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兰儿随着洛公公一路前往正厅去,秋可吟与秋若伊并未跟随,留在了前厅中。只因龙霄霆格外吩咐,只需纳吉雅郡主一人前往。
彼时正值初冬时节,府中处处都是黄叶覆落,似织金锦毯一般,远远望去似将正厅围在一处,只露出一条笔直的小道来。
天边,夕阳一分一分落下,郁郁夜色渐渐升起。
近了正厅,她望去,里边光线幽暗许多,龙霄霆只身坐在窗侧,整个人仿佛是隐没在夕阳照耀不到的地方,萧索之气隐隐绕人。
霜兰儿手中端着一盏红漆雕花托盘,盘中放置着各色精致的小瓶子,皆是白釉青花烧制,有高的有矮的,有大的有小的,其余白纱,金剪子等一应俱全。其实她心中有数,给龙霄霆治眼不过是个由头,是个借口。因为,只有这样她才能名正言顺进入瑞王府中。至于他的眼睛究竟能不能治好,何时才能治好,皆在她的掌握之中。
她扬一扬脸,缓缓吸了口气,踏入正厅之中。淡淡望向龙霄霆,菱唇轻启:“瑞王看起来还没用晚膳罢,不知我来得是不是时候?”
他的侧脸露了一点在即将晦暗的天色下,仿若清尘且剔透的初雪。转过身来时,只见那双眸幽暗无光,清冷的颜色依旧。轻轻启口,还是从前一般低沉的嗓音,“郡主请坐。”
此时洛公公手中奉上一盏铜柄烛火,他递给霜兰儿,旋即恭敬退出正厅,将门关阖好。走前吩咐道:“纳吉雅郡主若有事,出正厅外吩咐一声即可。”
霜兰儿步步走上前,她将手中托盘搁在他面前的案几之上,并将烛台摆好。
细碎的烛光,幽幽跳动着。好似暖光迷蒙缭绕,落在空落的正厅之中,别有一种青郁静谧的气息。点点落在他的俊颜之上,仿佛蒹葭苍苍之上弥漫着如霜白露。她情不自禁伸出手在他面前微微晃了晃,他的眸光只定定不动。
果然是一点光感都无。她心内不禁唏嘘,昔年雷厉风行、高高在上的瑞王爷,如今竟真的双目失明。也不知,这是不是天意。原来一番苦心经营,积虑多年,只为拉太子下马,到头来却争不过命运。
声音沉沉,她淡淡问:“王爷此症,约有多久了?”
他低低答道:“两年前下第一场雪的时候。”
她想了想,“当初雪盲症只是诱因,其实方才我与王爷府内的沈太医聊了聊。之前不过是跟王爷您确认下时间。可能当时沈太医受雪盲症误导,不能分辨王爷您真正的失明原因,这才耽误了最佳治疗的时机。如今两年过去了,这时间虽不算长,可也不算短。我虽有些别门奇路的法子,可还是要亲自替王爷您仔细瞧一瞧,才能确定能不能管用。”
说话的时候,她十分平静,也很刻板。语毕,抬起手,她向他的脸侧伸去。
还未碰触到他
的眼睛,他猛然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握得那样紧。
她毫无防备,他用力将她狠狠一拽,一个转身将她反扣在窗棱之上。她头上佩戴的毡帽,缀满细碎的珠翠,晃动间点点都打在窗棱之上,发出淅淅沥沥的响声。
他本想摸一摸她的脸,再摸一摸她的额头,可碰触到的却是她挡在面前的珠玉。如此冰冷,毫无温度。
她反抗,他却并不松手。只死死按住她。
“碰”地一声响,她背后抵住的窗棱因着用力过猛,突然被撞开,而她整个人向后栽去,朝着窗外栽去。
外边,冷风瑟瑟吹来,夜色如巨大无边的黑翼笼罩下,那样深沉。仰面倒下,她的腰间横着搁在窗框上,隐隐作痛。透过屋檐,她的眼前,满天星斗璀璨,几乎如银河倾倒,钻辉夺目。
有一瞬间的恍惚,她仿佛置身于银河中,飘然不真实。然下一刻,他已是将她拽了回来。
“要不要紧?”一片黑暗中,他的声音有些许焦躁。
她趁着他分神,反手一扣,轻轻一拉,借力使力将他甩开几步远。
龙霄霆踉跄后退好几步方才站稳,轻轻伸手,他摸到身边的花架,确定了自己所在的方位。
“这就是祥龙国王爷的待客之道?”霜兰儿冷冷一笑。
龙霄霆向前走了数十步,淡定自若地坐回方才的座位,侧过身,他将方才被大力推开的长窗关好。这才开口道:“郡主身手不错。”
方才他一连串的动作浑然天成,并没有半分迟钝。这不禁令霜兰儿暗暗惊讶。看来两年来,他早已习惯了黑暗的生活。他对周围的一切摆设都了如指掌,甚至连该走多少步都算的清清楚楚。行动间丝毫瞧不出他眼盲。
她接口道:“北夷国的女子大多都会些防身之术,这并没什么。我学的不算精,何曾想今日竟是用来对付王爷您。王爷若是想和我过招,恐怕眼下不是时机罢。不知道的人,会以为王爷是登徒子。”
他的表情没有一丝变化,并不解释自己的所作所为,只道:“郡主,得罪了。”
霜兰儿的心跳得有些快,伸手拭了下额头,才发觉背后竟有冷汗冒了出来,她隐隐约约感觉到方才龙霄霆是想摸一摸她的脸,从而判断她究竟是谁。此刻她轻轻喘息着,不再靠近他,只淡淡道:“王爷,还是让我帮您瞧瞧眼睛罢。我为王爷瞧眼病可是奉了贵国皇帝之命,为的是表我北夷国和平的诚意。如此重责,我可不敢懈怠,当给风延可汗一个交代。”
他不语。只是突然伸手,状似摸索着什么东西,当他摸到烛台铜柄时,竟是不慎将烛台碰翻。
霜兰儿不明他要做什么,眼看着烛火烫向他的手背,她出声提醒道,“烛台打翻了,王爷。”
他并不理会,一任滚烫的烛蜡滴落手背。似被烫痛后的反应,他突然
收回手,仓惶间竟是将桌上的雕花托盘扫落地。
“哐啷”,“乒呤乓啷”,几声连连响起,是各种瓶子一起滚落地的声音。
她望着满地碎片和墨色药粉,生生愣住。
他面上似有分歉然,“对不起,我一时大意,似乎将郡主带来的东西都弄坏了。”
她抬眸,“我觉得王爷很不配合,难道你不想治好自己的双眼么?”
他突然立起,循声向她走来,每一步都踏在了满地的碎片之上。周遭是那样的安静,一时间只听见薄薄的青瓷在他脚下碎成粉末的声音,清晰入耳,空洞地回响着。
他停在了她的面前。
她的心愈跳愈乱,定定地站在那里,两年了,方才她竟又有种手足无措的感觉。不过,她已然不是从前,很快她便镇定下来。方想开口说话。
龙霄霆已是跨出步子,从她身边经过。
她张了张口,终究一个字都没有说。
他一个人,走向正厅更幽暗的深处,只留给她一个萧索的背影。
他去的方向,那里是更黑暗的地方。微弱的烛光晃动着,尚在长窗边挣扎着最后一缕光芒,根本照耀不到正厅中黑暗的尽头。可是这些于他,又有何关系呢?反正他的眼前都是黑暗,没有分别。
终,他一个人,站在了最黑暗的深处,站在了表面奢华却没有光亮的地方。
没有再转身,他的声音很轻,“如果看不到自己想看的,那看不看得见,又有什么关系——”
隔得太远,她没有听清,只轻轻蹙眉。问道:“王爷,您能不能再说一遍。”
他淡淡一笑,略略提高了声音,“郡主请回罢。东西不甚被打翻,还请郡主改日再来。”
语毕时,烛火突然熄灭。
厅里厅外,一样的黑。
她转身离去。
夜风,卷起她的袖摆,翩飞好似绮丽的蝶翼,可惜想振翅高飞亦飞不出去。周遭,朱墙粉壁,连绵的亭台楼阁,似望也望不到头的山脉迭伏,茫茫然一时间竟不知何处才是出口。
他说,改日再来,自然是可以的。
她既然走上了这条路,就没有想过要回头。本应属于她的东西,她会一一讨回。曾经伤害过她的人,她会一一揭穿她们的真面目。从谁开始呢好呢?从谁开始下手呢?先从秋可吟身边恶毒的宫女丹青开始……再是秋端茗,最后,最后的那一个,才是秋可吟……
出了瑞王府,早有马车恭敬在门外等候。
她并没有乘坐,只是给了车夫一个冰冷拒绝的眼神。她的行踪,还轮不到秋可吟来掌控。
徒步返回驿馆,夜风四起,有点冷。她愈走愈快。
身周,是繁华依旧、喧嚣依旧的上阳城街市。
疏疏的灯笼挨个点着昏黄的火光,照耀着眼前的一切,益发朦胧起来。
她经过一处门前,那里高高悬挂着一盏盏彩灯,如五色倾泻,好似那仙女织成
的铺地锦。两名妙龄女子站在门口迎客,头上脚上穿绸着缎,还镶着金丝银线,在灯光下如繁星缀身。
她认得这里,是醉红楼,男人销金销魂的地方。让她来这里的人,她又怎会忘记,是龙腾。
脚下步子加快,她快速经过。
繁华锦绣的世界对如今的她来说,没有任何值得多看一眼的必要。如今她的世界不需要天光云色,也不需要雾霭流虹,有信念有目标即可。
远远走至巷子口时候。突然有个人在身后拍了她一下,她下意识地回头,还没看明白,就被一双有力的手臂拉住,整个人撞进他温暖的怀里。
熟悉的味道,带着浓郁的酒气。
她知是龙腾,试着轻轻挣扎了下。
他炙热的呼吸洒在她耳侧,似喝多了酒,声音都带着几分迷蒙,紧紧搂住她,他讪讪一笑,“晓蓉,你去哪了?竟然让我等这么久,看我等下怎么罚你。呵呵,你说罚你什么好呢……”
另一个女人的名字,她一僵。
想推开他,可他却越箍越紧,直至两人紧密无一丝一毫间隙。浓浓醉醉的甜言蜜语传来,“别动,我的小心肝,让我好好抱抱你。”
路人经过,皆投过来诧异的目光。
他浑然不觉。
于她,亦是。熙熙攘攘的世界瞬间黑暗,昏黄的烛光仿佛消失不见。她突然垂着手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放弃了挣扎,一任他抱着。在他的怀中,她仿佛看尽了自己半生的风景。曾经所承受的痛苦、磨难、伤痕累累……甚至连与他之间最美好的一段回忆,都成了眼前的浮幻虚影,都成了漫天飞舞的落叶,随风而去,再也不会回来……冬天过去了,是春天,可她真的不知,当她漫长的冬日过去后,究竟还有没有春天……
他紧紧抱着她。修长的手指从她的脸颊顺势滑到她的脖子,又一路向下,直至滑落至她的手腕,拇指来回抚摸着那里他曾经咬下的印记。
这样的夜晚,醉人却又忧伤。
他只是想抱抱她而已,他告诉自己,他只是想抱抱她而已。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抚平他心中无法停息的慌乱,自从回了上阳城中,他无一日能安寝,每一日都想见她,想她想得都快要疯了。
他害怕着,听说她今日去了瑞王府,他更加害怕,那种深深的恐惧令他坐立不安。
可他知道,这条路,既然走下去,就再不能回头。
“晓蓉……晓蓉……”
他怀中拥着她,口中却喊着别的女人的名字。
那种感觉,心底似在翻江倒海,几欲令他作呕,可再难,他还是这么做了,他还是忍住了。因为,除了装作喝醉,除了装作认错了人,他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可以抱一抱她。
他的愿望何其简单,只是想抱一抱她而已。可连这么简单的愿望,如今想要实现已是愈来愈难。若是此刻不拥着她
,感受着她的温暖,呼吸着她长发间他每夜都会惦念的味道……他甚至都没有勇气再坚持下去了……她不知道……其实他快坚持不下去了,自从知道她回去了龙霄霆身边……他真的快要坚持不下去了……他很想崩溃,可是他不能……
良久,也许是很久很久后。
一名打扮妖娆的女子狐疑地走上前,她轻轻拍了拍龙腾的手臂,满面委屈道:“王爷,不是说好了在这里等我,等下送我回尚书府的嘛。就这么一小会儿功夫,你就移情别恋了?我可不依,我不依嘛。”
龙腾颀长俊朗的身子轻轻一震,他缓缓放开了霜兰儿,抬眸望着她,一双漂亮的眼睛,目光中有几分迷蒙,几分醉。
他轻轻甩了甩头,仔细瞧了瞧霜兰儿,眯着眼又瞧了瞧,再看了看身边的妖娆女子。颇为疑惑道:“咦,怎么回事?为什么有两个人在我面前?究竟哪个才是晓蓉?”
名唤晓蓉的女子嘟着嘴,一脸不满地瞪着霜兰儿。她一臂揽住龙腾,“王爷,我是啦。你今晚真的喝多了,来,我扶你去尚书府中喝杯茶醒醒酒。”
龙腾又眯了眯凤眸,似终于瞧清楚了眼前人,他松开了晓蓉,步履不稳,慢慢走近霜兰儿的面前。
霜兰儿亦是望着他,眸光不动。
此刻的他,双手环胸,站在黯淡的巷子口,背后是喧嚣的街道,烂醉的灯火,他漂亮的凤眸正在灯火中闪烁。
“咦,纳吉雅郡主,怎么会是你?刚才冒犯了,请别介意呵。”语罢,他冲着她妖娆一笑。
这一笑,似乎与她记忆中玩世不恭的样子有些不同。如同一道破晓而来的晨曦,温柔,惊艳。
她面上一分表情也无,只淡淡道:“少筠,大事未成,请你收敛一点。少喝点酒!”转眸,她的目光落在那名唤晓蓉的女子身上,尚书府?看来还是位官家千金。龙腾果然是魅力无边,这才回来两天,已然……
没有再停留,她与他错身而过,不再回头。
他望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面容一分一分沉寂下来,眸色亦是恢复清醒。
他怔怔注目着。
那一刻,整个世界静止了。
这种感觉,于他,该如何去形容?就像是宿命,就像是生世轮回,电光火石间从前的酸甜苦辣一一在他眼前回放。
他一个人,站在喧闹的街市中,如同站在滔滔时光的洪流中。身边不断穿梭的人群,好像都不存在,偌大的世上,只剩了他一人,独自站着,看着这个华丽的世界,却像是看着自己心底的荒凉。
她已经走了,他却还站在这里,一动也不动。
庄晓蓉狐疑地望着他,轻唤着,“王爷?”
“你自己回去!”他冷冷开口。
庄晓蓉一愣,“什么?”
“自己回去,别让本王说第三遍!”
甩开她纠缠的手,他的身影飞快地没入茫茫黑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