食指,给狗蛋儿喂了两滴血。 金霞灿灿,蕴着丝丝神明气息的神血入喉后,蠢鸟心满意趴宅院假山旁,很快鼾声如雷。 “先生,九儿给你买酒去。” 九儿将《洞玄子》放下,化作一道白影,往院外疾驰而去。 高见秋缓缓蹲下身来,盘膝而坐,将白露、寒霜置于双膝。 身具苍天血,且掌有古神器的天云七境仙人。 几乎可以说是沧澜大陆绝顶中的绝顶。 高见秋心神一动,眼前淡金色光幕立刻拉进视野。 【哪吒俱伐罗/神降投影】 状态:神明傀儡 司职:三坛海会(大神) 司控:火焰/雷霆 神通:三头八臂 境界:混元境-中期(意念控傀) 香火:131520 掌控:548610/630000(六级) 【天赋一:三尺红台,构建妖魔投影,模拟斗战,增加掌控度,可进阶。】 【天赋二:神明画押,已启用】 修有儒家十一个本命字,以至七境,且为剑修的青衣竟也被秒杀,李飘柔爆发出的实力,至少堪比八境天象境,也即是地仙境。 他如今需小境界圆满后,以溢出的掌控兑换香火,进境颇慢,不如低境之时,一年能突破好几次。 神明六境后,他依然同境无敌,秒杀人仙,为此陈平安没少挨揍。 所以操控神明金身后,斩七境仙人的底气,他也有。 只是不知堪比八境天象的地仙战力,操控神明金身,能否越两境反杀。 高见秋视线下移。 【有缘者:张雪/宿主弟子】 境界:星宿-中期(神明画押) 掌控度:131477/180000(四级) 傀儡:上将军/无双赵云 天赋:苍天之血 作用一:长生,寿命悠长 作用二:无双燃血,傀儡战力可增强十倍以上,力量消耗加倍。 “丫头的进度也慢下来了,看来想快速突破,还得走出去,让世人见证……” “神明临世!” 高见秋从衣袖里摸出仙君法旨。 “仙神退隐”四个大字熠熠生辉。 元灵八年,三月初二高见秋收到仙君法旨,如今一年半已经过去。 天云山山主,亦称仙君。 八境地仙,已是沧澜绝顶中的绝顶,仙君能代天颁布法旨,实力只会更强。 仙君法旨,即代表沧澜天道,其内容无人可随意篡改。 收到法旨后,鉴于无法揣测仙君具体实力,他便很少走出高家宅院。 “生死……我在惧怕?” 高见秋看着仙君法旨怔怔出神。 当年第一次抱起丫头时,小人儿才八岁,比小徒弟虎头还小一岁,环着高见秋脖颈哭的梨花带雨。 虎头短暂的一生,给高见秋留下几乎难以磨灭的心理阴影。 高见秋没机会救下小徒弟,却有机会救下丫头。 想到此。 高见秋手掌骤然发力,狠狠握紧。 仙君法旨刹那灰飞烟灭。 旋即起身,将白露、寒霜悬佩左侧腰畔。 “唯死而已。” 高见秋轻声低语。 “如此,方念头通达。” —— 元灵九年,十月十八。 天光晦暗,阴雨绵绵。 趴在假山旁的蠢鸟酣睡中翅生墨羽,被同类啄出的数十血窟窿,早已修复。 高见秋背负双手,身后神轮徐徐旋转,伫立虚空之中,面色平静,望着云遮雾绕的河山。 “先生,我也想去。” 九儿被淡淡金色华光覆盖,俏身立在高见秋身侧,纯澈的眼中满是希冀。 “家里没人我不放心,你留下吧。” 高见秋淡然道。 “都走了,就剩个破院子,有啥不放心…… 九儿失落道。 “……” 高见秋望着远处,瞳孔倒映如万里伏龙的山脉,没有回应。 …… 半个时辰后。 焕然一新的狗蛋儿,两条纤长鸟腿迈着优雅的猫步,在院中晃来晃去。 “呼~” 长吐一口胸中浊气,时隔近一年半,高见秋再一次踏出伏龙镇。 九儿呆呆看着跃上狗蛋儿宽广鸟背的高见秋,不由竖起大拇指,“一声师,一生父,先生,丫头果然没跟错人。” 嘹亮鸟唳声中,飞沙走石。 “啊~” 凄厉的惨嚎声中,蠢鸟两只锋锐鸟爪抓着九儿,驮着高见秋冲天而去。 —— 伏龙山,陈家庄。 篱笆院中伫立的青衣,遥望那道划过天穹的黑色匹练,苦涩一笑,“竟不带我……” “这是嫌我太菜了吗?” 望着两人一鸟迅速远去的背影。 青衣摩挲着手中酒壶,喃喃道:“戏匠,一定要带着丫头平安回家啊……” 元灵九年,十月十八。 神明,骑玄鸟南下。 第131章 飞错路,仙人在这 元灵九年,十月二十三。 胡州。 夜色深重,雨雾寒稠。 巨大玄鸟穿雨破雾,仿佛离弦之箭。 跨骑鹤背上的白衣少年眼眸微闭。 一滴滴雨水于少年脸庞寸许处,撞碎成一朵朵支离破碎的晶莹雨花。 被白鹤双爪横抓的九儿犹如猎物,无数雨滴似绝世高手打出的暗器般,噼里啪啦砸在身上。 比刀刃剑刃更锋锐的风刃切割着身躯,痛到无法呼吸的九儿强自忍之,内心暗暗发誓,绝对要将死丫头的屁股打成千百瓣。 高见秋忽然睁开赤金眼眸,发出一道神念。 蠢鸟不可思议的速度慢慢减缓。 雨雾中,高见秋环望四方。 “先生,怎么了?” 趁着狗蛋儿速度下降,九儿赶紧爬上鸟背,看着高见秋询问道。 高见秋不确定道:“我怎么感觉咱们在往北飞……” 九儿:“雨势太烈,雾气甚浓,你都辨别不清方向,更何况蠢鸟……” “要不暂且休息一晚,等明儿天亮了再上路?” 高见秋:“只能如此了。” 不用高见秋发出神念,蠢鸟立刻往地面俯冲而去。 —— 雨雾中崇山峻岭的巍峨轮廓丝毫望之不见,与夜色完全融为一体。 泥泞不堪的古道上,高见秋负手而立。 高见秋面无表情道:“这条古道自西往东,你往西,我往东,尽快寻处避风雨之地。” 九儿:“先生,西方克我,我往东,你往西。” “可以。” 高见秋脚下轻抬,一步之下即是数十丈远。 约莫一刻钟后。 雨雾中隐现客栈轮廓。 高见秋来到近前,抬眸看了一眼斑驳匾额,喃喃道:“悦来客栈……” 不堪重负的嘎吱声刺进雨夜深处。 高见秋推门而入。 眼前所见,桌椅倾翻,楼梯柜台地面,皆是落了厚厚一层灰尘。 此客栈也不知荒废了多少年,随处可见蛛网,空气浑浊而腐朽。 高见秋没上二楼,而是来到大堂一角,手掌轻挥,拂去尘土后盘膝而坐。 随即闭上赤金双瞳,抱元守一,运转体内磅礴神力。 肉眼可见,白雾蒸腾。 两三分钟便将湿发湿衣裳烘干。 没闲工夫折返回去通知九儿。 雨打破瓦噼啪脆响声中,高见秋陷入沉思。 “此番救丫头,最凶猛的拦路虎,无异于金光洞洞主所掌有的古神器。’ 古仙器一击之下,摧城开天,然与古神器比较,其间差距虽谈不上萤火皓月,却也绝然不小。 陈平安对李飘柔。 七境对七境。 仙人对仙人。 后者凭借古神器竟将前者秒杀。 “我虽不会死,却也未必能胜……” 关乎丫头性命,高见秋深知自己大意不得一丝一毫。 “白露、寒霜虽为古仙器,可降临人间只有短短不到三个月,其内灵识如新生婴儿,远无法发挥古仙器真正意义上的毁天灭地之威。” “看来,只能依靠神明金身拼一把……” “戮仙剑……就先作为底牌吧!” 疾跑脚步声由远而近。 砰的一声,客栈门被推开。 刹那寒风裹挟碎雨,疯狂灌进大堂。 浑身湿漉漉,粉袍紧紧粘贴着身子,大显湿身诱惑的九儿,看着闭眼假寐的高见秋,不悦道:“先生,你心里根本没有我。” “我对你真的太失望了。” 高见秋连眼皮都懒得抬。 “哼~” 九儿似幽怨小媳妇般气鼓鼓走出客栈。 小半个时辰后,抱着一捆柴火回来。 故意将火堆离高见秋远远地。 用妖气将湿袍湿发烘干后,九儿抬手撩起青丝。 手掌轻轻地、柔柔地,一寸一寸摩挲丝滑脸庞。 “先生,九儿美否?” 高见秋抬了抬眼皮,“美的没以前那么明显了。” 九儿愤懑道:“你言不由衷,就是在胡说。” 急促脚步声令得九儿猛然起身。 客栈门骤然被推开,两人携风带雨闯了进来。 一少年,一少女。 少年约莫十七八岁,着一身华贵紫色绸衣,腰间悬佩一长串苍翠欲滴的绿玉。 九儿数了数,共计九块。 “真能显摆。” 少女约莫十二三岁,姹紫嫣红的薄薄彩色绸衣与肌肤相亲,勾勒出一具饱含青春气息的诱人娇躯。 巴掌小脸被深秋冷雨寒的苍白一片,湿发黏在额头、两鬓间,眨巴着泪眼婆娑的灵动杏眼,一副楚楚可怜的摸样。 “哎呦喂,小妹妹,冻坏了吧,快来烤烤火。” 九儿瞥了眼高见秋,热切邀请小姑娘过去。 同样被冻得牙齿打寒颤的少年,不失礼节,先是将客栈门关上,随即冲九儿拱了拱手, 自我介绍道:“这位姑娘,小子秦川,舍妹秦兰。” “风寒雨烈,苦寻遮身之处不得。” “多有叨扰,抱歉抱歉。” 九儿笑了笑:“荒山野栈,无主之地,何谈叨扰,快过来吧。” “另外,我叫九儿。” “请唤我九儿姐姐。” 少年:“多谢九儿姑娘。” 九儿:“柴火不多了,麻烦你去外面再拾些。” 少女:“九儿姐姐好漂亮呀。” 九儿心花怒放:“好好好,来来来,妹妹往火边靠靠,赶紧将衣服烤烤。” —— 雨一直下。 气氛还算融洽。 盘坐的九儿,低垂着脑袋,也不知是睡了,还是死了。 秦川与秦兰兄妹二人好不容易烘干衣裳头发。 秦大公子抓了抓裤裆,“他娘的,捂的真难受。” “哥哥!” 秦兰突然压低声音惊呼,一手拽着兄长衣袖,一手指向某处。 “哥哥快看!” 顺着妹妹手指的方向看去,秦川见到角落中安安静静养神的白衣少年。 不由惊骇道:“好个仙姿神骨的翩翩少年郎,帅的都快撵上我了!” 秦兰似魔怔般站起身,轻手轻脚向白衣少年走去。 “兰儿,回来!” 秦川看着那两柄横放白衣少年双膝上的狭刀,担心其乃武道中人。 被妹妹打扰后,不悦之下会暴起杀人。 秦兰挣脱开哥哥手掌,只一掌便秦川推的翻了个四脚朝天。 来到近前。 痴痴盯着白衣少年那张俊秀悦人的脸庞,秦兰轻语道:“哥哥,我不去见仙人了……” “我的仙人就在这儿。” 第132章 客栈中,神意宗人 “哥哥……” “哥哥,你睁开眼看看我嘛。” “你若睁了眼看我,兰儿不信你两眼空空。” 深秋的绵绵细雨竟带着刺骨寒意。 篝火噼啪,野栈大堂内却春意融融。 小姑娘蹲在白衣少年面前,双手托着下巴,水灵灵的杏眼春波潋滟,一口一个哥哥。 莫说装睡的九儿,甚至于秦川这位兄长都听得浑身直冒鸡皮疙瘩。 “哥哥,算我求你了,就与兰儿谈一场甜甜的恋爱吧……” 小姑娘哀声祈求道。 “兰儿……” “滚!” 秦川:“……” 近一个时辰后。 秦兰失魂落魄坐回篝火旁。 看向秦川的大眼睛里噙满了晶莹泪花,“哥哥,湘儿很丑吗?” 秦川坚决摇头:“我家兰儿天生丽质难自弃。” 秦兰哽咽道:“那为什么仙人哥哥不理我?” 秦川望了一眼白衣少年那张比女人还要俊美上好几分的面庞,“或许,仙人哥哥喜欢威猛霸气的大肌霸叔叔。” —— 雨下个没完没了。 兄妹二人也开始昏昏欲睡。 不知何时,脚踏泥泞,声声入耳。 咣当一声,客栈两扇腐朽不堪的木门被人重重踹开。 凄风苦雨瞬间灌了进来,霎时将围着篝火的九儿还有兄妹二人惊醒。 三人或抬头,或扭头看去。 哒哒声中,却见一女子,一少年身骑高头大马,霸道进入客栈大堂。 女子约莫桃李年华,着深红绸衣,腰间悬佩一柄宝剑。 少年约莫十四五岁,左边腰畔同样佩剑。 着一身绸制白色劲装,白衣欺霜赛雪,这般雨势,竟纤尘不染,未沾半点泥星。 女子眉眼如画,少年唇红齿白。 俱是一等一的绝佳皮囊。 两人皆是一手抓着缰绳,一手撑油纸伞,所以并未被雨淋湿。 或许是看见了,或许是身为武夫的天然警觉,女子与少年第一眼并未看向篝火旁的三人,而是望向角落的白衣少年。 两人认真且仔细的感应一番。 没有普通武夫汹涌激荡的滔滔气血之力。 也没有四境先天武者,真气自主运行周天时,无意间散发出来的、令人心惊肉跳的气息。 一介凡夫俗子吗? 望着白衣少年横放双膝的两柄狭刀, 劲装少年喉咙不禁发出一道鄙夷味十足的不屑冷哼。 “真以为悬刀佩剑就是江湖人士了?” 女子与少年收回目光,继而居高临下俯视九儿与秦姓兄妹二人。 两人不约而同,看向秦姓兄妹那两身共计最少也值数百两,乃至于千两雪花纹银的极品绸衣,还有秦川系挂腰间那一长串翠玉。 女子与少年神情间的倨傲之色,可算消了那么一丝丝。 女子当先下马,然后是少年。 女子上前两步,冲秦姓兄妹抱了抱拳,自我介绍道:“我唤顾青青,我弟叫顾天天。” “家父顾子归,乃神意宗当代宗主。” 秦川愣了愣神,“神……神意宗?!” 秦府大公子反应过来,不禁瞪大两颗铜铃般的眼珠。 赶忙起身,也开始自我介绍:“在下秦川,舍妹秦兰。” “家父秦忘机,乃肃州州牧。” 顾青青那张写满密密麻麻傲慢的漂亮脸庞上,忽地绽放一丝丝浅至几乎没有的、近乎赏赐的笑容,轻吐二字,“幸会。” 秦川拱手微躬身,“顾小姐,顾公子,幸会。” 唤作顾天天的少年冷淡道:“叫我少宗主。” 秦川赔着笑脸,改口道:“顾少宗主,幸会。” 姐弟二人将马匹拴于大堂一角后,于马背上的包袱中不知摸索什么。 篝火旁,九儿询问道:“秦小弟,这什么神意宗很厉害?” “九儿姑娘,你小点声。” 秦川压低声音道:“大殷有两座至高无上的门派,横压大殷江湖。” “其一乃广陵州清凉山烟雨楼,楼主江绵意,是一尊人仙。” “其二便是这兖州神意宗,宗主顾子归,也是人仙。” “人仙,金身境啊,我那位州牧老爹在人家眼里就是个屁。” 九儿讶然道:“人仙老爹,怪不得。” 微微眯眼,九儿冲秦川笑道:“你九儿姐姐比人仙差点,不过神通境圆满。” 秦川错愕道:“真的假的?” “听说顾子归顾宗主修了近四百年,才成就人仙。” “九儿姐姐,你这神通境修了多少年?” 九儿掰着手指头算了算,“大概一百年多吧。” 秦川露出一个尴尬又不失礼貌的笑容。 —— 顾青青与顾天天一人拎着个精巧玉盒,来到篝火旁坐下。 秦川微笑着向姐弟二人介绍道:“顾小姐,顾少宗主,这位姑娘是九儿。” 顾青青淡淡瞥了一眼,看在肃州州牧公子的份上,冲九儿轻轻颔首,便算作打招呼。 顾天天甚至连看都懒得看一眼,九儿很美,可在他眼中,不过花瓶而已。 自顾自打开玉盒,慢条斯理吃起里面的糕点来。 金身人仙的独子,神意宗少宗主,倒是多瞧了秦兰两眼。 不过也只是瞧了两眼。 若是放在平时,面对秦兰这种秀色可餐的官家千金,顾少宗主倒是不介意抽出些许修炼时间,使些手段骗上床去,虐玩上三两月。 但现在顾天天一心只渴望尽快赶往广陵州清凉山,亲睹天云仙人神姿、仙容,已是没了半点调香心思。 顾青青打开玉盒,将大半盒精美糕点递向秦川,“我神意宗的纳春糕,尝尝。” “多谢。” 秦川小心翼翼捻起一块糕点。 “妹妹,尝尝。” 顾青青再将玉盒递向秦兰。 一脸忧郁色的小姑娘轻摇臻首:“谢谢姐姐,我不饿。” 顾青青嘴角笑容忽地凝固。 半晌后,女子缓缓收回手臂。 正欲自个捻起一块。 可不知怎地,突然就感觉胃里翻涌的厉害,恶心的想吐。 于是盖上盒盖,将整个玉盒扔给篝火另一边的九儿。 “吃吧,赏你的。” 九儿接住玉盒,却并未吃。 而是放在一旁,笑了笑,道:“本姑娘不饿,明儿再吃。” “呵呵……” 顾青青淡淡笑容里,蕴满了毫不掩饰的嘲笑。 六七块糕点下肚的顾天天顾少宗主,偶然一瞥,剑眉不由微皱。 那盘坐角落,轻闭眼眸,也不知假寐养神,还是真的睡了过去的白衣少年。 其横放双膝上的那两柄狭刀。 好似并不简单。 “名刀吗?” “良才善用,能者居之。” “名刀,还是两柄,竟被一凡夫俗子掌有。” “当真暴殄天物……” 顾天天不由眯起细长眸子。 第133章 人与仙,从来有别 雨寒而风刺骨。 荒山野栈,有白衣少年静静盘坐,闭眸神游天外。 有粉袍女子双手插于袖中,昏昏欲睡间点着脑袋。 有发春小姑娘黯然神伤,有人仙之子于心海见仙。 也有官家公子与武道娇女小声私语。 六人而六面。 客栈外。 泥泞古道旁萦绕薄雾的山林间,伫立着两道仿佛幽灵般的人影。 两道身影一魁梧,一窈窕,俱是身披蓑衣,头戴斗笠。 一滴滴雨珠于斗笠边沿直直落下,连成一串串剔透的莹珠。 一男一女透过珠帘,透过客栈大敞的破败窗户,默默凝望一楼大堂六人。 确切地说,是凝望秦川、秦兰兄妹,与九儿,高见秋四人。 在顾青青与顾天天姐弟二人身上停留的时间极短暂,只是略微瞥了两眼。 男人声音低沉而浑厚,询问道:“兰时,那对兄妹是否有问题?” 道号兰时的女人轻摇臻首:“应是官家公子小姐,气血微末,无丝缕真气,确为肉眼凡胎的尘世俗子。” 男人再问道:“那位粉袍女子呢?” 兰时回道:“气血虽旺,但远称不得磅礴激荡,且体内无真气运行痕迹。” 男人:“角落那位白衣少年呢?” 兰时:“应该也是一位凡夫俗子的官家公子吧。” 兰时补充道:“那两柄狭刀不错,隔着如此远的距离,我仍能望到双刀自主散发的微弱神芒。” “竟令我有种心惊肉跳的感觉。” 男人斗笠下的粗黑眉毛不禁紧紧皱在一起,“掌有神兵利器,且是两柄,那白衣少年当真俗子?” 男人不确定道:“兰时,你说其会不会是一尊人仙?” “人仙?” 兰时呵呵一笑,“严守,你把人仙当什么了?烂大街的番薯白菜?” “咱们大殷人仙合计也就那么寥寥几尊,而且经常数十上百年不世出,哪有这么容易碰见。” 唤作严守的男人,境界三境蜕凡。 而道号兰时的女人,四境先天。 两人为顾青青、顾天天姐弟二人,此番南下广陵护道人。 严守境界虽比兰时低了一境。 可男人未入神意宗前,乃一位战场厮杀的悍卒。 退伍后还行过数年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刺客活计。 所以直觉之敏锐,看人眼光之毒辣,远非兰时可比。 严守总感觉,那最是渺不足道的白衣少年,最是危险。 —— 客栈内。 篝火逐渐燃熄。 没了火,寒气湿气仿佛饿极了的野兽般,直往人血肉骨头脏腑里扑。 武道傍身的顾青青,顾天天,还有九儿面色淡然。 然肉身凡胎的秦川、秦兰兄妹二人却已是瑟瑟发抖,嘴里竟呼出淡薄白气。 可想此夜有多寒。 “不行不行,他娘的,太冷了,我去外面再拾些柴火。” 秦川正欲起身,却被一只柔嫩掌拍在肩膀。 “九儿姐姐,你……” 九儿冲秦川笑了笑,道:“荒山野岭,寒雨绵绵,你就不怕外头山林有豺狼虎豹?” “还是你九儿姐姐去吧。” 秦川感动得眼泛泪花,“九儿姐……不,娘亲啊,咱俩一起去吧。” “听话,老老实实坐着,你娘亲我一人足矣。” 九儿撑着秦川肩膀站起身来。 “谢谢你,九儿姐姐。” 秦兰冲九儿甜甜一笑。 “你这丫头,真讨人喜欢,这小嘴比劳那什么纳屎糕甜多了。” 顾青青与顾天天姐弟二人脸色瞬间一沉。 杀机森然,毫不掩饰。 两人两双阴沉如水的眼眸,锋锐的恨不得立刻将九儿碎尸万段。 “玩笑玩笑,顾姑娘,顾少宗主,九儿姐姐开玩笑呢,两位可千万不要介意哈。” 秦川赶忙向姐弟二人赔起笑脸。 “哼。” 顾青青冷哼一声。 顾天天盯着九儿,两颗眼眸寒意刺骨,“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若有二次,我便撕烂你的嘴。” 九儿翻了个白眼,出了客栈。 —— 雾气霭霭的林间。 严守蹲在地上吧嗒吧嗒抽着旱烟。 兰时则拿出干粮小口小口吃着。 “兰时,” 严守忽地问道:“青青与天天携宗主亲笔信,你说那三位天云仙人会不会给宗主一个面子,收两个孩子为仆为婢?” 兰时轻叹一口气,道:“我看悬。” 严守诧异道:“青青二十,已是武道三境蜕凡。” “天天更是十五,即为武道二境换血境巅峰。” “莫言咱们大殷,饶是放在整座沧澜,两个孩子资质根骨也绝可称娇。” “竟连仙人奴婢都做之不得?” 兰时苦涩一笑,道:“严守,未入宗门前,你常混迹于人间。” “山上武夫与山下凡俗,差着好几座天渊呢。” “别将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微末教派称之为山上人。” “真正的山上人,必定怀着一颗坚定、坚决问道求道的道心。” “真正的山上人,十年如一日艰苦卓绝修行,所求乃长生久视,腾云驾雾,骖风驷霞。” “山上人不会在意山下人的生老病死、喜怒哀乐。” “什么荣华富贵、王侯将相,权力、美人、名望,在山上人眼中与尘埃无异。” 顿了顿,兰时继续道:“天云山、稷下学宫、天渊阁、大荒雷泽、西极佛国,玄门,还有神秘的鬼窟,妖冢,乃沧澜八极。” “然唯有天云山那群远古仙民的后裔,才有资格冠以‘仙人’二字。” “这世间一切,但凡沾上‘仙’这个字眼,即使一根草、一片叶,那也是超凡脱俗的。” “严守,你根本无法理解‘天云山仙人’这五个字的分量。” “古今多少惊才绝艳天骄,于天云山下苦苦叩山,连仙人半面都见之不得。” “莫说青青二十岁的三境蜕凡,天天十五岁的二境换血巅峰。” “饶是两个孩子始一出娘胎即是四境先天,也入不得仙人法眼。” “咱们,两个孩子,以至于整座人间所有活人,在天云山仙人眼里,和草木、和山水,和飞禽走兽没有区别。” 沉吟了一小会, 兰时看向严守,道:“怎么说呢,天云山仙人之于天云山仙人之外的所有生灵,天生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蔑视,一种深入骨髓的傲慢。” “仙凡,从来有别!” 第134章 野栈夜,护道人惊 野栈大堂。 秦川双手插在衣袖中,缩着脖子,好奇询问道:“顾姑娘,你与顾少宗主自兖州不远千里南下此胡州,是否下山游历?” 顾青青轻摇臻首道:“不是,是为了南下广陵州清凉山,亲睹天云仙人神姿仙容。” 秦川惊喜道:“不瞒顾姑娘,我与舍妹也是要去清凉山。” 顾青青淡淡笑了笑,“真巧。” 顾天天面无表情道:“可惜,你兄妹注定见不到那三位仙人。” 秦川不解道:“为何?” 顾天天道:“听闻有魔女、妖女祸世,天云山三位仙人欲斩首示众,以求威慑六合八荒,这才选择降临清凉山,借烟雨楼之口,昭告整座大殷江湖,凡皇朝武夫,皆可前往广陵参加除魔大会。” “那可是呼风唤雨,腾云驾雾的真神仙,整座大殷武夫还不得疯狂?” “我与姐姐途径各府,所见城池不论大小,人流量俱骤减。” “上至白发苍苍的老翁老妪,下至初出茅庐的十二三稚龄少年少女,无不万里迢迢南下。” “那场景,堪称蝗群过境,遮天蔽日。” “毕竟是仙人,谁不想见一见,哪怕只是远远望上那么一眼,此生也无憾。” 谈及仙人,神意宗少宗主难得露出一丝笑容。 “可惜,见仙的凡俗太多太多,何止百万千万。” “多如繁星的人们,只有那么极少数的一小撮,才能亲至仙人身前,亲睹仙人伟岸风姿。” 微笑间,顾天天视若性命般,极小心从衣袖内摸出一张青底烫金式请柬。 “天云山金光洞洞主,真正的仙人亲笔书写之请柬。” 饶是早已日夜轻柔摩挲过上千上万次,然神意宗少宗主仍是兴奋到眉飞色舞。 即使秦川,以至于貌似对仙人并不感冒的秦兰小姑娘,情不自禁下,竟也同时齐齐伸手,想将顾天天手中仙人亲笔请柬据为己有。 “你们想干嘛?!” 顾天天将请柬高举,冷冷盯着秦姓兄妹。 “抱歉抱歉。” 秦川左手狠狠拍打了一下右手,随即右手又拍打了两下左手。 “这该死的爪子,咋就不听使唤呢~” 顾天天脸色稍缓。 顾青青不由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毕竟可是仙人亲笔请柬。 毕竟可直面仙人,近距离亲见仙容。 顾姓姐弟对秦姓兄妹的冒失反应表示理解。 毫不客气的讲,倘若顾天天将手中请柬扔进江湖,百分百会引发一场极惨烈的腥风血雨。 见仙一面即身死,多少人求之不得。 “可惜,在神意宗与清凉山烟雨楼之间,三位天云山仙人选择了后者。” “唉,可惜啊,太可惜了~” 叹气声中,顾天天当着秦川与秦兰兄妹的面,轻轻打开烫金请柬。 “我神意宗也就得了仙人两张请柬,爹爹为了圆我与姐姐见仙梦,留在了宗门。” 秦姓兄妹四颗眼珠瞪若铜铃。 却见请柬上书“天云山金光洞定大殷皇朝元灵九年,十一月十九,于广陵州清凉山烟雨楼,举办除魔大会。 金光洞天洞主李飘柔, 诚邀神意宗移玉。” 秦兰稍好些,只觉仙人玉树临风也就罢了,这字竟也如此笔酣墨饱,漂亮极了。 至于秦川,眼里的艳羡浓郁的简直要流淌出来。 不过却没太多遗憾。 毕竟兄妹二人最近时,离三位仙人不过区区十丈之距。 不过谁能拒绝再见仙人第二面呢? 秦家兄妹与顾姓姐弟间的气氛,因天云山三位仙人,竟显得一派祥和,其乐融融。 那位盘坐角落,自始至终未发一言,甚至连眼都没睁开的白衣少年,倒显得有些多余。 —— 雨渐渐小了。 雾气愈发浓郁。 客栈外。 山林间。 即使体内真气与气血自主运行周天,四境先天的兰时与三境蜕凡的严守,仍是感到丝丝寒意。 兰时解下系挂腰间的酒囊,张开红润薄唇微啄了两口。 随即将酒囊递给严守,“来,驱驱寒,别把囊口放你嘴里就行。” 严守翻个白眼,伸手正欲接住酒囊。 无声无息间,一种难以言喻的、比深秋寒意更刺骨、更瘆人的恐怖气息将男人笼罩。 探出的手臂僵在半空。 严守毛骨悚然间,裸露在外的肌肤立时冒起一层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怎么了?” 兰时蹙眉道。 比严守高出一个品阶的女人,其面对危险的直觉、警觉,比之出身军伍,还做过刺客的男人差了许多。 严守不答。 咔咔声中,旋扭僵硬脖颈。 兰时也回头看向身后。 只一刹,女人眼中两颗水润杏眼倏忽骤缩至针尖大小。 雾气霭霭间,一位身形极美的女子,如鬼魅般静默矗立。 一双桃花眼眸,静静看着兰时与严守,怀中还抱着一捆湿柴。 “这不客栈中那位粉衣女子吗?!” 四境的自己,竟完全没察觉女子何时站在了身后。 “是……是神通大能吗?!” 兰时不由咽下一口口水,仿佛吞下一口滚烫岩浆。 当对上那双好看的眸子。 当被粉衣女子两颗倒竖青瞳凝视。 严守只觉脊梁上压着一座巍峨山岳。 双股颤颤,抖似筛糠间,男人不禁想要跪伏于地,冲眼前粉衣女子虔诚叩首。 “哈~” 看着身子骨剧烈颤摆的男人,与一副如临天敌摸样的女人。 九儿忍不住嘲讽道:“吓成这样,还当护道人呢!” “你们两人,别在嘀嘀咕咕,吵死人了。” “也莫要靠近客栈,打扰了我,本姑娘不介意。” “可打扰到比我强上那么一丝的先生,他可不会像本姑娘这样好说话。” 脚步声中,抱着柴火的九儿渐行渐远。 “呼~” 兰时与严守,俱是长吐一口气。 前者莹白额头冒出密集冷汗。 后者面色煞白间,伸手抵住树躯,否则身子骨稀软如烂泥,便要一屁股跌坐在地。 直至再也望不见粉衣女子身形,兰时与严守才敢大口喘气。 身子骨仍在轻颤的严守,话语中不禁夹杂阴阳怪气,“兰时道友眼光未免也忒毒辣了。” 兰时抹了一把额头冷汗,面颊不由滚烫火辣。 纠正道:“这位前辈,其修为境界应为五境。” 严守:“确定?” 兰时轻点臻首。 严守再问道:“那位白衣前辈呢?” 第135章 妄夺刀,玄鸟南飞 兰时目光透过雨雾,透过客栈破败窗户,望向那位盘坐大堂一角的安静少年。 眼眸中一开始的浑不在意早就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则是心有余悸的敬畏。 “既方才那位前辈言,此少年面相前辈比其强上一丝。” 兰时凝声道:“应为神通巅峰!” 严守喉咙蠕动,“两位大能!” 兰时:“咱们大殷那些神通大能,我虽未全然见之,可宗门内却存有画像。” “这两位前辈面生的紧,可能来自云梦皇朝。” 严守疑惑道:“云梦神通大能,来咱们大殷作甚?” 兰时:“十有八九也是为了见仙。” 严守感慨道:“不愧仙人呐,平日里高高在上的神通大能,闻听仙踪,竟也似十来岁的少年少年般,心驰神往。” 兰时笑了笑:“于仙人而言,莫言神通,即便金身人仙又何尝不是俗子。” “又有哪个俗子不对仙人心神往之?” —— 野栈大堂。 篝火又起。 火焰驱散寒气,秦川与秦兰兄妹可算不再瑟瑟发抖。 “九儿娘,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秦川摘下腰间长串翠玉,递给猪皇,含情脉脉道:“九儿娘,收下吧,算是给川一个面子。” “九儿若不收,这火,川便不烤了。” “家父曾教川,滴水之……” 秦川只觉眼前一花,手中共计九块翠玉便不见了影踪。 自始至终正襟危坐的九儿淡然一笑,“这怎么好意思。” 秦川:“九儿娘,如此迅雷手速,令川好生羡慕。” 九儿:“熟能生巧,多练练,你也可以如我一样快。” “不过若存了超越本姑娘之决意,我劝你还是罢休。” “论快,当今天下也唯有先生可压我半筹。” 秦兰杏眼亮晶晶,葱白玉指指了指角落中的高见秋,询问道:“九儿姐姐,先生是否这位仙人哥哥?” 九儿点点头。 顾天天嗤笑一声,“仙人哥哥?” 秦川:“九儿娘,你与这位先生……前辈,是什么关系?” 九儿不假思索道:“亦师亦友。” 秦川好奇道:“九儿娘,先生为何要练手速啊?” 九儿略微沉吟,脸上嫣然之色一闪即逝,道:“为了……摩擦?” 秦川:“摩擦什么?” 秦兰,还有顾青青、顾天天姐弟亦是满脸好奇之色。 九儿:“摩擦生火。” 秦家兄妹与顾姓姐弟大失所望。 秦川:“九儿,还没问你,你与先生这是要去哪儿?” 九儿:“南下广陵。” 秦川喜不自禁道:“原来九儿娘与先生也是为了见仙,太巧啦,明儿咱们一起上路呗。” “见仙?” “非也非也。” 九儿面无表情道:“本姑娘此番南下广陵,是为了问剑清凉山,意欲……伐仙!” “伐……伐仙?!” 秦川与秦兰惊骇。 顾青青错愕失神。 顾天天愣了愣,随即捧腹大笑。 笑声肆意刺耳。 以至于狂笑到眼泪都流了出来。 “两个土鸡瓦狗,还妄图伐仙!” “天云仙人吹口气,既能让尔等跳梁小丑作灰烟!” 顾天天刺耳的笑声并没半点传染力。 然九儿所言太过荒诞,令得顾青青、秦兰两位闺秀。 秦川这位教养极好的州牧公子,都忍俊不禁。 三人跟着顾天天笑了起来。 九儿也笑了。 笑得意味深长。 客栈外。 雾林间。 望着围坐篝火,笑意盛烈的五人,兰时与严守也笑了。 兰时眯起眸儿,欣慰道:“瞧瞧,咱家青青与天天,把前辈取悦的多开心。” —— 寅时许。 雨一直下。 不过小了许多。 篝火渐熄。 野栈大堂内,六人皆已休眠。 九儿侧身而睡。 寒气侵体的秦川、秦兰兄妹,身子不由自主蠕动间,朝九儿牌火炉贴近。 至于顾青青与顾天天姐弟,则是盘坐入梦。 不知何时。 神意宗少宗主忽地睁开星眸。 在野栈外,山林间, 兰时与严守两位护道人不解目光中,少年缓缓起身。 旋即两颗眼眸看向白衣少年,横放双膝上的两柄狭刀。 双刀刀身即使藏于鞘中,仍有微弱神芒自缝隙处透散而出。 天下名剑名刀极稀少,顾天天见猎心喜,实属平常。 少年自知兰姨与严叔在外头。 自个换血巅峰境,姐姐三境。 严叔三境巅峰,兰姨是四境。 莫言那粉衣傻妞与这装模作样,眼都不睁的少年不过区区凡俗。 即使武者又如何?打得过自己与姐姐,打得过兰姨与严叔否? 顾天天轻轻往前踏了一步。 外头林间,兰时与严守两人各自心脏,刹那提到嗓子眼。 “天天这是……准备抢刀?!” 严守几乎吓到瘫坐在地。 “这蠢小子,不要命了吗?!” 严守正要冲进客栈阻止,却被兰时一把拉住。 女人凝声道:“那位前辈,让你我莫要靠近客栈,你忘了不成?” 严守:“真要眼睁睁看着这蠢小子自寻死路?” 客栈内。 顾天天已行至白衣少年身前。 居高临下俯视。 即使自负如神意宗少宗主,也不禁失神于少年仙容中。 “世间竟有如此神颜皮囊!” 心头喃喃间,顾天天便要俯身夺刀。 “天天!” 身后突然响起一道呼唤声。 顾天天剑眉微蹙,回头望向伫立客栈门口的兰时、严守。 兰时一字一句,沉声道:“天天,雨停了,咱们该上路了。” 顾清予:“兰姨……” 严守压低声音沉喝道:“听话!” 得亏顾天天乃顾子归这尊人仙之子。 若非此身份,即使换作自个儿子,严守也绝然会将这蠢东西一巴掌拍死。 作为人仙之子,顾天天虽年稚,心智却不幼蠢。 眼见兰姨与严叔两人目光,不时投向粉衣傻妞,与自个身后的白衣少年。 一副如临深渊的摸样。 顾天天瞬间知悉,少年与妞并非凡俗。 自己竟险先闯了大祸。 不过,毕竟是人仙之子,顾天天神色间没有丝毫恐惧惊慌之色。 反而闲庭散步般来到顾青青身旁。 “姐姐,醒醒,上路了。” 顾青青迷糊醒来,睡眼朦胧站起身。 一边向大堂一角的马匹走去,一边询问道:“天亮了吗?” 听着零星雨落瓦片噼啪声,再看一眼破窗外伸手不见五指的墨黑。 顾青青转身刚要询问顾天天,眼角余光瞥见客栈门口的两人。 “兰姨,严叔,你们不是暗中保护吗?咋出来了?” 严守向顾青青使了个眼神。 兰时则熟睡的九儿躬身抱拳,道:“前辈,天天还是个孩子,没有恶意。” “请前辈高抬贵手。” 前辈?! 顾天天瞪大眼睛。 客栈外凄风苦雨。 客栈内气氛压抑。 良久后。 九儿眼也懒得睁,轻吐一字,“滚!” “多谢,谢谢前辈!” —— 兰时与严守,带着青青、顾天天,几乎亡命般,一鼓作气逃出极远极远,才停身剧烈喘息。 嘭的一声闷响。 兰时一脚将顾天天踹倒。 泥星呈扇形溅开一大片。 神意宗少宗主趴在泥地中,一动也不动。 顾青青被吓了一跳。 从小到大,还是第一次见兰姨发如此大火。 “兰姨,天天做了什么?惹你这般大动肝火?” 浑身湿透的兰时寒着一张脸,不发一言。 严守苦涩一笑道:“青青,客栈内那位粉衣女子,还有那位白衣少年,其身份皆为神通大能。” 大能?! 顾青青目瞪口呆。 忽地想起先前自己姐弟二人,对那粉衣女子冷嘲热讽。 娇躯不禁狠狠打了一个冷颤。 “大能又如何?” 顾清予嘴硬道:“不过两个神通,我爹杀他们如杀鸡屠狗。” “闭嘴!” 兰时呵斥道:“宗主远在天边,那两位前辈近在眼前。” “你不会真蠢到认为两位前辈睡着了吧?” “你自个贪婪寻死不要紧,别害得你姐姐也平白丢了性命。” —— 伏灵九年,十月二十四,清晨。 “师父师父,醒醒啊,我是雪儿。” “师父,我走了,去见父亲,还有小雨啦。” 丫头声音萦绕耳畔,忽远忽近。 客栈大堂角落。 高见秋猛地睁开赤金色双瞳。 “丫头……” “呼。” 吐出胸中浊气,高见秋起身,瞅了眼侧睡的九儿。 高见秋:“我有不好的预感,快些上路了。” 一刻钟后。 秦姓兄妹还在呼呼大睡时。 一头庞然玄鸟,已是驮着高见秋,九儿疾驰南下。 第136章 天沉默,一直沉默 自中州省途经胡州。 再由胡州下姑苏州。 姑苏一过即是广陵州。 一路上高见秋不做耽搁,向狗蛋儿发出一道道催促神念,许以十数神明血为诱饵,蠢鸟飞得别提多卖力。 …… 元灵九年,十月二十七。 大殷广陵州一隅。 时至晌午,秋冬交替时节,蓝天空旷而悠远。 高见秋发出一道神念,蠢鸟缓缓减速,随即向下方绵亘山脉俯冲而去。 待落于潺潺溪流畔。 蠢鸟鸟嘴猛地大张,哇的一声,飞流直下。 连蠢鸟自己都被飞吐了,可想而知速度有多快。 数天日夜不停歇,九儿被灌了一肚子冷风,肚皮鼓胀,仿佛孕妇。 “距清凉山应该还有一两日脚程吧,停这儿作甚?” 九儿询问道。 高见秋:“我需以神血壮大白露、寒霜两刀天生灵识,否则没把握对抗那位境仙人的古神器。” 九儿:“你的神血,能否给我先来上两碗?” 高见秋眼神漠然:“两碗?。” 九儿:“一碗喝,一碗敷脸!” “出来这些许时日,人家皮肤都差了。” —— 离蠢鸟与九儿二三十丈之距,高见秋盘坐溪畔,抽刀出鞘。 旋即伸出左掌,双指并作指剑。 尖锐指甲于右手手腕处轻轻一划。 金华灿灿的神明血,自切口处黏稠流出,被高见秋以神念操控,聚拢为一团。 紧接着,高见秋薄唇微启,吐出一口熊熊三昧真火。 包裹神血,焚烧炼化其内神明气息。 高见秋只需自身神血,用以哺育双刀初生婴儿般稚嫩灵识。 若不炼尽神明气息,则双刀灵识便会沾染,即会认高见秋为主,而非丫头。 高见秋聚精会神,掌控三昧真火,炼化神明气息。 远处蠢鸟哇哇吐个不停。 九儿则表情痛苦,揉着鼓鼓的小肚几。 —— 约莫三四个时辰后。 一路跋山涉水的九儿登高望远。 “那就是清凉山吗?” 九儿所在高山一侧,一条自北向南的官道极宽阔。 蜿蜒土龙上,旅人如织。 有背刀佩剑的江湖武夫,有骑马乘车的贵族老爷,有腰系美玉的官家公子,亦不乏明眸皓齿的朱门小姐。 一身草莽气的武林人士,与衣着华美的上层士族,罕见行于同一条大道,齐往大道尽头处走去。 道路尽头匍匐着一座古老城池,唤作凌城。 巍峨城墙长宽皆有千余丈,即使隔着十数里远,九儿仍能听到小商小贩的嘹亮吆喝声。 凌城后,即大殷有数的雄山清凉。 清凉山脉山涧万丈,奇峰险峻,仿若一柄柄直插云霄的天剑。 各峰之间,烟雾萦绕,偶闻猿声。 其主峰清凉山,壮美超群。 遥遥可望美轮美奂的建筑群,似大珠小珠般散落处处。 明黄琉璃瓦于阳光下熠熠生辉,光彩夺目。 若能登临绝顶,便可一览众山小。 山河入怀,心旷神怡。 —— 大日渐斜。 清凉山一隅。 嘎吱声中,庭院门被推开。 盘坐梨树下的落霜睁开秋水长眸望去。 长风来到近前,轻声道:“师姐,你去休息吧,我来守着。” “好。” 落霜起身远去。 站在梨树下的白袍少年,抬眼怔怔看着满树苍翠叶子。 良久后,抬脚来到厢房前,推门而入。 房舍内燃着一炉檀香,清醇幽雅,极好闻。 木床上身着红衣的少女仍在沉睡。 娇躯缠绕着散发紫光的囚仙锁。 精巧链首作龙头,咬着一截链身,牢牢锁着少女雪白脖颈。 将少女力量神意压制体内,即使连上将军都无法沟通。 长风来到床边,居高临下俯视少女。 满头散开的乌黑柔顺青丝,似瀑般铺于少女身下。 流火微微俯身,伸出修长手掌,拨开少女遮掩额头的刘海。 盯着那小半面艳丽胎记,白袍少年呼吸不由一窒。 若可夺舍少女躯壳。 长风自信可成为不亚于天云山主的巨擘人物。 执掌人间,统御群仙。 壮哉!快哉! “你想作甚?” 漠然声音忽从身后响起。 长风身躯一颤,回头望向房门口面无表情的师父李飘柔。 “师父……” “出去!” 长风低垂着脑袋,与李飘柔擦肩而过,匆匆远去。 —— 半个时辰后。 清凉山一处观景小亭中,红衣灵逸,青丝飘舞的少女,望着西北方向,怔怔出神。 坐于石凳上的李飘柔微笑道:“想你师父了?” 少女扭头,好奇道:“前辈怎么知道?” 李飘柔轻声道:“我搜过你的魂。” 少女神情黯然道:“伏龙山的桃子应该落光了,也不知师父吃到没。” 李飘柔安慰道:“明年的桃儿还会成熟的。” 少女笑着点了点头。 李飘柔起身,与少女肩并肩。 寒风吹过,拂起男子白袍。 “选得幽居惬野情,终年无送亦无迎。 有时直上孤峰顶,月下披云啸一声。” 少女看着男子清雅侧颜,询问道:“前辈在言自己?” 李飘柔摇摇头:“言你师父。” “世人都说,天云仙人骖风驷霞,大自在大逍遥。” “然仙人也有烦恼。” “我之生平,远没有你师那样惬意快活。” 少女低低道:“师父不过装作惬意快活……” 内心中:其实,他很孤独。 “前辈因何烦恼?” 李飘柔道:“杀人。” 少女愕然道:“因杀人而烦恼?” 李飘柔点点头。 “每过百余年,人间便会出现逆天之人。” “这些逆天者,极少数会是暴虐嗜血,十恶不赦之徒,大多数都因不得已而选择逆天道运行法则。” “这些人,往往性格敏感,情绪丰富,所以在失去某些视若性命的东西后,会产生极大极强烈的痛苦。” “再因痛苦而造就泼天杀业。” 顿了顿,李飘柔继续道:“我喜欢听故事。” “所以我便听那些逆天之人的故事。” “听他们经历遭遇了什么。” “听他们曾经拥有过什么,又是怎样失去的。” “唉~” 李飘柔轻叹一口气,“我发现绝大多数逆天之人都有惊人的相似之处。” “他们想要的,其实很少,也极小。” “可往往这些渺小之物,总会以极惨烈的方式灰飞烟灭。” “听过的故事越多,我越是能感受那些人的痛苦。” “同时我内心也越来越痛苦。” “我时常问天,究竟要怎样做,才能让这人间少一些悲惨,多一些美满。” 少女好奇道:“那,天,是如何回应前辈的呢?” 李飘柔目光深邃道:“天,在沉默。” “一直沉默……一直沉默!” 第137章 清凉山,郦王殷尚 元灵九年,十一月初一。 丑时许。 清冷月色泼洒,潺潺溪流仿若一条滚地银龙。 “哗啦啦~” 蠢鸟狗蛋儿仍在呕吐。 不远处高见秋盘坐闭眸,身前三昧真火包裹着神明血团,不时响起噼啪声。 约莫半个时辰后。 高见秋缓缓睁开眼睛。 张嘴轻吸,刹那三昧真火悉数入喉。 近四天时间,如抽丝剥茧,再将蚕丝上的点点附着清理,而今可算将神血内的神明气息焚烧殆尽。 高见秋左手轻握白露刀柄,旋即右手食指伸出作笔,于滚烫神血为墨。 铮铮声响中。 指尖于刀身缓缓镌刻下四字。 是为‘天官赐福’。 放下白露,再拿起流霜。 食指蘸尽剩余半团血。 火星迸射间。 于寒霜刀身镌刻‘百无禁忌’。 蕴含丝丝神明本源之力的滚烫血字,其炽烈金芒,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 很快便被双刀内的灵识吸收殆尽。 “天官赐福,百无禁忌……” 喃喃声中,高见秋双手持刀站起。 然后将双刀刀刃抵在一起,高高举起。 “锵~” 金铁鸣颤声中,高见秋骤然发力。 双刀刀刃狠狠摩擦间,霎时绽出亿万缕灿烈火星。 将高见秋颀长身形淹没。 溪畔似腾起一轮烈阳。 四野立时亮如白昼。 好似金色的海,将山峦覆盖。 同一时刻。 灯火辉煌的清凉山一隅。 盘坐一块孤石上沉浸修炼的李飘柔蓦地睁开眼眸。 一道讯息,自青冥天心处坠落人间。 打入李飘柔脑海。 天道降念。 —— 翌日。 十一月初二。 清凉山二次昭告。 十一月十九的除魔大会,将提前至十一月初三。 没人知道原因。 十一月初二,大日高悬天心时,九儿才晃晃悠悠回来。 看了一眼还在飞流直下的狗蛋儿,九儿目瞪口呆道:“这蠢鸟怎么还在吐?肚里到底存了多少东西……” 转念一想,这蠢鸟饿极连石头都啄。 只见吃,不见拉,呕吐这么长时间,倒也合理。 距蠢鸟极远处盘坐的高见秋,抬眸看了眼缓缓走来,脸色明显不愉的九儿,道:“怎么了?” “除魔大会提前了,就在十一月初三,也就是明儿。” “是不是出了什么变故?也不知丫头现在如何……” “唉~” 九儿说罢,轻叹一口气。 —— 元灵九年,十一月初二。 夜。 东风夜放花千树。 更吹落,星如雨。 夜色下的凌城灯火通明,一簇簇烟花于星月下盛放。 街道上人山人海,摩肩擦踵。 自各州府涌来的人,几乎将凌城塞爆,可惜唯有那么一小撮,才能真正亲睹仙人风采。 清凉山上烟雨楼。 占地面积极广,以汉白玉石铺筑的广场上,摆满了玉案。 案上有糕点果脯,亦不乏珍馐美味,百年佳酿。 场中还有烟雨楼这尊座大殷绝顶教派,专门豢养的歌姬、舞姬助兴。 十数美人着薄纱,翩然起舞,个个冰肌玉骨,眉目如画。 然案后一众教派掌门宗主,包括一干身份尊崇的士族老爷、公子小姐,俱无心观舞。 一双双眼睛,俱是一眨不眨,紧紧盯着广场尽头处那座雕梁画栋,挂满花灯的烟雨楼。 透过小楼大敞的两扇门,众人似能望见那盘坐高位的天云仙人。 —— 烟雨楼中。 高位放着三个蒲团。 清凉山之主,大殷人仙江绵意居中。 左手为长风,右手为落霜。 长风、落霜二仙皆闭目养神。 然不论人仙江绵意,还是下方一干大殷一流教派掌门宗主,还是那些个来自帝都,真正的皇亲国戚,莫言恼怒,甚至于连仙人神颜都不敢大大方方正眼细观。 一张玉案后。 坐着神意宗宗主顾子归一对儿女。 顾青青一边装作抿酒,一边不时轻抬眸,偷瞧长风。 许是醉意微醺,女人两面脸颊微微发烫酡红。 乌黑卷翘的纤长睫毛轻颤着,秋水长眸里荡漾着融融春意。 至于顾天天顾少宗主,一面装作看舞姬翩若惊鸿,一面偷瞄落霜。 正襟危坐的少年,喉咙不断蠕动,吞咽着口水。 落霜明明闭着眼,可顾天天总感觉仙女在看着自己。 神意宗中那些风姿绰约的女弟子,还有兖州那些下层贱民眼中国色天香的士族千金,顾天天都快睡吐了。 见过太多太多,各式各样女子的顾天天,破天荒第一次红了脸庞。 此刻少年脑海,竟全是与落霜耳鬓厮磨的男欢女爱。 “顾天天啊顾天天,竟敢亵渎仙女!” “你他娘真不是人呐!” 并非顾姓姐弟两人。 烟雨楼中所有人,不论掌门宗主,还是皇亲国戚,皆如此。 “此夜亲睹秋水为神玉为骨之真神仙,明儿即死,此生也无憾了!” 有人如此感慨道。 …… 元灵九年,十一月初二。 子时许。 清凉山一隅。 寂寞庭院清秋雪。 嘎吱声中,厢房门被拉开,身着大红衣裳的少女,踩着同样极鲜艳的绣花红鞋来到院中。 微微抬眸望着高天悬着的玉盘。 山顶的风很寒,鲜艳红衣仿若雪中一抹血。 少女低头。 满地的月光,无人清扫。 蹲下身子,少女轻轻伸出双臂,揽了大大一堆月光。 月光满怀,少女笑着,眼里却噙出泪花。 “真想将这堆清凉月,带回伏龙镇让师父瞧瞧……” —— 丑时许。 一行数人披着月裳,踩着青石长阶下山去。 当先那人身形颀长,着一件月白色长袍。 腰悬宝剑,头戴玉冠,贵不可言。 作为大殷皇朝皇室帝胄,当今圣上元灵帝一母同胞的亲弟弟。 大殷郦王,殷尚,可以说得到了皇位之外的一切。 权力、地盘、钱财、美人,应有尽有。 身为郦王,龙盘虎踞郦州整一州之地的殷尚做过很多荒唐事。 他打造过蛇狱。 命工匠凿出一处四方深坑,坑内养上十数万条毒蛇。 再将那些死刑犯扔进蛇狱中。 自个伫立坑边,一边品着葡萄美酒,一边看囚犯于凄厉惨叫声中被密密麻麻的蛇群淹没。 他自感世道艰险,太多活不下去的爹娘留儿卖女。 而郦城各处青楼只顾着趴在那些娼妓身上吸血食髓,却从不在意她们的死活。 多少豆蔻年华的姑娘们被士族老爷公子,给活活折磨而死。 于是乎。 殷尚大手一挥,垄断郦州几乎全部青楼勾栏产业。 建造了魏国规模最大的风月场所。 仙羡楼。 第138章 吃了糖,细狗伐仙 作为整个郦州的统治者。 殷尚所掌握的能量,不是一般大。 据说这仙羡楼全胜时期,清倌红倌高达近十万余人。 二十七层花楼,大殷当世第一。 夜晚楼顶欢愉声,天上仙人几可闻。 殷尚还将不远二十余万里,从百越之国运来的葡萄美酒,全部倾倒沧澜江中。 朗笑曰:“我有满城酒,可以慰风尘。尽倾江海里,赠饮天下人。” 据传大殷第一大江沧澜,自郦城始,下游千里,十数日内,冲天酒香味荡漾两江畔,萦绕不散。 最最荒唐时,殷尚拉着数十万两碎银。 马车绵延无尽,途经村落便撒银。 银如燕山大雪,纷纷扬扬。 结果,郦州物价崩盘。 殷尚被元灵帝喷的狗血淋头。 殷尚之所以如此离经叛道,只有一个原因。 内心空虚。 百姓们忙着生存,士族们忙着敛财,官家老爷们忙着往上爬。 公子们为美酒美人伤了身,小姐们为爱情哭天抢地,要死要活。 每个人好似都在忙忙碌碌。 唯有殷尚觉着自己宛若活死人。 他想追求些什么。 并非世人眼中的俗物。 而是需要付出一生,过程足够艰难困苦,成功后会兴奋到心旷神怡,即使失败,每每回想起,也觉壮怀激烈,不枉此生。 殷尚苦苦寻了许久许久,可惜了无影踪。 直至今夜看见那两位天云仙人。 那天生高高在上的蔑视,那与生俱来的居高临下的傲慢。 都让身为帝室之胄的殷尚自惭形秽。 所以,他怒火焚天。 “一定!我殷尚一定要将狗屁仙人,狠狠踩在脚下!” 于心头恶狠狠发誓后,殷尚扭头望了一眼清凉山顶。 确定仙人没听到后,心有余悸间长舒一口气。 “连我心话都听不到,还仙人?切!” “不过,我该做些什么,才能将仙人踩在脚下呢?” 沉思间,已是下了山,进了城。 玉盘西斜时,凌城竟仍旧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毕竟明儿就是除魔大会了。 往烟雨楼安排的住宿地走去的殷尚,眼前忽地一花。 定睛一瞧,却是被一位推着小车的老头挡住了去路。 粗布麻衫,头戴斗笠,腰间麻绳腰带斜插一根黄铜旱烟杆的老头嘿嘿一笑,露出嘴里零星几颗东倒西歪的老黄牙。 “尊贵的小王爷,买糖不?” “老头子我这麦芽糖又甜又甜,细狗吃了敢伐仙。” 殷尚眉头一簇,轻吐两字:“不买,谢谢。” 贴身武道侍从一人一只胳膊,将可怜的老头架走。 约莫半个时辰后。 凌城一隅。 庭院房舍。 殷尚坐在椅子上,看着摇曳烛火怔怔出神。 自郦城王府带来的贴身婢女正轻手轻脚收拾着衣裳。 “呀!” 婢女突然惊声尖叫。 “王……王爷!” 被吓了一激灵的殷尚,顺着婢女手指的方向望去。 窗台上赫然蹲着之前那位老头。 “嘿嘿,小王爷,买糖不?” “买麦芽糖赠机缘哦。” 望着老头笑盈盈的粗糙老脸,殷尚正欲呼唤左右,神色不由一愣。 “等等,你怎知我身份?!” 老头翘起小拇指,掏了掏鼻孔,“老头子我不仅知晓小王爷身份,还知你与那位唤作春晓的女娃娃,生了一儿一女。” “女儿叫赵锦欢,儿子嘛,唤赵予安。” 卧槽! 殷尚不禁毛骨悚然。 “这老头到底何方神圣,竟这般知我心之所想?莫不是本王肚里蛔虫!” 老头乐呵呵道:“那些手里也不知沾了多少女子血的男人,却不敢直视亦为女子身的所谓仙女。” “也就只有你心想着要将那狗屁仙女压在身下,将自个巴掌狠狠烙印在其仙臀上。” “这人间如你一般大逆不道之人太少了。” “娃子,你很合我胃口。” 殷尚眯着眼,沉吟一会,无声挥袖。 待婢女惊慌跑远后。 殷尚冲老头抱拳躬身道:“不瞒老神仙,本王……晚辈确实想压那位落霜仙女。” “求前辈教我!” 老头淡淡道:“教,可以,不过得先买麦芽糖。” 殷尚:“敢问老神仙,您这麦芽糖一份儿多钱?” 老头:“不贵,一份也就千两纹银。” “千……千两?!” 殷尚目瞪口呆。 老头:“我这麦芽糖可不是俗物,细狗吃了都敢伐仙。” —— 元灵九年。 十一月初三。 除魔大会倒计时。 旭日东升,人潮往凌城的北城门汹涌而去。 一处人潮。 老翁少年,老妪少女。 男男女女不时将目光投向那位白衣少年。 高见秋身旁,九儿瞥了眼周围狼一样的女性视线,挑衅的挽起先生胳膊。 “先生,她们想吃了你。” 高见秋面无表情,抬眸望向古老城池后的巍峨清凉山。 …… 秋高气爽。 沧溟远阔。 高见秋与九儿进入凌城。 入眼人头攒动,绝大多数都是悬刀佩剑的江湖武夫。 高见秋与九儿沿着中轴主道,直往城中心的广场处走去。 约莫一刻钟后。 行进中的高见秋忽地止步,拐进一家食肆内。 “两位客官来点什么?” 小二热情招呼。 高见秋:“下一碗猪肉大葱馅饺子。” “得嘞。” 小二应声后又看向九儿。 “烧鸡!” 九儿伸出两根手指。 小二:“二两?” 九儿:“两只。” 热气腾腾的两鸡,一碗饺子很快端了上来。 九儿迫不及待的撕下鸡腿狼吞虎咽。 一边咀嚼,一边阴阳怪气道:“丫头都快被斩首示众了,你这做师父的竟还有闲情逸致吃饺子。” “先生啊,你太让九儿失望了。” “小二,拿点蒜!” 高见秋夹起元宝状的饺子,轻轻放进嘴里,细嚼慢咽。 对于九儿和当年坟冢天都为何差别如此大,他已经懒得细想。 当年的清纯婉约。 而今的率性洒脱,没什么不好。 只吃了一个,高见秋便放下筷子。 九儿:“不吃了?” 高见秋点点头。 “浪费可耻啊!” “为了不让你成为一个可耻之人,本姑娘只好辛苦些了。” 九儿将满碗饺子端到自个面前,大快朵颐。 高见秋:“凌城的饺子,没有丫头做的好吃。” 九儿:“矫情。” 高见秋轻语道:“今年除夕,还想吃丫头包的饺子。” “不止今年,往后年年。” 九儿正欲出言,身后突然响起一道惊喜之声。 “娘,我的九儿娘,回头看看,我是川川啊!” 高见秋抬眸,九儿扭头。 却见食肆门口,伫立着一男一女两个衣衫褴褛的乞丐。 正是肃州州牧一双儿女。 秦川与秦兰。 “哎呦我的天老爷,你们兄妹二人这是被山贼扒了吗?怎如此凄惨!” “快快快,快进来。” 第139章 细狗啊,且再等等 半刻钟后。 秦家兄妹也顾不得教养了,端起白瓷碗来,直将饺子往嘴里倒。 九儿再夸张,那也是吃饺子。 兄妹二人是喝饺子。 一人两碗饺子下肚,秦川这才有力气娓娓道来。 原来在得知除魔大会日期,由十一月十九,提前至十一月初三后, 兄妹二人为了赶上,不惜变卖绫罗绸衣,乘最快那批南下凌城的船只。 赶是赶上了。 可惜船费几乎将兄妹二人掏空。 再无余钱饱腹。 “咳咳~” 蓬头垢面的秦川轻咳两声,“九儿娘,那夜于荒山野栈,川孝敬您九块翠玉。” “这个……九儿娘,您可不可以退还川川两块。” “凌城至肃州,数万里迢迢,身无半两银,我与兰儿可咋回去啊。” 九儿抬手招呼:“小二,你们这破店咋回事啊?” “怎能放乞丐进来?快快快,快撵出去!” —— 行人如织。 高见秋与秦兰在前。 行走间小姑娘柔夷与高见秋手掌‘无意间’碰触。 那张刚刚洗净,犹如瓷娃娃的粉嫩小脸,滚烫酡红似能掐出水来。 九儿与秦川在后。 少年嘿嘿一笑,“九儿娘,真乃盗圣在世,方才之手速,快到川之肉眼竟无法捕捉。” 九儿:“这算什么,看到迎面那位英姿飒爽的侠女了吗?” “十息后,娘亲让你瞧瞧,究竟何为神之一手。” 十息转瞬即逝。 在秦川目不转睛的注视下。 九儿与侠女,擦肩而过。 九儿手中多了一件刺绣鸳鸯的肚兜。 而侠女只觉胸前一空凉,立时花容失色。 九儿随手将肚兜扔给目瞪口呆的秦川。 背手,傲然前行。 —— 两三分钟后。 行人围拢作圈,指指点点。 侠女抡着粉拳,将秦川揍得满地打滚。 秦兰:“哥哥好惨呐。” 九儿:“鼻血都打出来了,竟一声不吭,真乃娘亲的好大儿。” 高见秋:“……” —— 插曲过后,一行四人继续上路。 秦川擦干净鼻血,好奇询问道:“九儿娘,还有高前辈,你们这是要去哪儿?” 九儿淡然回道:“伐仙。” 秦川:“九儿娘,您这笑话冷得川瑟瑟发抖。” 很快,凌城城中心到了。 高见秋赤金瞳孔看向前方。 映入眼帘的,首先是三尊高约近十丈的巨大神像。 神像前放着等人高的三足青铜鼎。 鼎中插满细香。 滚滚香火烟柱腾空而起。 以三尊神像为中心,周遭跪满了密密麻麻的人。 男女老幼,武林人士,贵族阶级。 人们口中念念有词。 人海不时如风吹麦浪般叩首一片。 场景蔚为壮观。 “仙人!九儿娘,高前辈,是仙人神像!” 秦川激动到眉飞色舞,拉着秦兰,艰难挤进人海。 距仙人神像十丈余,兄妹二人再不得存进。 人太多了,挨挨挤挤。 略微失望的秦川与秦兰不假思索,双膝跪地。 如广场所有人一般,冲三尊仙人神像虔诚叩首。 —— “这广场上原本矗立着烟雨楼楼主江绵意的石像,供人瞻仰。” “上月天云仙人降临清凉山后,江绵意便命能工巧匠,连夜雕制。” “你别说,倒是栩栩如生。” 九儿:“居中这位,应是老陈口中那位金光洞洞主李飘柔。” “不愧仙人,神像死物竟也气质非凡。” “不过与先生相比,却差着至少六七条沧澜江。” 高见秋懒得搭理,穿过人群,往神像处走去。 九儿亦步亦趋。 叩完首的秦家兄妹直起上半身,恰巧望见高见秋与九儿。 秦兰:“秋哥哥与九儿姐姐也是要叩首仙人神像吗?” 秦川:“应该是。” “可九儿姐姐不是说她要伐仙吗?” “切,她说你就信啊。” 秦川揉了揉秦兰小脑袋:“兰儿,咱们亲眼见过仙人。” “怎么说呢,仙人还挺平易近人的。” “九儿娘与高前辈没见过仙人。” “若有亲睹仙人之机,我敢保证,他们两人绝会将这方广场寸寸磕碎。” 终于。 高见秋挤出人群,站在了三尊仙人神像洒落的阴影下。 守卫神像的几位烟雨楼弟子,立刻厉声呵斥道:“凡人,离远些叩首,莫要玷污了仙人神像!” 高见秋凝视居中李飘柔神像,置若罔闻。 “竟敢直视仙人神像,放肆!” 烟雨楼弟子杀气腾腾冲向高见秋。 高见秋身侧,纤纤玉手轻挥。 一掌拍出。 掌风猎猎,似一堵城墙砸在几人身上。 烟雨楼共计八位弟子。 身躯横飞而出,啪叽声中,重重砸在神像上。 体内所有骨头皆尽粉碎性骨折。 尸体如烂泥般缓缓流于神像脚下。 庄严肃穆的仙人神像,绽放出几朵血色莲花。 偌大广场。 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 —— 惠风和畅。 广陵州秋色宜人。 清晨。 粗布麻衫,头戴斗笠的老黄头,吧嗒吧嗒抽着旱烟,自凌城规模最大的风月场所万春阁中走出,神色间满是惬意。 老黄头屁股后,跟着郦王殷尚。 大魏郦王身旁,数位内炼武夫紧紧跟随。 “一夜御女十数位,晨起竟还精神抖擞,满面红光,不愧老神仙!” 自愧不如的殷尚对老黄头更为敬畏,声音温醇道:“老神仙,咱们现在去哪儿?” “昨儿您所言‘机缘’何时赐予晚辈?” “又何时教我压服落霜仙女的法子?” 老黄头沉吟了一小会,道:“千载灵龟庵下出,团团骨上卦重重。” “龟是好东西啊,浑身是宝。” “肉血可壮阳,骨壳入药可健气。” 殷尚错愕:“老神仙您生猛的一塌糊涂,何须补肾?” “唉,老喽~” 老黄头轻叹一口气:“月余前于洛州府轻松便可达成三十连斩。” “月余后使尽浑身解数,堪堪斩了个二十九。” “娃娃,可别小瞧这失去的一,老头子得吃多少王八才能补回来。” 殷尚:“老神仙这般年迈苍龄,仍不忘养生,晚辈佩服。” …… 一刻钟后。 悦来客栈顶楼靠窗位置。 老黄头一连饮下十来杯龟血酒。 随即左手象牙筷,右手玉勺。 对着玉盆中的清炖老龟上下其手。 “肉滑嫩而汤鲜美,美滴很美滴很。” 坐在老柳头对面的殷尚小声翼翼道:“老神仙,其实晚辈不在意啥机缘。” “只求您教我压仙神功。” 老黄头:“昨儿吃了几把糖?” 殷尚:“半车麦芽糖,共计十三斤四两八钱,全吃了。” 老黄头:“身体可曾发生过玄妙变化?” 殷尚:“窜稀算不算?呕胃酸呢?还有牙疼,小便带糖味儿!” 老柳黄头:“很好,这些现象证明你这副凡俗之躯正在排毒。” “不用担心,这是好事。” “至于机缘,即是压仙神功。” “同理,压仙神功亦为机缘。” 殷尚兴奋道:“敢问老神仙,我之机缘在何处?” 老黄头两手捻起龟壳,翘着兰花指,一边嗦吸鼻涕,一边神神秘秘的开口。 “细狗啊,且再等等,” “机缘……正在来的路上!” 第140章 仙人像,血溅莲花 半个时辰后。 八仙桌上堆满了龟壳。 殷尚心急如焚道:“老神仙,机缘还没到吗?除魔大会要开始了!” 老黄头松了松裤腰带,“劳什子除魔大会有啥看头,再等等,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再过半个时辰。 咣当一声。 老黄头将汤盆重重砸在桌面,抬手抹了一把嘴,看向一脸便秘表情的大殷郦王。 “来喽来喽,机缘扑面而来。” “能不能把握住,就看你的造化。” 老黄头扶着桌沿艰难起身,顶着圆滚滚的肚皮来到窗边。 殷尚赶忙跟上。 伸长脖子居高临下俯望,“哪呢哪呢,老神仙,我的机缘在哪呢?” 老黄头淡然道:“往广场处看。” 殷尚一只手掌抵在眉下遮挡刺眼阳光,目光投去。 凌城偌大青石广场映入眼帘。 只一眼。 大殷郦王的视线,便牢牢锁定在那位鹤立鸡群的白衣少年身上。 只因众生跪伏,而少年长身玉立。 十数息后,殷尚猛地瞪大眼珠。 白衣少年身侧,那位身形极美,应是武道侍从的粉衣女子。 竟当着众生面,冲八位守卫仙人神像的烟雨楼弟子递出一掌。 殷尚望见八名男女弟子,身形横飞如破布袋般。 活活砸死于神像上。 —— 一掌出,众生寂。 如蝗群般伏跪一地的老百姓、江湖武夫、士族阶级。 粗布麻衣的妇人、腰悬铁剑的少年、锦衣华裳的富家翁。 还有剑眉星目的翩翩公子,姿容秀丽的朱门千金。 甚至于五六岁的稚童。 所有人皆如石像,脸庞上凝固着震惊、骇然,还有愤怒等各种各样的情绪。 原本喧嚣嘈杂的广场,临近街道,此刻鸦雀无声。 有人呆呆望着被溅了大滩血的仙人神像,不禁喃喃道:“倒反天罡了。” 凝视金光洞天洞主李飘柔神像的高见秋,缓缓收回目光。 只是片刻凝视,众生看不见的三尺红台上,他已杀伐数次。 于是回望九儿,漠然道: “天云三位仙人,我会尽数解决。” “你的任务很简单,尽快寻到丫头。” “乘狗蛋儿远离清凉山。” 九儿面色罕见严肃,点了点头:“放心吧,我自有分寸。” 言罢,九儿身形慢慢倒退。 当所有人都将目光,宣泄向那位竟然直视仙人神像,大逆不道的白衣少年。 高见秋将身子缓缓下压。 下一息。 轰隆一声。 天崩地裂。 偌大广场寸寸崩碎间。 高见秋颀长身形如出膛炮弹,似扶摇匹练,直往清凉绝顶疾飞而去。 悦来客栈顶楼窗口处。 望着隆隆倾塌的三尊仙人神像。 望着深深沉陷的广场。 望着惊慌失措的栽倒人群。 还有那道由下至上,斜斜劈挂于巍峨清凉的白色匹练。 大殷郦王殷尚不由大喊一声:“卧槽!” 良久后,殷尚才从惊骇中回过神来。 秋风拂过。 大殷郦王忽地打了一个寒颤。 低头一瞧。 只见到自个寸丝不挂旳身体。 “我衣裳呢?” 抬手摸了摸,不知何时披头散发。 “我束发玉冠呢?” 剑鞘镶嵌一十九颗价值连城北海苍珠的宝剑。 系挂腰间三万金的龙田玉。 还有一身月白绸衣。 羊脂玉冠。 统统不见了。 回头看去。 除了瞠目结舌如雕塑之侍从,哪还有老神仙踪影。 “草!天杀的老神棍!” 浑身干干净净的殷尚咬牙切齿。 “畜生啊,连本王绣金底裤都不留,真他娘畜生啊。” 扒下一位侍从衣裳,匆匆穿上身。 郦王殷尚风风火火下了楼,马不停蹄往清凉山冲去。 —— 骚乱广场上,秦家兄妹不见他们的九儿娘亲,九儿姐姐踪迹。 呆呆看着不远处碎了一地的仙人神像。 回想起九儿娘曾两次言要伐仙。 秦川喉咙蠕动间,狠狠吞下一口口水。 “九儿娘与高前辈,竟真要伐仙!” 回想于那座荒山野栈,还有先前,当九儿娘言伐仙二字,自己那怎么也忍不住的笑意、笑声。 而今回想起来,竟觉极为刺耳。 井底之蛙般可怜可笑。 秦兰痴痴望着那挂冲天而起的白色匹练。 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潋滟春波浓郁粘稠的好似要流淌出来。 “仙人哥哥……” …… 顾青青兴奋的一夜未眠。 顾天天亦如此。 元灵九年,十一月初三。 姐弟二人天不亮就来到烟雨楼前的汉白玉广场,挑选了一处居高临下的好位置。 身处大殷最顶尖宗门,除却江绵意这位人仙,还有三位天云仙人在此,谁敢胡作非为?兰时与严守也就没有暗中保护的必要了。 天边泛起微微鱼肚白。 大殷一些一流教派的掌门宗主陆陆续续来到广场处落座。 兰时与严守也来了,坐到顾家姐弟身旁。 “天天,宗主的亲笔信,昨儿你有没有交予那两位仙人?” 严守询问道。 顾天天点头。 仙人会给自家人仙爹爹面子,收自己与姐姐为奴为婢吗? 应该不会。 江湖有甲,亦有仙。 例如前知人间始,后晓三千年,算天勘地的算仙。 铁画银钩,笔酣墨饱,才气惊霄汉的书仙。 例如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的剑仙。 抽刀出鞘天为摇,日月星辰芒骤韬的刀仙。 一枪采撷朝林下,八骏遨游暮海滨的枪仙。 古今往来,这座沧澜人间天骄不绝,然如此繁多的人间天骄,千百年后也不过一抔黄土。 唯人间八极之首的天云群仙永存。 不论何等绝色,饶是摧城开天的人仙,于天云仙人而言,甚至还不如长流的百川,长存的高山。 沧澜众生是幸运的,也是幸福的。 因为仙人不在虚无缥缈的天上。 仙人切实存在那座沧澜第一高山之上。 小时候顾天天觉得金身境的爹爹,就是自己毕生所引以为豪的英雄。 直至亲睹仙人神姿,顾天天才觉自己目光之短浅,连那坐井观天的蛙都不如。 顾天天已不奢求成为仙人奴仆。 因为他深知,自己不配。 元灵九年。 十一月初三。 神意宗少宗主将永远铭记这一天。 因为此日。 极大概率会是他这一生,最后一次见仙。 第141章 祭台上,神明伐仙 清凉山,观礼台。 远道而来的掌门宗主、皇亲国戚,足足等了近一个时辰。 然无一人敢面露不悦之色。 忽地,阵阵锁链拖地声传入广场上的众人耳中。 顾青青、顾天天、兰时、严守等所有人齐刷刷望向某处。 却见远处烟雨楼一侧,清幽小道尽头处缓缓走来两人。 一人为少女,亭亭玉立,身着鲜艳红衣,窈窕身形缠绕着一根散发神性紫光的锁链。 少女身旁,乃三位仙人之一的长风,其双臂略微平举,双掌间托着一柄严重腐坏,长约三尺的普通木剑。 广场上,有掌门望着木剑,眸中瞳孔骤缩。 “此木剑,应该便是金光洞三大古仙器之首的日曜剑了……” “剑内灵识处于沉眠状态,唯有身负苍天血的真仙人才可将其完全激活。” “一击之下,天塌地陷……” “非仙人,除非被剑内灵识认主,否则无法发挥古仙器丝毫伟力。” “非仙人,饶是金身人仙强行催动,也会在极短时间内被吸成一具干尸。” 众人先将目光投向古仙器,旋即是流火,最后才望向红衣少女。 “这少女撑死也就十四五岁吧,到底行了怎样的逆天之举,竟让一位洞天之主亲临?” “数月前,大殷云梦两朝朝战,听说这少女于战场上,四次大规模复生战死将士。” “复生死人之术?!怪不得!” “逆天而行,大道不容,活该斩首示众。” “倒是可惜了这幅皮囊。” 闻听下手位置某年轻公子所言,顾天天不禁嗤笑一声。 这般烂俗皮囊,有何可惜? 连落霜仙女一根头发丝都比不得。 “昨儿晚宴,今儿除魔,仍未见到那位金光洞天,七境仙人,遗憾呐。” “听说那位洞天之主唤李飘柔,闻名号如见其人,应是一位飘逸潇洒的的活神仙。” 汉白玉广场上,早已搭好九层祭台。 身负囚仙链之重的红衣少女,面色平静,一步一步登临祭天高台。 神情间不见半点临死前的绝望、惊恐。 反倒透着令人惊诧的轻松坦然。 “跪下!” 少女身旁,长风面无表情吐出一字。 少女充耳不闻。 长风剑眉微蹙,伸脚狠踹少女膝窝。 嘭的一声闷响。 少女双膝重重砸在祭台上。 直将坚石砸至崩出细密蜿蜒裂纹。 “这一跪,向天跪,向森罗万象跪。” “莫言斩首示众,便是将你千刀万剐、碎尸万段,也难抵消你所造滔天巨孽之万一。” 当着所有与会者之面,当着里三层外三层,将偌大广场牢牢围拢的数千烟雨楼弟子之面。 长风轻握古仙器剑柄。 旋即缓缓将木剑高举。 “这一剑,替天行道!” 高喝声中。 木剑迅疾斩落。 顾天天还有十数位与会者,视线并未聚焦向祭天高台。 反而站起身来,满眼疑惑望向清凉山下,凌城方向。 “什么声音?” 顾天天皱眉道。 音爆声仿佛阵阵惊雷。 上一息还隐约可闻,下一瞬便近在耳畔,震的人头颅刺痛,脑袋几欲四分五裂。 一道雪色匹练裹挟狂风,刹那冲上清凉绝顶。 旋即如落雷般轰然砸向九层高台。 “轰隆隆~” 惊天动地的轰鸣声中,烟尘扑面,乱石穿空。 来人探出双指,险之又险抵住古仙器斩落剑刃。 咣当一声。 仿若两块神金碰撞。 双指与古仙器触碰处,无尽能量肆意宣泄。 与会者,不论掌门宗主,还是皇亲国戚。 包括围拢广场的数千烟雨楼弟子,俱被恐怖能量波压趴在地。 肉身与地面亲密接触,几乎被压成血肉片。 “何方神圣?!” 待能量波停消。 所有人愕然望去。 祭天高台上。 除却红衣少女与流火外,多了一位白衣少年。 少年身形高挑,两侧腰间各悬一柄狭刀。 满头浓密乌发如一挂黑瀑般倾泻。 当清晰望见白衣少年眸中,那双犹如黄金浇筑的淡漠双瞳。 清凉山上倒吸冷气声,吞咽口水声,连绵一片。 “这不是人呐~” …… 元灵九年,十一月初三。 大殷广陵州清凉绝顶,人潮叩拜,草木俯首。 众生中央,祭天高台之上。 腰悬双刀的白衣少年,屈指轻弹木剑。 咣当一声。 执掌金光洞天三大古仙器之首的长风,只觉握剑手掌忽地麻木刺痛。 剧痛经由手掌瞬间传导向整条右臂,直至整副身躯。 毛骨悚然间,长风第一时间松开剑柄。 咔嚓一声。 少年仙人修长右臂顷刻炸开。 白色衣袖碎片掺杂血肉碎骨溅了满祭台。 而被弹指的日曜剑剑尖猛作真龙抬首。 纤长剑身于空中旋了一个半圈。 剑柄被一只白皙手掌牢牢握住。 不待长风反应。 迎面便是白衣少年甩在脸上的一掌。 手掌贴合脸部的刹那,可怕力量好似汹涌激荡的滔天浊洪,肆意宣泄而出。 少年仙人颀长身躯,立时如出膛炮弹般被抽出祭台。 白衣少年食指,中指夹住剑身。 木剑与手臂连作一线后。 其剑与臂皆高举。 在众列掌门宗主、皇亲国戚,还有数千烟雨楼弟子震骇目光中。 白衣少年冲倒飞中的长风仙人狠狠一掷。 鬼哭狼嚎的尖啸声中。 日曜剑仿佛一道永恒不灭的仙光。 “啊!” 撕心裂肺的惨叫声惊天动地。 木剑后来居上。 三尺剑锋尽数没入长风胸口。 木剑带着少年仙人,宛若一挂银河般。 只眨眼便自天的这一边,洒向另一边。 直至再也望不见少年仙人踪影。 许久后,清凉绝顶仍是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近万余活生生的人,眼若铜铃,目溢惊悚,满绝顶的雕塑石像。 与会者中修为境界最强最高之人,烟雨楼楼主江绵意,由下至上仰望白衣少年那双烧金色双瞳,煌煌若神明。 这位金身人仙即使强自忍之,依旧控制不住衣袖中微微发颤的手掌。 “与我同为金身,且执掌古仙器,身具苍天之血的长风仙人,竟被秒杀!” 作为清凉山之主,竟有胆大包天之人,行大逆不道之举,严重破坏除魔大会。 江绵意本应出面阻止。 可面对祭台上仿若神明在上般的白衣少年,烟雨楼楼主却无论如何也不敢迈出一步。 “伐仙了!倒反天罡了!” 与会者有人喃喃自语。 亦有少数人,竟行那扇自己巴掌,掐自己大腿的自残行为。 以为梦境。 第142章 请道友,入山一战 扇巴掌掐腿的人不少。 其中不乏五境神通大能,这些掌门宗主级大人物。 这些人只觉眼前所见太过荒诞。 那可是沧澜八极之一的天云仙人。 传说中呼风唤雨,腾云驾雾的活神仙怎会败?! 可现实是,巴掌很疼。 于是,那几位自残之人脸庞上的神情变得极为复杂。 仙人败北所带来的震撼,几乎将他们百十年坚持的‘仙人无敌’认知观,击了个支离破碎。 —— 相比于第一次见高见秋的众列掌门宗主、皇亲国戚,还有数千烟雨楼弟子。 顾青青、顾天天姐弟,还有两人护道人,兰时与严守。 莫言认知观,四人整个三观破碎至几欲灰飞烟灭。 “他……他不就是那夜,那座荒……荒山野栈……” 顾青青断断续续,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女子白皙面庞上写满了不敢置信、不可思议。 那不是凡夫俗子,更不是如自己父亲般普普通通的金身人仙。 那是出生自天云山,执掌古仙器,燃烧苍天血后,于人间无敌手的天云仙人。 昨晚还令自己憧憬神往的长风仙人,今儿在这白衣少年手中,竟似手无缚鸡之力的羸弱书生般。 顾天天呆望着那条横贯长天的银河。 再望向九层祭台上面无表情的白衣少年。 脑中不由回想起那个凄风苦雨夜,那座荒山客栈。 想起自己竟曾不知天高地厚,欲强夺这白衣少年双刀。 “那夜,我竟自鬼门关走了一遭?” 心有余悸的神意宗少宗主,霎时惊出一身冷汗。 兰时与严守通体僵冷,如坠冰窖。 想着那夜,自己大言不惭,信誓旦旦,此白衣少年,不过五境神通巅峰。 呼吸急促间,兰时不禁如芒刺背,面颊滚烫火辣。 “鼠目寸光的井底之蛙……” —— 在所有人畏惧注视中。 祭天高台上的高见秋,收回了环望四周的目光。 旋即将视线投向满眼惊愕的红衣少女。 “师……师父……” 红衣少女冲白衣少年轻轻呼唤了一声。 两字师父,立马引得周遭一阵骚动喧嚣。 “这……这逆天魔女,竟是这白衣少年徒儿?!” “怪不得这位少……前辈,要破坏除魔大会!” 高见秋低头看着丫头那张无比熟悉的脸庞。 下一息。 在清凉绝顶近万余人惊愕目光中。 那白衣少年竟一把掐住红衣少女雪白脖颈。 直将少女拎起。 双脚悬空的少女,其清透白皙面庞瞬间涨至青紫色。 仿佛一层月色被褪下。 被白衣少年死死扼住的红衣少女。 其一身鲜艳红衣褪色至雪白。 以至于容貌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飘逸白袍,背面上书‘天云’。 面颊仙血如一簇燃烧的火焰。 “这是……落霜仙女?!” 顾天天猛地握住双拳。 欲上高台解救仙女于生死之间。 可脚步却难以挪移毫厘。 神意宗少宗主纠结的要命。 祭台上,高见秋冷冷盯着所谓仙女脸庞,嗓音森寒道:“我徒儿在哪?李飘柔又在哪?” 落霜感觉自己脖颈,快要被眼前白衣少年给活活掐断了。 这种仿佛下一息便会死去的强烈生死危机感,少女生平还是第一次感受体验到。 “不知道吗?” 喃喃声中,高见秋手掌缓缓发力。 少女脖颈立刻发出咔咔骨裂声。 忽地。 高见秋蓦然抬眸,望向清凉山脉极深处。 “天云山金光洞天洞主李飘柔,请道友入山一战!” 浩浩荡荡的宏大道音,刹那席卷六合八荒。 祭台上。 高见秋轻松将少女身躯高举。 随即重重砸下。 咔咔声中。 祭台自上至下,崩开蛛网般的密集裂纹。 少女脑袋,深深陷进祭石。 “锵~” 待拔出寒霜,将少女钉于祭台上后。 在周遭万余人注视下。 高见秋微微屈膝。 旋即轰隆一声。 清凉山地动山摇。 却见那白衣少年如一颗彗星般,轰然砸向山脉深处。 —— 直至再也遥望不见白衣少年踪影。 清凉绝顶万余人,先是短暂的死寂,随即人潮立时转向,汹涌流向南边山崖。 掌门宗主,还有烟雨楼弟子,运转气血,真气,接连自崖边跃下。 千百人似集体自杀,场面宛若饺子下锅。 至于可怜皇亲国戚,还有普通武夫,即使心急如焚,也只能老老实实抓着沿途铁索,自清凉后山急行直下。 汉白玉广场,短瞬便只余寥寥数人。 顾天天痴望着被白衣少年一柄狭刀,牢牢钉于祭天高台上的落霜,犹豫不决。 “天天,伐仙之战,千年难遇,别管了,快些前往,占处登高望远位!” 兰时催促道。 “你这色欲熏心的熊孩子,咱们先走!” 严守与顾青青追着大部队远去。 兰时跺了跺脚,转身追随。 一位天云山十二洞天之一的洞主李飘柔。 一位秒杀六境仙人的逆行伐仙之少年。 “兰姨说得对,莫言一辈子,饶是轮回十辈子,也难遇如此惊天动地一战!” “落霜仙女,抱歉!” 冲血染祭台的少女道了一声歉,顾天天身形如风,转瞬跑远。 —— 清凉山鹤立鸡群。 上山长阶仿佛一条蜿蜒青龙般,好似通往那传说中十万列仙的古老仙宫。 上山人极多。 若清凉绝顶落下一颗滚石,自山顶滚落至山脚,少说也能碾死七八千人。 有大逆不道之人,自凌城中心广场处,直轰向清凉山巅。 此消息早已如飓风般遍传偌大城池。 上山人九成九都没资格参与除魔大会。 然这些江湖武夫、士族公子,也他娘浑不在意了。 去他妈的烟雨楼,有人胆敢逆行伐仙,就算事后被千刀万剐,也非得亲睹不成。 即使就那么一眼,能亲见仙人莫测术法,立死也无憾了。 上山人龙头处自然是九儿。 第二茬为大殷郦王殷尚与数位武道侍从。 还有第三茬、第四茬……绵延无尽。 秦川与秦兰兄妹在第六茬人之中。 —— 八百年前,稷下学宫宫主不知何原因,与天云山山主浴血搏杀了一场。 那一战,两人于北海沧溟之上碰撞,直令天地失色,日月无光。 世言那一战,乃远古时代后,人间最强一战。 亲睹者不知繁几。 战后直言千生有幸。 古今往来,世所众知,五境大能可一人摧城。 六境人仙可一人陷疆。 七境仙人,也称真仙。 可一人灭国。 至于八境地仙,九境天仙,几乎无人得见。 人仙畏死,且多修身养性,轻易不斗同境之战。 然数千年累积,人仙厮杀却也绝不少。 五境大能生死搏杀,可轰动数国。 人仙可轰动二三十国。 至于仙人搏杀,可震动沧澜。 可惜,仅限于数月、数年,撑死也就数十年。 待岁月匆匆,千百寒暑过,谁还记得那些个轰动一时? 唯独稷下学宫至圣先师,与天云山群仙魁首之战。 纵使过去八百年,仍是青史上最浓墨重彩的数十页。 第143章 不像我,怜香惜玉 凌城。 散落于中轴主道两侧的各家酒楼、客栈。 此时许多不喜闹哄场景的江湖武夫,贵族阶级等,正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激烈讨论那位逆行伐仙的白衣少年。 贩夫走卒聚于檐下,江湖武夫坐于大堂,上面几层,则是士族阶级。 “你们说,那位白衣少年,究竟何许人也?” 有人抛出话题。 “会不会是咱们大殷两大顶尖宗门之一的神意宗宗主顾子归?” “三位天云仙人选择于清凉山烟雨楼举行除魔大会,置神意宗不顾,是否引得顾宗主怒极,不远万里南下问山?” “绝无可能!” 有人反驳道:“仙人择烟雨楼而弃神意宗,绝会令顾宗主不喜。” “可这份不喜,面对天云仙人,强如六境人仙,也只能深藏心中,不会流于表面,更不敢做出践碎仙人神像之逆举。” “老夫有幸见过顾宗主一面,其音浑厚,其貌甚伟,与那白衣少年迥异。” “这就奇了怪,咱们大殷江湖,乃至周遭数国,从未听闻有白衣少年之神圣高人。” “除魔大会就在今日,那白衣少年先是践碎仙人神像,又如雪色匹练直挂清凉绝顶,如此时间节点,耐人寻味。” “此少年与那逆天妖女,莫非相识?” “十有八九。” “列位猜猜看,白衣少年能否是三位天云仙人敌手?” “笑话!那可是天云仙人!其中一位更乃洞天之主,除非那白衣少年同为七境真仙,否则绝无可能活着走下清凉山。” “更遑论,天云仙人身负苍天血,爆发之后同境碾压,无敌。” “快看,天云仙人御虹飞行呢!” 也不知是谁呼喊了一声。 众列武夫立时奔出大堂。 之上几楼各处窗口,更是冒出数十颗挨挨挤挤的头颅。 阵阵惊雷般的音爆声,自凌城上空滚过。 一抹雪色。 疾贯沧溟。 “那是……那位唤作长风的仙人!” “不是御虹,是被没入胸口的那柄木剑,身不由己裹挟。” “速度竟如此之迅疾,风声若雷,这得飞出多远?!” “真仙!那位白衣少年,绝对是人仙之上!” 正当半城人惊诧连连间。 宏大道音自天地间隆隆碾过。 “招摇山绽霞洞洞主柔然,请道友入山一战……” 仿佛一锅滚烫开水的偌大城池,刹那鸦雀无声。 李飘柔是谁? 凡此刻于凌城喘气的两脚兽,以至于五六岁稚童都知晓。 不就那位来自人间八极之首天云山。 掌有令人仙都垂涎的三千尺洞天。 背负古仙器月蚀剑,躯孕无上苍天血的真仙嘛。 至于李飘柔仙人口中‘道友’何人,太多人一头雾水。 不过也管不着了。 能让李飘柔称一声道友,板上钉钉,真仙没跑了。 六境金身境,称作人仙。 七境御空境,亦称真仙。 实乃沧澜界人间绝顶。 两尊巨人之战,放眼悠远沧澜史,也绝称得上罕见。 …… 凌城满城数百万人。 先是落针可闻的死寂,旋即如冰水倾倒进沸腾油锅。 凡俗百姓,江湖武夫,士族公子。客栈、茶馆、食肆、酒楼、青楼等等。 各处建筑中奔出男女老幼来,随即于条条街道上汇聚成群。 一条条汹涌人龙,前赴后继涌向凌城四处城门,荟萃成四条庞然巨龙。 待出得城门后,其中三条巨龙急急转向。 最终四条巨龙,齐赴清凉山脉深处。 更有四境武夫嫌速度太慢,运转真气,飞檐走壁,踏草木腾空,令得诸多少年郎目眩神迷。 数万武者兔起鹘落,场面蔚为壮观。 不多时,偌大古城池便人烟冷清,寂然无声。 —— “可算上来了!” 踏上最后也是最高一层青石阶,气喘吁吁的大殷郦王殷尚,不禁抬起手掌擦拭额头、两鬓间的汗水。 爬了这般陡峭的清凉山,殷尚竟不觉半点疲累。 血管里没有一滴血,全是肾上腺素。 于汉白玉广场环望四周。 堂堂大殷最顶尖的宗门势力清凉山,竟望不见半个烟雨楼弟子。 “那是……” 殷尚忽地望见远处烟雨楼二楼,一位身形极美的粉衣女子正在翻箱倒柜,似在寻找着什么。 “这是那位腰悬双刀前辈的侍从……” 殷尚下意识头脑风暴。 “双刀前辈,百分百真仙人。” “其所作所为,绝然不是针对清凉山。” “小小烟雨楼,不配!” “此日除魔大会……” 殷尚脑袋突然划过一丝清明。 “对了,那位逆天妖女,肯定是双刀前辈女儿……” 目光投向九层高台。 祭台上,并非逆天之红衣魔女,而是那位唤作落霜的天云仙女。 望着那柄将仙女牢牢钉于祭石上的狭刀,殷尚眸光闪烁。 “粉衣武道侍从,应是在寻双刀前辈女儿。” “普天之下,知悉前辈女儿藏身何处之人,不外乎三位天云仙人。” 相比于粉衣侍从极不靠谱的大海捞针,殷尚更倾向于发挥自身的聪明才智。 “跟我来!” 殷尚招呼几位贴身武道侍从。 一行数人登临祭天高台。 —— 祭台损毁严重,几乎成为一堆碎石。 最高处被鲜血染红。 落霜仰天如尸体,狭刀寒霜前半截刀身自其胸口没入。 “仙女仙女,您还活着吗?” 殷尚蹲在落霜身旁,轻声询问道。 少女不答,面色苍凉如雪,好似当真香消玉殒。 “前辈就是前辈,这般绝色,说杀就杀。” “不像我,我太喜欢怜香惜玉了。” 殷尚淡淡一笑,扭头看向一位侍从,“你,去那个……算了,还是本王亲自跑一趟吧。” “你们几个守在这里。” 约莫半刻钟后。 大殷郦王去而复返,手里提着木桶。 桶中盛满臭味熏天的屎尿。 “嘿嘿~” 猥琐笑声中,殷尚拿起水瓢舀了一瓢粪水。 并将水瓢探至落霜面颊旁。 方才自始至终一动也不动的少女,此刻鼻畔尽是屎尿臭味,乌黑卷翘睫毛轻颤间。 实在太臭,眼泪都快被辣出来了。 “刺激~” “呦吼,仙女还活着啊。” 殷尚威胁道:“马上将逆天妖……那位白衣前辈女儿藏身处告知本王,不然……嘿嘿……” 几乎被寒霜钉死的仙女,直将满口银牙咬得咯吱响。 “不说?” “哼~” 赵商君冷哼一声。 “左右,撬开她的嘴!” 第144章 青冥下,山岳倒悬 破败的祭台上。 殷尚手里端着盛满屎尿的水瓢,呲着大白牙。 “嘿嘿,仙女尽请放心……” “喝完这桶,还有三桶!” 眼见左右侍从便要动手。 落霜不由轻叹一口气,“我说……” 很快,大殷郦王带着侍从远去。 祭台上。 少女秋水长眸无神望着天穹。 数息后,眼角涌出屈辱泪水。 —— 一行人于一座庭院与九儿碰面。 “在下姓殷,名尚,见过前辈。” 殷尚冲掀锅揭瓦的九儿拱了拱手。 “滚!” 殷尚:“前辈,晚辈知道那位白衣前辈女儿藏身何处。” 九儿身躯蓦然一颤,旋即身形如风,奔至青年身前,“殷尚,好一个威风凛凛的霸道名字。” “好好好,吾名九儿,不到两百岁,汝可唤我九儿奶……不,姐姐。” 殷尚:“九儿姐,请随我来。” 清凉山一隅。 崖边生着一棵百年苍柳。 九儿抬起手臂,咔嚓一声,将手掌插入树干。 树皮纷飞间,九儿生生将三位壮年男子方能合抱的树干撕开一条口子。 空心树躯内,果真见得娇躯缠绕囚仙锁的红衣少女闭眸沉眠。 “丫头,醒醒,睁开眼看看九儿姐!” 九儿抓着张雪肩膀使劲摇晃。 “这是吃了两吨蒙汗药吗?” 运转体内妖气,九儿狠狠抓向闪烁紫芒的锁链。 “妈呀~” 惨叫声中,九儿赶忙撒手。 太痛了。 手掌血肉似被万千银针猛扎。 掌骨指骨犹如被万蚁噬咬。 “人寻见就好。” “这根破锁链,等先生处理。” 将丫头从树躯内抱出,旋即扛在肩上。 九儿转身看向数丈外的殷尚。 “尚弟,大恩不言谢,姐姐就不谢了。”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尚弟有时间可来中州伏龙山寻姐姐玩儿。” 言罢,不待殷尚回话,九儿直接自山崖边纵身跃下。 忽闻鸟唳声穿金裂石。 在殷尚与其侍从惊骇目光中。 一道庞然黑影自高天俯冲而下。 鸟爪牢牢抓住跃崖两人后。 双翅一震,如离弦之箭飞远。 …… 大殷这座江湖太大了,大到武夫之多如过江之鲫。 然沧澜界之广,大殷于其而言,不过百一。 似那烟雨楼楼主江绵意,与神意宗宗主顾子归,身处大殷可执牛耳。 但放眼整座人间,言泯然众人有些夸张,却也绝谈不上光彩夺目。 唯那可一人灭国的七境真仙,方可称人形核武,如一轮轮烈阳高悬岁月长河。 纵使千百年后,新人伫立岁月河畔。 倘若俯身鞠上那么一捧水,绝会看见水中旧时烈阳流光溢彩。 旧日阳,未必不可映照新时人。 江湖每日都在上演腥风血雨。 然于人间而言,不过多溅出一些水花、涟漪罢了。 而两尊真仙斗战,无异两座巍峨山岳。 用屁股想都知道必将掀起惊涛骇浪。 这般神仙斗法,千年夸张了些,但百年难遇绰绰有余。 人生七十古来稀,又有多少人能活到百岁苍龄。 亲睹仙人风雷激荡之莫测术法,实乃上苍眷佑。 —— 元灵九年,十一月初三。 早时还碧空如洗,高远幽深的天穹,至未时许竟天光晦暗,乌云滚滚。 绵亘也不知其里的乌海翻涌着,仿佛一方倒置的溟蒙汪洋,隐隐可闻隆隆雷霆声。 清凉山脉极深处。 千峰万仞之上立满了人。 仿若千百块腐肉之上萦绕不散的嗡嗡蝇群。 少年少女、老翁老妪,甚至有人抱着孩子。 所有人的目光,俱是遥望千丈之外,矗立两绝峰之顶的两尊真仙。 白袍猎猎,背负古仙器月蚀剑的天云山金光洞洞主,李飘柔。 与白衣飘舞,乌发如瀑,腰悬狭刀的少年,遥相对望。 有些自恃境界高的武夫,觉得过于遥远,便施轻功想近距离观之。 然即便与两尊真仙拉开千丈之距后,所有临近的武者,不论三境,还是四境,乃至五境,其身躯毫无征兆炸裂开来。 尸骨无存间,血雾被风吹散。 竟被两尊真仙溢散出的可怕气机生生湮灭。 一座山巅,烟雨楼楼主江绵意心神震动道:“两尊真仙早已开始对抗。” “不过并非术法、刀剑间的对抗,而是神念。” “方圆千丈之内,生出能量域场,凡擅越之人,肉身顷刻便会被磨灭。饶是我,进去也休想再出来。” 有掌门好奇道:“江道友,你与神意宗的顾宗主,号称咱们大殷双壁。” “见多识广,可曾见过这白衣前辈,或是听闻过。” 江绵意摇摇头。 “今日之前,这位白衣前辈籍籍无名。” “此日过后,不论此战成败,前辈终将威震沧澜。” “毕竟沧澜十朝千国,真仙共计也就那么些,委实太少。” 有宗门宗主神往道:“真仙本就极少,敢逆行伐天云仙人的真仙,自远古后,也就稷下学宫那位至圣先师。” “今日,多了这位白衣前辈。” 也有人嗤笑白衣少年不自量力,“诸位,切莫忘却,沧澜大陆真仙分两种。” “一种为天云山真仙,一种为其它真仙。” “虽同为真仙,然后者对上前者,几乎没有赢面。” 江绵意点头表示赞同。 “凡天云仙人,无一不出自天云山,天生身孕苍天血。” “若抛却生死血战,李飘柔前辈倾力燃烧苍天血,即可获得超越真仙境数倍,乃至数十倍的力量。” “这位白衣前辈凶多吉少啊!” —— 距两尊真仙一千五百丈余。 一处峰顶,伫立着神意宗少宗主顾青青,还有顾天天,兰时与严守。 遥远处高空之上的滚滚乌云,在四人不可思议的目光中,竟直往人间流淌而来。 仿若黏稠漆黑的浓墨。 满天稠墨分作两股。 一股流向李飘柔,另一股流向那位白衣少年。 远远望去,两尊真仙仿佛头生两座巍峨倒悬的山岳。 山尖抵着大地,庞然山体顶着青冥。 “这就是真仙吗?!” 顾青青惊恐瞪着秋水长眸,娇躯通体冰寒。 兰时则头皮发麻,情不自禁吞咽口水。 严守瞠目结舌道:“也不知两位前辈谁赢谁败……” 顾天天回道:“当然是飘柔前辈赢!” —— “来,兰儿,把手给我。” 三千丈外。 秦川将秦兰拉上山顶。 兄妹二人抬头远眺,只见并峙倒悬山而不见真神仙。 秦兰:“哥哥,咋啥也望不见啊。” 秦川:“咱们肉体凡胎,不比人家武夫,目力可视微尘,当然望不见。” “兰儿,咱们既见过那李飘柔前辈,也曾与高前辈同住野栈。” “凡战斗,就注定有输赢。” “你希望谁赢?” 秦兰不假思索道:“当然是秋哥哥啊。” 秦川:“可飘柔前辈于佛魔手中救了咱们性命。” 秦兰歪着小脑袋思量了一小会,道:“于理,我希望飘柔前辈赢;于情,我希望秋哥哥赢。” “可惜,兰儿是个全身写满感性的小女孩,没有毫厘理性容身之地。” “所以,还是让秋哥哥赢吧!” 第145章 仙人斗,凡人如蚁 “疾~” 一声道音,响彻天地。 在远观的数百万众生注视下,东方绝顶之上的李飘柔率先出手。 金光洞天之主右手双指并列成剑。 指剑朝天一刺。 其身后古仙器剑鸣如龙。 嗖的一声。 一抹雪色扶摇直上,冲天而去。 “去~” 李飘柔再吐一字。 指剑二刺西方绝顶白衣少年。 初冬时节。 穹顶之上竟落下阵阵春雷声。 乌云海某块忽地疯狂翻卷。 旋即。 一剑刺透黑幕,斜斜坠落。 直取白衣少年头颅。 围观众人屏气凝神。 以至于忘了呼吸。 却见那白衣少年,面无表情间微退半步。 裹挟凛冽杀机的古仙器,险之又险自其额前半寸落下。 白衣少年反手一掌。 直抽出一片流光溢彩的绚烂星雨。 月蚀剑倒飞而去。 被李飘柔探手牢牢握于掌间。 “咕嘟~” 望着那片缓缓消散黯淡的亿万缕火星海。 “肉身扛古仙器?!” 围观者吞咽口水声连绵一片。 更为期待。 毕竟这只是两尊真仙试探性一击。 接下来,即是真正的浴血搏杀。 …… 清凉山脉。 两尊真仙各自矗立绝峰,东西对峙。 高见秋忽地扭头望向凌城方向。 丫头得救了! 数息后,在远处扎堆千峰之上围观者亢奋注视下,高见秋宽袖挥出。 悬佩左侧腰间的白露铮鸣出鞘。 狭刀刀身嗡嗡鸣颤,携风雷肃杀之势。 仿佛一道亘古长存的不灭血芒,刀尖直指东方绝顶之上的李飘柔。 自天地间呼啸而过。 咔嚓一声。 白露离李飘柔面门十寸之距时,忽地凝滞半空,如陷泥沼。 西方绝顶之上。 高见秋右手并指剑,隔空往前轻推。 咔咔声中。 白露艰难前刺一寸。 横戈李飘柔身前,肉眼难视之的雄浑真气壁,立刻崩开十数条蜿蜒裂纹。 金光洞洞天之主白袍飘飞,一手持月蚀,一手负后,神色平静。 高见秋剑眉微蹙。 斜置胸前的指剑,呈九十度右臂,骤然猛刺。 整条臂膀作直线间,嗤嗤声响震的千丈外围观者耳膜刺痛。 得以无匹伟力加持的白露,一鼓作气刺穿整面墙壁。 真气壁轰然碎裂,虽无形无色,可宛若瓷瓶乍破般的清脆声响,还是传入围观众列耳中。 白露锋锐刀尖欲抵仙躯的刹那,李飘柔反手舞袖。 又是一片煌煌星如海。 白露直被扇至倒飞而回,被高见秋伸手握住。 当东方绝顶星树火花完全熄灭黯淡。 两尊真仙如仙鹤齐跃。 彼此百丈之距,转瞬即逝。 月蚀与白露。 一抹雪色。 一抹血色。 刹那交融。 可怕场景好似两颗星辰碰撞。 那溅射出的炽烈火柱足有千百丈高。 直耸入乌海深处。 —— 凌城。 中轴主道一侧,一家成衣铺内。 老黄头褪下粗布麻衫,将一件华美紫袍穿在了身上。 “衣冠楚楚,黄公当为城北徐公也!” 对着铜镜好一顿自夸,老黄头转过身子,看向空无一人的柜台。 “掌柜的,这件袍子多少钱?” “什么!免费的?” “去去去,黄公不食嗟来之食。” “黄公有的是银子。” “什么!一枚铜板?” “掌柜的,黄公读书少,别骗黄公。” “什么?你竟瞧出黄公乃古仙下凡?” “好眼力!” “掌柜的,你之美意,黄公便收下了。”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有时间黄公下面给你吃。” 着锦衣玉服的老黄头,艰难背起满满一麻袋金银珠宝、名贵首饰,出了成衣铺。 “你说说这些孩子,跑去看戏也不知关门闭窗。” “这若是遭了窃贼,损失得多惨重呐。” 晃晃悠悠行于阔街上的老黄头,突然抬眸望去。 乌云压城城欲摧。 狂风怒号,似汹涌波涛自北向南激荡而来。 当重重拍于怜城绵亘巍峨南城墙,立时发出阵阵奔雷声。 酒馆外头,幌子猎猎,几乎被狂风刮碎。 千家万户大敞的门扉、窗户,被刮的狂乱拍舞。 偌大古城池,纵横交错的条条街道灌满了北风。 有时两股截然方向的狂风撞于一处。 噼啪声似山脊断裂。 老黄头矗立狂风中巍然不动。 望着插于城头的一杆杆猎猎旌旗被卷走。 望着于嘎吱声中,茶馆外的桌椅板凳被卷上天。 望着千门万户,千百万块瓦片,似一片苍海般斜斜挂向南方天幕。 望着所见森罗万象皆尽分崩离析,老黄头不禁轻叹一口气。 “一朝仙神拔剑起,又是苍生倾覆劫!” “留给黄公的时间不多了……” 喃喃声中,老黄头松手。 鼓鼓囊囊的麻袋轰的一声,直将青石板砸至粉碎。 袖袍一挥。 袖里乾坤之仙术,不费吹灰之力便将麻袋摄入袖中。 老黄头背负双手。 一步跨出。 脚下山河划过。 —— 清凉山,汉白玉广场。 祭天高台上,大殷郦王殷尚手持粪瓢,蹲在天云仙人落霜身旁。 “叫哥哥。” 被寒霜钉至动弹不得丝毫的女仙,秋水长眸紧闭,充耳不闻。 殷尚:“左右,掰开她的嘴。” 落霜羞愤道:“哥……哥哥~” 殷尚嘿嘿一笑,“叫爹爹,不叫把你Q弹仙臀打肿。” 落霜咬牙切齿道:“凡人,你太放肆了!” 殷尚:“左右,掰开她……” 北风号怒天上来。 顷刻便将殷尚刮翻在地。 满瓢、满桶粪水倾翻一地。 撒了仙女一身。 “啊!!!” 落霜尖叫声穿金裂石。 “什么情况!” 被武道侍从搀扶起的殷尚,顾不得臭气熏天的身子,抬头望向北方。 断裂的树木、桌椅板凳、遮天蔽日的瓦幕…… 俱被狂风卷向清凉山脉深处。 咔咔声中。 广场上大块汉白玉亦被卷起。 甚至于远处雕梁画栋烟雨楼也在解体。 若非被几位武道侍从牢牢按住身子,殷尚早已上天去。 “咣当~” 天崩地裂的巨响声忽从清凉山脉深处乍响。 殷尚猛地瞪大眼珠。 亲睹一轮煌煌烈阳,威压六合八荒。 天地骤然一寂。 旋即。 自北向南的狂风,蓦地急转至自南向北。 断裂树木、遮天瓦海瞬时倒卷。 只刹那,浩荡起伏的恐怖能量波,便将清凉山烟雨楼所有地表建筑物摧毁。 殷尚一行人以至于连惨叫声都未发出,便被卷飞。 仿佛风暴中微不足道的几只蝼蚁。 第146章 神明啊,都是怪物 距凌城千里之遥的天穹下。 一头庞然黑鸟疾飞而过。 巨大鸟爪抓着九儿。 丫头则被九儿牢牢护于怀中,免被寒风灌体。 忽然之间。 玄鸟背上凭空生出一位苍龄老人。 蠢鸟狗蛋儿张嘴便是一声凶戾鸟唳。 “小家伙还挺有脾性,下去。” 梆的一声,老黄头轻敲狗蛋儿脑瓜。 感受着老人如苍天在上般,比那神明更为可怕的气机,狗蛋儿赶忙斜下。 很快稳稳落于某条大河之畔。 —— 九儿抱着丫头,一脸警惕之色盯着身穿华彩紫衣的老柳头。 “小狐妖,把这丫头给我。” 老黄头微笑道。 九儿纤手摸向腰畔长刀惊蛰,严词道:“本姑娘拒绝!” 老黄头:“我若真存了害这丫头之心,莫言你,即便那个戏匠在此,他也阻不了我。” “乖,把丫头放下。” 锵的一声。 九儿拔刀出鞘,刀尖直指老黄头面门。 “丫头遭了多少难,才被解救。” “这条回家路,列仙阻,吾便伐仙;诸神挡,吾就屠神。” 老黄头抬起手掌,缓缓掐诀。 “仙法……” “前辈且慢,你是想抱丫头呢,还是拎?还是扛?” 老黄头:“放地上就行。” 九儿:“完全没问题。” …… 张雪悠悠转醒。 桃花眸无神盯着翻涌乌海好一会,才嗓音沙哑道:“师父,要下雨了~” “你师父正在干仗呢,听不见你所言。” 双瞳瞬间聚焦的张雪坐起身来,呆呆看着手持囚仙锁的老黄头,惊愕道:“黄爷爷!” “这是哪儿?” 一旁传来幽幽声,“还有你九儿姐姐呢。” 张雪回头,惊喜道:“九儿姐,还有狗蛋儿,你们都在啊!” “师父呢?” 老黄头摇摇头:“这丫头,睡懵逼了,都说了你师父正在干仗。” —— 半刻钟后。 九儿于河畔清洗,蠢鸟狗蛋儿则是将纤长鸟颈深插河水中,咕噜噜吐着气泡。 数丈外。 老黄头与张雪遥望凌城方向。 “为了修补此座人间天道裂痕,我着实付出了不小代价。” 老黄头叹气道:“千年功德,一朝散尽。” 张雪:“黄爷爷,您还有多少年功德。” 老黄头掐着手指头算了一会,“约莫还有个千八百万年吧。” 张雪无语,只当老黄头是在开玩笑。 “我已将天道裂痕修补如新,且天道也降下神念。” “谁料想那个叫李飘柔的小娃娃,竟是个战斗狂,非得与你师父痛快搏杀一场才罢休。” 老黄头无奈道:“你师父的实力进展颇快,虽非真正神明巅峰之万一,” “然这座人间也唯有那劳什子八极之主,方可击败你师。” “飘柔那娃子,差了一些。” “当然,前提是他只用苍天血而不动古神器。” “丫头,飘柔娃子一心想击败你师。” “而你师一心想着杀了他。” 顿了顿,老黄头继续说道:“你可知一位洞天之主陨落,天云山会作何?” 不待丫头回答,老黄头自顾自道:“你师不会死,所以神与仙之战,将会持续千百年。” “直至河山溃灭,大地沉陷,直至天云群仙皆尽死绝。” 老黄头伸出两根手指。 “丫头,你需作两件事,方可避免生灵涂炭。” 少女毫不犹豫道:“我愿意。” 老黄头欣慰一笑,“其一,这人间能阻你师父伐仙之人,也就你一个。” 少女轻点臻首:“好。” 老黄头:“其二,你我非亲非故,我凭什么白白损耗千年功德,帮你修补天道裂痕?” “就因为咱们同住伏龙陈家庄?” “就因为你叫我一声黄爷爷?” 少女沉吟了一小会,道:“柳爷爷,我最重要之物,也就这条性命了。” 老黄头翻了个白眼,“我要你性命蘸大酱吃啊?” “这场风波过后,你需随我周游列国,为天地正道修行三百年。” 少女握了握手掌,轻吐一字,“好!” —— 铮铮~ 清凉山脉极深处,刀剑攻伐声铿锵作响。 烟雨楼楼主江绵意,顾姓姐弟,秦家兄妹等围观者只敢远望,不敢近观。 “两位真仙刻意将外溢能量引导向天,否则第一次冲击波,便会令围观者死伤无数。” 江绵意心神震动,亲睹此战之人皆瞠目结舌。 从未想过真仙斗法竟这般恐怖,仅丝缕剑气刀罡余波,即能将十数座崇山峻岭夷为平地。 众人遥望不见两尊真仙身形。 只能望见两柄古仙器似两抹耀眼太阳光,不断碰撞交错。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 铮鸣声渐渐消失。 “谁赢了?” 有掌门迫不及待询问道。 “不知道,太远了。” 江绵意摇摇头。 —— 月蚀剑斜插远处。 手持白露的高见秋,踩着焦土,缓缓来到李飘柔身前。 此刻金光洞天之主,白袍染血,仰天躺尸。 一双深邃眸子静静望着翻涌乌海。 高见秋两颗赤金双瞳,漠然看着那个镶嵌于男子右眼中的‘剑’字。 面无表情道:“还不准备动用古神器吗?” “我给你机会。” 李飘柔笑了笑,“即使于你我这样的真仙而言,也难承古神器负荷。” “再者,” 男子嘴角忽地勾勒出一抹弧度,“现在论成败,还为时尚早。” 高见秋面色忽然一变。 低头看去。 男子血肉模糊的右掌,竟牢牢握住高见秋脚踝。 旋即轻吐四字。 “一剑开天!” 嗡的一声。 煌煌剑气骤然耸入沧溟。 其粗壮似一挂汹涌星河。 其剑光之炽烈,千里之外仍可遥见。 其剑气之凛冽,直将遮天乌海斩开一道宽近百丈,长不知其里的剑廊。 日薄西山时,碎金似的夕阳自那宽阔剑廊肆意洒落。 围观者痴痴望着远方那副绝美画卷。 望着那仿佛耸入传说中古老天庭的庞然剑气。 —— 嗡嗡声中。 发丝飞扬,周身红绸飘荡,脚踏风火双轮,手持火焰长枪。 哪吒俱伐罗模样的高见秋,再次来到李飘柔身前。 金光洞洞主脸庞那道极细长的仙血,此刻已黯淡无光,不再鲜艳。 几乎与男子自身肌肤混为一色。 破破烂烂,呈焦黑状的躯体,血肉再生间,缓慢修复。 看着并未受伤,且换了模样的高见秋。 李飘柔露出满口雪白牙齿。 “神明啊,呵呵,果然都是怪物,如山主一样。” 第147章 仙人败,香火暴涨 此刻脚踏风火轮,化为哪吒俱伐罗模样的高见秋,俯视躺地的李飘柔。 面色淡然道。 “我已许久未像今日这般酣畅淋漓了。” “作为谢礼,我给你催动古神器的机会。” 躺尸焦土的李飘柔艰难摇了摇头。 “激活苍天血,我已占了便宜。” “与你一样,此战,亦为我平生首次。” “那种竭尽全力,拼上一切,榨干最后一丝气力的亢奋感,我从未体验过。” “活了六千九百年,我第一次真正感受到我是个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 “而非日夜时刻枯坐洞府中,如静默顽石般苦修大道之空空躯壳。” 高见秋:“不怕我拿了你天云山古神器?” 李飘柔笑道:“不怕。” “古神器非古仙器。” “我死后,止剑符印将刺穿虚空,回归天云山。” 哪吒俱伐罗模样的高见秋。 眉头微皱,一时之间竟陷入沉思。 身孕苍天血,寿元至少可达万年的天云仙人。 况且还是一位洞天之主,于此临死关头,竟不催动古神器殊死一搏。 怪哉。 实在是太奇怪了。 然天云仙人欲将丫头斩首示众。 若非他这次分化神意,附身操控神明傀儡前来营救丫头。 刚才李飘柔一剑开天之下,以他本体强度,必然重伤,乃至陨落。 所以再惺惺相惜,高见秋也绝不会纵虎归山。 不再多言。 哪吒俱伐罗神明傀儡手腕拧动。 火焰长枪径直刺出。 …… 元灵九年,十一月初三。 月上柳梢头。 清凉山绝顶,北风吹雪。 雪作两抹,为李飘柔与落霜纤尘不染的白袍。 看着自家师父比月色更为雪白的面庞,落霜好奇道:“师父,你与那位,谁赢了?” 面色平静,一直远望西北方向的柔然笑了笑,道:“见秋道友赢了。” 落霜呢喃道:“见秋……” “师父,你掌有止剑符印古神器,竟敌之不过,那位比山主还可怕不成?” 李飘柔:“为师并未动用古神器。” 落霜不解:“为何?” 李飘柔:“九月末于此大殷北境,之所以对稷下学宫那位陈平安陈道友动用古神器,是为了抢夺那位叫张雪的少女。” “有人以己身功德将天道裂痕修补如新,换作那几位洞主,为了所谓绝对正义,仍会将张姑娘斩首示众。” “师父不一样。” “张姑娘是个苦命孩子,应有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的机会。” 顿了顿,李飘柔继续道:“若天道裂痕仍在,若前日天道未降念,为了保证除魔大会正常举行,我会毫不犹豫对见秋道友动用古神器。” “反之,则是一场不掺杂任何外部因素的同境之战,所以师父想堂堂正正赢,坦坦荡荡输。” “还有,” 李飘柔伸出一只手掌,隔空将落霜稍稍推远。 “离为师远些,一股子粪味。” 落霜:“……” 李飘柔:“此间事了,你去跟那位江楼主道个别。” “尽快寻见长风回天云山。” —— 距凌城数百里之遥的沧澜江畔。 高见秋登高望远。 正巧望见三头巨大玄鸟,于满天地的月华下疾驰而过。 直飞往遥远的天云山。 身旁,身着华美紫衣的老黄头嘿嘿一笑,“普天之下,还是有人能令神明乖乖听话,放下屠刀滴。” “可惜,只有雪丫头一个,未免也太少了些。” 高见秋瞥了一眼老黄头。 小徒弟那次,丫头这次,老头已两次不惜损耗功德,修补天道裂痕。 高见秋已隐约猜到老黄头缘何如此。 “神明,老头子我想带雪丫头周游列国,修天地正道,还需您点头。” 高见秋回道:“我没意见。” 自个双手虽染满了众生血。 但不论小徒弟,还是丫头,甚至于之后所收徒儿,高见秋还是希望他们能走正道。 再者,孩子大了总归是要出去的。 他们总要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老黄头能陪在丫头身边,再好不过。 —— 月上中天。 老黄头与九儿,还有狗蛋儿,围坐篝火旁。 高见秋与张雪师徒并肩伫立沧澜江畔。 “师父,黄爷爷……” “不用说了,老黄头都告诉我了。” 少女轻声道:“师父,三百年……很长……” 看着丫头黯然神情,高见秋下意识伸手,便想揉一揉脑袋安慰。 可探出的手掌,最终还是选择解下悬佩两侧腰间的白露、寒霜。 将双刀交还给丫头后,高见秋柔声道:“三百年于凡俗而言,很长。” “然四境先天寿五百年,五境神通七百年,人仙寿可千年。” “况且你身孕苍天血,十位人仙,合计万寿也不及你。” “咱们师徒,还有太久日子可相处。” 少女笑了笑,“对哦。” “师父,雪儿会常给你写信的。” 高见秋点点头,“好。” “对了,既是周游列国,那便先去大殷帝都看看。” “然后再去见见波涛汹涌的东海,北国绵延千万里的雄壮冰川。” “有老黄头在,师父不介意你再去见见星河天落的天云山。” “就算是替为师,替你大师兄去见。” 少女郑重点头,“好。” —— 元灵九年,十一月初四。 老黄头先行。 施缩地成寸神通。 一步之下,再不见踪影。 狗蛋儿驮着丫头,鸟爪抓着九儿,冲天而去。 最后,江畔只留下形单影只的高见秋。 心神一动,天官赐福的淡金色光幕,立刻浮现眼帘。 背景依然是恢宏,浩瀚的天庭群落。 …… 【香火值+1】 …… 【香火值+1】 …… 【哪吒俱伐罗/神降投影】 状态:神明傀儡 司职:三坛海会(大神) 司控:火焰/雷霆 神通:三头八臂 境界:混元境-中期(意念控傀) 香火:1563520 掌控:568610/630000(六级) 【天赋一:三尺红台,构建妖魔投影,模拟斗战,增加掌控度,可进阶。】 【天赋二:神明画押,已启用】 …… “一百五十多万……” “香火值……?!” 望着突兀增加至一百五十余万,且还在快速增加的香火值。 高见秋瞳孔猛缩。 他着实有被震惊到。 高见秋化身哪吒俱伐罗神明金身,击败天云山金光洞主李飘柔。 虽说神明金身威灵显露的时间不长。 可“清凉山,白衣少年,化神明,击败真仙”的消息,仍以极速覆盖广陵州。 并以更加恐怖的速度,向辽阔的大殷皇朝,向整座人间蔓延。 有惧者,也有不信者。 有赞者,更有膜拜者。 所以,香火值爆了! 第148章 仙战终,我心来处 两尊仙人之战落幕。 自清凉山烟雨楼内部小道消息,天云山那位洞天之主,曾亲口与江绵意言,自己败了。 仙人无敌! 乃深深镌刻于世人血肉神魂,世代绵延坚不可摧、牢不可破的烙印。 曾亲睹那惊天动地一战之人,下至贩夫走卒,上至掌门宗主、皇亲国戚,无一不深感震撼,心神摇曳。 可如今。 仙人败了! 看似简单的四个字,所呈现出的结果,将震动整座沧澜人间许久。 可无论心旷神怡也好,还是心神摇曳也罢。 凡人仍要面对血淋淋的冷酷现实。 就比如秦川与秦兰这对兄妹。 两人得自九儿的两块苍翠美玉,竟不知什么时候丢失。 身无分文的二人,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怎一个凄惨了得。 自十一月初三吃过两碗饺子后,直至初四晌午,滴水未进。 饱腹又如何? 广陵州清凉山至肃州紫荆府数万里迢迢。 身无板铜,手无缚鸡之力的两人,该如何回得家去? 太平盛世还有些许可能。 逢此乱世前夕,到处都是黑店、梁上君子、山匪,莫言肃州,能活着走出广陵就已是万幸。 饥肠辘辘的两人,于午时末,垂头丧气走出凌城北城门。 “他娘的,一分钱难倒美男子。” “也不知九儿娘身在何处……” “为了以防扒手,我甚至将九儿娘予我的两块翠玉藏于裤裆。” “可惜还是被偷了。” 秦川一路走,一路自言自语。 秦兰不确定道:“哥哥,你说会不会被九儿姐又给偷回去了?” 秦川赏了秦兰一记暴栗,训斥道:“不许污蔑九儿娘。” “高前辈乃真神仙。” “九儿娘曾言,高前辈比她强上那么一丝丝。” “所以九儿娘亦为真神仙。” “真神仙怎会做那宵小之举。” 忽然之间。 兄妹二人身后响起一道温醇嗓音。 “两位好啊。” 秦川与秦兰回头望去。 却见一男一女两位陌生人跨骑高头大马之上。 “两位是?” 秦川疑惑道。 两人身后,另有两匹骏马拉着一辆古色古香的车辇。 车帘忽被掀开,露出一张明眸皓齿的明艳脸庞。 “秦公子,秦小姐,好巧啊。” 秦川惊喜道:“顾小姐,还有顾少宗主!” 顾青青微笑道:“回时路途万里迢迢,秦公子与秦小姐若不嫌弃……” 不等顾青青将话说完,秦川赶忙喜笑颜开,拉着秦兰就爬上了车辇。 待安稳落座雪白狐皮毯上,秦川才冲顾青青拱了拱手,“路途遥远,叨扰之处,望请见谅。” 顾青青回以拱手,笑而不语。 顾天天则是拿出玉盒,递给兄妹二人,“许久未用膳了吧,多吃点。” “多谢顾少宗主慷慨。” 顾天天摆摆手,“叫我小顾就行。” 秦川与秦兰于是一边狼吞虎咽吃着广陵特产泥豆糕,一边神色古怪看着盘膝而坐,闭眸养神的姐弟二人。 见了鬼了。 半月前于胡州那处荒山野栈,还鼻孔朝天,天老二,我老大,一副炫酷狂拽摸样的顾少宗主。 半月后竟转性成儒雅随和的谦逊公子。 也不知这位顾少宗主到底经历了什么。 只有顾天天自个知道。 自己还能活蹦乱跳,完全就是个奇迹。 那个凄风苦雨夜,那座荒山野栈,那位白衣前辈,几乎给顾少宗主带去此生绝不可磨灭的心理阴影。 胸腔里怦怦跳动心脏。 无比清新的空气。 活着的感觉真好呐。 飞禽走兽,草木山石,凡此种种,以前不入法眼的凡俗之物,如今在顾天天眼里,好似都像一位位白衣前辈那样,不显山不露水的隐士高人。 “低调!之后不论做人还是行事,一定要谦卑低调!” “说不定今儿踩死一只屎壳郎,明儿便会有一只真仙境的屎壳郎他爹,将我神意宗于人间抹除。” 顾天天心头呢喃道。 —— 目送丫头、九儿、黄老头几人先行后,高见秋孤立江畔,神情无悲亦无喜。 寒风吹起白衣乌发,没人知道高见秋在想些什么。 高见秋自己也不知。 大日渐渐西斜,高见秋继续南下。 约莫半个时辰后,一处依山傍江的小村落映入眼帘。 村口处。 落满枯叶的苍柳下,一位穿着开裆裤,约莫四五岁的男娃娃正在玩鸟。 此鸟非彼鸟。 鸟为麻雀。 麻雀左脚上绑系着一根细绳,绳子另一头在男童手中。 麻雀不时震翅。 小小身子刚一飞至半空,便会被男童狠狠一扯,摔下地来。 麻雀抽搐好一会后,才能完全消除疼痛。 旋即继续扇动翅膀,继续被男童扯落。 周而复始,看上去极愚蠢。 高见秋来到树下,缓缓坐于木墩上。 男童瞅了几眼,继续耐心等待麻雀复飞。 高见秋询问道:“好玩吗?” 男童点点头:“好玩。” 高见秋又问:“你为什么要玩它?” 男童天真道:“因为快乐呀。” 高见秋:“你可知再摔下去,它会死?” 男童眨巴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知道呀。” “可是和我有什么关系啊?” “杀鸟犯法吗?” 高见秋笑了笑,“不犯。” 沉吟了一小会,高见秋从衣袖内摸出几枚铜钱。 “知道这是什么吗?” 男童小鸡啄米般连连点头,“知道,我又不是小孩子。” 高见秋:“这些铜钱归你,这只麻雀归我,如何?” 男童开心道:“好呀好呀。” 随即。 一大一小,一手交钱,一手交鸟。 对着几枚铜钱又亲又摸后,男童视若性命般牢牢捏在手里。 并未离开,而是继续蹲在地上,冲高见秋肆意展示着自个的小牛牛。 想看看高见秋会对麻雀怎样。 左手轻握麻雀,高见秋伸出右手食指。 为骨断筋折的鸟儿注入丝丝神明之力。 很快,麻雀风中残烛般的生机,缓缓壮大,直至重新充满活力。 许是知道眼前白衣少年乃救命恩人,麻雀并未挣扎。 反而眨巴着米粒般黑熠熠的眼睛,歪着脑袋盯着高见秋。 探出手指点了点麻雀小脑袋,高见秋轻语道:“飞吧,自由自在的飞;飞得高一些,远一些。” 手掌轻轻一抛。 一抹渺小灰影扶摇直上。 怔怔望着于长天翱翔的麻雀,高见秋情不自禁道:“你能再次自由高飞,可我又该如何冲破这天地枷锁,” “回到……我心来处……” 麻雀越飞越高,越飞越远。 高见秋罕见露出一丝笑意。 忽然之间。 高见秋身后凭空出现一口漩涡。 他的身体化作金色华光,涌入其中。 呆呆看着近在咫尺的漩涡消散无踪。 好半晌后。 男童才啊的大声叫起来。 “爹,娘,出来看神仙啦!” 第149章 除旧岁,新的一年 元灵九年,腊月二十一。 大殷中州省。 伏龙山下伏龙镇。 年关将近,游子归家,小镇比之平日热闹了许多。 随处可见售卖春联、门神、窗花、炮仗等喜庆物件的摊位。 此时怀抱包袱的红衣少女踩着积雪,正往北街走去。 “张姑娘,买的啥呀?” 张雪扭头看去。 却见数丈外支着一处算命摊位。 四方木桌上搁着笔墨纸砚,还有签筒,甚至于福袋。 桌后板凳上蹲着一位手插衣袖,着阴阳道袍的中年道人。 “原是周道长。” 张雪笑意明媚,拍了拍包袱,道:“给我师父买的新衣裳。” 道人慈眉善目,“真是个尊师的好孩子。” “无量个大爱天尊,要不再给你师父求个福袋?” 张雪眉眼弯弯,好似月牙,甜甜道:“好呀。” 来到摊位前,仔细瞅了好半天,少女才下手。 共计挑选了四个色彩缤纷的福袋。 道人善意提醒,“苍姑娘,贫道福袋可不便宜。” “再者,福多难消,一个足矣。” 张雪:“师父一个,九儿姐一个,狗蛋儿一个。” “还有我一个。” “正好。” 道人:“真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孩子。” “无量大爱天尊,张姑娘,把手给我,贫道免费为你面个相。” “那就多谢道长啦。” 张雪将一只修长手掌递到道人面前。 看着少女十指尖尖,洁白如玉的柔夷,道人嘿嘿一笑,正欲上手。 张雪忽地抽回手掌。 “道长,不是面相嘛,要我手作甚?” “又不是看手相。” 道人脸不红来心不跳道:“嘴滑。” “别笑,坐在凳子上,面色平静些,贫道要开始了。” 正襟危坐的道人,一双深邃眸子于少女秀美脸庞上不断游移。 许久后。 道人缓缓闭上眼睛。 眼角涌出鲜艳血泪。 看着目生殷红的道人。 张雪不禁目瞪口呆,“道长,你……你没事吧?” “上火这么严重?” 道人用衣袖轻轻拭去血泪,“你看我像没事人的样子吗?” “上个屁火,贫道看到了未来一角。” “关于你的未来一角。” 张雪好奇道:“道长看到了什么?” 道人:“看到了你的未来一角。” 张雪:“……” “我是问具体看到啥了。” 道人沉吟了一小会,“你这一生,有四次生死劫。” “如今已有惊无险渡过前三次,是否?” 张雪轻点臻首。 第一次生死劫,为洛州府风波。 第二次生死劫,乃拒仙城事件。 第三次生死劫,即是清凉除魔。 还有第四次,也就是最后一次。 道人神情极严肃,“我望见极惨烈的血腥战场。” “我望见你所珍视之人,只剩半截身子,血淋淋的肠子流了一地。” “我望见你所珍视之人,因疼痛而翻滚着,如卑微蛆虫般艰难爬行着,冲你伸出血肉模糊的手掌。” 道人伸手指了指少女悬佩两侧腰畔的白露、寒霜。 “我望见你左侧腰畔这柄狭刀碎了。” “我望见摇摇欲坠的你,以另一柄遍布裂纹的狭刀支撑着身子。” “我还望见你的尸体被深埋冰冷黄土下,而你师父站在墓碑前,好似一只即将支离破碎的瓷瓶。” “我还望见你师父踩着层层堆积的骨骸,成为……真正的神明。” “孩子,” 道人轻叹一口气,“你注定会死于第四次生死劫。” “没人能改变。” 顿了顿,道人补充道:“神也不行。” 红衣少女怔了好一会,才冲道人微微一笑,“道长,我现在还活着,不是吗?” “给时光以生命,而不是给生命以时光。” 道人愣了愣神,随即冲少女伸出大拇指。 赞道:“通透!” 付了银子后,怀抱包袱与福袋的少女,刚离开摊位数步远, 忽然扭头询问道:“道长,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你?咋感觉好熟悉?” 道人心头咯噔一声,赶忙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 “福生大爱天尊,张姑娘,贫道听不懂你在胡说些什么。” ——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元灵九年,除夕日。 高见秋来到陈家庄。 村口几位顽童将炮仗盖在狗盆下,或是插在雪堆里,或是插在牛粪中,闹的不亦乐乎。 一袭白衣的高见秋,来到村头口光秃秃的老槐树下。 当着老黄头的面,轻抚白衣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的老黄头懵逼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呦吼,神明穿上新衣裳了。” 高见秋淡然道:“丫头给我买的,怎样?” 老黄头放下旱烟杆,伸出两根大拇指,“俊滴很,有我年轻时的风采。” “对了,神明,想与您说一件事。” 高见秋看了看木墩,又看了看石墩,最后还是选择站着。 “说。” 略微措辞,老黄头询问道:“神明您的第三位徒儿,快至伏龙镇了吧?” 高见秋点点头,“怎么了?” 老黄头凝声道:“老头子建议,您还是别收。” “即使收了,也得让那孩子此生老死于咱们伏龙镇。” “否则……” 高见秋剑眉微蹙,“否则怎样?” 老黄头伸出手指,指了指天。 “天机不可泄露。” “总之……” 老黄头沉声道:“神明若做不到,那孩子将导致国祚绵长上千年的大殷……灰飞烟灭!” “因那孩子而枉死之无辜性命,可远不止雪丫头的数百万余将士。” “而是比之千百万更多的无穷极。” 高见秋神色平静道:“这些话,我会放在心上的。” “要不要去尝尝丫头包的饺子?” “算了,你牙口不好,三百年后我请你吃马大娘的豆腐。” 望着背负双手,渐行渐远的朱九阴。 老黄头无奈叹息。 很显然,自个一番良苦用心的警言忠告,高见秋并未放在心上。 “冥冥注定,非吾之薄力可扭改……” “可怜我老头子,攒了千八百万年的功德哟,照这用法,还能坚持几次?” “草,早知当年就不应接这破差事……” 黄老头吧嗒两口旱烟,脸色越发愁苦。 …… 陈家庄,陈家小院。 院门上有门神,屋檐下有灯笼。 房门上有春联,窗户上有窗花。 大红之色,极喜庆。 “师父,等等哈,马上就好了。” 灶屋传出丫头清脆嗓音。 “好。” 高见秋应了一句后,赤金双瞳静静望向蹲坐房门槛上的九儿。 “听说那个卖糖的糟老头子,要带丫头去修行什么正道?” 九儿询问道。 “是。” 高见秋点点头。 九儿不悦道:“你就不怕那糟老头子居心叵测?” 高见秋面色平静,看不出喜怒。 “怕,所以我准备让你陪着丫头一起。” “一起?!” 九儿像炸毛的公鸡,急道:“那糟老头子比你还可怕,我一个小小五境神通……” “好吧,我乐意之至。” “先生,尽管宽心,有九儿在,莫言姓黄的老不死,即使这天上列仙下凡,也休想动丫头一根头发丝。” 高见秋:“我信你。” …… 很快,饺子煮好了。 第一碗饺子是高见秋这位师父的。 高见秋先给了虎头娘亲,周止晴。 第二碗还是高见秋的。 给了小徒弟虎头。 高见秋吃的是第三碗。 大殷民俗,除旧迎新节,会往饺子里包铜板。 吃到铜板之人,新的一年,会福气满满、财运连连。 一碗二十来个饺子,直至吃到还剩余三个,高见秋仍未吃到铜板。 趁丫头去盛面汤。 高见秋将剩下三个饺子拨进丫头碗中。 于是,丫头一碗饺子吃了足足五枚铜板。 九儿两碗不过三枚。 “师父,徒儿今年要发大财啦!” 丫头欢呼雀跃道。 高见秋没说话。 只是看着丫头,眼神温柔。 …… 去桃花林看了看周止晴与小徒弟。 每年都会抽空过来,所以两人坟茔上没什么杂草。 高见秋沉默着,直到夕阳西下,才拎着食盒,先回了伏龙镇的高家宅院。 打开食盒,倒垃圾般,全部倾进狗蛋儿嘴里。 凌晨时。 丫头与九儿回来。 辞旧迎新夜。 高家宅院房顶,两人一狐,望着遍地的火树银花。 火药硝烟与灿烂烟花中,高见秋静静看着丫头那张明艳笑脸。 …… 元灵十年,正月初三。 大殷帝都皇城一隅。 烛火昏黄之光,塞满冰冷石室。 一具心口处有个黑窟窿的干蔫尸体,蓦然睁开眼眸。 皱巴巴的人皮,粘黏于枯骨上。 赵无极压抑痛哼声中,艰难站起身。 “高见秋!” 嘶哑声音,犹如垂死的野兽。 一刻钟后。 赵无极来到地面。 映入眼帘的,是殿前数十活蹦乱跳,正在嬉戏打闹的孩童。 年龄最小的只有三四岁,最大的也不过七八岁。 男童女童差不多对半开。 “高见秋,你不喜欢收徒吗!” “这八十一个孩童,可是老夫我为您精心挑选的。” “被自己所珍视的徒儿捅刀……” “这场问心局,老夫要让你一颗道心疮痍满目。” “才不枉我以替死符,苟延残喘至今所受的苦楚。” “桀桀桀……” —— 元灵十年。 正月初七。 青冥远阔。 伏龙镇牌坊楼下。 粗布麻衫,头戴斗笠的老黄头提醒道:“丫头,该走了。” “好。” “师父,咱们也抱一下吧。” 高见秋嘴角轻咧,张开双臂。 师徒二人紧紧相拥。 高见秋不禁恍惚。 当年那个面黄肌瘦,赤着小脚丫,失去所有,年仅八岁的小女孩,不觉竟长这么大,已经十五岁了。 老黄头扯了扯身旁九儿衣袖。 九儿皱眉道:“拉我干哈?” “你干嘛~” 不解声中,老黄头直揪着九儿衣袖先行。 良久。 高见秋轻声道:“丫头,时辰不早了。” 埋首高见秋胸膛的少女后退两步。 双膝弯曲,跪伏于地。 轻轻叩首。 “师父,再见~” 一抹红衣,飘然远去。 高见秋双眸深邃如渊,看不出喜怒。 只是低声道。 “丫头,照顾好自己。” “保重……” —— 一刻钟后。 陈家庄。 嘎吱声中。 高见秋再次推开陈家小院院门。 院内干净整洁,不见积雪也不见落叶。 高见秋走进灶屋。 同样干干净净。 揭开巾布。 馍盘上整齐摆放着数十元宝状,正待下锅的饺子。 东西厢房,正屋。 入眼所见,全是丫头身影。 最后,高见秋坐于院门槛上,望着夜色中的伏龙山脉,犹如泥塑的神像。 风轻抚两盏红灯笼与两尊喜庆门神。 当明媚春光洒落。 灯笼、门神。 少年、夜空。 安详的仿佛一张泛黄的老照片。 《张雪篇,完》 第150章 少年游,沧澜怀古 沧澜,大殷。 元灵九年,春。 中州一隅。 沧澜江畔伫立着一位身形颀长,着蓝色薄衫的少年。 背着破旧书箱,嘴里咬着根嫩草的少年,左手掌轻抚悬佩腰间的长剑,静静望着激荡远去的银龙。 少年的眼冷,血冷,心更冷。 如这春寒料峭的风。 少年忽然想起爷爷曾唉叹。 人生之艰难,就像那不息之长河,虽有东去大海之志,却流程缓慢,征程多艰。 然江河水总有入海之时,而人生之志,却常常难以实现,令人抱憾终身。 韩家几代人为官,即使于沧澜十大皇朝之一的玄秦,也绝可称得上名门望族。 最高位时,少年高祖父乃玄秦庙堂三公之一大司徒,门生故吏遍天下。 可惜传承至这一代,昔年钟鸣鼎食之家,竟只剩少年这一根独苗。 二十年前,玄秦武帝与白帝之争。 作为户部侍郎的少年爷爷站队武帝。 五年前,双帝之争落幕。 白帝成王而武帝败寇。 覆巢之下无完卵。 韩家以叛逆之罪被株连九族。 那一日的玄秦帝都南菜市场口,人头滚滚,鲜血如雨。 那一日围观人海中,少年望着爷爷、爹娘、叔叔婶婶等韩家三百余口人,穿着囚服跪伏于地。 当刽子手手起刀落。 当人头骨碌碌一路滚下行刑台。 当血像雾一样喷散开来,将视线浸染作猩红。 少年竟感觉不到一丝一毫伤心。 反而开心。 那一刻,少年终于明白‘鼓盆而歌’的寓意。 身为户部侍郎的爷爷,再也不用活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爷爷,自玄秦不远数百万里之遥来此大殷。” “当年咱们爷孙借稷下学宫远古传送阵,只用了不到半年。” “而今孙儿独自一人,跋山涉水,用了五年之久。” “爷爷,五年行百万里路,孙儿明白一个道理。” “死亡,于爷爷您而言,是解脱。” “然太多太多底层阶级的百姓,竟连死,都是一种奢求。” 少年手掌骤然发力。 握剑掌背陡然凸显数条细细的蜿蜒青色血管。 微微抬眸。 少年冲远方壮美山河轻语道:“爷爷,且安息。” “至于孙儿,有些话,憋在心里很久了。” “想与这座天下,想与那些高高在上,好好说一说。” —— 元灵九年,二月初七。 春光明媚。 官道上,少年嘴里咬着一片嫩叶,缓行的同时遥望伏龙山脉的方向。 身后突然响起车轮碾地声,越来越近。 “嘿,少年郎。” 韩香扭头望去。 却见一头老黄牛拉着一辆木板车。 赶车的汉子约莫三十来年岁,脸庞粗糙像干裂的黄土地。 至于牛车上,坐着一位二十来年岁的妇人,怀中抱着个六七岁的女娃娃。 “少年郎,一个人吗?” 汉子询问道。 韩香点了点头。 “要去哪儿?” “伏龙山脉,伏龙镇。” 汉子笑了笑,“伏龙镇没听过,但伏龙山脉还有五六日脚程。” “若不嫌弃,少年郎,且上车,大叔载你一程。” 韩香冲汉子拱了拱手,“多谢。” 一牛四人继续上路。 通过交谈,韩香得知,一家三口是要前往中州省洛州府探望妇人娘家人。 因为年后下了一场大雪,积雪难消融,才耽搁了这么久。 汉子:“少年郎,你叫什么名字?” “韩香,字太平。” 汉子:“香……好有韵味的名字,你爹肯定是个读书人吧。” 少年点头,“我爹确是读书人,不过我之名,还有字,都是陈先生取得。” 汉子好奇:“陈先生?教书先生吗?” 少年:“对,陈先生乃稷下学宫大儒。” 汉子:“稷下学宫?没听过。大儒又是啥?一种官称吗?” 少年摇头:“不是官,是对知识渊博之人的一种颂称。” 汉子:“略懂略懂。” “就好比我家乡那些泼皮无懒,喜好斗狗。” “普通的狗,称之为细狗。” “最最厉害,最最凶残那只狗,称之为狗霸,狗中之霸。” 韩香忍俊不禁,“意思差不多。” 汉子嘿嘿笑了笑,不免遭了妇人一个白眼。 “对了太平,你乃何方人士?为何要去伏龙山脉那什么伏龙镇?” 韩香骨:“我乃玄秦人士,此去伏龙,是为了拜求陈先生。” 这次不仅汉子,连妇人都一脸不可思议之色。 “玄秦!听说好远好远的,你自个一人出来,家里人不担心吗?” 韩香:“我家人死绝了。” 沉默了好一会,汉子轻声道:“节哀。” —— 牛车慢行。 汉子可算安静了。 欣赏沿途春色的韩香骨忽然扭头。 妇人温柔笑着。 而怀中女娃娃,冲少年伸出胖嘟嘟的小手。 手中赫然一粒四四方方的蔗糖块。 “哥哥,吃吧,可甜啦。” 韩香愣了愣神。 旋即微微一笑,也不推辞,大方接过蔗糖块放进嘴里。 “哥哥,允儿没骗你吧。” “没,很甜。” 韩香伸手轻轻刮了下小女孩鼻尖。 女娃娃立刻眯起两轮月牙儿。 —— 二月初七。 夜幕降临。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四人寻了处避风之地。 “黄大哥,你和嫂嫂还有允儿先歇着,我去寻柴火。” “麻烦你了太平。” …… 约莫两刻钟后,韩香怀抱一捆柴火往回走。 少年脚步越来越慢。 眼神也越来越冷。 避风地。 一伙十数山匪早将汉子一家三口控制。 闪烁寒光的刀刃轻轻抵在脖颈上。 “太……太平,快……快跑啊!” 汉子即使被惊吓到双股颤颤,却仍在担忧少年安危。 少年离避风地还有七八丈之距。 山匪无马,若少年想逃,很难追上。 看了看一脸恐慌之色的汉子、妇人,还有女娃娃。 韩香将目光投向那位跨骑老黄牛牛背上的青年。 青年体魄健硕,腰悬一柄柳叶刀,望着少年的眸光极为阴鸷,还带着一丝丝玩味。 韩香面色平静询问道:“为钱财?” 青年点头。 韩香不假思索,从衣袖内摸出钱袋,远远抛向青年。 青年接过后,略微掂量。 碎银与铜板碰撞声格外清脆悦耳。 无言挥了挥手。 一位手下将抵在女娃娃脖颈上的钢刀,缓缓抽离。 “允儿,过来。” 韩香冲小女孩招了招手。 汉子与妇人也焦急催促道:“允儿,快过去,去你太平哥哥身边。” 小女孩手足无措好一会后,选择抱住娘亲大腿,不愿离开。 韩香慢慢解下腰间长剑。 看向青年,“此剑,以五金锻造而成,价值数百两银子。” “袋中约莫十七两银子,再加这柄剑,换他们三人性命。” 第151章 我之律,扒皮抽筋 月色如雪。 映照着山匪们,汉子一家三口。 还有韩香。 少年几乎拿出所有身外财物。 然跨骑老黄牛背上的青年不为所动。 看着面对自己这群穷凶极恶山匪,却始终面色冷静的少年。 青年露出满口野兽一样的白森森牙齿,“你的姿态,我很不喜欢。” 韩香:“所以呢?” 青年森然一笑,“世言男儿膝下有黄金。” “想救这一家三口性命,简单。” “跪下!” 韩香:“当真?” 青年:“我吴海山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况且……你没得选。” 少年没有丝毫犹豫。 嘭的一声闷响,将双膝砸在地上。 青年略显诧异道:“你习惯于人下跪?” 韩香摇头,“很不习惯。” “然我这一跪,能换得三条无辜性命,普天之下,还没有这样划算的买卖。” “哼~” 青年冷哼一声,玩味笑道:“我喜欢充满野性的女人。” “平时打家劫舍,碰到那种为了所谓清白贞洁,而拼死反抗的女子,往往能令我热血沸腾。” “生出一种宁肯舍弃性命,也要将其蹂躏的强烈念头。” “事后,我会饶这些贞洁烈女性命。” “而对于那种认命后,如尸体般仍由我糟蹋的女子,事后我会将她们开膛破肚,挑出她们的肠子。” “因为她们无法撩拨我的情绪,满足我的征服欲。” “少年郎,你可知我在说些什么?” 韩香点头,“知道。” “知道就好。” 青年:“你的膝下,没有黄金,连铜钱都没有。” “迫使你下跪,无法为我带来零星半点的愉悦。” “所以,与你之约定,我食言了。” 少年拄着长剑站起身来,神情间没有丁点恼火之意。 只有那如墨的瞳孔,好似极北冰川地的夜色。 “我虽读书,但也略懂拳脚。” “你们拿了银子,再拿上我之佩剑,甚至于可以牵走黄牛。” “我之诉求,只有一个,放了大叔一家三口。” 青年冷笑道:“少年郎,你这是在威胁吗?” “打家劫舍,脑袋整日别在腰带上,会怕你个武者?” 韩香:“这是良言,是忠告。” 青年再次挥了挥手。 刀光闪烁间,伴随着大叔撕心裂肺的惨叫声。 血流如注。 大叔被开膛破肚。 血淋淋的肠子流了一地。 “爹爹!” 妇人与小女孩,趴在大叔身上涕泪齐流,哭得肝肠寸断。 “好一副凄凄惨惨、悲悲戚戚的画面呐……” 青年微笑着看向少年。 “少年郎,留下一条胳膊一条腿,我便放了这对母女,怎样?” “我吴海山昭告皇天后土,你若做到,我绝不会食言。” 韩香一言不发。 脑海生出万千念头。 山匪连青年在内,共计一十九人。 武夫合计七人。 六人一境炼体。 一人炼体巅峰。 观青年气血,同为二境,未至巅峰。 自己凭修为,再借冰刃之利,当可不受毫厘之伤杀掉这些人。 但自个终究不是三境武者。 杀绝山匪之前,母女二人一定会先死于青年之手。 到底作何抉择?! 转身遁逃,再埋伏阴暗处,伺机救人? 可这群山匪,尤数青年,几乎没有人性可言。 自己若是逃了。 这些人十有八九会就地将妇人,甚至于将小女孩糟蹋。 再事后杀人。 转身遁逃,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吃了小女孩那颗糖的韩香做不到。 当真留下一条胳膊一条腿? 先不说青年是个反复无常的小人。 失了臂腿,残疾人的自己,连日常生活都需人照料,何谈实现那个遥不可及的梦想? —— 左手握剑的韩香,右手轻叩衣袖。 望向背对自己,悲怆哭泣的母女二人。 “抱歉,婶婶,允儿。” “我能做的,只有让你们免遭蹂躏,不感受肉身疼痛,毫无痛苦离开这人间。” “抱歉~” 两柄薄如蝉翼,长约两寸许的柳叶刀,自衣袖内滑落掌间。 少年面色冷酷,决然甩出。 嗖嗖破空声中。 两柄飞刀直取母女后心口处。 噗嗤两声。 飞刀穿胸而过,带起两簇血花。 少年全力之下,母女二人两颗心脏几乎刹那被刀气搅碎。 当妇人与小女孩尸体直挺挺趴于大叔身上。 韩香两颗漆瞳,自目瞪口呆的一十八位山匪面庞上扫过。 最后望向一脸错愕之色的青年。 “依韩律,我会将尔等扒皮抽筋,碎尸万段!” “韩律?我只听过殷律,哪个皇朝的律令会如此残暴?” 山匪满脸“我虽杀人多,但不是没见识,你在诓我”的表情。 “我之律……” 话音落下的瞬间。 少年身形如风。 锵的一声。 长剑出鞘。 林间骤然爆发一片寒彻骨的森森剑光。 剑光之刺目,杀气之刺骨,直令青年在内的一众山匪心惊肉跳。 —— 一刻钟后。 蓝衫泼血的少年手持一柄柳叶飞刀,来到躺尸在地的青年身前。 双手双脚,手筋脚筋全被挑断的青年,脸色煞白如纸。 “你……你是换血巅峰!” 少年居高临下,两颗黑瞳嵌于眼底。 “你真该拿着我的钱袋和佩剑,安然无恙离开的。” 青年强忍疼痛,“我若那般,事后你不会剿山?” 少年冷漠道:“我是读书人,不是官兵。” 青年:“圣人言,上天有好生之德,给我一个痛快吧。” 少年摇头:“上天有好生之德,我没有。” “说将你们扒皮抽筋,碎尸万段,就一定要扒皮抽筋,碎尸万段。” “你是个言而无信,破坏规则的人,” “我不是。” 少年缓缓蹲下身子。 薄刃刃尖慢慢嵌入青年皮肤。 难以言喻的剧痛。 还有刀刃于血肉间游走的滑腻声。 直令青年发出声嘶力竭的凄厉惨叫声。 另外十八位山匪。 毛骨悚然间,即使手筋脚筋全被挑断,也要以下巴磕着地,一寸一寸蠕动着逃离。 —— 十九人,先剥皮,再抽筋,最后将肉一片片、片下来。 属实是件大工程。 直至东方泛起微微鱼肚白,韩香才将大叔一家三口的尸体搬上牛车,拉着老黄牛慢吞吞远去。 林间开春新木之上,赫然挂着十九件血淋淋的人皮。 至于地上。 则是躺着十九具完整的人骨架。 还有十九堆触目惊心的人肉片。 第152章 善与恶,止杀止杀 二月微寒。 天光微亮。 于春风中,一袭白衣的高见秋与青衣纤尘不染的陈平安,自官道上走下,来到血腥味浓郁的林间。 高挂树杈的十九张人皮。 横七竖八的十九具人骨架。 还有散落骨架周遭,十九堆人肉片。 陈平安轻轻挥了挥衣袖。 人皮、骨架、肉片堆,皆尽无声无息烟消云散。 以至于被鲜血浸泡至深红的地面,也复归原本模样。 本来就没有山匪。 更没有一家三口。 少年所见,所经历一切,不过黄粱一梦的一场考验罢了。 “见一家三口受制于山匪刀下,而未转身遁逃,反倒是倾尽身外财物搭救之,是为善。” “深知山匪无人性,定会将母女二人糟蹋后杀掉,从而掷出飞刀,冷酷索命,让妇人与女娃娃免遭歹手,毫无痛苦离开人世。” “将十九为非作歹,恶贯满盈之徒剥皮抽筋、碎尸万段,而无一丝惊颤,心如铁石。” 陈平安看向高见秋,询问道:“这孩子怎样?” 高见秋,“这般险恶世道,心存良善已是难得。” “良善而不迂腐,更是难得。” “很合我胃口。” 老黄头临走时一番忠告,高见秋还是放在心上的。 为此才邀陈平安,施法拖少年入梦。 陈平安远望。 重瞳似能望见赶着牛车的少年背影。 “南下数百万里路,这孩子走的很艰辛啊。” 高见秋:“结果是好的。” 陈平安轻叹一口气,“真的吗?” 高见秋:“于我而言,是极好的,这就足够了。” “也对。” 陈平安伸出一根修长手指,冲极遥远处的少年轻轻一点。 “入画~” —— 静谧山林间。 韩香双膝跪地,以佩剑掘挖葬坑。 不多时,葬坑雏形显现。 只有一口,而非三口。 少年并非没了力气,也不是懒得再挖,而是觉得没必要。 入土为安? 少年觉得是狗屁。 若入了土,当真能内心安宁,那么多整日痛苦挣扎于温饱线上的老百姓,早争先恐后自埋了。 人死如灯灭。 死了不就一具冷冰冰的尸体吗。 被豺狼虎豹撕咬、嚼食殆尽,被烈火烧成灰,哪怕高挂城楼,供人指点,遭人口水,泼粪,又如何呢? 与其为亡者着鲜艳寿衣,买宽敞棺材,立高大墓碑。 还不如用这些银钱,博亡者生前一笑。 韩香就曾这样想过。 少年希望当五六十年后,自己行将就木。 儿女会好吃好喝伺候自己。 衣食住行无忧。 偶尔请来戏班子听上几曲。 当自己驾鹤西去后。 哪怕儿女将自己尸体烧了沤肥,少年都不会介意。 韩香见过太多晚年凄凉老人。 多是不能再下地劳作,便被儿子儿媳嫌弃,最后活活饿死。 人死后,那刻薄冷血到极点的儿子儿媳,却宁肯砸锅卖铁,也要办一场风风光光的葬礼。 于灵堂前哭的肝肠寸断,一把鼻涕一把泪。 往往这时候来参加葬礼之人,会饱含深情、油然起敬,赞道:“您瞧瞧,这儿子,这儿媳,多孝顺啊。” 今儿张叁家老娘葬礼,请客八大碗。 明儿李肆家老爹葬礼,绝得十大碗。 披麻戴孝的所谓孝子,于人群中往来穿梭,脸上挂着融融笑意,一副谦逊模样道:‘各位吃好喝好啊,招待不周,望请见谅。’ 人们吃的满嘴流油。 却不知躺在棺材里的老人尸体瘦骨如柴。 赞美之词溢耳的孝子、儿媳脸都快笑僵了。 却不知那具冷冰冰的尸体,生前得到的只有刺耳的咒死之言。 韩香突然想起去年于拒仙城。 自己不遗余力,欲要挖出超巨型葬坑,将拒仙城四百余万骨骸埋葬。 看着木板车上的大叔一家三口。 少年自言自语道:“助大叔一家入土为安,应该能为爷爷爹娘,攒下一点阴德吧……” “婶婶还有允儿,会不会怪罪于我?” “话说,人死真有灵魂、魂魄一说吗?” 书上说有。 爷爷爹娘也说有。 还有好多好多人都说有。 但少年没见过。 所以没有。 —— 将大叔一家三口尸体埋葬后。 少年从破旧书箱里取出一根炭笔,一本蓝皮书。 上书‘止杀’二字。 翻开第一页,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善’字。 一善。 便是一条死于少年之手的性命。 绝大多数都是十恶不赦之徒。 当然也有好人。 比如大叔一家三口。 韩香骨对大叔、婶婶了解不深。 两人或许是坏人。 毕竟人走路,便会要踩死蚂蚁虫子。 剥夺无辜性命者,又怎能算是好人呢? 韩香狠狠摇了摇头,感觉再纠结下去就要生出心魔了。 “没有好人,也没有坏人,只有人。” 定了定心神。 韩香翻开第二页。 往后第三页、第四页、第五页……直至第九页,才见空白处。 少年用炭笔,于空白处又写下两个‘善’字。 “要不要写上大叔呢?” “算了,大叔并非死于我手。” 九页善。 近千余条性命。 颇有些触目惊心。 “韩香,止杀……止杀啊!” 将蓝皮书与炭笔放回书箱。 少年正欲起身。 天地间忽地响起幽幽‘入画’声。 —— 风消失了。 树叶不再动。 长天中飞过的燕雀凝于空中。 森罗万象皆尽入画。 脚踩枯叶的破碎声中,高见秋与陈平安来到少年身前。 看着一动也不动的少年,高见秋略显意外道:“倒是生了一副好皮囊。” 陈平安从少年书箱取出两本蓝皮书。 一本‘止杀’,一本‘韩律’。 高见秋:“窥人隐私,这样好吗?” 陈平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高见秋:“把这本韩律予我瞧瞧。” 接过蓝皮书,翻开第一页。 高见秋不禁轻轻一笑。 “韩律第一条第一项,韩律属于国家,所有权利皆由民众产生,国家即民众。” “以礼治国,礼乐崩坏。今应以法治国,剔除儒枷,士农工商,众生平等。” “……” 高见秋剑眉微蹙,“这小子,莫不是准备于大殷实施变法?” 陈平安夺过《韩律》,细细阅览。 “应是如此。” “这臭小子,古今往来胆敢变法者,无一不是得罪了贵族阶级,而落得个惨死下场。” “失败者,千刀万剐,功成者,五马分尸。” “这是一条十死无生的绝路啊。” 第153章 篱笆院,韩香问师 草长莺飞的季节。 拉着老黄牛于官道上缓行的韩香,忽然回过神来。 少年抬眸环视四周,眼神中满是茫然之色。 “这是哪儿?” “我什么时候离开山林的?” 伫立原地良久,思不出个所以然来的少年,将疑惑深埋心头,继续上路。 日升日落。 直至元灵九年,二月十九,少年才抵达伏龙山脉极深处的陈家庄。 并非第一次来,少年倒也轻车熟路。 牵着老黄牛,慢吞吞走过村前廊桥。 “等在这儿。” 待到了青衣所居篱笆院前,韩香轻轻拍了拍黄牛脑袋。 “别乱跑。” “还有,别拉屎,否则惹得陈先生不喜,把你宰了做驴肉火烧。” 轻抚浆洗至发白的破旧蓝衫,韩香上前几步,站于院门前,冲正堂拱手朗声道:“陈师,太平来了。” 良久后,堂舍内响起青衣懒洋洋的声音。 “进来吧。” 少年长吐一口胸中浊气,再轻吸一口掺杂花香味的空气,抬脚迈入院中。 —— 一刻钟后。 堂舍内。 青衣侧躺床榻上。 一手撑着脑袋,一手持书卷,沉浸书海中难以自拔。 一条小狗崽卧于榻下,闭目养神。 端端正正盘坐地板上的韩香骨,好奇询问道:“陈师,你那条大黄狗呢?” 青衣淡然道:“代我下地狱看望你爷爷去了。” 韩香:“……” “陈师,张雪姐姐是否在镇上?” 青衣:“你来迟了,雪丫头游山玩水去了,三百年后才能回来。” 韩香惊愕道:“三百年?!” 青衣:“倒是你,这大半年都去干啥了?怎地才来?” 韩香:“爷爷常教我,读万卷书不重要,行万里路也不重要。” “先读万卷书,再行万里路才重要。” “这大半年时间,我走完了肃州、云州、胡州,最后是中州,耽搁了一点时间。” 青衣:“足迹遍布此大殷北方四州,你看到了什么?又感悟到了什么?” 韩香沉吟了一会,道:“底层百姓民不聊生,致使寺庙香火不断。” “礼崩乐坏,致使阁楼淫秽,不堪入目。” “太平所见,每个人都是那样虚伪、自私、迂腐、愚昧。” “贵族阶级高高在上,不屑垂首看人间。” “一张无形的网,笼罩了这座皇朝,凡官吏,不论品阶大小高低,只知疯狂敛财,疯狂往上爬。” “九品官敛财献于八品,若不敛不献,轻则丢了乌纱帽,重则不明不白身死。” “八品官敛财献于七品,七品敛财献于六品,以此类推。” 顿了顿,少年继续道:“一座房子,若地基出了问题,只修缮房梁,光添砖加瓦是没用的。” “同理,天子脚下那座城出了问题,只收拾地方官员又有何用?” “甚至于,天子出了问题,又该何解呢?” “陈师,书上说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 “太平非君子,却也有恻隐。” “我不甘随波逐流,我想为这座皇朝的百姓们做点什么,求陈师教我。” 青衣放下书卷,坐起身来。 略微措辞,道:“昔年我也如你一样,见不得百姓困苦,毕竟那是一条条活生生的性命。” “我舍弃山水,只身入庙堂,欲为万世开太平。” “当时我还很年轻,你可知那些人怎样说我?” 不等少年回话,青衣自顾自道:“他们骂我愚蠢。” “骂我不自量力,骂我惺惺作态。” “骂我不日必将与那群贵族阶级一样,同为一丘之貉。” “他们嘲笑我。” “笑我堂堂稷下学宫至圣先师关门弟子,不去看山看水,风花雪月,竟愚蠢至极到想为万世开什么狗屁太平。” “最令人心寒的,莫过于我欲为生民立命,而生民笑我作小丑。” 许是谈及伤心处,陈平安平复了好一会,才将呼吸喘匀。 “孩子,我是个失败者,要不也不会蜗藏此处。” “我没什么可教你的,论性格之坚韧,我甚至不如你。” “百姓们咒骂你、嘲笑你,你或许还能一笑置之。” “而我不行,我会情绪翻涌,会伤心。” “以至于怒火攻心时,恨不得将那群愚民千刀万剐!” “孩子,没人能教你什么。” “要不这天下早太平了。” “你的心脏足够强大,你的血足够冰冷,你的智慧不比任何人差。” “你唯一需要的,莫过于一棵枝繁叶茂的参天大树。” “当你失败时,当天下人与你为敌时。” “那棵大树,会不假思索、坚定不移,只为你一人而葬灭天下人。” 韩香怔了怔神,“陈师您不就是吗?” 陈平安摇摇头,“想得美!。” “舟车劳顿,今儿你先休整……算了,年轻力壮的,就别休息了。” “此刻日上中天,时辰尚早,且去伏龙镇见你未来师。” 韩香剑眉微蹙,“伏龙镇、未来师?” “是张雪姐姐那位师父吗?” 青衣点点头。 韩香不解道:“陈师,您为何不肯收我?” 青衣思量了一会,道:“你的想法太危险,我怕我会被天下人围殴致死。” 韩香:“……” “陈师,第一次见,总得备点礼物吧。” “也不知张雪姐姐那位师父喜欢什么?” 青衣略微沉吟,道:“那位喜欢看书……” “带细节,插图的那种。” —— 辞别陈平安与老黄牛。 韩香独自一人来到村口,少年环望四周,一时不知去往何处。 “该去哪儿买呢?” “还要带插图的?” 村口生出新叶的老槐树下,两个约莫六七岁的稚童,正拿碎布编织的小鞭子啊,抽打着不知用什么木料做的陀罗。 韩香眯着细长眸子来到树下。 蹲在两个稚童身旁,微笑询问道:“你们好啊,认识陈先生吗?” 两个稚童齐齐点头。 “认识啊,陈夫子教我们识文断字呢。” 韩香点头,继续问道:“那你们可知哪里有书肆?” 一名稚童指向远处,“那里。” “我爹说,伏龙镇那里啥都有。” 韩香骨望向稚童手指处,喃喃道:“伏龙镇?” 张雪的师父,就在那里。 “白衣少年,为救徒弟,逆伐真仙……” 半年来,韩香游历大殷四洲之地,这些传言自是没少听。 如今。 白衣少年很可能是他以后的师父。 也是陈师口中,属于他的参天大树。 第154章 拜师礼,是全彩的 元灵九年,二月二十的月光中。 高见秋真正意义上第一次与那位唤作韩香的少年见面。 当看着少年那双比夜色更深沉的冰冷漆瞳。 高见秋能轻易、清晰的认知到,此少年与小徒弟、雪丫头截然不同。 如果高见秋对小徒弟、丫头说,山的那边还是山,没什么可看的。 小徒弟与丫头绝会乖乖听话。 然蓝衫少年不一样。 他一定会亲自爬过去看一看才甘心,即使手掌被山石割划至鲜血淋漓。 高见秋审视少年的同时。 少年也在打量着高见秋。 背负双手,站在院落中,负手而立的白衣少年很年轻。 那双深邃如夜空般的眼眸里,镶嵌着两颗黄金浇筑般的瞳孔。 只是安安静静站在那儿,却令得韩香几欲俯身跪拜。 他有种极强烈的,好似下一秒,白衣少年便会褪去人形。 化作高天之上,俯瞰众生的神明。 韩香曾觐见过玄秦二帝。 白帝为男,武帝为女。 玄秦二帝与眼前白衣少年一样。 都具备着一种玄妙的,令人不受控制,自主生出敬畏之情的能力。 面对这种存在,不论何人,姿态都会极尽卑微,言谈间小心翼翼。 韩香明白,那是一种叫做‘杀生予夺’的能力。 那是一种名为‘毁灭你,与你有何干系’的能力。 “晚辈韩香,” 少年抱拳躬身,吐字清晰道:“字太平,见过高前辈。” 高见秋平静道,“姓陈的应该都跟你说过了吧?” 少年点头,“陈先生让晚辈拜前辈为师。” 高见秋:“收你为徒可以,不过我想先问你几个问题。” 少年:“前辈请讲。” 高见秋继续问道:“杀生乃极罪,然人食飞禽走兽,世人是否皆有罪?” 韩香沉吟了一小会,道:“我若为飞禽走兽,则世人有罪。” “我若为人族,则世人无罪。” 高见秋:“姓陈的,还有我,明知山中有匪却不阻止,我二人是否有罪?” 韩香摇摇头:“无罪。” “面对家门口一位快要饿死的乞食者,富可敌国的商人可以主动给予银钱食物,也可以冷眼看其活活饿死。” “道德才谴责,律法需无情。” 高见秋两边嘴角微微翘起,“听姓陈的说,你韩家满门被玄秦白帝,以叛逆之罪抄斩?” 少年点头。 高见秋:“想过报仇吗?” 少年摇头。 高见秋好奇道:“为何?” 少年:“在其位,谋其政,任其职,尽其责。” “人在江湖,都身不由己。” “何况人在庙堂,亦……身不由己。” “爷爷乃玄秦户部侍郎,二帝相争,必须站队。” “站对了,由户部侍郎升至尚书,荣华富贵与权力更上一层楼。” “站错了,则覆巢之下无完卵。” “我爷爷知道其中利害,我爹娘知道,我那些叔叔婶婶也知道,韩家满门上下都知道。” “太多人知生死局而入生死局。” “渔夫出海打鱼,知沧溟风雨无情善变。” “猎人进山狩猎,知豺狼虎豹凶猛嗜血。” “爷爷入朝为官,知官场恶鬼横行。” “可,” 少年面色平静道:“渔夫、猎人,还有我爷爷,都得为了某些东西,知生死局而入生死局。” “韩家满门抄斩,我之仇人何处?” 是手起刀落人头滚地的刽子手?” “还是扔出斩首令牌的监斩官?” “亦或那位雄才伟略的白帝?” “悬崖生有宝药,采药人欲得之。” “采挖途中不慎失足落崖。” “其儿子是否要将那座山夷为平地?” 少年话锋一转,“我爹爹,叔叔婶婶,还有仆人丫鬟。” “韩家满门上下,都因我爷爷户部侍郎的身份受益,而且是底层阶级想破脑袋也想象不到的泼天巨益。” “所以他们之死,不叫可怜,不叫无辜牵连,而叫天经地义。” —— 高见秋沉默良久。 沉声道:“你是否惧怕那什么白帝才这样说?” 韩香骨:“并非如此。” “假设我当真杀了白帝,又如何?” “古今沧澜大陆,君王何其之多,然数得上的贤明之君,也就那么一小撮。” “先不说杀了白帝,能否令我产生血仇得报的内心愉悦与安宁。” “一位雄才伟略的君王身死,则玄秦动荡,则周遭皇朝举兵攻伐之。” “烽火狼烟的战争巨轮碾压下,贵族阶级仍旧高高在上。” “可底层阶级的百姓呢?” “何为战争?” “所谓战争,是大片大片秸秆般倒下的鲜活生命。” “是妻子再也等不回的丈夫。” “是爹娘再也等不回的儿子。” “是孩子再也等不回的父亲。” “是层层叠叠堆积至比山岳还巍峨的尸骸……” 这一夜。 高见秋与少年聊了许久许久。 直至天光大亮。 有些意犹未尽的伸个懒腰,高见秋轻声道,“先去睡觉,明日再行拜师之仪。” “好的先生,学生告退。” 韩香行礼退下。 …… 正房中,高见秋抓起桌上天仙醉,猛灌两口,哈口酒气,眯着眼思索起韩香的事情来。 首先少年有些冷血。 满门抄斩,竟从未想过报仇雪恨。 其次,少年无疑是那种为自己目的,连身边最亲近之人都可以毫不犹豫牺牲的……坏家伙。 “可是。” “冷血、暴虐、残忍、凉薄又如何?” “好人不长命,祸害反能遗千年……” 只是短暂接触交谈,高见秋觉得少年至少能活万年。 当然。 得刨除那个极其危险的变法梦想。 …… 元灵九年,二月二十。 朝阳初升之际。 高家院落中。 高见秋盘坐假山前。 蓝衫少年双膝跪伏于地,三叩九拜。 拜师仪式简单的要命。 最后韩香从书箱中,小心翼翼拿出一本带着封皮的书籍。 他花了数十两银子,才让书肆老板忍痛割爱。 韩香双手捧书,恭敬的递给高见秋。 “师父,这是徒儿问过陈先生后,特意选的拜师礼。” 接过书籍。 封皮《如意君传》四字,龙飞凤舞。 高见秋好奇,于是随意翻开一页。 蓦然,赤金瞳孔急缩。 “卧槽,这么猛?” “还是全彩的!” 高见秋如获至宝。 极为珍视的塞进怀中。 第155章 得奖励,一气三清 拜师礼,高见秋很满意。 眼前刚收的徒弟,他也很满意。 心中一动,望向系统光幕。 【天官赐福:检测宿主成功收徒。】 有缘者:韩香 身份:宿主弟子 境界:武道二境(有缘者自身成就) 【神明画押,可同境转化】 【当前可转化境界……二境天罡!】 【是否开启?】 …… “二境武者?这孩子貌似才十岁吧。” “开始就是神明二境,天罡境,” “咦~” 高见秋望向眼前的少年,轻声道: “太平啊,你怕疼不?” “怕疼?” “先生……呃,师父,我……还行。” 少年一怔,心思斗转,不知高见秋何意,只能硬着头皮回答。 “哦~” “开启!” 高见秋张口吐出两字。 韩香一脸懵逼。 然后。 全身毛孔,突然冒出金色华光。 “啊~” 凄厉的惨叫声便响彻高家宅院。 境界转化,等同于战力同步。 神明境界,于武者而言同境无敌。 是因为躯体得神明之力重建,强化。 无论防御,速度,反应,力量都是同境极限,远超普通武者。 …… 境界同步转化开始后,高见秋便不在关注,反正死不了。 他反而有些惊诧的望向系统光幕。 【天官赐福:有缘者韩香,同境转化中……奖励宿主《一气化三清》,请宿主注意接收。】 霎时。 一股极为高远,超脱,浩渺的信息流,似从三十三天外的虚空中坠落,疯狂灌入高见秋脑海。 “一气化三清~” 高见秋于内心喃喃,这还是系统首次奖励自己。 《一气化三清》全篇只有百余字。 然字字珠玑,晦涩难懂。 高见秋粗略扫视,不禁心神摇曳。 《一气化三清》并非修炼功法,更像是神通。 创造功法之人,高见秋自然知晓。 一炁化三清太清居火赤天仙登太清境玄气所成日神宝君道德天尊混元上帝。 又称太上老君。 至于《一气化三清》有多强。 只看天官赐福系统不断生成的信息,高见秋已经头皮发麻。 “伏羲之时,老君下为师,号曰无化子,一名郁华子,教示伏羲,推旧法,演阴阳,正八方,定八卦,作《元阳经》,以教伏羲……” “神农之时,老君下为师,号曰大成子,作《太微经》……” “燧人时,老君下为师……” “黄帝时,老君下为师……”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 “太恐怖了!” 饶是高见秋对华夏神话有所了解,也深感不可思议,难以置信。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一气化三清》乃太上老君成道后所创。 高见秋想随心所欲化出万物分身,则必须修为达到道祖同等境界才行。 “而今我之修为境界,在这沧澜界看似很猛,但对比神话天庭一众神明,也就是普通仙兵的实力。” “但是……化不出万物,我还不能多化几尊神意分身吗?” “神明六境混元境之后,便是两仪境,除自身掌控神明获得的实力提升,” “最核心的,不就是神意分化嘛!” 高见秋迫不及待想试验一番。 “师父~” “师父?” 高见秋回过神来,看向面色苍白,满头大汗的韩香。 越看越是喜欢。 这少年是自己的福星呐。 面对高见秋直勾勾的眼神,刚历经万般苦痛的韩香,不禁猛猛打了两个寒颤。 “师父,你不会是要杀了我吧?徒儿这才刚拜师。” 高见秋心情愉悦,“为师杀你作甚。” “感觉如何?” 韩香自然明白师父问的什么。 只是稍微体悟自身,便难掩震惊之色。 “我这么……强了吗?” “师父?” 他渴望得到答案。 高见秋将操控神明的由来,略微包装后,才缓缓开口。 “咱们这一派别,叫做牵丝门,就是唱傀儡戏的,但是得天道垂青,还能操控远古神明斗战投影附身的傀儡攻伐。” “嗯,操控神明傀儡,同境无敌。” “这个你见过雪儿,应该知道。” “同境……无敌?” “上将军……雪儿姐那个木偶,就是神明傀儡?” 韩香此时才明白陈平安为何让他拜师眼前人。 凡人之身,操控神明。 果然猛的一塌糊涂。 “太平,你喜欢控傀吗?” 高见秋问道。 “我……更相信自己。” 韩香沉吟片刻,抬头看向高见秋。 “明白。” “过来,传你功法。” 待韩香行至近前,高见秋伸出一只修长手掌。 少年乖乖跪坐垂首。 手掌轻覆少年头。 前世所知的八极拳,经过他重新推演后,命名为《八极镇狱》。 如今被高见秋揉作信息,灌入少年脑海。 一刻钟后。 高见秋收掌。 少年抬首。 “《八极镇狱》得进阶至神明三境,才可着手修炼。” “先打一段时间拳,将基础修牢固。” “你之天赋根骨,虽说比不得你大师兄与师姐,可也绝非凡俗。” “以你境界,突破最多半年时间。” 高见秋进入混元境后,不仅是实力提升,有缘者进行神明画押后,依然是借用他的修为。 但无需操控神明傀儡,实力也能通过自己修行而增强。 高见秋像是个平台,徒弟折腾的上限,就是他如今修为的极限。 韩香思量了一会,询问道:“师父,您准备让徒儿进入三境,再离开小镇?” 高见秋点点头,“有什么问题吗?” 韩香:“师父,其实徒儿对修为境界,战力啥的,没太大兴趣。” 高见秋:“你的梦想是变法?” 韩香摇摇头,“徒儿的梦想是太平。” “一村太平、一镇太平、一县太平。” “一府太平、一州太平、一国太平,直至天下太平。” “太平是梦想,变法不过实现梦想的工具。” 高见秋:“所以,你迫切想走上实现梦想的道路?” “觉得修行是浪费时间?” 韩香点点头。 高见秋:“这世间十之八九的梦想,全与银钱有关。” “而你的梦想,则需要绝对的权力才能实现。” “权力的本质,或许并非全然暴力,可绝与暴力脱不了干系。” “有些人不懂得道理,却会侧耳倾听道理,并遵循道理。” “而有些人不懂得道理,却还拒绝倾听道理,并准备将讲道理之人碎尸万段。” “遇见这种情况,最好的解决办法是将刀剑架在其脖子上。” “当直面死神,那些暴虐残忍嗜血之人,便会试图与你讲道理。” “手中无剑,和有剑不用是两回事。” “没有绝对力量保驾护航的律法,就是几页废纸。” 韩香若是不明白这些道理,《止杀》上便不会有那么多血淋淋的‘善’字。 少年略感疑惑道:“师父,陈师与我说过,你将会是那棵为徒儿遮风挡雨的参天大树。” “有您为我保驾护航不就得了?” 高见秋:“……” 第156章 炼一气,神意化身 高见秋心中默念静心诀,并反复将姓陈的咒骂几番后,才开口道: “太平,为师……” “这样吧,你先将太平梦放一放,专心修习《八极镇狱》,待为师思量一番,是否要出山。” 韩香:“好的师父。” …… 韩香拜师第一天,并未立刻开始修炼《八极镇狱》,毕竟还没有落脚之地。 日上三竿时,韩香出了伏龙镇。 走到陈家庄,进了篱笆院。 垂下万条绿丝的柳树下,学塾夫子正惬意晒着春光,品着香茗。 陈平安砸吧着嘴:“收了?” 韩香点点头:“收了。” 看着那一朵朵盛放于少年蓝衫上的殷红血花, 陈平安面色平静道:“你想让世人遵循《韩律》,可你呢?” “光杀人,是变不了法的,更推行不了法。” “所谓律法,实则一把双刃剑。” “你之法明明废水,你却说它清冽甘甜。” “你自己不饮,却逼着众生饮。” 韩香沉默良久,才冲青衣躬身作揖。 “谢陈师教诲,太平铭记于心。” 陈平安摆摆手,“去吧。” 少年进入堂舍,取了书箱后,辞别青衣。 …… 陈家庄。 陈家小院。 高见秋环顾四周,神情有些落寞。 “正屋是虎头,也就是你大师兄娘亲,周止晴的房间。” “东厢房是你大师兄的,西厢房是丫头,也就是你雪儿师姐的。” 韩香疑惑:“师父,我住杂房?” 高见秋:“你住茅房也行。” 韩香撇撇嘴:“还是杂房吧。” 花了半个时辰做了点吃的。 填饱肚子后再将杂房收拾了一番。 再采购日常所需。 待日落昏黄时。 忙碌一天的少年坐在院门槛上,悠然享受落日余晖。 “师父。” “讲。” 高见秋盘坐院中,眼都没睁。 他在尝试修行《一气化三清》。 “能给我讲讲大师兄与师姐的故事吗?” 韩香回头,恍惚间似看到两个师父。 眨巴眼再看,知道看错了。 “我有故事,你有酒吗?” 韩香“……” —— 月上柳梢头。 师父早已离去。 韩香走出房间,来到正屋,点燃油灯。 给周芷晴与大师兄灵位上过香后,少年再拜了拜,这才坐在椅子上,于袖中摸出《止杀》。 “你想让世人皆遵循《韩法》,可你呢?” 心中闪过青衣言语。 怔怔看着被风吹得摇摆的烛火,轻语道:“陈师说的对,只有我先遵循我法,才能让天下人遵循《韩律》。” “我若以《韩律》恣意妄为,我与庙堂百鬼又有何区别。” —— 伏龙镇。 月上中天。 盘坐假山前的高见秋,缓缓睁开赤金眼眸。 《一气化三清》全篇,他已是初步掌握。 这门神通功法,远非哪吒俱伐罗的《三头八臂》神通可比拟。 高见秋只能用一个词来形容,恐怖、变态、逆天。 不过唯一可惜的是,只有与那位道祖一样,具备再开地火水风的能力,才能发挥出此功法真正威力。 高见秋看向淡金色屏幕。 【哪吒俱伐罗/神降投影】 状态:神明傀儡 司职:三坛海会(大神) 司控:火焰/雷霆 神通:三头八臂 境界:混元境-后期(意念控傀) 香火:4513085 掌控:720000/720000(六级) 【天赋一:三尺红台,构建妖魔投影,模拟斗战,增加掌控度。】 【三尺红台,可进阶!】 【三次神降,可开启!】 …… “混元境依靠香火值兑换的掌控度,已然圆满,下一阶段便是两仪境。” “从元灵九年十一月清凉山一战,至今不过三个月……香火值飙升至四百五十多万,” “没事还得找所谓的仙人打打架,多蹭蹭仙人热度,这有了流量,香火哗哗涨的飞快。” “至于这三尺红台……进阶之后,会是什么?总不能是领域吧?” “还有第三次神降已能开启,不知会降下哪位神明?” “不过当前,得先把神意化身整出来再说。” 高见秋从假山前站起身子。 睁开眼,赤金瞳孔绽放金色华光,投射面前虚空。 同时运转《一气化三清》。 仿佛3D打印般。 眼前徐徐具现出一尊略虚幻的身影。 这是他化出的神意分身。 这尊神意分身,除了没有躯体作为载物,与本体并无二致。 想想道祖的《一气化三清》,可化出无数同境分身,乃至身化万物。 高见秋顿觉未来可期。 不过他如今的实力,只能分化出神意,不能化出如本体一般的存在。 “没有载体不打紧……” 高见秋心中一动。 神意分身化为金光,投入正屋内。 …… 高见秋这会儿感觉颇为奇特。 像是开启上帝视角的自己,看着另一个自己在行动。 神意分身入屋后,直接附身神明傀儡。 当神意化身完全入主神明傀儡后。 于是,高见秋成了神明傀儡。 没用多长时间,便随心所欲控制。 神意化身与神明傀儡的契合度堪称完美。 片刻后。 一尊红衣,黑发,手持火焰长枪,身周鼓荡混天绫的少年神明,走了出来。 “道友。” 哪吒俱伐罗来到高见秋身前,声音低沉,带有些许金属质感。 这是祂的声音。 清凉山一战,高见秋属于本体神意附体神明傀儡。 伏龙镇这边的本体,只留一丝意识维持运作。 而今不同。 《一气化三清》化出的神意化身,相当于另一个他,本体则还是本体。 并无影响。 另外,神意化身有了神明傀儡作为载体,实力比本体可强上太多。 高见秋本体实力,自认于六境无敌。 但神明金身,可败七境仙人。 三头八臂斗战形态。 更是能跨境硬刚八境的地仙。 “不错,不错。” 高见秋上前拍拍哪吒俱伐罗的肩膀,表情很是满意。 “道友,届时,我去还是你去?” 哪吒俱伐罗将手中火焰长枪舞个枪花,有些跃跃欲试道。 “你去吧,我准备突破至七境。” “并将三尺红台进阶。” “最后,再开启三次神降。” “到时候……” 高见秋言语未尽。 “这样……会不会太欺负人?” 对面的神意化身,自然明白他所想。 “敌人来一个,我群殴一个。” “敌人来一帮,我群殴一帮。” “公平,公道。” “怎么能叫欺负人?” 第157章 再分神,两年之后 元灵十年,二月二十一。 直至旭日东升,蓝衫少年才气喘吁吁来到高家宅院。 盘坐庭院的高见秋剑眉微蹙道:“多大人了还睡懒觉?” “昨儿我不告你天光微亮时便来吗!” 韩香低垂着脑袋,轻声道:“师父,下次不会了。” 高见秋:“陈家庄到伏龙镇才多远,竟让你堂堂神明二境,都喘成这鳖样?” 韩香并未再回话。 而是一眨不眨盯着高见秋。 “师父。” “王灵官,上将军赵云,哪吒俱伐罗,这些都是真的神明吗?” “还有,师父,您真是神魔史记中记载的,千万年前入侵沧澜界的异域神明?” 人聪明是好事。 人太聪明就会惹人厌。 小徒弟,丫头,全是高见秋告知,两个孩子才知自家师父是异域神明。 而蓝衫少年,只见高见秋两面,便能猜测出来。 高见秋沉默了好一会,才道:“你猜的没错。” “我因意外,来到沧澜。” “我确实和你口中,曾经入侵沧澜的异域神明来处相同。” “很遗憾,我无法做那棵为你遮风挡雨的参天大树。” “你下山吧,咱们师徒缘尽于此。” 反正已经得到《一气化三清》,高见秋的实力,也将再次跨越式突飞猛进。 失去一位仅见过两面的徒儿,高见秋内心毫无波动。 高见秋盘坐,而蓝衫少年如松站着。 师徒二人皆面无表情。 高见秋猜不透少年在想些什么。 少年亦如此。 “师者,传道授业解惑。” “古语有云,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太平已于师三叩九拜。” “师亦传我《八极镇狱》拳。” “师徒关系已建立。” 少年轻声道:“师父这是要将太平逐出师门吗?” 看着眼前这副充满蓬勃朝气的少年躯体,内里却居住着一个冷漠灵魂。 好似赤红岩浆汹涌激荡的火山里,沉浮着一块永不融化的冰块。 高见秋沉默许久,才开口。 “练拳吧。” 韩香:“好的师父。” —— 二月明媚的春光中,少年在院落中扎着马步,一板一眼,挥出的每一拳都极具威势。 第一次打出《八极镇狱》的韩香,其随心所欲之神态,远不是当初的丫头可比拟。 丫头练方寸刀,直至半年后,才能做到韩香这般轻松写意。 与年龄无关,纯粹是少年悟性太好。 远超丫头与小徒弟。 若少年一心痴迷武道,其修为上限绝对比小徒弟,及身孕苍天血的丫头更高。 甚至能够紧随自己的进境。 可惜~ 高见秋好几次张嘴。 每次都是欲言又止。 完全没有指点的必要。 “你且练着,为师去补个觉。” “好。” 高见秋回到屋内,盘膝而坐。 他准备尝试化出第二尊神意化身。 …… 日薄西山之际。 门外响起韩香呼唤声。 “师父。” “师父?” “师父您还活着吗?” “师父,天要黑了,徒儿先回陈家庄啦。” 当高见秋睁开赤金双眸,外头已是月上中天。 沉浮身前的混沌雾霭光团,无声无息,烟消云散。 宛若一方正在孕育的宇宙,湮灭了。 “第二尊神意化身,不好整啊……” 高见秋损耗了太多心神。 以至于他的修为境界,竟觉头晕脑胀,四肢百骸间没有一丝丝气力。 与那位天云山洞天之主李飘柔搏杀时,也未曾这般乏累过。 闭目养神。 略微休息一个时辰。 高见秋再次运转《一气化三清》。 —— 高见秋诠释了什么才叫真正的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 日升日落。 春去夏至。 高见秋的身影,再未出现于院落中。 假山前,始终只有蓝衫少年一人。 高见秋规定,每日辰时一刻,必须开始练拳。 然少年从未准时。 有时,辰时尾巴来,有时巳时,有时甚至午时才来。 没人知道少年为何那么爱睡懒觉。 —— 元灵十年,八月二十一。 这天,高见秋罕见自屋内走出,坐在房顶,远眺萧瑟秋景。 从旭日东升,直等到日上三竿,蓝衫少年才姗姗而来。 看着近六个月未见一面的师父,少年没有愣神,也没有欣喜,只是面色平静询问道:“师父,闭关成果如何?” 高见秋神色间透着一股难掩的疲倦之意,伸手指了指假山旁硕果累累的桃树。 答非所问道:“且给为师摘几颗桃儿。” 高见秋一边吃着毛桃,一边静静望着遥远的天际尽头。 “师父并非是想吃桃,而是想师姐了,对吗?” 高见秋咬桃子的动作微微一僵。 “你知道你最大的问题在哪儿吗?” 少年点点头:“太聪明,却太年轻。” “有些话,心里想明白即可,嘴上不用说出来。” “师父,徒儿会改的。” 高见秋:“……” —— 春去秋至。 寒来暑往。 一整个四季轮回后,元灵十一年如约而至。 八月初,院内桃子再次成熟。 由蓝衫换作粗布麻衣的少年,早早摘下十来颗新桃放在屋门前。 直至日落昏黄,高见秋仍未出现。 少年将桃子揽进怀中,一边吃着,一边陈家庄走去。 之后四十来天。 少年每天都会摘桃。 直至两棵桃树再无一颗,还是没能等到高见秋出关。 元灵十一年的第一场雪,于腊月初三落了个天地满清白。 高家宅院,假山前。 打完一套《八极镇狱》的少年收起拳势,撤去马步,来到门前,眺望白茫茫的远山。 北风呜呜刮着碎雪,拍打着少年清瘦身躯。 “我竟也会觉着寂寞~” 少年从未有过朋友。 酒肉朋友都没有。 以前没有。 现在没有。 以后更不会。 在玄秦时,韩家藏书阁有十数万卷各种类的书籍,陪着少年度过整个童年。 少年并不觉得寂寞。 韩家满门抄斩后,年仅十岁的少年一人一剑,不远数百万里之遥,横跨数十国之距,南下大殷。 一路南下,少年遇见过形形色色的人,见识了凡夫俗子的生老病死,喜怒哀乐。 这些于少年而言极为生动,远非冷冰冰的文字可比拟。 少年也不觉得寂寞。 甚至于来此小镇近两年,少年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也未曾觉得寂寞。 偏偏今儿落雪天。 就这么望了望银装素裹的天地。 忽然之间。 心里便涌出一股萧瑟之意。 寂寞突如其来,打的少年措手不及。 自腊月初三大雪天后,少年再也没来高家宅院。 —— 元灵十一年,腊月二十七。 房间内。 浓密乌发拖于地面的高见秋,闭关近两年后,终于缓缓站起身来。 身前。 一尊略显朦胧的神意化身。 与其相视一笑。 “道友。” 第158章 再分神,止杀因果 寒冬腊月,昏沉沉的房间内,忽然亮起金色华光。 高见秋面前的神意化身,没有丝毫犹豫,一头扎进刚耗费香火神降的傀儡中。 赤面髯须,身披金甲红袍,三目怒视,脚踏风火轮,左执金印,右举金鞭。 赫然是天庭雷部正神,王灵官。 神明投影首次神降之后,即使神明傀儡崩坏,只需消耗香火就可重新投影。 与第三次神降无关。 只见灵官傀儡颤了颤。 旋即化作一道金芒。 带着破空呼啸声,自屋内激射而出,卷起千堆雪。 北境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望伏龙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 王灵官脚踩风火轮,悬浮高天之上,散发朦胧金光,好似一轮金色太阳。 沧澜界不知何故,修行者无法离地飞行,若非神明金身自带法宝可以悬空,高见秋也难凭自身实力,看一眼这百万里山川河岳。 “一尊哪吒俱伐罗,一尊王灵官。” 韩太平不成天渴望着想离开伏龙镇,去外面世界,给劳苦众生‘俯首甘为孺子牛’吗? 高见秋从未如此迫切。 确定彻底掌控王灵官傀儡后。 立刻操控神明金身返回高家宅院。 神意化身收回,神明金身再次化为傀儡模样。 高见秋心神一动,淡金色光幕立刻拉进视野。 【哪吒俱伐罗/王灵官/神降投影】 状态:神明化身 神通:神霄雷法,三昧真火,三头八臂 境界:混元境-后期(意念控傀) 香火:15194085 掌控:720000/720000(可进阶) 【三尺红台,可进阶!】 【第三次神降,可开启】 …… “两年才涨了千万香火,以大殷百亿人口而论,看来影响力消散很快,这点和前世网络热搜挺像。” 高见秋发现系统面板除了香火上涨外,其他信息变化不大。 神明傀儡,因其神意化身入驻,而今变成神明化身,倒是很贴切。 再往下看。 …… 有缘者:张雪/宿主弟子 境界:星宿-后期(神明画押) 傀儡:上将军/无双赵云 天赋:苍天之血 “丫头离开两年了,也不知何时进阶的星宿后期。” “为天地正道修行的同时,自身修为境界也未落下,想必吃了很多苦。” 有缘者:韩香/宿主弟子 境界:地煞-初期(神明画押) 傀儡:无 天赋:悟性无双 “两年前拜师时便是二境巅峰,那般羡煞仙人的恐怖悟性加持下,境界两年竟只修了这么点?!” 看到这里,高见秋剑眉微蹙。 …… 时隔近两年,高见秋终于走出房门。 院里落满了雪。 高见秋神意扩散,收集周遭气息。 蓝衫少年的气味极淡,几乎快要消散。 “这是有多久没来过了?” 轻语声中,高见秋脚掌轻轻一踏雪地,颀长身形如一道白色匹练,跃向天空。 —— 北风呜咽着,咆哮着,于肺部呼出来的白气迅速湮灭。 鹅毛大雪纷纷扬扬,逐渐将瘦虎与少年足迹、血迹掩埋。 瘦皮包着枯骨的苍虎在前,一支利箭斜斜贯穿腹部。 滴落雪地上的虎血,刺目殷红。 瘦虎身后三丈。 粗布麻衫草鞋的持弓少年亦步亦趋。 没有师父,或者说师父“死了”这两年,少年过得很不如意。 为了银钱,大量银钱。 近一年来,韩香几乎将伏龙山脉大型野兽狩猎灭绝。 看着风裂粗糙,也不知沾满了多少生灵鲜血的手掌。 少年不禁自言自语道:“像我这样的人,注定会死得很惨。” 嘭的一声闷响。 一路失血的瘦虎再也坚持不住,歪倒于雪地中。 韩香上前,蹲下身子。 面对死亡,瘦虎没有挣扎。 黄色虎眼,黑色瞳孔,静静看着面前少年。 腹部剧烈起伏,呼吸急促。 喷出来的热气,将嘴边大片雪融化。 抽出绑缚于小腿上的匕首。 瞄准瘦虎心脏。 少年冷酷落匕。 当滚烫粘稠的血喷溅少年一脸。 当看着瘦虎腹部不再起伏,嘴巴不再呼吸。 当看着瘦虎黑色瞳孔慢慢扩散,失去聚焦。 少年忽被一股巨大悲伤所笼罩。 “我一定会死得很惨~” —— 韩香扛着瘦虎尸体回了伏龙。 将尸体予了镇上黄家猎户后,少年拿着换来的银钱,在杨家药铺开了药,随即于市集买了门神、春联、灯笼等喜庆物件。 再次回到陈家庄,陈家小院。 少年先将院中积雪清扫干净,然后生火烧水,将主屋、东西厢房擦洗了两遍。 旋即用温水搅拌了半碗面糊,将春联、门神,还有窗花一一贴好。 最后在搬来梯子,将灯笼系挂于院门上。 做完这些,少年匆匆拎着另一份离开陈家庄,赶往伏龙镇。 —— 半个时辰后。 伏龙镇南街,某处小院。 一位瞎眼老太太躺在木床上,盖着厚厚棉被,神情间满是安详。 清扫完马家积雪,再贴上春联门神窗花,挂上红灯笼的少年,此刻正于灶屋中熬药。 “屋中老人是你什么人?” 声音突然自身后响起。 韩香摇扇子的动作蓦地一僵,慢慢转身,看向伫立灶屋门口的高见秋。 “师父,你出关了?” “闭关成果如何?” 两年未见,少年面对高见秋,脸庞上盛放由内而外的喜色。 高见秋沉默了一会,“你这样我倒是有些不习惯,还是换回来吧。” 韩香几欲以假乱真的喜悦之情缓缓消失。 “师父闭关成果喜人啊,难怪有闲情逸致出门闲逛。” 高见秋再次问道:“屋中老人是你什么人?” 韩香:“非亲非故。” 瞥了一眼少年身上单薄的粗布麻衣,还有那双破烂不堪的草鞋,高见秋道:“狩猎了那么多头大型野兽。” “黄家猎户都快成伏龙镇首富了,你却连一身新衣裳,一双新鞋都不舍得买。” “既非亲非故,你一个三境武者何至于此?以至于连修行都搁置了?” 韩香:“老太太开春染了风寒,一直不见好。” “杨家药铺开的方子,有几味珍贵药材,所需银钱甚巨,徒儿不得不狩猎。” “三境武者确实有他法来钱,可我只想用自身所得。” “至于徒儿为何待老太太如母……” 少年顿了顿,道:“为了内心的安宁。” 高见秋:“你内心烦扰纷乱吗?” 少年点点头。 高见秋:“缘何?” 少年:“止杀……因果。” 高见秋一愣,神色复杂。 “准备好,过了这个年,师父便带你出伏龙镇。” 于元灵十年春,踏足伏龙那一日,韩香便无时无刻不在渴望出去。 如今当真等到这一天,少年却并未感到开心兴奋。 第159章 对不起,杀戮是罪 待高见秋离开后。 韩香将熬好的药倒入白瓷碗中。 随即照例往药汤里加了两勺蔗糖,这才端着来到正屋。 瞎眼老妪一边喝着不那么苦的药,一边轻声询问道:“儿啊,今儿多少了?” 韩香舀了一勺药汤,一边吹气,一边回道:“腊月二十七了。” 老妪:“儿啊,娘是累赘,娘对不起你。” 少年低语:“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 “为给你买药治病,你儿马三儿入室盗窃杀人,被我所见,我以自身善恶揣测后杀之……” “止杀……因果。” “杀戮是罪,我本该承受这罪。” 少年于心中呢喃。 …… 元灵十以年,腊月二十七。 大雪。 高家宅院。 “又是年关了……” 高见秋坐在桌前,桌面放着明晃晃的数锭金元宝。 “应该给太平买两身新衣裳,两双新鞋子,还要多买些肉蔬。” “太平这两年瘦了许多,我这个当师父的很不称职。” 若说高见秋对小徒弟倾注了十分感情,丫头则有九分。 而太平,撑死也就一分吧。 高见秋是有一丝愧意的。 —— 腊月二十八。 雪停。 太阳出来了。 街上采购年货的镇民极多。 日上三竿,韩香背着竹篓,篓中有肉蔬,还有一条三斤多的大草鱼。 往南街走去的少年,忽然停下脚步,望向街对面的算命摊。 四方木桌上,除了笔墨纸砚与签筒外,还有许多花花绿绿,色彩缤纷的福袋。 摊位主人是位身着阴阳道袍的中年道士。 此刻正给一位豆蔻年华的千金小姐摸骨。 道人两只手掌,不断揉捏摩挲着小姐欺霜赛雪的柔夷,看得旁边小丫鬟气鼓鼓瞪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 “道长,小女子姻缘究竟如何啊,您这都快摸半个时辰了!” 小姐脸颊飞上两朵红霞,莫言被陌生男人摸手,饶是连说话都不曾有过。 “小姑娘,别害羞嘛,道士眼中无男女,你没听说过吗?” 许是觉得自己有些过分了,道人恋恋不舍松开小姐纤纤玉手。 正欲叹息一声,道一句‘姻缘天定,贫道难勘之’,忽悠小姐买上千八百个由月老亲自绣制的福袋。 偶然一瞥,竟望见不远处伫立着一位清新俊逸的少年郎。 “恭喜恭喜。” 道人笑了笑,“李千金之姻缘,贫道心里已然有数。” 小姐急切道:“敢问道长,小女子如意郎君现在何处?” 道士本欲张口回话,却蓦然面色微变。 闷哼一声后,红润脸色陡然惨白一片,嘴角竟溢出一抹鲜红。 “李千金,天机不可泄露啊,抱歉,请恕贫道不能告知。” 心急如焚的小姐哪管什么天不天机,直接从腰间荷包里抽出两张面值一百两的银票。 “道长,拜托了!” “唉~” 道人轻叹一口气,不着痕迹将银票塞进衣袖,“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李千金,你之诚意,着实将贫道感动的潸然泪下。” “为了成就一份神仙眷侣的姻缘,贫道破例为李千金逆一次天。” “你的如意郎君,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少女:“呃,道长,抱歉,我不能喜欢你,否则我爹会让人打断你的三条腿。” 道人:“非我也,李千金请转身。” 少女乖乖扭头。 街道上过往行人极多。 然少女一眼便锁定了韩香。 “小哥哥……” 呢喃声中,少女站起身子。 待行至韩香身前。 满脸羞涩之意,声若细蚊道:“小哥哥,我叫……” 韩香面无表情,“滚。” 少女先是愣了愣神,旋即委屈的眼泪如断线珍珠般,噼里啪啦摔落一地。 “嘤嘤嘤。” 哭泣声中,少女伤心着跑开。 “小姐小姐,等等我呀。” 小丫鬟狠狠瞪了韩香一眼,追着少女远去。 —— 韩香来到算命摊前,询问道:“福袋怎么卖?” 道人:“一只一两银子,买五只,送一次。” “可以测字、摸骨、面相,也可以陪唱、陪酒、陪睡。” 韩香:“我要一只,送一次面相。” 道人:“四只送一次。” “那我不要了。” 韩香转身就走。 “少年郎,回来,听你的,一只一次。” 挑挑拣拣,足一刻钟后, 韩香才选了一只明黄色的福袋。 抓了抓鼓鼓囊囊的福袋,韩香询问道:“里面装着大枣?” 道人点点头,“百年陈枣,别看干蔫皱巴,女子吃了青春永驻,男子吃了龙精虎猛,能把铁板钻出洞来。” “少年郎,且落座。” 等少年坐下后,道士特意揉了揉眼睛,这才开始面相。 随着时间推移。 看着道人越来越凝重的神情,韩香不禁好奇,“神棍……道长,你看到啥了?” 道人轻轻闭上满是猩红血丝的眼眸。 “你杀了很多人。” “你的双手,沾满了鲜血。” “你欲杀死最后一人,便真正止杀,是否?” 韩香双瞳骤缩。 “少年郎,你是否要投身大殷,想通过变法强国,让这座皇朝的百姓,家家户户都可过上丰衣足食的日子。” “可惜~” 韩香剑眉微蹙道:“可惜什么?” 道人回道:“可惜,我望见那座繁花似锦的殷都,陷入焚烧火海。” “望见黑色烟柱滚滚,将天空渲染的恍若末日。” “望见血淋淋的尸体堆积如山。” “望见你手持卷刃长剑,沐浴血雨,屠戮百官。” “望见你手起刀落,那位清武帝尸首分离,人头滚落。” 韩香:“清武帝?大殷当今圣上不是元灵帝吗?” 道人:“元灵帝快死了,清武帝乃下一任君王。” 沉默了好一会。 韩香不再发问,起身远去。 太阳照雪。 雪光中。 正襟危坐的道士,其两个耳孔、两只眼睛、两个鼻孔,还有嘴,齐齐渗出丝丝缕缕殷红。 七窍流血。 触目惊心。 “巨魔,巨魔呐!” 道士痛苦呢喃。 …… 背着空竹篓的韩香回到陈家庄。 推开小院院门后,望着伫立屋檐下的小木匣,少年神色不由一怔。 打开木匣,除了数锭金灿灿的元宝,还有一张纸条。 “太平,这些钱你拿去买年货,买衣服,买肉蔬,放心花,大胆花,师父巨有钱,别苦着自己。” 看完高见秋留的纸条。 韩香骨沉默了一会,低语道:“原来,师父对我还挺好。” 第160章 对与错,最后一人 元灵十一年,腊月三十。 除旧迎新日。 韩香早早起床,生火烧水,焚香沐浴。 辰时许,天色尚暗。 陈家小院杂房烛火昏黄。 换上黑色劲装的少年,用木梳将满头浓密乌发梳顺。 随即挽了一个发髻,用一根普普通通的木簪固定。 再将长剑千光照悬佩左侧腰间,少年出了杂房,来到正屋。 为周止晴与大师兄上了元灵十一年,最后两炷香后,少年推开院门,向庄外走去。 半个时辰后。 韩香来到伏龙镇南街,马家小院。 侧耳聆听自正屋内传出的,马三儿瞎眼老娘微微鼾声,韩香神情平静。 一如既往,于马家小院中练起《八极镇狱》来。 直至巳时许,旭日东升,正屋内才响起老太太呼唤声。 “儿啊。” “我在。” “今天吃什么啊?” “早膳皮蛋瘦肉粥配大白馒头,午膳东坡肉,我会炖的很软烂,还有清炖草鱼,至于晚膳,当然是吃猪肉大葱馅饺子。” “今儿是除夕吗?” “是。” “真好啊,又活了一年。” 韩香笑了笑,不再回话,进入灶屋准备早膳。 服侍老太太用过早膳后。 韩香又用了半个时辰,走出伏龙镇,来到陈家庄的篱笆院前。 堂舍内,学塾夫子正拿着笤帚清扫犄角旮旯的落灰杂物。 “太平提前一天祝齐师新年快乐。” “心想事成,白头偕老,身体健康,万事如意,财源滚滚。” “哼~” 头包白色巾布,双臂着袖套的青衣冷哼一声,“介绍信在案桌上,自己拿。” “轩豫是我当年稷下一位同窗师弟儿子的儿子,现任大殷胡州州牧。” “我只负责牵线搭桥,让你有机会见着人家。” “至于见面后,是当县令,还是当知府,亦或只是小吏,全凭人家之念,我不会干涉。” 韩香进入堂舍,拿起案桌上的信封,冲青衣拱手躬身道:“太平,多谢齐师。” “晚上来我大师兄家吃饺子?” 青衣冷淡道:“你个做徒弟的请我算怎么回事?” “让戏匠自己来。” 韩香:“……” —— 每年除夕必吃猪肉大葱馅饺子,已是牵丝门的习俗。 烈阳高悬天心时,高见秋晃悠悠来到陈家庄陈家小院。 小院内冷冷清清无一人。 “那小憨批估计又跑镇子南街的马家去了。” 高见秋干脆坐在屋檐下的小板凳上,手捧热茶,眯眼晒太阳。 大日渐渐西斜。 少年回来了。 昏昏欲睡的高见秋缓缓睁开眼眸。 上下扫了两眼。 “不错,新衣裳挺合身,比你大师兄还要俊秀。” 韩香来到高见秋身前。 良久后。 高见秋再次睁开眼睛。 看着面色平静的少年,询问道:“你是想弑师吗?” 韩香摇摇头。 “那就起开,别挡着为师晒太阳。” “还有,赶紧包饺子去。” 也不知过去了多长时间。 “师父,饺子熟了!” 被徒弟吵醒的高见秋睁开惺忪睡眼,正欲伸个懒腰,神色忽地一愣。 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一只明黄色的福袋。 “这孩子……” —— 这一年的第一碗饺子不再属于周止晴,也不属于小徒弟,更不属于高见秋。 而是被韩香端去了伏龙镇。 用木盒提着,跑了一刻钟。 南街。 马家正屋。 正在嚼食饺子的老太太,神情突然一变,抬起枯瘦手掌,自嘴中捻出一枚铜板。 “第七枚了。” 老人家乐呵道:“娘我明年一定财运亨通。” 老妪对面的少年笑了笑,继续夹起一只饺子。 吃过饺子,也喝过少年专程带来的暖胃面汤后。 韩香去了灶屋洗碗,瞎眼老妪则摸来手帕,细细擦拭共计九枚铜板。 元灵十一年的除夕落日很美。 瞎眼老太太挣扎着下了床。 摸索着来到供桌前。 扶着桌沿艰难跪了下去。 旋即冲马家列祖列宗灵位虔诚叩首。 “皇天后土,列祖列宗在上。” “还请将这份财福转予那孩子。” 老妪伸出哆嗦的手掌,将九枚铜板小心翼翼放在了供桌上。 随即双手合十。 嘴唇蠕动间轻声祈祷。 正屋外。 自灶屋走出的少年抬眸望了一眼夕阳。 然后脚步轻轻,走进正屋。 视线由高至低。 扫过小山般的灵位。 最后落到佝偻的老妪身上。 少年伸出修长手掌,轻握千光照。 长剑无声无息出鞘。 当最后一缕夕光消失在天地间。 昏暗瓦屋内,剑光一闪而逝。 人头滚落。 无头尸体仍保持跪地祈祷姿势。 温热的血喷溅在少年身上,脸上。 也喷溅在供桌上的九枚铜板上。 …… 马三该死吗? 为了老娘,盗窃被发觉后,残杀十三条无辜性命,其中还有孩童。 这种十恶不赦之徒,不碎尸万段、扒皮抽筋、千刀万剐都不足以平民愤。 可马黄氏该死吗? 四十来年岁,别家妇人已是当祖母的人,女人却独自一人,含辛茹苦将儿子拉扯长大。 期间艰难困苦,外人不亲身体验,绝难感同身受。 依《韩律》,老太太没有罪。 可韩香非杀不可。 高龄产子,本就落了病根。 苍老而年迈的身子骨,更是雪上加霜。 甚至于连眼睛都是瞎得,耳背亦很严重。 可以想象,这两年若非少年端屎端尿,一日三餐精心照料,老妪绝会被活活饿死。 年后,韩香要出伏龙镇。 少年走了,谁来照料老太太? 将老妪带上? 翻山越岭,风餐露宿,青壮都遭不住,更何况半只脚踏进棺材的老人。 指望左邻右舍? 荒诞! 花重金给老人请个贴身丫鬟? 没亲人在身边监督威慑,谁敢保证丫鬟是否会虐待老人。 最重要的一点。 老人身体越来越糟糕了。 完全凭借那些名贵药材在续命。 韩香能想到最好的解决方式,便是自己亲手送老人上路。 少年想过下毒,可小镇能买到的毒药无非就是砒霜,吞服后会死的极痛苦。 下蒙汗药再杀死、烧炭杀死、以长剑贯穿心脏杀死…… 少年最后选择一剑削首。 头都没了。 应该不会感受到一丝一毫疼痛吧? “像我这样的人,一定会死得很惨。” 元灵十一年,除夕夜的月光透过大敞的房门,透过纸糊的窗户,洒进屋内。 如霜欺雪的月色,映照着一身黑色劲装的少年。 仿佛冰雪中一块裸露在外的漆黑岩石。 归剑入鞘。 少年双手合十,虔诚一拜。 也不知是在拜皇天后土,还是马家列祖列宗,亦或老人无头尸体。 第161章 止杀终,我心安宁 灶屋内,炊烟弥漫。 韩香生火烧水。 好似似孝子,洗净老人一身铅华。 再将老妪人头搁在桌上,少年拿来木梳。 待将满头银发梳好后,少年盘了一个发髻,取来老人木簪插好。 随即,找来针线。 少年借着烛火与月光,开始为老人缝补尸体。 月上柳梢头。 少年推开马家杂房门。 房屋内赫然摆着一口黑漆漆的棺材。 黑棺少年早在一年前便买好了。 嘎吱声中。 少年将棺盖推开一条缝,将棺内的寿衣寿鞋抱了出来。 两刻钟后。 少年抱着老妪尸体走出正屋,进入杂房,轻轻放进棺材。 旋即合上棺盖,取来锤子还有七根尺许长的棺材钉。 咚咚声中。 棺材钉一根接着一根没入。 —— 风吹得烛火摇曳。 以至于少年打在墙壁上的巨大影子,也如狂魔乱舞。 伸出修长手掌,韩香骨自袖中摸出《止杀》与炭笔。 翻到第十页,少年落笔一‘善’字。 最后一人已杀。 当止杀。 少年不再犹豫,将蓝皮书放于烛火上。 轰的一声,火光爆燃。 承载了近千条性命的《止杀》,很快被烧为一地灰烬。 少年再摸出《韩律》,直接翻到最后一页落笔。 【太平。 止杀。 遵法。 见众生、做众生、为众生。】 太平是梦想。 止杀与遵法乃恪守己身。 见众生、做众生、为众生则为步骤。 韩香于玄秦时,已读万卷书。 韩家满门抄斩后,少年一步一个脚印,跋山涉水,披星戴月,行了数百万里路。 见众生,少年已做到。 接下来,便是做众生。 也就是成为底层阶级的百姓。 只有做了百姓,才能切肤感受、体会、理解百姓的痛苦。 庙堂那些文武百官,包括高高在上的君王,莫言做众生,甚至于不屑低头俯瞰人间。 由此才会诞生‘何不食肉糜’‘谁家还没几十万存款’‘既生活困苦,何不将房子租出去’这样荒诞可笑的言论。 将《韩律》与炭笔塞回衣袖。 韩香走出正屋,来到杂房,将黑棺扛出马家小院。 小院外,早已备好牛车。 少年牵着老黄牛。 车轱辘碾雪的嘎吱嘎吱声中,一人、一牛、一棺,缓缓隐入黑暗。 —— 伏龙镇镇外三里处的雪林间,为马家祖坟。 少年早就挖好葬坑,所以埋棺并未耗费多少时间。 月光泼雪。 坟包微隆。 韩香俯身抓起一把黄土轻轻揉搓。 “您老且安息。” “我将离开这儿去追寻我的梦想,我必将死去。” “我不希望死在途中,我希望能死在终点。” “至于终点是刀山,还是火海,死法是被架鼎烹食,还是凌迟处死,都不重要。” “死在哪里,烂在哪里,只要是终点就行。” —— 走出雪林的少年,走上那座架于太平河上的廊桥。 望着月色下银波粼粼的河面,少年面色平静,解下悬佩腰间的长剑。 剑名千光照。 乃少年爷爷于少年五岁生辰时,送给少年的礼物,出自玄秦着名铸剑师欧冶子之手。 忽然之间,少年想起前日,也就是腊月二十八那天,那位面相道士所言。 繁花似锦的大殷地都陷入焚烧火海。 黑色烟柱滚滚,恍若末日。 血淋淋的尸体堆积如山。 沐浴血雨,屠戮百官。 手起刀落,斩首君王。 “我韩香当真会成为那样的巨魔吗?” 握着千光照的手臂伸出廊桥范围。 “不,自元灵十二年始,再也不会有一人死于我手!” 少年决然松手。 千光照仿佛一抹雪色自廊桥上落下。 无声无息刺入太平河。 荡漾起圈圈涟漪。 —— 当回到陈家庄,少年远远便望见陈家小院院门上的两盏红灯笼亮着。 走进院子,正屋也亮着烛火,可惜没人,显得冷冷清清。 少年解下手腕上的红绳。 将掌中九枚铜板串了上去。 听着左邻右舍欢声笑语,少年扶着院门框慢慢坐了下去。 “喂,小憨批。” 少年身子骨微微一颤,缓缓扭头。 却见陈家正屋屋脊上,坐着对月饮酒的高见秋。 “快至凌晨了,还不麻溜上来看烟火!” 少年笑了笑,“来喽!” 元灵十一年除夕夜的烟火极绚烂。 韩香看得极为入神。 瞥了一眼师父系挂腰间的明黄色福袋。 少年微微一笑。 内心真安宁。 …… 元灵十二年,正月十七。 中州一隅,十里村。 群山静谧,东方微白,村民们犹在睡梦中。 密集脚步声中,一行三十来位身强体健,着黑色劲装的山匪,自羊肠小道涌入村落。 旋即人群仿佛挤过夹流的鱼群,四散开来,冲向一户户人家。 锵锵声中,一柄柄雪亮钢刀出鞘。 伴随着院门、屋门被踹开的咣当声,尖叫声、哭喊声、求饶声、惨嚎声,此起彼伏,连绵一片,直刺入天幕。 风中飘来隐隐血腥味。 村外官道旁,身着紫金色道袍,背负一口宝剑的大殷国师赵无极,面色平静望着。 赵无极身后,足十辆马车一字排开,窗口处挨挨挤挤全是小孩脑袋。 从五六岁至十一二岁不等,男孩女孩都有。 孩子们望着屋舍燃起的熊熊火焰,听着村民们临死前绝望而惊恐的尖叫,竟全无一丝怜悯,也无害怕。 好似这十辆马车拉着的,不是纯真良善的孩子,而是一群冷血麻木的小狼崽。 “淮之,屠了几个村落了?” 赵无极询问道。 一旁一位约莫四十来年岁,看上去沉稳面善的中年男人回道:“伏龙山脉南边这块区域,共计三十九处村落,已全部屠尽。” 合计八十九个孩子,一股脑涌伏龙镇镇,傻子用屁股想都知道里面有猫腻。 让大殷武部的武夫扮作山匪,将周遭村落屠个干净。 再让孩子们装作孤苦伶仃,无父无母的幸存者,前往伏龙镇镇,合情合理。 “淮之,将孩子们带到伏龙镇后,你且暗中推波助澜,想办法让那两尊仙人收徒。” “陈平安还是其次,主要是那位牵丝戏匠。” “他不爱收徒吗,一次性让他收个够。” 姓江名淮之的男人犹豫了一小会,道:“国师,那两位可是仙人,咱们捻这样的存在入局,会不会太凶险了?” “一旦让其发现,后果不堪设想啊。” 赵无极:“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相信老天爷是站在咱们这边的。” “放心吧,我自有分寸。” 第162章 带上祂,如吾亲临 当开春的朝阳初升。 天地间,一尊少年神明,扶摇直上。 哪吒俱伐罗脚踩风火轮悬浮高天,混天绫被风吹的肆意鼓荡。 这时,一道身影自金身内走出。 天穹之下,高见秋神意化身背负双手,俯瞰脚下壮美山河。 如山如岳的庞然白云团近在咫尺。 天空蓝的通透,没有一丝一毫杂质。 高见秋展开双臂,张开怀抱,任由风吹得白衣猎猎。 神意化身可以操控神明金身飞天。 高见秋便喜欢上纵横天地的感觉。 随着自身实力的增强,他越加渴望冲破这方世界,想要去宇外虚空看看。 看看那里是否有回家的路。 然而,这天地却不遂他愿。 透过他赤金色的双瞳,可以看到苍天之外,有一条条黑色的线相互交织,每个节点处,还有星光闪烁。 那是张遮天大网,笼罩沧澜大陆。 “比之蓝星,沧澜无疑辽阔太多,可惜却非吾乡。” “天地浩渺,我之归途何在?” “沧澜二十一年,也不知那个世界,爸妈是否安好……” 停驻好一会,高见秋才一头扎进哪吒俱伐罗金身,往苍茫大地斜斜俯冲。 飞跃高山大河,穿行山林。 见山岳之巍峨,江河之激荡。 直至日上三竿,高见秋才回伏龙镇。 —— 官道下。 沧澜江汹涌东去。 江畔伫立着一位身形颀长的少年。 “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 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 “天下英雄谁敌手?白武? 生子当如韩太平。” 车轱辘碾地声忽然传入耳畔。 韩香扭头望去。 却见坡上官道,缓缓行来一队人马。 马车竟足有十辆之多。 目送人马渐行渐远。 韩香背起破旧书箱正欲上路。 沧澜江对岸山林,突然一抹白影走出。 高见秋看向韩香骨,询问道:“想清楚去哪了吗?” 少年点点头,“师父,我手上有陈师亲笔介绍信,但我并不想现在就去找那位胡州州牧。” “我想先做众生。” 高见秋蹙眉:“做众生?你要当百姓?” 韩香:“对。” “先去胡州,寻一村落,如百姓一样,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体验体验啥叫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 “体验老百姓的酸甜苦辣。” 高见秋没有异议,“你要远行,我不好时刻在你身旁看护,这傀儡你收好。” 韩香顺手接过师父递过来的木箱,打开一看,只见箱中立着一尊神像。 赤面髯须,身披金甲红袍,三目怒视,脚踏风火轮,左执金印,右举金鞭。 “这是……神明?” 少年诧异的看向师父。 “是。” “那个世界的天庭正神,雷部三十六将,道教护法尊神,王灵官。” “带上祂,如我亲临!” 高见秋说罢不再多言,脚下一踏,轰然升空。 “师父,谢谢。” 韩香直到师父化作的白色匹练消失在天际,这才把木箱盖好,背在身后。 少年迎着明媚春光,踏上南下路。 —— 元灵十二年,正月二十五。 大殷肃州边境线。 清晨。 巨大嘎吱声中。 拒仙城北城门缓缓开启。 旅人、商队等近千人马,熙熙攘攘出了城门,往牧野平原对面的云梦皇朝山海城走去。 人流尾巴处。 一身红衣如血,两边腰间各悬一柄狭刀的张雪牵着马。 一边前行,一边看着身旁老黄头。 粗布麻衫的老黄头脚步虚浮,浑身酒气弥漫。。 至于九儿,趴在马背上,哼哼唧唧吐的稀里哗啦。 “黄爷爷,你昨儿带九儿姐去哪了?” 张雪好奇询问道。 老黄头纠正道:“不是老头子我带她,是这只小狐狸带我。” 张雪:“你们偷酒去了?” 老黄头摇摇头,“小姑娘家家的,大人的事少打听。” 行走间的张雪,忽然回头望去。 却见拒仙城北城墙上,伫立着一位约莫十三四岁的少年。 少年身着纤尘不染的白色绸衣,也在俯望着张雪。 张雪还记得,少年是叫殷鸿,乃镇北王殷恒嫡长子。 少女记忆中,元灵九年的男孩极为活泼好动。 而今元灵十二年,城头少年面无表情,神色平静。 望着张雪,只是微微颔首,便算打招呼。 阳光过于刺眼。 恍惚间, 张雪似是望见了殷恒。 …… 胜日寻芳泗水滨,无边光景一时新。 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 元灵十二年,二月二十三。 胡州湘绣县境内。 拄着木棍,背着书箱的韩香,嘴里咬着一根青草,行走于土龙背脊上。 转过一个狭弯,前路豁然开朗。 却见青山绿水深处,掩映着一座小村落。 土地平旷,屋舍俨然。 阡陌交通,鸡犬相闻。 “终是见得人烟。” 一刻钟后,韩香进入村落。 村口百年苍柳下,立着一块木牌,牌上有百余文字。 其意大概为元灵十一年秋,春竹府境内洪灾频发,田地被淹,百姓们拖家带口逃难,致使春竹府人口大量流失。 新年后,朝廷派发赈灾银两,让春竹府下辖各地方官吏,尽快招抚流民开始春耕。 “少年郎,你从何处来?” 韩香正冲着木牌沉思间,身后忽地响起一道声音。 少年转过身子,却见一位约莫花甲之年,负着双手的老头。 “老爷爷,我从中州省洛州府来。” 韩香向老人拱了拱手。 “来胡州是游历,还是探亲?” “游历。” “你这般年轻,家里大人放心得下?” “我家人全死了。” 老人先是愣了愣神,旋即轻叹一口气,“节哀。” 韩香笑了笑,询问道:“老爷爷,这木牌……” 老人:“招抚流民的。” “少年郎,既无家可归,何不落户我们文水村?” “官府不仅免费送田地,还有安置银钱可拿。” 韩香略微沉吟,询问道:“落户手续很麻烦吧?” 老人笑了笑,“招抚一个流民,春竹府那边奖银一两呢,县上官吏老夫平生从未见过的积极。” “恨不得将自家祖宗都从棺材里挖出来。” “少年郎,我是文水村村长,只要你点头,老夫立刻让儿子去县上跑一趟。” 韩香再次拱手,“如此,便劳烦村长爷爷了。” 第163章 文水村,太平落户 文水村规模并不多。 拢共也就四十六户人家, 由于村里没有闲置屋舍,老村长便将韩香安排在了村头张家。 张家三口人,年逾花甲的老娘独自一人住在祖屋,正值壮年的儿子儿媳住在三年前新修的瓦屋。 黄土小院东厢房内。 韩香正拿着巾布擦拭家具。 脚步声中,背脊佝偻如腐朽弯弓的张家老太太,一手拄着拐杖,一手颤颤巍巍端着一碗蔗糖水来到门口。 “孩子,一路走来渴了吧,喝点糖水。” 韩香赶忙放下巾布,双手接过豁口白瓷碗,“谢谢张奶奶。” 老太太乐呵咧开没有一颗牙齿的嘴,“长得俊秀,嘴巴还甜,媳妇不愁喽。” 韩香笑笑,将满碗蔗糖水一饮而尽,一滴不剩。 老太太极开心,那张如老树皮般的面庞上,条条沟壑里清晰可见喜悦在欢快游动。 “孩子……” “张奶奶,小子姓韩,名太平,以后您叫我太平就行。” “好。” “太平呐,奶奶要出去给猪割草了,完了就回来给你做饭。” 目送一手拐杖,一手镰刀的老太太步履蹒跚远去,韩香剑眉微蹙。 —— 不知不觉,日落昏黄。 云水村笼罩在绚烂夕阳中。 将东厢房打扫擦洗干净的韩香,坐在屋檐下的小板凳上,眯眼望着远山。 脚步声由远而近。 一位粗布麻衫的中年男子走进张家小院。 男人叫郭省,是老村长郭劲世的儿子。 “郭叔。” 韩香迎了上去,从男人手中接过新镰刀新锄头。 “太平啊,被褥碗筷种子啥的,咱家都有,一会我给你拿来。” “但镰刀和锄头可马虎不得,新的用起来才趁手,郭叔自作主张给你买了。” “马上春耕了,你且好生休息几天。” “还有,这是官府的安置费,刨除镰刀锄头,还余九钱多。” 男人将几粒碎银塞进韩香手中。 “郭叔,县上那么远,我不能让你白跑一趟。” 韩香拿了二钱碎银,男人连连摆手,“你孤零零一人,无亲无朋,我怎能厚着脸皮要你钱?” “赶紧收起来,以后需要用银钱的地方还多得很呢。” “唉~” 看着身子骨清瘦的少年,男人不禁长叹一口气。 “咋了郭叔?” 男人握了握拳头,又无力松开。 “三月播粟,九月收米,大半年时间,仅靠九钱银子。” “太平,苦日子就要开始了。” 韩香:“没事的郭叔,我能吃苦。” 男人愤愤不平道:“听说朝廷给咱们春竹府流民安置费,一人是十两。” “赈灾银自殷都运至胡州,负责运送京官盘剥三两。” “春竹府官吏再盘剥三两。” “湘绣县官吏再三两。” “真正落入灾民之手,便只剩一两。” “有些村庄,负责落户的村长还要盘剥。” “那群该死的王八蛋、寄生虫、畜生。” “真希望咱们大殷能出现一位太祖那样的英雄。” “不论京官还是地方官,但凡官吏,只要敢贪赃枉法、鱼肉乡里,一律处以剥皮极刑。” 韩香:“……” —— 连日赶路,韩香着实疲累,夜幕刚刚降临便躺到木床上睡了过去。 “太平,醒醒,用晚膳了。” “张奶奶。” 睡眼惺忪的韩香坐起身来。 木桌上,已放着小半碗炒腊肉,一碗三个窝窝头,还有一碗蔗糖水。 “太平,饿坏了吧,快吃吧,吃了再睡。” 张家老太太一脸慈爱。 “好的张奶奶。” 目送老太太出了厢房后,韩香来到桌旁,坐在椅子上,拿起筷子狼吞虎咽。 偶然一瞥,看见红漆斑驳的木箱上,放着一套干净被褥,还有一身麻衣,一双新草鞋。 包括两条巾布,一只黄铜盆,一罐子皂角粉。 “郭叔~” 韩香笑了笑,只觉手中窝窝头比白面馒头还香。 吃光炒腊肉,吃光窝窝头,喝光蔗糖水,韩香捧着碗筷走出房间。 当走到灶屋门口,韩香脚步忽地一僵。 灶屋内。 灶台前。 张家老太太手捧半块窝窝头。 擦一下锅底,沾一些油水,咬一口窝窝头。 小口小口,吃得津津有味。 顷刻。 少年自认坚如铁石的心,不知为何,竟涌现一阵难言的酸涩。 …… 天刚微白时,张家老太太便起床拾一天所用柴火。 人老了,年轻时操劳所积攒的大小蛰伏病根接连爆发。 开春后,张老太太总感觉身子骨一天比一天虚弱。 莫言下地劳作,饶是平日里多走上一些路,都会气喘吁吁,身体绵软的像是面条。 尤数入夜后,寒气潮气侵体,老太太两块膝盖骨针扎蚁噬一样刺痛,常常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年轻时,半个时辰便能拾一大捆柴火的老太太,而今直至日上三竿,才艰难背着一小捆回来。 将柴火放到灶屋一侧,老太太也没洗漱,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拎着只小木桶,往村尾处的水井旁走去。 并非人老了就不爱干净了,而是实在舍不得缸中水。 张家小院至村尾水井,区区百余丈距离,拎着半桶水的老太太,却要走上好久好久。 烈阳高悬之时。 老太太舍不得柴火,便就着凉水吃半块窝窝头,然后外出给儿子家圈养的老母猪和猪崽子们割草。 直割至日薄西山才能回来。 随即生火烧水,吃顿热乎的。 舍不得点油灯,便坐在屋檐下的小板凳上,静静望着月亮星星。 待月上柳梢头,进屋躺下,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这般年纪的老太太,就像一池不泛一丝一毫涟漪的死寂池塘,苦苦煎熬着等待干涸那一天。 老太太不怕辛苦,若非黑夜外头山林有豺狼虎豹等野兽出没,老太太能割上一整夜的猪草。 更不怕膝盖刺痛。 与生活的苦相比,这点疼痛实在算不了什么。 老太太就想有个人,能陪自己说说话。 —— 元灵十二年,二月二十三。 老太太已不记得有多少年未像今天这样开心了。 这一夜,老人家难得睡了一个好觉。 直睡到村里公鸡打鸣,老太太才缓缓睁开惺忪睡眼。 拄着拐杖出了门。 老太太面色忽地一怔。 灶屋一侧,堆了足够烧三四天的柴火。 走进灶屋,墙角两口大缸井水满溢。 掀开锅盖,蒸汽扑面。 笼屉上放着一碗粟米粥,两个窝窝头。 老太太嘴角翘起,笑的像一轮弯月。 第164章 干活好,就有媳妇 日落昏黄。 韩香嘴里咬着一根青草,肩上扛着一根木棍,棍上吊着几只山兔野鸡。 走在回文水村的土路上。 脑海中回想出伏龙镇前,在陈家庄篱笆院与陈平安的一番探讨。 …… “太平,做百姓确实能让你体会众生之苦,然却无法助你改变世道。” “你之心愿我懂,你完全无需这般。” “你师父是仙人,这座人间最绝顶的存在,连身孕苍天血的天云山洞天之主都不是敌手。” “你想要大殷太平,让你师父帮你不就行了?” “你师父张口要太平,大殷元灵地不敢不给。” 韩香:“陈师,您也知晓天云山严禁武夫,尤其六境人仙干涉俗事,以武乱法,以武犯禁,更别提仙人了,会招致生灵涂炭的黑暗动乱。” “再者,绝对力量带来的绝非太平,而是恐惧。” “因为人是极为复杂的个体。” “总有那么些人,不会屈服于力量。” “否则也不会有‘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弑君者了。” “天道足够强大吧,可古今往来,逆天之人绝不在少数。” “明知结局必死,肉身连带神魂灰飞烟灭,连轮回转世的机会都没有,可还是向天道拔剑。” “一人忤逆,杀一人。” “百人忤逆,杀百人。” “倘若大殷众生皆忤逆,当真杀死百亿人?” “那是灭朝,不是太平。” 陈平安插嘴道:“小子,不施加外力干涉的话,你这梦想实现起来很难,很难。” “先不说能不能实现。” “我现在觉着,做人嘛,就该自私一点。” “自己过得好,自己所在意的亲朋过得好,不就足够了吗?” “何必去管别人吃得饱吃不饱?” “何必去在意他洪水滔天,尸骸遍野?” “说你情感丰富吧,满门抄斩你竟从未想过报仇雪恨。” “说你冷血无情吧,你竟妄想为一群毫不相干之人,开劳什子太平。” 韩香笑了笑,“陈师,有句话说得好,千人千面。” “有剑客毕生追求那一剑开天的剑仙境,有刀客要做那抽刀出鞘天为摇的魁首刀甲。” “有人秉烛夜读,十年寒窗想当官,有人就愿守着三亩田地,老婆孩子热炕头。” “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 “自玄秦至大殷,南下数百万里漫漫长路。” “我见过家中无牛,以人力犁地的农夫,即使肩膀被麻绳磨至鲜血淋漓,犹自咬牙坚持。” “我见过金黄麦浪被天降骤雨灌透,老人一边呜呜哭着,一边挥动镰刀割麦。” “我见过交不上税的男人跪在官吏面前,直将额头磕至血肉模糊。” “因为交不上税,便要服徭役,男人走了,家中老父老母极大概率会被活活饿死。” “我还见过五六岁的孩童,饿的瘦皮包细骨,饿的吃树皮吃土。” “我将那小女孩抱在怀里,喂她喝水,将烙饼掰碎喂她吃。” “可一切都晚了。” “我永远忘不了女孩临死前的眼神。” “没有对这残酷世间滔天的恨意,没有即将死亡的解脱,她就那样静静看着我,一直看着,直到像是睡着了一样轻轻闭上眼。” 望着西边如血燃烧般的夕阳。 少年轻语道:“总该有人,为老百姓做些什么。” “那个人,为什么不能是我韩香!” 少年看了看陈师,轻声笑了笑。 陈平安疑惑道:“小憨批,你笑啥?” 韩香道:“我之梦想,天下太平。” “爹娘打压我、纠正我,觉得我是错的。” “叔叔婶婶们骂我愚蠢。” “世人哄然大笑,笑声极刺耳。” “只有师父、爷爷,还有您三位,从未觉得我之梦想愚蠢可笑。” 交谈的最后,是陈平安长久的沉默。 …… 元灵十二年,三月初一。 一年春耕时。 韩香早早起床,照例先拾柴、再挑水。 当少年挑着最后一担水进入张家小院。 却见正屋屋檐下,老太太正将那双绣花平底鞋换作破烂草鞋。 “张奶奶,您也要下地去吗?” 老太太笑道:“得下,不下儿媳妇又该戳我脊梁骨,骂我吃闲饭喽。” 朝阳初升之际。 云水村村民三三两两,扛着锄头出了村,往自家田地走去。 春竹府境内多山,可耕种田地很少。 官府给韩香分了五亩,离村子有七八里之距。 元灵十二年,春竹府洪灾,云水村也没能幸免。 小一年未打理,映入韩香眼帘的,是比膝盖还高的萋萋荒草。 挽起袖子,少年挥舞锄头。 一边锄地,一边抓起荒草,待将泥土摔打干净,便扔下地埂。 这只是第一遍锄草。 待春雨再落一场,气温渐暖,还得锄一次,种下粟米种子。 三月播种,四月还得锄草,包括将莠苗拔掉。 毕竟土地就那么一点养分,杂草不锄,莠苗不拔,则很难长出庄稼。 五月份还得锄最后一次。 待六月份粟米苗长大了,长壮了,不怕杂草夺取土地养分,村民们才能停下来喘口气。 —— 韩香不停歇,足足锄了近一个时辰,才直起几乎快要折断的腰。 回头望了一眼锄出来的地,即使作为三境武者,身体被神明之力强化重建,韩香仍不禁苦笑一声,“这得多少天才能锄完?” “喂,太平,过来歇息歇息,喝口水。” 下方便是老村长儿子郭省的土地。 此刻,男人坐在地头一棵杏树下,冲韩香骨招了招手。 “来喽郭叔。” 郭省吧嗒吧嗒抽着老旱烟,冲咕嘟咕嘟饮水的少年伸出一根大拇指。 “太平,你这地里活干的太好了,一个顶三,等六月清闲下来,瞧好吧,上门说亲的媒婆,保准把张婶家的门槛踩烂。” 韩香瞪大眼睛,“郭叔,不至于吧,我没爹没娘,也没亲戚帮衬。” “上无片瓦遮身,下无立锥之地,谁家姑娘眼瞎了能看上我?” 郭省:“太平,这你就说错了。” “老百姓什么最重要?不就力气嘛。” “地里活干得漂亮,就能多打粮食。” “粮食多了能干嘛,吃饱饭啊。” “老百姓不就图个吃饱穿暖嘛。” 韩香明白了一个道理。 一个他早该明白的道理。 第165章 瓦罐坟,只装老人 韩香翻遍脑海读过的万卷书,竟没有一卷写有百姓的。 他这才知道,这个时代的圣贤书,是不屑记载老百姓的。 比如韩香就不知道,原来在村子里,有力气就能娶到妻。 哪怕你是一无所有的外乡人。 “郭叔,” 韩香放下白瓷碗,伸手指了指不远处的大山。 大山并不高,山体坡度平缓,遥遥可望见一口口挨挨挤挤,洞口约莫水缸大小的窑洞。 远观仿佛美人脸庞上被挖出密密麻麻的黑洞。 “郭叔,那是什么?” 郭省解释道:“瓦罐坟。” 韩香好奇道:“瓦罐坟?葬啥的?” 郭省吐出一口烟雾,“葬人,老人。” “那些生活在府县的人家,且不说绫罗绸缎,但基本的吃饱穿暖还是不愁的,所以多是花甲古稀苍龄。” “然村落之人,因长年从事繁重体力活,且少有饱腹之数,小小一个风寒,便能夺去性命。” “所以少有长寿老者。” “别的地方不知道,但在我们胡州,一直有瓦罐坟的习俗。” “年满六十老者,再不能下地劳作,为了不拖累儿女,便会前往瓦罐坟。” “瓦罐坟瓦罐坟,即是形似瓦罐的坟墓。” “待老人入坟后,儿女每天送一顿饭,于坟口砌一块砖。” “砖墙砌成之日,便是老人死亡之时。” 郭省指了指对面大山。 山脚下,张家老太太,还有其儿子儿媳,包括长孙,正一刻不停歇,忙着锄地。 小孙约莫四五岁,自个一人坐在地埂上玩土。 “张婶今年五十有七,我这个外人都能看出来,身子骨比之去年,天壤之别。” “这是年轻时积攒的病根接连爆发了。” “为了不让儿子儿媳将自个送去瓦罐坟,张婶只能咬牙坚持。” “我倒是希望张婶能突然得一场大病,一觉不醒,否则越长寿,则越遭罪。” 明媚春光中。 弯腰拾草的老人,那背脊弯曲的仿佛一张扎进土里的朽弓。 第一天下地的韩香,要是作为三境武者,犹自觉得疲累。 因为不想表现的太过特殊,他刻意控制挥动锄头的力道。 然而从日出到日落,上万次挥锄。 最后导致两条胳膊,针扎一样,肌肉火烧火燎。 韩香实在是难以想象,五十有七的张老太太是怎样坚持下来的。 …… 元灵十二年,三月十七。 春雨后,山水村村民们二次锄地。 这次是播种。 三月二十一,老太太儿子张朱砍柴时,不小心将斧头抡到了脚掌上。 直将前半截脚掌砍至血肉模糊。 家穷舍不得抓药,长孙张星便上山寻了草药,碾碎后敷在伤口处。 自那天起,韩香早起时不见老太太。 日薄西山回家时,老太太仍在锄地播种。 四月中旬。 张朱可算能下地了,不过落了病根,走起路来总一瘸一拐。 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可张家土地那么多,足有二十七八亩。 正是第一次锄草、拔莠苗之际,多耽误一天,粮食便要减产一些,张朱哪能坐得住。 四月下旬。 张家长孙张星进山掏鸟窝时,不慎从树上摔下,后脑勺磕在石头上,当场便昏迷了过去。 五月初三这天,张家小孙跟着张老太太去菜园摘菜时,不小心被毒蛇咬了一口。 不到半刻钟便四肢抽搐,口吐白沫。 这天,张老太太回到祖屋时,韩香看到老人嘴角破皮,面庞上有清晰可见的巴掌印。 应是张家儿媳朱虹打的。 这晚,身为武夫,耳聪目明的韩香,听到自正屋传来老人压抑的哭泣声。 少年与老人,俱是一夜未翌日。 谣言便在村里传开了。 都说张家得罪了神。 可具体哪路神仙,谁也说不上来。 先是儿子劈柴被斧头砍脚,再是长孙从树上摔下,又是小孙被蛇咬。 哪路神仙不知道。 可得罪神仙之人显而易见。 张家老太太。 …… 人真的是个很复杂的个体。 爹娘会教儿女,身体染疾后要去看大夫、看郎中,抓些药煎来喝上几日便会康复。 可真当疾病缠身,爹娘却选择相信虚无缥缈的神。 云水村有‘问神’的习俗。 并不仅仅局限于云水,放眼整座胡州,整座魏国,乃至于天下。 底层阶级的老百姓,甚至于贵族阶级,都相当热衷于‘问神’。 家里一段时间内,诸事不顺,比如张老太太家。 儿子张朱劈柴砍到脚掌,长孙从树上摔下,小孙被蛇咬。 面对这种极不寻常的灾祸连连,百姓们会选择带上丰厚银钱去问神。 而这尊‘神’究竟何许人也? 韩香详细了解过。 女神,人们称之为神婆。 男神,称之为神汉。 在韩香看来,不过一群装神弄鬼的江湖术士。 老百姓用银钱换来所谓的仙家符箓。 随即烧成灰烬,融于水中服之。 若病好了,则神婆神汉仙神降世。 若病没好,则家人心不诚。 村里闲言碎语,再加上事实如此。 五月初七这天,张朱拿上几乎全部家底,前往湘绣县外南华山去问神。 神唤于吉,号南华老仙,在湘绣县百姓眼里,几乎就是呼风唤雨的活神仙。 五月初九,张朱回来了。 与韩香猜测的一样,那位南华老仙矛头直指张老太太。 神言老太太得罪了云水村土地公。 然土地公见老太太年岁已大,不忍责罚之。 于是,张朱与两个儿子,便白承了无妄之灾。 神还说,老太太过于长寿,已开始夺取子孙阳寿,开始给家中带去霉运。 神最后给了张朱三张仙家符箓。 自五月初十开始,接连三天,每日晌午天地阳气最盛烈时,取一张符箓烧于小儿子床头。 再将灰烬融于沸水中。 待水冷却,喂小儿子尽饮。 若三日后孩子还不苏醒,则需尽快处理源头。 源头即张老太太。 老人不知道自个到底哪里得罪了云水村的土地公。 既神说得罪了,那肯定没跑。 每当夜幕降临后。 老人便走出院门,双膝跪地,一边叩首,一边跪走。 直将村中每条阡陌全跪遍。 五月初十、十一、十二。 直至五月十三,张家小孙仍旧昏迷。 也不知是张家儿媳朱虹暗地里教唆,还是自个主意。 自五月十三开始,张家长孙张星没事总往张家祖宅跑。 “奶奶,娘想让爹送你去瓦罐山,爹不同意,他们两个打了一架。” “奶奶,弟弟还没醒,娘哭的眼睛肿成了桃子。” “奶奶,爹娘又打架了,娘把爹的脸挠的鲜血淋漓。” 待张星走后。 老太太看向韩香。 那张皱纹横生的老脸里,嵌满了黄土与化不开的忧愁。 好似受尽委屈的小孩子,哭腔沙哑。 “太平,奶奶没有,真的没有得罪土地爷啊!” 第166章 一顿饭,加一块砖 五月十七。 云水村村民们开始二次锄草。 自家地里。 韩香一锄头下去,不小心锄坏了一棵粟米苗。 将幼苗捧在手心,韩香满脸肉疼。 这可是一个窝窝头啊。 就这么没了。 —— 五月已入夏。 太阳火辣辣,宛若一盆火泼在身上。 赤着上身,戴着草帽的韩香骨挥舞锄头,汗如雨下。 原本白净面庞早被晒作古铜色。 神情间的漠然少了许多,多了一份内敛的沉稳。 “呼~” 直起身子,长呼一口气。 韩香来到地埂边的树荫下乘凉。 目光不由自主望向对山山脚下的张家土地。 五十有七的张老太太如一头牛。 那背弯的好似下一秒就会折断。 挥舞锄头的双臂,颤的仿佛筛糠般。 就像隆冬枝头一片枯叶,下一秒便会被狂烈寒流卷上天去。 张朱与朱虹坐在树荫下歇息。 “娘,喝口水吧。” “儿啊,娘不渴。” 朱虹几乎咬着后槽牙,骂了一句“老不死的!” 老太太将锄头挥舞的越发卖力。 “啪啪啪~” 黄土路上忽然响起草鞋摔打的啪啪声。 张家长孙满脸汗珠,急声道:“爹娘,弟弟吐了,吐了好多血。” 张朱、朱虹连滚带爬往云水村冲去。 张星看着手足无措的老人,五官狰狞扭曲的犹如一头择人而噬的野兽。 “你怎么不去死啊!” “你快去死啊!” 张老太太呆呆站在满地翠绿粟米苗中。 风吹起老人满头杂乱银发。 老人扶着锄头坐了下去。 仿若一尊再也承不住风霜的破旧石像。 轰然倒塌,碎了一地。 —— 五月十七这晚。 张老太太找到儿子张朱。 “儿啊,是时候了,明儿且去山上,给娘挖个家吧。” 张朱不敢直视老人眼睛,“娘,儿……儿已经挖好了。” 张老太太怔了怔神,随即笑了笑,“那明儿便背娘上山。” 待儿子走后,老人又找到韩香骨。 将一只钱袋塞进少年手中。 “太平,麻烦你了,去县上给奶奶买身寿衣去。” 月上柳梢头时。 韩香回来了。 老人给少年炒了最后一顿腊肉。 韩香拿着筷子,夹了一片,却怎么也张不开嘴。 “吃吧太平,奶奶最后一次下厨了,狼吞虎咽得吃。” “好。” “奶奶走后,你且安心住着,我跟儿子说了,不收你一分钱。” “好。” “一定要住着啊太平,奶奶不会变成鬼的。” “就算变鬼,也不会害你的,奶奶这一生从未害过人。” 这一晚,老人将自己梳洗的干干净净。 换上大红色的喜庆寿衣,穿上那双绣花平底鞋。 拄着拐杖,于小院里里外外,一眼一眼,看得仔仔细细。 那双枯瘦手掌,轻轻抚过被褥、衣箱、桌子,抚过张家祖宅一砖一瓦。 最后,老太太坐在正屋屋檐下的小板凳上。 直坐了一整夜。 —— 五月十八清晨。 张朱早早来到张家祖宅。 看了一眼身着寿衣的老人,男人赶忙偏转视线。 老太太慈笑着看向儿子。 不禁回想起儿子刚出生时,几乎要了自己半条命。 虚弱的自己抱着儿子时,那种难以言喻的幸福感、成就感。 自己孕育了一个鲜活生命呢。 咋当初那个顽皮活泼的儿子,如今竟变得这般沉默寡言,活像一头站在暮色里的老牛。 “儿啊,别总愁眉苦脸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乖孙会醒的。” “今年粮食会丰收的。” 旭日东升。 男人背着老人出了张家院门,渐行渐远。 一想到再也不用遭儿媳白眼,被咒老不死,被骂吃闲饭。 老人便轻松的像一片落叶。 …… 瓦罐坟没有什么章程。 有的是呈倒下状的,罐口朝前,方便砌砖,却也方便老人逃出来。 有的地方瓦罐坟是呈伫立状的,罐口朝天,不方便砌砖。 关键是,老人也绝难逃出。 张朱给老娘挖的瓦罐坟,罐口是朝天的。 狭窄逼仄的空间内,极昏暗,老太太痴痴抬头,透过罐口望着蓝的通透的天空。 元灵十二年,五月十九。 老太太等啊等,等啊等,直至烈阳高悬天心,才听到一阵由远而近的脚步声。 “娘,吃饭了。” 罐口突然长出一颗脑袋。 张朱将两个窝窝头递了进来。 老太太早已饥肠辘辘,一手一个窝窝头,用牙床艰难嚼食。 瓦罐坟外,张朱用铁锹铲了一些土。 再拎起茶壶倒了一些水,加以搅拌后,涂抹在罐口。 最后拿起一块青砖,压在黄泥上。 “儿啊,我乖孙醒了吗?” “没呢。” “太平那孩子是否还在祖宅住着?” “住着呢。” “村里可还安宁?” “昨儿赵武氏家的鸡丢了,说是王齐氏偷的,两人站在自家院门口,对骂了好些个时辰。” 听着儿子滔滔不绝,老太太脸庞上满是笑意。 “娘,把夜壶给我。” 倒掉食残之物后,张朱轻声道:“娘,时辰不早了,一会还得下地,我先走了。” 老太太:“好,下山慢点,明儿早些来。” 仿佛一只鸟儿被关在笼子里。 偏偏鸟笼还被黑布罩着。 周遭没有一点声音。 老太太回忆着过往,有时笑容满面,有时忿忿不平,有时黯然神伤。 一天一顿饭,再加一块砖。 转眼之间,五天过去了。 张家小孙仍未有丝毫苏醒迹象。 “那老不死的,到底什么时候死?!” 朱虹抚摸着小儿子煞白如纸的小脸,咬牙切齿道:“都说了让你把罐口弄小一点。” “一天一块砖,等到猴年马月才能把罐口封上?!” 五月二十七。 夜。 张朱也不知从哪儿寻来一根长枪,拎着破枪上了山。 月上中天时。 张朱来到瓦罐坟旁。 借着月光,男人看清,坟内熟睡老娘如婴儿一样蜷缩成一团。 张朱将长枪高高举起。 被男人磨了许久的枪头,在月光映照下闪烁霜雪一样的寒芒。 看着老娘那张树皮一样的脸。 看着满头霜雪一样的头发。 男人握枪手臂剧烈颤抖。 一颗颗滚烫泪珠,狠狠摔落瓦罐罐身上。 男人连滚带爬,落荒而逃。 瓦罐坟内。 听着儿子迅速远去的脚步声。 老人轻轻闭着的眼睛眼角处,渗出浑浊湿润。 泪水滑过褶皱肌肤。 似浊水流过开裂的黄土地。 第167章 夜拔苗,窒息之痛 五月二十八日,韩香未见张朱上山。 五月二十九亦如此。 五月三十,韩香拎着食盒上了山。 瓦罐山上,密密麻麻全是瓦罐坟。 韩香寻了许久,才找到张家那口。 “张奶奶。” 韩香趴在罐口,见到罐内老太太躺在地上,极其虚弱。 还见到罐内四周土壁上,满是触目惊心的抓挠痕迹。 而老奶奶十指指甲缝内,全是黄土。 “太……太平。” 老太太挣扎着坐起身来。 韩香赶忙打开食盒,将满碗尚温热的粟米粥递了进去。 喝了粟米粥,吃了两个韩香刚蒸的窝窝头,老太太精神头总算好了一些。 没有提及儿子张朱。 老太太只是问了小孙有没有醒来。 从朝阳初升聊到大日开始西斜,老太太才恋恋不舍催促韩香下山。 往后数日,韩香代替张朱,每日都来给老太太送饭。 一天两顿,风雨无阻。 —— 六月初九。 看着躺在床上,气若游丝的小儿子。 朱虹指着张朱脸破口大骂道:“你个窝囊废,儿子与那老不死的孰轻孰重,你拎不清吗?” “你闭着眼,咬咬牙,拿枪捅上十来下不就得了?!” “非要饿死!” “现在可倒好,那姓韩的少年一天两顿,送的比你还勤。” “你当真要眼睁睁看着儿子死在床上?” “当真要白发人送黑发人?” 蹲在门槛上,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的张朱,持黄铜旱烟杆的手微微颤抖, 道:“等那少年回来,我去说说。” —— 日薄西山时。 韩香拎着食盒回了村。 刚推开张家祖宅院门,便看到张朱蹲在正屋屋檐下。 “太平,别送了,算张叔求你了。” 韩香沉默一小会,道:“现在送你小儿子去县上找大夫,孩子还可活。” “你真信那什么南华老仙之言,是张奶奶给你们张家带来了霉运?是张奶奶导致你小儿子一直昏迷不醒?” “小子!” 张朱噌的一声站起,怒视韩香,厉声呵斥道:“不许冒犯于吉老神仙!” 谈话不欢而散。 韩香读过太多书,也知太多理,自然能辨真假。 可这些大字不识,只求吃饱的百姓呢? 说张朱愚蠢? 韩香自认没资格。 …… 六月初十,韩香照例送饭。 六月十一。 天光微亮之际。 先是一声巨大咣当,随即张家祖宅东厢房门被急促拍响。 “太平,是我,你郭叔,快开开门。” 嘎吱声中。 韩香拉开房门。 瞬间狂风裹挟雨水灌进屋内。 睡眼惺忪的韩香立刻清醒。 “郭叔,怎么了?” 被雨水浇成落汤鸡的郭省,看着眼前一脸疑惑之色的少年, 看着少年被晒黑的粗糙皮肤,即使再不忍心,还是于叹息声中开口道:“太平……你,去地里看看吧。” 两刻钟后。 韩香站在自家地里,看着那一棵棵根茎暴露于地面的粟米苗,如一尊石像般沉默矗立。 任由冰冷雨水浇湿薄衫。 少年身后,郭省死死捏着拳头。 别人或许不知,但郭省最清楚。 为了这五亩土地,少年遭了多少罪,吃了多少苦。 第一次锄草,然后第二次锄地播种。 第三次锄草、拔莠苗。 第四次锄草。 常常天不亮就下地,夜幕降临才借着月光回家。 皮肤被晒黑,蜕了一层又一层皮。 手上被摸出水泡、血泡。 几乎养孩子一样种出的庄稼,一夜之间,被人一苗不留,全部连根拔起。 对老百姓而言,这就是要人性命。 韩香蹲下身子,伸手捡起一株已长至尺许高的幼苗。 一股从未有过,即使亲眼目睹韩家被满门抄斩时,也未有过的深沉绝望感,如一只大手,狠狠扼住韩香咽喉。 少年快要窒息。 …… 元灵十二年,六月十一。 狂风骤雨中,韩香拎着一柄砍柴刀,重重一脚踹开张朱家的院门。 小院内,男人蹲在正屋屋檐下吧嗒吧嗒抽着旱烟。 屋内守着小儿子的朱虹听得踹门声,赶忙起身冲了出来。 浑身湿透的韩香骨举起手臂。 柴刀刀尖直指张朱面门。 透过雨幕,少年森然冷冽之声清晰传入夫妻二人耳中,“是不是你做的?!” 张朱与朱虹俱是一脸愕然之色。 “太平,你说啥呢?什么是不是我做的?” 沉默良久后,韩香骨颓然垂臂,转身出了院门。 不是张朱和朱虹。 那只能是张家大儿子张星了。 因为相信所谓的于吉南华老仙,所以张星相信,奶奶不死,则弟弟会一直昏迷不醒。 直至死去。 “张朱狠心不再为张奶奶送饭,想将奶奶活活饿死。” “而我一天上两次山,于张家人而言,无异横生出的枝节。” 或许是出于泄愤,或许是为了赶自己走,张星便将五亩地的粟米苗全拔掉。 小孩或许不知道此举意味着什么,但做了半辈子农夫的张朱、朱虹肯定知道。 毁坏田地,不论大殷还是其余国家,都是重罪。 最重要的是,付诸了那么多心血,一夜之间毁于一旦。 —— 雨一直下。 瓦罐坟由于罐口朝天,积了很多雨水。 张家老太太一手撑着土壁,两条腿抖似筛糠。 积水已没过脚踝,寒气湿气潮气侵体,老人两块膝盖骨,疼得仿佛在被锯子来回拉扯一样。 脚步声由远而近,老太太神色一喜,赶忙仰头看向罐口。 一颗脑袋探了进来,并非张朱,也不是韩香骨,而是张星。 “大孙儿,来看奶奶啦。” “咋大雨天来呢,也不撑把伞。” 张星看着浑身湿漉漉的狼狈老人,眼眶微红道:“奶奶,弟弟要死了,大孙求求您,奶奶,您去死吧!” …… 夏雨不比春雨、秋雨。 下一阵很快就雨过天晴。 韩香坐在张家祖宅门槛上怔怔出神。 没人知道少年在想些什么。 直至烈阳高悬,将湿衣裳晒至干燥,少年依旧如石像一样,一动也不动。 当大日渐渐西斜,少年轻叹一口气,起身回院,进入灶屋。 日薄西山时。 韩香提着食盒上了山。 远远的,少年脸色便微微一变。 老奶奶瓦罐坟,竟被青砖封了口。 “张奶奶,能听到吗?” 严丝合缝的瓦罐坟内,响起老人沙哑声音。 “是太平啊,你回去吧,以后别再上山了,奶奶要走了。” “太平,等我小孙儿醒了,拜托你来这儿给奶奶烧点纸,让奶奶能走的安心。” 第168章 咱有钱,捕快上门 六月十一。 这天晚上,老太太做了一个梦。 梦中,瓦罐坟没有封口。 那灿烂明媚的阳光通过罐口,疯狂涌进坟内,照在身上暖烘烘。 忽然之间。 老太太只觉脚下一空,随即身体不受控制往下坠。 一直一直下坠,好似要坠入那暗无天日的阴间。 恐惧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将老太太淹没。 老人艰难伸手,想要抓住罐口那束越来越远的光。 惊醒后,生存的本能让老太太一边嚎啕大哭,一边用手疯狂刨挖着土。 直挖的指甲生生折断,土壁上满是触目惊心的深红抓挠痕迹。 老太太突然停了下来,哭声也戛然而止。 莫说绝难逃出这口瓦罐,就算逃出去又如何? 穷山恶水的,自己连走路都费劲,该怎么活? 下山回村,儿媳不得把自己活活打死? 老太太一屁股蹲坐烂泥上。 枯瘦手掌捂着脸庞。 呜呜哭声透过瓦罐坟,于寂静夜空飘出去很远很远。 —— 罐中无日月。 老人只感觉身体越来越虚弱。 恍惚间,又是一个梦。 梦中,地里的粟米苗长得比人还高。 老太太坐在苗下乘凉。 身旁儿子儿媳手捧饱满粟穗,笑得合不拢嘴。 不远处,是嬉戏打闹的两个孙儿,清脆笑声回荡满田地。 一阵窸窸窣窣声将老人唤醒。 老太太缓缓睁开浑浊眼眸。 却见瓦罐坟罐口的青砖,被一块块取下。 映入眼帘的,是儿子笑容满面的憨厚脸庞。 “娘,你乖孙醒了,哭闹着要见你。” “而且今年粮食大丰收,十年也吃不完。” “娘,朱虹不会再骂你吃闲饭了。” “娘,跟儿子回家吧。” 老人眼里噙满泪水。 那张没有半颗牙齿的嘴,笑得合不拢。 那张仿佛开裂土地般的脸庞,那条条深深沟壑,被春雨般的喜悦泪水灌满。 —— 元灵十二年,六月十七。 张家小儿子死了。 没有哪怕一位村民觉得那条毒蛇是罪魁祸首。 反而觉着是张朱没听于吉老神仙言,觉着是张家老太太死的太迟。 六月十八。 韩香早早起床,将张家祖宅里里外外的杂草全拔干净。 随即搬来梯子,开始修缮屋顶。 突然。 少见藏在屋内的木箱,金华大涨。 高见秋神意化身自木箱内走出,悬于少年身前。 看着专心致志,将瓦片缝隙处长出的杂草,一根根连根拔起的少年, 高见秋询问道:“那五亩地是你的吗?” 见到师父的神意化身,韩香似乎并不惊讶。 而是摇摇头,“是官府的,确切说是湘绣县县令的。” “庄稼被毁,税赋照收。” 高见秋:“咱有钱的。” 韩香笑了笑,“师父,现在的我,是百姓。” “百姓可没有仙人师父,也没有神明傀儡来护道。” “师父,我想将‘做众生’这一步走完。” “好。” 高见秋点点头,他尊重徒弟的想法。 也只是出来冒个泡,就又一头扎进木箱内的灵官傀儡上。 日上三竿时。 湘绣县两位腰悬钢刀的捕快来到文水村。 不多时。 老村长郭劲世与其儿子郭省,领着两位捕快往张家祖宅走去。 文水村村民们聚集一处,你一言我一语。 “那孩子倒大霉了,不仅要去服徭役,而且一顿板子绝逃不了!” “服徭役?不至于吧!” “怎么不至于,那孩子是外乡人,那五亩地可不是他自个的,而是县太爷看他可怜,租给他种的。” “现在庄稼全毁了,只服徭役、挨板子,已是县太爷格外开恩了。” “我怎么听说,上头的政策是对招抚而来的流民,每人给十两银子,用以盖房,还赠予五亩田地,划归名下。” “听老村长说,那孩子好像只得了一两银子。” “现在连土地都不是自己的。” “嘘,噤声!” “你没听过啥叫山高皇帝远吗?” “再者,真要严格按照朝廷政策来开展工作,地方官吏们还怎么捞钱?” “谁来种地不重要,地是县太爷的很重要。” …… 元灵十二年,六月十八。 给小儿子挖坟回来的张朱,到家第一件事便是将大儿子张星叫到院里。 “你太平哥的地,那些粟米苗子,是不是你拔的?” “老实说,别撒谎。” 今年十一岁,只比张朱低半头的张星沉默了好一会,才道:“不敢骗爹爹,是……是我拔的。” 啪的一声脆响。 张朱抬起手臂,狠狠一巴掌,直将张星扇趴在地。 神情憔悴的朱虹张了张嘴,却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张朱欲哭无泪,“那不仅仅是粮食那么简单,你是在害你太平哥的性命啊!” 张星缓缓爬起身来,低垂着脑袋,死死握着拳头。 看着儿子嘴角渗出的丝丝缕缕鲜红,半边面颊上无比清晰的巴掌印。 张朱慢慢蹲了下去。 蹲在儿子面前。 老娘、小儿之死,外加大儿这档子事。 接二连三的打击,让男人再也撑不住。 遍布裂纹,好似用黄土洗过的两只粗糙手掌抱住脑袋。 男人如孩子一样呜呜哭泣。 一颗颗滚烫泪水摔落地面。 看着小老汉一样的父亲。 看着那身缝缝补补的破旧麻衫。 看着那满头如荒芜杂草一样的头发。 张星也哭了。 为了照看小儿,也不知多少夜未合过眼,脸色苍白,以至于连嘴唇都没有半点血色的朱虹也哭了。 张朱:“县衙捕快来了,去给你太平哥磕头认错。” 朱虹一把抓住张星手腕。 用劲之大,女人掌背满是一条条蜿蜒凸显的青色血管。 直抓的张星生疼。 “不许去!” “孩他爹,咱们就这一个儿子了!” …… “咚咚咚。” “太平,在吗,开开门,我是你郭叔。” “郭叔,进来吧,没插门闩。” 嘎吱声中,张家老宅院门被推开。 映入韩香眼帘的,除了老村长与郭叔,便是两位捕快了。 其中高瘦那位上下打量了少年几眼,询问道:“你就是租种县太爷土地的那个外乡人?” 韩香点点头,“是我。” 嘭的一声闷响。 另一位捕快将枷锁扔到韩香身前。 “胆敢毁坏县太爷土地。” “判你杖责三十,前往肃州边境服军役两年……” “可有异议?!” 第169章 带枷锁,发配边塞 从房顶下来。 韩香闻言剑眉微蹙,“你们捕快只有缉捕权,没有审判裁决权吧。” 高瘦捕快漠然道:“县太爷日理万机,没时间处理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韩香:“杖责三十,服军役两年,你管这叫鸡毛蒜皮的小事?!” “哼!” 高瘦捕快冷哼一声,“废话真多!” “再叽叽歪歪,信不信老子一刀劈了你!” 韩香面色微变,低喝道:“别出来!” 两位捕快对视一眼,只觉莫名其妙。 高瘦捕快回头看向老村长,“郭老,这后生脑子是不是有啥毛病?” 老村长摇摇头。 被郭省搀扶着来到高瘦捕快身旁。 “黄家娃儿,你也是从咱们文水村走出去的。” “给你郭爷爷一个面子,杖责三十就免了吧。” 高瘦捕快略微犹豫,“行,郭老,给您这个面子,我们明儿再来拿人,直接押解上路。” “这小子若是逃了,郭老,届时可就得罪您了!” “老唐,拿上枷锁走!” —— 等两位捕快远去后。 老村长看向韩香,“孩子,逃吧。” 韩香摇摇头,“我逃了,官府会寻您麻烦。” 老村长:“孩子,你还年轻,我不一样,我老了,已是半只脚踏进棺材的活死人。” 郭省也剖析道:“或许县太爷压根不知道这档子事。” “县太爷的土地何止千亩。” “也不知村里哪个挨千刀的,将这件事报了上去。” “那两位捕快只是为了吓唬吓唬你,看能不能从你手上搞些银子。” “确定搞不到,才会将这件事上禀县太爷。” …… 六月十八。 日薄西山。 暮色里。 韩香坐在屋檐下的小板凳上,静静望着西山斜阳。 白衣神意化身状态下的高见秋漂浮少年身旁,询问道:“做了半年众生,懂得了怎样的道理?” 韩香轻语道:“这个时代的圣贤书,是不屑记载底层阶级的老百姓的。” “老百姓是愚昧无知的。” “我从未想过,孩子被毒蛇咬伤,百姓们不想着看郎中,竟愚昧到跑去问神。” “竟无知到相信所谓神仙之言,相信自家老人长寿,会夺取儿孙阳寿,给家中带去霉运。” “愚昧无知的父母,会将充满灵气的儿女教成同样愚昧无知的人。” “等儿女长大成人了,又会将上一代的愚昧无知,灌进下一代人的脑袋里。” “世世代代,绵延无穷尽。” “所以,师父,我想普及教育。” “让知识不再只成为贵族阶级的专属。” “我希望教育能免费,人人有书可读。” “能通过知识来开悟。” 以高见秋的认知,自己来的那个世界,历经数千年的纷争,最后才在伟人的领导下完成这一目标。 可大殷是仍处于封建社会的皇朝。 比那个世界大了数倍,人口也多了数倍的。 想要完成这一步,几乎不可能。 “登天之难,不及百一。” “有人来了。” 高见秋化作一抹白影钻进屋内。 韩香神色平静望向院门外。 许久后,脚步声才由远而近。 张朱带着张星走进张家祖宅。 “跪下!” 张朱呵斥一声。 张星低着头,不敢看韩香骨,冲少年双膝跪地。 “磕头!” 张星将额头砸在地上,连磕了好几下。 “太平,你的五亩粟米苗,是我儿子拔的。” “俗话说得好,子不教,父之过。” “太平,” 顿了顿,男人继续道:“我问过村长了。” “两年徭役,我去服。” “张叔我就是个脸朝黄土背朝天的老农民,说不出啥太慰人心的漂亮话。” “但借人一两银子,还一两一钱的道理,我还是懂得。” “太平,你的五亩地,待秋收后,孩他娘会还你六亩粮食。” “这房子,你且住着,我娘说了不收你一分钱。” —— 元灵十二年,六月十九。 朝阳初升之际。 伴随嘎吱声,张家祖宅院门被推开。 背着木箱,戴着枷项,双手锁着铁链的韩香,在一干文水村民注视中走出院来。 负责押解的两位捕快,并非昨儿两人。 此刻,郭省正与其中一位窃窃私语。 男人从衣袖中摸出二三两碎银,塞进捕快掌中。 小声道:“大人,等出了咱们湘绣县地界,还请您将孩子脖上枷项取下。” 捕快笑了笑,“当然。” 一手拄着拐杖的老村长,伸出另一只手轻抚韩香褶皱薄衫。 “孩子,这一面,应该是咱爷俩最后一面了。” “去了那边,好好表现,说不定一年就可以回来。” “照顾好自己,若想回来便回来,我走了还有你郭叔。” “一定要回来啊!来爷爷坟前烧些纸,让我知道你平安。” “孩子,倘若当初不是爷爷多嘴,你便不会留在文水村,也不会……” “唉~” 老村长心里有愧。 毕竟同村生活了半年,便是一丝感情,那也是感情。 村民们有的往韩香身后箱子里塞烙饼,有的塞红薯,有的塞咸鸭蛋。 其中便有张朱与朱虹。 张朱满脸羞愧。 朱虹则塞了一条足两斤多的珍藏腊肉。 至于张星。 远远站在自家院门口。 双手一会儿紧握,一会儿松开。 脚步一会儿往前,一会儿又缩回。 当阳光普照大地。 古道上的韩香转过身子。 冲扎堆村口处的众村民,深深鞠了一躬。 …… 元灵十二年,六月二十三。 天公不作美,下了一场雨。 木制枷项被雨水淋湿,重量成倍增加,韩香并无太多不适,只是脖子有些发酸。 官道旁有座破旧小凉亭,一行人入亭避雨。 此次前往肃州边疆共计六人。 其中四人为犯人,两人为捕快。 此刻站在亭口处,背负双手,眯着一双细长阴冷眸子望雨之捕快,唤作薛鸣。 另一位浓眉虎眼,盘膝而坐,背靠柱子假寐之捕快,叫萧煞。 至于四位犯人,韩香是毁坏县太爷土地,发配西境,于边塞服军役两年。 第二位唤卫褚的,明知私盐却大量购入,与韩香一样,也要前往西塞。 第三、第四位是夫妻二人,看其身形容貌,年龄约莫二十七八岁。 男子唤徐霖,女子叫姜柔,夫妻二人因未上报官府便宰杀家中耕牛,且未及时上缴税赋,被发配肃州锦丽府开荒。 徭役分力役、杂役、军役。 夫妻二人开荒属于力役,比军役稍好上那么一丝丝。 “喂,你们四人,且去林间避雨。” 薛鸣一只手掌轻握悬佩腰间的钢刀刀柄,两颗漆瞳漠然扫过四位犯人。 等四人陆续走进被暴雨笼罩的树林后。 薛鸣看向闭目养神的萧煞,以上级口吻命令道:“去看着他们。” 萧煞浓眉微微一皱。 其实两人并非上下级关系。 不过薛鸣仗着早当捕快半年,平日里将宋璟使唤的像孙子一样。 待萧煞起身离开凉亭后。 薛鸣“呸”的吐口唾沫,满脸不屑。 第170章 认义父,受儿一拜 林间。 徐霖夫妻与卫褚被枷项压的实在受不了,相继蹲在地上。 卫褚是个话痨,憋不住,看向徐霖,开口询问道:“老弟,犯了啥事?” 徐霖一边扭着脖子缓解肌肉酸痛,一边回道:“家中老母染疾,无奈之下宰杀了耕牛。” 卫褚:“没上报官府吗?这种紧急情况,肯定会让你宰杀的。” 徐霖:“报了,可惜没钱请大人喝茶,人家不同意。” “眼看老母行将咽气,我与柔儿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卖了不少钱,却也刚够给老母治病,所以没上缴税赋。” “你呢?” 卫褚苦笑道:“买私盐,确切地说,是咱们湘绣县南宫家与县太爷分赃不均。” 徐霖了然:“南宫家的南宫庆公子,垄断了湘绣县的私盐产业,这是众所周知的。” “据说南宫庆公子与县太爷一直是七三分账。” “私盐产业利益太巨了,县太爷便想要四。” “南宫庆公子不同意,县太爷便略施惩戒,抓了几个盐贩子。” “拔出萝卜带出泥,按理说买私盐的家户海了去了,怎得就你一人被发配了呢?” 卫褚:“家里穷,没钱贿赂啊,全身上下也就十来枚铜板。” 徐霖轻叹一口气。 姜柔咬牙切齿道:“那群该死的王八蛋、禽兽、畜生、寄生虫!” 徐霖脸色一变,“柔儿,噤声!” “你呢,” 卫褚仰头看向韩香骨,“小兄弟,你犯啥事了?” 韩香:“毁坏县太爷土地。” 世道就是这样。 有钱之人,为所欲为。 穷苦百姓,活得连士族家豢养的一条狗都不如。 当贵族阶级站起来时,律法便卑躬屈膝。 当老百姓卑躬屈膝时,律法便抬起脚来。 恨不得将老百姓那张写满贫穷的脸践踏至烂泥里。 —— 六月二十三,日薄西山。 官道下,溪流畔。 薛鸣躺在柔软草地上,双手抱着后脑勺休息。 萧煞将韩香、卫褚、徐霖夫妻四人手上手铐、脖上枷项取下。 徐霖与卫褚去拾柴,姜柔拿着砂锅与碗筷,还有粟米来到溪畔清洗、淘洗。 至于韩香,得益于老村长曾贿赂过薛鸣,所以什么也不用干,在萧煞视线之内,可自由活动。 鞠起清冽溪水洗了一把脸,韩香起身一边活动身子骨,一边望着披霞的壮美山河。 很快,夜幕降临。 薛鸣与萧煞喝着热气腾腾的暖胃小米粥,吃着葱花烙饼。 徐霖夫妻吃着随身携带的干硬窝窝头。 韩香吃着云水村村民们的烙饼,咸鸭蛋,味道相当不错。 至于卫褚,携带的窝窝头早在前儿便已吃完,只能眼巴巴看着。 啪的一声。 萧煞将手中半张烙饼扔在卫褚身前,淡然道:“吃吧,别还没出湘绣县地界便死了。” “多谢!谢谢大人!” 卫褚捧起烙饼狼吞虎咽。 薛鸣冷冷扫了萧煞一眼。 “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男人之所以冷眼,并非是因萧煞将官家粮给了卫褚。 而是萧煞给之前,没与男人说。 此举,便是不将前辈放在眼里。 —— 都说饱暖思淫欲。 盘坐篝火旁的薛鸣,借着月光望向溪畔。 清洗砂锅与碗筷的姜柔,那身粗布麻衣下的臀部,格外饱满浑圆。 薛鸣小腹立刻燃起一股邪火。 噌的一声。 站起身来。 “啊!” 一声尖叫,将昏昏欲睡的萧煞、韩香骨、卫褚、徐霖惊醒。 看着薛鸣竟将自家娘子扛着,往不远处的林间走去。 徐霖猛地窜出,“柔儿!” 薛鸣霍然回头。 森寒瞳孔吓得徐霖赶忙刹止身形。 “你想找死吗?!” 薛鸣眯起细长眸子。 “大人,求你了,我给你磕头了,别……别糟蹋我娘子!” 徐霖双膝一软,直接跪地,冲薛鸣连连磕头。 “你这种贱民,莫言黄金,膝下连铜板都没有。” “也配冲我跪伏叩首?!” 薛鸣抬腿一脚,正中徐霖面门。 直蹬踹的徐霖仰天栽倒,鼻血喷涌。 “相公!” 姜柔泪眼婆娑,可莫言抓挠撕咬薛鸣,就连挣扎都不敢。 倘若挣扎,则夫妻二人免不了一顿毒打。 如敢抓挠撕咬,则薛鸣绝会用钢刀将夫妻二人剁成肉泥。 犯人的命本就算不得命。 况且还是在发配路上。 于夫妻二人而言,前往肃州锦丽府这一路,薛鸣就是他们头顶高高在上的天,是活阎王。 “薛大哥,过分了!” 萧煞缓缓站起身来,一只手掌轻握刀柄。 薛鸣不屑道:“怎么?你这是要杀了我!” 萧煞摇摇头,“不敢!” “徐大哥与姜嫂嫂,和我同住丰登巷。” “徐婶曾拜托我照拂大哥嫂嫂。” 萧煞从袖内摸出二三两碎银,扔给薛鸣。 “还请薛大哥看在你我同僚一场份上,放过大哥嫂嫂。” 揉搓着碎银的薛鸣勾起嘴角笑了笑, “看在银子的份上,我给你这个面子。” 嘭的一声闷响。 薛鸣直接将姜柔掀下肩膀。 女人重重摔在地上,疼得蜷缩起身子,额头满是冷汗。 元灵十二年,六月二十七。 月上中天。 官道旁有座客栈。 悦来客栈柴房门扉上挂着一把锁,锁着韩香、卫褚、徐霖夫妇四人。 为了以防万一,四位犯人都是戴着枷锁睡觉的。 盘膝而坐,脑袋低垂的韩香忽然抬起头来。 徐霖夫妇早已进入梦乡,映入韩香眼帘的,是满脸谄媚笑意的卫褚。 “小哥,能不能跟你商量点事?” 韩香面无表情道:“说。” 卫褚:“我老娘坟里有一罐子黄金,小哥,你分我一点吃的,能让我活着抵达西塞。” “等回来以后,黄金我分你半罐子。” 韩香:“没兴趣。” 卫褚:“……” “小哥,不瞒你说,家妻虽算不得倾国倾城之绝色,却也明眸皓齿,眉目如画。” “如果家妻没骗我的话,她应该出自没落士族。” 韩香:“你什么意思?” “我可没有好人妻的癖好。” 卫褚:“小哥别想歪。” “家妻手上有本《撼山拳经》,厉害得很。” “我曾与家妻吵过一次架,丧失理智的情况下准备动粗。” “结果家妻一拳打得我在床上躺了半年。” “小哥视钱财如粪土,应是豪情万丈的武道之人。” 韩香:“我是武者不假,可惜仅触摸到武道皮毛,有些三脚猫功夫在身。” “而且我修习武道是因为身子骨孱弱,想强身健体,无意争强斗狠。” “所以你娘子的《撼山拳经》我不感兴趣。” 卫褚沉默了一小会,咬咬牙,道:“要不小哥,我认你做义父吧!” “义父在上,请受卫儿一拜。” 韩香眼眸微眯。 第171章 大丈夫,光明磊落 悦来客栈二楼厢房内,烛火昏黄。 木桌上放着个鼓鼓囊囊的钱袋,共计二十两银子,乃湘绣县衙门拨给薛鸣、萧煞的差旅费。 此刻,薛鸣正拿着个小本统计这些天的花销。 打地铺的萧煞双手枕着后脑勺,盯着天花板怔怔出神。 “薛大哥,四位犯人自个携带的干粮都快吃完了。” 后面的话,萧煞没说下去,薛鸣不是傻子,自是听得懂弦外之音。 衙门差旅费,其中便包含流放犯人的伙食。 薛鸣放下小本,于袖中摸出二三两碎银扔给萧煞,“还给你。” 萧煞接住银子,疑惑道:“薛大哥,你这是……” 薛鸣笑笑,“二郎,你家中窘况,我听同僚们说起过。” “你尚是襁褓中的婴孩时,便没了爹娘。” “是你兄长含辛茹苦,一把屎一把尿将你拉扯大。” “而今大郎已是二十有七,这般年纪,邻舍孩子都会打酱油了,你家大郎却仍是孑然一身。” 萧煞沉默。 都因自己修习什么破武道,为了浸泡药汤,将兄长这些年好不容易才积攒下来的娶妻钱,花销一空。 薛鸣:“听说咱们湘绣县的王媒婆给你兄长说了一门亲,那女子叫什么来着?” 萧煞:“潘瓶儿。” 薛鸣:“对对对,潘瓶儿。” “这个潘瓶儿可是十里八乡有名的俊美人,之所以双十年华还未嫁人,只因眼光太高。” “非官家铁饭碗,非湘绣县房,老死不嫁。” “二郎,你供职县衙,为人仗义,且是二境武夫,前途不可限量。” “你与大郎是亲兄弟,你的就是大郎的。” “潘瓶儿这第一条要求,算是勉强达标。” “这第二条,也是最重要的一条……” 萧煞坐起身来,冲薛鸣抱拳,“还请薛大哥明示!” 薛鸣眯眼:“这二十两差旅费,咱们来回后估计至少剩余十两。” “我可以都给你,分文不取。” “你要做的很简单。” “明儿不管我做什么,你都装听不见、看不到。” 萧煞眉头微皱。 薛鸣想做什么?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不就想糟蹋姜柔吗。 萧煞与徐霖同住丰登巷,平日里也常走动。 眼睁睁看着薛鸣糟蹋嫂嫂,萧煞做不到视而不见。 可兄长终身大事怎么办? 萧家大郎面目丑陋,身长不过五尺,但凡姑娘非残缺之人,绝不可能贱嫁。 萧煞见过潘瓶儿,容颜极秀丽。 兄长倾慕潘瓶儿。 且潘瓶儿也不介意兄长粗矮丑陋。 前提是满足其两个要求。 铁饭碗,萧煞有。 只缺县城房了。 权衡利弊后,萧煞咬咬牙,“薛大哥,我……同意!” “好好好!” 薛鸣抚掌大笑,“二郎啊,我已经等不及想喝你家兄长的喜酒了!” “打今儿起,这差旅费就是你的了。” “剩多剩少,我一子不拿。” 薛鸣将钱袋抛给萧煞。 “二郎,做人自私些,冷血些。” “这世道,人人自私,人人冷血,你不自私,你不冷血,你即是异类。” “异类是活不下去的。” “睡在柴房的是人吗?不是,是四条猪狗。” “莫说打骂欺凌,咱们两人就算将那四条猪狗剥皮抽筋,碎尸万段,又如何?” “县太爷知道了会责罚咱们吗?不会。” “因为咱们是县太爷的人。” “老天爷知道了会落雷劈死咱们吗?不会。” “举头三尺有神明、人在做天在看、善恶有报,统统都是狗屁。” “这些话,不过卑微者的自我安慰。” “行了,不说了,我先去舒服舒服。” “那小娘子长得还算水灵,尤其那屁股蛋,真他娘挺翘饱满,我已等不到明儿了。” “二郎,你还是个处吧?” 抓着鼓囊钱袋的萧煞没回话。 “等我爽完,你也可以上。” “说来你还得叫那小娘子一声嫂嫂。” “叔叔上嫂嫂……哈哈!” 薛鸣拍了拍萧煞的脸,随即出了厢房。 听着愈来愈远的脚步声,萧煞只觉手中钱袋滚烫似烧红烙铁。 很快,姜柔嫂嫂尖叫声便自后院柴房内传出,深深刺透夜幕。 紧接着,便是徐霖大哥求饶声。 还有薛鸣魔鬼般的肆意狂笑声。 萧煞将钱袋塞进胸膛。 旋即双手捂着耳朵,低下了头。 房门外。 “相公!” 薛鸣为姜柔卸下枷锁,扛起女人往柴房外走去。 女人尖叫着、哭喊着。 被枷锁桎梏的徐霖唯一能做的,只是跪伏于地,发疯般冲薛鸣磕头。 直将额头于地面砸的鲜血淋漓,“大人,求您了,放过我家娘子,大人,我给你做牛做马!” 咣当一声,柴房门带上。 薛鸣一手将姜柔死死压在肩膀上,一手熟练上锁。 女子的嗓音已哭哑。 徐霖瞪着一双满是猩红血丝的眼睛,入魔般疯狂冲撞着房门。 脖颈被枷项磨出血,手腕被锁铐磨至皮肉撕裂。 卫褚几次站起身来,临了俱是重重叹息一声,又重新蹲下。 “撕拉!” 衣裳被撕扯开来的声音,清晰传入韩香耳中。 透过门缝,耳聪目明的少年望见,薛鸣将姜柔压在石碾子上。 女子麻衣被扯下一大块,暴露出大片肌肤。 “柔儿!” 徐霖怒吼,两颗眼睛几乎瞪出血来。 眼见薛鸣狂笑着一手揉掐,一手解着腰带。 韩香正欲起身,却又突然坐下。 “撕拉!” 薛鸣又是一扯,姜柔便身无寸缕。 当男人就要行那苟且之事时。 忽地。 伴随一阵极强烈的剧痛。 薛鸣甚至能听到钢刀刀刃切开血肉屏障的声音。 男人低头。 看着那半截贯穿身躯的染血刀刃,神色间满是不敢置信。 不可思议。 刀刃缓缓抽离。 温热的血自伤口处喷涌而出,瞬间染红大片衣衫。 薛鸣慢慢转身。 看向一手抓着钱袋,一手持刀的萧家二郎。 “为……为什么?!” 萧煞举起抓着钱袋的右手,“兄长教我,大丈夫行世,当光明磊落!” “萧家二郎可以委身于阴暗处,但绝不做扭曲蛆虫!” 嘭的一声闷响。 萧煞二境换血武夫的含愤一击。 直将薛鸣那颗脑袋击打至如同西瓜般炸开。 血肉脑浆碎骨,还有钱袋中的二十两碎银,喷溅了一地。 第172章 到西境,镇守边城 翌日。 萧煞一夜未眠。 将薛鸣尸体剁碎烹煮,喂了悦来客栈掌柜家豢养的狗。 看着两条狼吞虎咽的狼狗,萧煞斜瞥了掌柜的一眼。 “敢在穷山恶水处开客栈,杨掌柜应该是位聪明人。” 掌柜的憨态可掬道:“两位捕快大人,押解四位犯人,在本店歇息一夜后,迎着晨曦上路去了。” 客栈一楼大堂。 韩香、卫褚、徐霖姜柔夫妇,一人一碗热气腾腾的小米粥,外加管够的白面馒头小咸菜,甚至还有一碟子酱牛肉。 韩香慢条斯理,卫褚与徐霖姜柔夫妇风卷残云,属实饿坏了。 望了一眼外头与掌柜的有说有笑的萧煞,韩香不禁眯起细长眸子。 —— 元灵十二年,七月初三。 一行五人总算出了胡州地界。 自打萧家二郎弄死薛鸣后,韩香、卫褚、徐霖姜柔夫妇,再也没戴过枷锁。 一日两餐。 餐餐有米粥,咸菜窝头管够。 途经客栈时,萧煞还会给四位流放犯点上两样肉菜。 惬意的不像是被发配,更像是游山玩水。 七月初三,日薄西山。 暮色里,韩香、卫褚、徐霖去林间拾柴。 姜柔拿着粟米于溪畔淘洗。 萧家二郎则是伫立一棵树下,扎着马步,一板一眼练拳。 挥出一拳的萧煞忽地扭头。 看向一丈外背负双手,面色平静的韩香,蹙眉道:“有事?” 韩香:“拳,不是你那样打的。” 少年捏拳,“拳,讲究一个一无往前。” “不论前方是一座山,还是一片海,都要勇于递拳。” “拳未出,却害怕山是否会磨撕皮肉,震碎骨头。” “心怯了,则拳不硬。” “拳绵软,则敌不可破。” 破空声中,韩香一拳递出。 拳头结结实实轰在大腿粗的树躯上。 轰的一声。 树未断,未折。 而是整棵粉碎。 萧煞目瞪口呆。 “《八极镇狱》乃吾师所授,不能教给你。” “但我另有一本《龙象般若》,想学吗?” 萧煞沉默了一小会,询问道:“你多大?” 韩香如实相告:“十二。” “几境?” “三境。” 十二岁的蜕凡武者。 萧煞瞳孔骤缩,极为困惑道:“既是三境武者,何至如此?” “竟去做地里刨食的农夫?!” “你若向县太爷表明身份,绝会将你奉为座上宾。” 韩香笑而不语。 萧煞:“你教我《龙象般若拳》,是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吗?” “我就一个小小捕快,无钱无权。” 韩香伸出手指,点了点萧煞心口位置,“心存良善,便足矣。” “明年这个时候,或许后年,我大概率会成为湘绣县县令。” “好好活着,到时我需要你。” 萧煞脚步下意识倒退两步。 这少年好危险! 到底何方神圣?! “需……需要我做什么?!” 韩香:“杀贼!” …… 由胡州至云州。 再由云州进入肃州境内。 元灵十二年,十一月二十七。 徐霖姜柔夫妇抵达锦丽府。 与府衙交接后,萧煞带着韩香与卫褚继续深入。 直至十二月二十五。 终是遥遥可望如龙般匍匐天际尽头的西塞边城。 恰逢日落昏黄。 大漠辽阔而幽远。 西北的风裹挟黄沙吹在身上,割裂肌体。 跋山涉水赶了半年漫漫长路,风尘仆仆的三人早已身心俱疲,完全没有欣赏壮美大漠的惬意心情。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远处即是此行目的地,玉门关。 隔着很远,三人便能望到黄土城墙根下,蹲着十来位懒懒散散抽旱烟的兵卒。 —— 交接完毕后。 萧煞并未在玉门关过夜,告别韩香与卫褚便踏上了回家路。 说是担心兄长。 怕五尺大郎又被邻舍欺负。 十二月二十五。 韩香与卫褚睡在逼仄的石头屋内。 两人仅有两床散发酸臭味的包浆被褥。 也不知多少年没洗过。 卫褚打趣,说是身上盖着一具尸体。 当夜,大漠寒气刮骨,韩香与卫褚一夜未眠。 大殷肃州西境与游牧民族组成的赤焰皇朝接壤。 赤焰人善骑射,时常侵扰边关百姓,烧杀抢掠。 且由肃州西境起始至大殷腹地,沿途无拒仙关拒仙城这样的天险可守。 赤焰大军一旦倾举国之力进犯,轻易便可直捣黄龙。 迫不得已之下,大殷耗巨量财力、物力、人力,修筑了东西绵延近万里的西塞长城。 元灵十二年,十二月二十六。 清晨。 玉门关下的黄土城池中响起阵阵呼喝声、操练声。 韩香与卫褚跟着老兵们打了两套军体拳后,再绕城晨跑七八圈。 吃过清汤寡水的粟米粥窝窝头后,两人被长官分配至祁连塞。 一望无垠的大漠,壮阔而雄浑。 着盔甲,背弓箭,一手持矛,腰悬钢刀的韩香与卫褚登上玉门关城墙。 眯眼远眺。 风沙中,天边挂着一轮红日。 地平线一片殷红,仿佛被泼了一盆血,苍凉中透着丝丝妖艳。 若非红日在东,韩香与卫褚还以为夕阳西下。 两人上路。 犹如两只蚂蚁,爬行于蜿蜒土龙背脊上。 直走到日上三竿,风停,沙落,天空蓝的通透,才抵达祁连塞。 与看守祁连塞的两位老兵交接后,韩香与卫褚进入烽火台。 其实两人的职责很简单。 那便是登高望远。 一旦发现赤焰骑兵进犯,便立刻点燃烽火台,通知左右障塞。 烽火台下有狼粪、柴草。 白天点狼粪。 因为狼粪可产生滚滚烟柱,冲天而不散。 夜晚点柴草。 火焰熊熊,百里之内清晰可望。 一天十二时辰,两班倒。 一班六个时辰,一人三个时辰。 卫褚先站。 韩香抱了一堆干草铺在城墙上。 随即摘下头盔躺了上去。 脑袋枕着双手,嘴里叼着一根草,静静望着头顶湛蓝的天空。 卫褚:“再有四天就除夕了。” 韩香:“还有两年才能回去。” 卫褚:“今年注定不能陪在娘子身边了。” 韩香:“我从未期待什么中秋、除夕。” 卫褚:“韩老弟,你不懂,家人在身旁,即使身陷地狱,内心也会很满足很充实。” 守卫障塞第一天,卫褚竹筒倒豆,叽叽喳喳与韩香说了许多。 “卫燕奴,我家娘子给我们俩的女儿取的名字,咋样?” 韩香:“嫂嫂腹有诗书。” 卫褚鼻孔朝天,“当然,我家娘子可是没落贵族小姐。” “能娶娘子为妻,我卫家祖坟青烟冒起八百丈。” 第173章 愿当狗,为见妻女 不知不觉,夜幕降临。 气温骤降的韩香与卫褚却也不敢生火取暖。 毕竟烽火台对烟、对火,太敏感了。 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 韩香与卫褚蹲在烽火台内,一边啃着比石头还硬的窝窝头,一边不时透过了望窗观察外头。 卫褚狠狠抽了抽鼻子,抬手用衣袖擦去透明鼻涕。 “这他娘什么鬼天气,寒意像刀子一样。” 即使外炼武夫五品境的韩香,亦是被冻得瑟瑟发抖。 这般恶劣环境,他却从未想过运使体内力量抵御。 欲做众生,就先放下众生没有的。 窝窝头难以下咽,直喇嗓子。 韩香拿起水囊喝了一口水。 体内星星之火,好似刹那被汹涌冰河水吞没。 少年狠狠一个激灵。 …… 韩香从未想过,作为三境武者的自己,竟会先于卫褚倒下。 其实也是必然,武者也是人。 天天吃不饱,穿不暖,营养匮乏,铁打的身体也熬不住。 元灵十三年,正月初一。 韩香睁开眸子的第一眼,只感觉周遭天地天旋地转。 身子仿佛一片落叶般轻飘飘。 脑袋却似装着十万斤淤泥一样。 走起路来摇摇晃晃,东倒西歪。 “哎呦喂我的天老爷,赶紧躺下休息吧。” 卫褚端来热粥。 确切地说,是热水底下沉着寥寥几粒粟米。 男人将窝窝头掰碎,泡在热粥里,喂着韩香骨一口一口喝光。 “这是感染了风寒,搞不好会要人命啊!” 隔天,卫褚也不知从哪儿抓来两只灰毛鼠。 求爷爷告奶奶借来灶房,将老鼠剁成小块,熬煮成汤,喂着昏迷不醒的韩香喝下。 身子骨一会儿热的好像置身酷暑天。 一会儿又冷的像是浸泡在冰河里。 迷迷糊糊间,韩香恍惚看见了爷爷爹娘的笑脸。 直至正月初七,少年才扛过这一劫。 哪知韩香刚好。 这边卫褚又不行了。 男人也是染了风寒。 时而清醒,时而糊涂。 身子明明滚烫的能煎鸡蛋,但男人却裹紧被子剧烈发抖发颤。 “韩老弟,我是不是要死了?” “我不能死啊!我还未见着我家娘子和燕奴最后一面呢!” “不行不行,我要起来,我要回家,我不能死在这儿。” “呜呜,韩老弟,我是真的要死了!” “看在老哥端屎端尿伺候你好几天的份上,韩老弟,我家娘子与燕奴就拜托你了!” 卫褚一把鼻涕一把泪,向韩香骨托妻献女。 …… 正月二十一。 大漠风光宛若用最浓重、最黏稠的色彩泼洒而成,处处透着一股子粗犷。 祁连塞城墙上。 啪的一声。 卫褚用手掌拍死一只蚂蚁。 旋即赶忙将蚁尸捻起塞进嘴里。 “老韩,多谢了。” 经过彼此端屎端尿的伺候以后,卫褚不再叫韩香韩老弟。 韩香也不再叫卫褚卫大哥。 彼此以老韩、老卫相称呼。 此刻,卫褚坐在干草上,而韩香则眯着细长眸子,警惕塞外风吹草动。 卫褚风寒虽说好了,可两只脚掌却不知为何,莫名肿胀,像是被沸水烫了一样,走起路来针扎一样刺痛。 为此,韩香将负责警戒的活独揽之,让卫褚好生休养。 一天六个时辰,直望的双眼酸涩不已。 “咱们彼此端屎端尿的患难交情,说谢谢就见外了。” 韩香明白了为何史书上记载了那么多起,将军率领麾下士卒倒戈本朝的事迹了。 明白了为何那么多兵卒,宁肯背上造反骂名,遗臭万年,宁肯舍弃家人亲朋,不顾亲人死活,也要誓死追随将军。 一起扛枪、一起站岗,端屎端尿,生死与共的患难之情,有时候就是高于亲朋之情。 更是绝非帝皇与士卒间的君臣之情可比拟。 元灵十三年,二月初一。 卫褚的情况越来越严重,两只脚掌膨胀了数圈,连鞋都穿不上了。 韩香上禀长官,独自一人看守祁连塞,让卫褚待在玉门关安心休养。 二月初五。 卫褚两只脚掌开始溃烂,流脓的同时散发腐烂的酸臭味。 韩香每日回来都会拿着匕首,将腐坏部位的烂肉生生剜去。 老兵们看过后连连叹息,说是严重营养不良,再不进食肉蔬,则溃烂会沿着脚掌往两条腿蔓延,届时就得截肢才能保住小命。 玉门关肉蔬极匮乏,连百夫长这样的军官都吃不起,更何况卫褚一介无名小卒。 “老韩,我不能死。” 之后,卫褚拄着拐杖出了玉门关。 整天都待在大漠上,找蛇、找蜥蜴、找蝎子,找所有能吃的活物。 半夜回来后,韩香也会帮着抓老鼠。 总之二月一整月,卫褚几乎吃遍了大漠上所有活物种类,甚至连蛆虫都不放过。 三月份的一天。 清晨,韩香被一阵哄然大笑声吵醒。 少年睁开惺忪睡眼,爬起身子走出石屋。 不远处的空地上,燃烧着一堆篝火,火上架着一口铁锅。 锅中沸水滚滚,煮着一匹昨儿死掉的老马。 玉门关几位百夫长仿佛几头狼王,围坐铁锅,人手捧着一根大骨头恶狠狠撕咬着。 而在一众老兵指指点点的嬉笑声中,卫褚学着狗的模样,一会儿转着圈,一会儿汪汪狂吠,一会儿吐着舌头,取悦几位百夫长。 “男人的尊严都被你个废物丢尽了!” “厚颜无耻,猪狗不如的鼠辈,赏你了!” 一位百夫长将啃干净的骨头递向卫褚。 卫褚刚要伸手接住。 那位百夫长冷笑道:“做狗就要有狗的觉悟!” 卫褚谄媚一笑,张开嘴巴。 百夫长却故意手一松,让骨头掉在了地上。 卫褚没有丝毫犹豫,低头用嘴巴咬住沾满土尘的骨头。 竟当真如欢脱的野狗般撒丫子跑开。 最后。 那锅马肉骨头全归了卫褚。 男人将骨头全部研磨成粉,每天喝小米粥时给自己和韩香一人加上小半勺。 你还别说,真顶用。 卫褚溃烂的脚掌很快好了,不过却留下了后遗症,走起路来一瘸一拐。 而韩香也能明显感觉到,原本虚弱弱的身子,开始渐渐有了气力,不再总打哈欠,困意连天。 “值得吗?” 韩香问。 “老韩,我不能死在这儿。” 卫褚成了玉门关的笑话,将士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可男人一点也不在乎,只想活着。 “老韩,只要能活下去,活着见到我妻女,莫说做狗,就是吃屎我也愿意。” 第174章 木片信,遥寄思念 自元灵十三年三月份开始。 大殷各州陆陆续续,有府县捕快押解来服军役的流放犯。 算算时间差不多。 元灵十二年九、十月份秋收,有的地方闹旱灾,有的地方闹洪灾,蝗灾。 交不上赋税那就只能服徭役。 九、十月份出发,路途遥远,六七个月抵达西垒塞长城,可不就到伏灵十八年三四月份了。 流放犯中竟有不少胡州湘绣县人士。 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 天天下值后,卫褚便与老乡们蹲坐在玉门关城池城根下。 望着大漠壮美风光,一边吧嗒吧嗒抽着旱烟,一边聊聊家乡亲朋趣事。 大漠气候无常。 进入五六月份后。 白昼阳光灼烤的盔甲滚烫,入夜后又冷的人直打摆子。 太多士卒染疾,有的上吐下泻,有的血肉溃烂,仿佛一具步履蹒跚的尸体,隔着很远便能嗅到腐臭味。 与来自肉身的痛苦相比,内心的煎熬最为折磨人。 西塞长城士卒多为地里刨食的老百姓。 看守烽火台其实比种地轻松多了。 可在家乡,爹娘妻子儿女就在身边,再苦再累内心也是充实的。 而在西塞长城,士卒们要面对的是一望无垠的黄沙大漠,是比霜雪更寒的燕山月。 是凶残暴虐的赤焰骑兵。 还有无孔不入的孤寂。 白天还好。 入夜后,那一位位伫立城墙之上,静静遥望故乡方向的烽火台小卒,在高悬明月映照下,活像一尊尊石像。 韩香见过堂堂七尺男儿,喝了一碗马尿后,便如小孩一样嚎啕大哭,满地打滚要回家找娘亲。 也见过脸皮薄的,直等夜深人静时,跑出石头房,寻一僻静处,抱头呜呜,哭声之悲戚,仿若女鬼。 …… 光阴似骏马加鞭,日月如落花流水。 恍惚之间,元灵十三年便从指缝间悄无声息溜走。 元灵十四年,十一月二十七。 祁连塞烽火台。 老了十岁的卫褚,一手摩挲着一块长条形的骨牌。 两块骨牌皆来自于去年那锅马骨头。 骨是卫褚削磨的。 ‘沈星烈’‘卫燕奴’六个字是韩香骨用匕尖刻的。 两块骨牌是卫褚准备回乡后送给妻女的礼物。 说是要将‘一锅马骨与人狗’的故事讲于妻女听。 “老韩,快了,下月咱俩就能回去了!” 卫褚加重力道,两块骨牌早被男人摩挲把玩至如玉一样温润。 “两年多风霜,这幅鬼样子,也不知你女儿还认不认得出你。” 卫褚老了十岁,韩香也不似少年。 两年前浓密乌黑的长发,如今已是枯黄杂乱似鸡窝。 如女子一样白净的皮肤,也被大漠烈阳晒至黝黑,被风沙割裂至粗糙。 “会的!不论我变成什么样子,燕奴一定会认出我的!” 卫褚信誓旦旦道。 —— 知道韩香与卫褚下个月就要回去了。 三十来位湘绣县老乡,将两人逼仄石屋塞得满满当当。 一众人等,也就韩香一个人会识文断字,自然担当起了落笔重任。 玉门关没笔墨纸砚,却休想挡得住老乡们的思乡之情。 有人将屋里床板拆了,用斧头劈成长条。 有人偷偷溜进灶屋找炭,被巡逻士卒发现,被长官用鞭子抽的鬼哭狼嚎。 有人抽出钢刀,要放血作墨。 卫褚赶忙阻止。 最后韩香甩甩手腕,抽出绑缚于小腿上的匕首。 “爹娘,俺是大柱,俺想您二老了。” “他妈的,兖州口音?滚蛋,老韩与老卫是要南下胡州!” “翠儿,我是孩他爹,告诉爹娘,我想他们了,再告诉小蛋,我也想他,翠儿,我最最想你,爹娘老了,小蛋才四岁,家里家外就你一人,我……” “打住打住,太多了,一根木片撑死也就刻二十个字,酝酿好了再上前。” “翠儿,我是孩他爹,我想爹娘小蛋,最最想你,我很好,勿念。” “多了多了,减去两个。” “翠儿,我是孩他爹,我想爹娘小蛋,最最想你,我爱你。” …… 元灵十四年,十二月初三。 大漠黄沙漫天。 祁连塞烽火台。 卫褚一边打着军体拳活络气血抗寒,一边说道:“大约五六岁时,跟着爹娘去县上赶集,途中遭遇一小伙山匪拦路抢劫。” “生死危机关头,一青年剑客路见不平。” “身形如风间,手中三尺青峰如灵巧翻飞的绣花针,山匪似秸秆般倒下一大片。” “从那天起,我便立誓要成为一位仗剑天涯,嫉恶如仇的侠客。” “我曾削棍作剑,糟蹋了家里三亩油菜地,爹娘轮番上阵,差点没把我打死。” “当爹爹将木剑斜置于墙,一脚踩断,我便知道,我的侠客梦碎了。” 卫褚苦涩一笑,继续道:“后来我的梦想是当个富家翁,手头有二三百亩良田,住着二进大宅院。” “再也不用穿剌肌肤的粗布麻衣,餐餐有肉,顿顿有酒。” “我曾迫切想要长大,想像爹爹一样当家做主。” “届时我想要什么就买什么,我要糖葫芦吃到吐。” “后来,爹娘老了,我长大了,开始下地。” “我才发现锄头那么重,太阳那么烈,流进嘴里的汗水是比眼泪还要咸的。” “我是什么时候长大的呢?” 卫褚思量了一小会,道:“是在十一岁那年。” “那天爹娘进山采摘药草,将夏收的麦子晒在院里,千叮咛万嘱托,让我一定要看好。” “午后困乏的我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我是被娘的呜呜哭声惊醒的。” “外头下了雨,很大很大的雨,将麦子全淋湿了。” “娘跪在地上,哭声特别绝望。” “爹站在雨中,一动也不动看着我,他的眼神是那样失望。” “娘的哭声、爹的眼神,仿佛无数根从四面八方射来的箭矢。” “那些箭矢,彻底扎死了我心中的童年小人。” “自那一天起,我便长大了。” 透过了望窗观察塞外的韩香骨好奇道:“后来呢?” “后来,童年小人一点点腐烂,直至灰飞烟灭。” “长大成人的我,像是一具只为生存而忙忙碌碌的行尸走肉。” “直到遇见我家娘子。” 卫褚询问道:“老韩,睡过女人吗?” 韩香摇摇头。 卫褚:“那种感觉太充实了,太幸福了。” “女人……不不不,应该是我家娘子。” “不管在外面遭了多少难,吃了多少苦,只要能搂着我家娘子,那种奇妙的充实感、幸福感,轻易便可将任何苦难杀得丢盔弃甲。” “后来啊,我左手搂着娘子,右手搂着女儿,看着她们母女俩熟睡的面庞,我就觉得自己成了这世间最勇敢的人。” “胆敢伤害她们母女之人,即使君王,舍得一身剐,我也要把皇帝拉下马。” 说这句话时,卫褚捏着拳头,眼神坚毅,像是换了一个人。 不再是苟且偷生的流放犯,更像是顶天立地的大将军。 第175章 会遗憾,但不后悔 红日西斜。 一望无垠的大漠空旷而高远。 交接完毕后,韩香与拄着长矛的跛脚卫褚走下烽火台,顺着西塞长城,往玉门关的方向缓行而去。 “今儿十二月初三,至二十五还有二十二天。” “度日如年呐!” 卫褚看向韩香,询问道:“老韩,回去后你准备做啥?要是种地,我和我家娘子可以帮你开荒。” 韩香笑了笑,“我准备当官,先从湘绣县县令……” “老韩,快……快看!赤焰骑!” 卫褚突然瞪大眼睛,伸出手臂。 顺着男人手指的方向望去,韩香神色陡然一凛。 塞外大漠上,一行千余骑冲玉门关的方向疾驰而去。 马蹄践踏出滚滚黄烟。 韩香蓦然回头望向祁连塞烽火台。 交接两位士卒并未及时燃起狼烟。 要么粗心大意正在谈天说地,要么就是没睡好正在补觉。 “老韩!” 韩香正欲开口,却被卫褚抢先一步。 “你快去烽火台点燃狼粪,我回玉门关作战。” 韩香:“不,你去烽火台,我回……” 卫褚:“行了,别磨磨唧唧的,我有娘子,也有女儿,我去作战。” 男人狠狠一推,力道极大,险先将韩香推得一屁股跌坐在地。 等稳住身形,男人早一瘸一拐跑远。 不敢耽搁。 韩香火急火燎冲进烽火台,冲昏昏欲睡的两位兵卒怒吼道:“赤焰进犯玉门关,马上点燃狼烟!” 先是祁连塞狼烟冲天,然后是焉支塞、青嶂塞…… 东西绵延万余里的西塞长城,一条条烟柱直冲云霄。 当韩香跑回玉门关时。 关外战斗已然白热化。 韩香望见一位落下马来的匈奴骑兵,将手中雪亮弯刀捅进卫褚腹部。 旋即勾出血淋淋的肠子。 卫褚倒了下去。 腹中肠子如淤泥一样往出流。 韩香摘下头盔扔在一旁。 随即轻轻跃下玉门关城头。 脚掌狠狠一踏。 黄沙呈扇形飞溅间,少年身形如一支离弦之箭冲向战场。 一粒粒沙子于少年两颗瞳孔之上撞至支离破碎。 转瞬疾抵战场的少年抽刀出鞘。 刀鸣如龙! 那位杀了卫褚,且仍在屠杀玉门关兵卒的赤焰骑兵猛然转身。 映入眼帘的,是少年高高跃起,遮挡西坠红日的颀长身形。 锵! 钢刀出鞘。 好似一抹流泻人间的燕山月色。 雪亮锋刃与空气摩擦出嗤嗤声响,携泰山压顶之势。 一片灿烂光雨骤然炸开。 赤焰骑兵直接被刀罡劈碎。 风声呜呜。 似一只看不见的无形大手,将大漠黄沙抓起,抛向空中。 震天喊杀声渐渐消弱,直至再不可闻。 沙如雪落下,将破碎的兵器、血肉模糊的尸体,全部掩埋。 残阳如血。 韩香双膝跪地,刨去沙土,将卫褚尸体拉上地表。 男人右手仍旧死死握着钢刀。 左手缠绕着两根红绳。 掌间是两块如玉骨牌。 韩香取走骨牌。 旋即抓一把黄沙,洒在男人面庞上。 苟且偷生者战死! 周遭很安静,唯独风在哭。 黄沙埋葬了一切。 …… 元灵十四年,十二月二十五。 清晨。 韩香早起,将放在床下的木箱拉了出来。 木箱除了灵官神像,还装着两个包袱。 一个是韩香自己的换洗衣物,另一个是湘绣县十数位老乡刻在木片上的家书。 抓起一把木片,韩香伸出遍布裂纹的粗糙手掌,轻轻摩挲上面的刻字。 湘绣县老乡们全战死了。 韩香唯一能做的,只有将这些逝者生前对故乡家人的叮咛与嘱托带回去。 旭日东升之际。 粗布麻衣的韩香一手拄着手杖,肩上背着装满沉甸甸思乡之情的书箱,走出城门。 壮美大漠之上。 两位也不知哪州的县衙捕快,正押解数位流放犯赶往玉门关。 一行人与韩香擦肩而过。 直走到日薄西山,韩香才停下脚步。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离韩香三十丈之距的沙丘上,伫立着长身玉立的人影。 “师父!” 韩香挥了挥手。 —— 大漠沙如雪。 韩香躺在沙丘上,脑袋枕着双手,嘴里咬着一根干草,静静望着璀璨星河。 神意化身状态下的高见秋负着双手,举头望明月。 “大漠之行,懂得了怎样的道理?” 韩香:“该止杀的人不是我。” 高见秋:“还有呢?” 韩香:“人力终有穷尽时,我或许可以做到大殷太平,却绝不可能做到天下太平。” “时间流逝的速度,太快了!” 高见秋:“见众生,做众生,接下来便是为众生。” “你准备怎样做?” 韩香沉吟了一小会,道:“陈师昔年某位稷下同窗,其孙唤宁轩豫,现任大殷皇朝胡州州牧。” “我有陈师亲笔介绍信,那位州牧不敢驳仙人的面子。” “一步直入庙堂,觐见元灵帝,不切实际。” “即使将我之法说的天花乱坠,也不过空中楼阁,只要那位元灵帝不是憨傻之人,绝会将我当作异想天开的荒唐之辈,轰出宫门去。” “徒儿想先从最低阶的七品县令做起,一步一步,脚踏实地,直至轰动朝堂。” “届时元灵帝肯定会亲自下旨,叫我赶赴殷都觐见。” 高见秋:“知道庙堂与江湖最大的区别之处吗?” 韩香摇摇头。 高见秋:“江湖中人,若你天资根骨悟性俱佳,则隐居林泉不世出的人仙,会主动放下身段,循循善诱欲收你为徒。” “碰到那些千年难遇的真天才,仙人之间多得是吹胡子瞪眼,撸袖子干仗。” “庙堂不一样。” “即使你腹有良策、励精图治、忧国忧民,即使你乃圣人转世,可只要跳进庙堂这口大染缸,比之人在江湖,更为身不由己。” “多少身怀抱负之人,一生不得庙堂重用。” “多少清明廉正之官,苦熬一辈子,临了头上戴着的,还是最低阶的乌纱帽。” “多少尸位素餐的贪官,将百姓当作砧板上的鱼、肉,任意宰割,却凭着溜须拍马,上下打点,平步青云。” 顿了顿,高见秋继续道:“就算你将一县之地,治理的井井有条,百姓们安居乐业,五谷丰而六畜兴。” “你也可能因为不被元灵帝喜欢,不被庙堂那些官家老爷们喜欢,而苦苦守望,直至老死一隅之地。” 韩香沉默了好一会,才道:“若真像师父所言,徒儿或许会有遗憾,但绝不后悔。” “一县百姓太平,也是太平。” “爱无大小,太平也是。” 第176章 三年后,物是人非 元灵十五年,三月中旬。 韩香进入胡州地界。 四月初七。 时隔近三年,终是踏足湘绣县境内。 韩香也不知自己究竟怀着怎样一种心情,一一登门。 当接过轻飘飘的木片。 当得知儿子、丈夫、父亲再也回不来。 老父捶胸顿足,老娘哭天抢地。 孤儿寡母抱头痛哭。 卫褚故乡在湘绣县下辖会暨村。 那是韩香第一次见到老卫日思夜想的沈星烈与卫燕奴。 女子约莫二十七八年岁,着粗布麻衣,戴着顶草帽,于田地中挥着锄头汗如雨下。 女子的眼睛特别明亮,像春日的潺潺溪流。 当与那双秋水长眸对视,韩香内心突然变得很安宁。 他终于相信,老卫所言非虚。 这女子十有八九,确为没落贵族千金。 至于老卫女儿,约莫十一二岁,穿着碎花红衫,绑着两根又黑又粗的麻花辫,跟在娘亲屁股后面拾杂草、拔莠苗。 老卫女儿怯怯弱弱的性格随老卫,但那张被太阳晒得红扑扑的小脸蛋,却随了娘亲,唇红齿白,眉眼如画。 韩香:“嫂嫂,卫大哥……走了。” 沈星烈沉默了一会儿,先冲韩香笑了笑,施了一个万福礼,随即向女儿招了招手。 待卫燕奴行至近前,沈星烈轻声道:“燕奴,向叔叔行礼。” 小女孩学着娘亲的样子,给韩香施万福。 沈星烈轻摇臻首,“叔叔南下数千里,风餐露宿,披星戴月,将你爹爹带回家。” “燕奴,得磕头。” 小女孩很乖巧,双膝跪地,规规矩矩磕了三个头。 “面向西北,再给你爹磕头。” 磕完头后,小女孩站起身来,没去拍膝盖上的土,反而东张西望,询问道:“娘,爹爹呢?” 沈星烈揉了揉女儿脑袋,没回答,看向韩香道:“快晌午了,用过膳再走吧。” 韩香摇摇头,从衣袖里摸出两块系着红绳的骨牌,递给沈星烈。 “不打扰嫂嫂了。” 接过骨牌的女人突然抓住韩香手腕。 用劲之重,以至于韩香竟觉腕骨生疼。 女人一字一句道:“要的,一定要的。” “请用过膳再走。” 会暨村,卫家。 灶屋里,沈星烈忙着准备午膳。 韩香坐在正屋屋檐下的小板凳上,闭眸沉思。 脚步声由远而近。 韩香睁开眼睛。 “叔叔。” 卫燕奴将新沏的一碗茶递给韩香。 “谢谢。” 待韩香接过茶碗,小女孩询问道:“叔叔,我娘说你把我爹爹带回家啦。” “爹爹人呢?躲哪儿去了!” 韩香:“你爹……死了。” 卫燕奴怔了好一会,忽然转身,一路嘤嘤着跑回东厢房。 灶屋内笃笃笃的切菜声骤然消失。 韩香心中担忧,赶忙起身冲至灶屋。 所幸。 沈星烈并未做傻事。 只是紧紧握着那两块骨牌。 背对韩香的清瘦身子,两边肩膀微微颤抖。 韩香站在门外,神情复杂。 却,默然无语。 …… 元灵十五年,四月十五。 时隔近三年后,韩香再次回到了文水村。 文水还是那个文水。 只是少了许多熟悉面孔。 韩香推开张家祖宅院门。 没有想象中的荒草萋萋,院子很干净,看得出张朱经常过来。 只是屋舍内充斥着一股子腐朽味,仿佛垂垂老矣的暮年老翁。 “太平哥。” 晌午时,一位少年走进张家祖宅,正是张朱大儿子张星。 少年高了、壮了,也成熟了。 只是依旧不敢直视韩香。 普通人年少时留下的阴影,往往需要一生去释怀。 “太平哥,我爹娘叫你去我家用膳。” 坐在屋檐下晒太阳的韩香笑了笑,道:“不用了,我吃过了,回去告诉你爹娘,我要在这儿小住两日。” 张星刚走,又一位粗布麻衫的青年走了进来。 “你是……郭钟郭大哥?” 青年咧嘴笑道:“想不到太平老弟还记得我名字。” 郭钟,云水村老村长郭劲世的孙子,郭省的儿子。 三年未见,男人已娶了一门妻,还有了一对双胞胎儿子。 “太平老弟,走走走,快去我家用膳,我爹今儿念叨你都快念叨疯了。” “走着,我也特想念老爷子和郭大叔。” 半刻钟后。 文水村郭家。 郭钟两个尚在穿开裆裤的儿子,一个给韩香骨搬板凳,一个从娘亲手中接过盛满蔗糖水的白瓷碗。 晃晃悠悠端给韩香骨,奶声奶气道:“叔叔,喝糖水。” “多谢。” 韩香接过大白碗,揉了揉两个小屁孩脑袋,一口气喝掉大半碗。 “太平,暂且等一会儿,饭菜马上就好。” 郭钟娘子端来一盘瓜果。 双胞胎中的老二稚声道:“叔叔,我娘把鸡的毛全给拔了,放锅里煮着呢,说是给叔叔一人吃的。” “叔叔,你一会能不能给我和哥哥两人一根鸡腿呀。” 郭钟呵斥一声,“屁话真多,赶紧抱走。” 韩香在旁呵呵轻笑。 看着郭钟虽着粗布麻衫,却异常干净,明显非下地衣裳,而四月正是农忙时。 韩香略微思量,便知悉男人今早望见自己回村后,便第一时间去了县上,买肉蔬瓜果。 韩香从未给过郭家什么。 但不论郭劲世老爷子,还是郭省郭大叔,甚至于郭钟,都当自己亲人一样对待。 拿起一个苹果,韩香咬了一口。 一边吃,一边询问道:“老爷子啥时候走的?” 郭钟:“正月初九。” “其实爷爷去年入秋后,身子骨便不行了,嚷嚷着要上山,让我爹爹去给他挖瓦罐坟。” “爹爹砸锅卖铁,将爷爷人生中的最后半年伺候的很好。” “爷爷是死在正屋木床上的。” “老人家死之前还一直念叨着,咋太平这孩子还不回家,是不是怨我当年拉他入村。” 韩香轻轻一笑,“坟在哪儿?晚些时候过去陪老爷子唠唠嗑。” 郭钟:“就在荆山脚下。” 韩香点点头,继续询问道:“郭大叔呢?不在家吗?” “唉~” 郭钟轻叹一口气,指了指东厢房。 韩香放下苹果,轻手轻脚来到房前。 透过窗户,看到郭大叔正趴着睡觉。 屁股上缠着厚厚纱布。 鲜艳的血,将纱布浸染的一片猩红。 第177章 这黑暗,由我终结 元灵十四年腊月时,郭劲世老爷子一直咳血。 苦苦撑到元灵十五年正月初九才咽气。 也就老爷子与世长辞当天,湘绣县县衙来了一行人。 三班六房中的刑房管事带着数位捕快,装模作样检查了一番老爷子尸体后, 便一口咬定,老村长是被儿子郭省毒杀的。 说是要将郭省带回衙门受审,要秋后问斩。 万般无奈之下,郭钟只得借遍亲戚还有文水村民,凑够了十两银子,才将一群豺狼打发走。 开春后。 县衙户房管事,照例带着一伙捕快下乡测量田地。 非要将郭家三十亩薄田入册为良田。 一亩良田与一亩薄田的赋税,可是差着好几倍呢。 郭省求爷爷告奶奶,都给户房管事跪下磕头了,可人家就是信誓旦旦拿十八代祖宗发誓,郭家田地绝是良田。 欲哭无泪的郭省,只得吩咐郭钟将家中唯一一头骡子卖了。 所得银钱,尽数归了户房管事与那群捕快。 刚入四月。 县衙突然通报下辖各村镇,元灵十五年粮税提前半年征收。 “由于我家实在没银钱打点了,户房管事便强征我与我爹服徭役。” 大殷征收粮税,并非家家户户拉着粮食前往县城。 而是县衙胥吏带着差役下到各村镇。 此法出发点是好的,可避免老百姓来回奔波。 毕竟不是每家都有牛车骡子的。 可惜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各府衙县衙,将朝廷下拨的车马人力费据为己有。 再强征百姓服徭役,推着单轮木车,将征收上来的各村镇粮食,以免费人力运至县城粮仓。 “我家只有我与我爹两个青壮劳动力。” “可那户房管事,却在册子上加了我两个稚儿名字。” 韩香:“也就是说,你与郭大叔两人要服四个人的徭役!” 郭钟点点头:“本就是四月农忙时,家中只有娘子一人,锄地的同时还要照顾两个孩子。” “再加上极繁重的运粮活计,我爹倒下了。” “最终,我与我爹没能完成户房管事规定的四人徭役。” “一人二十大板。” “我爹说我们两个不能全倒下,于是便自个一人应承。” “那些皂班差役是真狠啊。” “直将我爹屁股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粗布裤子都被打成了碎布条。” 韩香目光阴沉,询问道:“郭大哥,你们家是否得罪了什么人?” 郭钟摇摇头,“没有。” “县衙胥吏差役今年之所以如此胆大包天,是因为县太爷要被调走了。” 韩香恍然。 大殷地方官都实行流官制。 不论知府还是县令,在某一府县任职满三年,便会调往别的地方。 官会流动,可胥吏差役不会。 趁着县太爷即将卷铺盖走人,胥吏差役便肆无忌惮压榨百姓。 再将屎盆子扣到县太爷头上。 若东窗事发,上头追问,则天塌下来先压死个高的。 不对。 或许,真相是这一切的幕后主谋,就是县太爷。 趁临走之前,狠捞一笔。 “官该千刀万剐,可这些小鬼也应剥皮抽筋!” 韩香细长眼眸里闪过一丝寒芒。 用过丰盛午膳,等郭大叔睡醒后好一通畅聊。 直至日薄西山,韩香才起身告辞。 再去荆山山脚下陪老爷子唠了唠嗑。 夜幕降临后,韩香借着星月清辉往村走。 道路两旁的田地中,满是翠绿粟米苗。 韩香折下一株,放在嘴里咀嚼。 “万里无闲田,农夫犹饿死……这黑暗的时代,由我终结!” …… 翌日。 清晨。 韩香早早起床来到湘绣县。 先去东市,给自己买了一柄佩剑。 再去西市,买了一身黑色劲装。 紧接着去南市,买了一匹马。 最后去北市,给郭钟两个稚子买了两把长命锁。 剑以精钢掺杂些许玄铁锻造而成,为兵器铺镇铺之宝,花费七百两雪花纹银。 黑色劲装乃丝绸,搭配顶尖刺绣工艺,一身三百两。 马最贵。 为杂种汗血马,一匹一千三百两。 至于两把长命锁,材质纯银,共计二百两。 回去的路上。 韩香牵着马,马上驮着装有灵官神像的木箱。 …… 元灵十五年,四月十六。 不仅是韩香生辰,还是少年十六冠礼。 行了冠礼,便由少年成为青年。 对普通老百姓而言,冠不冠礼没所谓。 毕竟十三四岁娶妻实属稀疏平常。 可对士族而言,尤其书香门第,冠礼是比娶妻还要重要的大日子。 行过冠礼,男孩则成为男人。 一字之差,天壤之别。 韩香回东厢房沐浴,新买的衣裳鞋子则是挂在架子上,下面点燃香薰。 晌午时。 高见秋以灵官神像化为原本白衣模样,负着双手,伫立院中,静静等待。 很快。 嘎吱声中,东厢房门被拉开。 一身黑衣的冷峻少年,披散着长发走了出来。 “坐~” 待少年坐于椅子上后。 高见秋挽起衣袖,来到桌前。 将两只修长手掌伸进盆中。 洗了手后,高见秋拿起桌上早已备好的木梳与玉簪。 “拿着。” 高见秋将玉簪递给韩香,“为师送你的成年礼物。” 少年站起身来,双手接过玉簪。 簪子苍翠欲滴,其上刻着八个颜筋柳骨的小字。 “春祺夏安,秋绥冬禧。” 韩香笑了笑,“多谢师父。” 高见秋:“簪子是你大师兄娘亲周止晴交给我的。” “本应插在你大师兄发髻上的。” 韩香眼眸底划过一丝黯然,“师父,徒儿会将大师兄遗物视作性命,好生守护。” 高见秋:“用不着,送你就是你的。” “丢了或卖了,随你,为师不会责怪。” “记住,玉簪不过死物,附着在上面的情,才让它变得弥足珍贵。” 顿了顿,高见秋继续道:“另外,簪子上的八个小字,是我昨儿刚刻的。” 少年立刻露出这一生最纯粹、最开心的笑脸。 一梳一梳。 高见秋将少年一头黑瀑长发梳顺。 旋即挽了一个发髻,接过玉簪插好。 “礼成!” 高见秋放下木梳。 韩香起身,面向高见秋微笑道:“师父,咋样,俊否?” 看着眼前长身玉立,清新俊逸的青年。 高见秋不禁微微失神。 恍惚间像是看到了小徒弟的笑脸。 “俊!” 第178章 汴京府,拜访州牧 翌日。 韩香腰悬长剑,跨骑宝马,离开了文水村。 元灵十五年,五月初九。 通往胡州首府汴京的官道上。 一辆马车车帘忽然被掀开。 帘后是一张唇红齿白,秋瞳剪水的少女面庞。 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女,笑意融融看着马上俊逸青年,声音软软的询问道:“这位公子……” 马上青年看也不看少女一眼,面无表情轻吐一字,“滚!” 帘子被放下。 很快响起少女嘤嘤嘤的哭泣声。 韩香略微一夹马腹。 山寨版汗血宝马立刻疾驰,超越马车。 烈阳高悬之时。 汴京府到了。 …… 汴京府。 宁府后花园池塘旁。 午后树荫下,一位中年儒士正坐在石凳上静静垂钓。 脚步声由远而近,宁府管家左手拿着一幅画卷,右手轻握明黄色圣旨,轻手轻脚来到儒士身旁。 胡州州牧宁轩豫缓缓睁开深邃眸子,淡淡道:“讲。” 管家小声翼翼道:“主子,宫里边又来圣旨了,已经是今年的第三份了。” 元灵十四年冬,庙堂内阁清流派头子,黄彦忠暴毙而亡。 元灵帝为了维系各派之间的平衡,本欲提携黄彦忠之子黄临。 可惜黄临此人只会吟诗作赋,没有丁点权术,真要入了内阁,保准被那群虎狼吃的连骨头都不剩。 元灵帝便将目光投向大殷三十二十省的州牧。 宁轩豫脱颖而出。 “老张,好饭不怕晚。” “再者,鱼儿还未咬钩呢。” 管家:“主子,鱼儿入池塘了。” 宁轩豫:“哦~” 管家赶忙将手中画卷递给宁轩豫。 “主子,这少年于元灵十四年十二月二十五出肃州。” “于今年三月十三进入咱胡州地界。” “四月初七踏足湘绣县境内。” “其间去了桐村的李家、王家,苍岭村的张家、赵家……最后去了会暨村的卫家。” “于半个时辰前,抵达咱汴京府,正给主子您挑选见面礼呢。” 宁轩豫拉开画卷。 画中青年着黑色劲装,腰悬长剑,跨骑宝马,头上发髻斜斜插着一根翠绿玉簪。 比陈儒亲绘的那一幅沉稳许多。 宁轩豫眉头微蹙,“他哪儿来的银钱?” 管家摇摇头,“负责长期暗中守护这少年的影卫并不知。” “白大人检查过那名影卫,说是其缺失了某些记忆。” 白辛乃五境神通大能,与宁轩豫亦仆亦友。 宁轩豫眉头舒展开来,“截去记忆,神鬼莫测,多半是陈儒。” 沉吟了一小会,宁轩豫道:“一会儿随意挑选一名仆人,让其去正门等着这孩子。” 管家:“好的主子。” 宁轩豫:“对了,湘绣县那个酒囊饭袋到哪了?” 管家:“徐大人距赴任鄞江县,约莫还有小半月车程。” “其携正妻、九妾,还有八子、四女,武道侍从一十七位,奴仆婢女共计五十九人。” “一路走走停停,不似赴任,更像游山玩水。” 宁轩豫:“下令影卫,杀了。” “别忘了把金银珠宝带回来,去了殷都,上下打点甚巨。” 管家:“主子,徐大人小儿两岁,小女尚在襁褓之中。” 宁轩豫神色冷淡道:“一个不留。” 待管家远去后。 宁轩豫再次低头审视画中青年。 “陈儒之徒,孩子,可莫要让我失望啊。” “既想做湘绣县县令,我便给你腾位置。” “为了内阁空缺之位,我可是付出了极多。” “我且先往殷都给你铺路,是老死七品之位,还是名震朝野,将此大殷日月换新天……” 宁轩豫猛然抬头,一把抓住鱼竿。 “咬钩了~” …… 元灵十五年,五月初九。 大日渐西斜时,韩香拎着一只锦盒,自中轴主道拐进平宁街。 锦盒中是一斤雨前龙井,价值三百两白银。 “宁府~” 韩香微微抬头,看着那块鎏金匾额。 “师父。” “何事?” 被韩香托在马上的木箱内,高见秋的声音回荡青年耳畔。 “师父,您说得对。” “若非陈师这层关系,莫言一斤雨前龙井,饶是一百斤,我也绝无可能见到宁轩豫。” “古往今来,多少寒门子弟苦读圣贤书,一心为民请命,匡扶社稷,可惜终其一生,连庙堂的门都叩不开。” 韩香苦涩一笑,“江湖不是打打杀杀,江湖是人情世故,庙堂更甚呐。” 看着那两扇血一样的朱红色大门,韩香深吸一口气,上前数步,抬手拍响。 “咚咚咚。” “嘎吱。” 大门开了一条缝。 门后探出一张尖嘴猴腮的脸。 “请问你是?” 韩香从袖中摸出陈平安亲笔信,“在下韩香,想求见州牧大人。” “这是玄秦稷下学宫七十二儒之一,陈平安陈儒亲笔介绍信,烦小哥交予宁大人。” 仆人眉头一挑,“玄秦?稷下学宫?大儒?” 略微沉吟,仆人并未接信,而是伸出右手,大拇指与食指轻轻搓动。 目的性很明确,要钱。 韩香细长眸子不禁微眯。 这是眼前仆人自作主张,还是宁轩豫授意? 韩香更倾向于后者。 “莫非这是宁轩豫对我的考验?” 这钱,给还是不给? 若是给了,宁轩豫会怎么看自己? 会不会觉得自己是个腌臜小人? 与肮脏沆瀣一气,不能坚守心中的信念。 韩香传音入密,询问道:“师父,你说是给还是不给?” 高见秋:“你身上还有多少银子?” 韩香:“一贫如洗了。” 高见秋:“那就不给。” 韩香:‘听师父的。’ “小哥,麻烦了。” 韩香装作看不见的摸样,愣头青般将介绍信怼到仆人脸上。 “哼。” 仆人冷哼一声,满脸嫌弃翘起兰花指,捏住信封一角。 旋即‘咣当’一声,将大门重重合上。 半个时辰后。 宁府大门仍未开启。 “看来,还得为师想办法。” 木箱内高见秋的声音一闪即逝。 …… 两个时辰后。 日薄西山之际。 平宁街口,在韩香望眼欲穿的目光中,高见秋施施然走来。 “快,师父,给我银子。” 高见秋随手将一只钱袋抛给韩香。 “多谢师父!” 韩香未问师父钱是哪来的。 那多不礼貌? 而是再次来到宁府前,叩响大门。 “咚咚咚。” 第179章 这人间,百鬼夜行 韩香敲门后。 等了好一会儿。 “嘎吱。” 还是那张尖嘴猴腮的脸,淡淡瞥了韩香一眼,道:“我家老爷午休还未醒呢,你且再等等。” 韩香摸出一粒碎银,笑意如春风,“小小心意,不成敬意。” 仆人扫了一眼,冷笑道:“打发叫花子呢?这点银子,怡春院连一壶最便宜的粗茶都点不起。” 韩香再次摸出两粒,合计三粒四五两银。 仆人:“小子,贱民家的看门狗,那就是狗;七品县令家的看门狗,那就是异兽;而我家老爷的看门狗,那就是神兽。” “懂否?” 韩香剑眉微蹙,直接自袖中钱袋抓了一大把。 足有三四十两。 “这还差不多。” 仆人窄袖轻挥,韩香手中三十余粒碎银陡然消失无影踪。 速度之快,以至于三境武者的韩香竟完全没看清。 仆人并非游戏红尘的高人,就是一普普通通的肉身凡胎。 “这手窃银术法,当真惊仙泣神……” 夜幕降临。 明月东升。 于宁府后花园一隅,韩香总算见到胡州州牧宁轩豫。 男人着飘逸绸衣,做中年儒士打扮,此刻正借着星月清辉下棋。 棋是围棋。 男人与自己对弈。 仆人恭恭敬敬道:“主子,人来了。” 宁轩豫:“知道了,下去吧。” 仆人很快远去。 宁轩豫沉浸棋局中久久未抬首。 韩香静静等待。 直至月上柳梢头,中年儒士才扭头,一眼一眼,细细打量韩香。 “没什么想与我说的吗?” 韩香摇摇头。 “晚辈韩香,字太平,见过宁前辈。” “前辈~” 宁轩豫笑了笑,“没向我告下人的状,还行,坐。” 待韩香坐于中年儒士对面。 宁轩豫抛出第一个问题,“可知我为何要让府中下人为难你?” 韩香正欲开口,耳畔突然响起高见秋的声音。 “闭嘴!” 顿了顿。 韩香摇头,“晚辈愚笨,请前辈赐教。” 宁轩豫指了指韩香,又指了指自己。 “太平,咱们的初衷是一样的,都是为了大殷贵族阶级口中的贱民,能吃饱穿暖。” “为百姓谋取福利不重要,为百姓谋取福利的过程中,一定会侵犯到贵族阶级的利益很重要。” “太平,可知何为财权九一?” 高见秋传音入密,“答。” 韩香:“财富与权力的十分之九,总会流向那极小的一撮人。” “另外一大群人,只能共分那少得可怜的十分之一。” 宁轩豫:“水往低处流,这是自然运行法则,而财权往山巅流,这是社会运行法则。” “太平,庙堂百官为大鬼,地方官吏为小鬼。” “这人间,百鬼夜行。” “你我斩鬼之人,绝不可做那长夜中的灯塔,妄图温暖照亮于死海中苦苦挣扎的底层百姓。” “你我要不忘初心,身披鬼皮,与鬼混为一体。” “要时时小心谨慎,刻刻如履薄冰,暗中积蓄力量往上爬。” “直至爬到最高最高处,再以菩萨心肠,行金刚手段。” “将群鬼斩杀殆尽,还黎明苍生一个天朗水清。” 韩香:“前辈……鬼,是斩不尽,杀不绝的。” 宁轩豫愣了愣神,随即笑道:“你倒是比我更认得清现实。” 言罢,中年儒士指了指黑白棋子杂乱不堪的棋盘。 “太平,官场就如这棋盘,二色棋子纠缠不清。”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有些初入官场的雏鸟,自诩两袖清风,对财权交易深恶痛绝。” “不接受别人贿赂,也不会去贿赂别人。” “这样的人,可敬,却愚蠢,莫言当一辈子官,就算一百辈子,也不过原地踏步。” “这还是好的。” “如今这世道,不是说你小心翼翼,不得罪人便能安安稳稳戴你的乌纱帽。” “人在官场,身不由己。” “太平,记住,人间是条食物链,不论民还是官,不往上爬就是死。” “左右是地狱,身后也是。” 宁轩豫语重心长道:“太平,一定要明白,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 “古今往来,只有底层百姓才觉着财权有罪。” “贵族阶级,从不会在意这一点。” “所以,和光同尘,还保持本心,很重要。” …… 元灵十五年,五月初九。 夜。 汴京府悦来客栈,二楼厢房内。 韩香怔怔看着木桌上刺绣鸂鶒的青色官服与官帽,包括委任状。 “这就是州牧之权吗?” “辖内县令,甚至于知府之委任罢免升迁,竟连一声招呼也不给朝廷吏部打,全然一言堂。” 伸出手掌,轻轻摩挲丝绸制的官服,韩香神情复杂。 “师父,你说我能当好这个官吗?” 伫立窗口赏月的高见秋头也不回道:“能。” 韩香:“师父,你是不是在安慰我?” 高见秋:“是。” 韩香:“……” “师父,你说我能当个好官吗?” 高见秋:“这个问题,你应该去问百姓,而非为师。” 韩香:“师父,徒儿不要当好官。” “徒儿要做权臣!” “做那皇天之下,后土之上,手握风雷,生杀予夺的大权臣!” —— 元灵十五年,五月初十。 宁轩豫坐马车出了汴京府南城门,南下魏都。 韩香骑马出了北城门,北上湘绣县。 五月二十七。 烈阳高悬。 知了声声,汗血宝马于官道上慢行。 湘绣县城墙的巍然轮廓渐渐映入韩香骨眼帘。 前路,红旗招展,人山人海。 数百位衣着花红柳绿,脸蛋浓妆艳抹的艺伎女子,俱是手持双鼓槌,每人身前都有只血红色的大鼓。 阵列一侧,有座古意盎然的避暑纳凉小亭。 亭中有四位锦衣华裳的士族老爷、公子哥。 “湘绣县四大士族,唐、张、秦、南宫。” 韩香嘴角轻轻勾勒起一丝微妙弧度,双腿轻夹马腹。 哒哒声中。 汗血宝马喷着鼻息,缓缓前行。 “起!” 忽然一声嘹亮吆喝。 旋即四五百位女子高举双臂,将鼓槌重重砸在鼓皮上。 隆隆声仿若惊雷滚过天地。 地面的尘土砂砾好似都在震颤。 韩香饶有趣味看着、听着,交叠一起抓着缰绳的双手,左手食指甚至在右手手背上打起了节拍。 半刻钟后,雷声骤然停消。 数百女子打出一身热汗,皆是气喘吁吁。 汗水消了浓妆,仿佛融化了的蜡烛一样,自脸庞上黏稠流淌下来。 “湘绣县全体妇孺老幼,热烈欢迎新任县太爷。” 四五百人的声音,于天地间传出去极远极远。 “这些畜生的消息还真是灵通呢。” 待汗血宝马行至近前,韩香翻身下马,进入凉亭。 当看清亭中四人摸样。 韩香两颗漆瞳不由骤缩。 第180章 湘绣县,均分五脏 锦衣玉服下,并非湘绣县唐、张、秦、南宫四大家族的老爷。 而是四位农夫。 而且韩香还认得。 两人为文水村李家夫妇,另两人为会暨村王家夫妇。 四人全死了。 应该是被放干了血,肌肤雪白的瘆人。 不仅如此。 四人还被开膛破肚,掏空了脏腑。 李家夫妇的两个稚子,王家夫妇的一双儿女。 以一种极度扭曲的姿势,被塞进各自爹娘腹中,宛若婴儿一样。 四个孩子,最大的也不过八九岁,最小的那个约莫也就两三岁。 八条性命,就这样没了。 被四大家族当作下马威呈于韩香这位新任县令。 人群好似被大船劈开的波浪般,分开两侧。 哒哒声中。 两位青衣小厮,一人抱碗,一人抱酒坛,风风火火向着韩香冲来。 待跑进凉亭后,抱碗小厮将翠玉大碗放在石桌上。 抱着酒坛的小厮,则拍去封泥倒酒。 酒非清冽,而是深红,明显掺杂了人血。 “县太爷在上,我南宫,另有唐、张、秦,四大家族老太爷恭请县太爷尽饮此碗酒。” “血酒入喉,一滴不余,则县太爷既是我们四大家族的朋友。” 青衣小厮扯着嗓子。 韩香将目光从四具尸体上收回,瞥了一眼石桌上的血酒,最后看向小厮。 “你们四大家族不够狠啊。” “莫非是在怕我?” 青衣小厮愣了愣神,询问道:“县太爷此番言语何意?” 韩香眸光森然道:“你们四大家族,应该杀了文水村郭省一家人、张朱一家人,再杀会暨村卫褚母女。” “三家合计十口人。” “你们四位老太爷若真敢将他们十人尸体摆在这儿,我韩香或许刚入官场,便出官场。” 锵! 长剑出鞘。 剑光闪过的刹那,带起一抹血与一颗斗大头颅。 抱碗小厮,被韩香骨一剑削首。 人头划出一道优美抛物线后,咕噜噜滚落至官道上。 炎炎夏日,数百艺伎女子娇躯轻颤,如坠冰窖。 凉亭中。 无头尸体尚未栽倒。 断颈处鲜血狂喷,至亭顶处溅射作漫天血雨。 在抱酒坛青衣小厮惊恐注视下。 沐浴血雨的韩香伸出修长手掌。 噗嗤一声。 生生插进无头尸体腹部。 先是挖出心脏,旋即是肝、脾,最后是肺。 嘭的一声闷响。 鲜血淋漓的无头尸体重重栽倒在地。 韩香落满黏稠人血的可怖脸庞,扭转向抱酒坛的青衣小厮。 两颗犹如浸泡在浓血里的瞳孔,直吓得青衣小厮双股颤颤,裆部冒起袅袅热气间,竟是失了禁。 “心脏归南宫,肝归唐,脾归张,肺归秦。” “回去告诉你们四大家族老爷子,湘绣县不是他们的湘绣县。” 跨步走出凉亭。 韩香面朝一众艺伎女子。 “尔等铭记。” “自今日始,湘绣县不再是四大家族的湘绣县。” “也不是老百姓的湘绣县。” “湘绣县是我韩香的湘绣县!” …… 元灵十五年,五月二十七。 湘绣县之石街,南宫府后花园。 树荫下,两名丫鬟轻摇蒲扇。 南宫士族老爷子南宫竹,与嫡长子南宫豹躺在藤椅上,眼眸微闭,满脸惬意。 “老爷老爷,粗大事了!” 急促脚步声中,宛若血葫芦一样的抱酒坛青衣小厮连滚带爬冲进后花园。 半刻钟后。 “湘绣县不是四大家族的湘绣县,也不是老百姓的湘绣县,是他韩香的湘绣县?!” “他真是这样说的?” 年逾花甲的南宫老爷子询问道。 青衣小厮小鸡啄米般连连点头。 南宫豹看着石桌上血淋淋的心、肝、脾、肺四脏,剑眉微蹙道:“还未进城便杀人,还他妈杀咱们的人。” “老爹,这不是三七开能打发走的。” “谈判?” 南宫竹:“死了一条狗就心急火燎的谈判?为时尚早。” “可别让新任县太爷,觉得咱们四大家族都是群畏强欺弱的软骨头。” 南宫豹:“老爹,那小子已经先发制人了,这张牌咱们说什么也得接住。” 南宫竹思量了一小会,道:“豹儿,且去给小七找亲戚去。” 小七,被韩香骨一剑削首,掏出四脏的抱碗小厮,打小便是孤儿,并无亲戚。 南宫豹:“只找爹娘?” 南宫竹:“七大姑八大婶,能找多少找多少,当然,前提是演技足够精湛。” “新任县太爷不喜欢光天化日之下杀人吗?” “咱们就多给他送人,让他一次性杀个痛快。” 南宫豹:“好嘞老爹。” 青衣小厮:“老爷,四脏之心是咱们南宫家的。” “老爷喜欢怎么吃?爆炒还是烧烤?” 南宫竹暴怒,抬手一巴掌。 直接扇的青衣小厮口鼻喷血。 “我吃你娘个腿儿!” —— “哒哒~” 马蹄声踩在花岗岩地面上,格外清脆。 远远地,韩香便望见湘绣县县衙门口伫立着近百人。 有户、吏、刑、兵、工、礼六房书办胥吏。 还有皂、壮、快三班差役。 站在最前头的,自是六房管事。 “吏房管事胡冲,领湘绣县县衙全体胥吏差役,热烈欢迎韩大人。” 一位约莫三十来年岁,身形粗矮,脑满肠肥, 上唇留着两撇八字胡的白面胖子吆喝一声,一百来人立刻冲马上青年深深鞠躬。 有些趋炎附势小人,以至于脑袋都快插进裤裆里了。 韩香自袖中摸出卷为筒状的委任状。 白面胖子立刻小跑着来到近前,双手恭敬接过。 “兹委任韩香为湘绣县县令,此状,大殷胡州州牧宁轩豫。 元灵十五年,五月初八。” 宣读完毕后,白面胖子又将委任状卷好,递还给韩香。 待胖子重归队列后。 韩香居高临下,俯视众列低垂着脑袋的胥吏差役。 “我,姓韩,名香,字太平。” “来此湘绣县只做三件事。” “修宽路、筑坚堤、开阔田。” “你们的任务很简单,协助我完成这三件利民大事。” “至于尔等是寄生虫、王八蛋、禽兽、畜生与否,与我无关。” “总之,完成利民三事的前提下,你们爱怎么贪怎么贪。” 队列中太多人暗自长舒一口气。 还以为这青年作为官场愣头青,会搞‘廉洁奉公’那一套。 不曾想竟也是条千年狐狸。 “县太爷讲的真好,快快快,热烈鼓掌。” 在白面胖子带领下,一众胥吏差役直将双掌拍的噼啪响,像过年放鞭炮一样。 马上韩香两边嘴角微微翘起,绽放笑意。 不过细长眸子里的两颗黑瞳,却闪烁着刺骨寒芒。 “贪吧,使尽浑身解数大贪特贪,反正最后你们的钱财全是我的!” “我会死。” “你们也是。” 第181章 南宫计,百姓哭衙 在吏房管事胡冲带领下,韩香先于县衙内外转了转,随即来到后院办公地。 “大人,请喝茶。” 胡冲小心翼翼,将青花瓷茶盏放到黄花梨木桌上。 “县衙丫鬟全被徐大人打包带走了,卑职泡茶技艺粗劣,还请大人莫要嫌弃。” 韩香端起茶盏浅酌一口,询问道:“衙门账上还有多少银子?” 胡冲喉咙蠕动,咽下一口唾沫,“回禀大人,没……没了。” 韩香蹙眉:“一两也无?” 胡冲:“是一个铜板都无。” “不仅如此,徐大人在任两年,还欠了四大家族不少。” “总计九万八千七百七十三两银。” 胡冲一边说,一边观察眼前青年神情。 希冀能从青年脸上看到诸如恼怒、愤恨、咬牙切齿等表情。 可惜青年让胡冲失望了。 那张略冷的俊美面庞,自始至终面无表情。 压根猜不出其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韩香:“近十万两银子,那位徐大人都拿去做什么了?” 胡冲:“修堤坝了。” 韩香:“我怎么听说湘绣县去年发了洪灾?” 胡冲:“塌了。” “十万两的堤坝,却只用了六千两的材料。” “那石头脆的和纸一样,莫言滔天浊洪,六七岁的孩童都能轻松扣下来一块。” 沉默了一会儿。 韩香再次询问道:“粮税呢?” 胡冲:“不敢隐瞒大人。” “湘绣县几任县令,早将粮税收到元灵一百一十四年了。” 好家伙。 韩香直呼好家伙。 这哪是巨贪,这是把老百姓魂儿都要吸干。 韩香不是没想过湘绣县会是个烂摊子。 却从未想到竟会是如此天裂窟窿。 大殷第一大江沧澜江流经湘绣县,洪涝频发,淹田毁屋死人,乃韩香‘利民三事’首要解决难题。 接下来才是开阔田、修宽路。 三件大事,无一例外,都缺不了银钱。 而且是巨量、海量银钱。 几千几万两根本解决不了事。 韩香也不可能真让师父去“弄”几十万,乃至上百万银两。 “该去哪里搞钱呢?” “再苦一苦百姓?” 可湘绣县百姓已经足够苦了。 连骨髓都是苦的。 就在韩香闭眸沉思间,一阵嘈杂声忽从县衙外头传来。 哒哒哒的急促奔跑声中,一位捕快火急火燎冲进堂舍。 “大人,胡大人,大事不好了!” “小……小七爹娘叔叔婶婶,舅舅舅妈来了好多好多人!” 胡冲疑惑道:“谁是小七?” 捕快:“回禀大人,胡大人,就是早些时候,被大人……送走的那位青衣小厮,乃西门士族下人。” 胡冲脸色骤然一变。 这是……四大家族对韩大人的宣战吗? 这么快?! 我得站队! …… 元灵十五年,五月二十七。 湘绣县县衙前,共计一十九位,身着粗布麻衫,脚踩草鞋的男女妇孺跪了一地。 最前两人是一对老翁老妪夫妇,约莫花甲之年,老泪纵横,哭声悲戚。 老夫妇身后,有少妇抱婴,嘤嘤啜泣。 有汉子咬牙切齿,怒视大开的衙门口。 “众列百姓快来看呐,新任县太爷,咱们湘绣县的父母官杀人啦!” 一位短衫汉子扯开嗓门吆喝着,很快吸引大批路人围观。 眼见人群二三百之众,将县衙阔街围的水泄不通。 短衫汉子立刻声泪俱下道:“可怜我那侄子,就在晌午时,也不知哪里得罪了新任县太爷。” “竟被咱们的父母官,于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之下,活活一剑削首啊!” “不仅如此,县太爷还将我侄子心、肝、脾、肺四脏生生挖了出来!” 擦了擦眼泪,短衫汉子指了指跪在最前的老翁老妪,道:“这是我侄子亲爹娘。” “我侄儿乃老来得子。” “可怜我哥哥嫂嫂含辛茹苦,养了二十三年的儿子就这么惨死。” “白发人送黑发人啊!苍天无眼呐!” 短衫汉子越说越激动,不禁挥拳猛猛捶打自个胸膛。 “小七,我可怜的侄儿,叔叔没用,真没用啊,不能为你报此血海深仇!” “为何?!为何百姓杀人就得偿命,做官的杀人却能安然无事?!” “我恨!我好恨呐!” 短衫汉子泪流满面,迈步来到老夫妇身前。 老翁老妪面前放着一副担架,白布下隐隐凸显人体轮廓。 哗啦一声,短衫汉子直接将白布掀开。 刹那。 哭声愈发凄惨。 惊呼声此起彼伏,连绵一片。 却见担架上的青年尸体,尸首分离。 断颈仿佛被铡刀精密切割一样平滑,肉猩红而骨森白。 人头死不瞑目! 尸体血淋淋,清晰可见上腹部位置一黑漆漆的拳洞,触目惊心! “本来还对新任县太爷抱有一丝期待,期望能是位不那么贪婪暴虐的恶官,唉~” 围观者中,有人叹气。 “前任县太爷徐大人,再怎么横征暴敛,也未有过在光天化日之下,以如此残忍血腥手段杀人。” “咱们的苦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太悲惨了,老来得子,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就这么死了,谁来给两位老人家养老送终啊。” “该死的畜生、禽兽!草菅人命的恶官,我诅咒你断子绝孙!” 人群中,南宫家那位抱酒坛的青衣小厮,看着撕心裂肺,哭天抢地的一十九位演技派,还有被成功拱火,愤咒怒骂新任县太爷的一众愚蠢百姓。 脸上不禁流露出阴谋得逞的笑意。 “县太爷啊县太爷,千不该万不该,你真不该与我们西门家作对。” “我家老爷子给你脸,你就得接着。” “你一定会后悔没有喝下那碗血酒。” …… 当韩香穿着那身刺绣鸂鶒的七品官府来到县衙门口时。 映入眼帘的,是群情激愤的百姓们,还有一干被吓到噤若寒蝉,压根无法、也不敢控制局面的捕快们。 看着一位位几乎将眼睛瞪出血,那指指点点的手指头,恨不得将自己身上戳出万千血窟窿的百姓们。 韩香第一次切实感受到了底层阶级的力量。 这力量是狂躁的、暴怒的、不可阻挡的、摧枯拉朽的。 同时这力量也是混沌的、愚昧的、无知的。 这力量可以将恶贯满盈之徒碾作齑粉,却也可以将良善温醇的好人活活嚼食殆尽。 第182章 按殷律,该当何罪 扇动这力量的幕后黑手罪该万死。 可这力量本身呢? 当韩香接过胡冲递来的官帽,戴在头上。 百姓们以为青年在挑衅他们。 于是,怒极的百姓们从菜篮子里拿出鸡蛋、烂菜叶。 当韩香右手握住悬佩腰间的长剑剑柄。 百姓们立时冷静了下去。 “锵!” 长剑出鞘。 韩香面无表情,寒声下令道:“湘绣县县衙所有捕快听令,将此长街给我围起来,一只苍蝇也休想飞出去!” 一干捕快快速执行。 伫立高阶之上的韩香,继而居高临下,俯视抱碗青衣小厮的一十九位家人。 青年冷冰冰的目光扫过那一张张陌生脸庞。 最后停留在那位短衫汉子身上。 当被青年野兽一样的眼神盯着,短衫汉子裸露在外的肌肤上,立刻冒起一层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原本柔软的绒毛、汗毛,也如根根银针般尖立着。 死亡危机感,疯狂刺激短衫汉子肾上腺素。 男人直接呼喊道:“县太爷又要杀人了!” 这一嗓子,也刺激了围观者。 百姓们再次群情激愤。 “大家快来看呐,县太爷要杀人灭口了!” 韩香剑眉紧皱。 身后胡冲等胥吏、差役,看得心惊肉跳。 死局! 几乎没有任何翻盘希望的死局! 作为人精,胡冲自然知道这一十九位抱碗青衣小厮家人,乃西门士族找来的演技派。 可百姓们不知道。 即使韩香身上长满了嘴,也无法与这群早已失去理智的百姓们解释清楚。 何为百姓? 多数百姓是愚蠢的、愚昧的、盲从的。 他们从未渴求过真理、真相。 他们对不合口味的证据视而不见。 上位者用良善之人的头骨雕刻作花,浇灌鲜血。 他们会惊叹于这朵血之花的美艳。 他们会赞扬上位者的技艺之超绝。 却主动忽略那浓郁的、刺鼻的血腥味。 看着宛若激荡浪潮一样,欲要将韩香骨吞噬的百姓们。 胡冲吓得头皮发麻。 西门士族这手牌,打的可真漂亮。 混迹官场十余载的胡冲,下意识将自己想象成韩香骨。 绝望发现,面对这种死局,最好的处理方式,莫过于低头。 向一十九位演技派低头。 向这群愚昧盲从的百姓们低头。 更向这一切的幕后黑手西门士族低头。 “恶官!狗官!” “禽兽!畜生!” 一句句污言秽语,好似一支支利箭,呼啸着要将韩香射成刺猬。 抱碗小厮一十九位家人哭声断人肠,揪人心。 众列百姓情绪越来越失控,好似下一秒便会将手中烂菜叶、鸡蛋狠狠砸在韩香骨脸上。 一干胥吏、差役手足无措。 就在胡冲想着新任县太爷,究竟要用何手段,低头的同时还能保留半分官威薄面。 高阶上持剑青年,毫无征兆,悍然出手。 雪亮剑光一闪而逝。 抱碗青衣小厮那位老翁父亲,其哭声戛然而止。 脖颈处渐渐显现一条细细血线。 旋即。 噗嗤一声。 血帘喷溅。 于夕阳下似雾一样飘散开来。 当韩香只持剑不杀人时,百姓们觉得青年色厉内荏,瞪着血红眼睛,要将这位胆敢威胁他们的狗官扒皮抽筋。 其势之烈,以至于落在胡冲眼中,只觉毛骨悚然,只觉这群百姓如狼似虎的模样,似是敢将当今圣上元灵帝给活吃了。 当韩香当真出剑杀人后。 百姓们立马缄口结舌,默言无声似哑巴。 县衙口。 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胡冲等胥吏、差役,瞠目结舌,震惊于这位初入官场的小青年,竟当真敢不将南宫等四大家族放在眼里。 抱碗青衣小厮一十八位还活着的家人,满目惊悚。 至于众列百姓们,默默将烂菜叶、鸡蛋重新放回篮子,暗道这狗官当真无法无天,压根不在乎老百姓的死活。 太残酷冷血了。 以后见了狗官轿子,离得远远的就要跪伏于地,虔诚叩首。 见了狗官面,离得远远的就要绽放笑脸,卑躬屈膝。 等夜幕降临,待狗官睡着,四下无人,再于心头狠狠诅咒狗官十八代祖宗。 —— 嘭的一声闷响。 老翁捂着脖颈,面朝下重重栽倒于地。 哒哒声中。 身着官服而手持长剑的韩香,自高阶上一步一步走下。 韩香每走一步,抱碗青衣小厮一十八位家人,还有一众百姓便后退一步。 “这具尸体,当真是你儿子?” 韩香细长眸子微眯,宛若两柄嵌于面庞上的细剑。 老妪,也就是抱碗青衣小厮的娘亲哆哆嗦嗦张开嘴巴,却吐不出哪怕一个字来。 “看你这幅白发苍苍、皱纹横生的模样,应该活得很苦吧。” “没了儿子养老,是否生不如死?” “且让本官送你往生极乐吧!” 铮~ 剑气凛冽,又是一团血雾飘散开来。 刺鼻的血腥气,缓缓飘散。 不论胥吏、差役,还是百姓们,此刻俱是肉血僵冷,如坠冰窖。 唰的一声。 长剑剑尖直指短衫汉子面门。 韩香冷漠道:“下一个就是你。” “若想活命,说出幕后主谋。” 短衫汉子冷汗如雨,立刻竹筒倒豆。 “大……大人,饶我性命,我说。” “是南宫豹!” “是南宫士族的大公子找到我们。” “我等压根不认识这具尸体,我们绝不是其亲戚。” “是南宫豹给了我们银钱,很多很多的银钱。” “让我们来此刁难大人。” “大人,求你!求求您高抬贵手!” 围观百姓们瞬间便炸开了锅。 “南宫豹?!竟是如此?!” “我就说,大人岂会无缘无故杀人,原来如此啊。” “大人有双火眼金睛啊,不似我等愚笨贱民,全然被蒙在鼓里。” “这群该死的拙劣演员,竟敢刁难大人,真该千刀万剐!” “大人,杀了他们!” 百姓们不敢得罪南宫士族,便将于韩香处遭受的屈辱,统统发泄到一十八位演员身上。 刚被放回菜篮的烂菜叶、鸡蛋,如狂风暴雨般砸在一十八人身上、脸上。 “胡冲。” “大人,卑职在!” 韩香:“污蔑造谣,歪曲事实,抹黑朝廷命官形象……” “按殷律,该当何罪?” 第183章 没有人,能威胁我 胡冲张了张嘴,却犹豫不决。 口干舌燥间,急出满脑门的汗。 阐述殷律事实,便是不将以南宫为首的四大家族放在眼里。 毕竟这起风波皆因南宫豹而起。 可罔顾事实,信口胡诌,又会得罪新任县太爷。 想想四大家族的残忍。 又想想青年官的冷血。 胡冲咬咬牙,选择阐述事实,“回禀大人,依殷律,应判绞杀。” “抹黑朝廷命官,即是抹黑朝廷。” “无需等待秋后,可立即执行。” 胡冲一番言语,吓得一十八位演员涕泪齐流,哐哐磕头,直将额头磕至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韩香沉思了一小会后,扭头看向刑房管事钟希。 “钟希!” “卑职在!” 韩香:“暂且将这一十八人收押。” “另外,派人给四大家族捎个口信。” “就说本官特期待他们究竟会用怎样的手段,将这一十八人灭口!” 钟希:“卑职领命。” …… 日薄西山。 湘绣县之石街,南宫府邸后花园。 南宫老爷子南宫竹正拿着饲料,喂食池塘中的千尾锦鲤。 嫡长子南宫豹躺在藤椅上,脑袋枕着双手,任由金灿灿的夕阳洒在身上。 至于抱酒坛青衣小厮,则哆哆嗦嗦汇报着。 “老……老爷,新任县太爷太……太狠了!” “人站在高阶上,抬手便可一剑封喉。” “先杀老翁,再杀老妪,那汉子被吓破了胆,交代的清清楚楚。” 南宫老爷子扭头冷冷瞥了嫡长子一眼。 南宫豹立刻翻下藤椅,规规矩矩跪好。 “豹儿,我与你说过多少次了!” “腌臜之事,交予无关人等去做。” “你可倒好,身为咱们南宫家继承人,竟亲自下场,找了一十九个酒囊饭袋。” “绊子没使成功,还惹得咱南宫家一身腥臊。” 南宫豹低垂着脑袋,老实挨训。 “这小鬼究竟何许人也?行事风格竟如此狠辣果决!倒是个人物。” “豹儿。” 南宫豹垂首:“老爹您吩咐。” 南宫竹:“你且去宝库取上一万八千……不,一万九千两白银,差人给咱们县太爷送过去。” 南宫豹:“好的老爹。” 抱酒坛青衣小厮:“老爷,县太爷说特期待咱们四大家族,会用怎样的手段,将县牢里的一十八个废物灭口。” “老爷,小四斗胆,想接下灭口任务。” “小的与名震江湖的铁胆杀手姬无力,是玩过彼此牛牛的发小。” “老爷,您……” 啪的一声。 南宫老爷子重重一巴掌,直扇的抱酒坛青衣小厮口鼻喷血。 “我灭你娘个头!” …… 元灵十五年,五月二十七。 月上柳梢头。 湘绣县县衙后院。 韩香躺在屋檐下的藤椅上,两手中指指肚轻揉酸胀太阳穴,缓解疲劳。 今日糟心事忒多。 先是亲睹云水村李家夫妇与其两个稚子、会暨村王家夫妇与其一双儿女,被湘绣县四大家族活活放血、掏空脏腑而死。 怒极之下,一剑削首南宫士族抱碗青衣小厮。 还未等喘口气,南宫豹找的一十九位演员便登台亮相。 轮番上阵,刀刀见血,稍有不慎便会落得个身败名裂的凄惨下场。 刀光剑影,硬碰硬的厮杀还好。 最怕这种官场的尔虞我诈。 每一步必须得走的小心谨慎,如履薄冰。 但凡走错一步,则万劫不复。 严重损耗心神的韩香轻轻合上细长眸子。 “我与湘绣县四大家族,注定势同水火。” “可以预见,不远的将来,四大家族绝会将郭省郭大叔一家人、张朱一家人,甚至于沈星烈、卫燕奴母女二人,当作威胁我就范的筹码。” “要不要让师父去暗中保护?” “可是该保护谁呢?” “郭省郭大叔一家人,与张朱一家人在文水村。” “卫褚卫大哥遗孀沈星烈,与其女卫燕奴在会暨村。” 韩香剑眉紧蹙。 是将沈星烈与卫燕奴安排去文水村。 还是将郭、张二家安排往会暨村。 否则就师父一人,怎可能保护的过来。 “我需要心腹!” 县衙胥吏、差役虽有一百来人,却无一是韩香心腹。 “怎不见萧家二郎?” 沉吟了一小会,韩香做了决断。 “四大家族豢养有众多武夫,若要保证三家人绝对安全,我所派出之人,必须得是入了境的武夫。” “师父是留下来保护我的。” 思前想后,韩香觉得还是自己的小命重要些。 至于郭、张、卫三家人…… “没有人,可以威胁我!” “我也绝不会因谁而就范!” “四大家族若当真将险恶居心打到三家人身上,我能做的,便是将四大家族斩尽杀绝!” 脚步声由远而近。 吏房管事胡冲来到后院,冲藤椅上的青年轻声道:“大人,南宫士族来人,抬了一只红木箱,说是请大人喝十九杯大红袍茶。” 韩香眼也不睁,询问道:“箱子你打开了?” 胡冲:“没有大人。” 韩香:“你觉得箱子里装了多少银子?” 胡冲:“一万九千两。” 一十九位演员。 一条命一千两。 胡冲觉得多了。 韩香觉得太少。 一万九千两可买一十九位演员的性命,却难买他南宫士族的脸面。 “现在的我,不过一光杆司令。” “还不是与四大家族撕破脸皮的时候。” 韩香:“银子收下。” “派遣捕快,将那一十七位还活蹦乱跳的演员,和那两具已成尸体的老翁老妪,送往各自家中。” “记住,一定要送往家中!” “别让某些人以为收了他的钱,人却死在县牢,死在半路上。” 胡冲:“卑职领命。” 韩香:“去吧,吩咐完以后你再来,我有些事想问你。” 胡冲:“好的大人。” —— 约莫一刻钟后,胡冲回来了。 韩香缓缓睁开眼睛,借着月光,看向卑躬屈膝的胡冲。 那张肥脸不见半点胡茬,白的仿佛剥了壳的鸡蛋。 “你……当真要选择我?” 韩香面无表情道:“我给你后悔的机会。” 胡冲脸上肥肉猛然一抖,慌忙跪伏于地,将额头重重磕在地上。 “卑职胡冲,愿为大人效犬马之劳!” 第184章 丰登巷,再见二郎 韩香自藤椅上站起。 亲自将胡冲扶起。 “打今儿起,你不仅是吏房管事,还是我的师爷。” “本官由衷希望你能择一主而舍生侍之。” “我特别厌恶骑墙之人,想必你也如此。” 胡冲忙不迭点头。 韩香继续道:“或许一年,或许两年,我便会离开湘绣县,前往殷都。” “届时,我会向宁大人举荐你为此县下任县太爷。” 胡冲再次下跪,一边磕头,一边郑重道:“卑职虽小小胥吏,却也知忠义二字。” “正所谓择木之禽,得栖良木,择主之臣,得遇明主。” “从今往后,卑职之命即是大人之命,卑职之躯即为大人之躯。” “但凭驱使,绝无二心!” 韩香眉眼含笑,再次将胡冲扶起。 …… 月光下。 韩香负着双手,与胡冲夜游县衙。 “咱们湘绣县衙胥吏、差役,共计多少人?” 胡冲:“二百一十七人。” 五六十人便可轻松运转的县衙,竟生生塞进来二百一十七人。 胡冲:“大人,县衙只有七品之县令、八品之县丞、九品之县尉,才有资格吃皇粮。” “其余一干胥吏、差役的月钱,都由县令下发。” “徐大人也曾想过剔除一些人,可惜失败了。” “某位看守县牢的小小狱卒,其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舅舅或许就是一房管事。” 韩香:“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天下事坏就坏在这。” “对了,县衙胥吏差役二百一十七人,今儿怎得才来了一百来人?” “还有县丞和县尉呢?” 胡冲沉默了一小会,道:“没来的人,在他们眼里,四大家族老爷子才是这湘绣县的土皇帝!” “而非大人您。” “哼~” 韩香冷哼一声,刹止这个敏感话题。 “现今湘绣县,最需解决的当务之急是什么?” 胡冲:“首当其冲,自然是沧澜江的洪涝之灾,与盘踞各处交通咽喉的山匪之灾。” 韩香:“山匪?” 胡冲:“不敢隐瞒大人,咱湘绣县地界内匪患严重且猖獗。” “光天化日之下,敢截官道抢劫。” “县上曾有走商被山匪屠戮殆尽。男人被剥皮,血淋淋之人皮挂于高枝上,女人被掳掠走,用以长期奸淫。” “因匪患所致,少有外商来咱湘绣县投资。” “至于县上商人,多是将货物交由虎威镖局押送。” 筑坚堤、修宽路、开阔田,现在再加上一个剿匪。 每一样都需要巨量、海量的银钱。 拿四大家族开刀? 不。 还不是时候。 再苦一苦百姓? 可百姓早已一无所有。 该去哪里搞钱呢?! “非绝境,我实在不愿将师父牵扯进这人间腌臜事。” 但凡一心问道之人,无一不隐居林泉避世。 若身在人潮汹涌处,则道心频生尘埃,则因果避无可避。 思量了一小会,韩香看向胡冲,“时辰不早了,你且通知县衙所有胥吏、差役,明儿一早,县衙大院集合。” “所有人都得到,包括县丞、县尉。” “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宣布。” 胡冲:“卑职领命。” —— “铛铛铛~”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三更天时。 万籁寂静。 然燕雀楼却花灯灿烂,推杯换盏声极喧嚣。 五楼,也是顶楼靠窗位置。 南宫士族大公子南宫豹,正宴请县衙刑房管事钟希。 钟希,约莫三十来年岁,容貌普普通通,可身形却健硕似狮虎。 此刻,醉意微醺的男人,正对怀中青楼妓上下其手。 那只宽厚的粗糙大手,毫无半点怜香惜玉之心,直将青楼妓的白面团,揉捏至变形。 “新任县太爷要于明儿清晨,宣布一件重要大事?!” 南宫豹把玩着白瓷酒盅,询问道:“钟希老兄可知大事之详细?” 钟希意乱情迷,喷着粗气道:“不知。” 南宫豹嘴角忽地勾勒起一丝阴险弧度。 “钟希兄,有没有兴趣与咱湘绣县新任县太爷玩耍玩耍?” 钟希:“请豹兄明示。” 南宫豹:“这次,我要让新任县太爷清清楚楚、深深刻刻,明白谁才是这湘绣县的王!” “湘绣县不是老百姓的湘绣县。” “也不是他韩香骨的湘绣县。” “湘绣县他妈的,是我南宫士族的湘绣县!” …… 元灵十五年,五月二十八。 清晨。 着黑裳,腰悬长剑的韩香负着双手,带着师爷胡冲来到湘绣县丰登巷。 “咚咚咚。” 胡冲上前敲响一户人家的院门。 很快,‘嘎吱’声中,院门被拉开。 映入韩香眼帘的,是一位约莫双十年华的女子。 眉清目秀,唇红齿白。 一双桃花眼审视着长身玉立的韩香,眸中盈盈春水荡漾起令人心醉的涟漪。 “妾身潘瓶儿,敢问公子找谁?” 胡冲呵斥道:“大胆民女,见了县太爷竟不施礼?!” 县太爷?! 这么年轻! 潘瓶儿先是瞪大眼眸,随即慌忙向韩香施了一个万福礼。 丰登巷。 枝繁叶茂的老槐下。 时隔三年,韩香又一次见到萧家二郎。 与三年前相比,萧二郎黑了,也壮了。 韩香早从胡冲口中听说。 萧二郎因看不惯衙门腌臜事,两年前便亲手砸碎了捕快这口铁饭碗。 “这三年,《龙象般若》练到第几层了?” 身形高大魁梧的萧二郎,看着眼前笑意盈盈的青年县令,神色颇为复杂。 三年前,自湘绣县至肃州西塞长城的押解途中,当时还是流放犯的少年,曾言要做湘绣县县太爷。 少年之言,萧二郎当时并未放在心上。 不曾想于县衙时,自个见了面需卑躬屈膝的吏房管事胡冲胡大人,而今竟对三年前自己亲自押解的流放犯卑躬屈膝。 世事无常,命运莫测呐。 “回禀大人,《龙象般若》练到第二层了。” “也托大人福荫,我武道修为成功进阶至三境蜕凡。” “因此,才能被虎威镖局的柳掌柜看中。” 如今的萧家二郎,已是虎威镖局副镖头,月钱比之于县衙任职捕快时,只多不少。 最重要的是。 这份钱萧二郎拿的问心无愧。 “有时间……请我喝酒,就算是偿还《龙象般若》的恩情了。” 韩香微笑着拍了拍萧二郎肩膀,并未强求。 “好!” 萧二郎重重点头。 第185章 约南宫,指鹿为马 目送韩香与胡冲远去后。 萧二郎回到小院,与哥哥嫂嫂一同用餐。 潘瓶儿声音软糯问道:“二郎,你是怎得认识咱湘绣县这位新任县太爷的?” 萧二郎:“说来话长,嫂嫂,我就不说了。” 潘瓶儿:“二郎,县太爷寻你何事?” 萧二郎:“想让我回去当捕头。” “我拒绝了。” 潘瓶儿脸上的惊喜还未凝成形,便被错愕取代,“二郎,你傻啊你!” “那不是捕快,那可是捕头啊!” “承蒙人县太爷看得起你,放着锦绣前程、荣华富贵不要,你就当一辈子破镖师吧!” “保不准哪天押镖途中便会被山匪砍死剥皮。” “届时嫂嫂可不会为你披麻戴孝。” 兄长在场,况且为自家嫂嫂,萧二郎不好发作。 换作其余女子,二郎早大耳瓜子抽上去了。 “瓶儿,” 面目丑陋,身长堪五尺,以至于坐在长凳上双脚悬空的萧大郎温声道:“二郎性子烈,见不得衙门那些肮脏龌龊事。” “做镖师得来的银钱,花的心安理得。” “再者,二郎又不是小孩子,咱们做哥哥嫂嫂的,应该尊重二郎。” 潘瓶儿冷瞥了萧大郎一眼,“你也是,一辈子死卖烧饼的贱命!” 萧二郎紧咬牙关,腮帮子肌肉硬如铁石。 桌下拳头拳背,凸显条条蚯蚓一样的青色血管。 恨不得一拳将眼前嫌贫爱富、贪慕虚荣的潘瓶儿砸死。 …… 朝阳初升。 湘绣县县衙大院。 韩香站在高阶上,左手轻握长剑剑柄,眸光阴沉如水。 高阶下,县衙胥吏、差役,合计也就三十九人。 连带胡冲在内的三十九人,低垂着脑袋,连大气也不敢喘。 “胡冲。” “卑职在。” 韩香:“去看看,还没来的一百七十八人,是不是死半道上了!” 胡冲:“卑职领命。” 直至日上三竿时,胡冲才回来。 “启禀大人,县丞司昂,县尉曹星牧,还有刑房、户房、礼房、工房、兵房五房管事,等一百七十八人,全……” 胡冲咽了两口唾沫,小声翼翼道:“全去燕雀楼,参加南宫士族大公子,南宫豹的生辰宴去了。” 不论胡冲还是其余三十八位胥吏、差役,皆可清晰感受到,县衙大院的温度,好似顷刻降至零下。 自县太爷细长眸子中溢散出的寒意,极刺骨,令得众列胥吏差役心惊肉跳。 一百七十八人! 甚至于还有县丞、县尉,五房管事。 在这些人眼中,湘绣县是四大家族的湘绣县。 至于新任县太爷,就是个屁。 “都下去吧,胡冲留下。” 一众胥吏差役立刻作鸟兽散。 “胡冲。” “大人,我在。” 韩香沉吟了一小会,道:“你且去……寻只鹿来。” “再去燕雀楼请南宫豹公子,来咱们县衙一趟。” “就说我想请他喝茶。” 胡冲:“卑职领命。” —— 湘绣县,燕雀楼。 一众县衙胥吏差役推杯换盏,喝的好不尽兴。 主桌。 自县衙大院新参与进来的一位捕快,绘声绘色描述道:“豹公子,县丞县尉两位大人,你们是不知道,当闻听胡冲那个狗腿子汇报后,新任县太爷那张脸。” “简直比我家灶屋那口破锅的锅底还黑。” “哈哈哈!” 众人立时哄堂大笑。 南宫豹痛饮一碗酒,只觉身心舒畅。 “新任县太爷曾言,湘绣县是他韩香的湘绣县。” “诸位,大声告诉县太爷,湘绣县是谁的湘绣县?” 楼上楼下众胥吏差役高声呼喝道:“湘绣县是四大家族的湘绣县!” 南宫豹:“四大家族是谁的四大家族?” 众列:“四大家族是豹公子的四大家族!” “哈哈哈!” 肆意狂妄大笑声,几乎将燕雀楼掀翻。 引得酒楼外一众路人脚步匆匆。 …… 大日渐西斜。 湘绣县县衙大院。 高阶上,摆着一张案桌,桌上放着红泥小火炉。 还有紫砂茶壶、茶杯,包括装茶叶的青柚茶罐。 盘坐蒲团上的韩香,听着愈来愈近的密集脚步声,还有嬉笑声,缓缓睁开眼眸。 一众胥吏、差役,簇拥着三人进入县衙大院。 当先一人,锦衣华裳,三角眼,薄唇,正是西门士族大公子南宫豹。 与其落了半个身位的两人,亦是身着华美绸衣。 左边约莫三十来年岁,蓄着山羊胡的乃县丞司昂。 右边身长八尺,国字脸方正的,是县尉曹星牧。 “南宫士族南宫豹,见过县令大人。” 南宫豹笑盈盈冲韩香拱了拱手。 “豹公子,请。” 韩香亦是微笑着抱了抱拳。 在县丞司昂、县尉曹星牧,还有满院胥吏、差役的注视下,湘绣县新任县太爷与南宫士族嫡长子,落座蒲团上。 看了眼未燃炭火的红泥小火炉,南宫豹眯眼询问道:“县太爷不是要请我品茗吗?怎得不燃炭火!” 韩香:“不急。” “豹公子身为南宫士族下任继承人,却素来平易近人,喜与底层贱民打成一片。” “酷爱当着丈夫面,将其妻子奸淫。” “又好以妻子性命,威胁丈夫将稚女活活摔死。” 南宫豹面上笑容渐敛,“县太爷此番言语咄咄逼人!莫不是要将我就地正法?” 县衙大院,忽生肃杀气。 数十捕快无声无息手握刀柄。 一双双冰冷眸子死死盯着韩香。 “当然不是。” 韩香笑容如沐春风,吹散满院杀机。 “请豹公子来此,是本官想与你玩个游戏。” 南宫豹:“哦?!” 韩香:“自汴京府至湘绣县途中,本官偶遇一奇异之兽。” 南宫豹好奇道:“何为奇异?” 韩香:“此兽兽身,不时弥散一股奇异香味。” “具有蛊惑人心,迷幻目眼之神效。” “但凡闻嗅异兽兽香之人,看此兽则见鹿。” “而本官看此兽,却见马。” 南宫豹来了兴致,“县太爷想怎么玩?” 韩香指了指自己,“我看兽见马。” 又指了指南宫豹:“豹公子看兽见鹿。” “且让这满院胥吏、差役评评,那异兽究竟是马,还是鹿。” 南宫豹:“若见鹿者多,大人该当如何?” 韩香:“本官亲自燃火,亲手为豹公子煮茶。” 南宫豹:“好!就这么定了!” 韩香扭头冲后院方向喊道:“胡冲,将异兽牵出来。” 第186章 韩太平,欺人太甚 哒哒蹄声中。 映入南宫豹与众列胥吏、差役眼中的,是一头成年梅花鹿。 韩香:“豹公子眼中,异兽是否为鹿?” 南宫豹起身走下高阶,绕行梅花鹿数圈,旋即看向韩香,“确……为鹿。” 韩香:“本官眼中,却是马。” “一匹威风凛凛的枣红色马。” 南宫豹面色古怪,暗道这位新任县太爷是不是眼瘸。 “司昂司大人,曹星牧曹大人。” 韩香望向县丞与县尉。 两人冷淡拱了拱手,“不敢。” 韩香:“还有众位胥吏、差役同僚。” 满院人齐抱拳,“不敢。” 韩香:“觉得此异兽为鹿的,站在豹公子这一面。” “觉得为马的,站在我这一面。” 众人面面相觑了一小会,随即开始站队。 半刻钟。 南宫豹这一面,共计一百八十七人。 而韩香这一面,算上胡冲只有可怜的三十人。 韩香面无表情,将三十人的脸,牢牢记在心头。 也将司昂、曹星牧,五房管事等一百八十七人,牢牢记在心头。 “哈哈哈,县太爷,这场游戏,是我赢了!” 南宫豹放声大笑道。 韩香:“豹公子且安坐,本官这就为你煮茶。” 点燃炭火。 自青柚罐子中捻出茶叶,放进紫砂茶壶。 很快,茶香味沁人心脾。 韩香倒了一小杯,双手端起递给南宫豹。 “豹公子,请。” 闭眼假寐的南宫豹伸手。 咣当一声。 紫砂茶杯掉在案桌上。 滚烫茶水泼洒了韩香满手。 “抱歉抱歉,县太爷,我太困了,没注意,没烫着你吧?” 韩香摇摇头,“没有。” 南宫豹:“那烦请县太爷再为我倒一杯吧。” 韩香面带微笑点了点头。 很快,茶水入喉。 南宫豹砸吧了两下嘴,满脸嫌弃‘呸’了一口。 “县太爷就是县太爷,没有半点治国领民的本事也就罢了,连个茶也煮的这么难喝。” “走了。” “等有时间,县太爷可往我家燕雀楼走一趟。” “不是本公子吹嘘,县太爷你煮的茶,连给我家燕雀楼掏粪小厮提鞋都不配。” “哈哈哈!” 望着被一干胥吏、差役簇拥着,走出县衙大院的西门豹, 韩香不禁露出一抹微笑。 笑容犹如冰面裂开溢出来的水。 “胡冲。” “大人,我在。” 韩香:“晚些时候,让礼房管事白京来见我。” 胡冲:“好的大人。” “另外,” 韩香收回目光,继而看向留下来的二十九人。 几乎没有六房之人。 也没有捕快。 只有皂、壮二班。 “将南宫士族买命的一万九千两银子拿出来。” “全给咱这群弟兄发了。” 闻听此言。 二十九人先是愣了愣神,旋即狂喜着冲韩香跪伏一片。 “我等,至此誓死效忠大人!” “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一万九千两。 二十九人。 一人可分六百余两。 而二十九人一月月钱才二钱。 一年堪三两。 二百年才能赚下六百两! 泼天巨财! —— 元灵十五年,五月二十八。 日薄西山。 湘绣县县衙后院,韩香躺在藤椅上,惬意沐浴夕阳。 脚步声由远而近。 胡冲领着礼房管事白京前来。 白京,其人约莫二十三四岁,身形纤瘦,看上去好似弱不禁风的书生。 “卑职白京,见过大人。” 韩香缓缓睁开细眸,询问道:“一身酒气,喝的什么?” 白京:“女儿红。” 韩香:“怪不得你们唯豹公子马首是瞻。” “一坛数十两的女儿红,若我是你,也会站队南宫士族。” 白京沉默不语。 韩香:“听说你后天成亲?” 白京点头:“是。” 韩香:“有一件事,我需要你去做。” 白京:“请大人吩咐。” 韩香:“以防隔墙有耳,你且靠过来。” 待白京俯下身子,贴近韩香后。 后者轻语了几句。 白京面色巨变,“大人……你……你!” “你这是要让我白氏一族灭门!” “绝不!” “我绝不同意!” 白京拂袖转身。 望着青年远去背影,韩香面无表情道:“听说你是咱湘绣县远近闻名的大孝子。” “回了宁清镇,代本官向你娘问好。” 白京怒极,置若罔闻,大踏步离去。 胡冲:“大人,白京若将您之谋划告知西门士族……后果很严重。” “您会成为众矢之的!” 韩香:“放心,他会回来的。” “湘绣县,注定是我韩香的湘绣县!” …… 元灵十五年,五月二十八。 月上柳梢头。 白京带着两名侍从回到湘绣县下辖宁清镇。 还未进镇,白京便远远望见镇里街巷各处散落着数十簇火把之光。 仿佛数十颗赤金色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夜归人。 狗吠声,凄厉猫嚎声,若有若无的呼唤声,还有胸腔里怦怦激跳的心脏,一切的一切,都预示着此夜绝不平静。 “驾~” 白京狠狠一夹马腹,左右侍从赶忙追随。 三人三马快速疾驰进宁清镇。 “少爷少爷,不好了,出大事了!” 始一进镇,便有一白府下人火急火燎迎上前。 一刻钟后。 宁清镇,白家府邸堂舍。 烛火昏黄,将白京那张写满忧急的面庞渲染的若明若暗。 服侍白家老太太的贴身丫鬟,俏脸一片惨白,惴惴不安道:“少……少爷,日落时,我还搀扶着老太太在后花园散步赏夕阳呢。” “夜幕降临后,老太太说有些困,想小憩一会儿,说是等您回来,再让我唤醒她。” “约莫戌时三刻许,估摸着少爷您要回来了,我便进入老太太房间。” “可……可老太太不见了,桌……桌上只有一张字条。” 丫鬟胆战心惊,自袖中摸出字条,递给白京。 白京接过,定眼一瞧。 长条形的纸张上,赫然书写‘太平’二字。 “韩太平!你欺人太甚!” 白京狠狠将纸条揉烂、揉碎。 白家老太爷与世长辞那年,白京尚是襁褓中的婴儿。 白家老太太独自一人,操持白府家业。 白京那些个叔叔婶婶,没一个是省油的灯。 内忧外患,群狼环伺。 白老太太硬是咬着牙,将嘴唇咬出血,咬下肉来,苦熬苦掖二十年,才有了如今的白家。 白京可以不在乎自身功名利禄,却绝放不下老母亲。 沉默了好一会后。 白京孤身一人出了白府。 策马直奔湘绣县。 第187章 白家喜,县令赴宴 元灵十五年,五月二十八。 子时。 万籁寂静。 翻身下马的白京看着大开的县衙大门,捏了捏拳头,抬脚迈过门槛。 直直走过县衙大院的白京,正欲前往后院。 一侧,忽地响起一道幽幽声,“白大人~” 白京一个寒颤,扭头望去。 却见屋檐下静静矗立着那位青年县太爷。 其负着双手,脸庞隐入阴影。 露在外面的身子被月光照耀着。 那身劲装如墨一样黏稠,黑的深邃,如霜赛雪的月色宛若被深渊吞噬一样,反射不出毫末微光。 白京咬牙切齿道:“你把我娘掳去哪了?!” 韩香:“老太太今夜很安全,明日也很安全。” “至于后天安不安全,完全取决于白大人您。” 白京:“我若真按你说的那样做了,我白家满门死无葬身之地!” 韩香:“白大人请放心,本官从不是卸磨杀驴之人,我会保你白府安然无恙。” 白京在明,青年县太爷在暗。 前者即使睁大眼眸,也看不清后者面庞。 只有一张令人捉摸不透的模糊轮廓。 如蛰伏漆黑中的凶戾野兽。 白京:“韩太平,你当真不怕我将你之歹毒诡计昭告全县?!” 韩香:“你不是个好人,但你是个孝子。” “你想做个坏人,却偏偏有那么大的弱点。” 黑暗中,青年县太爷抛出一个白玉瓷瓶。 白京接住,凄然一笑,“韩太平,别忘了你今日之誓!” “你若对我、对白府行狡兔死、走狗烹那一套,我白京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 目送白京远去。 韩香自阴影中走出。 “师父,求你件事。” “讲。” 高见秋清冷嗓音自韩香耳畔响起。 “湘绣县南边地界有座娘子山,山上盘踞着一众劫匪。” “后天夜幕降临时,我需要那群山匪的新鲜尸体。” 高见秋:“好。” 厢房内,金华一闪即逝。 夜幕下,一道金色匹练,直刺夜空。 韩香微微抬首望向高悬的明月。 “所有人都会死。” “包括我。” —— 元灵十五年,五月二十九。 宁清镇。 东天泛起鱼肚白时,白府下人们早早起床,忙碌开来。 有的将大红灯笼高高挂,有的贴囍字囍联。 有的拿着笤帚清扫院落,有的端来热水擦洗家具。 不过下人们脸上少有喜庆笑容。 只因白老太太人间蒸发。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作为县衙礼房管事的儿子白京,除昨日表现的心急如焚外,今儿竟一副事不关己的局外人模样。 仆人丫鬟们也不敢问,只顾埋头干活。 元灵十五年,五月三十。 对宁清镇居民而言,这是幸福的一天。 并非镇上名门望族白府少爷娶妻,而是因为白府财大气粗,吃席不用纳礼。 戏班子自天光透亮时开始,直咿咿呀呀唱到夕阳西下还未停歇。 白府共计安排了五场流水席。 巳时许第一场,晌午第二场。 申时第三场,夜幕降临前第四场。 戌时四刻第五场,也是最后一场,主要宴请湘绣县县衙一众同僚。 —— 月上柳梢头。 距宁清镇五里外的官道上。 马蹄踩雪,驮着韩香缓行。 前行约莫一刻钟,转过山角,忽闻流水哗哗声。 韩香驱马下了官道,再行百余丈。 于月色下波光粼粼,若蜿蜒银龙的沧澜江映入眼帘。 江畔一袭白衣胜雪。 一头老黄牛拉着一辆木板车。 车上层层叠叠,堆了十来具血淋淋的尸体。 正是娘子山山匪。 韩香隔着数丈远,冲高见秋微微颔首。 高见秋温和一笑,化作一道金色华光,直冲夜空。 韩香调转马头。 挥舞鞭子轻抽马匹。 再一刻钟后。 宁清镇到了。 灯火通明的白府倒映进韩香骨两颗漆瞳中。 显眼的好似黑暗中的灯塔。 …… 元灵十五年,五月三十。 亥时一刻。 宁清镇,悦来客栈大堂。 两簇烛火被夜风吹得摇曳。 一簇在柜台,映照着昏昏欲睡的店小二。 另一簇在靠窗位置,映照着一位静静品茗,锦衣华服的白面胖子。 “小二,茶凉了。” “哦哦,好,再给您煮一壶,客官请稍等。” 很快,小二拎着青花瓷茶壶来到客人面前。 壶盖缝隙、壶嘴喷吐着肉眼可见的沸气,白面胖子微微一笑,甚是满意。 拿了新茶盏倒满。 看着客人那身于烛光下闪烁着玉一样温润光泽的绸衣,小二好奇询问道:“爷,瞧着面生,您是来参加白府少爷婚礼的吗?” 白面胖子夹了一片酱牛肉放进嘴里,一边咀嚼,一边回道:“是的。” 小二:“爷,二更天了,白府最后一场流水席半个时辰前就开了。” 白面胖子:“我知道。” 小二:“爷,那您还不赶紧过去?兴许还能吃半场。” 白面胖子:“我在等一个人。” 小二:“谁?” 白面胖子:“一个被我需要的人,也是今夜的主人。” 小二正欲再问,白面胖子突然放下筷子,“人来了。” 胖子起身,从袖中摸出几粒碎银抛给小二。 瞅着掌中白花花,小二欣喜若狂道:“爷大气!” 白面胖子取出手帕擦了擦嘴,道:“一会儿收拾完后早些打烊,再有客人上门就别接待了。” 小二疑惑道:“为啥啊?” 白面胖子幽幽道:“此夜,血腥火烈~” —— 星月清辉给青石长街铺上了一层雪白的盐。 哒哒马蹄声中。 汗血宝马驮着韩香自黑夜中走出。 青年两颗冰冷漆瞳比黑夜更深邃。 伫立悦来客栈门口的胡冲眯着细眼,翘着嘴角,活像一头笑面虎。 走下台阶,抽出插在袖中的双手。 胡冲自然而然抓住了缰绳,牵着马儿往白府方向走去。 “大人,都安排好了。” “嗯。” 马背上的青年淡淡应了一声。 半刻钟后。 白府到了。 韩香翻身下马,左手轻握长剑剑柄,带着胡冲跨过院门槛。 大院内,华灯灿烂。 高台上,浓妆艳抹,着鲜艳戏服的花旦正轻吐着珠圆玉润。 高台下,一众湘绣县县衙胥吏、差役推杯换盏,气氛热烈。 甚至于堂舍中还有不少胥吏差役家眷。 白府丫鬟端着盘子于人群间往来穿梭。 十来个六七岁的稚童蹲在角落分着捡来的哑火鞭炮。 嘈杂喧嚣的喜庆场面,渐渐冷寂,直至落针可闻。 一双双眼睛齐齐盯着突然造访的一对不速之客。 有惊讶、错愕。 亦有隐藏极深的厌恶。 第188章 鸿门宴,十面埋伏上 堂舍中。 十数位穿金戴银的胥吏家女眷,望着那位着黑彼此窃窃私语道:“这位谁啊?行走江湖的剑客!” “我瞅着像士族公子。” “莫不是南宫士族的南宫豹大公子?!” “不是,我见过,这位是咱湘绣县新任县太爷。” “县令?好年轻,好帅气!” “是呀,只是不知县令可否有钟意姑娘,我等可有机会?” 韩香细长眸子微眯,扫过那一张张极不自在的脸,最后落到主桌。 主桌共计七人。 新郎官白京、县丞司昂、县尉曹星牧,还有刑、户、工、兵四房管事。 “怎么,不欢迎本官?” 短暂沉默后,一身大红囍袍的白京赶忙起身迎上前来,将韩香与胡冲邀至主桌。 “翠儿,快,添两副碗筷。” “好的少爷。” 宴席继续。 白京去了后院,准备与新娘一起给诸来宾敬酒。 火热气氛,因韩香不请自来而显得极为沉闷。 一干胥吏差役不再划拳拼酒,默默吃着菜肴。 至于主桌司昂、曹星牧,还有四房管事,更是连筷子都不曾抓起。 —— 不一会,着喜庆红色的白京牵着新娘柔夷来到前院。 身后跟着四名丫鬟。 一人端白酒,一人端葡萄酒。 另外两名负责倒白、葡萄酒。 最先敬酒之桌自是主桌。 最先敬酒之人自是县太爷韩香骨。 白京亲自双手自盘子里端来一酒盅,递给韩香骨,“大人,请尽饮此杯。” 韩香接过酒盅,“两位新人喜结连理,祝你们琴瑟和鸣,白头偕老。” 言罢,仰头一饮而尽。 随即便是县丞司昂,县尉曹星牧…… 待新人离去后,韩香环视四周。 “可惜,本官心心念念的豹公子竟没来~” 南宫豹的缺席,让今日之事多少有些遗憾,不过韩香很快便扫除此种情绪。 接下来才是正餐时间。 身旁的胡冲见机离开座位。 在高台一侧找到戏班子的班头,在班头不解的神情中,往其手里塞了一袋子银钱。 “大人,您这是……” 胡冲:“一会儿不管发生什么,吩咐你的人,一直唱,别停歇。” 班头:“大人想听哪一出?” 胡冲思量了一小会,道:“鸿门宴吧。” —— 敬酒环节很快完毕。 时辰不早了,新郎新娘去入洞房了。 气氛开始逐渐热烈。 县丞司昂瞥了一眼闭眸沉思的青年县太爷,拿起筷子正欲夹一块鲜嫩鱼肉, 耳畔忽地飘来一阵极诡异的唱腔。 “张子房学苏秦一番辩论,说退了帐下的甲士军兵。” “必须要求使巧计伤他性命,免留得他年的后患祸根。” …… 婚娶日子,怎得唱起《鸿门宴》来了。 司昂心头掠过一丝不安。 又是一道嘎吱声传入耳中。 司昂扭头望去。 却见两位身着黑色劲装的男子,将白府院门缓缓关上。 司昂眯眼聚焦。 待看清两人容貌,不由惊出一身冷汗。 名字是记不得了,可分明是县衙皂班中的两位。 前日,五月二十八,那场指鹿为马。 司昂清楚记得,这两人站队的是新任县太爷韩香。 死死盯着两人悬佩腰间的钢刀, 司昂心中的不安愈发强烈。 “咣当!” 骤然一声碗碟落地的破碎声,吸引了司昂、曹星牧、四房管事在内的许多人。 一双双眼睛不约而同望向堂舍方向。 厅中,二三十位喝了葡萄酒的女眷、孩子,此刻东倒西歪间,栽软一地。 不少软软趴在桌上的妇人,将满桌瓷盘碗碟碰落,于地板上摔了个粉碎。 司昂心中的不安顷刻被引爆! 先是令人只觉不详的《鸿门宴》,再是那两位身着黑色劲装,腰悬钢刀,关上白府院门的皂班差役。 最后便是堂舍内一众毫无征兆软倒在地的女眷、孩子。 不等县丞司昂、县尉曹星牧,还有其余胥吏、差役回过神来。 却听嗖嗖声中,一道道身强体健的魁梧黑影若猿猴一样,自白府外跃上墙头。 四面围墙,连带守着白府院门的两人,不多不少,正好二十九人。 蹲于墙上二十七黑影,不约而同,俱是腰悬钢刀,手持元戎弩。 弩盒中紧密压缩在一起的十支弩箭,其箭头在月光照耀下,反射一片令人毛骨悚然的幽冷寒芒。 仿若迫不及待嗜血野兽的森森獠牙。 二十九? 二十九! 县丞司昂不寒而栗。 这不前日指鹿为马,站队青年县太爷的皂班、壮班二十九人吗?! 这是要将站队南门豹大公子的其余一百八十七人,皆尽杀绝吗?! 司昂死死盯着坐在对面,青年县令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庞。 “众列同僚,听我号令!” “县令大人欲将我等斩尽杀绝!” “不愿坐以待毙等死的,拔刀诛灭狗官!” 白府大院没有愚蠢之人。 看着县衙皂、壮两班同僚,竟将弩箭对准自己,所有胥吏差役都深刻清楚的明白,此夜,势如水火的两拨人,只有一方能活着走出白府。 刹那,钢刀出鞘的锵锵声此起彼伏,连绵一片。 甚至于主桌。 县丞司昂、县尉曹星牧,还有四房管事,都自座位上站起身来,远离青年县令的同时,抽出随身佩剑佩刀。 “韩大人,何至于此啊?!” 司昂将长剑剑尖对准韩香面门。 “道不同,唯你死我活。” 韩香静静看着满院寒光烁烁的刀剑。 漆黑的双瞳,漠然扫过那一张张杀气腾腾的脸。 最后看向县丞司昂,轻声道:“二十九对一百八十七,优势在我。” 司昂面色忽地微变。 握剑手臂,不受控制发颤。 最后‘咣当’一声,长剑落地。 好似连锁反应般,咣当声一声接着一声。 长剑、钢刀,掉落一地。 司昂、曹星牧、四房管事,还有满院胥吏差役,一个接着一个,软倒在地。 未倒下的,也不过扶着桌沿苦苦支撑,双股颤颤,抖似筛糠。 感受着软如稀泥的四肢百骸,司昂咬牙切齿道:“白京!” 韩香:“十香软筋散,被白大人融于方才的酒水中。” 司昂:“你与胡冲也饮了!” 韩香:“提前服了解药。” 第189章 鸿门宴,十面埋伏下 高台上。 浓妆艳抹的伶人颤声唱着《鸿门宴》。 眼角余光瞥见那一位位蹲于墙上的幽幽黑影,瞥见那一位位软倒一地的胥吏差役。 瞥见那平日里见了,需跪伏叩首的县丞、县尉两位大人,此刻艰难支撑着身子。 瞥见那位青年县令,漠视生命的冰冷眼神。 嘭的一声闷响。 县丞司昂也不知是否坚持不住了,竟冲青年县太爷双膝跪地。 “大人,我妻女晕于堂舍,她们是无辜的。” “还请您饶她们性命。” “司昂……当自裁!” 县尉曹星牧也跪了下去,“请大人饶我妻儿性命。” “我儿还小,只有六岁,他什么都不知道!他从未得罪过大人!” 家中女眷晕于白府堂舍之胥吏差役先跪。 随即未携家眷的胥吏差役为了活命,也跪了下去。 “求大人饶我等性命。” “自今日始,我等唯大人马首是瞻。” 甚至于有人痛哭流涕,言身死家中爹娘无人养老送终。 “大人……” 胡冲看向韩香。 青年县令缓缓闭上细长眸子。 当即,胡冲沉声下令道:“射杀!” 蹲于围墙的二十七人,立刻扣动手弩扳机。 司昂:“韩太平,我乃朝廷八品命官,杀了我,上头不会放过你!” 曹星牧:“韩太平,我与司昂兄今日之局,即是你明日之果!” “不,你会比我俩人死的更痛苦、更绝望!” “你会被剥皮抽筋、千刀万剐、碎尸万段!” 弩箭带着‘嗖嗖’破空声激射而出。 深深没入一位位胥吏差役肉身。 凄厉惨叫声、怒吼声、求饶声,声声入耳。 —— 尸体横七竖八躺了一地。 二十九位心腹手持钢刀,一一补刀。 “晴午。” “卑职听令。” 韩香:“你带几个人去镇口处,黑暗中有辆牛车,车上是娘子山山匪尸体。” “卑职领命。” 韩香抓住青柚鹤嘴壶,倒了满满一碗酒。 旋即伸出双手,端碗起身。 面朝满院尸体。 月光照耀着青年县令脸庞,雪一样的白。 溅于雪上的星星点点极为鲜艳。 仿佛一滴滴破碎的血红眼泪。 青年县令将碗酒倾倒于地。 轻声道:“众列同僚,且速行!” 身旁,胡冲小声道:“大人,戏班子,还有堂舍中的人怎么办?” 青年县令:“斩尽杀绝。” 又是一轮嗖嗖声。 咿咿呀呀唱腔声戛然而止。 待将戏班子射杀完毕后。 共计二十一人,手握滴血钢刀,进入堂舍。 胡冲:“大人,白京与其娘子,还有白府合计三十七位仆人丫鬟,如何处理?” 韩香:“你觉得白京会守口如瓶吗?” 胡冲:“白京或许会,或许不会。” “但白府某位下人肯定会走漏风声。” 韩香:“所以呢?” 胡冲:“斩草除根!” 韩香:“白京与其娘子,还有白府下人是无辜的。” “所以……下手要狠决。” “尽量让他们走的轻松些。” 胡冲:“好的大人。” —— 县丞司昂、县尉曹星牧,刑、户、工、兵四房管事,还有那些个胥吏差役。 高台上的戏班子。 堂舍中的一众女眷孩子。 满院尸体中,独坐青年县令。 韩香给自己倒了一碗酒。 就着月光一口饮下。 “夜长长流淌着血稠稠。” “血稠稠浸泡着骨森森。” “若不杀人,太平何以补天哉!” 星月清冷霜辉下。 二十九道黑影四散冲进黑夜。 白面胖子胡冲抓着缰绳,牵着马儿。 马儿驮着青年县令,于哒哒声中远去。 身后,是火光熊熊,黑烟滚滚的白府。 …… 元灵十五年,六月初一。 一则消息轰动整个湘绣县。 “听说了吗,白府被灭门了!” “哪个白府?” “就宁清镇的白府,少爷白京任职咱们湘绣县衙礼房管事。” “昨儿白家少爷娶妻,参加最后一场宴席的所有宾客,包括白府满门全死了。” “真的假的?最后一场流水席宴请的不都是县衙同僚吗?谁敢太岁头上动土!” “据说是盘踞娘子山的一众山匪。” “太惨了,我老丈人就是宁清镇人,听其说白府满院尸体,有县衙胥吏差役,还有女眷,那伙山匪甚至连两三岁的孩子都没放过。” “可怜白家少爷,洞房花烛夜,竟是残魂归幽时。” “山匪太残暴了,连八品县丞与九品县尉都死于屠刀之下。” “胥吏差役死就死了,县丞与县尉可是有品在身的朝廷命官。” “山匪这次是捅了大篓子了,新任县令绝不会放过他们。” “何止啊,山匪竟连小孩子都杀,已经引起民愤了!” 清晨的食肆内,一众食客你一言我一语,有的唉声叹气,有的义愤填膺。 “你们说,这次灭门惨案,会不会引得新任县太爷怒而剿匪?” “剿是肯定要剿的,不过不会立刻剿,估计得等很长一段时间。” “为何?白家少爷可是衙门自己人,满门被屠!况且宾客也全是衙门胥吏差役,最重要的是,还有县丞县尉两位朝廷命官啊!” “难道新任县令当真要置沸扬民愤于不顾?!” “这不是顾不顾的问题,剿匪其实很简单,不就这拨人杀了那拨人吗?” “山匪死了,咱老百姓拍手称快,可官兵死了呢?总得给其家人交代吧。” “至于这交代,不能是口头美言几句,再送一面表彰锦旗吧?人家为国为民送了性命,官府如此对烈士家人,不纯纯耍流氓吗?” “总得来点实际的吧,比如抚恤金。” “一条鲜活性命,你不能随便几两银子就买下吧,怎么也得上百两吧。” “抚恤金就按一命百两算。” “十人死,即是千两。” “百人死,那就是万两。” “咱湘绣县境内山匪猖獗,合计怎么也得有数千人吧。” “就按最少千人算,若想剿灭,你不能一千对一千吧?至少也得两千官兵。” “两千官兵若阵亡五百人,抚恤金就是五万两;阵亡一千那就是十万两,这钱你给还是我给?还不得新任县太爷给!” “再者,那可是足足两千张嘴,一顿饭七八头牛都不够吃的,谁来喂饱?你来还是我来?还不得新任县太爷来!” “还有,两千官兵不能赤手空拳去与山匪厮杀吧?两千副盔甲,两千张弓,两千柄刀,可不是你几千两银子就能买下的。” “我觉得吧,新任县太爷最好上报春竹府,由知府大人下令集众县之力,将咱湘绣县十数股山匪恶势力一次性连根拔除!” “绝无可能!” “为何?” 问话之人很是不解。 第190章 娘子山,替天行道 说话之人沉吟片刻,再次开口。 “山匪这样的恶势力,古今有之。” “有的一县之长,借剿匪由头,一方面向上索要拨款,一方面向下于百姓疯狂敛财。” “有的一县之长,下辖无匪,为了向上索要拨款,向下压榨百姓,便暗中养匪。” “有的一县之长,下辖匪徒不成气候,明明可以抬手剿灭,却偏要养匪为患。待匪势壮大,再行向上索要、向下压榨之举。” “至于咱湘绣县,是匪势太壮,壮到仅凭二三百官兵根本无法剿灭。” “上报吧,会在领导眼里留下个尸位素餐,百无一能的废物形象,极大概率一生老死七品之位上。” “不上报自己剿吧,实在有心无力。” “为了让自己政治生涯不留污点,所以每任县令心里都想着,将此烂摊子留给下一任。” “唉~” 有老人长吁短叹道:“清正廉明,为民请命的好官,真的太少了!比天上的烈阳皓月还少!” 忽地。 食肆外。 急促哒哒声中,一行近三十骑自长街疾驰而过。 最前头那匹汗血宝马,驮着一位面色冷峻的青年。 “是县太爷!这是要去宁清镇吗?!” “只希望这位新任县令,能别那么贪婪且窝囊!” —— 旭日东升。 湘绣县宁清镇。 彻夜大火,将白府的青砖黛瓦、富丽堂皇焚烧作灰烬。 镇上青壮想为县衙胥吏差役与白府满门收尸,却被老镇长阻止。 “别破坏了现场,且等新任县令来了再说。” 一些颇具声望的老一辈在前,其余青壮妇孺在后。 满镇人看着白府最外围的一截白墙,神色间有愤慨,亦有哀叹。 更有女人自袖中摸出手帕,擦着眼泪,哽咽抽泣。 白墙边,插着十数根长竹竿。 竿顶赫然是十数颗血淋淋的头颅。 白墙上,有着一行歪歪扭扭,以血书写而成的血字。 是为‘娘子山大当家蒋颂携麾下猛士到此一游。’ 忽地。 地面震颤。 马蹄声阵阵,践踩出滚滚黄烟。 一行近三十骑快速冲进宁清镇。 “新任县太爷可算来了!” 在宁清镇满镇居民眼中,青年县令甚至未等马儿完全停下,便迫不及待翻身下马。 人潮自动为青年县令让开一条路。 看着那十数颗高挂长竿之上,触目惊心的人头。 青年县令不禁红了一双眼眶。 看着那行挑衅意味十足的血字,青年县令几欲咬碎满口牙齿。 “白京白老弟,老哥来了!” 一白面胖子,连滚带爬冲进已作废墟的白府,哭声极悲戚,顿时惹得不少妇人又开始偷偷抹眼泪。 “那位大人是……” “我曾有幸见过一面,是咱湘绣县衙吏房管事,唤胡冲。” “能被同僚作子悲哭,想来白少爷在天有灵,也会感到心慰。” …… 元灵十五年,六月初一。 直至烈阳高悬,一众县衙差役与宁清镇青壮,才将近三百具被烧成焦炭的尸体收拢完毕。 尸体被放在了小镇青石长街上,身下垫了白布,身上亦盖有。 一片触目惊心的雪白,一眼望不到头。 风乍起,吹起白布一角,显露出一具约莫两尺来长的焦尸。 缺失的脑袋,被高挂长竿之上。 在宁清镇众列镇民注视下,青年县令缓缓蹲下身子,伸出轻颤的手掌,轻轻摩挲炭一样的小小焦尸。 痛苦不已的青年县令慢慢闭上细长眸子,两行泪水顷刻滑落面颊。 “这是一位好县令啊!” 宁清镇老镇长深感欣慰。 许是听到了老人这句赞语。 青年县令改蹲为跪,嗓音沙哑道:“司昂大人、曹星牧大人,还有白大人,诸位同僚,列位子民,且一路慢行。” “纵使天地翻覆,韩太平也要为你们报仇雪恨!” 青年县令身后,宁清镇全镇居民亦是跪伏一地。 黑压压一大片人潮,冲雪白下的三百来具焦尸沉痛叩首。 —— 大日渐西斜。 陆陆续续有家人来到宁清镇认领尸体。 老父亲捶胸顿足,老母亲哭天抢地。 妻子儿女趴在焦尸上撕心裂肺。 宁清镇不少本镇人柔声安慰道:“叔叔婶婶,你们放心,咱青天大老爷一定会为您们的儿子报仇!” 悦来客栈二楼靠窗位置,韩香惬意品着香茗。 “胡冲。” “大人,我在。” 韩香询问道:“你觉着咱们能从这一百八十七位贪官污吏的家眷手中,捞到多少银两?” 胡冲沉吟了一小会,道:“最少十万,最多三四十万。” “司昂与曹星牧两位大人,着实贪墨了不少。” 十万至三四十万,还行。 筑坚堤、剿匪还差得远,但修宽路、开阔田却是够了。 胡冲:“大人,一百八十七人之遗产,咱们是直接以剿匪由头,光明正大的拿,还是再来一次官扮匪?” 韩香:“一百八十七人家眷分散各村镇,没法一锅端,官扮匪太过冒险。” 略微思量。 韩香道:“今儿先行安抚亡者家眷,等明儿你且随我拜访一趟司、曹二府。” “好嘞。” “那大人,我先下去了。” 待韩香点头应允后,胡冲自袖中摸出一个小巧白玉瓷瓶。 拿起一根筷子,插进瓷瓶中蘸了一点芥末。 很快,泪流满面的胡冲嘤嘤嘤着跑出客栈。 —— 元灵十五年,六月初一。 韩香此生铭记这一天。 这一日,青年县令几乎流干了这辈子所有的、全部的眼泪。 甚至于韩香都怀疑,自己是不是水做的。 日落昏黄。 湘绣县一家茶馆内,聚集了很多工农。 “惨啊,太惨了,屠杀完,竟将脑袋割下,高挂长竿,那群山匪简直活脱脱披着人皮的豺狼!” “我倒觉得大快人心!” “死的全是县衙那群贪官污吏,平日里没少作威作福、鱼肉乡里。” “死得好,死得好啊!” “你这人,有没有点同情心?!” “同情心?!我家十亩薄田,非要被胥吏记成良田,赋税凭空激增数倍。我爹娘苦苦哀求,给胥吏磕头时,你在哪儿?” “我只因不满瞪了胥吏一眼,便被其带来的差役用鞭子抽的皮开肉绽,那时你在哪儿?” “你为何不问问那群贪官污吏?问问他们的同情心究竟去了哪儿?!” “你……你……胥吏差役该死,可家眷是无辜的!” “家眷无辜?!呵呵!” “家眷花着胥吏差役压榨老百姓得来的银钱。” “她们穿着绫罗绸缎,吃着山珍海味。” “老百姓却赤脚下地,食不果腹。” “他们的孩子坐在窗明几净的学塾里。” “老百姓的孩子却只能坐在田野间。” “他们的孩子呱呱坠地之日,即是数百亩良田的未来主人。” “我们的孩子呱呱坠地之日,即是那数百亩良田的未来众多佃农中的其一。” “今日,老子只觉得身心舒畅!” “娘子山一众猛士替天行了道!哈哈哈!” “嘘,噤声。” “县太爷从宁清镇回来了!” 第191章 县太爷,负荆请罪 当韩香带着胡冲等一众心腹,进入湘绣县时。 原本喧嚣嘈杂的中轴主道,以极快速度变得沉寂。 很快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阔街两侧酒楼客栈、茶馆食肆内,无数双眼睛密切盯着马上青年。 韩香翻身下马。 冲两侧商铺拱了拱手。 旋即朗声道:“想必众列都听说了。” “娘子关一众山匪,将宁清镇白府灭门。” “参加白京白大人婚礼宴席,共计一百八十七位我县衙胥吏差异,还有县丞司昂,县尉曹星牧两位大人。” “包括家眷六七十人,全遭了毒手。” 顿了顿,韩香继续道:“本官清楚,在某些人眼里,司昂、曹星牧两位大人,还有县衙众列胥吏差役。” “全是禽兽、王八蛋、畜生、寄生虫。” “平日里作威作福,欺压百姓,连猪狗都不如。” “他们死了活该,大快人心!” “可,白府那数十位无辜仆人丫鬟呢?” “总之,这份血债累累,本官定会向娘子山……不,是向湘绣县所有的、全部的山匪,讨回来!” “以血还血,以牙还牙!” 短暂沉寂后,人潮立刻爆发一阵热烈鼓掌声。 不知道的还以为县太爷剿匪凯旋呢。 —— 夜幕降临。 湘绣县之石街,南宫士族府邸。 堂舍。 “禽兽、王八蛋、畜生、寄生虫,连猪狗都不如?!” “啧啧啧。” 南宫竹老爷子咋舌道:“杀人还要诛心,新任县太爷好狠毒啊!” 老百姓嘛,大字不识,天天守着那一亩三分地,叩求老天爷尿两滴润泽庄稼。 所以百姓最好糊弄。 可南宫竹老爷子不是百姓。 略微沉思,便知绝是新任县令暗中谋划了这场血色婚宴。 一旁,南宫豹忧心忡忡道:“老爹,咱们的狗被杀绝了,杀光了!” “下一刀会不会抡到咱们脖颈上?!” 南宫竹老爷子眯起沧桑眼眸,“下一刀,会抡向占山为王的各山山匪。” “别急。” “第三刀才能轮到咱们。” 南宫豹口干舌燥道:“老爹,咱们是时候先发制人了吧?” 南宫竹:“不急。” “后发……亦可制人!” “县太爷率兵剿匪,与匪火拼时不慎被流矢射中,身染剧毒,壮烈牺牲!” “听着多么悦耳!桀桀桀!” …… 元灵十五年,六月初二。 东天隐显鱼肚白。 萧家二郎率领一队人马出了湘绣县城。 镖师连带萧二郎共计四十七人,马匹有十,每辆马车上都载着三口贴了封条,上了铁锁的红木箱。 这趟镖是要前往春竹府,路程并不遥远,然押金费竟足两万两雪花纹银,护送费亦有两千两。 所谓押金费,是由虎威镖局将两万两银钱送往县衙,保证运送途中货物不丢失。 倘若丢失,则县衙便会将押金费赔偿给商家。 至于护送费,则很好理解,即是镖师们从商家处赚来的辛苦钱。 当然,想拿辛苦钱的前提是成功将镖运送至目的地,失败了,即使自山匪屠刀下侥幸活命,也无半个铜板的护送费可拿。 “两万两押金,两千两护送费!” 进入虎威镖局两年之久,也不知押了多少趟镖的萧二郎,还是第一次押如此贵重分量的镖。 想来三十口红木箱中的货物,不是丝绸锦缎便是名贵药材。 半点也马虎不得啊。 约莫一个时辰后。 队伍刚转过山角,前路官道上赫然倒着两棵大树。 “停!” 萧二郎左手轻握悬佩腰间的钢刀刀柄,同时右臂高举。 整队人马缓缓停靠。 “镖头,是山匪吗?” “十有八九。” 萧二郎浓眉下的大眼环视周遭。 两侧密林不透丝毫光线,显得幽寂阴森。 沁骨林风吹过,萧二郎裸露在外的肌肤上,立刻冒起一层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沉吟了一小会,萧二郎冲三丈外的两棵大树抱拳朗声道:“合吾!” 合吾一声镖车走,半年江湖平安回。 合吾,镖师行走江湖的口号,意思是合合气气,和气生财,合得来的朋友。 很快,脚踩腐叶声中,一位身长八尺,着粗布麻衣的魁梧汉子自昏暗密林中走出。 待下了官道,大马金刀往官道中央一站,颇有股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汉子将厚重且雪亮的开山刀,扛在右边肩膀上,伸出左手揉了揉裤裆, 随即咧开满嘴东倒西歪的大黄牙,冲萧煞笑道:“合吾!” “镖头辛苦。” 萧煞:“当家的辛苦。” 汉子:“敢问镖头靠什么吃饭?” 萧煞:“不靠刀剑拳脚吃饭,靠四大名山吃饭。” “朋友来了有金山银山。” “我待朋友重于泰山。” “朋友相会如聚良山。” “哈哈哈~” 汉子放声大笑,“敢问镖头,吃的是什么饭?” 萧煞:“吃的不是镖局掌柜的饭,也不是爹娘的饭,吃的是朋友们的饭。” 言罢,萧二郎自袖中摸出一个钱袋,抛给汉子。 粗糙大手稳稳接住鼓鼓囊囊的钱袋。 汉子掂量了两下,全是碎银碰撞声,不掺杂半枚铜板。 约莫得有三四十两。 将钱袋揣进胸膛,汉子也爽快,当即吹响口哨。 立时,两侧密林迅速钻出八九十青壮山匪。 黑压压全是人,惊的不少镖师头皮发麻。 两棵参天古树很快被搬走。 汉子冲萧煞抱了抱拳,“朋友,一路顺风。” 萧煞拱手,“当家的喜乐平安。” 日上三竿时。 队伍又一次停靠。 前路官道横着一棵大树。 粗如瓮口的树干上坐着一位花甲老头,正吧嗒吧嗒抽着旱烟。 萧二郎又一次拱手,“合吾~” —— 元灵十五年,六月初二。 湘绣县下辖慈溪镇。 烈阳高悬。 距小镇三里地外的官道旁。 韩香与胡冲,还有晴午翻身下马。 晴午系马,韩香褪下上身衣物,胡冲则将成捆荆条为青年县令负好。 “嘶,真他娘疼。” 韩香咧了咧嘴。 “大人,有这个必要吗?” 晴午甚是不解。 韩香:“事可以办的一塌糊涂,但嘴上话一定要说的漂漂亮亮。” “晴午,阿谀奉承可是一门大学问,你可以不学,但一定要会。” 晴午愣了愣神,还是很好奇。 “可……大人,咱们为啥早上不来啊,现在太阳这么烈。” 第192章 仙神战,神明归途(完结) (提前住大家中秋快乐!) 啪的一声。 胡冲拍下晴午脑袋,笑呵呵道:“傻小子,早上老百姓下地的下地,进山的进山,忙着浇灌庄稼采摘药草。” “此刻晌午,人不都回来用膳了嘛。” “记住,唱什么不重要,唱的好不好听也不重要,有没有观众很重要,观众是不是老百姓最重要。” 晴午:“胡大人,有没有观众很重要,这一点我懂;观众是不是老百姓最重要,这句啥意思啊?” 胡冲:“士族个个人精,底层老百姓才好糊弄,懂否?” 晴午似懂非懂,“都说穷人孩子早当家,可所谓当家,不过是割草喂猪,下地种庄稼。” “所谓吃苦耐劳的优良品德,在士族孩子眼里,就是一株长势喜人的韭菜。” 韩香笑了笑,“孺子可教也。” 晴午憨憨笑着,摸了摸自个脑袋。 待胡冲将瓷瓶中的人血,倒在后背与荆条上后。 晴午留守原地看马。 韩香带着胡冲走向慈溪镇。 —— 司家老爷子只感觉天塌了。 独苗司昂,连带着儿媳妇、孙女,死了个干干净净。 被大火烧成焦炭不说,最疼爱的孙女才六岁啊,却被那群杀千刀的山匪割下头颅,高挂长竿。 慈溪镇,司家府邸。 灵堂内摆着两大一小三口棺材。 司家老太太形如枯槁,一双昏花老眼几乎哭瞎,正给儿子儿媳孙女烧纸钱。 司家老爷子坐在门槛上,低垂着脑袋,像是睡了过去。 “老爷老爷,来了!来了!” 一下人火急火燎冲了进来。 司家老爷子抬起皱纹横生的脸庞,嗓音嘶哑道:“谁来了?” “县……新任县令!县太爷来了!” —— 司家府邸外,围满了慈溪镇居民,人头攒动。 所有人的目光,皆尽看着那位背负成捆荆条的青年县令。 荆条磨破、扎破青年县令后背肌肤。 那鲜艳人血,黏稠流淌了满背,染红了荆条。 入眼触目惊心。 看着都疼的血肉模糊,令青年县令那双剑眉不禁微微蹙起。 一众镇民肃然起敬。 当见到司家老爷子时,背负荆条的韩香立马单膝跪地。 冲老人抱拳道:“庸官韩太平,向司老爷子请罪。” “哎呦喂,韩大人,您为朝廷七品命官,我就是个糟老头子,您向我下跪,不是折煞老夫吗?快快请起!” 司家老爷子赶忙将韩香骨扶起。 青年县令眼眶微红道:“作为咱湘绣县父母官,我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山匪猖獗,屠我同僚。” “老爷子,我不配着那身鸂鶒官服,也不配戴那顶乌纱帽。” 司老爷子紧紧握着韩香骨双手。 老人宽厚双掌很温暖。 “韩大人,您才上任几天,百姓们岂能过分苛求您立刻就做出丰功伟绩呢。” “再者,该死该咒之人,是那伙山匪,不是韩大人您。” 围观镇民也附和道:“司老爷子说得对,大人您本就无罪,又何须负荆请罪呢?!” “咱湘绣县也不知是不是冒犯了老天爷,一任又一任县令无不是爱钱如命,贪得无厌的狗官。” “但韩大人您不一样,我之火眼金睛,一眼就看出韩大人您绝不是那种横征暴敛、欲壑难填的畜生、禽兽、王八蛋、寄生虫,您是好官,您定会成为咱湘绣县的青天大老爷。” “韩大人无罪!” 看着周遭那一张张虽陌生,却愚蠢的可爱的脸庞,韩香感动极了,眼眸里噙满了晶莹泪花。 —— 一刻钟后。 司府灵堂。 韩香为县丞司昂上了三炷香。 “大人,您是好官啊,老太婆我不会看错的。” 司昂老娘抓着韩香的手,一遍遍念叨着,“大人,一定要为逝者报仇雪恨呐!” 司家老爷子将韩香带到堂舍。 “唉~” 接过丫鬟递来的青花瓷茶盏,韩香轻叹一口气。 司家老爷子询问道:“大人因何叹气?” 韩香:“我欲集三千虎狼之师,将咱湘绣县境内十七股山匪势力,一网打尽。” “可是,唉~” “不瞒老爷子,而今衙门账上几无两银呐。” “我这颗有心杀贼,坚若磐石的心啊!” 看着青年县令那副悲愤模样。 司家老爷子咬咬牙,道:“大人,老头子我颇有家资。” “山匪杀我儿子儿媳,还割下我孙女头颅,高挂长竿。” “此仇不报,我枉为人父!” 青年县令噌的一声站起,冲司家老爷子躬身抱拳,“本官代湘绣全县子民,谢老爷子慷慨!” 两个时辰后。 日薄西山。 背负荆条的韩香来到誊清镇曹府。 曹是县尉曹星牧的曹。 翌日,六月初三。 湘绣县衙吏房管事兼师爷的胡冲,背负荆条,来到户房管事家。 紧接着是兵房管事家、刑房管事家、工房管事家。 除县丞司昂与县尉曹星牧之外的所有县衙胥吏差役家,胡冲挨个负荆请罪。 —— 最后几番请罪之后,韩香得各方银钱资助,高达二十万两白银。 他以此募集壮丁,一月之后开始上娘子山剿匪。 只是可惜。 在剿匪过程中,被隐藏在暗处的武者偷袭,一箭穿胸。 等高见秋赶来之时,韩香早已咽气。 高见秋以七境神明之力,直接湮灭娘子山众匪。 最后找到释放冷箭的三境武者,知道是受南宫家老爷子指使。 于是高见秋携滔天怒火,杀尽湘绣县四大家族一众士族。 无论老幼,皆灭。 四大家族盘亘县城,州府,家族人丁高达百万不止。 高见秋的行为,再次引的天云山不满,并鉴于之前金光洞主李飘柔不敌之事,此次十二洞天全出。 欲将高见秋击杀。 …… 元灵十五年,八月十五。 中秋月圆。 夜空高天上。 数万只玄鸟震翅稳形,每只玄鸟悲伤皆有一位天云仙人。 数万身负苍天血的仙人,将高见秋围在中间。 高见秋以灵官金身形态,悬空对峙。 “异域神明本不该出现此界,过往我因修行之事耽搁,不曾想你却次次置天道为摆设……” 天云山山主,也是沧澜仙宫之主,更是沧澜天道的代言人。 蓝河。 一千多万年前,西海龙王敖闰奉推塔李天王之命,覆灭沧澜界元魔。 而蓝河先祖,便是是与西海龙王敖闰搏杀的蓝染。 至于何为元魔,高见秋早已有猜测。 天外元始之魔,无量无穷,污染万界魂灵,贪真痴,爱恶欲,皆是元魔食粮。 华夏天庭乃万界神明之神庭。 自当负责万界平和发展,所以玉皇大天尊命李天王为主帅,开始万界征讨元魔。 在数亿年战役中,天庭神明尽数陨落,魂灵回归天庭,沉寂。 万界中心的天庭,也消逝在时空长河中。 而高见秋前世烧毁樱花身侧,数千万冤魂的怨念,数亿人的恨,形成滔天的功德之力。 引动了沉寂时空之海中的天庭。 奈何前世高见秋跳海之后,恰巧遇上樱花排废水。 一缕魂灵得功德庇护,被天庭意识,牵引到离之最近的异界。 也就是沧澜大陆。 以悬丝之道,得香火降神,最后必然可操控诸天神明。 恢复华夏神明灵性,重铸天庭。 “我徒儿死了,他们都是凶手乃至凶手之后,只有斩尽杀绝,才能消我怒火,慰我徒儿魂魄。” “一人之怒,牵连众生,天道不允,今日我已天云之主的名义,携天云山三万六千仙人,再次对异域神明……” “宣战!” 蓝河抽出背后长刀,遥指高见秋。 身后徐徐映现出万丈高的法相。 接着。 四周三万六千天云仙人,燃烧苍天之血,爆发出远超七境,八境的修为。 “既如此,我自当奉陪!” 高见秋神情漠然。 蓝河却突然看向远处夜空。 一道映红半边夜色的流星,眨眼间便砸落众仙的包围之中。 三头八臂,脚踏风火轮,赫然是哪吒俱伐罗神明金身。 “怎会还有一个?” 蓝河面色一变。 “第三次神降,开启!” 高见秋垂眸低语。 【天官赐福:三次神降开启!】 【香火值-1000000】 【神降投影……司法天神,显圣真君,杨戬!】 …… 2024年,9月17号。 恰逢华夏中秋。 明月映照下,夜空却突然深邃如浓墨,并形成金色的漩涡。 无数赏月的神都洛城的市民,纷纷从家中走出,欣赏这一奇观。 与此同时。 洛城某处超高层建筑楼顶。 一袭白衣的青年,垂眸看着脚下车水马龙,霓虹闪烁,熟悉又陌生的夜景。 喃喃低语。 “妈,爸,对不起!” “我,回来了!” 白衣青年抬头,身后影影绰绰。 有红绸涤荡,有九节金鞭挥舞,有斜执三件两刃…… —— —— 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 结尾处,本来第二卷神明归途的开头,现在只能变成开放式。 至于为何完结,各方面原因都有,就不多说了。 神明归途,神明在都市的故事。 只能靠大家自己去幻想了。 ————生死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