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小姨。”
陈明涛睁大眼睛,指着苏陈宝络说:“那她呢?”
“我妈妈。”
陈明涛愣愣的盯着照片看了许久,他才呆呆的说:“她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这句话听起来有些不礼貌,就在苏慕云皱着眉看向他时,陈明涛抬头,说:“苏慕云,我知道司徒睿为什么这么恨你了。”
七十年香城的经济开始高速发展时,屋村似乎被时间遗忘在了某个角落。
落后,封闭。这是刚从警校毕业的陈明涛被分配到那里时,屋村带给他的最初感受。
白色的水泥房蒙上灰尘后变成浅黄色,紧挨着彼此,院落中种着亚热带特有的枝叶肥硕的植物,芭蕉树下躺一条上了年纪的土狗。
院落外铺着鹅卵石的小路,上了年纪的人戴着草帽,拉着自家的耕牛慢腾腾的从那里经过。
那时候村里的年轻人都跑去临近的香城淘金,留下一大群上了年纪的人,日复一日过着与从前一模一样的生活。
于是像陈明涛这种刚从学校毕业,又长得眉清目秀的年轻男孩子,似乎在这里很受村民们欢迎。
拉着他的手,絮絮叨叨的说上很多话,临走前,还会把院子上摘来的水果递到他手上。
陈明涛所在的办公室加署长一共五个人,平日里忙着替屋村的村民寻找走失的耕牛,小猫,或者在他们因为很小的一点事发生争执时,在他们中间充当和事老。
警察在无知的村民心中有着很高的位置,大概是因为这个原因,办公室里的其他五个人先后在这里落地生根。
陈明涛每天都呆在办公室里接电话,他看着绿意盎然的院落以及外面扬起一个很小弧度的小山坡,想着如果他再不想办法调回香城,那他的余生大概就只能呆在这里了。
心里有些苦闷,让他对做什么事都提不起劲。
几天后,他接到一个电话,说曲家两姐妹在屋村村口捡到了一个浑身是伤的年轻男人。
陈明涛精神抖擞的应了一声,想着自己如果能在这里遇见一个大案子,然后把它顺利的解决,那么不久之后,他说不定有机会离开这个对他来说没有任何前途的地方。
年轻时候的想法总是单纯而美好,他兴冲冲的跑去找曲家姐妹了解情况,只是短短几分钟后,先前的理想,愿望,以及他对自己的期待似乎都在瞬间消失了。
曲家姐妹在屋村很出名,或者方圆十里外的夏彤镇的人们都听说过她们的名字。
姐姐曲秦秦,是漂亮到可以去参选香城小姐的大美人,而妹妹曲盈盈,是屋村唯一一个考上师范学院的女生。
可惜她们生在屋村。
重男轻女的父母一直不待见已经考上大学的小女儿曲盈盈,认为她是女孩子,早点嫁人生子比较要紧。
那样的话他们还有一笔不菲的礼金可拿,而不是像现在这般,花费这么多的钱和时间去读那个没什么必要的专业。
家里排行第二的是个儿子,虽然也长得英俊不凡,可惜自小被他父母宠坏,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自从他的明星梦破碎后,他索性呆在家里由父母养着,打架斗殴,没事的时候弄大同村女孩子的肚子,是那种烂泥扶不上墙的人物。
父母给他的钱渐渐不够用,他就将主意打在自己姐姐和妹妹的身上。思索着她们嫁人后自己能得到的礼金,天天教唆着极度偏爱他的父母,从此对自家两个女儿再无任何的好脸色。
家里只有曲秦秦一个人支持自己的妹妹读书,再加上她素来不肯忍让的性格,最后的结果,是她带着自己的妹妹搬到村口的破旧祖屋,在那里开了一家杂货店供自己的妹妹读书。
她也不过刚二十岁,父母或者自己的弟弟站在门口因为拿不到她手上的钱站在那里破口大骂时,她还是会哭,性格软弱的妹妹被自己父母或者弟弟追打的时候,她还是会护在她的身前。
这些都是陈明涛从村里人的口中听来的,但各人有各人的烦恼,他并没有去做太多的关心。
那天是周末,他值班,他赶去曲家两姐妹那里时,太阳刚从云端露出半边脑袋,村口沿路的美人蕉被昨晚的雨水冲刷过,殷红明黄的花,叶子的颜色绿的可以滴油。
身后莫名其妙跟过来一只老狗,就在陈明涛看向曲家的白墙黑瓦的祖屋时,棕色的木质门被人拉开了。
陈明涛呆呆的站在那里,以后不论过去多少年,每次他想起曲盈盈,他脑袋里翻来覆去的都是这样一个场面。
周围的一切原本都是鲜活的,在曲盈盈出来的那一瞬间,它们变得那么暗淡无光,唯独站在他眼前的曲盈盈那样生动鲜活。
她穿着白色的衬衣蓝色的及膝百褶裙,大概刚刚醒来,手里端着一个盆子,头发被她拉到右侧的肩膀上。
她朝自己看过来,陈明涛恍惚的觉得自己大概是在做梦。
梦里烟雨蒙蒙的江南,清幽巷子里她撑着伞走过来,他看见她,典雅秀致的长相,眉间轻蹙,似乎锁了很多的陈年旧事在里面,带一点若有似无的忧伤。
陈明涛想起曾经看过的红楼梦,他想,林黛玉应该就是长成了这样的一张脸,这样的气质,这样的身材,如同白纸上的一个剪影,她走过来,眼神加深,轮廓立体,最终,她从书里走了出来,站在他面前。
“你有什么事吗?”
声音也这般好听,陈明涛愣愣的回过神,他只记得自己说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曲盈盈,你呢?”
“我?我叫陈明涛。”
相处的时间再长一点,他的盈盈便只是盈盈,是他一个人的盈盈。
不同于林黛玉的病弱,至少在他看来,盈盈很健康,虽然不善言辞,但他看见自己的时候,她会露出一丝不明显的笑容,那是她面对别人时所没有的。
陈明涛想自己一定恋爱了,浑浑噩噩,书上说的那些进入恋爱后的特征,一点一点的在他身上体现了出来。
每次只要有盈盈在场,他就会变得紧张拘束,事后不停懊恼的同时,他又急切的想见到她。
这样的毛病自他认识曲盈盈后就没改变过,每次都惹的曲秦秦不停的取笑他。
曲秦秦和她的妹妹没有一点相同的地方,不管容貌性格。
如果说盈盈是林黛玉,那么秦秦应该就是泼辣直爽的凤姐,只没有她的歹毒。
艳光四射的一张脸,陈明涛以前总觉得不会有人适合这样的形容,但在他看见曲秦秦以后,他就觉得这样的形容再适合她不过。
五官漂亮到可以自己发光,轻而易举的让旁人忽视掉周围的一切。
眼睛含水,嘴角含笑,以后陈明涛看见电影中那些所谓艳惊香城女明星,也觉得不过如此。
天然去雕饰,不管曲秦秦或者曲盈盈,她们都是真正的美人,是能让与她们接触过的人永远无法忘记的人。
浑身是血又昏倒在屋村村口的年轻男人叫苏云远,他只记得自己的名字,至于其他,都被他忘的一干二净。
他有着不错的长相,说话斯文有礼,虽然陈明涛最初怀疑他别有居心,与他们撒谎说他失忆。但是在过去很短的一段时间后,他还是不由自主的选择了相信他。
也许他只是有不能同别人提起的苦衷,再者他从来不会对秦秦和盈盈做出越轨的事,这么想了以后,他与他们三个人走的更近。
秦秦不同于盈盈,读书的时候成绩就不好,高中毕业后也没再读书,但她向来崇拜有学问的人,自己的妹妹如此,苏云远也依旧如此。
每到周末他找各种借口去找盈盈的时候,他都能看见一样的场景,秦秦站在与祖屋相连的杂货店的柜台前,苏云远就坐在一个角落。
不太明亮的光线里,陈明涛渐渐听见他的声音,声音低沉有磁性,他听到他说起中国古代的诗词歌赋,还有前段时间刚刚上映的电影,里面的配乐。
看电影在当时的香城是件极其奢侈的事,陈明涛站在那里听一阵,他想苏云远和他想象的一样,一定是某个有着难言之隐的香城有钱人家的子弟。
他没有失忆,他只是不想提。
在这方面,他和秦秦盈盈一样选择了一样的默认态度。
四人常常在空闲的时候结伴游玩,烧烤或者野营,陈明涛有时候回想,在屋村的那一年,大概是他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出去玩的时候,也常有不认识的人看着他们,说:“你们是电影明星吗?是来这里拍电影吗?”
好看的人似乎都是电影明星,陈明涛浅笑着不说话,回头看到其他三人,脸上却又都是不一样的反应。
秦秦是兴奋的,阳光照在她脸上,上面红扑扑的颜色,这个人看起来朝气蓬勃,青春无敌。
盈盈似乎没听到他们的谈话,只低着头看向他,笑容中一丝不明显的羞涩。
而苏云远,他的脸上永远都是事不关己的淡漠表情,每次陈明涛看到他这样,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就会有些担心。
很快的,屋村就出现了很多曲秦秦和苏云远的流言,说未出嫁的女孩子竟然将一个身份不明的年轻男人养在家里,公然与他同出入。
屋村人的思想愚昧陈旧,通常有人说点什么事,他们都会选择无条件的盲从,然后就像履行自己的义务般,将这样的流言无止境的传播扩散。
三人成虎,陈明涛从他们的眼神中看出来,他们已经相信那些流言是他们亲眼所见的事实。
陈明涛有些无奈,直到有一天,他听见有人说起两女共侍一夫的话。
就像内心最宝贵的东西被人仍在地上随意践踏,他握紧双手赤红着一双眼睛与人理论,却看见面前的那些村民一脸抗拒的看着他。
到了那一会儿,陈明涛才明白自己是个外来人员,不管屋村的村民对他怎样的热情,都永远不能改变这个事实。
陈明涛当天被局里的上司叫到办公室语重心长的与他说了将近一个小时的话,说什么警民一家亲,说什么曲秦秦的做法确实有伤风化,说到最后,他似乎选择了和其他村民一样的态度。
陈明涛怒不可挡,就在他想去找苏云远谈话,想问他怎么可以这样对对曲秦秦时,他才发现曲家的祖屋面前站满了人。
自己因为女儿或者姐姐变成全村人的笑柄,按耐不住的曲家人最终还是跳了出来,他们给曲秦秦两个选择,要么让那个来历不明的年轻男人滚出屋村,要么三个人一起离开。
站在最前面的曲家家长,此刻正指着曲盈盈对她破口大骂,说她败坏门风,说她给屋村众人抹黑。说到最后,他又历数曲家两姐妹从前做过的错事,不听话,不孝顺,赚到的钱宁愿花在那个野男人身上,也不看一眼含辛茹苦将她们养大的父母。
诸如此类,如此种种,不停重复。
陈明涛推开众人走过去,他看见站在人群正中的曲家两姐妹,秦秦右边的脸肿了起来,显然是被人打了一巴掌,头发和衣衫也是乱的。
而站在秦秦面前护着自己姐姐的盈盈,书包被人扯了丢在一边,样子看起来也和她姐姐一样的狼狈。
她看起来很害怕,瑟瑟发抖,头埋在姐姐怀中,但她护着姐姐的双手却一直没有从她身上放下来过。
弱者似乎只会去欺负那些比他们更弱小的人,陈明涛看一眼紧紧护住彼此的曲家姐妹,又看一眼怀揣着各种心思看热闹的屋村村民,心里的愤怒迅速发酵,变成即将爆发前的样子。
他想带着她们两姐妹离开,反正天大地大,反正他们还年轻,不怕到了外面活不下去。
就在他走过去的时候,曲家祖屋的门被人拉开,门口站着身姿提拔的苏云远。
他不笑的时候五官会给人一种凌冽的感觉,在淡淡的看过那些站在他面前的村民一眼,又在村民们有些畏惧的低头后,他说了一句:“我会取秦秦为妻。”
那时候的苏云远,在陈明涛的心里简直帅到了极致。
又或者是自己从认识他的那一天开始,他就有些欣赏苏云远了。
不为其他,仅仅是因为曲秦秦看向苏云远时的眼神。
每次看见秦秦那种充满崇拜的眼神,陈明涛就会想,如果有一天盈盈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他,他会是怎样的一种感受。
大概是受了苏云远的影响,他在村民的沉默中一步步走向曲盈盈,生平第一次拉着她的手,站在她面前与那些村民沉默对峙。
手心带着凉意,像夏日握着一块冰,风从指缝间刮过,他将盈盈的手一点一点的握紧,抓牢。
就好像握住了一辈子。
那时候,他以为接下来的人生会按照他设想的那样走下去。
平淡无奇却又充实快乐。
他的,盈盈的,秦秦的,还有苏云远的。
只是他没想到后来四个人中会有三个人的人生在某一天滑落进无底的深渊,身边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