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修臣靠着纪书梧的肩膀睡着了。
墨黑微湿的长睫闭着,细如流水的呼吸,檀木与酒气混合,弥漫在鼻腔。
他的眉梢是舒展的,似乎睡得很安心。
纪书梧很快想通他为什么知道叶渝。
北城二中那年运动赛,叶渝第二。
都说没人会记得第二名是谁,但是第一名会记得。
可是他那句“你不该喜欢叶渝吗”是什么意思,纪书梧没想明白,姑且当作是醉鬼的……胡言乱语。
纪书梧垂眼看着靳修臣,没忍住弯了弯嘴角。
她轻轻笑了一下,声音如细水长流:
“靳修臣同志,我真的觉得你是一个特别特别好的人。”
以前很少会有这样的平静。
她闭上眼,似在享受这刻岁月静好,享受心脏热烈的跳动。
感情太复杂。
像晨曦四起的雾,太浓,连自己都看不清。
一时兴起还是别的什么,这是以往没有过的情绪,她自己也不知道。
但她清楚自己所想。
永远太远,以后太渺茫。
至少现在,她是想和这个人携手的。
纪书梧说:“喜欢我,就更好了。”
她小心翼翼把他的西装外套脱下,将他放躺在床上,盖好被子,才站起了身。
她走到一旁的椅子坐下。
前面的白色桌子空荡荡的,显得自己包着纱布的双手,臃肿得像两个大粽子一样。
她没忍住笑出声。
很久,收敛了笑。
原先她见于卓消息很急的样子,还以为出事了,没怎么细想今天的事件急切赶来。
今天那群人……
他们就是来杀她的。
并且,目标明确。
这次完全不可能是纪家,可她还有什么仇家?
纪书梧自诩后半生光明磊落,帮过的人自己都记不清有多少,现在真是烧了脑袋也想不出来。
但是说起纪家。
缠得厚厚的手好像还在隐隐作痛。
纪书梧闭眼冥想,决定明天开始自己的计划。
她不可能乖乖按照纪家安排利用靳修臣帮助纪家的公司的,可长期如此,说不准纪家的谁最后会不会破罐子破摔。
要永远,置自己于不败之地。
-
清晨,靳修臣迷糊睁开双目,白亮的阳光透过薄纱窗帘洒进来,室内光亮一片。
他不适应眯起眼,却被不远处的身影惊住,瞳孔收缩,猛地坐起身。
“你……”
他止住声音,锁着眉。
平复了一下呼吸,手拉开床头柜,拿出药瓶吃药。
女生趴在桌上睡着的画面着实吓到他了,可看四周建筑开始扭曲变形,窗帘甚至都开始说话,他差点被自己蠢笑。
……多少次了。
还大惊小怪的。
他闭着眼等药效。
“叮咚——”
手机消息提示音响起。
靳修臣下意识去摸,后知后觉睁眼看向纪书梧的位置。
在……那边响的。
躁动不安的家具环境逐渐恢复平静,可女生还没消失。
他站起身,一步一步靠近,视线定在手机屏幕的微信添加好友上。
靳修臣下意识攥紧了手。
可转瞬,大脑又有些迟钝。
这是叶渝的微信。
叶渝……
靳修臣伸向那台手机,意外的是,抓住了。
不是虚影。
不是幻觉。
宕机的脑子终于清醒了。
靳修臣怔怔看着女生睡觉的侧颜。
是了。
她回来了。
在死后的第八年,回来了。
靳修臣倏然沉默,又看了看消息。
她又重新给了叶渝微信吗?
这次,靳修臣没忍住低低出声,刚清醒的他嗓子有些沙哑:“纪书梧,叶渝他不好的。”
靳修臣删除了那条申请,心底腾升起浓烈的不安。
她会怪他吗?
他很少有这样的情绪。
他承认自己有难以掩盖的卑劣。
她在地铁上的表现,实在是不像还喜欢叶渝。
他确实做不到,放任纪书梧和叶渝呆在一起。
“叶渝……他一点都不好的。”
如果是以前高中生的叶渝,靳修臣会觉得,自己无法和那样站在阳光下的人争抢。
他生来阴暗,被弃于深海。
他不善言辞,没人敢靠近。
而高中的叶渝。
生来站在阳光下,确实如她所言,青春洋溢。
少年奔跑于操场,奔跑于梦想,而他,只站在教学楼走廊,远远观望操场,在夕阳下奔跑的少年和女生站立的背影。
比阳光刺眼。
可纪书梧死的那年往后,叶渝交了个不太好的女朋友,以欺负人为乐的女朋友。
他助纣为虐,为虎作伥,无底线包容他的女朋友做坏事。
世界都好像偏爱他们。
被他们恶趣味欺负的人,报警处理都无济于事。
“你不是不喜欢坏人吗?”
那为什么,为什么要给他微信?
靳修臣看着熟睡的女生,喉头干涩,发不出声。
他微俯着身,却还是不敢靠得太近。
纪书梧为什么会在这,他不知道真假。
曾经哪怕是见到幻觉的她站在眼前,他也不敢多言一句。
可此时此刻,在睡着的,在不知道是不是幻觉的她,那冷漠的保护壳粉碎无边,只剩下几句不甘的希冀:
“纪书梧……”
“你不要喜欢叶渝好不好?他现在变坏了。”
“我还是比叶渝好一点的吧。”
“我现在比他有钱,我体育也比他好点,不喜欢他了行不行?”
其实他说了那么多,却还是无法说出那句。
——能不能看看我。
能不能,喜欢喜欢我。
说不出口。
青涩难言。
别扭不堪。
他比叶渝,又好到哪去?
他现在,或者说年少至今,可不是一个……正常的康健人。
“不要喜欢叶渝。”他低声对着正在睡梦的女生道,“可以吗?”
女生毫无所察,他轻叹,抬手捂了捂泛疼的头,眸光却凝滞在手腕的红色上,凝滞在……精致小巧的蝴蝶上。
——长命百岁,一生福叠。
——我,赠尔蝴蝶,愿尔福叠。
那两句睡梦中的话,在刹那间,如烟花炸响,再次响彻耳畔。
靳修臣重新看向纪书梧,深邃的眸乌墨翻转,最后停滞在她双手的纱布,怔了怔神。
他心绪复杂,身体贴着椅子,那双绑着红色编链的手,轻轻抚上她的一只手,整个人像笼罩着她的守护神。
眼底翻江倒海的情绪被垂下的眼睫掩盖。
2017年,在那梦幻般的一周中,纪书梧最喜欢和他发的消息。
【生命诚可贵,爱情地摊货。】
【珍惜生命,建设和谐社会。】
有次,他回复。
【你发这些做什么?】
对面回复古板。
【哈哈……也没什么大事儿,看了个书,男主随随便便为爱殉情,很深情,但看得我满脸皱眉,他太把生命当儿戏了。】
【同学,你切忌熬夜,以防猝死。】
【好好活着,珍惜生命,建设国家!】
……
他知道她很厉害,也知道她有自己的打算,根本不需要他
靳修臣收回手,从衣柜拿了件新的外套给她披上。
他最后看了她一下,换完衣服去公司处理工作。
-
纪书梧醒来的时候已经将近下午了,她看着空无一人的房间,表情一僵。
随后,抬手。
摸了摸嘴角。
“……”
没有。
纪书梧莫名松下自己提着的气,伸了伸懒腰。
真是早起不了一点。
她来不及换身衣服,离开栖上云端前往繁北小区。
车程路上,纪书梧瞧见微信魏琴语的消息。
【抚琴弦化音:你方便接个电话吗?】
10:26的消息。
【姜太公:什么事?】
消息发出几分钟,魏琴语就打电话过来。
纪书梧接听:“喂?”
魏琴语说:“有一件事,不太好。”
“什么?”
“季冰瑶,就是那个骂过你的。”魏琴语安静片刻,“她自杀了。”
纪书梧顿住:“怎么回事?”
自杀?
季冰瑶……怎么可能。
魏琴语:“自那次她放出聊天记录就销声匿迹了,她自杀的新闻稿,是我负责写。她的经纪人不信她会自杀,报警处理。”
“很意外,但确实是真的,警方那边应该发布这个案件,是自杀。”
纪书梧点开魏琴语发的图片。
警方那边给出的回答。
纪书梧没有多少情绪,只道:“嗯,很惋惜。”
“那……那我继续写稿,拜拜。”
魏琴语挂了电话,纪书梧还是在看那张图片,观察着警方的发言。
她可以确定。
季冰瑶不是自杀。
是他杀。
且案子很棘手,涉及重大。
纪书梧没权调查这个,放下手机回到沈茴家里。
沈茴去江城了,不在家。
纪书梧走到杂物间,从一堆陈旧的东西中,翻来覆去找自己上次在北部落墅挖出的木盒子。
里面当然不可能是所谓的时间胶囊。
任务期限只有一年,她闲得没事搞这玩意儿做什么。
上次不太方便,没带走它。
纪书梧几乎找遍了杂物房。
不见其踪影。
-
纪书梧眉头狠狠一拧,摸出手机准备报警,最后停下。
对了,昨天晚上。
昨天,从警局出来时。
她快速询问魏琴语:“你住哪的?叶渝住哪你知道吗?我给你们打车。”
“我住凤凰小区,叶渝……我不知道。”魏琴语有些被吓到,声音小小的。
纪书梧沉思半晌,道:“魏同志。”
“嗯?”
她看了看醉酒到没有理智的叶渝,道:“你家有别的空房吗?介意带他去住吗?”
魏琴语眼神闪烁,说道:“我跟家里人住,带别的男人,家里人不同意。”
纪书梧又想了想:“那你能给他开个酒店吗?”
综艺奖金还没发下来,她手头上钱不多。
“我现在没钱。”
魏琴语尴尬一笑:“我也没钱……”
纪书梧:“……”
合着她们两个凑不出一个家给叶渝住。
世道不安全,他们走路上都能遇歹徒,总不能让叶渝睡大街。
纪书梧就给沈茴发消息。
【姜太公:茴,我一朋友喝醉了,家里好像有剩空房?】
沈茴回复很快。
【沈茴:我不在帝都,你们去住吧。】
【姜太公:谢谢宝贝。】
“那叶渝去我那,但我现在有事不能过去。”纪书梧说,“你能带着他去吗?”
魏琴语那时连忙点头。
……
纪书梧意识到了什么。
这时,微信弹出一条好友申请。
她点进去,率先看到有叶渝脸的朋友圈,还有下面的。
——名片推荐。
“……”
难怪。
难怪那么多借口。
家里不同意,没钱,什么都没有,就像是笃定,纪书梧不会让叶渝露宿街头。
她不知道魏琴语为什么这么做,沈茴不会动她的东西,再说了,沈茴不在家,来过的这的……
纪书梧最大怀疑的是叶渝。
亦或者,他们就是联合起来搞的。
她通过了叶渝的好友申请,面无表情打字。
【姜太公:带着我的东西来你昨晚住的地方,否则我马上报警。】
-
杜羡之又双叒叕来到靳氏集团。
推开办公室的门,这次见到的却不是勤快的大佬,而是在翻找东西的大佬。
“靳大佬!”杜羡之喊道。
靳修臣冷冰冰抬眼:“谁让你来的?”
杜羡之:“……”
杜羡之:“大佬,我是有事要说!”
“讲。”
杜羡之神色为难:“诶嘿嘿,能不能先问个问题?”
“……问。”
杜羡之稍显喜色。
大佬今天心情不错。
那他还要不要说?
杜羡之找了个地方坐,轻咳一声:“大佬,你和于助理说的那个纪小姐……是什么关系啊?”
靳修臣:“与你无关的关系。”
杜羡之:“……”
“我看见她和你戴婚戒!”
靳修臣从一个偏僻的角落夹层,翻出一个有些年份的红色绳子编的手链。
他轻哼一声,不起眼,淡淡说道:“那就是如你所见的关系。”
杜羡之是猜到了。
只是有点不相信罢了。
没等他开口,就看见靳修臣拿着一个老牌破手机,对着自己手拍了张照片,编辑消息。
男人手腕上是一个与他气质极度不符的红色编链。
杜羡之:“?”
他迟疑:“给于助理说的那位纪书梧发消息?”
看着男人柔下来的神色,杜羡之安静了会儿,还是说道:
“是这样的大佬,我昨天看见……嗯,看见那个于助理说的纪书梧跟叶渝呆在一起了。”
“在金迷酒吧,同学聚会。”
“……”
话落,靳修臣舒展的眉梢瞬间一蹙。
杜羡之不禁感慨。
怪惨的勒。
两个纪书梧。
都被叶渝勾魂摄魄了。
靳大佬实惨。
叶渝那小汁也什么什么好人啊,怎么就这么招人喜欢?
靳修臣垂下眸,语气没什么波澜:“知道了。”
杜羡之不解:“你不说什么?”
他说:“有什么好说的。”
“大佬,叶渝那小汁这是在跟你作对啊!”
杜羡之义愤填膺:“纪书梧戒指那么晃眼!他跟瞎了似的,暗戳戳靠近她,还想抱着她!绝对是故意的!”
靳修臣坐回办公椅,平静道:“知道了。”
杜羡之表情裂开。
虽然大佬没什么表示,没什么表情,但比起先前,简直是在说:不嘻嘻。
杜羡之:“你不说点什么,做点什么?”
靳修臣:“我说,知道了。你能走……”
“不能!”杜羡之打断。
他看着靳修臣,恨铁不成钢,被气笑了。
“你阻都不阻一下?叶渝可不是啥好东西,她真的跟你结婚了吗?”
靳修臣冷漠地下了逐客令:“出去。”
杜羡之破防了。
被靳修臣的态度整的。
他活了二十多年,从来没见过这样的。
又气又恨又无可奈何,良久,他阴阳怪气说:“哇,大佬,你这人怎么这么好?”
“允许别人和她在一起啊?那叶渝是什么好人吗?你可真大度!”
“以后她说离婚你是不是也秉持,啊我尊重你,然后去离婚?然后你顺便把资产都给她净身出户呗?”
原本他在讽刺,结果却看到男人的眼眸动了动,他没忍住:“你还真想这么做啊?!”
“不是,你像条可怜犬一样任她予取予求的意义在哪?”
杜羡之差点气出脑血栓:“我算是发现你哪点不如叶渝了,算是发现纪书梧当年为什么追叶渝了!”
“你根本就不会争取!这是感情!是要争取的!”
他气得直喘气,偶像滤镜稀碎。
现在,他眼前的,哪里是运筹帷幄,沉着冷静的靳大佬,分明就是一个笨蛋恋爱脑。
说恋爱脑都抬举了。
杜羡之气得想夺门而出,可刚迈出一步,就听到了身后人喃喃:
“……那我要怎么做?”
那一瞬,杜羡之气消大半,红温的脸降温。
他捂了捂心脏,快哭了。
孺子可教!
杜羡之表情严肃,像是在探讨国家机密:“大胆出击,宣誓主权,将嫂子的心,牢牢握紧!”
靳修臣:“……”
他沉默好一会儿才憋出一句话:“她会讨厌我的吧。”
杜羡之一掌拍门上,又痛得嘶了一声,满脸不赞同:“你现在可是正宫!岂是那个男小三能比的?”
杜羡之慷慨激昂,气势恨不得替靳修臣上场。
“乍见之欢,怎比得过安心久伴?!”
“大佬,冲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