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娶绝宠:废妾有毒》 第一章 处子之血 那一晚,西方的天空,燃烧着一大片晚霞,红的格外诡异。像是一层层汹涌燃烧着的火焰,层层叠叠翻滚着,一浪接着一浪扑来。天地间的一切,仿佛都被这红色浸染,绵延无边地铺开去,直至黑暗终将所有的颜色吞噬殆尽。 而一场血腥的杀戮,正在祥龙国上阳城郊,从七品检校郎李知孝操办婚宴的宅子里上演。 “啊!”地一声大呼,惊动了已是喝的半醉的宾客。众人齐齐转过头,望向出声处,只见一人浑身鲜血冲了进来。随着,刀光再闪,那人软软倒下,再无声息。 婚宴,一下子乱了。 蜂涌逃跑的人们,却被自门口冲进来的神秘黑衣人一个个砍倒在血泊之中。一时间,血腥的味道弥漫了整个上空,而遥远的天际,似有猩红的繁星狰狞地闪烁着,不停地闪烁着。 洞房之中,霜兰儿凤冠霞帔,正端坐在喜床之上。 不知为何,外边本是喧闹一片,却突然安静了下来,且静的诡异,静得骇人,静得仿佛天地间只剩下她孤寂一人。 随着时间的流逝,她益发疑惑,终自行取下头盖,打开门想看个究竟。 不想,什么都未待她看清楚,一块黑布兜头兜脸将她罩下。旋即,她只觉背上被人猛然一劈,眼前一黑,便再无知觉…… 痛!好痛!浑身好似散架了一般。 也不知过了多久,霜兰儿渐渐恢复了意识,睁开一双迷蒙的眼,将周遭看清楚。这是哪里?这么华美奢侈的房间,她打出生起都没有见过。 床,有着繁复的雕花,周围笼着薄薄的淡粉色的轻纱绞绡,隐隐约约,如烟如雾,如梦如幻。地上,汉白玉中镶嵌着朵朵莲花。黄铜仙鹤烛台,天然玉石屏风,还有极其昂贵的西域地毯。每一件,都是民间罕见的珍贵物。 霜兰儿低头看了看自己,不知何时已是有 人替她换了件桃红色衣衫。不对,这桃红色的衣衫上,绣了百年好合、百子百福图。这分明是——纳妾室所用的喜服。她见过这种衣服的,她曾经一同在仁心医馆当学徒的好友,嫁给五品军机侍中正为妾的时候,就是穿着这样的喜服,虽然没有这般华丽,可样式却是相同。 纳妾之喜服,怎会穿在她的身上? 还有,她的夫君呢?又在哪里?如今她身处何处?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正想着,突然房门被人用力震开,猛然灌入一室的冷风。 本来,这七月的天气,又穿着这么厚重的嫁衣,霜兰儿早就热的涔涔冒汗。可不知缘何,被这突然涌入的凉风一吹,她竟有种毛骨悚然的恐惧感。 抬头时,只觉重重压迫感袭来。 那人,浅金色的袍子上绣着数条金龙。 那龙,每一个鳞片都栩栩如生,金光闪灼刺得人睁不开双眼。 可惜,霜兰儿只来得及看清他一双如淬了寒冰般冷漠的双眼,室内的烛台便被他打翻。随着烛火灯芯滚落,最后一丝光亮扑灭,铺天盖地地黑暗笼罩下来。 下一刻,她只觉身上一沉,他顷刻间便压上了她的身子。 接下来,是“撕啦”一声,胸前的布帛开裂。 当霜兰儿反应过来之时,为时已晚,所有的挣扎只是徒劳,身上的男人如铁山般难以撼动,她甚至能感觉到,他微冷的手掌,正一路顺着她腰肢向下而去。 这样的状况,无疑是**。 这究竟为什么?她不过是一名再普通不过的医女学徒罢了,前段日子家里为她说了门不错的亲事,为了减轻父母养儿育女的沉重负担,她便顺从地嫁了。可,怎会在新婚之夜发生这种事? 不能动弹,就在她陷入绝望之时,身上的男人却突然停下了动作,没有继续。 黑暗中,隐隐可以听到他扣上腰带。 如获大赦,霜兰儿立即缩向床边,不敢妄动分毫。 虽然此时她看不清楚他的容貌,可他背影冷硬的轮廓,以及浑身散发出的冰冷气息,依旧教她心中惴惴不安。 男子走向门口,打开门,外边等候之人似是有些吃惊,疑道:“王爷……怎么……”听语调,显然是一名年长老者。 男子的声音低沉,只道:“桂嬷嬷,你去取吧。本王乏了。” “是,请王爷静候佳音。老奴必定不负重托。” “嗯。” 男子应了一声,旋即大步离去,无边夜影之下,唯见金色袍角闪过一线凛冽的光芒,旋即被浓重的黑暗吞没。 一场惊吓,霜兰儿不知他是谁,也没有来得及看清他的容貌。 唯一印象最深刻的,便是他低沉如鬼魅般的声音。 那样的声音,听过令人浑身战栗。好似猎刀刮过层层积雪的山峰,带出一脉冰冷,能将你整个人透心透骨地冻住。低沉之中又不乏鬼魅,更似来自地狱的召唤。 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才能拥有这样威仪慑人的声音? 她想,只需听过一遍这样鬼魅的声音,终身难忘。 随着室内烛火的再次点燃。 霜兰儿终于看清楚了此时站在她面前的是一名老妇人。身穿福寿团服,颜色棕黄,虽不显眼却也是昂贵的布料,而这名老妇人的手中,正拿着一只空空的白玉碗,也不知要做什么。 桂嬷嬷也不看向狼狈的霜兰儿,她转头吩咐身后之人,“你们都下去罢,这里留我一人就行了。我不喊你们就别进来。” “是!”两名黑衣侍卫恭敬颔首,连忙分立两旁退下,将房门紧紧关上。 脑中有千思百转回旋着,霜兰儿望着眼前之人,质问道:“你是青楼老鸨?逼良为娼,王法何在?”眼下的状况,真的很像是她被某家妓院抓了去接客。 “啪”地一声清脆响 起,原是桂嬷嬷甩了霜兰儿一个耳光。 “什么老鸨!”桂嬷嬷怒道。 这一巴掌,下手极重,登时霜兰儿只觉得左侧脸颊火辣辣的一片,一手覆上时脸上竟已是高高隆起五道凹凸印子。霜兰儿轻轻咬唇,将唇边溢出的一缕鲜血咽下,“你我素不相识,无冤无仇,何故下手如此重?” 桂嬷嬷老脸之上的皱纹深深纠起来,冷笑道:“你是什么身份,也敢跟我这么说话?!竟然叫堂堂瑞王爷的乳娘老鸨,我看你是活的不耐烦了。等下你最好配合一点,我自然会让你少吃些苦,要不然……”她突然凑近霜兰儿,伸出满是老茧的一手晃了晃,“你知道,有多少小宫女死在我的手上么?它已经很久没有尝过鲜血的滋味了!” 霜兰儿被桂嬷嬷阴鸷恐怖的眼神一惊,情不自禁地瑟缩了下。 “哼!”桂嬷嬷轻蔑地瞧了她一眼,从袖中取出一个布包。 白布层层打开,露出了里边一把银色森冷的铁器。 霜兰儿倒吸一口冷气,是鸭嘴!她自小在仁心医馆当学徒,自然知道这是用来做什么的。可这一般给已婚嫁女子检查之用,可她尚是黄花闺女。这,究竟是要做什么?! “你,你不要乱来!”霜兰儿慌了,“我有夫君,已经拜过天地了。你要做什么?” 桂嬷嬷嗤笑,“你夫君?小小检校郎?只怕此时已在阴曹地府了罢!” “什么!”霜兰儿面上血色褪尽,大惊道,“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桂嬷嬷嘴一撇,扯动面部皱纹松了松,“算你走运,进了这瑞王府,成了瑞王爷的侍妾。要不是……就凭你这种低贱的身份,简直是辱没了瑞王府的门楣。”说着,她用力一推,猛然将霜兰儿推到。 霜兰儿一时不备,额头撞在了床角之上,疼得冷汗直流。 桂嬷嬷不再多言,上前 便要扒了霜兰儿的裤子。霜兰儿挣扎着,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她突然拾起床头烛台朝着桂嬷嬷脑后就是一砸,她从未出手伤人,并不敢十分用力。 当下,桂嬷嬷没有大碍,只是松开了她,抱着头哼起来。 有机可趁,霜兰儿眼睛飞快扫到不远处案几之上摆着的挑起红盖头用的金秤杆,她猛然自床上跃起,一把夺过金秤,牢牢握住弯弯的秤钩便抵住刚刚回神、正欲出声喊人的桂嬷嬷。 一时间,尖刃抵喉,即便是平日再嚣张的桂嬷嬷也傻眼了。她怎么也想不到,这个身量娇小,看起来弱不禁风的霜兰儿竟有这般勇气。她极其小心地吞了吞口水,喉间滚动时尚能感觉到尖勾的刺痛感。 顿时软了半截,桂嬷嬷支支吾吾,“你想怎样……这里可是瑞王府……” 霜兰儿黛眉轻拧,“刚才那个男人,还有你,究竟想干什么?” “这个……” 霜兰儿把心一横,手上用力几分。 桂嬷嬷立即痛哼起来,“别……我只是按照吩咐办事。王妃身患重病,王爷他……需要你的**之血作药引……” **之血?!霜兰儿秀眉紧蹙,难怪方才那个男人想**她,没有继续下去又让这个桂嬷嬷进来,原来那个铁制鸭嘴是用来做这个用处。 “我丈夫呢?” “这个具体我就不知道了。只隐约听说将他引至崇武门,寻个当差差池的理由偷偷处决……” 话音刚落。 “碰”地一声,霜兰儿再次用烛台砸向桂嬷嬷脑后。眼看着桂嬷嬷两眼一闭,昏死过去,她手陡然一松,**自己竟是颤抖地不能遏制,手心里满满皆是汗水。 飞快地,她将自己的衣衫整理好,再解下头上沉重的凤冠丢弃一旁。巡视房中一圈,最后她打开了北边的小窗,仓皇逃离,娇弱的身影瞬间消失在了浓浓夜色之中…… 第二章 亡命劫持 今夜格外黑,连唯一一丝月光都被浓厚的云层挡住,只在遥远的天际露出一线阴冷肃杀的青灰色。 上阳京中,街市之上,格外寂静。静得连风卷起一丝树叶飘飘落下的声音都是那样清晰。而那片树叶最终落在了一顶华丽的轿子之上,安然躺着。 抬轿子的共有八人,均是身形彪悍之人。 走着走着,一路之上只有偶尔店铺的灯笼还闪着昏黄的烛火,将他们的影子拖曳在地上,格外地长。眼看着就快到了崇武门,突然“倏”地一声轻响,似有人影飘过。 为首的轿夫立刻给身边之人递了个眼色,小声道:“有动静。” 那人点点头,立即敛了神色,示意轿夫停轿。旋即他靠近软轿,压低声音道:“殿下,您稍等,属下去看看情况。” “嗯。” 简简单单地一个音节,懒懒散散地自轿中传来。那样的声音似带着无穷无尽的惰性与魅惑,仿佛对世间任何事都不在意般。 玄夜立即纵身一跃,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之中。 片刻,突然传来“哔”地一声,直啸长空。骤然,有火树银花般美丽的颜色在天空绽放开来,一朵接着一朵,层递四散开去,坠成无数亮丽的小点,再直直坠落。 突如其来的焰火,令八名轿夫刹那疑惑,齐齐抬头望去。谁也没有注意到,此时一抹娇小的身影腾地窜入软轿之中。 霜兰儿慌不 择路,冲入软轿之中,她的手中握着一支金钗,进去后直接抵住轿中之人的咽喉,低喝道:“别动!” 此时,轿外的焰火燃烧到了极致,最后一记有力的喷发,令天地四周都亮了几分。 而就在这光线陡然明亮之时,霜兰儿终于看清楚了眼前这名她所劫持的男子。 他生的好美好美,黛眉长目,眼角处略略勾起如柳叶的弧度,鼻挺青山,肌肤赛雪,映着那薄薄的红唇分外妖娆。 她的呼吸凝滞了下,不自觉地咽了咽喉口。 龙腾本是百般无聊,闭目养神,不想却突然来了这么一出戏。 他幽幽睁开凤眼,望了望眼前的女子,旋即凝了凝眉。脏兮兮的小脸,算不上人间绝色,倒也还说得过去。杏眼弯眉,脸颊边两道泪痕尚未干涸,小巧的鼻,嫣然的红唇有些发白,也有些轻颤。一身大户人家的妾室喜服,瞧着真碍眼,她像是从哪里逃出来的。 突然,他锐眸一眯,有危险的意味折***。他注意到了她左边脸颊异常的肿起,似是被人打了一巴掌。还有,她的唇角,尚有一丝未干的血迹。是谁,对一名弱女子,下如此重的手? 此时玄夜悄悄靠近软轿,刚要对着霜兰儿出手。 龙腾却伸出一指晃了晃,并以眼神示意玄夜退下。生活太平静无聊,今晚终于让他遇到了些有趣的事,眼前这个女子,佯作镇定的 小脸隐隐透出惶恐之色。 缓缓低头,龙腾瞧了瞧她握住金钗抵住自己咽喉正不停地在颤抖的手,忍不住打趣道:“喂,你打劫就打劫,可别手发抖啊,你这一抖,我可是担心我这条小命不保呢。” 他的笑语,令霜兰儿益发紧张起来,她的心狂猛跳着,“不许说话!不然我就……就刺下去了。” 龙腾优雅耸了耸肩,示意自己会乖乖听话。只是一双妖娆的眸子来回打量着她,看着她渐渐平复了呼吸,不再慌乱。 时间仿佛终于过了很久很久,他从未遇到过这么有趣的劫匪,实在是忍不住了,终于开口问道:“喂,你是要劫财还是劫色,倒是开口啊。让我这么干等着,你是要憋死我么?” 语罢,他又是魅惑一笑,补充了一句,“劫财的话,很不巧我今天没有带现银。若是要劫色的话,我倒是不介意,腰带就在你手边,你自己解开好了。” 劫色?腰带? 霜兰儿何曾被人如此戏谑过,登时脸颊如火烧彤云,热辣辣的。她恼道:“谁要劫财劫色了?你是不是要出崇武门?把出城门的令牌给我!” 龙腾一愣,自从这个小女人进来后,他曾猜测了千种百种她的目的,可就不曾想过她竟然是要自己出城的令牌。也对,这夜半时刻,空无一人的大街之上,只有他一顶轿子朝着崇武门而去。看来,刚才的异常响 动和焰火,都是这个小丫头放的了。真看不出来,她还挺聪明的。 霜兰儿见他不语,立刻冷了脸,“你快点交出来,不然我不会放过你的。还有,把你的衣服脱下来!” 龙腾“呵”一笑。望着她此时气鼓鼓的小脸,她的胸口一伏一伏地,胸前扣子似乎掉了两三粒,每一次吸气都隐约可见内里突起的**的轮廓。 看不出来,她娇小的身子还挺有料的,他唇边的笑意更深,“令牌就在我腰间,你自己拿啊。还有你的金钗抵着我,我可不敢动,至于衣服嘛,你自己脱啊。” 霜兰儿注意到了他轻薄的目光正注视着自己的胸口,虽是恼怒却不敢发作,只伸出一手往他腰间一路摸索着,嘴上道:“你别耍花样,我的金钗可是不长眼睛的。” 他又笑:“嗯嗯,知道知道。” 顿一顿,他又怪叫:“不过你别乱摸呀。看看你的手正搁在哪?我可要受不了了。” 霜兰儿正好摸到了令牌,忽地感觉手腕处搁着什么物什,听得他这么一语,又联想起临出嫁前娘亲相授的男女之事。她只觉“轰”地一声,脑中一热,脸滚烫滚烫的。 咬着下唇,她心一横,将他的腰带松开,“袖子你自己脱。快点!” 龙腾听话地照办,“让我脱衣服,还说你不是劫色。” 霜兰儿也不理他,“快点,还有裤子,也脱了!” “裤子 要怎么脱?”龙腾好笑地望着她,“我里面可是什么都没有穿,你确定要我脱么?” “我……那算了……”霜兰儿脸更红,此时她突然觉得这邪魅妖娆的男子一定是在戏耍她。也是,她一弱女子,手无缚鸡之力,慌不择路,又怎会轻易就能劫持住这名坐着奢华轿撵之人? 想到这里,她突然用力一扯,将令牌自他的腰带上扯落,又顺势拽过了他的外袍。与此同时,原本抵住他咽喉的金钗亦是放下,并没有看向他,只小声道:“今天谢谢你了!” 语罢,一抹娇小的身影飞快地从轿中窜出,直朝着被迷蒙夜色诡异笼罩住的崇武门飞奔而去。 玄夜立即上前请示,“殿下,要追么?” 龙腾恢复此前懒散的模样,邪邪往软轿侧面靠去,摆摆手,“不用了。今晚还有要事。” 再次阖上双眸假寐,可脑海中却依旧还萦绕着她的倩影,还有她最后一句道谢。看来,她还不算笨嘛。知道他只是在逗她。 他挪动了下,调整了下姿势。 突然,“铛”一声,似有东西坠地。 他弯腰捡起,长长的眼睑扯开一道细线,瞧清楚了那是一枚香囊。凑近鼻间细闻,一股淡淡的药香传来,沁人心扉。 药香……这是她方才遗落的东西罢…… 不过,他突然想起了件麻烦的事,他的衣服被那小女人抢去了,那他要怎么去办事? 第三章 玉石俱焚 天更黑,无星无月。 霜兰儿一路狂奔,近至城门时,她偷偷躲至城墙脚下,将方才那男子的锦袍换上。 她身材娇小,而那男子的衣裳实在太大。无奈之下,她只得从头上取下数枚发卡,将衣裳肩处以及腰身处别住,衣摆挽起,又将原本自己的腰带系上。 夜色很浓,乍一看倒也能混的过去。 接下来,她反手将自己的长发挽成男子发髻,拿着令牌便去叫开城门。 不一会儿,崇武门城楼上有人小跑下来,一见霜兰儿衣着华丽,不敢怠慢,“这位小爷,深夜出城,可有令牌?” 霜兰儿取出递上。 那人一看,立即恭敬正了正身,“下官马上开城门,请稍等。” 霜兰儿心中一喜,看来这令牌主人权限很大,她忙拉住那卫士,“对了,跟你打听个事。检校郎李知孝,你可认识?” 那人又看了霜兰儿一眼,觉得她细声细气,不似男人,心下有些疑惑。可转念一想,这宫里不多的是这种细声细气的太监么,有什么好奇怪的。 他立马堆笑道:“哦,检校郎可不是什么大 官,不知这李知孝长的啥样,你形容一下,也许我能想起来。” 长得啥样?这下子倒是问住了霜兰儿。自古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检校郎李知孝是经由媒婆上门提亲,父母同意,她顺从嫁了。自己从未见过他的面,只听说五官端正,为人忠良正派。自己家中一贫如洗,上有哥哥不学无术,下有弟弟妹妹尚年幼,父亲重病卧床,全靠母亲平日给人洗衣服,以及她在医馆做工赚钱养家糊口。能找到这样条件优厚的夫家,她已经感激上苍了,所以也不曾去在意李知孝究竟生的是啥模样。 夫君长相是如何?霜兰儿正在两难时,不知如何开口回答。 卫士突然拍一拍脑门,“哦,我想起来了,是不是那个今天成婚的检校郎李知孝?” “嗯嗯。”霜兰儿双眸一亮,点头道。 卫士疑惑道:“他今天成婚,又怎么会跑来执勤呢。” 霜兰儿一愣,“可婚宴礼成之后,崇武门派人来传,说是今日下令关闭其余七座城门,只余崇武门放行,人手不够,特调检校郎李知孝前 往临时值守,戌时前可换班回家。” “可没这回事啊,今日上阳八处城门皆开。”卫士摸不着头脑,挠了挠耳后根,不解道。 “那让我先出城罢。” “嗯。”卫士应声,打开铜闸,用力推开了厚重的城门。 霜兰儿闪身出城。 此时她已然明白,整件事一开始就设计好了,礼成之后将他夫君骗离家中,又劫持了她。目的应该就是刚才桂嬷嬷所说的,强行纳她为妾,要的是她的**之血。 她越跑越快,娇影在黑夜的浸染下,只呈现出阴翳。 也不知何时起,她的发髻全乱了,发卡全部掉落,满头青丝随风飞扬,似张扬的隐怒朝黑暗伸去。 她家中并不富裕,靠双手劳动养家虽然辛苦,可她的日子过得踏踏实实。 可从今以后,她平静的生活将被彻底打破。 心中,尚有一丝不甘心。王妃重病,生死各有天命。王侯将相,为了一己私利,岂能如此草菅人命? 她知晓崇武门外有一处地方,常常用来处死犯人,她曾经和师傅受人之托前去收尸过。 现在,她便凭着记 忆拼命地向那跑去。 虽未曾谋面,可拜了天地就是她的夫君,她不能明知他有危险却置之不理。 风,呼啸而过。卷起纷纷扬扬的落叶,漫天呜咽着。 她跑得太累太累了,渐渐体力不支。 骤然,身后传来马儿一声长鸣,声音悠远,浩荡雄浑。 旋即,是铺天盖地地马蹄声如奔雷般席卷而来。 待霜兰儿反应过来时,只见黑夜中,马蹄钉掌扬起雪亮的银色,飞一般地将她团团包围。 黑压压的骏马,高高在上的满是身穿盔甲的卫队,压迫感层层袭来。 霜兰儿一瞧这阵势,心中立刻陷入了绝望。 她,逃不掉的。 她漠然望着面前喷吐着热气的马儿,只觉自己都要被这热气熏晕了,整个人软绵绵地倒了下去,伏在地上,脆弱无助。 马儿拉开一条道,最先冲进来的便是桂嬷嬷。 “贱人!竟敢打晕我,不教训你我这么些年白活了!” 话音落下,劈里啪啦的巴掌声如珠炮般响起。 桂嬷嬷眼中的狠毒更甚,每一掌都拼尽了她全部的力气,毫不留情。 不一会儿,霜 兰儿两颊已是高高肿起。 痛么? 霜兰儿麻木了,她只觉得自己被打得不停地摇晃着,已经没有了感觉,也许是肿得痛过了头,也许是绝望令她的心也一同麻木了。 无休止的耳光中,她的手,颤颤摸索到了身旁地上折落的树枝。约两指来宽,也许是前几天被大风从枝头刮落的,此刻正静静地躺在地上。 树枝孤寂地躺着,像是诉说着与自己同样无奈的命运。 耳畔,咒骂声依旧。 “贱蹄子!你修了八辈子福,入王府为妾,竟然还敢跑。昏了你的头,瞎了你的狗眼!” 上百个耳光落下,桂嬷嬷打得自己也有些手疼,可心中仍不解恨。又是一掌狠狠击下,她的手臂上带着金镯子,一用劲,霜兰儿的额头被刮出一个血窟窿,顿时血流满面。 入王府为妾? 侯门一入深似海,是福是祸,与谁人评说? 那一刻,霜兰儿痛极之下反而清醒了过来。 她作了一个决定! 他们,要的不是她的**之血么? 如果,她不是**了,是不是就没有了利用价值,他们是不是能放过她? 第四章 你别妄想了 此时,夜色漆黑如山,天边有阴郁的云狰狞如山。 身子虽是剧痛,心底却有一丝快意划过。霜兰儿紧紧握拳,掌心间满是常常捣药磨出的茧子,不似寻常闺中养尊处优的女子。 她的眼前,仿佛浮起了爹娘的笑脸,弟弟妹妹的可爱,却又渐渐模糊起来。她不知道,现在他们可安好?其实,她的心中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如若他们遭遇不测……她必不会让他们的诡计得逞…… 身边,黑压压的卫队们,牢牢立着,一动不动。 腾地,远处有急促的马蹄声再次响起,如奔雷席卷而来,渐渐逼近。 卫队们闻声恭敬让开,分立两道,让后方绝尘一骑飞驰入来。 “嘶”地一声,马上之人用力拽住马头,立足一蹬,便飞身而下。 金光顿闪,但见一名男子稳稳落地,固若磐石。 他背身而立,霜兰儿此时正无力地伏在草地上。她勉强抬头,却只能瞧见他绣满金龙的华服下摆。那颜色,清冷不近人情。 桂嬷嬷一见瑞王驾到,她面露鄙夷地踹了霜兰儿一脚,回头谄道:“王爷,有老奴在呢,何 必劳烦王爷亲自大驾。” 男子也不理她,微微侧脸,眼角余光扫到霜兰儿一脸血污,双颊**,难辨容貌。 他轻轻皱了皱眉,“怎么回事?” 本就凛冽的声音带着隐怒,听得更让人发颤。 桂嬷嬷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的脸色,“这……这贱蹄子不听话,老奴……老奴给她一点教训……” 男子嘴角微微一沉,不再作声,眼角余光冷冷凝视着地上的人儿。 霜兰儿已然虚弱至极,轻飘飘像个纸人,她软弱无力地瞧着他。此刻她很想睁大眼睛瞧清楚,究竟是什么样的男人,如此狠绝。可惜她的脸太肿,充血模糊的视线里只有他衣上金龙闪耀着的冰冷光泽。 而下一刻,他的声音如雷声隆隆滚过。 “瑞王妃需要你替她治病,本王不得已为之。本王不会临幸你,王府会给你一切你想要的荣华富贵,只要你守好自己的本分。” 荣华富贵么? 用她一生独守空房来换取?还是用无辜之人的生命来换取?他以为,人人都是贪慕虚荣之徒么?他以为,侯门真是每个待嫁少女真心的企盼么? 桂 嬷嬷见霜兰儿不出声,面上隐有讥诮之色。她眼中怒不可遏,上前踢了霜兰儿一脚,“贱人。王爷大量,已经原谅你私自出逃的过错了。你还不赶快磕头谢恩?” 霜兰儿依旧不语,单手支撑着草地。 男子蓦地回首,扫了一眼她臃肿、模糊不辨的容颜,又飞快转回头,只冷声道:“带回去,王妃还在等着,不能耽误。” 桂嬷嬷忙点头道:“是,王爷。待老奴回去取她的**之血。相信过了今晚,王妃便可痊愈了。真是谢天谢地,王妃这么好的人,总算是有救了,真是苍天有眼。” “嗯。” 他只是,简简单单应了一声,便不再说话,撩袍便欲离开。 “呵——” 一个不屑的音节,自霜兰儿纤细的喉间发出。 取她的**之血?王妃有救了,这是苍天有眼么? 那一刻,霜兰儿整个人孱弱得就像是一缕青烟。 她突然笑了起来,那样的笑,在血肿的面容之上,在漫漫黑夜之中,仿佛绽开奇异的花朵,一点一点,一瓣一瓣展开,美得诡异眩目。 下一刻,她字字如同雷霆万钧:“ 你们休想。” 他一愣,止住脚步。侧过脸,他似被那凄艳的笑容所摄,怔怔问:“你,什么意思?” 她脸上笑意一分一分加深,虽然她的眼睛太肿太痛,无法再睁大,看不见他的脸,还有他此刻的表情。可是他本是低沉鬼魅的声音中,有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她分辨得清清楚楚。 胸中渐渐透不过气来,却有一丝痛快划过。她挣扎着,拼劲全力朝他大声吼道:“你永远也别妄想了!我已经……不是**了……” 说完时,她再也支撑不住,像只断线的纸鸢般软软倒下,静静地伏在那里。 “什么!”他大惊失色。转身,一瞬间便擒住她娇小的身子。 黑夜中,她了无声息,长发根根凌乱地散在空中,没有生气地飘荡着。此时,他想起适才她的眼睛,绝望之中满满都是漠然,那是对生的一种漠然。 “呀!糟了!”桂嬷嬷突然大叫起来,双手捂着唇,颤声喊着,“她下身……都是血……都是血……好像已经干了……真的来不及了……” 语罢,桂嬷嬷脸色已然青白,双手紧紧捂住 唇。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所见到的,虽说这个霜兰儿看起来性子倔强,可她怎么也想不到,霜兰儿竟会刚烈至此,女子自毁**之身,等于毁去一世清白,这需要多么大的决心和勇气啊。 像一下子没了主心骨般,桂嬷嬷慌乱无措地望向瑞王。 却见他亦一脸茫然立着。 突然他浑身狠狠一怔,手一松,任凭霜兰儿从他手中滑落,滑过他赤金华贵的衣袍,滑过他的鹿皮虎靴,最终跌落于地。 霜兰儿早已昏迷,不省人事。坠地之后,她一动也不动,只是弓着身子,安静地伏在草丛间,像是睡着了一样。这般样子,像是只受伤了的小兽,依偎在大地的怀抱之中,见者生怜。 此时,月光终于将厚重的天云撕开了一道口子,露出几缕寥落的光芒,映照上她苍白的容颜,隐约可见道道泪痕划过…… 他久久立着,望着,一句话也不说。其余之人,皆晓得他的脾气,也不敢插话。 良久,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的声音再也没有波澜起伏,只道:“带她回去罢。今日之事,不许外传,违者杀无赦。” 第五章 秋可吟 霜兰儿醒来的那晚,炎炎夏热正被突如其来的暴雨浇熄着,劈里啪啦的雨声,打在万千树叶草木之上,清冷清新的味道弥漫一室。 她睁着双眼,怔怔望着精致绝伦的华帐,一动也不动。 不久,值夜的小丫鬟发现她醒了过来,半惊半喜大喊着,“兰夫人醒了,兰夫人醒了!” 兰夫人?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缓缓又阖上眼睛。 次日清晨的时候,雨依旧下着。 阴沉沉的光线透过窗棱缝隙照在了屋中的铜镜之上。镜中倒映出一名女子苍白的容颜。昏迷了十多日,霜兰儿的脸已然消肿,恢复从前容貌的轮廓,只余额头一道被桂嬷嬷砸下的疤痕。不过,这疤痕已经脱痂,呈现出淡粉色,相信日后不会留有痕迹。 霜兰儿从医多年,此时不禁惊叹王府中的伤药竟是如此奇效,若是换了民间的治疗,起码得一个月才能去肿。 此时,镜中的“她”正幽幽望着她,她也望着“她”。 彼此注视着,一动也不动,似是陷入沉思。 过了许久,宫女小夕欲上前替霜兰儿梳头发。 当指尖碰到霜兰儿肩膀之时,她轻轻一颤,只低低道:“不用打扮了,这样就好。” 小夕面有难色,“可是,夫人您现在要去觐见王妃。” 霜兰儿起身朝门口走去 ,“无妨,去打把伞来罢。” 伴着一路淅沥的雨声,她跟着小夕在硕大的王府之中转过一弯又一弯,穿过了一处又一处精致绝伦的园子。 这里,层层叠叠的景色都被朦胧烟雨笼罩,一眼望不到尽头,像是个华丽又虚幻的牢笼。 走了很久很久,她们才来到了一处青竹绿水环绕的雅致别院。这里,有着一个美丽的名字——可园。 亭台楼阁修建在小湖的中央,走过九曲桥,便是王妃秋可吟平日宿塌之处。 桂嬷嬷一早就站在门前等候,见霜兰儿一来,她将门推开,同时斜瞟了霜兰儿一眼,轻蔑道:“你是个什么东西,也配让王妃等你,果然是下贱人家出生,不识好歹!” “桂嬷嬷,不得无礼。兰儿妹妹初来乍到,不识路,迟了是情有可原。” 清雅的声音从屋中飘来,淡然高远,仿佛是宁静的山涧正流淌着的一汪清泉。 霜兰儿缓步跨入房中,落地时只感觉脚下细腻无比,软绵绵地舒服极了,好似踩在了棉花之上。她疑惑地望去,当即怔在原地。 这里地上,铺满了浅蓝色的西域地毯,蓝色缠枝花纹,缀以繁复的金边,一朵接着一朵的白莲花盛开在了她的脚边,栩栩如生。若不是脚下实实踩着地,她真要以为自己正置身莲塘 花海之中了。 西域地毯,何其珍贵之物,整个房间都铺上,如此奢华到了极致,她平生还是第一次见到。 前方之人,似注意到了她的惊叹,徐徐开口道:“兰儿妹妹不必惊讶。我身子素来娇弱,王爷怕我走路时会摔着,所以这些西域毯子,是他不劳辛苦从西域运回来的。来吧,兰儿妹妹请上座。” 霜兰儿自惊讶中回神,她顺着声音抬头。 目光的尽头,只见一名蓝衣女子正横卧在素白的软榻之上。 虽只是远远瞧一眼,已足够令霜兰儿震撼。 眼前的女子,仅仅用美字来形容太逊色了,若说她是天上仙子下凡也不为过。细细的弯眉,像是浩瀚江水中两叶扁舟,意境飘摇。秀挺的鼻,若烟雨中的青山远黛直立。一点红唇轻动,仿佛花中之王牡丹缓缓盛开。 美则美矣,只可惜,她的面色有一丝异于常人的白,白的近乎透明,仿佛一碰即破。 霜兰儿轻轻吸了一口气。心中喟叹,这样柔美的女子,也难怪瑞王要将她捧在掌心之中呵护了。不惜从西域订制这么多昂贵的地毯,将整个房间都铺满。 此时,可园之中的宫女丹青上前,领着霜兰儿入座。 另一名宫女捧着白玉托盘莲步而来,并将盘中一盏清茶递至霜兰儿面前。 霜兰 儿立即明白,这是要她这个才过门的新人给正妃敬茶请安。 她正待伸手去接,不想王妃却挥了挥手,婉声道:“着墨,你退下。繁文缛节,我素来最厌恶了。既然同为侍奉王爷之人,自家姐妹,何必那么见外。” 说罢,她瞧了霜兰儿一眼,微笑道:“对了,兰儿妹妹你还不知道我叫什么名字罢。我叫做秋可吟,人前的时候你唤我王妃,无人之时,叫我可吟便好了,我只大你两岁。” 霜兰儿坐着,客气僵硬一笑。 她的视线落在秋可吟精美的华裳微微立起的领口边,那里,绣着数只鹅黄色美丽的蝴蝶,振翅欲飞。脖颈处系着一块五彩斑斓的琉璃,衬得秋可吟内里的肌肤泛着蜜色的润泽。 奢侈华贵! 霜兰儿心底其实不屑。 同人不同命,这美丽王妃的宠爱却要用她的牺牲,用无辜之人的命来换取。 也不知,造这样深的罪孽,即便换来了性命,王妃她受得起么? 秋可吟见霜兰儿一直瞧着自己的衣裳怔怔出神,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想了想,秋可吟支起手肘,转头轻笑着吩咐道,“丹青,你去里间将上次风老板送来的衣裳和首饰都拿来,不管怎么说,兰儿妹妹现在是王爷的人了。怎能打扮得如此简素。” 丹青有片刻迟疑, “可,那些是王爷特地为王妃订制的。” 秋可吟挽一挽罗袖,素白的手拂过袖口凸起的绣花,她垂眸叹息道:“兰儿妹妹与我身量差不多,衣裳首饰,不过身外之物,我这副破败的身子,能活多久,要来做什么……” 丹青闻言,不禁红了眼眶,“王妃,您可千万别说这种话,奴婢听得揪心。” “我让你去你便去。” “是的,王妃。” 不多时,丹青自内间捧来一大堆物什,她的步履慢吞吞地,显然不情愿。将衣裳首饰搁在霜兰儿身侧案几之上后,她瞥了霜兰儿一眼,“拿去罢,王妃赏你的。” “多谢王妃赏赐。” 霜兰儿客气应道,她面上不动声色,心底却在冷笑。 她若是贪图荣华富贵,此前又何故逃跑?而秋可吟应当知晓她逃跑未遂,后自毁**之身。眼下没有了药引,秋可吟为何还如此厚待她?莫非自己还有别的利用价值?所以,此刻她很想知道秋可吟葫芦里究竟装的是什么药。 秋可吟缓缓抬头,她眼波将流,盈盈浅笑又吩咐道:“丹青,你挑上一套给兰儿妹妹换上。我想看看是否合身。对了,再簪上珠钗装扮一番。” “是,王妃。”丹青应着,回身便请霜兰儿入内室换装打扮。 霜兰儿也不拒绝,依言入了内室。 第六章 昏倒 大约过了一炷香。 霜兰儿换上了一身桃粉色水绣宫装,自内堂缓缓走出。 她身量娇小,裹在内外两层浅粉和深粉的繁复重叠宫纱之中,娇怯无双,好似一盏含苞待放的玉兰花。 她行动间轻盈,翩然步出时,眩了在场每一个人的眼。 众人皆是愣住,只觉似有一树一树桃花正在眼前突然绽放,痴迷盯着,移不开视线。 那一刻,秋可吟的目光亦是被深深吸引住了。心中震惊,她竟情不自禁地走下了软榻。久不着地的双脚在落地的瞬间软了软,险些跌下去。丹青眼快,连忙上前扶稳了她。 秋可吟黛眉一凝,她用力挥开丹青,踉跄两步起身,终于站稳。她怔怔看着眼前的霜兰儿,已然与方才判若两人。 谁说,人不靠衣装? 此时的霜兰儿,光洁莹白的肌肤,白中透着淡淡的粉红,有如朝霞映雪。略略飞扬的眉梢,配上清淡晶亮的双眸,那眸中的光芒,有如月射寒江,慑人心魄。 看着霜兰儿正朝自己缓步走来,头上珠钗金饰随着她的步伐轻晃,泛起耀眼的光芒,益发凸显着她蓬 勃的生气。 秋可吟彻底呆住,她不自觉地收拢双拳,咬着红唇。 这样的容颜,这样的气质。现在尚只是素颜,若是再加以胭脂水粉精心描绘……她简直不敢想象,这霜兰儿将会有多么地慑人夺目。 她一直以为霜兰儿只是平民家的女儿,小门小户的,即便是小家碧玉精心装扮也不会对她构成太大的威胁。 可是,她没有想到……她没有想到…… 虽说人靠衣装,可她真的没有想到,霜兰儿与众不同,美的别致。就好似冰天雪地里、石岩缝壁中,横出一朵绽放着的馨香兰花。 孤傲迷离,不用攀比,转瞬间已靠着自己独特的气质,艳冠群芳。 天,她究竟将怎样危险的人弄进了王府之中。 而王爷此前差一点就临幸了霜兰儿。这日久生情,万一今后……那她该怎么办……怎么办…… 此刻,遥远的天际突然响起“轰隆”一声,雷声滚滚碾过可园屋顶。似能将瓦片都震得一同颤抖。 而外头的雨,下得更大,“嗒嗒”声不绝于耳,落入水中时仿佛吹奏着一曲越来越烦躁的歌。 秋可 吟凝视着霜兰儿,她极力克制着眸中“突突”窜起的火苗,面上依旧是一贯的微笑。唯有收拢的拳头中,指甲已是深深陷入肉里。 更重要的是,霜兰儿身体健康。 那一刻,秋可吟仿佛魔疯了一般,紧紧拽住霜兰儿的双手不停地颤抖着,无法遏制。她拼命地压制着心中的惶恐与不甘。 她要的就是这样朝气蓬勃的健康啊,没有身子,她空有美丽,又有何用?又有何用?可是,这霜兰儿竟然自毁**之身,不愿救她,教她怎能不恨?怎能不怨? 霜兰儿低头望一望瑟瑟发颤,抖如风中落叶般的秋可吟,疑惑道:“王妃,你怎么了?” 见她迟迟不放手,霜兰儿试着移开她,想不到她愈握愈紧,甚至自己白皙的手臂上都印出几道浅紫的痕迹。 “王妃,你能不能放开我?你到底怎么了?”霜兰儿皱眉。 秋可吟此刻听着霜兰儿清亮的声音,忽觉脸颊一潮,美丽的眸子被白雾覆盖。她勉强支撑着霜兰儿的手臂,慢慢抬起头来,微笑道:“没什么,你真的很美丽,真的……” 话音落下, 几乎在同一瞬,霜兰儿只觉秋可吟身子一软,竟是直直倒向她的怀中。 突如其来的沉重,令她支持不住,与秋可吟一道向后倒去,摔在了柔软的地毯之上。 也许是巧合,也许是不慎,秋可吟的额头在倒下时撞到了案几一角。 霜兰儿倒地之后,迅速翻身坐起。当她的目光瞥到秋可吟紧闭的双眸,流血的额头,还有惨白的唇色之时。她心底“咯噔”一下,有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方才秋可吟一直背对着门口的桂嬷嬷……看来她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王妃,你怎么了?”霜兰儿轻轻摇了摇秋可吟,急切喊着。 只可惜,秋可吟已然陷入昏迷,一动也不动。 “王妃!” “王妃!” 两声惊呼交错响起,是桂嬷嬷和丹青,没多久着墨也闻声跑来。 桂嬷嬷几步上前,抱起王妃的同时,一脚便踹在霜兰儿脸上,用力之猛,令霜兰儿好不容易才消肿的脸瞬间又肿胀起来。 “贱人!你对王妃做了什么?” 丹青亦是上前照着霜兰儿就煽了两个耳光,大骂道:“我第一眼瞧你,就 知道你不是好东西。王妃仁心待你,好心好意送你衣裳首饰,你非但不谢还恩将仇报!真是狼心狗肺!王妃太心慈,我替她教训你!” 说着,丹青扯住霜兰儿的头发,将她往软榻床角上撞去。 丹青身材高大,力气极大,霜兰儿根本撼动不了丹青,只得任她打骂。 桂嬷嬷将秋可吟抱至软榻之上安顿好后,一边回头吩咐人唤来太医,一边加入打骂霜兰儿的行列。 “贱人!你刚才对王妃做了什么?你快说啊,你做了什么?王妃才突然昏过去的?” “贱人!你不说是吗?!看我怎么收拾你!” 霜兰儿伏在地上,咬牙忍受着她们恶劣的拳打脚踢。眼角的余光,突然瞥见秋可吟无力垂落在软榻边的手。 那一刻,霜兰儿心念一动,右手悄悄缩回了袖中。她是医女,平素都会别一两枚金针与内袖里,以备应急时对病人施针。此刻,她暗自抽出一枚金针,捏在两指间。 目光,锁定了秋可吟露在软榻外左手手腕的阳谷穴。如果秋可吟是假装昏迷,那她只需要扎下一针,就能令秋可吟立即醒来…… 第七章 跪至王妃醒来 此时的桂嬷嬷不知从哪里弄来一把尺子,那尺子原来是用来丈量衣裳的,到了桂嬷嬷手中却变成了刑具凶器。那击打的噼啪声敲落在皮肉上格外清脆利落,下去就是一条深红的印记。 霜兰儿死死忍住,一言不发地挨着这疼痛。她的汗涔涔地流下来,伤口在汗水浸湿下,更是火辣辣地痛。可她依旧不哼一声,眼神紧紧盯住秋可吟垂落塌边的手,静静等待机会。 不多时,身后似传来了急切的脚步声。丹青赶紧起身去迎,就连桂嬷嬷也放下了手中的尺子。 霜兰儿估摸着是太医到来,她看准了机会,猛然一弓身,一扑就跃至秋可吟身前,眼看着手中金针就要照着阳谷穴位刺下。 不想…… “可吟!” 男子的呼唤,深情、急痛且隐忍。 霜兰儿只觉眼前金光一闪,便被硬生生地隔离开。而秋可吟已然落入来人的怀中,被他打横抱起。 这次他,瑞王爷,留给她的依旧是一抹背影。 他满心都惦着怀中的女子,入来之后根本未瞧她一眼,大概也是不屑瞧她。 而她依旧只能瞧见他身后衣衫上腾云欲飞的金龙。又是这样耀眼夺目的金龙,浅黄色的朝服只怕是皇家的象征,也只有他 这样高贵的身份才能穿着。 与此同时,桂嬷嬷似发现了霜兰儿刚才的小动作,她猛然上前,将霜兰儿右手迅速反扣。 霜兰儿手腕一酸,手中金针无声地没入柔软的地毯之中。 桂嬷嬷上前捡起金针,她双目瞪若铜铃,不可置信地吼着:“你这个贱人,害的王妃昏倒不算,刚才竟然还想谋害她?” 丹青亦是几步跟上来,向瑞王控诉道:“王爷,王妃好心将上次王爷订制的衣裳珠宝都送给了霜兰儿,还让奴婢带着霜兰儿去里间换上,看看是否合身。奴婢给她换上后,她先出了房间,奴婢不过整理下柜子的功夫,这贱人也不知说了什么,做了什么,等奴婢出来的时候,王妃就成现在这个样子了。王爷,你一定要好好惩罚这个贱人!”丹青愈说愈激动,胸口跟着一起一伏,很是义愤填膺。 桂嬷嬷附和道:“王爷,此贱人心术不正,三番两次使坏。王爷断不能心软,这次定要治理她!”说着,她眸中窜过一丝血腥的光芒。 男子望着怀中昏迷的人儿,惨白的容颜,羸弱的身子仿佛无根的浮萍在水中飘荡。他拧了拧眉,神情纠结。 桂嬷嬷见状,立即怂恿道:“王爷,将她乱棍打 死,再将尸体拉去喂狗!” “王爷……”丹青亦是再想附和。 不想男子低喝一声,冷冽如刀刃的声音瞬间震慑了她们。 “够了!本王做事何时轮到你们来插嘴?!都给本王滚!太医呢,怎么还没来?!还不去催!” 语罢,他腾地立起,抱着秋可吟便往内室走去。 当最后一抹金色即将消失在珠帘背后时,冷冷的声音再度传来。 “至于兰夫人,就罚她跪在门外,直至王妃醒来,弄清真相再行处置!” 跪到王妃醒来…… 霜兰儿听罢,望着已然消失的高大背影,她双眉一挑,轻哼一声,神情中写满不屑。侯门之中,动辄私刑,她早有耳闻。眼下看来,果然如此。 当霜兰儿跪在门口之时,雨出奇般地停了,太阳很快便露了脸。 有一道弯弯的美丽彩虹,气势雄伟地横卧天际,仿佛在霜兰儿身后的小湖之上搭起了一座七色绚烂的桥,一端在霜兰儿身后,另一端却似绵延伸向了天边。 迷蒙的彩色,辉映着湛蓝的天空,如梦如幻,遥遥望去,仿佛展开一条路,正指引着遗落凡间的仙子前往仙境一般。 只可惜,这般美景,背对着正跪地的霜兰儿是无缘看到的。而桂嬷嬷这 般心思歹毒之人,早就给霜兰儿设了难,放了坎。桂嬷嬷让她面向可园跪在了一条鹅卵石小路之上。 霜兰儿并不是没有跪过,小的时候,她因着调皮,教导严厉的爹爹也不是没有罚过她。只是,跪在鹅卵石之上这般歹毒的方式,她还是第一次领教。不多时,她的双腿已是麻木,刺刺的汗水从脸庞上流下,衣裳湿了又干。 不下雨并不是老天眷顾她,渐渐时至正午。 雨后总是格外地热,日光灼烈逼人,热浪滚滚而来,连带鹅卵石都被晒得滚烫。霜兰儿裙子薄软,只觉地上连同头顶之上,都烫的难受。 身体很酸很酸,腿早就没了知觉,她其实早就忍受不了了,身上的疼痛如蛇一样四处游移蔓延着。日光越来越烈,可她却觉得自己一阵一阵发冷,而明亮的光,竟像是雪光般寒冷彻骨。 凭着医者直觉,她知道,此刻她一定是伤口发炎引起高烧了。 她很想就此昏倒,只要她倒下,一切痛苦就结束了,也不会有人在意。 可是,她不愿意,她不愿意屈服在这些权贵的淫威之下。 也许,在他们眼中,她的命若蝼蚁。可即便是死,她也要死得有尊严。 渐渐,她身子更重,身体又 酸又软,仿佛力气随着身体里的水分都渐渐蒸发了。 她依旧不屈服,凭着坚强的意志挺住,她一定要挺住,直至秋可吟醒来。 宫女小夕一直陪在一边,她担忧地望了霜兰儿几眼,渐渐局促不安,小声道:“夫人,奴婢去帮你拿些水来罢。你偷偷喝,奴婢不会说出去的。” 霜兰儿漠然跪着,一言不发,仿佛没有听到般。 小夕更担忧,过了会她果然取了一碗水来,刚想端着碗将水凑至霜兰儿已然干裂的唇边。 不想一道棕色身影飞快扑来。紧接着是“哐啷”一声,瓷碗落地,当即碎成千万片。 桂嬷嬷扬手便给了小夕一个耳光,怒骂道:“小蹄子,才几天就忘了谁是你的主子?!你想给她喝水?就她也配喝水么?还不给我滚!” 小夕吓得直点头,忙捂着脸颊哭着跑开。 桂嬷嬷冷笑一声,她弓下身,以一指挑起霜兰儿的下巴,轻蔑道:“看不出来,你还挺能熬的?到现在还坚持着?”她摇了摇头,又道:“只可惜,在这瑞王府中,王爷只宠爱王妃,你永远也没有出头之日的。想喝水是么?” 霜兰儿并不理她。 桂嬷嬷突然“嘿”一声笑,噗地一声将一口口水唾在她面上。 第八章 奇耻大辱 当众唾面,奇耻大辱! 霜兰儿下意识地闭紧双目,飞快侧过脸。来不及躲避,桂嬷嬷已是唾至她脸侧。黏黏腻腻的感觉令人觉得无比恶心。 桂嬷嬷笑得猖狂,“想喝水是吧,这一点口水老娘就赏你了!哈哈哈——” 霜兰儿骤然抬头,用力盯住她笑意横生、满是皱纹的老脸。晶亮的眸中,似有熊熊火焰“突突”燃烧着,又如利刃般直刺而去,想将人千刀万剐。 桂嬷嬷被她凌厉的目光震慑,竟有些害怕,一时愣住。很快她又懊恼地哼了一声,想她在宫中跌打滚爬了几十年,好不容易才混到今日的地位,怎会怕一个初出茅庐的贱人? 桂嬷嬷很快镇定,她弯下腰来用手指戳了戳霜兰儿的太阳穴,讽道:“你瞪着我做啥,一会儿王妃醒来,你以为自己还能见到明日的太阳么?” 说罢,桂嬷嬷扬袖狂笑着走了。她的笑声尖锐刺耳,在可园上空飘荡了很久很久。 霜兰儿依旧跪在鹅卵石地上。她并没有抬袖去擦拭桂嬷嬷的口水。只任口水在太阳暴晒下渐渐干涸、僵硬,直至深深纠起皮肤。哪怕只是轻扯一下都有着明显的疼痛。 她不 想擦去口水,是因为不想忘!她不想忘却今日所受的耻辱。 她虽是平民出身,可平民也有自己的尊严。而如今家人生死渺茫,她自己亦是被踩到尘土的底处,苟且挣扎着。 她跪着,高烧的身子连带神经一同麻木。 偶尔有三三两两的小厮宫女经过,用冷漠、好奇而轻蔑的目光扫过她,窃窃私语着。 “那个就是兰夫人?” “真可怜,脸肿成那样,肯定很痛罢,还要跪着。” “你还同情她?她可毒了,竟然想害我们温柔善良的王妃,只是罚跪真的太便宜她了。” “真的啊,那不可原谅。王妃那样好的人,她怎么下得手去害的,真是狼心狗肺的东西。现在王妃怎样了,要不要紧?我真的担心呢。” “我也很担心,说起王妃,还真是个好人,经常接济我们,也从不苛刻下人。真是想不通,这样好的人,为何会得这样的重病,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治好。” “上天保佑,但愿王妃能痊愈。” “喂,你说王爷这种时候怎会突然纳妾?我以为,王爷对王妃那么痴情,是断断不会纳妾的。哎,难道……可实在看不出来这个兰夫人有 什么特别之处,有哪点比的上王妃?难道……王爷真的变心了?” “去去,胡说八道!王爷才不会变心呢,王爷与王妃可是天作之和,神仙眷侣。我跟你说啊,具体原因我也不清楚,只隐约听说王爷纳妾是为了给王妃治病。也许这个兰夫人身子有什么奇特之处罢。” “真的啊……不过就算有什么奇特之处,偷偷将她弄来不就行了,为什么非要正式纳为妾?” “你懂什么?现在是什么时候,太子重病卧床……王爷岂能有差错,落人把柄……” “哦……” 两个小宫女越走越远,声音也渐渐听不清楚。 霜兰儿跪在地上,在烈日暴晒、高烧不退双重折磨之下,本是昏沉沉的头脑骤然清醒了过来。她的视线猛然上移,定格在了远处消失的两抹宫女身影之上。 “太子重病卧床……王爷岂能有差错,落人把柄……” 这句话,好似一枚巨石投在了她如止水般的心湖之上。 那一刻,她依旧跪在烈日之下,保持着腰身笔直的姿势,头脑中却是极度的平静。 是!她如今命运被他人掌握,她看不到未来,也看不到希望。她没有了家,拜 堂成亲的夫君连面都没能来得及见上就惨死崇武门。她什么都没有了,唯一有的就是这一腔子热气与不屈。 她没有任何依靠,也许自己都是朝不保夕。 可是,再难她也要试一试。 她,定要再次逃出这个牢笼。 过了很久很久,当漫天都被落霞覆盖的时候。着墨从屋内走出,她怜悯地瞧了霜兰儿一眼。心中暗叹:这个霜兰儿真是心志坚定,在鹅卵石上跪了这么久,不屈不饶,这不是常人能办到的。 上前将霜兰儿扶起,着墨柔声道:“兰夫人,你起来吧。刚才王妃醒了,已经和王爷说过了,她只是突然晕倒,与你无关。兰夫人,你受苦了。” 霜兰儿不着痕迹地推开着墨,她用尽全力支撑着一旁九曲桥的栏杆,勉强动了动。可惜两腿已然不听使唤,她跌倒在地。 着墨又欲上来相扶。 霜兰儿依旧拒绝,她一点一点挪动着,攀着栏杆爬了起来。不慎跌倒,又爬起。再跌倒,再爬起。反复数十次,直至完全站立起来。 她俯身揉着麻木的双腿,只希望能尽快恢复知觉,早点离开这里。 着墨素来心软,见此状眼中早已覆上氤氲雾 气,她哽咽道:“兰夫人,王妃她知道你无端跪了大半天,心中十分过意不去,所以想请你进去……” 霜兰儿冷冷打断,“我想早点回房休息,麻烦你和王妃说一声,我改日再来拜访。” 着墨此时方注意到霜兰儿面色**异样,她伸手探了探霜兰儿的额头,惊呼道:“天啊,你发烧了,我去叫太医来看看。” 霜兰儿摇了摇头,转首望一望漫天绚烂美丽的霞光,喃喃道:“多谢你的好意,我本就是医女,会照料好自己的。 言罢,她整好衣装,一步一垮地走离可园。 着墨望着她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了如血夕阳之中,唯见一行带血的足迹依稀留在地上,那是久跪于地膝盖磨出的血痕,想必此时伤口扯得更深,是以鲜血一路渗透了鞋底。 那样的脚印,时而深,时而浅。突然,前方的霜兰儿踉跄了一大步,几乎跌倒,而她的心亦是随之狠狠一揪。所幸霜兰儿又坚强的支持住了,娇弱的身影终消失在转角处。 霞光之后,是无尽的黑夜覆盖。 浓浓夜色笼罩了一切,亦是遮住了所有的痕迹。 一切如旧,仿佛霜兰儿从来不曾来过…… 第九章 灭门惨案 数日后的夜晚,夜风很大,吹散了所有的云。穹弯似的天空中,显衬得明月如盘,特别明亮。 瑞王府中,格外静谧。 偶有风吹过屋檐,荡起翘角上铃铛“琅琅”直响,伴随着有一下没一下的蝉鸣,在寂静中渐渐听得竟是令人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失火了!失火了!” 突然,一声尖锐的大喊划破夜空。像是谁骤然打碎了一整面镜子,碎片纷纷溅起,又落了满地。原本的宁静,一下子全乱了。 一会儿,瑞王府中的人都跑了出来。只见熙园处上空隐约飘起了火苗,很快便成了浓重的黑夜直冲云霄。 火越来越大,越来越烈,风助火势,整个熙园终于熊熊燃烧起来。 王府之中,顿时大乱,无数人惊叫奔走,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此时,斜后方冲出一列王府卫队,为首之人便是王府统领奉天,他抬着木制的水龙,指挥着卫队们将装满清水的桶,一遍又一遍地往“突突”窜起的火舌上浇去。 奉天指挥有序,命卫队堵住火焰扩散的去处,避免其他园子跟着遭殃。 无数水龙喷出的水像是一条条白龙,纵横交错,游移在熙园上空,所到之处,鲜红的火焰顿时熄灭,只余滚滚黑烟直冒、犹在挣扎。 整个王府之中,弥漫着灼热的水雾,空气 之中皆是焦炭味混着尘土的气息。 所幸的是,火势渐渐地缓下去,损失不大。 一众宫女们松口气之余,不免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熙园?不是新来的兰夫人……” “咦,怎么没有看见她人,该不会还在里面……” “听说兰夫人病了好久,只怕没有力气逃出来罢。” “哎,谁让她想害王妃,你看这报应不是来了。活该!” 奉天听到众宫女议论,当即剑眉拧成死结,大声喝道:“众军听令!继续灭火!园中可能还有人,我进去搜索,你们原地候命!”说罢,他在头顶披上一件湿透的衣裳,足尖一点,便跃上矮墙,踏着灼热的浓烟飞身直入火焰之中。 就在瑞王府因着救火乱作一团、大门开敞的时候,谁也没有注意到,一抹娇小的身影穿着寻常宫女的白色服饰逃出了王府…… 出了王府,霜兰儿一路狂奔。 迎面而来的,是清爽习习的夏风。 那一刻,霜兰儿突然觉得自己连日来的高烧被这样的风一吹,当即热度全散了。原来,自由的感觉这般好,连呼吸都觉得特别顺畅。 此时明月悬在天边,正幽幽照亮前方的路。 她飞快地奔跑着,双腿不停地轮动,渐渐有些控制不住步伐。跑得太快,也许一个不慎便会跌倒,可是她丝毫 不愿停下。她的时间有限,一旦瑞王府中的人发现她不在熙园,很可能立即率兵出来寻她。 而他们肯定知道她想要去哪里。 纵是再危险,纵是很可能被他们再次抓回!她也一定要去那里! 她要回家! 她要回家! 检校郎李知孝的家,是她的家。还有爹娘弟妹所在的大柳巷四方宅,都是她的家。 瑞王府位于上阳城西北方,龙脊山脚下,是整个祥龙国权贵聚居地。而她爹娘所在的大柳巷位于城西柒金门处,相较李知孝的家更近些。 她一路偷偷跑回了大柳巷。与她预想的一样,空荡荡的家中没有一人,一切摆设似乎还是她出嫁那日离开时的模样。 妹妹霜梅儿的床头还搁着她临嫁之前所缝制的新衣,不曾动过。爹娘的房中,剩下的两包药还在五斗柜上摆着,显然他们参加她的婚宴之后就没有回来过。 此刻,她站在空无一人的家中,凝望四周时,神情中满满皆是茫然与无措。 时过子时,夜风骤起,呼啸而过竟有一种刺入骨髓的痛感。皎洁的月光从破旧的窗缝间投射进来,寂寥地照在霜兰儿身上,仿佛披霜戴雪般。 她双臂环胸,十指紧紧扣着,直至指甲深深陷入自己的血肉之中,犹觉得不够痛。 突然,她转身跑开。 夜风更 大,吹得她单薄的衣衫猎猎翻飞。耳垂之上,翡翠耳环在风里呖呖作响,珠玉相碰时发出刺耳的声音。 她突然一阵胸闷,心头烦躁不已。有那么一刹那,她几乎只愿听见这样的声音,而不愿再听见周围的动静。 她突然想起了:有一日,院中杏花开得更盛,灿烂若流霞轻溢横飞,母亲难得露出笑容。记忆之中,那笑还有弟弟妹妹的笑,与杏花一般艳,仿佛连天空也被这样的欢乐映红了。 爹爹拿着铲子,在院中树下挖出一个小坑,“兰儿,梅儿,这两坛杏子酒是你们的娘亲亲手所酿,爹爹今日埋下封存,来日等你们出嫁之时再取出来。” 她还记得出嫁那一日,妹妹高兴得似美丽蝴蝶般在她的身周翩翩飞,“姐姐,什么我才能嫁人呢?姐姐……” 甜甜的声音尚回响在耳边,可是如今他们身在何方?人间还是地狱? 霜兰儿飞快地奔跑着,满脸皆是掩饰不住的哀痛。她的速度前所未有地快,从城西柒金门跑至城南的尚终门,只用了一个多时辰就到达了。 然而到达的那一刻,眼前的景象却令她彻底惊呆了。 这里,还是她的家么?若说是人间地狱也不为过。 李知孝的家位于街口,平素最为热闹,眼下变成了一片焦木头和破瓦,没有 一块砖是完整的。主墙主梁大半都倒塌了,只余断壁残垣围抱着一群焦木,门窗全部烧掉,成了些黑洞。有一只黑猫在木梁上蹲着,看到霜兰儿一来,立马“喵”了一声,弓身跳开。 此时的深夜,只有无尽的黑暗,连明月也不能照亮这凄惨的伤悲。整个废墟像坟墓一样安静,静得出奇。 她呆呆站立着,夜风刮痛了她的双眼,面颊上不断有温热的液体滚落,酸痛难言。 叫她怎么能够相信,不到一个月前,花轿曾经将她抬至这里,她记得门口热闹极了,围满了人,大家笑着,闹着,庆祝着。 可现在呢? 她一直立着,直至东方的天空撕开一道明亮的口子,太阳终于露了出来。眼前的景象更破了,狰狞丑陋无比,每一处痕迹都露出颜色与形状来,破破烂烂,冷冷清清,连刚出来得太阳都仿佛垂头丧气不大起劲,空空洞洞的悬在天上。 一名早起拖着空板车的老者经过,望了望立在废墟之上白**子的背影,叹息了一声。 “惨啊,真是惨!新婚却发生灭门惨案,哎,亲戚朋友连带亲家,一个都没能活……” 胡子花白的老者摇了摇头,无奈地拖着破旧的板车离开。 他并没有注意到,立在废墟上的女子,双肩猛地颤抖了下,旋即握紧双拳…… 第十章 拦轿告状 祥龙国,是有着两百年历史的大国,久踞中原肥沃之土,经济繁荣,民生富足。当今皇帝龙啸天,是祥龙国第十位君王,现年****。当朝太子为皇后所出,二十年前便受册立亲封,现年四十五岁。 本来,日后太子继承皇位是板上钉钉的事。人都道,这二十年的太子都当了,还能有啥变数?可谁曾想天不佑人,如今太子竟是卧病在床,民间传言道是肺气虚弱、肝火过旺所致。而太医治病,素来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用的都是最保守的药方。是以太子的病情不见好也并没有再继续加重,就这么一直拖着,算算至今卧榻也有一年半余。 国之太子,民之根本。万一这太子有个三长两短,何人继承大统?是以皇宫朝臣之中,****,又悄悄掀起了夺位之争。其中呼声最高的,自然是端贵妃所出的瑞王。 民间传闻,瑞王自幼容貌俊美无双,才华横溢,骑射无一不精通,颇得皇帝龙啸天赏识,又正当二十五岁,风华正盛。自然比久卧病榻的太子更受朝臣拥戴。一时间,原太子门下众官纷纷暗中转投瑞王麾下。 上阳城,是祥龙国的都城所在,北有龙脊山,南有玉环山,中 间一道慈溪横穿流淌而过,可谓是环绕在青山绿水之间,大气之美,浑然天成。 上阳城有着八处城门,一至早上,八处城门皆开。入城做生意的人们有秩序地入内,人流摩肩接踵、喧闹拥挤,一派繁荣景象,极是壮观。 日复一日,这上阳城中着热腾忙碌,直至黑夜降临,川流不息的人们似早就忘却了曾经发生在尚冬门的惨剧,依旧过着繁忙的生活。今日亦然。 此时的集市中心,两边店铺尽数开门,各种各样的筐筐篓篓的摊子小贩,一个挨着一个,夹着街道。各种各样的卖主张罗着生意,吆喝着。不远处,还有戏班子用席、箔、板、棍搭了个戏台。戏台之上,紧锣密鼓,唱得正欢。戏台下边,你挤我,我拥你,人生鼓噪,杂音喧天。 就在这时,“哐啷”,“哐啷”两声铜锣响起,声音尖细绵长,瞬间穿透了重重鼎沸的人声。 有官差高喊道,“府尹大人循街,闲杂人等,速速回避!” 街上,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所有的小摊立即收拢了东西,后退数步,让出中间笔直一条道来。在百姓心中,这上阳府尹是个难得的好官,体恤百姓,减轻赋税,鼓励商贸,做了很 多实事,是以百姓对他十分尊重。 不一会,两个高举着“回避”和“肃静”木牌的官差,率先走来,后面跟着一顶蓝色四人抬软轿。两旁约有二十名官兵护行,手持大刀,表情严肃。 百姓清一色自觉地后退至店铺门前,他们小心又好奇地望向软轿,谁都希望能见一见这传说中的清官——上阳府尹。 可是软轿布帘紧闭,他们只能瞧着华丽的轿撵从面前走过,却无法一窥真容。 突然之间,一名白衣女子推开重重人群,疾步冲向府尹软轿。 此时正值天上日光猛烈,照得地面上好似蒸腾了一片白茫茫的雾气。 有人意欲冲撞上阳府尹。只一瞬间,二十名官兵自后冲上前来,排成面对面整齐两列,他们高举手中大刀,锋刃彼此相交,形成一道银光闪耀的刀桥。 众人皆屏住呼吸,齐齐望向那名女子。 笔直的道路上,只立了她一人,一身素白的衣衫,如锦缎般的墨发垂在腰间,没有一丝一毫妆饰,她甚至没有穿鞋,赤着足正一步一步走向那刀光架起的桥。 锋利的刀刃,在阳光照耀下,折射出森冷阴寒的光芒,明晃晃地刺得人睁不开眼睛。 众人望向女子赤裸的双足, 本应是莹白玉润的颜色此刻却满是鲜血与伤痕,看起来她仿佛走了很久很久,走的双脚磨满了血泡。她双手高举齐眉,手中捧着一纸血书。鲜红凄厉的颜色,如闪电般耀了每一个人的眼睛。 围观百姓没有人敢大声出气,眼下的状况,并不常见,可人们也大抵知道,这叫做拦轿告状。而这白衣女子,手中所捧的血书一定就是诉状。 霜兰儿已然精疲力竭,她浑身高烧未退,脚上磨出无数血泡,十指指尖满是为了写血书划开的伤口,这些伤口并没有完全愈合,尚有几缕鲜红正沿着她高举齐眉的手腕一路滑下,染湿了素白的衣袖,直至滴落于地。 青石板路上,偶有细碎的石子,棱角锋利,戳破了她脚上的血泡。汩汩鲜血流淌下来。 而她就这样,脚踩踏着自己的鲜血一步一步走着,她穿过高于头顶的刀桥,直至来到了软轿面前。 似再也支撑不住,她膝盖一软,单膝落地,随之另一腿亦是跪地。 她低着头,长发随着她的动作从肩上松垮垮地落下,在空中带过一道美丽的黑色弧线,静静垂着,像是此刻无声的诉说。 “民女霜兰儿,状告瑞王强纳侍妾,杀人灭门!” 她 很镇定地说出每一个字,语罢深深叩首一拜,旋即起身,手中依旧高举血书,弯腰向轿中之人呈上。 静寂的大街之上,众人怔怔望着她,说不出一个字来。 这一刻,她的侧影是那样地挺直,那样孤傲,那样地美。素白的打扮,清淡不染一丝烟尘,容颜若幽兰又若晓雾初起,她就好似落难凡间的仙子。 有“叮铃铃”声轻响,这是软轿门帘之上的铃铛细细作响,打断了此刻的宁静。 随着软轿帘子缓缓挽起、卷起,直至扣在一旁的金钩之上,里面的人露出一双豹纹靴以及藏蓝色官服的一角,他似是轻轻动了一动,声音淡淡道:“呈上来。” 霜兰儿本并没有报太大的希望,毕竟官官相护,更何况她要告的是当朝瑞王。她只是听说上阳府尹公正清廉,不畏强权,这才冒险一试。 此番听他愿意收下诉状,她心中一喜,快速两步上前递上诉状,恭敬道:“请大人过目。” “嗯。” 一个懒懒散散的音节自轿中飘出,无波无澜,仿佛对任何事都不在意。 这声音,好像有些熟悉。霜兰儿稍稍抬头,因着离轿子非常地近,她看清了他的容貌。 天!她当即怔住,竟然是他! 第十一章 她是个疯子 下一刻霜兰儿手中一空,血书已是被他取走。 她依旧愣住,无法回神。 她怎也无法想象上阳城的府尹竟会是他!上一次相遇,她只是匆匆一瞥。当时觉得他是个美男子而已,远没有此刻清楚看着来得震撼人心。 她想,也许他是她这辈子见过的最美的男人了。 那容颜,好似浩瀚无边的大海之上升起的第一缕朝霞,刹那间辉映苍穹,令天地间万物皆失色,百花皆羞。 她从不知道,男子貌美原可以胜过女子万千,当真是绝代风华,夺目慑人。 此刻的他,一身藏青色的官服,正端坐在轿中。他的长发一丝不苟地盘在头顶,尽数压在了薄纱官帽之下。狭长的眼梢带着点不经意的笑,神态间有着散漫与不羁。 他的官服胸前绣了一只五彩斑斓的孔雀,衬着悬挂的浑圆东珠熠熠生辉。只是这般明珠的光华却在他超越凡尘之美下黯然失色。 这样的气质,狂傲不羁,太过邪气。 那时,霜兰儿依旧愣住。她的脑子里禁不住胡思乱想起来,说实在的,此人美则美矣,她总觉得面前之人更像是个不务正业的纨绔子弟,绣花枕头一包草,形象实在很难和公堂之上不畏强权的清官联系在一起。若说他是个声色犬马、醉生梦死的公子哥,她立即点头相信。 龙腾见她怔愣之余,却微微皱眉。他自如一笑,随意整了整 自己的官服,抬头轻轻问道:“你叫霜兰儿?可是兰花的兰字?” 他的声音绵长却不乏磁性,软软地似能酥至人的骨子里。 霜兰儿依旧处于惊愕之中,无法回神,全凭下意识地颔首答道:“是的,霜降的霜字,兰花的兰字。” 龙腾懒懒斜靠一旁,将额边一缕垂落的长发顺至耳后。他又百无聊赖地把玩着自己耳边垂下的官帽编绳,在指尖绕来绕去。 突然他凤眸一勾,戏谑道:“怎样?你看够了没?该不会又想扒了我身上这件衣裳罢。很可惜啊,现在光天化日的。不然,我也很期待咱俩会发生点什么。还有这么多观众,很刺激的。” 他前面这么一说,霜兰儿想起那晚让他脱下衣裳的一幕,脸腾地一红。可忽然听得他后面一说,又觉得可气。这人还真是不正经。 呈上诉状之前,她的心中本是惴惴,可不知缘何,这种慌乱无措的感觉在瞧见面前男子的戏谑微笑时,竟是奇迹般平静下来。直觉告诉她,他不是坏人。那晚他明明可以抓住她,却让她劫持了他,还放她离去。 他会帮她么?会么? 脚上、指尖的隐痛令她想起了家中的惨案,想起了自己承受了将近一个月的隐忍与屈辱。在这一刻她的情绪突然彻底崩溃,泪花卷起柔美的弧度,“扑簌”、“扑簌”,直直滚落,有的落至她浓密的黑发间, 像是缀满珍珠般;有的落至地上,与她脚下的血痕交织一片。 她哭得很小声,哭得狠隐忍。 炎炎夏日,都似被这样安静的哭泣所感染,随着她的泪水落下,空气中处处弥漫起一种莫名的清凉。 再次双膝跪地。霜兰儿字字呈情,“大人,民女霜兰儿,上阳人士。家住柒金门大柳巷五街。夫君官居从七品检校郎,名唤李知孝。家住尚冬门街口。七月初一,正值民女与检校郎大婚,谁曾想是夜当朝瑞王将我劫去,后又……” “等等。真是好长好复杂的案情啊,我听得有些头大……你等会再讲。”龙腾突然打断了她的话,状似揉了揉眉心,表情不胜其烦。 霜兰儿愕然,她还没开始细说呢,这就复杂?他这就头大了? 龙腾目光扫过她满是泪痕的小脸之上,渐渐下移,最终停驻在她的裸足之上。雪白赤足立在青石子路上,依稀能见脚底血痕,仿佛洁白有着**的莲花盛开。 美,真是美,少见的美足。他托起下巴,细细品赏了一番,唇角浮起一缕莫测高深的笑,突然扬一扬手。 官差立刻会意,上前将霜兰儿团团围住,为首一人只用一手,轻轻一扣就将她擒住。 霜兰儿一时不备,当场被官差反手扣住,她弯下腰去,动弹不得。心中陡然一沉,她猛然抬头,“大人,这是何故?” 龙腾单手撩袍,一 步懒散地自轿中跨出。一众百姓见有动静,纷纷翘首想一睹他的真颜,只可惜被团团围住的官差挡着,无法看清。 他望着她倔强的小脸,神态益发散漫不羁,尾音拖得长长的,悠悠道:“大胆刁民,你说你是霜兰儿,可有凭证?” “这还要凭证?”霜兰儿不解。 他撇了撇唇,道:“你的身份文牒呢?” 此话一出,霜兰儿怔住。是呵,她在新婚之夜被人劫持,怎会将身份文牒带在身上。眼下只怕已随着李知孝的家化作了灰烬。 她想了想道:“身份文牒我弄丢了,可是官府档案应该可查。” “呵呵。”龙腾微眯了双眼,左右晃晃看了看她精致的小脸,觉得很满意。浅浅道来:“官府的确有档案,可是这个人已经销户了。哦,你也许不明白,那我说的清楚些,销户的意思就是:霜兰儿这个人已经死了。祥龙国再没有这个人。” “怎会?我明明还……” “你怎么证明?谁能证明你是霜兰儿?本官前阵子听说霜连成和李知孝可都是通敌叛国的死罪,三司那边定的案,罪证确凿。”龙腾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略略俯身,刻意靠近霜兰儿耳畔压低了声音,并有意无意地将鼻息间的热气吹响她耳畔。 通敌叛国! 这个消息如晴天霹雳般震撼了她,她的爹爹长年卧病在床,如何能通敌?如何能叛国?瑞 王将他们全家赶尽杀绝,还要扣上如此大的罪名,背负一世骂名,永不超生,当真是狠毒至极。通敌**之罪,十恶不赦,即便有冤也无人敢申。即便有街坊邻居认识她,恐怕也不敢上前相认。毕竟,谁愿意与通敌之人有所牵连?众人避之不及,生怕被拖下水。 好一招毒辣之计,彻底断绝后路。 此时霜兰儿脚下突然一软,若不是身后官差牢牢扣住她的手,她再也站不稳。日光照耀在她散落的黑发以及单薄的身子之上,越发显得她身影瘦削,楚楚可怜。 龙腾退后一步,面上依旧是玩世不恭的笑意,仿佛任何冤屈,人命在他眼中都不值一提。 他握拳用力,一纸血书在他的手中瞬间化作了粉末。轻轻松开手掌,他旁若无人地优雅掸了掸手上的纸灰,转身跨入软轿之中。 随着布帘再次落下。有淡淡的、闲闲的声音自里飘出。 “当街赤足披发,拦下本官轿子却呈上一纸无关紧要、文理不通的诉状。此女行为疯癫,胡言乱语,定是神志不清。来人!将这个疯子收监,待本官细审再定夺!” 收监?!疯子?! “不……”霜兰儿无力喊道。 这一刻,她心中的希望尽数落空。难道这就是所谓公正清廉、不畏强权? 连日来的重病与奔波早已令她虚脱,再加上此时的绝望,她只觉眼前一黑,顿时再没了知觉。 第十二章 凭什么帮你? 今夜格外黑,连唯一一丝月光都被浓厚的云层挡住,只在遥远的天际露出一线阴冷肃杀的青灰色。 潮湿闷热的牢中,桩桩铁栏杆伫立,投射在地上皆是斑驳交错的暗影,森冷骇人。 石榻之上,一名女子正昏睡着。突然,她翻了个身,纤细的手臂探向枕头处。袖子随着她的动作落下,露出她一段雪白的手腕,腕上一只银镯子散出黯淡的光芒。 龙腾正坐在不远处的石凳之上,目光在她柔弱的身姿上掠过,复又落在那镯子上。这枚镯子看似年代久远,平板无一丝花纹,也许是她娘亲留下的。 一名狱卒入内,恭敬问:“大人,要不要叫醒她让大人问话?” 龙腾抬眸,瞧了眼狱卒手中端来的茶水以及一碗汤药,摆摆手道:“不用了,你去守着外面,别让人靠近,本官不喊你别过来。还有,等会不管你听到什么动静,都当作没听见。听清楚了没?!” “是!属下听清楚了!”狱卒应声退下,顺手将牢门带上。 关阖铁门的声音终究吵醒了昏睡中的霜兰儿,她勉强睁开眼睛,瞧清楚了周围的景象。确定自己置身大牢,她的心中顿时绝望如死水。 她一动不动,只睁大了双眼看着大牢屋顶上 纵横交错的蜘蛛网,觉得自己就好似那受困的虫儿,愈是挣扎愈是被紧紧缚住,只能等待宰割。 其实她已经瞧见了他正坐在不远处,可她却不想理他。他无非是想逼问她,是否还有什么瑞王的证据等等,他好像销毁血书一般毁去罢了。 龙腾此时优雅起身,将一碗药端至霜兰儿榻边搁下,“你醒了就趁热将药喝下罢。” 她侧头默默不语,半响才道:“怎么?杀人灭口这种事还劳大人亲自动手?大人就不怕污了自己的眼?” 龙腾坐回石凳,笑得妖娆,“这只是退热药。对美人我向来怜惜,怎会舍得你死呢?况且我还没尝过……”他故意停下,顿一顿,又问:“郎中说你貌似病了很久,烧一直不退。怎么,你不是学医么?却治不好自己的病?” 霜兰儿本是面朝石壁,听得他这话才转回头坐起身,疑道:“你知道我是医女学徒?”问完之后,她似突然明了,冷笑道:“哦,自然是他们告诉你的。呵,明人不说暗话,你准备什么时候将我交给他们?” 龙腾轻轻摇了摇头,嘴角展露出明艳的微笑,自怀中取出一枚香囊在她面前晃了晃,道:“一股脑子药香,这个东西是你的罢。” 霜兰 儿一愣,下意识伸手便要去接。 龙腾却飞快收回怀中,笑得更邪魅,“既然我捡到了,现在就是我的了。寻常女子都在香囊中放花瓣,会放药草的恐怕只有你这个医女了罢。”顿一顿,他又问:“你不过是寻常伤口感染引起的高烧,为何连王府中的太医都治不好?瑞王他就任你卧病在床,坐视不管?他还真是不懂欣赏,冷落了美人。” 说到“美人”二字的时候,他的视线落在她领口处露出的肌肤上,“不过要是换了我,肯定也会让你下不了床……换种方式罢了……呵呵……” 霜兰儿不悦地蹙眉。这纨绔子弟当真好色,真是三句话不离本行。 她端起身旁的药碗,凑至唇边,只消一尝她便能判断出药的成分,果然是退烧药,这个纨绔子弟并没有要加害她。 徐徐咽下两口,她回答他之前的问题:“我是内热引起高烧,每每王府太医给我开药之时,我都会悄悄服下些热性的药草,与寒药药效相抵。故以高烧一直不退。” 此刻正值黑夜,牢中烛光闪烁。 龙腾扳弄着自己的指节,他双眸中倒映着烛火,似两簇小小的火苗跳跃燃动。沉思片刻后,他才幽幽开口,“装病才能不引起旁人注 意,纵火逃离王府?” 她一愣,美眸圆睁。 他道:“你不用奇怪,瑞王府走水这么大的事,自然要向上阳府尹禀报入册。我只是猜测而已。不然怎会这么巧?王府守卫森严,你怎么逃?” 霜兰儿紧紧攥住袖子,低头苦笑道:“是,我费尽千辛万苦。想不到最终还是落入你们手中。罢了,要杀要剐,请便罢。大人不用在此与我周旋,我是什么都不会说的。”语罢,她将碗中汤药一饮而尽,侧过脸去,不再理他。时至如今,她再拖着病已毫无意义,不如养精蓄锐,等待下一次机会。 龙腾注视着她倔强的侧颜,长发垂落,光滑如锻,愈发衬得她肤若映雪,一张脸如荷瓣一样娇小可人。她高烧未退,双颊有着异常的红,像是纯净的天空中飞上两抹艳丽的彤云,分外娇艳。 说真的,她的侧影很美。弯眉上扬,有着坚韧的弧度。睫毛长而弯曲,轻轻眨动间透着灵气。很难想象这样灵动孤傲的女子竟是出自小门小户。 气氛凝滞了一小会儿。 龙腾突然说道:“瑞王是何身份?当今四皇子,端贵妃所出。八岁时就受封为瑞王,统六郡三辖区所有事宜,领数十万边疆大军,池中之蛟,人中之龙 。他做事雷厉风行,从不落人把柄。上阳城中多少名门望族的妙龄少女都想嫁给他,莫说是为妾,恐怕就是为奴婢也愿意。你说,上阳美女万千,他为什么偏偏看上了你?还为了你,杀人夺妻。谁会相信?”他刻意停下不说,端起一旁的茶盏,用盖碗撇去茶叶泡沫,啜了一口茶,留出时间让霜兰儿细细思考。 霜兰儿闻言双肩一颤,耳畔翡翠坠子亦是瑟瑟直抖,在昏黄的烛光下发出冷寂的光芒。是的,她的事匪夷所思,且不合常理,谁会相信?大约只会以为她是疯子。 她将红唇咬的沁血,猛然望向他:“你是上阳城的父母官,内中隐情真相自当由你们官府去查清楚!我区区女子怎会知晓巨细?!” 龙腾转身,背对着她,再看不清表情,只听得声音平静,“可我凭什么帮你?” 下一刻,他翩然转身,状似伸展了下全身,又是一派懒散之状。 视线徐徐又落在霜兰儿娇小玲珑的身段之上,他上下扫视一遍,眸中似有暗火幽幽燃动。 他邪邪笑道:“帮你要付出很大的代价。而你又能给我什么好处?” 说罢,他灼热的目光似又将她的衣裳扒了几遍,他笑得更妖媚,更诡异。只等着她的回答…… 第十三章 谁羞辱了谁? 给他什么好处?这样的问话令霜兰儿愣了愣。 牢中气息晃动。烛火随之“劈里啪啦”乱跳,将他颀长的身影映在凹凸不平的墙壁之上,影子带着锯齿边,看着竟觉得有些诡异。 半响,霜兰儿咬唇道:“我听说上阳府尹公正清廉,不畏强权,以百姓苦难为己任。想不到做事……也是要给予好处的。” 霜兰儿被他逼地只得往身后冷硬的墙壁贴去,放大的俊颜就在眼前,甚至连他的薄唇都近在咫尺,她吓得不敢呼吸。 龙腾满意地看着她惊恐的表情,语意间有些不屑,“你那纯属道听途说,至高无上的权力本就是堆建在金钱欲望之上的。所谓公正清廉,良好的名声也可以用金钱买来。姑娘若是以为我办事不求回报,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是吗?” 霜兰儿轻轻应了一声,她的声音像是从齿缝间挤出。 “当然。你试试不就知道了?” 他突然出手,一掌托住她贴着墙壁的后脑勺,将她拉得离自己近得不能再近。 他喷洒而出的呼吸,有着独特的香味,淡淡的却炙热无比,烫的霜兰儿脸侧都微微疼。 他的话语磁性绵绵,腻在她耳边,“你应该知道我想要 什么。深更半夜的,我等了你这样久,难为我又将所有人都遣退?只剩我们两个?嗯?你该不会以为我只想和你纯聊天吧。” “那案子……”她艰难地从喉咙里蹦出几字。 “我先验货,再考虑。” “什么!” “你没得选择,不是么?”他笑得很无赖。 “在这里?现在?” “废话,这样才够劲。” “好!”她咬牙。 他又笑,俯首在她脸颊处轻轻一啄,抬头望她的神色更媚,“真甜,我喜欢。” “等等,我自己来脱。” 霜兰儿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她猛然推开他。此时她的气息很急,胸口一起一伏,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 接着,昏暗的牢中陷入了死水般的静中。静得连彼此呼吸起伏的声音都清晰可辨。 龙腾并不着急,他慢慢将双臂环胸,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一副闲散优雅的样子。他有的就是耐心,有的就是时间跟这个小女人慢慢玩。他喜欢她明明走投无路却仍是一副倔强的样子,喜欢她如惊弓之鸟却要强作镇定的表情。这些都极大地引起了他的好奇和征服欲。 他缓缓阖目养神,屈起两指轻轻扣着膝盖,也不催她。 时间静静流淌着。 似很快,又似过了很久。 突然,“刺啦”一声打破了原本的寂静。随之是清脆的“哒啦啦”声传来,那样的声音,无比悦耳,像是一把珍珠随意散在玉盘之中,又像是山涧清泉奔腾流入小溪之中。 这样的声音,令龙腾微微一怔。他听出来了,这是衣裳被用力扯开,纽扣掉落一地的声音。 惊愕睁开双眼,那一刻他愣在原地。 原本唇边飘忽不定的笑意渐渐僵硬起来。 原本的玩世不恭,原本的无聊散漫顷刻间全都不见。妖媚的双眸之中有着令人看不懂的神色。 脆弱与坚韧并存,魅惑与孤傲共在。好似致命的毒药,让人不自觉地上瘾。 这时,他的脑中不禁闪过一个念头,若是这个霜兰儿真的嫁给了李知孝那个芝麻小官,还真是暴殄天物。换了他,没准也会像瑞王那样去做这杀人满门,夺人之妻的事。 “大人。” 霜兰儿适时出声打断了龙腾的思绪。 他立即回神,懊恼着自己方才尽在胡思乱想。 “你……” 霜兰儿唇角一撇,轻轻一笑。 这微妙的表情被龙腾尽数扑捉,刚才她的唇右上角略略扬起,笑意一闪而过,是嘲弄,是不屑,也是一种无所 谓。 “我现在是一个在户部已经销户,一无所有的平民,我能给予大人什么样的好处?也只有这副身子了。” 龙腾长眉深深纠结起来,等着她的下文。 她唇角缓缓拉高,“大人怎么坐着不动了?你方才要的不就是这个么?” “我……” 龙腾生平第一次有词穷的感觉,面对着这个小女人的质问竟然无可辩驳。他刚才的确想得到她,其实女人对他来说,不过是一时兴趣。而恰好她也引起了他那么些兴趣,本来仅此而已。 可此刻他突然有一种被她羞辱的感觉。 见鬼,明明应该是他玩弄她才对的。 他终于明白了,她为何突然要自己脱去衣裳,原是想表达她对贞洁的不屑一顾。 她的眼神,现在正看向自己的眼神,写明了对权贵的蔑视,对金钱的嘲弄。 他看的懂,也看的清清楚楚,她根本看不上自己。自己在她眼中不过是一个贪图权势金钱美色的小人,与其他的贪官没有分别。 这样的感觉,令他非常不爽。也令他本是欲火焚身的头脑被当即彻头彻脚地浇了一盆冷水,瞬间都熄灭了。 想他龙腾堂堂……竟也被这个小女人蔑视了一回,摆了一道。 “大人还等什么呢?民女只希望大人事后能遵守诺言,替民女伸冤。” 霜兰儿说完这话后,她缓缓闭上了双眼。 灾难与屈辱,对她来说不算什么,只要能告倒瑞王,替她无辜死去的家人讨回公道,一切都是值得的。更何况付出的是她本就一文不值、破败的身子,她根本不会在意。 生若蒙冤,生有何欢? 死若坦然,死又何惧? 死尚且不惧,其他又有何所谓? 她闭着眼睛,等待着,一动不动。 此刻,时间仿佛被人拉成了细线,益发过的缓慢,她等了良久,也不见动静。 突然,她肩头感触一软,有轻而薄软的衣料落在她的肩头,顿时将本来正慢慢入侵的夜冷尽数覆盖住。 温暖之余,她不禁睁开了双眼,望了望已是遥遥立在大牢门口的他。轻轻唤了声,“大人?” 龙腾的声音有些不自在,他也不回头,只是淡淡道:“不用叫我大人,叫我龙腾罢。穿上衣服,跟我来!” 龙腾……她终于知道了他的名字…… 霜兰儿愣了愣,虽不知为何他突然不再强迫自己,但她亦是无处可去……看着眼前之人已是步出大牢,她匆匆穿好衣裳,疾步跟了上去…… 第十四章 绝对是昏官(一) 黎明时分,灰天上透出些红色,黑夜渐渐褪去。 上阳府尹官邸。 龙腾快步返回至门口时,等候多时的玄夜立即上前迎道:“殿……”甫一开口便被龙腾以眼神制止,他立即改口道:“大人,您总算回来了。属下很是担心。” 龙腾摆摆手,“我能有什么事,你不用整天瞎操心。” 此时玄夜才注意到有一名女子跟在龙腾身后。衣裳像是没有扣纽扣,只是松垮地裹在身上。且长发披散,脚上无鞋,身上还隐隐染有血迹。这个样子,像是方才曾遭受了什么一般。玄夜瞧着,不由微愕张着唇,愣住。难道主子惹了什么风流债? 适逢官邸总管方迁出来相迎,见了霜兰儿亦是多瞧了两眼。 龙腾袖袍一甩,吩咐道:“方迁,将这位姑娘带去沐浴换身衣裳,安排在府中住下。” 方迁应下,迟疑了片刻,终是问道:“大人,以何名分安排住处?” 霜兰儿不傻,自然看得出眼前这名总管方迁,还有方才那名黑衣护卫必定以为她是龙腾的女人,谁教她衣衫凌乱破碎,长发散乱。也不能怪其他人误 会,遐想菲菲。 龙腾转身,望着霜兰儿,妖媚狭长的眸子逐渐眯起。 他扯开如朝阳般的笑容,齿间慢慢蹦出二字,“丫鬟!” 霜兰儿微微一愣,有些反应不过来,丫鬟?为啥不是客人? 龙腾见她迟疑,笑得更灿烂,“还是你想当侍妾?其实我可是很想的……” 语未毕,她已深深蹙眉。 龙腾笑着摆摆手,言语间益发孟浪放肆,“丫鬟就丫鬟罢。不过,哪天你要是改主意了,我的床随时为你敞开。” 她横眉瞪了他一眼。他还真是……这么多人在,他竟然说话一点遮拦都没。 “是!大人。”方迁立即应道。 霜兰儿自知无处可去,白吃白住毕竟不好,当丫鬟还能尽己所能。想了想,她并没有觉得不妥,当即微笑道:“那就有劳方总管带路了。” “嗯,你跟我来。我可跟你说,想要在这府衙中做好差事,你首先要记得多看多做少说话,知道了么?不该你打听的事别打听,不该你知道的事,即便听到了也不许外传……还有不该你肖想,别有非分之想……”方总管絮絮叨叨,说了 长长一大篇。 霜兰儿听着迷迷糊糊地,她胡乱点点头,视线却在龙腾那抹即将消失在拱形园门的身影上停留了片刻。 其实她真的弄不懂他究竟是如何想的,先是当街说她是疯子,后又将她打入大牢,问自己索要条件,此刻却将她收作府中丫鬟。 他总是玩世不恭地笑着,有时又会露出莫测高深的表情,让人看不懂。他就像那烟波浩瀚的大海,一时风平浪静,一时又波涛汹涌,不知下一刻会发生些什么。 方迁走了两步,见身后没有人跟来,转身却见那女子正注视着龙腾俊朗颀长的背影。他低叹一声,上前拉了拉她,正色道:“姑娘,快随我来。对了,姑娘怎么称呼。” 霜兰儿陡然回神,自觉失态,她尴尬一笑,“方总管,你叫我兰儿就好。” “嗯,兰儿。我暂时将你安排在大人身边服侍。我们现在走的是整个府尹官邸的侧门。府尹前半部分是公堂,是大人处理公务以及升堂审案之处。” “嗯,知道了。”霜兰儿快步跟上。 方迁将霜兰儿领至一处独立幽静的院落。 他简单介 绍道:“这里是大人的宿榻之处,名唤萧闲馆。你的房间在隔壁。” 萧闲馆,还真是雅致的名字。 霜兰儿环顾四周,不由惊叹着。 此时,东方的天际洒下了淡红色的朝霞,照在层层叠进的灰檐之上,格外地美。 亭台楼阁,假山小湖,隐隐能听见轻轻的舀水声。丝绒般的草地上响过她轻柔的脚步声,早起的鸟儿啾啾鸣叫,露珠悄悄滴落在土地上,正折射出七彩的光芒。 红色的黎明,开始了新的一天。 此刻霜兰儿心情突然随着黎明的到来好起来。 也许今天起,她的生活将迎来新的希望。 当霜兰儿沐浴更衣,安排好一切时,已是午后。 突然的宁静与安适反倒让她一时无法适应,伸手探了探自己的额头,烧竟是奇迹般地全退了,难怪她觉得自己精神颇好。 按照方总管之前的吩咐,她前去打扫萧闲馆的书房。 推开书房的门,沉香古墨的味道随之飘来,她不禁惊叹。看不出来这个龙腾还是个附庸风雅的人,一排博古架,架子上摆满了各色各样的文房四宝。有紫檀嵌玉的八方笔 筒,青玉葵花笔洗,墨床等等,看着皆是古雅精致的玩意儿。 书桌上摆着几本书,放得有些凌乱。还有一盆吊兰,长得枝叶曼妙青葱。 霜兰儿顺手替他将书本整理好,又舀了一勺子清水浇那吊兰。 其实她很喜欢读书,只可惜家里穷没法上学堂,更不可能请私教。好在爹爹识些字,家中又有些陈年旧的泛黄的书,她多多少少学了些。 捧起他桌上的书籍,她轻轻翻开,书名唤作《韵风》,一股沉香飘入鼻息中,闭目轻嗅,只觉沁人心肺。 正想细细翻看,忽觉书房后堂有低低说话之声。 她一时好奇忙往后堂走去,绕过一架四扇楠木琉璃屏风后,只见彩色珠帘横在眼前,而里边的人声益发清晰。 听声音,此人无疑是龙腾。 “对!就这样!” “用力,再用力!好样的!太棒了!” “对了,我的小宝贝,就是这样。” 这是……霜兰儿秀眉拧紧,大白天的,他这是在……该不会是……想到这里,她立马红了脸,掉转头离开。 “既然来了,为何不进来?” 闲散的声音自里间传来。 第十五章 绝对是昏官(二) “不用了吧,大人。”霜兰儿有些为难,让她进去,让她进去能干嘛?看活**么? “让你进来就进来,哪来那么多废话!快点,进来帮本官扇扇子。” “扇扇子?” 霜兰儿听罢,气呼呼地撩开珠帘。这人当真是无耻之极!还真会享受,既然嫌热就不要大白天乱搞了嘛,真是的。竟然还要她在一旁帮他扇扇子。她真想扇死他。 可是,当帘子撩开,露出里边一张空空的紫檀木软榻时。她又愣在原地。屋中并没有她想象中的场面,除了龙腾以外和她自己以外,再无旁人。 难道,刚才他是在自言自语? “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过来?!都快热死本官了,这是什么鬼天气!”龙腾并没有抬头,一门心思地盯着眼前的瓦罐,他的手中拿着一根长草,也不知在罐子中倒腾着什么。 霜兰儿一时好奇,走近时方才发现罐子中竟是两只蟋蟀。形似蝗虫而小,有角翅,两长须。这两只蟋蟀头项肥、腿脚长、身背阔,一看就善于角胜。一只颜色青黑,一只颜色黄紫。 这个斗蟋蟀,霜兰儿有所耳闻。她仁心医馆的师父也好这口,每到这七八月间,没事的时候总会和街坊邻居一起提着灯笼,拿着竹筒、过笼、铜丝罩、铁匙等器具,出没于坏墙败壁间或砖瓦土石堆下寻找蟋蟀。 祥龙国国盛**风渐渐闲散,官场民坊间都流行这个。有不少人因为沉迷于此荒废学业,荒废政务,更有人以赌此输赢为乐,日 夜沉迷,输的是倾家荡产,卖房子卖老婆的都有。 想不到这个上阳府尹龙腾竟然也由此癖好,大白天的不忙政务,竟然在此书房后堂斗蛐蛐为乐。 霜兰儿撇一撇唇,轻轻摇了摇头。这世道! 龙腾见她愣着,指了指旁边一盆用来取凉的冰,道:“你扇这个冰,我热死了,快点。” 霜兰儿不情不愿地取过一旁的扇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扇起来。 这个上阳府尹还真是奢侈,取凉用的冰块都用景泰蓝盆盛着,还精雕细琢成吉祥如意的图案,真是浪费至极。 随着她的扇动,整个房间都弥漫起清凉。 龙腾没那么热,他玩得益发起劲,不自觉地已是站起,一脚踩着凳子,全神贯注。 霜兰儿瞟了一眼,淡淡道:“别玩了,你的金翅就快被咬死了。” 龙腾用尖草将两只蟋蟀隔开,中间放上铜网,给青釉蛐蛐罐盖上了盖子,他望了望她,“你知道这是金翅?那另一只呢?你知道叫啥名?” “白麻头。”霜兰儿没好气地回答道。 “咦,看不出来你一个女子还是行家嘛。来来来,坐下陪我玩。一个人无聊死了。”龙腾双目中闪闪晶亮,兴奋地将一根尖草放入霜兰儿的手中,一把就将她拉至身边。 霜兰儿彻底无语,她终于忍不住问道:“大人,大白天的,你不用处理政务吗?”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勤政爱民的清官?还不畏强权?为啥事实和传闻能差别这么大? “处理政务?”龙腾好笑地摆摆手 ,顿一顿,他又突然佯装正经道:“哼,什么事都要本官处理,还**衙书办干嘛!既然拿本官的银子,当然要帮本官干事。” 霜兰儿听罢,嘴角狠狠地抽搐了下。 这一刻,她已经肯定,他绝对是个昏官,绝对!这样的话,他竟然也能说得出口。 什么事如果官衙书办都能代替,那还要他这个府尹做什么?人家拿他的银子就要替他办事,那他拿朝廷俸禄却不为百姓办事,又是什么道理?! 真是……令人无语! 龙腾并不知道霜兰儿此刻在想些什么,他一臂拉着她坐到自己对面,“快快快,这只金翅要养伤,我还有一只青项,让白麻头再跟它杀一局如何?我逗那只青项,你逗那只白麻头如何?” 说罢,他已是转身取来另一只白釉罐子,正准备打开。 霜兰儿皱眉阻止道:“大人,这只白麻头刚才已经厮杀了一场。青项以逸待劳,未免不公平罢。” 龙腾想一想,长眉一扬,“有道理,那我现在玩什么呢?”顿一顿,他又瞟了瞟她姣好的身段,笑得魅惑起来,“离晚膳时间充足,要不我们……” 霜兰儿无语地翻了翻白眼,心中想着骂着,不玩蟋蟀和女人你会死啊! 她终究没有将心中所想说出来,只是笑着建议道:“大人不如处理下公务,看看有没有什么急事冤案要处理之类?” 龙腾百无聊赖地一手撑着下巴,他长长叹了一口气,“天下冤案何其多。不是有句话叫什么来着……哦 ,对了,‘苍天有眼’,既然苍天会管好民间疾苦,为什么要我去管?还劳心劳神的,浪费时间。” 此时,霜兰儿嘴角又抽搐了下。她望着龙腾绝美的俊颜,只觉气不打一处来。 这人,白白生了这么一副好皮囊,绣花枕头一包草。她突然抱怨起苍天来,为啥要将这么惊世骇俗的容颜按在一个不学无术的泼皮无赖身上,真是暴殄天物。 此前,她还总是抱有幻想,也许这个龙腾只是表面纨绔,内里莫测高深。现在她已经彻底地否定了这不着边际的想法。 他千真万确,就是一个草包!不用怀疑! 即便这样,霜兰儿心中还抱有最后一丝挣扎,她问得很无奈,“大人,既然你不想处理案子,既然不管百姓疾苦。你又为什么要去巡街?”其实她最痛恨的就是这个!若不是她轻信了民间传闻,又怎会傻到拦轿告状?结果碰上了这么个昏官。 龙腾薄唇一勾,望着她的眸中荡漾出醉人的明媚,他伸出纤长一指,点了点她的额头,“笨!当然是做做样子,不然这清官的名声是哪来的?!” “你!那我的事,你准备怎么办?” “怎么办——”他将尾音拖得长长的,突然一个挺身,他已是贴近她的脸。 他靠得那样近,她甚至能清晰地看见他妖媚的眸中闪动着别样的光芒,璀璨光芒之中还有两个小小倒影,那是她自己。 这一刻,她忽然觉得他多了几分认真。 不知为何,她的心底又衍生出了一点 希望之苗。她可不可以再幻想一下,毕竟他没有必要淌这趟浑水,他完全可以将她送回瑞王府,又何必将她带回府衙,还收在身边做丫鬟? 屋外日光更甚,午后闷热难言,毒辣辣地透过窗棱照进来,映得地上白晃晃地眼晕,一丝风也没有。 他突然伸出一手,轻轻抚上她的脸侧。 她一惊,他的手有些凉,拂过之处,似为暑天带来一丝清凉,每一个毛孔都透着舒畅。 其实,他笑起来的时候很好看,眼睛会弯成新月的弧度。此刻认真的表情更是迷人。 只可惜,他接下来说的话,却完全打破了这一刻绮丽的美景。 “我说,反正你家人都死光了,你也是个没身份的黑户。既然不想跟着瑞王,就隐姓埋名做我的小妾吧。我保证他这辈子都找不到你。” 说完,他好看的薄唇咧出一个大大的弧度。 霜兰儿只觉胸口突然砸下块大石头,憋着她,肺中就快气炸了。 这人看似笑着,说出来的话真是毒辣无比。 什么叫反正她家人都死光了?!这么凄惨的事,从他口中说出来却是何等地轻描淡写。 龙腾也不知从哪端起一碗五彩鸳鸯瓷碗,里面盛着冰镇西瓜。他用银勺随意一搅,碗中碎冰和着瓜果叮当有声。 霜兰儿正在气头上,刚要发作。 不想他一勺西瓜便送入自己口中。顿时她只觉清凉蜜香,口齿生津。心头本是突突窜起的无名火,就这么莫名被彻底浇熄,再也旺不起来。 这个恶劣的男人…… 第十六章 神医再世 就在这时,一名官差匆匆跑来。 他跑的实在太快太急,以至于进门的时候没注意到脚下的门槛,直接就这么摔了进来,扑倒在霜兰儿和龙腾面前。抬头时,好巧不巧地看见龙腾正在喂霜兰儿吃西瓜的一幕。 当即,这名小官差脸通红,结结巴巴道:“大人,属下……是不是打搅了……大人的好事。” 霜兰儿一听,只差没昏倒,又是一个笨蛋。这叫说的什么话,你若不说没人知道你看见了。 龙腾却丝毫不以为意,“慌什么?进来也不先敲门?要是撞见本官正燕好怎么办?那本官的女人岂不是都给你这个蠢材看光了?到时小心本官挖了你的眼。”言罢,他佯装生气,薄怒道:“去去去,去重新敲门再进来。” 那小官差吓得满头冷汗直流,连连叩首道:“大人饶命,小的这就出去。”说着他就起身往外走去。 霜兰儿秀眉几乎要纠成一块,她轻轻推一推龙腾,“他这么急着跑进来,肯定有十万火急的事,你让他出去再进来不是浪费时间嘛。” 龙腾斜瞄一眼她,他又佯装清了清喉咙,“嗯,有道理,回来回来。有什么事快说。” 那小官差赶紧又进来,跪下禀道,“大人,是这样的,三司那边的刘大人突然来访,叫着嚷着要见大人。”他说得太急,刚说了一半,突然憋住,喘不过气来。 “哦,那死老头来就来呗,让欧阳书办去陪他就行了,你跑来我这干嘛。”龙腾继续吃着碗中的冰镇西瓜,也不抬眼。 “不是不是,是刘大人他突然昏倒在堂前,像是 没了……没了气息……”那小官差终于顺过了气,将话说完。 “什么!”龙腾听到这儿,突然拍案而起,大怒道:“这个老不死的,要死还跑我这儿来,真太过分了!” 小官差好意提醒,“大人,三司那边一向和我们不和。为了避嫌,大人还是去看看吧。” “真烦人!”龙腾一边抱怨着,一边向外走去。 霜兰儿低头略略思忖,转念间她已是跟上他的脚步。 “我跟你一起去看看。” 其实霜兰儿本不是多管闲事的人,此刻她愿意和龙腾一起去前厅看看,原因很简单。犹记得她拦轿告状那日,龙腾曾说过,她的父亲霜连成和她的夫君李知孝皆是通敌叛国的死罪,是三司那边定的案,按道理上阳府尹是无权过问的。 这个三司是一个简称,是指由大理寺、刑部、御史台三个部门联合抽调人手组成的专案专审机构。一般审理上阳城徒刑以上的案件。 此刻三司的刘大人突然死在上阳府衙,也不知其中有何缘故。 龙腾脚下步子迈得很快,霜兰儿一路小跑才跟上。 转弯进入前厅公堂之前,龙腾突然自怀中抽出一方长巾,塞入霜兰儿手中,“将脸遮住。” 霜兰儿步子一凝,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连忙用长巾将头蒙住,只露出一双盈盈水眸。 心中暗惊,方才离开书房后堂之时,她看见龙腾匆匆拿了什么在手中,一时倒也没有细看。现在想来便是这长巾,给她遮住容颜所用。这个龙腾看似纨绔,想得还挺周到仔细的。 无暇多想,她已是薄纱罩面,随着龙腾 来到了公堂之上。 炎炎夏日,白晃晃的阳光从外耀入,眩得刺目。因着没有放置冰块镇凉,整个屋中闷得令人窒息,半点风也没有。举目望去,卷帘死气沉沉地半垂着,一动不动。 周遭寂静无声,空气胶凝得似化不开的乳胶。 顺着众人的视线,霜兰儿瞧见一名有着花白山羊胡子的官员正躺在地上,看年纪约六十左右。 欧阳书办一见龙腾到来,如获大赦,他连忙跑上前来,哭诉道:“大人,你可来了。这可……这可如何是好?这刘大人今日莫名其妙地跑来,嚷着喊着要见大人,说是咱们越权管了不该管的事。又说瑞王府走水的事,什么什么的,总之他说了一大堆,我像以前那样推说大人你有事外出,不在府衙中。想不到他今日竟然赖着不走了,一直站在那里。后来……后来……” 龙腾见欧阳书办慌慌张张地,长眉一挑,厉声道:“你慌什么,把话说全了。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我是好心想端碗茶给他,想不到……想不到……他喝了水竟然……竟然一下子就昏倒了……”欧阳书办说完已是吓得腿脚发软,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连叩首哭泣道:“大人,那只是一碗清茶啊。下官……真不是有意给您惹祸上身的……下官……大人……您快想想办法罢,三司要是知道人死在我们这里,麻烦就大了,大人啊!你救救我吧,大人!” 霜兰儿听到瑞王府走水一事,眉心跳了跳,看来这个三司和这龙腾还真是死对头。她可不可以据此猜测,这龙腾和 瑞王之间是否也有过节?而她,是不是能从中做些什么? 想到这里,她侧首,瞟了龙腾一眼。 只见龙腾薄唇抿得紧紧地,脸色微青。她从未见过他露出如此冰冷神情,就像严冬里一潭冻结的深水。 她一怔,想再看清楚时,他已是恢复了一贯的懒散之状,抬脚踢了一踢欧阳书办,声音不耐道:“哎,你大哭小叫什么呀。死了就死了呗,反正本官刚刚才到这里,发生了什么本官也不清楚,欧阳啊,你自求多福吧。” 欧阳书办一听,哭天抢地上前抱住龙腾的大腿,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喊道:“大人,你不能见死不救啊。下官自从跟随大人以来,恪守尽职,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大人……” 龙腾拍了拍他的肩膀,“谁说本官不管你了?给你个建议,你自个儿上三司去请罪吧,你要是不幸死了,本官会厚葬你的……” 不胜其烦的哭声吵闹中,霜兰儿早就不理他们,她直接走到刘大人身旁,蹲下身,一手搭上了刘大人的脉息,探了探。 “大人,我还不想死啊,大人,我上有老下有小,大人啊……” 哭声继续,益发惨烈。 这时,清亮的女子声音终于打破了这杀猪般的嚎叫,算是彻底解救了大家的耳朵。 “刘大人还没死。” “怎么会?明明没有了气息?!”欧阳书办的哭声戛然而止,他像是捞到了救命稻草般扑向霜兰儿,“那还等什么,郎中呢,我请的郎中呢,怎么还没来?!” 霜兰儿扬一扬眉,望向龙腾,“此人突发心疾,等郎中来就来不及救 了。”说罢,她连忙从袖口处取出几枚金针,又将刘大人身子放平在地上,对着几个要紧的穴位就刺下。可就在最后一针,刺入最要**位的最后一刻,她突然停了下来。 缓缓抬头,她望着龙腾的眸中有异样的光芒闪动,字字清晰道:“大人,今日我可以救刘大人,已解大人燃眉之急。不知我的案子,大人是否可以……”她故意不说完,剩下的留给龙腾自己去想。 她知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龙腾即便面上装得再镇定,他一定也不愿这个刘大人死在他的公堂之上。 龙腾此刻的表情十分微妙,他双手环胸,唇角微扬,只淡淡道:“医者父母心,姑娘能见死不救?” 霜兰儿笑笑,“凡事都要讲好处,这是我此前跟大人您这个地方父母官学来的。”她特地强调了“父母官”三字,以讽刺龙腾这个上阳府尹,在其位不谋其政。 “好,成交。”他爽快应下。 霜兰儿娇艳一笑,手中金针旋即扎下。 随着最后一针拔出,只见那刘大人突然全身抽搐了几下,旋即动了动,再探时已有了气息。 欧阳书办眼看着奇迹出现,他指指刘大人,又指指霜兰儿,激动道:“天,我的天啊,他动了!死人动了,复活了!天,简直是神医再世啊!” 整个上阳府衙,因着三司的刘大人苏醒又陷入了一片忙乱中。 “神医再世……” 龙腾薄唇中嚼着这几个字,目光似已穿透了重重人群,穿透了闷热不透风的公堂,直直射向远处的高墙黑瓦,甚至是更远的地方,渐渐凝滞…… 第十七章 他们是一伙的 自从刘大人突发心疾的事过后,霜兰儿一连有好几天都没有瞧见龙腾,也不知他去忙些什么。 不过,这个龙腾忙归忙,有些事他是不会忘的,譬如临走的时候将三只蟋蟀交给她照料。说什么每天要精心喂养,料要放多少多少,不能让它们胖了或者瘦了。另外,还叮嘱要每天让这三只蟋蟀彼此换着互相厮杀一番,以保持战斗力等等,不能松懈懒惰。 霜兰儿听完时,只觉此人没救到了极点。无奈吃人家的嘴软,她只得照办。 日子无聊地一天天过去。 想不到再次有他的消息时,竟是方总管带来的一纸书信。 信中的字迹潦草难以辨认,意思倒是言简意赅,约她今晚在醉红楼中见面。 醉红楼,顾名思义就是青楼妓院。霜兰儿自小居住在上阳城,怎会没听过醉红楼的大名。这是一个皇亲国戚、大官贵族时常出没之地,是男人的销金销魂窝,听闻里面多的是才女美女,直教你看花了眼。 一想到龙腾约她去这种地方,她就气不打一处来。这个男人真是昏庸好色,堪称败类中的极品。要不是她有求与他,她断断不会与这种人为伍。 虽是心中埋怨,霜兰儿到底还是出了门,依旧是薄纱覆面。 行至半路时,天空突然下起了小雨。 丝丝细雨打在脸上,冰凉沁骨,驱散了白天的闷热。青石板路很快便被雨浸湿,脚踏上去发出清脆的响声。街两旁,翠色的柳条在微风中轻摇,掩映着两旁的 铺子,像是一副朦胧的水墨画。 她并没有带伞,脚下不自觉地加快了步子。 夜色缓缓降临,疏疏的灯笼挨个燃起昏黄的火光,照耀得整个上阳城益发朦胧起来。 酒肆中喧闹无比,人满为患。醉红楼门前悬挂着一盏盏彩灯,五色倾泻,好似那仙女织成的铺地锦。两名妙龄女子站在门口迎客,头上脚上穿绸着缎,还镶着金丝银线,在灯光下如繁星缀身。 果然是一个纸醉金迷的地方。 霜兰儿伸手拢了拢面纱,疾步朝那里走去。到了门口,她并不说话,只是拿出龙腾为她准备好的帖子,倒也没有人拦她,相反还有一名小丫鬟热情地为她带路。 “这位姑娘,我带你去。”小丫鬟雪白的手平摊一引,露出腕上通透碧绿的镯子,分外鲜明。 霜兰儿轻轻颔首,看来这个醉红楼果然是上等人出没的地方,连丫鬟都打扮得如此奢华。 步入其间,她四处打量了下。 今晚的醉红楼格外热闹,楼上楼下全都是人。这里铺陈奢华,摆设精致,焚着斗香,秉着千支红烛,亮堂得将楼中每一处缝隙都照的清清楚楚。 小丫鬟提着莲花小灯,碎步领着她走过了前厅,转了几个弯,来到一处偏僻安静的房间,她伸手向前头一指,“姑娘,就是这里了。” “嗯,有劳了。”霜兰儿客气道。 小丫鬟莞尔一笑,转身离开。 霜兰儿正待上前,却见转角处有几名衣着艳丽的女子朝这里翩翩而来,她们的裙 裾拂过木地板,悉悉率率,只听得环佩之声,叮叮咚咚。 娇笑声和着胭脂香粉味一道飘来,刺鼻的气味令霜兰儿轻轻蹙眉,她下意识地避开。 几名青楼女子说得正欢。 “喂喂,你听说了没,秋将军今天来了我们醉红楼。晓月亲眼看见的。” 一名女子打开折扇,作势扇了扇,掩唇笑道,“哦,就是那个英勇神武,高大俊美的秋将军?那个令永娘才见了一次就害了相思病的秋将军?可怜的永娘哦,至今还魂不守舍的。” 其他女子一听,立即围上兴奋道,“我知道,我知道。秋将军嘛,朝廷二品封疆大吏,瑞王爷的大舅子,皇亲国戚呢。哎……别说是……我们这些小女子,也不知有没有见上一面的福分……” “听说,他的名字很好听呢。” “叫啥叫啥,快说呢?” “秋庭澜,哎,好有诗意的名字啊……就是很难和威风八面的将军联系起来……” “听说秋将军现在就在这锦秀的雅间中。” “真的啊,好想见一见啊。” 霜兰儿在听到瑞王爷大舅子时,周身一颤,只觉寒意自脚底倒流,冻彻全身。她的脸色一点一点白下去,直至透明,几乎连最后一丝表情都挂不住。 秋可吟,秋庭澜,他们应该是兄妹罢。 正在她晃神间,突然厢房里面有动静,脚步声响起,旋即门拉开了一条细线。 一众青楼艳妆女子见门开了,她们蜂拥而上,争着看热闹,顿时将霜兰儿挤到了角落 中。其实不用她们挤兑她,她自己也会躲至一旁,她绝对不能让秋家的人瞧见她。 开门的是一名身量极高的男子。 只一瞬,他的跟前便围满了莺莺燕燕,隔得太远,又被一众青楼女子高高梳起的发髻挡着,霜兰儿只能看清他斜飞入鬓的剑眉,那轮廓如斧劈青山,还有一双眸子如苍鹰般锐利。 “你是秋将军吗……”一名花痴女已是双手合拢,满目崇拜地望着他。 秋庭澜深深蹙眉,他不着痕迹地后退半步,将这些花痴女隔得远些。方才他听得外边有动静,他还以为是有人来了,想不到竟是这些人……此刻他面上保持着温和不苟的笑意,心中却暗骂龙腾,这个混蛋,每次见面都安排在这种鬼地方。要知道丝竹之声在他耳中简直就是魔音绕耳,而闻到这种脂粉浓烈的香气,更是让他作呕。 再也忍受不了,他转身进入厢房,朝里面摆摆手,示意里面的人出来应付。 门拉得更开,透过门缝,霜兰儿瞧见里面似点着数盏灯,一盏一盏的朦胧红光,像是很近,又像是很远。漫天漫地都垂着朦胧的金色绞纱,如梦似幻。好似还有琴声隐隐传来,拍子不急,舒缓优雅。 随着秋庭澜背身进去,一名红衣男子翩身步出。 夺目的红色,似海棠醉春。 那身姿,那容貌,出现时如在黑色天幕中拉出一条极亮的银白色光弧,瞬间震慑了在场每一个花痴女的神智,但见她们一个个痴痴傻傻地站着, 全都忘了说话。 天,这是人,还是妖? 龙腾素来擅长应付欢场,他笑得比牡丹花还娇艳,“各位美人,不才正巧要等人,还请美人们别围在门口了。改天我定来关照你们啊。”语罢,他翘首环顾,皱了皱眉,喃喃自语道:“奇怪了,人呢,怎么还不来?” 一名花痴女终于回神,“真的吗?我叫翠竹,公子要记得我哦。” “记得记得,翠竹是吧。你笑起来真甜,下次我来找你啊,小美人。” 那花痴女翠竹听罢,竟是直直挺身,昏倒过去。看来是兴奋得晕了。 这一刻,被挤到角落中的霜兰儿亦是惊得说不出话来,脚下软软的,一步也挪动不了。 与一干花痴女子不同的是,她并不是因为他美艳的容貌震惊。 她的脑海中,反反复复地在想:秋庭澜,是秋可吟的哥哥。 龙腾!秋庭澜和龙腾,他们两个怎会在一起?还约了她前来。 秋庭澜,龙腾。 他们不但在一起,今天还约了她前来。 难道是…… 龙腾和瑞王,他们是一伙的! 随着一干青楼女子拥着昏倒的翠竹哄散,龙腾转身入内,厢房的门再次关闭。 霜兰儿双膝一软,她跌坐在地。心中一下子全乱了。她该怎么办?怎么办?龙腾找来秋庭澜,是想要将她交出去吗?肯定是的! 完全没了主意的她,此时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逃! 当时的她完全不知,只是这么一个小小的错误判断,却从此改变了所有…… 第十八章 雨中的男子 霜兰儿起身就跑,这一刻她似听不见任何声音,长长的走廊静谧,像是没有尽头,面纱之下,泪水已是忍不住奔腾而下。 她边哭边跑,心中并没有觉得好受。还能哭出来,她想至少她还是有些情绪的,即便她再是绝望,对龙腾还是存有一丝希望的。 而此刻,这最后一分本就是自欺欺人的希望也彻底破灭,就像外边的雨水滚落,溅起地上无数水泡一般,尽数破灭了。 终于,她跑出了醉红楼。 门前彩灯之中,高高燃起的烛火突然爆出一团火星,天空中陡然落下一声惊雷,她的脚步在轰隆雷声中停住,再回首时,纸醉金迷之中,火烛灼灼燃烧,依旧是一派笙歌繁华。 又是一声惊雷,震得那些彩灯在风中直晃。 旋即天空像是被捅破了一个大洞般,哗啦啦地直往下倒水。 路上连同方才在门口招揽生意的曼妙女子纷纷躲入屋中避雨。 本是繁忙、人来人往的大街之上,好似一下子空了。只余霜兰儿一人,默默站在雨中,漆黑的夜空,连同她此刻迷茫的心,也是一 并的黑暗。 没有星辰,也没有朗月,无根水似千军万马般奔腾直下,尽数浇在她的头顶。 没有再犹豫,也没有半分依恋,她娇弱的身影,拨开雨幕,转身跑向浓浓夜色之中…… 次日,上阳城外,慈溪河畔。 下了一夜的雨,到了早上也没有要停下的意思。 河水泛滥,此刻看起来更为广阔。河两岸,是巍峨耸立的高山,左边是龙脊山脉,右边是玉环山脉。 青山绿水间,无数雨点打落,在宽广的河面上溅起无数圆圆的涟漪,一圈又一圈,一环叠着一环,看着直教人眼晕。 一名身穿蓑衣,头戴笠帽的老者站在河边,正用力将一张两丈宽的竹筏拖入水中。他猫起身,用尽全力一推,终于将整个竹筏都送入水中。 一时间,河水像是被刀刃直直劈开一道口子,朵朵青色的浪花随着泛起。 那老者拍了拍双手,拿起竹篙,刚要跳下竹筏,忽觉身后有动静,转身一看,他当即愣在原地。 烟雨霏霏,满山青翠之色皆在眼前。河边重重垂柳,枝枝都在风中飘摇着,簌簌 直响。 而柳枝天然塑成的幕帘之前,一名白衣女子正立在雨中。纤长略扬的眉,晶亮的眼,小巧的鼻梁,微抿的唇。 老者震惊之中,霜兰儿已是来到了他的面上。 她低首,自腕间褪下一枚银镯子。家中贫寒,这银镯子是她出嫁前娘亲唯一给她的陪嫁之物,她本来一直舍不得戴,逃出王府得知全家罹难之后,她才戴在腕间时时凭吊家人。 递出银镯子的手在雨中微微颤抖,她的声音有些嘶哑,“这位船家,我想去越州。这些船资应该够了罢。” “这个……”老者见她浑身湿透,似冷的瑟瑟发抖,不禁心生同情,他看了看方才上船,此时已是立在船头的男子,又为难道:“姑娘,你看,昨夜暴雨未停,很多船只积水不能成行,也就我这竹筏还能用。可是这竹筏是这位公子包下,恐怕不方便再载客。这雨没准就要停了,姑娘要不等明天罢。趁此机会也可去上阳城中将银镯子兑成现银,船资要不了这么多的。” 等明天?霜兰儿心中一沉,她已经等了一夜,还能等 明天么?只怕龙腾此刻已是发动所有官差满城寻她了。她若不走,必被擒住。 她望向此刻正立在竹筏船头之人,那是一名身材高俊的男子。 他静静立着,他的手指修长莹白,手中撑了一把泸州竹制的油纸伞,纯白色的伞,手柄处没有一点装饰,像是握着一抹淡淡的忧伤。他只是那样静静立着,就让人感觉像是烟雨朦胧之中点缀的最亮一笔。 他站的角度,霜兰儿只能看到他的侧面,且这侧面还被他大部分头发挡住,令人有种想上前撩开他长发一睹尊容的冲动。 有片刻的寂静,霜兰儿上前,低低问道:“这位公子,不知方便同船?小女子有急事赶往越州,再耽误不得了。公子……” 她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原是那名男子徐徐转过身来。 他微微抬起纯白的伞柄,露出佩戴了一枚黑玉额环的额头,清澈的眼,目光明净如此刻的天光云影,清澈又温和,高挺的鼻梁,薄薄的唇。一袭白衣潇潇,像是披冷月的银辉。 一身的白,连同手中的伞,也是白色。唯一一点黑 色便是他额头的黑玉。那样的黑色,在一片纯白的世界中更显得皎洁晶亮。白与黑,在他身上辉映得如此和谐。 霜兰儿愣了愣,一时间竟有种置身云中仙境的感觉,如此清尘脱俗之人,世间少见。她怔怔看着,忘了自己要继续说下去的话。 男子眸线不动,望了望她。 她亦是一袭素色的长裙,未挽起的长发,齐齐垂在腰间,像是烟雨中破墨写意的一方瀑布。 他极轻地点了点头。 霜兰儿尚未明白,撑船的老者已然高兴道:“姑娘,这位公子同意了呢。” “哦,谢谢你。”她这才回神,莞尔一笑。 雨依旧纷纷落下,竹筏之上皆被雨水淋湿。她小心翼翼地踩着步子,以防脚下打滑,最终坐在了船尾。 随着竹篙探入水中,竹筏缓缓破水而行。 水面之上,风更冷。 霜兰儿情不自禁地拢了拢身上湿透的衣衫,此时撑船的老者将一把纯白色的油纸伞递了过来。 “姑娘,是这位公子给你的。” 她呆呆接过。 抬头望去,唯见他白衣翩翩,立在船头,独迎风雨…… 第十九章 遇险 雨依旧下着,竹筏之下的水流清澈见底,甚至能瞧见长长的水草正肆意飘摇着。 雨水点点落在竹筏之上,“嗒嗒直响”,像是少女正在唱着一曲清脆明快的歌,舒缓的音色,拂过岸边摇曳的芦荻,拂过重重叠叠青山,又拂过涟漪微泛的河水。 霜兰儿撑着那柄白色的油纸伞。 眼前,雨水落在他浓密如锻的长发之上,沿着他的发梢,点点晶莹无声地滚落。他一直站在船头,背影孤单,她从未见过谁的背影竟是如此孤单,衬着这周围繁华壮阔的山河,更显寂寥。 她一直注视着,不曾移开过视线,甚至连时光从指间匆匆流逝都未曾感觉。 过了很久很久。 他似是终于动了动。 她一惊,怕被他发现自己的目光,她连忙低头,恰见河水之中亦是覆上了他孑孑而立的孤独倒影。 这一刻的寂静,终被撑船的老者打破。他轻轻一提,将长长的竹篙提出水面,换了个方向继续撑入水中,“这位姑娘,这位公子,人常道:十年修得同船渡。既然有缘,大家何不聊聊天?一路大家也好相互做个伴。” 白衣男子依 旧站着不动。 霜兰儿抬头望着老者一笑。 那老者轻轻摇摇头,“既然你们都不说话,那我可就一个人吊嗓子了啊。你们可别嫌难听就是了。” 接着,雄浑嘹亮的嗓音缭绕青山,余音袅袅。 “哟嗬嗬哟嗬嗬哟……穿恶浪哎踏险滩嘞……一身都是胆……罗闯漩涡罗迎激流哎……水飞千里船似箭罗……乘风破浪嘛奔大海……” 雨,渐渐停了。 有风吹过霜兰儿的发丝,酥酥地痒。 低首是盈盈如绢绸褶皱的水波,仰望是澄净碧蓝的长天。那一刻,她的心,格外地宁静,似是忘了一切世上烦忧,只愿沉溺在这美丽的青山碧水间…… 浩浩长河漫漫无尽,转瞬已是深夜。 天际辽阔无际,头顶之上似一方**绒笼罩,满天无数繁星倾倒在河中,颗颗明亮如晶钻。 竹筏一路划破镜面似的水面。 将近子时,撑船的老者亦熬不住困倦,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他喃喃自语道:“总算是要到了。”说罢,他收了船篙,伸手在篙前面按上一个铁钩子,远远地朝着岸边码头勾去。 老者动作熟稔,一下子就勾住了铁 柱子,竹筏随着他的收杆靠拢岸边。 “二位站稳了啊!”老者吆喝一声。 “碰”地一声,竹筏靠岸。霜兰儿随之轻轻一晃,待站稳抬头时,举目望去早已没了那白衣男子的踪影。 她环顾四周,才发现这个码头处在十分荒凉的位置,四周皆是山壁青竹,此时被黑夜尽数笼罩,像是恐怖的巨兽横在眼前。 她人生地不熟,不禁有些害怕,连忙拉住老者问道:“船家,烦劳请问去越州该怎么走?” 老者顺一把胡子,“翻过眼前这座山就是越州城了。越州城本就是四面环山,地处凹谷平原,难道姑娘没有来过么?” 霜兰儿点点头,“嗯,我不熟路,这么晚了定不能翻山。请问船家我该去哪借宿呢?” 老者伸手遥遥一指,远方山崖之上似有房屋透出微光,“就是那里了,那里是一座山庙,但凡赶路之人有所不便的,皆可留宿,不收银子的。姑娘去那里暂住一宿便是。” 霜兰儿望了望身后密林,似有青石子小路通往山顶。她又问,“那船家你可是要去那里借宿?要不我们同行?”其实她是担心天太黑 ,小路又有分叉,万一自己迷路了该如何是好。 老者摆摆手,“我要去对面陈家庄,那里有我的老朋友,好久不聚了。” “哦。”她的声音略带失望。 此时白衣男子早就不见了踪影,看来她只能靠自己找到那座山庙留宿了。 纵是害怕,她也只得沿着青石子路一路往山顶而去。 长长的山路幽深静谧,像是没有尽头。昨夜亦是未眠,她早就累极倦极。漆黑夜空里,星月渐渐被浮云遮住,黯淡无光。前面更黑了,渐渐伸手不见五指,无奈之下,她只得一路攀着路两旁冒出的枝丫,勉强朝前走着。 也许她真的天生运气不好。 深山之中,她并没有考虑到会有猎食的猛兽。 是以当前方出现一双莹绿色的亮点时,她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只觉那像是两蓬森然的鬼火。 等到她终于看清楚了面前之物正弓着身子,身上还有着斑驳花色。她这才反应过来,这是一只豹子,而那一双莹绿色的亮点,正是豹子的一双眼睛。 那一刻,她吓呆了。 本能令她在身上不断地摸索着,想找出一些东西用以防身。可是她 只是个医女,又不是侠女,身上既没有刀也没有剑,区区几根金针有何用? 那一刻,她以为自己死定了。 终于,那豹子及地一跃,矫捷地向她扑来。她也不知从哪里滋生出来的勇气,执起身旁一截断落的树枝便向豹子的眼睛横扫过去,因为那是她唯一能清楚看清的东西。 豹子被扫中了眼睛,它发出了凄厉的狂吼。下一刻,它又猫起身,幽绿的眼中冒出两条金线,张着血盆大口,露出满口森森利齿,****中蕴含着雷霆之怒。 此时恐惧沿着脚底迅速爬上她的心头。 完了,她该怎么办? 家仇未报,难道她真要葬身于禽兽腹中,难道她们霜家从此就要背负着通敌叛国的罪名。她怨着,苍天不公,为何连老天都帮着权贵?让她遭遇种种不幸,却投诉无门? 时间不容她再想。 耳畔只听得豹子狂啸一声,猛兽口中令人作呕的腥味阵阵扑面,狂怒的豹子转瞬即至。 她侧身躲过,无奈左臂被利爪一撕,她痛得冷汗直流。浓烈的血腥气在幽黑的山林间迅速弥漫开来,只令那穷凶极恶的豹子益发兴奋猖獗…… 第二十章 雷霆? 这一刻,霜兰儿紧紧攥住手中的金针,悄悄对准了自己的死穴。 如果今日她注定丧命于此,还不如她自己终结生命,纵身跳下山崖。只愿一江清澈的东流水,能带她去她想去的地方。 电光火石间,豹子又腾空跃起,利爪朝着她挥舞而来。她紧张地等待着,然豹子的狂啸声却变成了一阵阵撕裂般疼痛的怒吼。 月破云层。 借着微弱的光线,她似是瞧见了银光似灵蛇飞舞,如丝带般缠上正腾空而起的豹子,剑柄之上,华丽的宝石在月色下折射出幽蓝的光芒。 下一刻,豹子喉咙被割破,血色喷薄而出,似一场温热的红雨漫天落下。 那豹子垂死挣扎,利爪从她胸前无力的滑过,将她的衣裳一并撕裂。 霜兰儿手臂一软,手中金针掉落,埋入草丛尘土之中,不复可见。似有点点豹子的鲜血洒在她胸口,洒在她面颊之上,尚是热乎乎、粘腻腻的感觉。 有惊无险,此时她才瞧清楚了救她的男子是之前一同乘船之人。 夜太黑,若不是他穿了白衣,幽幽折射着月光,恐怕都难以发现他的所在。 他似是很淡定,也很平静,只是 取出了一方绢帕,擦拭了下手中的软剑。“嗖”地一声,宝剑回鞘,锋芒顿敛,似一脉柔软的腰带缠在他的腰间。 惊吓初平,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见他转身要走,她连忙跟上一步,“公子,谢谢你救了我。” 他仿若未闻,既不说话,也不回头,只是沿着青石子小路往山顶而去。 她微愣,这男子从始至终都没有同她讲过一句话,是不屑么?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不知缘何,她的心中有些堵,说不出来的感觉缓慢浸润着四肢百骸。 眼下正值深夜,又身在山林之中。 霜兰儿再不敢一人独行,无奈之下只得紧紧跟随着他,她一路小跑着才勉强跟上他的步子,生怕下一个转弯处他便会突然消失不见。 好在他所去的方向亦是山顶的庙宇,看来他也需要借宿一晚。 终于走出了浓密的树林,他们的面前出现了一片开阔之地,有着百步高的台阶,而台阶之上,依稀能瞧见山门的轮廓,虽是破旧,可巍峨依旧。 近了庙门,霜兰儿上前用力扣了扣铜门。 少刻,一名青衣小和尚提了盏灯笼前来开门。 霜兰儿客气问道:“小 师傅,我们今日赶路,到山下岸边码头已是深夜,不知可否借宿一晚。” 小和尚望了望霜兰儿一身血迹,有些犹豫。 霜兰儿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裳,明白小和尚的意思,她解释道:“方才上山时遇到了猛兽袭击,好在这位公子杀死豹子救了我。” 小和尚一愣,旋即面露喜色,“真的么,那头豹子死了?” 霜兰儿点了点头。 小和尚双手合十,朝霜兰儿身后的男子拜了拜,诚心念了句,“阿弥陀佛,谢天谢地。” 顿一顿,他仔细道来:“二位施主有所不知,本来山中太平,也不知何时来了只凶猛的豹子。它身形高大,动作迅猛,已是伤了好几人的性命。越州官府曾数次派人围猎,都让这孽畜跑了。本来已是消停了不少时日,想不到它今日又出来害人。姑娘受惊了,二位里边请。” 霜兰儿微笑着答谢,“有劳小师傅了。” 语罢,她转首望了望身后一言不发的男子,再次感激道:“多谢公子了,先是载我一程,再是……” 她的话尚未说完,白衣男子已是与她擦肩错身而过,朝庙中走去。 “公子……”她愣了愣 ,滞滞立在山门口,觉得有些尴尬。她只是想道一声谢,他都不想听么? 一时间,气氛若胶凝,时间也似停滞不前。 倒是不明缘由的小和尚出声打破僵滞,他几步追上白衣男子,“这位施主,我们庙中今日留宿的人十分多,只有一间厢房空着。不知两位……” 小和尚的话,令白衣男子的步子一滞,他缓缓转过身来,目光自小和尚的脸上扫过,又移至霜兰儿的脸上。幽深湛黑的眼眸之中,除了沉静还是沉静。 霜兰儿轻轻咬唇,“公子,刚才你救了我,我已是感激不尽。既然只剩一间房,公子便请。我问问这个小师傅,在柴房中住一晚就行。”她并不怕苦,小时假家中贫寒,再苦的日子她都熬过来了。倒是眼前这位公子,锦缎华服,不好教他屈就了。 他依旧看着她。 突然,他取下肩上的包袱打开。 “公子……”霜兰儿还欲再说,忽觉一方柔软自头顶罩下,一股脑儿清淡的花香将她笼罩,同时也遮住了她的视线。 她取下才看清楚了那是件白色的男子衣衫,而刚才的清爽花香,也是依附在这件衣衫之上的。原来他 是见自己衣裳被豹子抓破,又沾了不少血迹,为了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这才给自己暂时蔽体。 她刚想致谢,抬头时却看见他已是大步离开山庙。 只有一间房,所以他让给了她,自己独自离开,是这样么? 眼看着转瞬间,他已是准备步下山门前的百丈台阶。 霜兰儿心中过意不去,她连忙抢过小和尚手中的灯笼,匆匆道:“借我用一下。”说话间,她已是朝那白色身影奔跑而去。 “公子,公子……请你等一下!” 无奈他恍若未闻,潇潇身影缓缓没入无边的夜色之中。 霜兰儿踏着石阶而下,一路追他,灯笼烛火在她的奔跑中,晃得厉害,也益发明亮起来。眼看着就要追上他,她的脚突然一崴,踩了个空。 她并没有摔倒,踉跄几步终于站稳,可惜的是她手中的灯笼却因此熄灭。明光闪灼的最后一刻,她只看清了,他腰侧方别着一枚金令牌,上面清晰地刻着“雷霆”二字。 身周,陷入了无边的黑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她懊恼地举目望去,可任凭睁大双眸,四下里再也没有他的身影。 雷霆……会是他的名字么…… 第二十一章 黑店 一夜无法安睡,霜兰儿总觉得眼前皆是环绕着他寂寥离去的背影,挥之不去。脑中不停地想着:离开了山庙,他一个人会去哪里呢?露宿荒郊么?下了一天的雨,山中泥泞,他又该如何露宿呢? 辗转反复,直至清晨时她倦极才浅眠了会。可很快又被不知名小鸟欢快的叫声吵醒。 她揉了揉惺忪睡眼,环顾陌生的四周,脑中有片刻的空白。 爬下床推开窗户,举目望去,空落落的山庙里皆是参天的古树,盘盘虬虬的松柏,色泽深沉的樟木,更显幽静,深邃。 轻叹一声。终于离开了上阳城,从今以后,她便要独自一人面对所有了。 没有再多想,她整了整自己的衣衫,并将长发梳成男子发髻。昨夜,她将自己破碎的衣裳撕成布条,将她胸口和手臂处被豹子抓伤之处裹上止血。此时她干脆在胸口多裹上几层,覆住自己的胸,并穿上了昨日白衣男子给她的外衣,扮作男子。 来到山门口,她问了正在扫地的小和尚去往越州的路后,便一路直奔翻山。 她的脚程并不快,路也不熟,沿途又问了几个樵夫,耽搁了些时间,是以到了越州城时已是傍晚。 这个越州城并不大,半山而建,像一颗明珠般镶嵌在群山**之中。 今日天气很好,此刻天空一片蔚蓝。 进入城中,放眼望去,这里完全不同于上阳京都的恢弘大气。一座座白墙红瓦的小屋鳞次栉比,依着山势而建,环着城中一汪碧绿的湖泊。 城中处处皆是不知名的树,郁郁葱葱,鲜艳的奇花异朵开满 了路两旁。 最奇特的还属,城里美轮美奂,夏景融融,可城南边**入云的山峰顶上却有着终年不化的积雪,似一条雪白玉龙横卧天地间。冬与夏,在这里并存着。 正值傍晚,红河落日,漫天红光泼洒下来,色彩华丽浓醉如铺景。 炎炎夏日,满城五色斑斓的鲜花,与晚霞中的雪山奇景交相成映。 南地的繁华锦绣,一如此刻天际云霞,令人沉醉。 霜兰儿虽是惊叹越州之美,却也无心细赏,她一路问了行人,赶往越州城中的当铺。好在她赶到时还没有打烊。 一步跨入店中。 “我要当这个镯子。”她边说边自手腕间褪下素银镯子。 此前她搭载白衣男子的竹筏,撑船的老者见她孤身一人,并没有问她要银子。可她身无分文进入越州城中,总得找个落脚之处,况且吃喝也要费用。若不是走投无路,她断断不会舍得当了娘亲留给她的唯一遗物。 当铺中的朝奉看了一眼她的银镯子,给了她一个离谱的价格,五两银子。 “五两?”她一愣,这镯子怎么也能值个十几两。只怕这个朝奉看她是个外地人,欺诈她呢。 她收回镯子,转身欲走。 当铺朝奉嗤笑一声,“全越州城的当铺都是我们的分号,你上哪都是这个价格。若是你等下问遍全城再回来这边,我们便只能给你四两了,这是行规。我看你是外地人,好心提醒你一声。” 她止住步子,听闻处处皆有地方虎狼执掌一方,想来这越州城便是如此。 她思忖着,强龙尚且压不过地头蛇,看来再 吃亏她也只能认了。等明天她就去各处的医馆问问,需不需要助手,她好挣些银两赎回自己的镯子。不过,区区五两银子也不知能撑多久。也不知能否撑至她找到活干。 朝奉见她犹豫,他自高高的柜台上望下来,突然眯了眯眼,道:“这位小哥,再高的价我也不能给了。其实依我看,小哥身上的衣裳乃是吴锦中的极品,若是小哥当这个,我可以给你一个很高的价格。”他想了想,又道:“你看,五十两,如何?” 霜兰儿又是一愣,她怎也没有想到,银镯子才能当五两,这件衣裳竟然价值五十两。不,应该说这家黑店都能给五十两这个价格,证明此件衣裳价值绝对在百两之上。而五十两,足够她在越州城中安顿下来,兴许还能租一个小门面,开间药铺给人治病谋生。 可是…… 她递上手中的银镯子,“我当这个镯子就行了。五两就五两。” “哦,好吧。”当铺朝奉接过银镯子,递上五两碎银子。眼睛还盯着她身上的衣裳,罕见的质地,精雕细琢的手工绣花,身周镶嵌银丝,不能收到当真是可惜呢。 “谢谢。” 她转身离开,并没有注意到身后的当铺朝奉一直盯住她,尖细鬼祟的眼中正露出算计的光芒。 入夜,越州城南玉女山中。 月色凄迷,透过稀疏的花树照在人间,光影斑驳,惨淡如霜。 风吹过,似在一大片没有尽头的竹海中掀起层层黑色的浪朵,此起彼伏,簌簌声漫天呜咽,像是恐怖的怪兽在怒吼着。 两个鬼鬼祟祟的身影拖着 一个黑麻布袋来到无人之处。 他们环顾四周,确定没有人,才将麻布袋解开,里边赫然是霜兰儿,她的手脚皆被缚住,似被人打昏。 其中一名男子上前一脚踢了踢她,见她不醒,这才拿起她手中紧紧攥住的包裹。 另一名男子翻了翻,“对的,就是要这件吴锦长衫,那边说少说值一二百两银子。这小子看来也知道这个值钱,出了当铺便去成衣铺子中买了件粗布衣裳换上。” 头先说话的男子“嘿嘿”一笑,“你去仔细搜身,既然有这么值钱的衣裳,保不准还有更值钱的东西。这次我们发大了。” “嗯。李哥,不过咱们这么明目张胆地抢,官府那边会不会查到?” “查什么?没看见他是个外地人,今天刚刚入城么?谁知道他来了城中?谁又会注意到他失踪了?一会我们……”被唤李哥的男子做了一个“咔嚓”的动作,笑得阴狠,“知道了罢,这玉女山中,猛兽多有出没,就算有具尸体也不稀奇,没准等到官府发现时,已经成了白骨。” “嗯。”另一名男子一边应着,一边在霜兰儿身上继续摸索着,“李哥,好像她身上没有别的东西了。” “什么!”被唤李哥的男子声音听起来十分恼怒,“我来搜,娘的,还以为他有其他价值连城的东西,才干这么一票的。混蛋!”说罢,他上前猛踢了霜兰儿一脚。 “呜……”痛呼声被硬生生地咽回喉咙。霜兰儿死死咬住下唇,几乎咬出血来。其实她早就清醒了,也听见了他们的谈话,她之所以一直装 作昏迷,是不想引起他们的警惕,一会儿再看看有没有机会逃走。 被唤李哥的男子用粗糙的手一路在霜兰儿身上摸索着。他的身上,满是令人作呕的臭味,几乎令她忍不住想立即吐出来。可她只能忍住,咬牙忍住。 摸索了一阵子,被唤李哥的男子犹嫌不彻底,“刺啦”一声,扯开了霜兰儿胸前的衣襟。 此时另一名男子劝道:“算了,李哥。我们出来的时间挺长了。能弄个一二百两也不错了。咱们走罢,啊。” “哼!穷酸的东西!差点让老子白忙活……”他的话,突然止住,原是他注意到了些不寻常的东西。他撞了撞另一名男子的肩膀,眸中冒出猥亵的兴奋,“喂,咱哥俩交好运了。” “啥?”另一人不解,方才李哥还说差点白忙活了,眼下这又是? “我说呢,之前打晕她的时候,觉得这个男人也忒娘了,原来就是个女的。” “女的?” “是啊,你没看见她胸口缠着那些布条?这不就是女扮男装?看她的样貌,比春红院留香那个小狐狸媚子还要美上几分,就是不知尝起来……老子有太久没玩过女人了,真是送上门来的,不玩白不玩!” 另一名男子笑得下流,“好好好,咱们哥俩今日好好开荤,玩个够,再弄哑了她送到春红院,又能赚上不少钱。” 两人淫笑着,朝霜兰儿步步紧逼。 夜,黑的鬼魅。 谁也没有注意到,昏倒在地上的娇弱身影,手掌收拢,紧紧握住一块鹅蛋般大小的石头。拼死一搏……她绝不容许这些人渣侮辱她…… 第二十二章 再次相救 头好痛…… 霜兰儿醒来时,发现自己竟然置身一处山洞中。 身侧不远处,似传来篝火燃烧噼噼啪啪跳动的声音。 绝望之余,她再次被他们打晕。至于后面发生了什么,她全都不知。 眼下看来,是有人救了她。 侥幸逃脱,她此刻才有心情打量自己究竟身处何方。 这里看起来像是个经常有人歇脚的山洞,洞中铺满了干燥的软草,洞壁皆是嶙峋的怪石,像是一柄柄斜刺而出的尖刀倒挂着。 其中一处,顶上石头好似漏斗般悬着,尖处有一颗颗晶莹的水珠在无声地滚动,最终滴落。发出好听的“滴答”,“滴答”之声。 也不知是谁在石头底下放了一个大瓦罐接着水,里边还有一把葫芦瓢。 霜兰儿忽然觉得自己有些渴了,她小心挪动着,来到了瓦罐旁边,舀起一勺清水喝下。这水,清凉中带着甘甜,像是上好的山泉,只喝下一口,顿时令她心神无比放松。 转首望去,洞口似有一线舒缓的阳光耀入。 她起身,朝洞外走去。 出了洞口才发现这处洞穴之上,怪石**,藤萝密 布,翠柏横卧,青松倒垂,几乎将洞口上半部都遮没了。若是不仔细瞧,还真难辨认这是一处可以居住的洞穴。 此时天已明,**从黑夜中显露出自己独特的轮廓。 天幕之上,山巅之峰,处处皆闪烁着金色的光芒。金色的斑点,有如烟尘般,覆盖了所有的山峦。满眼望去,皆是辽阔壮丽的山河。 忽然,她所有的注意力都被一缕若有若无的音色吸引,淡淡的,清冽的,像一缕青烟般回旋缭绕在山巅云间,缭绕在葱翠的密林之中,久久不散去。 她不知这究竟是何乐器吹奏,她还从未听过这般独特的乐曲。 时而绵长轻颤,时而断断续续,时而好似漫天风雨潇潇而下、无边秋叶飘飘落地,时而好似春风拂面,江水静流。 只是,曲中凄婉之意,令听者动容,甚至不自觉地红了眼眶。 也不知,吹奏此曲之人因何心境而如此悲伤。 她着了魔一般,跟随着曲音而去,当拨开最后一丛浓密的灌木,眼前的景象不禁令她怔住。 白衣潇潇,竟是他! 是那个同乘竹筏,又自豹子口中救了 她的白衣男子。 此刻,他正坐在悬崖边的大石上。 更令她吃惊的是,他的手中并无乐器,有的只是一片长长尖尖的竹叶。 她从不知,一片竹叶也能吹出如此动听的乐曲,声音像是山涧奔腾而下的清泉。 他似是感觉到她的存在,曲子停了下来,手一扬,但见竹叶翩翩飞,直直坠入云间。 她见他虽是停下吹奏,却并不转身,于是试着轻唤了一声,“雷霆?” 他纤长的眉微扬,惊诧的目光投递过来。 霜兰儿一喜,他果然叫这个名字。她胆子又大了几分,再问道:“是你再次救了我么?将我从那两个恶贼手中救下的人,是你吧。” 他静静望着她。绚丽的晨阳铺照而下,她的脸庞宛如一块半透明的美玉,浸在万丈光彩之中,如秋水般的眸子此刻正凝在自己身上,不曾移动半分。 他极轻地点了点头。 “谢谢你。” 她的笑容清新如晨露,他亦是怔了怔,可很快他又恢复了平静。 她似忽然想起了什么,幽幽一叹,道:“雷公子,对不起,你借我的衣裳没能还给你,被那两个 恶贼抢去了。” 他没有回答,似是不在意。 “后来那两个恶贼,你如何处置……”她的话,在眼角看到他右手腕处有一抹显眼的红色时,突然停住。那红色似晕开一朵胭脂,风雅到极致。 愣了片刻,她低低自语,“原来你杀了他们……让你……对不起……”不知缘何,让清尘脱俗的他,为她手染鲜血,这让她十分过意不去。 在她眼中,他就好似那雪山之巅最干净最清冽的一抹初雪。沾染任何尘俗,都是一种亵渎。 他似明白她的意思。薄薄的唇角,突然拉高了一丝弧度,那笑容冰冷冰冷的。 旋即他默默起身,拿起放在一旁的竹篓子,转身便走。 霜兰儿这才注意到,他的脚边一直放着一只竹篓子,里边的东西都是她最熟悉的,有琴香草,有虎须草,还有麝兰等,都是些名贵罕见的草药。这些草药多生长在深山密林,悬崖陡峭之处。 难道,这就是他不辞辛劳,来到越州城的原因? 原来,他竟是冲着玉女山脉的草药而来。也的确,上阳城附近的山脉物种单一,没有这几味 药材。她从小随师父上山采药,对各种草药十分在行。 眼看着,雷霆已是走远。她奔跑几步勉强追上,跟在他身后气喘吁吁道:“雷霆,你让我搭船,又救了我两次。我无以为报,如果你此行是为了采集草药,我兴许能帮上一二。” 他依旧走得很快。 她小跑才能跟上。她明白,他至始至终都没有说过一句话,也许是生性孤僻,不愿与人过多交往。可是,爹娘从小教导她,知恩图报,她不能欠他这么多恩情。 “我识得草药,真的。譬如你采集的这些麝兰,是四片叶子的,这种药效远远没有六片叶子的麝兰更能增元固本、活血化瘀。” 他突然停住脚步,伸手扶住来不及停下,险些撞上来的霜兰儿。 那一刻,他清澈如天光云影的眸中有着询问之色。 霜兰儿感到他的手正握住她的肩膀,那感觉,温柔又细腻。 她的脸不知怎的突然红了红。 顿了一顿,她望着他温润如玉的脸庞,字字道:“真的,我懂草药。我只是想还你人情,别无他意。” 他松开了她,唇边微笑缓缓绽开。 第二十三章 雪雁玲珑花 有很长时间,霜兰儿都无法从他那一抹笑容中回神。每每忆起,整个人似尚在云雾中飘腾。她从不知,仅仅是一抹笑容竟像是三月间最温暖的阳光,能化去心中最深处的冰雪。 雷霆,这个神秘的白衣男子。生得是俊朗无双,举动间从容贵气。虽是沉默不语,可清冷中却不乏温柔绵绵。至少,他三番两次救了她,她是这么认为的。 接下来的几日,霜兰儿皆是一路跟随着雷霆。他们自玉女山间又采了几味珍奇草药后,改道返回了越州城中。 她发现,其实雷霆不仅仅是不同自己说话,他也不曾同任何一人说过任何一个字。每每上了酒楼饭庄或者是客栈,他总是站在柜台前,一言不发,掏出整整一锭银子往柜面上一放。诸位老板一看他这个架势,纷纷明白,均是挑最好的房间,菜也是捡最贵的上。 这种行事方式,不禁令霜兰儿咋舌,即便有钱,也不是他这么挥霍的罢。 如果说吃饭或是住店可以不用说话,对方也能明白你的意思。那最离谱的莫过于,这个雷霆上任何成衣铺或是皮毛店买东西时,也不曾开过尊口。只是他不再是放一锭银子,而是一叠银票。 做生意的,谁不想赚钱?他们自然想做成生意,又见那尊贵的公子不肯开口,大家都不知道他到底想 要买什么,于是只能前呼后拥地围着霜兰儿。给她端茶倒水,还送上瓜果甜品,殷勤的很。 霜兰儿打出生起,过得一直是穷苦人家的生活,一时被人供着哄着,她非常地不适应。****之下,她只得代为揣测这个雷霆到底想要买些什么。 几番试探下来,她发现自己对这个雷霆的喜好已是摸得清清楚楚。他无非就喜欢黑色和白色,但凡衣服都买白色,但凡披风狐裘都买黑色。而他的喜好,似乎还延及他人,连带着她的衣裳,也都买成了这两种颜色。 有时他白衣完全笼罩在了黑披风下,跟随着的她确是穿着一袭白裙。两人并肩走在越州城大街上时……汗,似乎……这种搭配,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黑白无常。 各家店主赚钱之余,难免私下里议论,纷纷惋惜这位贵公子天生哑疾。 霜兰儿是医女学徒,所以她知晓他绝非哑疾,若是他嗓子声线有问题,是断断不可能用竹叶吹出那般动听的曲调的。所以,他只是天生不愿与人沟通。 几日后,他似是准备好了所有的行装,准备出发。 这一天傍晚,他给了霜兰儿一张画。画中是一朵美丽的花,他的画工很好,运笔间挥洒如意,花朵下垂成一长串,风致楚楚。白色的花瓣,尖处一点粉红,重重叠叠的层次在 他笔下展露无疑。此花的叶子尤为奇特,七彩色,似一道道彩虹交错托起花朵,也被他画得惟妙惟肖。 “雪雁玲珑花!” 霜兰儿看完画,脱口而出。 抬头时,正巧遇到他赞赏的目光。这让她心中一热,这么些天,他的表情一直平淡如水,几乎没有任何波动。这几乎要让她以为那天他的温暖微笑只是她在做梦而已。 她掩饰着自己内心的喜悦,面上只作随意笑了笑。 “我读过《奇珍花木》这本书,此花生在极寒之地,雪山之巅。叶子奇幻如彩虹,每逢七年才开一次花,花开时无味,花谢时却香飘千里。此花花开季节为夏季,算起来应该就是现在这个时候。因着它生根在悬崖罅隙间,花期无味又很短,是以世人罕见,兴许只有那终日盘旋于雪山之巅的雪雁才见过。故称作‘雪雁玲珑花’。” 他点点头。 她又问:“你要采这花入药?” 他不语,神色间已是显露无疑。 她瞬间明白,为啥之前他在夏天却要去皮裘铺子订制冬衣披风之类,原来是要登上雪峰所用。而他自上阳城出来,来到这越州城就是为了这“雪雁玲珑花”。 据史载,此花只在越州的玉女峰顶出现过,不过已经百年来再无任何记载,也不知到底是尚存在,还是早就灭绝于世间。 她 想了想,微笑道:“呵呵,雷霆。你救了我两次,我一直无以为报,前些日子不过是帮你采些普通草药,算不得什么。可这次,我却是真正能帮上你了。” 他长眉微微一挑,等着她的下文。 她又道:“你恐怕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此‘雪雁玲珑花’性子极寒,治罕见热症实属最佳药材。只是此花不能由男子来采摘。男子属阳,若是碰此花,此花当即死亡,再不能入药。即便是女子采摘,也需用冰制成刀刃,小心割下花朵后,必须放置在用大块冰凿成的容器之中,确保入药时新鲜不败,否则即便找到了这花,也是徒劳无功。” 听到这里,他俊眉深深纠结起来,清润的眸中添上一份愁容。 她见他有几分郁郁,小心翼翼地问道:“雷霆,你有重要的亲人等着此花入药么?” 他不语,亦没有点头。 气氛一下子如沉水般静下来,静得甚至能听见他呼吸之声,微微乱了乱。 霜兰儿心下了然,不再多问,她自然一笑,道:“常言都道,天地茫茫,寻‘雪雁玲珑花’全凭运气。可殊不知,心诚则百事如愿,相信我们一定能找到此花的。”不经意间,她说话的时候,用的是“我们”二字。 而他素来凝滞的面容,听完她的话,此刻终于有了一丝舒缓的表情。 此时,霜兰儿又想起了一个重要的问题,表情凝重起来,“这个,祥龙国有规定,凡是珍贵的一等药材,均为皇室所有,民间不能私自采摘。若是有特殊需要,得向官府层层报批。不然若是私自采摘一经被发现,那可是死罪。不知你……”其实,她想问的是,不知雷霆是否只将此事告诉了自己,还是他也将这画给其他人看过了。这两天他一直不在客栈中,也不知他做什么去了。 这‘雪雁玲珑花’数特等最珍贵之物,私自采摘,可要株连九族的。她霜兰儿反正家门已绝,一条贱命也是他两次救回来的,为了偿还他的恩情,她死不足惜。只是不知他……是否有所牵挂…… 他听完她的话,喉间滚动了下,只发出一声轻嗤,似完全不在意官府,神色间皆是不屑。 少刻,他自她手中抽回画纸,转身出了房门。 望着他潇洒离去的背影。霜兰儿心中对他,好感又增了一分。看来,雷霆才是真正的不畏强权,性子桀骜不驯。 此时,她的脑海中突然浮起一个妖艳的身影——龙腾。她不禁微微蹙眉,自己怎会想起他来。 不过,是了,雷霆比起那个挂名的清官龙腾,实在是有着——天壤之别! 她暗暗起誓:不管付出多么大的代价,一定会帮他找到“雪雁玲珑花”。 第二十四章 心诚则灵 次日,他们进入玉女山中,朝着玉女雪峰而去。 在山中露宿一晚,大约第二日午后才接近玉女峰。炎炎暑热早就远远地被撇在后边,迎面送来的雪山寒气,立刻会使你感到象秋天似的凉爽。 而站在玉女峰脚下仰望,此时蓝天衬着**的雪峰,融化的雪水从高悬的山涧,从峭壁断崖上飞泻下来,像千百条闪耀的银链。这飞泻下来的雪水,汇在他们脚边的溪流中,浪花往上抛,形成千万朵盛开的白莲,美极。 霜兰儿轻轻掬起一捧溪水净脸,那水清凉入腑,顿觉洗去了满身疲惫。 眼看着近了玉女峰,她不禁有些兴奋。要知道学医之人对草药天生有种异于常人的执着,越是珍惜罕见之物,越想见一见庐山真面目。这一路走来,她收获也不少,采集了不少二等类的草药,有了这些药材,她下山便能卖一个好价钱,从此靠着自己谋生。 他们在溪边稍作停留。 他自溪水中捉出几尾鲜鱼,她帮忙去鳞洗干净,他则是将鱼串在树枝上,架起火堆烤起来。很快,空气中处处飘着香味。 此时,阳光射到清澈的水底,闪闪鳞光中倒映着雪山清流,还有他的影子,被拉得长长的,随着清波荡漾起伏着。 他烤鱼的手势十分娴熟,她一时倒也帮不上什么忙。只是微微惊讶,想不到他一个男人也会整这些吃食,实属少见。 烤好之后,他递上一条肥美的鱼给她。 她接过,津津有味地吃起来。她知道,此一入雪境中,“雪雁玲珑花”是志在必得。雪境寒冷,而他们恐怕再也吃不上一顿热 的食物了。因着不知何时才能返回,为了保证充足的体力,他们此刻必须多吃些有营养的食物。 深山中沉在溪底的鱼,不但味道鲜美,肉格外有劲道。这恐怕是她吃过的最好吃的鱼了,她一口气吃了三条。而身侧不远处的他,却一点都没有吃,只是默默望着****流动,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短暂休憩过后。 他们便往雪山深处高处走去,山势越来越陡,车马不能成行,连雀鸟也少飞来,只偶然听到远处的几声鸟鸣。景色却越来越美,翠绿的原始森林,密密的塔松像是撑天的巨伞,重重叠叠的枝桠,只漏下斑斑点点细碎的日影。 只是,这翠绿渐渐被茫茫白雪覆盖。而明光也被夜色缓缓侵吞。 终于,他们的身边只剩下了冷和黑。 这晚,霜兰儿在这玉女峰中渡过了她有生以来第一个最寒冷的夜晚。她裹着厚厚的棉衣,还有柔软的狐裘披风,却依旧冻得瑟瑟发抖。雪峰之上,找不到干柴,自然不可能生火,而他们带的火褶子有限,必须用来照明,而不能浪费在取暖之上。 她从未觉得夜如此漫长难熬,也从未如此期待过天明,渴望阳光。 不过,即便再苦,她仍是熬了过来。心中有着执念,那就是帮助雷霆寻找到“雪雁玲珑花”。他曾救过她两次,她定要为他做些什么。 一晃,不知不觉中两天已经过去了。 他们一直在玉女峰顶四处徘徊,却连“雪雁玲珑花”的影子都没瞧见过。而他们随身携带的干粮,早已变得又冷又硬,难以咀嚼。 这日天明后,他们便出发 往更冷的背阴面去寻找“雪雁玲珑花”。 她走的很慢很慢,跟不上他的脚步,好几次都被落下,每每都是他停下来等她,她再勉强跟上。 而这一次,她又被落下很长一段路。不同的是,他不再停下来等她,而是笔直朝她走来。愈走愈近,他深邃的目光中有着探寻之意。 霜兰儿坐在地上休憩,她勉强抬头冲他微微一笑,“不好意思,我走不动了。只是休息一小会,很快便能赶上你。要不你先往前边去,千万别耽误了时间。我估摸着‘雪雁玲珑花’的花期就在这几天了。” 他俊眉高高挑起,似是不信。 她尴尬地咬了咬唇,其实她自己也知道这个理由很牵强,刚刚休息了一晚,岂有大清早就走不动的?可是她不想让他知道昨晚自己被雪貂在小腿处狠狠咬了一口,此时毒液正慢慢浸润着她的四肢百骸,她已经不能像之前那般行动自如了。 极力掩饰着自己双唇间的颤抖,她又微笑道:“真的,我坐一小会就来。” 他点点头,背身离去。 她悄悄松了口气,缓缓闭上眼睛,抬手拭去额边落下的黄豆般大小的汗珠,靠向身后的大石。这个雪貂之毒,侵蚀身体的神经,并不会一时半刻发作身亡,但是最佳治疗解毒的时间是在两天之内。若是两天之内不解毒,丧命倒也不至于,却会留下一系列的后遗症。 她被雪貂咬了一口,却不想告诉他,即便帮不上他的忙,她至少不能成为他的拖累。 她坐着,积蓄着体力。只是,闭上眼睛时她才觉得整个人有些摇晃,眼皮沉重得睁不 开来。也许情况比她预想得还要糟糕些。 就在这时,鞋子碾过积雪与枯枝的声响由远及近,最终停在她的身边。 迷迷糊糊中,她感觉到一双手将她凌空抱起,鼻尖处皆是清冷的百合花香。这寂寂雪山,何来如此清冽的花香呢?这感觉,好似置身于星光璀璨、无声的静夜中,让人懒懒地不想再动,只愿一味沉溺下去。 可她并没有完全昏迷过去。当她隐约感觉到自己的小腿处一阵阵抽疼时,她已然清醒。 腿上的感觉如此奇怪,她勉强睁开眼睛望去,原来自己正躺在一块平坦的大石之上。几缕阳光正稀疏照在他身上,一望无尽的雪色中,唯见他额头一点黑玉正紧密地贴着她莹白修长的小腿。 而那隐痛,亦是从伤口处传来。 这场景,是……他在为她将毒血吸出来。 她顿时明白过来,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用力推开了他。 他微微惊愕,扬起脸时,漆黑的发丝根根扫过她修长的小腿。 顿时,有种酥酥麻麻的感觉浸遍全身。她气息有些急促,“雷公子,万万不可再为我吸出毒液,若是不慎,或者污血在口中停留时间过长,这雪貂之毒会通过你的口中慢慢侵蚀你的神经……” 她的话,突然止住。原是她瞧见他唇边尚残留着血迹,薄薄的唇线,完美刚硬的下颚,挺直的鼻峰,清冷的双眸,此时一缕鲜红似为他添上了一缕妖异邪魅之色。 有片刻的寂静。 他吐去口中污血,又抬手轻轻拭去唇角的血迹。 她见他及时吐出毒血,心中松了一口气,连忙道,“对不起,是我 连累了你。这雪貂之毒暂时不要紧的,只是行动间会走得慢些。我没事,可以撑到找到‘雪雁玲珑花’再下山的。雷公子,我们赶紧寻找吧,不能再耽误了……雷公子……” 话至最后,已然成了大喊。 只因眼前的他毫不犹豫地轻身一纵,直奔山下。 “雷公子!你不用管我的!你下山了,那‘雪雁玲珑花’怎么办?” 她喊得声嘶力竭,他却恍若未闻,茫茫白雪中,顷刻间再也瞧不见他的身影。 其实她懂他的意思,他这是要下山去为她拿解药。若是他带着她下山,治好了再返回玉女峰,耽搁的时间太长,还不如他一人施展轻功,快去快回。 可他就不怕因此错过了“雪雁玲珑花”的花期? “雷公子!雷公子!” 她一遍又一遍地喊着,可回答她的始终只有飘散在茫茫白雪中的凄凄回音。 不得不承认,此刻她的心中,有异样的情愫正缓慢滋生着。他竟是那样在乎她的生死…… 就在这时,“啾——”一声长鸣,如利刃般划破天空。 她狐疑地抬头,不想瞧见一只雪白的**正展翅滑向而过。雪白雪白的颜色,通体像流线般顺畅,体型硕大,双臂展开约有一人高。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雪雁! 书中记载,“雪雁玲珑花”,百年来无人再见过,兴许只有那雪山之巅的雪雁才有缘一觑真容。那现在她见到了雪雁,是否表示,这“雪雁玲珑花”也在附近呢? 他走了,为她去取解毒之药。 那她,是不是也该为了他,努力去做些什么……她相信……心诚则灵…… 第二十五章 做梦都没想到 行动往往比心念的反应更迅猛,更果断。 下一刻,她已然追着雪雁而去。 由不得她细想,头顶上又传来了“啾啾”长鸣,这回声音愈发清晰了。她抬头眯眼看去,耀目阳光下,她依稀见到了一抹白色的影子。 她跟着雪雁一路奔跑,忘却了自己所中的毒,忘却了疲惫,忘却了所有的一切。 不知不觉中,她已是来到了一大片的不毛之地。也许是太冷,也许这里是背阴的一面,放眼望去一棵树也没有,唯有积雪覆盖。恶劣的环境,恐怕只有苔藓能勉强生存。 此时,白色雪雁停在了一处怪石凸起的高处。 她很想爬上这处几丈高的嶙峋怪石,可石壁上满是青苔,太滑,她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这时,她眉目一转,想出一个办法来,她将背后包裹更紧地系在肩膀之上,取下头上发簪用力插向石壁缝隙之中,那石壁僵硬异常,好在她所佩戴的发簪质地坚硬,借着一点力,她再度攀缘向上。 中途有几次,她险些掉下去,可她并没有放弃,哪怕双手皆磨出了累累血痕,哪怕全身已是痛得麻木,她都没有放弃。 只因雪雁稀有罕见,也许她错过了这次,就再也见不到了。 她奋力向上攀爬,终于离那雪雁近了,更近了……好不容易才爬到石壁顶端,她用手向上探去,竟惊喜地发现洞壁上有一处凹槽。 她心中一喜,连忙抓紧凹槽, 身子猛然一挺爬了上去。她也许太激动了,没有注意到石壁有一处凸起的尖刺,瞬间就将她腿上的布料层层割破,一直刺到最里面,划开一道血口子。 痛感,传遍全身。然而眼前的景象,却令她双目一亮,忘却了所有的疼。 这里有一个天然的小凹洞,凹洞之内有许多不知名的石柱由顶部垂下,形状各异,每一根石柱都发出五颜六色的光芒。这些发出七彩光芒的石柱顶端滴下彩色的水珠,汇成一汪七彩的小水塘。 而传说中的“雪雁玲珑花”,此时正静静开在彩色水塘之中。 七彩的叶子,托起一长串风致楚楚铃铛般的花朵,与书中描写的一摸一样。没有一丝香味飘出,却有令人置身百花坛中的感觉。 只此一花,好似令天地间所有花魁顿时失色。 这时,雪雁振翅高飞,空中远远传来“扑哧”、“扑哧”的声音,它扇动着一脉冰冷的风孤绝离去。 看着眼前的“雪雁玲珑花”,霜兰儿心中有着说不出的激动。要不是今天她遇见了白色的雪雁,只怕这个诡异的地方,一辈子都不会有人找到。毕竟谁会想到“雪雁玲珑花”竟会生长在如此不毛之地。 她缓缓跪下,自身后包袱中取出早就准备好的冰刀和冰槽,小心翼翼地取下花朵,放置在了冰槽之中,又小心翼翼地盖上冰盖子。此刻她的唇边,绽开了有史以来最美的笑容。 雪地寒冷,不用担心冰槽会融化,倒是她一双伤痕累累的手,此刻又被冰槽冻得青紫,极需要治疗,还有她身中的雪貂之毒,也是时不我待。 可是她全然不顾,满心都是欢喜。 雷霆,她终于帮到了他,这样的认知,令她全身的热血都沸腾起来,久久不能平息。 她兴奋地带着冰槽爬下石壁,照理下去的时候应该更难些,可她因着高兴,很快就落地了。也许身上又擦破了几处,可她早就顾不上了。 她一心只想着回到之前雷霆离开的地方,在那里等着他回来。 可是,她怎么也想不到,她最先等到的竟是越州官府的人。 原来雷霆要采摘“雪雁玲珑花”一事,早就不慎泄露。官府中派了人暗中跟着他们,就等着他们采得奇花,再一并人赃俱获。越州知府一来可以将此花进献朝廷表功,二来又能惩治偷盗特等奇珍草药之人。真是个一举两得且不费吹灰之力的好办法。 就这样,霜兰儿被官差强行带下了山,回到了越州城中。而她千辛万苦采得的“雪雁玲珑花”也被越州知府没收,用一个更大的冰制容器装着,估计是要拿去向朝廷邀功。 一路之上,霜兰儿表现得很平静。她并不担心自己会因此受罚,相较她更担心雷霆,他应该是急需此花入药,而此刻花已然落入官府手中。也不知他会怎么做? 在越州牢中的那一晚,她咬牙 忍耐着小腿处被雪貂咬过后的毒发蚀骨之痛,心中思量着一千种一万种有可能会发生的情况。 可是她怎么也没有想到,一千种一万种可能,都没有最后的事实来得令人震撼。 第二天,晨曦初露。 刀剑劈开铁锁的巨大响声,将她从睡梦中吵醒。 她揉了揉惺忪睡眼,望向眼前,不由愣住。 只见他一袭白衣潇潇,墨发飞扬,行动轻盈如入无人之境,他的手中正握着镶满蓝宝石的软剑。也正是那剑一下子就劈开了牢中的铁锁。 刀剑撞击金铁时,瞬间迸发四射出美丽的火星,似点点都在她眼前绽开。 牢中狱卒惊慌大喊起来,“来人啊!快来人啊!快去通知越州知府!有人劫狱!” “啊!” 狱卒的尖嚷,最终止于他的优雅出手。 她清楚地瞧见,他只是掷出手中一枚竹叶,片刻就令那狱卒昏厥倒地。而其他的狱卒一见,眸露恐惧,纷纷后退。 她尚在怔愣之际,他已是上前抓牢她的手腕。不顾她的惊愕,拽着她就朝外大步走去。 此时翩翩白裳就在眼前,百合花香始终萦绕。 那一刻,她觉得自己仿佛醉了,完全沉醉在这他冷硬修长的背影之中。男子桀骜,连劫狱都能如此潇洒不羁,如此气概,天底下唯有他。 当他们抵达大牢门口时,越州城知府显然闻讯赶到。 那是一个留着小胡子的胖男人,他的官服尚未整理好 ,正气喘吁吁地赶来。一见到劫狱之人,他立即端起威风八面的官腔,横眉竖目,大喝道:“何人如此大胆,竟敢劫持祥龙国天朝牢狱!来人啊,上去将这个恶贼拿下!” 越州知府说的是义愤填膺,他身后的官差亦是雄风凛凛,****。 霜兰儿以为免不了一场恶战。可谁曾想,身侧的他只是从容地自怀中取出一枚金令牌。 他淡定地、缓慢地将金令牌横在越州知府面前,他的手指莹白修长,此刻握着金令牌,更显得那令牌质地厚重且光芒夺目。 夏日阳光太猛烈,金光过于闪灼。 越州知府眯起眼,好半天才看清楚了金牌上写着“雷霆”二字。他顿时一惊,双膝一软,“扑通”一声跪地。他似是吓得不轻,说话时一个劲地发抖。 “这是……雷霆令……臣,越州知府李清阳,见过瑞王……瑞王千岁千岁千千岁!” 语罢,他伏在地上再不敢起身。背上冷汗涔涔流下,他说怎的这劫狱的男子看着有些面熟,原是瑞王龙霄霆,他真是做梦也想不到啊。他曾在国宴上有幸见过一回瑞王,刚才怎么就没认出来呢?!此时他真想狠狠煽自己几个耳光,得罪了瑞王,日后官场之上他还用混么? 就在越州知府一个劲懊恼的同时,霜兰儿亦是怔在原地。 瑞王……天底下还能有几个瑞王? 她想,她的天便是在那一刻,完全塌陷…… 第二十六章 有一种残忍,叫做温柔 她不知自己究竟站了有多久,又是何时挥开他正握住自己手腕的大掌。 阳光刺眼灼热,她的额边、背上、手心里满满皆是汗水,也不知是天气太热,还是由心而生的寒冷所致。 迎面一阵凉爽的风吹来,本应是解去酷暑,可此刻对她来说却宛如被利剑一次次割过咽喉,又仿佛被重锤一下下敲击着心脏,她面色逐渐变得雪白,嘴唇也逐渐变得僵硬。 眼前的白色背影,与记忆之中瑞王浅金色冷硬绝情的背影,无论如何都无法重叠。 要她怎样相信?可她又不得不相信。 原来他的名字不叫雷霆,“雷霆令”应该是他尊贵身份的象征,她区区一个平民家的女儿怎会识得此物? 龙霄霆转首,望着她突然挥开自己的手。他愣了愣,只以为她一时不能接受他的身份而已。他挥了挥手,示意越州知府退下。 越州知府李清阳如获大赦,他连连叩首道:“臣愚钝,不知‘雪雁玲珑花’乃是王爷所要。王爷请放心,此花目前下官已妥善保管,这就派人加急护送至上阳城瑞王府中。”顿一顿,他眼珠子一转,又道:“王爷请宽心,此事只下官一人知晓,再不会有旁 人。”说罢,他抬眼觑了觑龙霄霆的脸色,见他面色如常不变,这才小心翼翼地再拜离开。 背过身的同时,李清阳悄悄抬手拭了拭额边汗水,松了一口气。看来他猜对了,瑞王独自前来越州城采药,没有通知官府协助,想必一来是信不过知府的办事能力,二来是不想让其他人知道此事。而刚才瑞王劫狱,想来为了避免不必要的伤亡,这才亮出身份。好在他素善察言观色,及时领会了瑞王的意思,这才得以全身而退。 龙霄霆见越州知府与一干官差离开,这才从长袖中取出一个精致的白釉蓝花小瓶,递给身后的她。 霜兰儿怔怔望着他手中的瓶子,心知那是雪貂之毒的解药。她所中之毒已然两天,再也耽误不得。若是错过了最有效的治疗期,会留下终身的后遗症,那就是每逢大雪纷飞的寒冷天气,小腿伤处会痛入骨髓。 她伸手,想去接过那个蓝色的瓶子,却在碰触到他温热的指尖时,突然缩回了手。 他递上前,本以为她会拿稳,是以松开了手。 一个松开,一个却缩回了手。 两两交错…… 只见那白釉蓝花的瓶子在他指间划开美丽的弧度,直 直朝地上坠去,顷刻间摔得粉碎,黑色的药汁,流淌一地。 她望着地上的解药残骸出神,一言不发。 他却不解地望着她。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将一片竹叶放置在薄唇间,吹响一声尖锐的长鸣。 很快,一名黑衣护卫自暗处现身,三两下便跃至他面前。这人,霜兰儿自然认得,是瑞王府中侍卫统领奉天。 奉天单膝落地,恭敬问道:“王爷有何吩咐?” “速取雪貂之毒解药来。” 这样的声音,低沉如鬼魅,自他喉间而出。很难想象,拥有如此温润俊颜之人,声音确是如此暗哑。 这样的声音,清冷无比。不禁让她回想起冰天雪地的玉女峰顶,狂风卷过,带出一脉冰冷,似能将你整个人都透心透骨地冻住。 她想,但凡听过这样的声音,终身难忘。 是的,她并没有忘却瑞王的声音。只是,她从不曾听过雷霆的声音,她自然不可能将他们联系在一起。 此前,她总想听听雷霆的声音,幻想着如同清泉吐珠。而今,她终于听到了他的声音,却是这样的结果…… 她一动不动,好似全身最后的力气都在这最后一刻希望破灭的时候全部抽离。而她整 个人只剩下空空一副骨架子,体内血液似亦被那冰冷的声音冻住般,停止了流动。 怔怔望着热腾腾的地面,泛着晕目的白光,她只觉周身冷得瑟瑟发抖。 奉天领命颔首,他起身时问道:“王爷,‘雪雁玲珑花’可是找到了?” 龙霄霆轻轻点头。 奉天连忙握拳恭喜:“王爷实乃天纵奇才,能成常人所不能为,令属下钦佩至极。只是……”顿一顿,浓眉间飞上愧疚,他咬牙道:“只是属下却办事不力,至今未能找到兰夫人。只有‘雪雁玲珑花’,没有兰夫人的血,又该如何救王妃……” 奉天的话,突然止于此。他终于留意到了一直站在王爷身后的女子。那容貌,那身段。不正是……他大火之后率人一直苦苦在上阳城中寻找的人?霜兰儿! 奉天愣了半天才指着霜兰儿,道:“兰夫人?原来……王爷你已经找到了兰夫人……那真是可喜可贺!” “什么?!” 龙霄霆怔住,颀长的身子顿时僵住。转身望向她时,眸光中满是惊诧之色。 她就是霜兰儿? 此时的她,脸上光洁莹白的肌肤中,透着一丝惨白。飞扬的眉梢下,本是晶亮的双眸,现下 却无丝毫神采,满满皆是彷徨。 看起来,她似乎没有想到他会是瑞王。 同样,他也没有想到,她竟会是她。 前两次见面,她的脸每次都是青肿,他不曾看清过她的容貌,也并不曾细听过她的声音。真是想不到,人海茫茫,他们却会以这种方式相遇…… 此情此状,又能教人说什么呢? 所以,他们就这般站在烈日之下,彼此沉默,望着对方。 太阳残酷地蒸烤着大地,渐渐一丝风也无,热气象针似地钻进毛孔里,汗水不停地自他们额边碎发处滚落,滴在地上,转瞬又被蒸发。 奉天奇怪地望了望他们,不敢上前插话。 很久…… 龙霄霆打破了沉默,他的声音中夹杂了丝丝温柔,不似方才的冰冷,缓缓道:“王妃她需要你的帮助。其实可吟很善良,可惜天命不佑,你能不能……” 她突然打断,“如果我不肯呢?” 他停一停,转身不再看她,又是良久,他对奉天淡淡道:“带兰夫人回府。”语罢,白色的袍子撩起,带出一脉清爽的风。再看时,潇潇白影已然消失在转角处。 烈日下,她突然笑了。 今日她第一次明白,有一种残忍,叫做温柔…… 第二十七章 更残酷的真相(一) 上阳城,清晨。 霜兰儿逃出去的时候,虽然曾想过终有一日会回到这里,可她做梦也没想过,自己竟会和瑞王龙霄霆一同回来。 他们马不停蹄,连夜赶路。抵达之后,王府中的管事洛公公立即上前相迎,显然已提前得到消息,恭候多时。 龙霄霆自马上翻身跃下,洛公公赶忙附在他耳边,低低道:“王爷,‘雪雁玲珑花’已经送到,王妃正在可园中等着王爷您呢。” 他“嗯”了一声,转身伸出一手,想要扶霜兰儿下马车。 霜兰儿却轻轻避开,独自下车,朝瑞王府中走去。 他一臂僵在那里,有些尴尬,半响才收回了手。 洛公公又道:“王爷快些罢,知道您回来,贵妃娘娘等下也要来王府呢,昨儿个就差人来通过信了。” 龙霄霆修长的眉轻轻一蹙,母妃这个时候才凑什么热闹?没有细想,他朝可园疾步赶去。 时至夏尾,清晨的天色原本是很好的,朝霞如锦绣,绚烂满天。 然而不过一刻,当他们一行人步入可园中时,便是黑云压城,雷声滚滚。 龙霄霆脚下步子加快,甫踏进屋檐下,暴雨已倾盆而下,如 无数鞭子暴烈抽在地上,泼天泼地激起满地雪白的水花。 一时间雨帘绵密,连十步开外的物事也朦胧模糊了。 霜兰儿离屋檐仅有一步之遥,她本不会淋雨,可眼前的景象,却令她的脚步突然停滞在了原地,不再前行。 只见秋可吟穿了一袭碧色的菱纱衫,半倚在质地温润的红阑木栏杆之上,她似刚沐浴过,长长的头发披散着,发梢还淋淋滴落晶莹的水珠。她的气色比上次瞧起来更加苍白,亦是更惹人怜惜。纤弱的身姿摇摇欲坠,若是不靠着旁物,她几乎不能站稳。 看见龙霄霆回来,秋可吟眸中顿时涌出无数晶莹的泪花,她踉跄一步向他奔去,最终扑倒在他的怀中,带着哭腔,“霄霆,你终于回来了,我好想你。” 他伸手,紧紧拥着她,声音如同春日里一缕拂柳微风,再没有丝毫冰冷,“我也是……” 屋檐太窄小,也许只能容下他们两人缱绻的身影。而其他都是多余的。 这真是对浓情蜜爱的男女。一个玉树临风,一个楚楚动人,男子轻轻环住女子的腰,生怕她不慎滑落,女子伸手搂住男子的脊背,两人紧紧 贴在一处。 霜兰儿立在雨中,望着眼前的一幕,任凭雨水如斗般倒在自己身上,很快她的衣衫都湿透了,紧紧附在身上,挽起的发髻被暴雨打散,额发亦是卷在脸上。 风吹过,她因着衣衫湿透而更显曼妙的身姿在狂风疾雨中轻轻晃了晃,摇摇欲坠,像是一朵即将凋零的桃花。 心绪一层一层缓缓压上来,像是压了巨石,喘不上气来。 雨声噼啪如爆珠连响,刚才他虽只是轻声细语,可她还是听得真真切切。 她从不知,原来他的声音也可以如此温柔。 面前两人缱绻依旧,秋可吟的神采因着龙霄霆的到来而显得灵动妩媚,语调亦是甜甜的,“霄霆,真是难为你了,都是为了我。” 他轻轻拍着她的背,扶住她瘦削的双肩,“可吟,刚沐浴过怎的站在风口中,可别着凉。”说着说着,他声音忽然冷了下来,“丹青和着墨呢?怎的也不晓得给你加件外衫。还有桂嬷嬷呢,去了哪儿?我不在的时候……” 秋可吟微微一笑,她伸出一指,止住他关怀的话语。目光越过他宽厚的肩膀,落在了霜兰儿身上。 那一刻,霜兰儿 分明瞧见她的眼神中,有一分骄傲与得意,也许更多的是嘲弄。 秋可吟推一推龙霄霆,纤长的手指向他的身后,“霄霆,兰儿妹妹还站在雨中呢。” 龙霄霆微愕,转首望着霜兰儿正立在雨中,她的眉梢中有着淡淡的无法掩饰的一抹轻愁。这样的她,不禁让他想起了在上阳城外慈溪边的相遇。那一天的她,也是这般全身湿透,飘摇若浮萍般站在雨帘之中。 不同的是,那时的她,神情间更多的是惶恐无助,而如今…… 他很想开口,可到嘴的话终究还是咽了回去。只是这样默默望着她。 片刻。 霜兰儿微微一笑,她深吸一口气,步入屋檐下。他对她,终是无话可说。她一直以为,他是沉默寡言,想不到他对心爱之人原是这般关心的。 终究,人与人之间,还是有差别的。 她只是市井中的普通女子,怎能比得上大家闺秀又生的貌美动人的秋可吟呢? 龙霄霆见霜兰儿进入屋中,便欲扶着秋可吟一同入内。 “霄霆,等等。” 秋可吟伸出莹白的一手,她的指尖带着镶嵌满红色珊瑚的金指甲套。但见一抹鲜艳红色轻 轻抚上他修长的眉形,她柔婉的声音如月光般迤逦,“你出去了这么多天,恐怕耽误了不少政事。父皇差人来问过好几次了,霄霆,你还是先进宫面圣罢。别总为了我,影响你的前途……” “不要紧的。”他安慰道。 “你还是去罢,别让我担心,好么?算我求你了。我让她们去准备伞。” “这,可是霜兰儿她似乎还是不愿意……” “别担心,我来劝劝她。” “那药的事……” “放心罢,有太医沈沐雨在呢。” 龙霄霆想一想,终颔首道:“也好,她性子烈了些,你多教教她。” “嗯。” 他似有些不放心,又叮嘱了几句,适逢着墨出来送伞,他便步履轻快地离去。 听着他的步子愈来愈远,霜兰儿这才转过身来。 此时秋可吟正扶着着墨的手,目送龙霄霆离开,眼中柔情好似一江春水盈盈。 霜兰儿望着她的缠绵的眼神,心中突然五味陈杂,要有多爱一个人,才能有这样缠绵的眼神。 终于,他背影英挺的轮廓消失在远处迷蒙的雨雾中。 霜兰儿与秋可吟同时收回目光,对视时似有异样的气氛在彼此间蔓延。 第二十八章 更残酷的真相(二) “兰儿妹妹,请上座。丹青,上茶。” 秋可吟扶着着墨的手,慢慢坐回她素来躺着的软榻。她的声音听不出丝毫波澜起伏,“兰儿妹妹。你的事我已经听说了,这次还真要多谢兰儿妹妹相助,才能顺利觅得‘雪雁玲珑花’。” 说到这里,秋可吟突然顿了顿,她的手中打了把绢绣描金扇子,轻轻掩住唇。 一时倒也瞧不出她是冷笑还是微笑。只有淡淡的声音继续传来,“说起来,这也是我们的缘分。” 霜兰儿冷冷一笑。 心中暗忖:这秋可吟的消息倒是灵通,想来其他的事秋可吟应该也打听清楚了,自然包括她和龙霄霆中间的曲折。 适逢丹青将茶水端上来。 霜兰儿淡淡瞟了一眼,茶水的盖子打开着,却一点热气也无,显然是一盏凉茶。秋可吟身边的这个丹青对她的敌意与刁难还真是毫不掩饰。狗仗人势,只怕也是秋可吟这个主子授意的,真不知秋可吟这么好的名声是怎么来的。 短暂的静默之后,霜兰儿端起茶盏,她低头轻轻抿了一口,听秋可吟继续说着。 “只是还需兰儿妹妹帮忙。想必王爷已经告诉兰儿妹妹了,这‘雪雁玲珑花’制成药引后,每七日皆需与体质极寒女子的血相融入药。也许得一年,也许更久。而这合适之人,普天之下,唯有妹妹你。” 霜兰儿听罢,心口怦怦直跳着,虽是愤怒,脸上却不肯 露出分毫。 其实她早已经猜到了,这秋可吟定是得了一种罕见的病,此病症外感内热,能令人脸色苍白,腿脚无力,外表看起来似是寒症,其实内热如火,伤心伤肺。治疗此病,需用体质极寒的女子**之血为药引。 她记得很清楚,小的时候,她第一日到仁心医馆当学徒时,师父曾为她断脉,之后惊奇大赞,道是她体质至寒,世间罕见。她想,师父肯收她一贫寒出身女子为徒,着实也与她罕见的阴寒体质有关。 在仁心医馆学医的那几年,她也曾经用自己的血为病重之人入过药。事后,痊愈的病人对她是万般感激。只是…… 霜兰儿陷入了沉思。她一直想不通,为何瑞王府会找上她,又是如何得知她是至寒体质的呢?能有多少人知晓此事?难道是师父…… 秋可吟此时微眯了双眼,眉毛曲折成新月弯钩的弧度。 她打断了霜兰儿的思绪,突然道:“我这病已经有些年头了,问遍宫中太医俱是无策。说起来还真要感谢仁心医馆的李宗远,要不是他,恐怕我这病只有等死了。他可真不愧是一代名医,这等人才,屈居民间廊坊真是太委屈了。如今,我已是着人保送他入了太医院。”说罢,她故意停了下来,面上笑容完美得没有一丝瑕疵,留下充足的时间给霜兰儿震惊。 而此刻,霜兰儿的神情如被冰霜结住。 虽然她曾经做 过这种猜测,可是亦被自己否认过千次万次。 师父李宗远待她有再造之恩,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她的师父怎会为了区区名利将她出卖呢?不,她不相信,她不信! 她蜷紧手指,只觉脑后发热,胸口憋得说不出话来。 秋可吟垂着眼睑,也不看她,只是缓缓道:“此前李宗远建议用你的**之血做药引,于是我们便请了兰儿妹妹你入府。只可惜这中间有些误会,导致兰儿妹妹你……”她顿了顿,飞快掩饰着眸中一闪而过的怨恨。若不是霜兰儿不肯就范,怎会横生这么多枝节? 霜兰儿并没有抖落自己的慌张,她只是沉静坐着,不带任何表情,一口又一口,在冷茶的冰凉苦涩中想着如何应付秋可吟。 秋可吟继续道:“府中大火后,兰儿妹妹你亦是失踪不见,而我的病,一时又没了着落。那几天,霄霆他急得茶饭不思,夜晚不能寐,消瘦了不少。我们夫妻五年,我怎忍心见他如此焦灼苦痛,屡屡为了我劳神。那时我想死的心都有了,只要不再拖累他便好,我宁可老天现在就将我的命收回去……” 虚伪!霜兰儿在心中暗暗骂了一声。 “几日后,当真是天无绝人之路。一名得道高人云游四海,途经瑞王府。王爷以诚相待,请他入府为我诊病,又与老道长畅谈了整整一夜。方才得知,原来有种办法可以取代用**之血做药 引。那就是用‘雪雁玲珑花’和体制至寒女子的血同时入药,每隔七日服用一次,最快一年便可痊愈。王爷得知后十分欣喜,彼时天未亮,他也没好好准备,当即便动身赶往越州玉女峰。” 秋可吟似是坐的久了,有些累,说罢,她便斜斜靠向一旁的软枕,指甲套上红珊瑚映上她苍白的面色,晕染了一份异样的红。 这时霜兰儿已然明白,原来龙霄霆一得知消息便赶动身往越州,这才会在清晨时与自己在慈溪边相遇,才有了那一夜在豹爪下的相救。只怕后来她去了越州城中,而他却直接入了玉女山中寻药,也许是巧合,也许是天意,才有了她被人蒙头带入玉女山中抢劫又被他碰巧相救的一幕。 至于采药一事,想来龙霄霆也没有足够经验,于是他在玉女山中兜兜转了一大圈,才发现自己准备不够充分,至少要带上足够御寒的衣服才能登上雪山之巅。碰巧她又说自己懂草药,他这才带着自己返回了越州城中着手准备。 秋可吟留意着霜兰儿表情微妙的变化,她轻轻拂过额边发髻垂下的璎珞,以清冷的话语,给予霜兰儿最致命的一击。 “听奉天说起,王爷在越州曾救了你?其实霄霆他为人……素来冷漠,从不关心旁事。看来这次老道长的话,他是完全照做了……真是难为他了……” 霜兰儿挑了挑眉,等着秋可吟接下来要说 的话。 虽然她知道秋可吟必定是想打击她,而她也做好了抗击的准备。可是,秋可吟的话仍是深深地刺中了她,且刺得很深很深。 “老道长再三交代,‘雪雁玲珑花’罕有,且只为诚心之人所见。若是想寻得此花,需焚香沐浴、忌言慎行、着素衣、食素食、广施善行以积累功德。有道是心诚则灵,霄霆他确确实实以诚心感动了苍天,这才为我寻到了‘雪雁玲珑花’。” 那一刻,霜兰儿的神情有瞬间的凝滞,转瞬如有冰水劈面湃下,令她整个人连同发丝都冻住了一般。 虽然她并不想相信秋可吟的话,可在秋可吟说完的时候,她几乎就全信了。 因为,一切不合理都得到了最合理的解释。 若想寻得此花,需焚香沐浴。 所以,她在他的身上,总是能闻到一股淡淡的百合花香。 忌言慎行。 所以,在觅得“雪雁玲珑花”之前,他从不曾开过口。 着素衣。 所以,虽然印象之中的瑞王总是一袭金袍耀眼,而越州相遇的他,却是白衣翩翩。 食素食。 所以,他在雪山之下烤了那许多溪水中的鱼,却未曾吃过一口。 广施善行以积累功德。 所以,素来冷漠对人的他,才会对自己屡屡出手相助? 原来,更残酷的真相,竟是如此。 那一刻,她分明看见一道裂缝慢慢横亘上如坚冰般的心底,慢慢裂开,无限延展着…… 第二十九章 婆婆的见面礼(一) 还记得那一日,雨一直下着,他手中撑了一把泸州竹制的油纸伞,白衣翩翩转过身来,露出佩戴着黑玉额环的额头。他将唯一的伞递给了她,独自淋雨。 还记得那一夜,他手中的宝剑在月色下折射出幽蓝的光芒,轻盈划过,激起一蓬蓬血雾,残忍中并着美丽。 还记得那一夜,他将带着百合花香的外衫抛向她,不仅仅是温暖了她的身子,亦是温暖着她彷徨无助的心。 还记得那一次,她侥幸没有被恶贼侮辱,醒来后却见他坐在悬崖边,仅用一片竹叶也能吹成动人之曲,直直吹入人心。 她忘不了他薄薄的嘴唇贴着她小腿肌肤那温热的触感,忘不了他曾为她吸出雪貂之毒,甚至不顾“雪雁玲珑花”的花期,下山为她取解药。她以为,她很重要…… 她忘不了他将自己带离越州大牢时,那洒脱不羁的背影。 至今,此时此刻,她都不愿相信他就是瑞王,她只想将时间停留在从前,不再前行该有多好。那她就不用接受这么残忍的事实。 原来,他对她的好,都是为了秋可吟! 而她,究竟做了怎样的蠢事? 雪雁玲珑花,为他人作嫁衣裳! 更可笑的是心诚则灵,只是不知是龙霄霆的诚心感动了上苍,还是她一心想着报 恩的痴痴傻傻最终感动了上苍。 窗外,雨声更大,风亦是强劲,“霍”地一声吹开长窗,鼓鼓地贴着她的面颊刮过去,好似重重给了她几巴掌,打得她两颊热辣辣地痛。 她这是疯了么?瑞王府就是囚禁她的牢笼,而瑞王更是她不共戴天的仇人,她究竟在想些什么?又究竟迷失了什么? 她死死咬住下唇,直至咬的泛青泛紫,只希望身体的疼痛能令她清醒。 而此时的秋可吟正低头把玩着小指护甲上的血红珊瑚,她时不时打量霜兰儿两眼,唇角拉高,露出一抹莫测的笑容。 少刻。 门外垂银流苏溢彩帐外有人影伫立,一名男子声音传入来,“王妃,药引已经准备好了。” 秋可吟面露喜色,忙对丹青道:“是沈太医,快快有请。” 一名着蓝色官府的男子躬身入来,他的手中端着朱漆托盘,盘中托着一个雪白的瓷碗,旁边还搁了一把雪亮的钢刀。见了秋可吟,他恭敬行礼道,“王妃,微臣来取入药之血。” 秋可吟也不多言,伸手指了指坐在席下的霜兰儿,“沈太医,这位就是兰夫人。” 沈沐雨颔首,端着托盘在霜兰儿身侧坐下。他至始至终未曾抬头,始终保持着恭谦的态度,平静道:“兰夫人,得罪了。” 屋中日光闪灼,映在钢刀锋利的刀刃上,直刺得人晃眼。而这样的光芒,落在霜兰儿身上,更显得她身形单薄如一缕剪影。 空气里是死水一般的沉默,时间亦是凝住,过的格外缓慢。 等待片刻后,秋可吟打起手中娟绣描金扇子。 将半边面孔遮住,她的声音绵绵如丝,似带着无限凄怨,又似隐隐低泣,“兰儿妹妹,病痛折磨了我这么些年。我本早已是绝望,不想还有今天,承蒙兰儿妹妹肯施以援手,我真是感激不尽,就是苦了兰儿妹妹的身子,这教我心中怎也过意不去。沈太医,不知这每七日取一碗血,兰儿妹妹的身子可受得了?” 沈沐雨转身,“回禀王妃,自然是有损伤的。” 秋可吟似面露犹豫,迟疑道:“这样……我实在不愿苦了兰儿妹妹……我这破败的身子,究竟还要害多少人……真真还不如死了算了……”她似是再也说不下去,两行热泪从眼眶中缓缓流出,滚滚连珠落下。 “王妃,你可千万别这么说。”丹青“扑通”一声跪倒在秋可吟脚边,哭得不能自已。 一主一仆,相扶而泣。其情其景,恐怕见者皆会落泪。 霜兰儿看着这做戏的两人,眼神里露出鄙夷和不屑。秋可吟想必就是靠着这出色 的演技,蒙骗了这么多人。 此刻她若是不肯救秋可吟,只怕所有人都会指责她的不是,真是可笑之极。 她想了想,轻轻伸出一手,递向沈太医,淡淡道:“动手吧。” 沈沐雨此时方抬头,打量着面前的女子。洁白素净的衣衫,唯有领口处绣了一朵孤傲的兰花,墨黑的发简单挽起,无一分装饰,却有种“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纯真之姿。 他不由在心中低叹一声,这样脱颖的女子,却身置一潭深水中,该如何自处? 不过,这和他又有何关系?他只要尽到自己职责就够了。想到这里,他蹙眉,摒弃脑中杂念,将装有小半碗清水的白瓷碗放好,手中钢刀毫不犹豫地划上霜兰儿的手指。 屋中鸦雀无声,静得能听见鲜血“咚”一声落入水中的轻响。 白瓷碗中,清水清冽无比,水波摇动中,珊瑚般的血珠子越聚越多,渐渐再也瞧不见碗底,只余满满的红。 秋可吟早就止住了泪,她坐起,眼看着鲜血慢慢凝聚了半碗之多,她才似松了一口气。 不多时,沈沐雨取够鲜血,他替霜兰儿包扎了下伤口,起身回禀道:“王妃,微臣这就去熬药,一个时辰便好。”说罢,他便端了来时的托盘离去。 屋中,因着沈沐雨 的离开,又恢复到此前胶凝般的气氛。 不同的是,每每打破沉默的都是秋可吟,而此次却是霜兰儿。 她双眸中泛着冰冷的光泽,声音亦是清冷的,似积在青花瓷上的寒雪,“秋可吟,今天你取了我的血,就结束了么?” “住口!你怎能直呼王妃的名讳,这也是你这种下等人配喊的么?”丹青最先吼出来。 霜兰儿轻哼一声,“不错,我是下等人。用我这下等人的命,换你们精贵的王妃一命,你说值不值?” 秋可吟柳眉轻轻一跳,她素来镇定的神色终于松动,咬牙问道:“你什么意思?” 霜兰儿只是淡淡道:“每七日取我鲜血一碗,需一年,或许更久。不知王妃要怎样保证我能活到那个时候?” “你这是……在威胁我?” “反正我贱命一条,又何必成全你们?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筹码控制我?”霜兰儿沉下脸,轻蔑一嗤。一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她大可以逃走,或者留下来揭穿秋可吟的真面目。总之,她断不会任人宰割! 气氛,再一次胶凝。 宽广的屋中,沉香袅袅飘动着,空气之中,被这样疏冷的香气一浸,愈加有冷艳的气息。 对峙时,却有更冷的声音传来,“她没有筹码,本宫有!” 第三十章 婆婆的见面礼(二) 霜兰儿愕然回首。 但听“霍”地一声,本是虚掩着的门被一下子推开。 来者步履沉稳,落地声声如惊雷,似带着无穷的紧迫感。这样的脚步声止于来人踏上了柔软的西域地毯。 紧接着,是满头珠翠相击的玲玲声,如同一浪高过一浪的鼓拍,回荡在空旷的屋中。 夺目的红缎宫装,通身镶着黑色万字曲水纹金边,一丝不苟地穿在来人身上,更显姿态高远深沉,稳如泰山。 霜兰儿几乎一眼就猜出她的身份,这样的气度,这样的高贵,与龙霄霆一般的眉眼,一般的清冷,除了当朝赫赫的端贵妃还会有谁? 秋可吟一见端贵妃亲临,连忙扶着着墨的手起身相迎,不敢怠慢,叩身请安。旋即,她上前扶住端贵妃的手,缓缓道:“姑姑,您来啦。” 秋端茗作势横了秋可吟一眼,“本宫能不来么?再不来,堂堂端王府鸡犬之流都要登天了。”说罢,她漆黑的双眸凌厉扫向霜兰儿。 那样的眸子,黑的深邃,且深不见底,仿佛是无穷无尽的空洞。被这样的眼神扫到,霜兰儿只觉脊背顿时冷了冷,涔涔汗湿了衣襟。 秋端茗微微冷笑,她从霜兰儿身边跨过。扶着 秋可吟的手在正中座位坐下,轻咳两声道,“可吟啊,你实在是疏于管教。这日后可是丢我们瑞王府的脸面。” 秋可吟连忙道:“是,姑姑教训的是。” 秋端茗又道:“我们秋家个个都是历练能干之人,瞧瞧你哥哥庭澜,年纪轻轻就统边疆大军,号帅印。你可得拿出几分秋家的硬气来,眼下是什么时候,宫里就够忙的了,你这还得**心。” “是,姑姑。”秋可吟声音甜甜的,似是撒娇又道:“姑姑,桂嬷嬷呢,我以为她一早就去接您了呢,怎么还不见人影?” 秋端茗轻轻拍着她的手,“我让她出去办点事。你瞧你,亏我将跟在身边多年的桂嬷嬷放你身边,都这么些年了。怎么没她在,你又……” “我的好姑姑,您就消消气罢。我一听说您要来,这可是眼睛都快望穿了呢,早就为您准备了您最爱的冰镇梅子山楂汤,消消暑热。”秋可吟一边软语亲热说着,一边替秋端茗拿捏着双肩,还不忘吩咐道:“丹青,愣着干啥,还不快去取。” 秋端茗本是紧绷着的脸终于松了松,她一指戳了戳秋可吟的额头,笑道:“你呀,其他功夫不见长,就是嘴巴 越来越甜了。” 秋可吟此时推一推秋端茗,“姑姑,兰儿妹妹她还站在那里……” 方才自端贵妃入来,霜兰儿已是站起身。且不论身份,毕竟是长辈,她不好无礼。 秋端茗抬手抚一抚鬓发,似笑非笑望向霜兰儿,“哦,差点忘了还有旁人在。”说着,她眯了双眼,目光骤然变得锐利,冷然道:“怎么,见到本宫都不知行礼。你的爹娘没有教导过你吗?果然是没素养的低贱人家出身。瞧你这样子,就可想你的爹娘亦是市井下作之流。” 霜兰儿紧紧握住拳,她虽是平民出身,可是父母素来谨小慎微,从小教她不能疏于礼数。其实端贵妃进来时,她已起身行过礼,只是端贵妃不屑看罢了。如今又听得这端贵妃百般讽刺她的爹娘,不觉怒从心来。 她努力咽下喉中的愤怒,面不改色道:“宫中礼教我不懂。我只知民间女子出嫁后,贵妃娘娘您就是我的母亲。母亲大人未曾教导过兰儿该如何行礼,若有不周,还望母亲大人恕罪。” 清脆的语音落下时,屋外雨已停,有冷风轻叩窗棱,卷着草木被雨水浸透的湿冷气息透进来,直透得人头脑益发清醒。 秋端 茗眸中一滞,神色顿冷。好一个伶牙俐齿的丫头,她刚才讥讽这丫头的父母是市井下作之流,这丫头便反唤自己为母亲大人。那她岂不是等于骂了自己?反被这丫头摆了一道?这丫头一口一个“母亲大人”唤着,她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看来,这个霜兰儿比她想象中要难应付得多。 适逢丹青取了梅子山楂汤前来,恭敬奉上。一时倒也解了僵滞的气氛。 秋端茗接过白瓷金盖碗,碗中色如浓郁海棠,清香袅袅。她轻轻啜了一口,自袖中取出一只锦盒,递向霜兰儿道:“罢了。不管怎么说,你既入了这瑞王府,从今便是瑞王的人。本宫给你准备了份见面礼。” 霜兰儿望着端贵妃递来的木盒子,心知有问题,迟疑了下她还是上前接过,隐忍道:“谢贵妃娘娘赏赐。” “打开看看罢。”秋端茗淡淡道,也不抬眼。 这是一只黄花梨整木雕成的小方盒,不及一掌大,周身镶嵌着明珠宝石。 不知缘何,心中像是有着不祥预感般,霜兰儿端着木盒的手竟是不住地颤抖着。盒子侧面有着精巧的机关弹簧,手指颤抖间,她不慎碰到了开关。 啪嗒”一声,盒盖自 动弹开。 只一瞥。 “啊!”地一声惊呼被霜兰儿硬生生地咽回喉中。手中木盒剧烈颤抖了几下,险些掉落于地。她慌忙盖上盒盖,握住木盒的手掌里满是汗水,黏腻又潮湿。 “怎样?可还满意本宫的礼物?”秋端茗低头又饮了一口梅子山楂汤,复抬头冲霜兰儿冷冷一笑。 此刻,她的唇角残留着一抹山楂汤的红色,本是艳丽之极,可在霜兰儿眼中瞧着却像是吸噬过鲜血般骇人。 霜兰儿咬牙近前一步,有震怒的目光几乎要夺眶而出,颤声道:“你把他们怎样了?” 这一刻,她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嘴唇已然失去了温度,只余冰凉和麻木。 方才的木盒之中,赫然躺着一枚断指,指上套着一枚翡翠戒指,老旧褪色的赤金,陈年的翠玉中间隐隐可见一道岁月的裂痕。那分明是她娘亲的戒指,而那断指亦是……她娘亲的…… 从手指断口处瞧,血液并未干涸很久,显然是今日所为。此刻她竟是不知该庆幸父母也许尚在人间,还是该痛惜他们此刻所遭受的非人待遇与折磨。 而此刻她终于明白,端贵妃进门时所说的“她没有筹码,本宫有!”这句话真正的含义…… 第三十一章 我对你,只是同情 姜到底还是老的辣。 秋端茗如血红唇边露出一抹得意的笑容。这样的气韵,须得有历经风霜的清远才撑得住。 而她接下来的话,更是令霜兰儿面颊如池塘中即将凋尽的残荷,漆黑的瞳仁中亦是失去了往日的神采。 端贵妃的话言简意赅:从七品检校郎李知孝是北夷国的奸细,混在祥龙国城防禁卫军中,是想窃取城防布局。她的父亲霜连成从前便与北夷国有来往,后更是协助李知孝窃取机密。她嫁与李知孝那晚,其实来参加宴席的宾客中有不少是北夷国人假扮。北夷国人平时很难混入城中,李知孝假借自己婚宴,利用职权获得些许通行令,放北夷人入城,准备伺机在崇武门制造混乱,从中得利。 然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此事最终走漏了消息。朝廷于是派人密剿李知孝的婚宴。至于李知孝,则是寻个由头,引至崇武门外另行处决。 彼时适逢瑞王府中打听到体质至阴的她正要婚嫁,当即暗中出动人马将她带走。为了日后不落人口实,明着便纳她为妾。 且听端贵妃的意思是,李知孝一事后,同党余孽连同家人全部处死,年幼的则是流放千里。如今自己的父母皆在她手中,其他亲人则是下落不明。 端贵妃的话,一下子便将整桩事情与瑞王府撇的干干净净。当真是可笑之极! 霜兰儿自然不会相信这些鬼话,她当即反问:“我爹爹一介平民,为何要通敌?且他长年卧病在床,又如 何能通敌?” 秋端茗还是那高高在上的姿势,呼吸间清冷而漫长,只一句话就令霜兰儿哑口无言。 “笑话!查案那是朝廷的事,与本宫何干?再者霜连成曾在宫中太医院任职,十五年前因参与构陷太子一案被贬,他卧病在床便是皇上当年惩治他的恶果。彼时尚幼的你,能知道什么?!你又怎么断定他是无辜的?” 那一刻,霜兰儿震惊了。 十五年前,她只有三岁,懵懂不知世事。家中素来贫寒,她一直以为爹爹只是身子不好,无钱医治,哪知竟是…… 她此时突然想起了,小的时候自己在家中无意中翻出了一本医书,她一看从此便入迷了,吵着嚷着要去学医,当时爹爹极力反对,最后还是娘亲苦苦相劝,她这才有机会入了仁心医馆为学徒。她还清楚记得,师父总是夸她有学医的天分。 原来她的天分……便是遗传自她的爹爹! 秋可吟见霜兰儿愣住不语。她手中轻摇着描金扇,把本就清凉的风扇得凉意更深,在秋端茗耳边道:“本来呢,这事是不好告诉兰儿妹妹的,无奈兰儿妹妹她……哎……” 秋端茗神色冷了冷,“霜兰儿,你听好了。朝廷以为你已死于当晚围剿中,本宫为你造了一个新的身份,泸州知县之女,年方二九,且与你同名同姓,早年不幸夭折,如今你便是顶用这个身份。你能活至今,皆是蒙瑞王府之恩,希望你谨记这一点!” 霜兰儿的神色有些恍惚,仿佛 游离天外一般,魂不守舍。记得龙腾曾经说她这个人已经销户了,看来龙腾这点并没有骗她。不过她知道,这其中必定还有内情,绝非这么简单。端贵妃说的是冠冕堂皇,可这也许根本就是秋家一早设下的诡计。 半响,她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淡淡问道:“贵妃娘娘,您告知缘由即可,何必以断指相协?” 秋端茗冷哼一声,“刁民难缠,你屡次逃走,不知好歹。本宫这是给你一个警告。你的父母,命都捏在本宫的手中,你最好识趣些。” “我明白了。”霜兰儿紧紧捏着衣角,咬牙自齿间蹦出这几字。 “明白就好。至于王爷那边,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最好仔细点。没什么事就下去罢。”秋端茗扬袖一挥,显然已是逐客。 “是。” 霜兰儿缓缓退至门边,眼前端贵妃正与秋可吟说笑,两人精致的面容在她眼中似是渐渐扭曲。 胸中激荡难平,似要迸开一般。她势单力薄,此时又被人扼住咽喉,就究竟要如何才能拨云见日?难道就这么忍了么? 暮晚时分,连日来的暑气被今早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冲刷地消弭殆尽。 洛公公为霜兰儿安排的新院子,名唤醉园,大抵也是府中最为偏僻的地方了。 霜兰儿换了一袭轻薄的紫纱衣,坐在西窗边,望着满园湖中倒映着红霞,不觉怔怔出神。 龙霄霆自皇宫中返回王府,不知怎的便先问了洛公公,来到了她的住处。当他一脚跨入屋 中,见到的便是她一手托着腮颚,整个人沐浴在了晚霞之中。 细碎的血红霞光似迷蒙的轻雾缭绕,此刻落在她的身上,别有一番静谧的气息。而她凝滞的目光中,亦有一种迷惘的脆弱。 一时间,他的脚步凝滞了,停在那里。 许久,当夜幕降临,黑色渐渐覆盖时,被安排在霜兰儿身边服侍的宫女小夕端着烛台前来点灯。见到龙霄霆正站在门口,不免吓了一跳,忙道:“王爷,您怎么……” 霜兰儿闻声时才回神。 转首望去,背光的阴影里,映衬着宫女小夕手中的烛火,他淡黄色的袍子正迸闪出阵阵金光,胸前张牙舞爪的金龙腾云欲飞。 这样的华贵,才是真正的他罢。 他再不是她心目中那白衣翩翩、一世清流的孤绝男子了。 一丝悲寂的笑浮上脸颊,她淡淡道:“王爷,你来做什么?” 他默然片刻,将手中锦盒递给小夕,打发小夕先下去,道:“我从皇宫内库中支了些上好的血燕,顺便给你送过来。” 她冷笑,笑得不可遏制,“王爷可是怕我失血过多,若是早早死了便救不了你的王妃了?这才给我送些血燕补品来?那还真是大可不必了。我这条贱命,自己会保重的,无需王爷您操心。” 他好看的眉头轻轻一簇,并没有接她的话,停了片刻后,他突然柔声问道:“母妃她……有没有为难你?” 他的语音沉沉的,淡淡的,有着近乎醉人的温柔。 这样的问话…… 令 她所有的酸楚一瞬间涌上喉头,她死命将眼泪逼回眼眶中,却止不住晶莹的泪花如断线的珍珠般坠落。他这是做什么?是关心她么?她最恨先是给她一巴掌,再施以关心了,这无疑比凌迟更是折磨,且更痛。 她一字一字道,“没有。”每说一字,心上似被狠狠划上一刀。端贵妃警告她,在龙霄霆面前要慎言,是以她揣测她的事龙霄霆并不知巨细。可即便如此,他也脱不了责任。 转首,她直直望入他的眼中。 即便她有满腹的委屈,却不知该和何人说。 他的目光平静得几乎没有感情,良久,只轻轻道:“那就好。” 此时,可园中的着墨小碎步跑来,见了龙霄霆忙行礼道:“王爷,王妃问您何时过去用晚膳?” 他的身后是无尽黑夜的暗沉,似将整个天地皆笼罩。缓缓转身,他正欲离去。 霜兰儿却突然出声,“等等,我有一事问你。” 他停住脚步。 她怔怔望着窗棱间漏下的月影,万千话语最后只凝成一句,“为什么三番两次救我?” 他微微侧首,看不清表情,半响都没有说话。 屋中静寂得过分,着墨早就识趣地走开,四周静的甚至能听见风拂过水波的“沙沙”声。 一缕寥落的月光爬上枝头,尽数倾泻在他颀长的身上,在地上拉出长长的淡淡昏黄的影子。 良久,他轻声,“我对你,只是同情。” 言毕,拂袖离去。 她冷眼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再无一滴泪落下。 第三十二章 合茶宴(一) 时光在指间匆匆流逝,一晃月余已过。 霜兰儿自那日后再没有见过龙霄霆,除了他陆续差人送来衣裳首饰一应之物外,几乎没有任何关于他的消息。 醉园之中,每日掩着朱门,冷冷清清,与皇宫中冷宫何异?除了每日必来请脉的太医沈沐雨外,几乎没有人愿意踏足。倒是成群的鸟儿时常光顾。 一月之中,沈沐雨每隔七日都会取走她一碗鲜血,其余时间则是帮她包扎伤口和检查换药。几次取血下来,她的手指上已然划满伤口,旧痕未愈,又添新伤。 这日,霜兰儿望着面前容貌清俊的太医沈沐雨。他正在为她检查伤口,她犹豫了下,还是开口道:“沈太医,其实你不必日日都来。我是医女,自己能照料好自己,你留些药在这里即可。” 沈沐雨缓缓抬头,素来平静的面容露出一抹微笑,“照料好瑞王妃和夫人,是微臣职责所在。” 霜兰儿的视线凝滞在他藏蓝色的官服上,良久才叹息道:“若是换了旁人,顾着王妃就行了,何必在我这里浪费时间。” 沈沐雨尚低着头,仔细为她上药,他只是淡淡道:“对微臣来说,病人无身份高低、贵贱之分,微臣的职责便是尽心尽力。” 有一瞬间的沉思,她缓缓道 :“大人雪中送炭,这份恩情兰儿会铭记于心。” 沈沐雨微微一愣,抬眸时却对入她一双清澈灵动的眼中。她的气息,十分恬静,是少有的不染世俗尘埃。怔了半响,他自觉失态,慌忙低头道:“夫人过誉了,举手之劳而已。” 言罢,他匆匆起身,“夫人伤口无碍,微臣先行告退。” 适逢小夕捧着新衣入来,见沈沐雨匆匆离去,不免奇怪地望了霜兰儿一眼,问道:“夫人,沈太医这是怎么了?” 霜兰儿耸耸肩,表示自己并不知情。心中暗衬着,这沈沐雨脸皮真是薄,她不过道谢一句,他至于落荒而逃么? 转头看向小夕手中捧着的华丽衣裳,她疑惑道:“咦,小夕,你这是做什么?” 小夕轻轻抚上衣裳光滑的绸缎,赞叹道:“夫人你看,这是王爷刚才差人给送来的,真是好美哦。” 霜兰儿淡淡瞥了一眼,上好的蜀锦,绮艳华靡。绿中带红,本应是最俗的搭配,可此件衣裳却仿佛是一池碧水上沾染了女子的酡红胭脂般。虽艳却不俗,可见挑选衣裳之人,极具眼光且十分用心。 如此奢华,这富贵人家所有之物,她打出生起就没见过。 不知怎的,她的脑海中突然冒出一句他曾经说过的话,“本王不 会临幸你,王府会给你一切你想要的荣华富贵,只要你守好自己的本分。” 这就算是他所给予她的荣华富贵么?黄金为栏,白玉为牢,风光其外,孤寂其内。他以为,这便是女子梦寐以求的生活?当真是可笑之极。 正在恍惚间,小夕已是为她换上新装,拍手称赞道:“真是好衬夫人的肤色呢。” 霜兰儿起来转身,迤逦的裙角似在光洁的地面上开了多不完整的花。她只是淡淡问道:“今晚王府中有宴席么?” 小夕双眸晶亮,“夫人真是聪明呢。今晚的确有合茶宴,很热闹的。” “合茶宴?”霜兰儿秀眉微颦,似是不解。什么宴会,还是什么特殊节日么?好奇怪的称呼,她可从来都没有听过。 小夕突然面上多了分尴尬,只道:“反正夫人你无事,与其整日百无聊赖卧在床上,还不如去瞧瞧。更何况王爷差人送衣裳来,便是叫夫人定要出席呢。来,我帮你梳头罢。” “哦。” 霜兰儿淡淡应了一声,并没有太在意。 她心想着不就是去吃个饭嘛,难道她还怕了秋可吟不成。 可是,等她弄明白了这合茶宴是什么含义时,便不再这么想了。大约小夕觉得纸终包不住火,去宴席途中,小夕已是一五一十向 她解释清楚。 原来秋可吟五年前与龙霄霆成婚,彼时秋可吟年方十五,而龙霄霆刚满弱冠,二人本正当是风华妙龄,只可惜秋可吟不幸染了重病,这二人圆房之事一拖再拖。龙霄霆遍寻名医,却始终无法医治秋可吟。虽如此,二人感情却不减分毫,府中人都道是如胶似膝,龙霄霆也从未动过纳妾之意。 如今太子卧病床榻,江山继承人又起风波。若是龙霄霆膝下有子,则日后登临帝位又多了一分把握。到了这个节骨眼上,端贵妃再也等不了了。眼下秋可吟的病情得到了控制,且大有好转的迹象,端贵妃就命人挑了良辰吉日,让他们正式圆房。 所谓的合茶宴便是恭贺圆房而办的宴席。而素来孤陋寡闻的霜兰儿自然从未听说过。 小夕说完的时候,霜兰儿已是一脚踏入宴席之中,一应宾客因着她的到来,目光齐齐望向她这边。她就是想退回去恐怕都来不及了。 举目望去,此宴席设在百花园中的凉台上,四周亭台楼阁皆悬了绢红明火的宫灯,照得满天满地似皆染上了醉人的嫣红色。 不远处,几位不认识的客人正一一向秋可吟和龙霄霆祝贺,说不出的融洽旖旎风光。秋可吟看起来气色好了很多,多了些红润, 不似从前那般苍白。巧笑倩兮,风姿爽然,她美丽不可方物,今晚所有的光彩风华,皆被她一人占去了。 而他,依旧是一袭金袍,潇潇身影正坐于灯红交错的宴席之中。柔和的烛光将他颀长的轮廓添了几分温润的宁和。 转首间,他注意到霜兰儿正站在宴席的尽端。目中掠过一丝惊艳,他下意识地向她招手,示意她坐到自己身边来。 小夕见状,面上一喜,连忙在身后推了推霜兰儿,示意霜兰儿赶紧入座。与霜兰儿朝夕相处,她非常喜欢这位夫人,善心又不骄纵,实在难得。而王爷从不多看旁的女子一眼,对兰夫人算是格外地好呢。 霜兰儿面无表情,她默默走到宴席中,坐在了龙霄霆的右手边。定了定心神,扬起眼眸时,她捕捉到了秋可吟面上飞闪而过的不满。想来秋可吟介意的是,方才龙霄霆主动向自己招手罢。 如今的场面,她不禁觉得很可笑。 秋可吟的病本来无法医治,龙霄霆就算再有诚心,也未必有能耐采得“雪雁玲珑花”。说到底,她不禁医治了秋可吟的病,今晚还促成了这一对鸳鸯圆房。她这桩嫁衣裳还真是做得彻彻底底。秋可吟占尽便宜,端贵妃还扼住自己的要害,秋可吟究竟还有什么不满的? 第三十三章 合茶宴(二) 今夜龙霄霆似心情愉悦,面上有着难得的温和,他瞧了瞧坐在身边的霜兰儿,温言道:“你气色不错,衣裳还合身么?可还有什么不适应的?” 未待霜兰儿接话,秋可吟已是抢先一步道:“上阳城的风老板眼光真是愈来愈好了,每每送来的衣裳都与众不同,穿在兰儿妹妹身上更是羞煞百花。” 霜兰儿怡然微笑。 此时龙霄霆注意到霜兰儿半掩在袖中的双手,葱白的十指间,密密裹着纱布。雪白的纱布间,隐隐有一两处透出淡淡的血红色。 他神色黯了黯,突然拉过她的手,握在掌心间。 霜兰儿不曾想他会有此举动,一时愣住忘了缩回,就这么任凭他握住。她的手冰冷,他的手却炙热如火。冰与火两重天,在这一刻互相抵触着、消融着彼此。 “要不要紧?”迟疑了下,他轻声问道。 “霄霆……”一旁的秋可吟紧咬着唇,眼底除了怅然外,更多的则是怨恨。方才霜兰儿现身时,她便觉得不好,这霜兰儿本就生的灵秀,再加上悉心打扮,还曾与王爷偶遇一同采草药。莫不说日久生情,只怕现在就…… 霜兰儿似感受到了秋可吟如火如荼的目光,她浑身一颤,猛然抽回了手。 用力挣开他时,她望见他的目光 中带着怜惜,正向轻轻拂来。同情,又是同情!此时的她,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这样的目光的。 飞快将双手掩入袖中,她语气冷漠道:“不劳王爷假惺惺。” 一时间,龙霄霆薄唇微张,陷入尴尬之中。 秋可吟忙笑着解围,“霄霆,别生气。兰儿妹妹尚年幼,难免有些心气。不太会说话也属正常,可别往心里去啊。日后我会好好劝劝她的。”说着,她套着金护甲的指尖划上他金袍胸前的腾龙,状似轻抚。 霜兰儿素来最见不惯惺惺作态,这秋可吟明明恨自己恨得要死,还要在龙霄霆面上装出一副圣女的样子,当真是恶心。 她冷冷一笑,字字犀利道:“我尚年幼,不过十八,许多事还不懂得。王妃长年流连病榻,如今终于大病初愈,真是可喜可贺。听闻王妃长我两岁有余,又常常在王爷身边服侍,若是王妃愿意指点一二,兰儿作为新人将感激不尽。”她话尾刻意强调了“新人”二字。 此话一出,秋可吟面上再也挂不住了,当即冷了脸。好一个霜兰儿,字字都戳在她的痛处之上,一来讽刺了自己年长,有道是红颜若逝水,她早已过了二十,怎能比如花青春的年龄。而她大好的青春,都在病痛与卧床中寥寥 渡过了。二来,这霜兰儿还讥讽她是霄霆身边的旧人。哪有常开的花,新花总是会夺了旧花的彩头。 秋可吟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气息急促攒动,几乎要忍不住发作。 气氛尴尬难受,霜兰儿却是不屑的姿态,冷冷望着秋可吟。 龙霄霆望着霜兰儿倔强的侧颜,薄唇动了动,似想说些什么,可终究什么都没有说。 他的目光中有着难以看懂的神色,最终却归于平静。微微仰头,他似是望向星际,只见银河灿烂,辽阔无际,那样的远,无论你怎般伸手都够不着。 这样的僵滞的气氛,最终因桂嬷嬷的到来而打破,她的手中正端着一碗茶,缓缓走来。 秋可吟瞬间敛了神色,唇角含了一抹淡淡的笑意,朝桂嬷嬷使了个眼色。 桂嬷嬷当即会意,她一步上前,将茶水端至霜兰儿面前,笑得诡异道:“兰夫人,今夜是王爷与王妃大喜之日。您理当敬上一杯茶,请。” 霜兰儿凝一凝眉,伸手便去端茶盏。她如此放心,是因为有一件事她不必担心,眼下她们还不能让她死,所以她丝毫不用担心茶中有毒。 只是,她微微抬起的手肘被桂嬷嬷碰了个正着,当即打翻。赤红的枣子桂圆茶水将她的新衣彻彻底染脏,且滚烫的水瞬 间渗透薄薄的衣料,直烫得她双腿间隐隐作痛。 “啊呀,兰夫人你!今日王爷王妃合茶大喜,你怎的打翻了茶水,这多晦气!”桂嬷嬷的指责劈头盖脸而下。 霜兰儿因着被烫痛了,她立即起身,随便扯了一块绢帕草草擦拭着身上的污渍。 桂嬷嬷假作上前帮忙,她用力在霜兰儿身上擦着。因动作隐蔽,无人能瞧见她明着是为霜兰儿擦拭,内里则是用长长的指甲刮着刺着霜兰儿被烫伤之处。 尖细的指甲套,如锋利的刀刃划在霜兰儿被烫红的稚嫩肌肤之上。痛得钻心,霜兰儿再也忍受不住,一把推开了桂嬷嬷。 桂嬷嬷似是没有站稳,以极夸张的姿势向后倒去,直直摔在地上,当即疼得“哇哇”直叫。她老泪纵横,哭天抢地道,“王爷啊,老奴可是看着王爷您长大的,都活到这把年纪了,还从没有谁对老奴这般无礼……王爷……就算老奴始终是个下人,总也得看在这么多年尽心服侍的份上……” 龙霄霆站起身,一手握住霜兰儿的肩膀,用力将她扳转过来,深深望入她的眼中。 他修长的眉微微曲折,“兰儿,王府可不比民间,你的性子太烈了。快跟桂嬷嬷道歉。” 霜兰儿心口热气一涌,却很快平静下来。 她其实很想对着他大吼一句,“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推倒她了?!” 可她终究忍住了。只是回以轻轻一笑。 她的耳坠上有着长长细碎的流苏,此刻轻轻打在他握住她肩膀的手背上,微微的凉。那一刻,他看着她在暗夜之中绽放的纯真笑容,只觉瞬间迷住了眼。 薄唇轻动,他齿间终迸出几字,“听话,别任性!” 下一刻,霜兰儿用力挥开了他,“我去换件衣服。” 匆匆跑离。她想,其实她这样跑开是有些狼狈的。心灰意冷,唇齿尖的冷笑再也克制不住。任性?!他心里,原来一直是这么看待她的。不分青红皂白的冤枉她,他就是这般同情她的?不,这哪里是同情。整个瑞王府中,他们只当她是一条狗,一条需要向他们摇尾乞怜的狗而已。 她克制不住心中的愤怒,一路沿着鹅卵石小路狂奔。 夜太黑,月影亦疏。 不知是不是有雾气迷糊了双眼,她渐渐看不清前方的路。脚步越来越乱,渐渐不受控制。突然,也不知是什么东西横在路上,她一时不查被绊了一跤。 她以为自己会摔得很惨,可跌下去的时候,却摔在了一团松软之物上。且这松软之物竟还会发出怪叫的声音……而且这声音……怎么这么耳熟? 第三十四章 初吻 管不了那么多,霜兰儿一臂撑在那松软之物上,想赶紧爬起来。她估摸着自己也许是撞到了人,因为除了人以外,还能有啥是这么个庞然大物? 她太心急,也不知自己究竟撑到了什么。黑暗中,对方“唔”地一声痛叫起来,那人因着疼痛顿时弓起的长腿一下子顶到了她的小腹。 这下可好,本来已经爬起来的霜兰儿在外力撞击下,又一头栽了下去。 下一刻,她的鼻息间满是浓郁的男性气息,更要命的是,她的唇似乎贴到了什么,软软的,似是最轻柔的棉絮,温温的,像是满庭芳茶楼刚端上桌的米糕,令人有想咬上一口的冲动。 此时,月儿从云层中露脸,银白一钩,纤细如女子姣好的眉。 有淡淡的光晕自柳树稀疏的缝隙中洒落。 她终于看清楚了眼前的状况:黑发垂在耳侧,男子肌肤如雪,一双吊梢长目正望着她,近在咫尺。而这样魅惑的眼神,美极艳极,不正是——龙腾么?! 而她的唇,似乎贴着的就是——他的唇?! 好似被天雷劈过般,她猛然一震,自他身上腾地跃起。天啊,她都干了什么?随随便便在瑞王府中摔了一跤,也能正巧撞上龙腾,他和她这叫什 么缘分呢? 更糟的是,她竟然…… 无暇多想,身前那个恶劣的男人看清楚是她,发现他们竟然四唇相贴后,竟然发出了杀猪般的尖嚷。 这下子霜兰儿可急了,到底是在瑞王府中,他这么大喊大叫的要是被别人听到了,她可就有麻烦了。心一横,她赶忙用一手牢牢捂住龙腾鬼叫的薄唇。另外一手则伸出一指,凑至自己唇边,作了个小声的姿势。 龙腾美眸含笑,轻轻点了点头。 霜兰儿这才敢放开手,她心中本有气,如今又遇到龙腾,更是没好气道:“你一个大男人喊什么?要说被轻薄,这事吃亏的人也是我,你有什么可喊的?” 他突然凑近她的面前,咧开一个大大的邪恶的笑容,接下来他说出来的话能将活人给气死了,“我就是随便叫叫,怎么了,难道还不允许吗?还有没有王法了?” 霜兰儿翻了翻白眼,懒得同这般不正经人多言,她直接一拳锤了下去。好一个龙腾,占了她的便宜,还装作自己很无辜的样子,真是欠扁。 想不到,一拳下去,这个龙腾又是鬼叫起来,且声音比之前更尖锐更刺耳。 无奈之下,霜兰儿只得再次死死捂住他的唇。这次她不敢轻易松 开他,捂了好长好长时间,生怕一放开他又会嚷起来。 龙腾满眼委屈地望着她,伸手指了指下面。 霜兰儿不解,只道:“我放开,你别再喊了,行不?不就是打了你一拳么,至于么你,算我怕了你了。” 他点点头。 她这才缓缓松开。 龙腾大大吁了一口气,伸手拭去额边落下的汗珠,他摇头道:“不是你打了我一拳,是你那只手一直压在我那里,都快痛死我了。” 那里?是哪里? 略略一想,突然她脸烧的通红,只觉手掌间有异样的感觉传遍全身,令她如遭雷击。那里该不会是指……想到这,她急速向后一退,直欲离开。不想一个重心不稳,整个人竟是直直朝后跌去。 龙腾邪气一笑,猛然揽上她的细腰,将她抱了回来。 他的眼中有着戏谑的神色,那一刻霜兰儿突然觉得她上当了,她低下头来,看了看自己方才压住他的地方,分明只是…… 眸中多了两簇火苗,她恼道:“你耍我是不是,我明明只压到你的腿而已。” 他笑的无辜,“对啊,我就是指你压到我的腿了。不然你以为是什么?” 她大囧,她以为是…… 龙腾美眸渐渐睁圆,面上做了然状,并将尾 音拖得长长的,“咦,你脸红了。哦——你脑子里竟想些不正经的——” “轰”的一声,她只觉自己脑中都快炸了,脸烫得估摸着能煮熟鸡蛋,这个恶劣的男人,存心戏弄她。半是尴尬、半是不想理会这种纨绔子弟,她瞬间冷了脸,起身便欲离开。 哪知龙腾双臂用力一箍,将她牢牢固定在身前。 如此一来,变成她跨坐在他身上,两人贴近得几乎没有一丝一毫间隙。这样的姿势,过于暧昧,不禁令她脑中警铃大作。这样近的距离,他炙热的气息一浪接着一浪,尽数喷洒在她的脖颈间,酥酥地痒。 她的气息渐渐急促,心跳若擂鼓,浑身紧张地一动也不敢动。半响后她才艰难地,一字一字问道:“你——想做什么?这里可是瑞王府——” 他艳过桃花的俊颜愈来愈靠近,声音骨子都透着邪恶,“反正刚才我们已经亲过了,一次和两次有什么区别?” “不——” 她的话还未说完,双唇已是被他重重堵住。 夜凉似水,晚风送香。 他的吻十分霸道,且侵略性十足,唇齿一点点深入。起先霜兰儿死死咬住贝齿,不让他进犯。无奈这厮直接一掌捏住她的腰,她一惊,松了口 ,便给了他可趁之机。 唇**缠间,他似是愈来愈兴奋,动作亦是愈来愈狂野,手臂搂得她几乎要断气。她只觉天旋地转,脑中却是清醒的,气的浑身似要爆裂开来。无奈始终挣脱不了他,只得任他轻薄。 “放开她!” 一声怒喝终打断了这香艳绮丽的一幕。 龙腾与霜兰儿同时一怔,趁着龙腾分神,她赶忙推开了他。 黑夜中,金袍与淡黄的月色融为一体,来人手中提着一盏风灯,凭风而立。 且听声音霜兰儿便知道身后是谁,她将头垂得很低。这种状况她真不知该怎么解释。龙霄霆不是正陪着秋可吟么?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真是太诡异了。 轻轻咬着唇,她抬眸瞥了一眼身旁的龙腾。他一个上阳城府尹,四品官员而已,得罪了瑞王只怕这日后…… 想不到龙腾倒是一副悠闲惬意的样子,他慵懒地松了松微乱的长发,目光移向一脸铁青的龙霄霆,缓缓站起身,又掸了掸身上的草屑,举手投足间皆是道不尽的风流优雅。 周遭,似有潺潺流动的水声。 龙腾本是迷醉沉溺的神色终于恢复回来,碧湖冷月下,浅笑渐渐盈满眼睫,他轻轻唤了龙霄霆一声,“皇叔——” 第三十五章 洁癖 龙霄霆手中握着的风灯提了提,明亮的光线耀上龙腾绝美妖娆的侧脸,好似又染上一分桃红。他面无表情,声音极冷,“少筠,你怎么会在这里?皇兄近来身子可好?” 龙腾轻捋耳边长发,绕在指间把玩,微笑道:“承蒙皇叔挂心,父王气色好多了,只是暂时尚需静养。今夜皇叔大喜之日,父王不便出宫,只好由小侄代父聊表祝贺。” “是吗。”龙霄霆冷哼一声,又道:“那少筠此刻在这做什么?” 龙腾慢条斯理地从袖中摸出一把折扇,玩转于三指间,“啪”地一声打开,他轻轻摇了摇,道:“天太热,席中又闷,瑞王府中景色甚佳,听闻犹以冷湖为最,我出来透透气而已。” “少筠倒是好悠闲,父皇放了个京官给你历练,听闻少筠这上阳府尹当的很不错,父皇可是龙颜大悦。” “呵呵,是么,那不敢当。区区小绩和皇叔威震边疆,统六郡三辖区的风姿如何能比。” 他们一来二去,说的都是些客套话。 然此时的霜兰儿已是彻底呆住,方才龙腾唤龙霄霆为皇叔,那岂不是……听闻当今皇上仅有二子,分别是太子和瑞王。那龙腾岂不就是太子之子? 虽然龙腾与皇族同姓,可姓龙之人天下何其多?她从未想过龙腾竟是皇室中人。如此一来,也难怪龙腾认识秋庭澜,而她之前的判断并没有错,龙腾果然与龙 霄霆是一伙的,那次在醉红楼中,龙腾必定是要将她交出去,所以,她逃跑的选择是正确的。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兜兜一大圈,她最终还是回到了这里,还是逃不出宿命。 霜兰儿始终低着头,凝视着自己没在青草间的鞋尖。 耳侧渐有清风徐来,原是龙腾摇着折扇缓缓靠近她耳边,他低声道:“喂,看见那个假正经的家伙没?就比我大了一个月,要喊他一声皇叔我还真是不甘心呢。” 霜兰儿侧过脸来,微瞪了他一眼,“他叫你少筠,你连名字都是骗我的?”心中暗忖着,怎么这龙家的男人都有骗人的癖好,之前她唤龙霄霆作雷霆,龙霄霆并没有否认。如今龙腾又是…… 龙腾抬起折扇,宽大的描金绘山水纸扇展开,几乎完全遮住了他们两个的窃窃私语。他声音压的更低,“这个说来话长,少筠是我的小字。你要是喜欢,就叫我少筠好了。”顿一顿,他几乎贴近她脸侧,又神神秘秘道:“其实除了亲戚,只有与我最亲密的人才能这么叫我。刚才一吻我们很有默契,所以……” 不待他说完,霜兰儿突然一肘击向他腰侧,“住口!他会听见的。” 龙腾笑着耸耸肩,收起手中折扇,“他都看见了,还怕听见么?”言罢,他握着扇柄,以一端挑起她垂落在肩胛处的长发,长眸瞟向龙霄霆,“皇叔,你府中何时多了 个这么可爱的宫女,不如赏了给我吧。我保证会好好疼她的。” 霜兰儿又瞪了龙腾一眼,银牙暗咬,忍住。其实她真的很想将他一脚踹进湖里去。 方才龙腾与霜兰儿二人低低密语,动作一来二去的。在龙霄霆眼中看来更像是打情骂俏。 此时劲风过耳,金袍舞动,他的声音清冷得不近人情,“她不是宫女!少筠,你生性风流,众所周知。可伦理在上,她是你的皇嫂,还请你自重!下不为例!” 龙腾佯作恍然状,“哦,原来这位就是皇叔新纳的侍妾啊,总藏着掖着的。果然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呵呵。不过——”他将尾音拖得长长的,说话间向前挪动了几步,近至龙霄霆身侧。 执起手中折扇,龙腾以扇骨轻轻敲了敲龙霄霆的肩膀,探身至他耳侧,半是挑衅道:“皇叔,美人在你这儿,可真是暴殄天物。”他顿一顿,眼梢魅惑弯起,“好像还是初吻哦,让小侄我白捡了便宜,可对不住了。呵呵。”说罢,他大笑着扬长而去。 狂野不羁的笑声,在湖畔回荡了许久,方才缓缓散去。 没了龙腾的存在,周遭气氛瞬间冰冻起来。 霜兰儿咽了咽口水,她瞧一眼龙霄霆阴沉的脸,旋即干笑了下,匆匆道:“我回去换衣服。”说着,她急欲逃离这闷死人的氛围。 无奈才跑出去一步,便被他牢牢握紧一臂。 她停住,转 头尴尬道:“王爷今夜大喜,时候不早了,想必王妃还等着呢。” 龙霄霆也不言语,他将手中的风灯横搁在一旁树上,突然用力收手,一下子便将霜兰儿拉至身前。 久违的百合香气幽幽传来,他靠的那样近,她心跳得厉害。 有片刻的静默,真是静,仿佛偌大的王府中静无一人般,天地间唯有流水潺潺,柳叶簌簌。 突然,他的手动了一动,似靠近她的脸庞。她更紧张,轻轻挣扎了下,却突然感觉一团柔软覆上自己的唇边。 丝缎般的触感,是绢帕。 龙霄霆一下一下地擦拭着她嫣红的唇,像是要抹去多么不干净的东西般。起初只是轻柔的擦拭,到后来却是越来越用力。 霜兰儿眼中有着讶异,任他狠命地用绢帕擦拭着她的唇角,直至唇边传来狠狠摩擦过后的隐痛,这才彻底回神。她轻轻推开他,蹙眉道:“够了!” “你们认识很久了?”冷淡嗓音自喉间响起。 霜兰儿深吸一口气,“不算长,也不算短。” 他不语。身周再次陷入了令人窒息的境地。 此时,远处似有点点灯火晃动,像是个跳动的小点,愈来愈近。待到近时才看清楚来人正是洛公公。洛公公似是急得满头大汗,寻到龙霄霆时方才松了一口气,“王爷,吉时已到。王妃先回可园中等着王爷了。” 龙霄霆依旧站着不动。 洛公公更急,“王爷 ,吉时可不能耽误了啊。要不然王妃她……”他的话说到这份上,便不再继续,留下足够的空间给龙霄霆自己思考。 片刻,龙霄霆终于向前动了一步,与霜兰儿擦肩而过时,他低低警告了一句,“离他远点!” 虽是冷冽的声音,可他以柔和的语调说出,就像是冰棱化成春水,淙淙自山涧流出,听得人心中温暖四溢。那一刻,她甚至有一种错觉。他这是——在乎她么? 她怔愣了好一会。 抬头望向龙霄霆离开的方向,微风正拂过柳枝,在湖水中投出不知为何物的影子,月光洒下漫天漫地的旋金色,而那金色身影越走越远,渐渐消失在路的尽头。 突然,有一种莫名的冲动涌上胸腔。她做了件不可思议的事。一路随着龙霄霆来到了可园门口。她躲在不远处,看着秋可吟红衣盛装迎他入内,又看着门缓缓关上。 里面是那样的热闹,朱红色的门将一室的闹腾都关在其内,亦是将她一人的孤寂全都关在了门外。而满园子高悬的红灯笼,正散出耀眼的光芒,浓浓喜气映照得她双颊颜色异常。 那夜,她一直站在门口。 直至,大红灯笼一盏接着一盏灭去。直到可园屋中最后一盏红烛灭去。直至天地间只剩下寂静和黑暗。她看着寥落的月光缓缓爬过自己每一寸肌肤,直至晨曦露出第一抹鱼白色。 她仍是站在门口,一动也不动…… 第三十六章 如梦初醒 渐渐,朝霞自天边升起,红得如血泼彩绘一般,渐渐盈满半天。 周围,只是寂寂的无声寥落。偶有鸟雀飞起,婉转叫着,登在枝头,如离弦的箭一般冲向蓝天,飞向了自由。 霜兰儿挪了早已挪麻木的双腿,她刚想走,忽然见朱门缓缓拉开一道口子。她心下一动,下意识地躲在了树后。 出来的人正是龙霄霆,秋可吟盈盈相送,与他保持着一段距离,远远只见她衣着艳丽,脸色红润。也不知龙霄霆走的时候说了句什么,秋可吟脸红得如要沁血一般,娇嗔了他一句。 这样绮丽温馨的一幕,霜兰儿本不想看,她本想转过头去,可她最终却硬生生地逼迫自己看着,直至看完。她看着龙霄霆微笑离开,再看着秋可吟含情相送了很远很远,最终回到了可园之中。 她不走,是因为她必须看,她必须清醒过来,不能再沉溺在梦中。 她不能沉溺在自己为自己编织的梦幻之中。她心目中那白衣翩翩的男子,只是她臆想出来的雷霆,而并不是眼前真实的龙霄霆。长久以来在她的心中,其实他们并不是同一个人。她也再也无法骗自己将他们合二为一。 雷霆只是她曾做过的一个绮 丽的梦,而她该是时候清醒了。 她之所以守在可园门口整整一夜,便是要让自己彻底清醒。雷霆早已不存在了,害她至今日这步田地的罪魁祸首,就是龙霄霆,再无他人。 她怔怔立着。 良久,他颀长的背影终于去得远了。 抬头,金色的阳光洒遍王府每一个角落。又是新的一天开始了。 她麻木地往回走着,想通了一切,心中不再空落落的难受。 只是阳光虽温暖,可她的手足却一阵阵发冷。脚下虚浮无力,似是踩在软棉花之上,又似是踏在云中。 也不知走了多久,她终于走回了醉园之中。 小夕满眼都是疲惫,连忙出来相迎,泣道:“夫人,你这是上哪去了。小夕找了你一整个晚上。昨夜王爷大喜,小夕又不敢禀报打搅。夫人——你的手怎的这么冷?” 霜兰儿一怔。夫人?!多么熟悉却又陌生的称呼啊。曾几何时,她已不再是从前的自己了。她很想离开这里,可天下之大,却没有她的容身之处。还有她的亲人,如今也不知在何方,又遭受着怎样的苦难。她只有一个人、一双手、一双腿,她没有雄才伟略,她只有医术,能作何用?她又该怎么办? 小夕 见她失魂落魄的样子,心中更是着急,“夫人,你这是怎么了?要不我去瞧瞧王爷还在不在,让他过来一趟……”说罢,小夕转身便欲跑出醉园。 霜兰儿双眉一凛,连忙伸手拉住她。开口的时候,她已然恢复平静,只是淡淡道:“不用了,我很好。” 是的,她很好。 她已然想明白,她会守住自己的心。无论他怎样对待她,都将与她无关。 秋可吟不过就是仗着龙霄霆的宠爱,为所欲为。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她要在龙霄霆面前揭穿秋可吟虚伪的真面目,让秋可吟彻底失去龙霄霆的宠爱。如此一来,还有什么理由让她继续用自己的鲜血为秋可吟治病呢?而那时,她也没有必要留在这瑞王府中了。 唯有这样,她才能真正得到自由,救出家人。 朝阳之下,她微微一笑。 既然,只剩下她一人。 就让她独自演好一场戏罢。 可园之中。 “噼里啪啦”的声音嘈杂刺耳。 屋中铺满了柔软的西域地毯,即便将花瓶瓷碗之类砸下也不会碎。秋可吟心中有气无处发泄,于是便将花瓶砸向墙壁和梁柱,不多时地上已满是青瓷碎片。 桂嬷嬷面上焦急,连声劝道,“王妃, 你身子刚刚好些,可动不得这么大的火,伤身子呢。” 秋可吟颓然倒在软榻之上,她强撑着力气道:“我如何能不气?你可没见到昨夜宴席之上,王爷望着那贱人的眼神。” 桂嬷嬷屏息片刻,“终究只是个民女,王妃还怕她翻了天?” 秋可吟冷笑,“她已经翻天了。” 桂嬷嬷面色僵了僵,迟疑了半响才道:“王妃,有一句话老奴不知当讲不当讲?” 秋可吟横了她一眼,“快说!” 桂嬷嬷劝道:“王妃,若是王爷日后继承大统。堂堂天子,三宫六院,怎会没有妃妾?王妃只消坐稳皇后宝座。那贱人出身低贱,是得不了什么高位的。” 秋可吟轻轻笑了,她笑得单纯而真挚,神情间仿佛回到了很多年前,“从我有记忆以来,一直爱着他。可这么多年来我究竟得到了什么?他的心,我最懂了……她都死了那么多年……为什么……就算他终于肯移情,肯动心,为什么是霜兰儿,为什么!为什么不是我?为什么不是我?我爱了他那么多年……等了他那么多年……为什么……” 滚烫的泪水落下,她手中紧紧攥着软榻扶手,似要将它捏碎一般。良久,她终笑出声, 仍是痴痴问着,“为什么?为什么?” 桂嬷嬷心中有一瞬的不忍,别过眼去,抹了抹眼泪道:“王妃,莫不是……你是否觉得这霜兰儿的性子和说话的语气与她有些像?” “她……”秋可吟的手愈握愈紧,直至在自己白皙的手臂上印出几道浅紫的痕迹,半响后,她又喃喃自语道:“你是在说她么?” “是的。”桂嬷嬷凑近了些,小声道:“老奴跟王爷时间最久了,这个霜兰儿性子与她有三分像,且声音更是如出一辙,都是那样的,婉转中不乏清冷,激动时声音震颤却不乏镇定。老奴起初听时,心中便这么‘咯噔’一跳。” 秋可吟冷冷一笑,半是讥讽道:“桂嬷嬷,她都死了那么久了,你倒是还记得清楚。看来,连你也忘不了她啊。若说笼络人心,我可不及她的十分之一。” “老奴……”桂嬷嬷语塞,一时不知该如何说。 “罢了。”秋可吟摆摆手,“你还是想想怎么对付霜兰儿这个贱人。” 桂嬷嬷诡异一笑,贴近秋可吟耳边,“老奴早有打算,我们就这样……这样……” 此时满室狼藉在阳光耀入中无所遁形,愈显零落破败。 而秋可吟终于露出了一抹微笑。 第三十七章 皮影戏(一) 接下来的日子,再没有阳光,反而迎来了绵绵秋雨,无止无歇,一连数十日,整个上阳城都好似浸在大水中一般。 瑞王府之中,雨水沿着殿檐的琉璃瓦潺潺而下,好似形成了一道道天然的水帘,将所有的一切都冲刷得干干净净,喜气的,忧伤的,都不复存在。 日复一日,大雨如注。 这日午后,霜兰儿倚在窗棱边,望着满园子的草木,望着那被雨水洗刷出来的亮泽怔怔出神。 隔着朦胧的水雾望出去,白墙黑瓦益发分明。只是尽头的一端,突然有一点白色慢慢靠近,渐渐更近,依稀能看出是有人来了。 霜兰儿轻轻蹙眉,她这醉园最是清冷,沈太医刚走,这会是谁来呢? 正想着,来人已是近了,手中撑着一柄素白的泸州油纸伞。 伞檐略低,几乎遮住了他的面容。 他一步一步,缓缓朝她走来。 满园子都开了雪白浅黄色的花朵,风雨中簌簌飘落,就像是洒下大把大把的纷飞雪花。 而他,就这般拂开落花温然走过来。 她伸手,捂住自己微凉的唇,遏止住自己的呼吸,脑海中几乎能想象出接下来的场景。 素白的伞柄,没有一丝装饰。伞檐微微抬起,露出他总是佩戴着黑玉 额环的额头,清澈的眼,好似破开雨雾又见明澈天光。雨雾之中,黑与白,如此和谐完美。 有一瞬间,她甚至以为自己恍然在梦中。 直至他伸手递了另一把油纸伞给她,低沉有磁性的嗓音轻轻道,“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握住伞柄的十指僵了僵,有片刻好似石雕般一动也不动。霜兰儿深吸几口气,面上僵硬微笑着,应道:“好。” 她静静跟随着他,来到瑞王府门口,上了马车,直至来到上阳城中一间豪华的铺子中。 从始至终,她很平静,心中没有激起半点涟漪。 她的心,早在那一夜便封存了起来,存在一个不见天日的容器中。茫然而寂寞的日子中,她已经学会了淡然。 不管此刻的他想做什么,神情举止间又是怎样的温柔,都与她无关,她只是微笑着,看着。并不是真心的喜悦,像是置身事外一般,只是含笑接受着。 眼前的这幢屋子,几乎用金玉堆砌而成,檀木为梁,水晶碧玉为灯,珍珠为帘幕,绞绡宝罗帐坠下,如同云山幻海一般。这里是闻名上阳城的风满楼,这里的主人,自然是上阳城的首富——风延雪。 风延雪的大名,霜兰儿并不陌生,民间关于他的传 闻不少。入了瑞王府之中,才得知王府中大半衣裳首饰和稀罕物都是风延雪亲自挑选送来的。 龙霄霆进入风满楼后,对着风延雪低低吩咐了几句。风延雪立即会意,他冲霜兰儿微微一笑,客气道:“兰夫人,请稍等。” 霜兰儿亦是回以一抹浅笑。这还是她第一次瞧见风延雪本人。商界的佼佼者,想不到他竟是这样年轻的,二十出头,眉似新月,眼若寒泉,当属风雅之流,只是他笑起来的时候,眼角似带着一抹深沉与精明。 少刻,风延雪派了两名丫鬟为霜兰儿换上新衣。 这是一件纯蓝色织金的明媚衣裳,颜色清亮赛过蓝天,透明若鲛纱的七彩披肩长长拖曳在地上,好似携了道彩虹在身边,又似两缕云霞自云端拂过。头上挽了一支长长的流苏金钗,娇怯中别有一番华丽风致,衬得她神色更丽。 风延雪轻轻拍手,当即赞道:“夫人真是风韵天成,人间哪得几回见。” 霜兰儿轻笑一声。她知道,此时龙霄霆正坐在她身后的不远处。 她缓缓转身,望着他,一言不发。 龙霄霆眸色骤然一亮,似能瞧见刚硬的喉结轻轻滚动了下。他的手中正握着茶碗,手掌渐渐收力,用力箍住一刻 之久,施力极巧,但见一道道裂痕横亘上精致的白玉茶盏,如刀锋互切,却密合得滴水不漏。当他修长的手指渐渐展开,茶碗亦随之碎成无数片,清茶瞬间流淌一地,点点如珠落下。 半响,他终于出声,嗓音难察一丝暗哑,“风老板的东西果然不比常人。” 风延雪勾唇一笑,俯身又自柜内取出一只托盘,放在霜兰儿面前,“夫人请挑,这都是最稀罕的玩意儿,全上阳城只此一件。” 琳琅满目的珠宝首饰,有硕大的明珠,罕见的血珊瑚,软玉**等,璀璨奢华教人不敢直视。 然霜兰儿的视线却落在一柄银镜之上,镜子手柄极其简单,不过是素银,雕刻了些寻常的莲花纹,无珠宝镶嵌。只是此镜十分奇特,不似平日所用的铜镜,照着总有些朦胧。镜面雪亮夺目,能清楚照出她脸上每一细微处。 她从未见过这种镜子,不自觉地拿起握在手中。 镜中之人,清晰地能看出容颜的每一道纹路,甚至每一个细微的毛孔。淡淡荔红的脸色,明亮的双眸,带着疑惑的眉,微抿的唇。她第一次这般清楚地瞧着自己,不禁暗叹。 风延雪见霜兰儿选了这件,当即笑道:“夫人真是好眼力。此镜 名为银镜,打磨再好的铜镜也不能与之相比。西域之物,极其珍贵少见。” 龙霄霆不知何时来到她的身边,亦是情不自禁地望向镜中人,静默片刻,只淡淡道:“就要这个。” 霜兰儿并未拒绝,她将镜子放入袖中,道了一句,“谢过王爷。” 她的语气中,陌生与疏远令龙霄霆微微一怔,旋即他拉过她在身侧,“我们走吧,也差不多该开始了。” 风延雪立即恭敬相送。 霜兰儿一路迤逦而出,她一直以为龙霄霆是带她去用晚膳,再者是见什么人,才要打扮得这般隆重。哪知最后他竟是带着她去看民间的皮影戏。 彼时天色已晚,又逢下雨,天地间被漆黑完全笼罩。 满庭芳茶楼的二楼雅座之中,小二正来回忙碌着,上着糕点瓜果。楼底下更是人声鼎沸,众人翘首以待。 霜兰儿望了一眼身旁的龙霄霆,只觉得十分怪异。皮影戏,小孩子才爱看的东西罢,他堂堂瑞王,竟有此癖好,真是不可思议。 这时,也不知是谁喊了声,“开始了!” 腾地,整座茶楼的灯火瞬间全灭了,漆黑中是一片寂静。像是有默契般,再无人出声。而戏台之上,一缕白光缓缓照上。 戏,要开始了…… 第三十八章 很俗的故事 雪白的帷幕之上,最先现出一座白瓦黑墙的院子,隐隐可见两座八角凉亭掩映在翠绿环绕之中。接着一名男子着长衫,头束冠玉,翩然现身。 茶楼之中,曲班在这时候用笛子奏起了轻扬的乐曲,映衬着男子的出场。旋即曲调拉长,更显舒缓,画面进入了白瓦黑墙的院子中,一名女子临窗托腮而坐,发丝微乱,面上一副怆然之状。 霜兰儿偏过头来,她偷偷觑了龙霄霆一眼,只见他看的十分认真。明眸不动,唯有长长的睫毛偶尔扇动一下。他似完全投入,甚至连她注视了他良久都没有察觉。 她更是诧异,其实这出戏很平常,名唤《醉双亭》。 祥龙国中,皮影戏十分流行,当时很多官第豪门旺族乡绅大户,都以请名师刻制影人、蓄置精工影箱、私养影班为荣。在民间乡村城镇,大大小小皮影戏班比比皆是。无论逢年过节、喜庆丰收、祈福拜神、嫁娶宴客、添丁祝寿,都少不了搭台唱影。一出剧往往通宵达旦或连演十天半月不止,热闹非凡,其盛状可想而知。 而这出《醉双亭》几年前曾风靡一时,霜兰儿自然看过不下好几遍。只是皮影 人物做的没满庭芳茶楼这般精致罢了。 故事其实非常俗套,无非是男女情爱之类。讲的是祥龙国早年第三代君王当政的时候,上阳城有一名女子嫁给了当地的官僚,虽是身份显赫,却因丈夫流连青楼而备受冷落。女子日日孤寂地临窗望着园中的两座亭子,红颜一日日老去。直至她二十五岁的时候,遇到一个进京赶考的男子。 这名男子家境也不错,与女子丈夫算是远亲,为了考取功名暂住在这名女子家中。他的屋子在双亭的另一头,每每他读书累了,抬头休憩的时候,总会望见远处对面的女子满脸忧愁。 终有一日,男子做了一首诗给这名女子,聊表理解与关心。女子看后,心情甚好,便亲自做了甜点答谢。哪曾想,一来二去两人竟是互生爱慕之情。 祥龙国民风甚严谨,莫不说这女子是有夫之妇,就这名女子比男子大了足足七岁,亦是世人所不能容忍的。他们的爱情注定是场悲剧。可当时深深陷入情爱之中的他们,早已无法自拔,他们偷偷相会,享受着短暂而美丽的一刻。情难自制,他们相会愈来愈频繁,纸包不住火,终于有一天, 他们的私情被人发现。 那一天,皇宫放榜,男子高中状元,从今以后前途无量。可这样的丑事被抖搂出来,对男子来说可谓是致命的中伤。女子的丈夫觉颜面扫地,对男子百般施以刁难迫害,命人将他打得遍体鳞伤。可即便是这样,男子依旧不愿放弃女子,执着着要求女子的丈夫休离她,从此与自己双宿双栖,他愿意放弃一切。 眼看着,男子的前途尽毁,女子终是不忍,她毅然背下所有的罪名,昭告众人是她一人难耐寂寞,勾引男子,所有的事与他无关。她在忍受着众人的唾骂与不屑中跳进滔滔慈溪之中,顺水漂流,一去不复返。 皮影戏中,画面变成了滚滚逝去的江水,水中洒满了各色的鲜花。那是男子对她最真诚的祭奠。花愈飘愈远,直至再也看不见,同样也是从此带走了男子的心。 满庭芳茶楼中,寂静中隐隐传来了抽泣的声音。 情之所至,一些人已是姗姗落泪。 最后一个场景,男子终于做了高官,他击败了女子昔日的丈夫,并买下了女子曾经住过的园子。他静静立在双亭之间的廊桥之上,将手中一杯清酒洒入池塘中。无 声地纪念着。 月色升腾,他抬头的时候,已然白发苍苍…… 画面嘎然停滞。 突然,满室的烛火都被点亮,光明瞬间取代了黑暗,将众人各异的表情照耀的清清楚楚。有惊叹的,有哭泣的,也有漠然的,百般姿态都无所遁形。 戏终曲散,再望向前方时,只剩下茫茫白幕,空无一物。 霜兰儿轻叹一声,伸手时惊觉脸侧竟是凉凉的湿,她竟是落泪了。不知缘何,这出《醉双亭》她从前看的时候,感触并没有这么深刻,也从未落泪过。而如今……也许是她自己的心境已然改变,再不是从前天真不知伤感的少女了。 她取出绢帕,轻轻拭了拭眼,神情已是恢复来时的平淡。 转头,她又望了望龙霄霆,注意着他的神色。烛火晃动下,他的目光只是定定望着白色的幕布。黑色深邃的眸中似有秋水轻轻涌动。 她以为他会说些什么,可惜他没有。 她不出声唤他。 他亦是不语。 满庭芳茶楼中,众人纷纷起身离开,从桌椅碰撞的吵杂再到空无一人的静寂。他始终没有动一下,一直维持着先前的姿势,静静坐着。只是清润的眸中渐渐凝滞,甚 至死寂。柔和的五官,还是俊美的模样,只是有些苍白。 小二试探着来催,“这位爷,这位夫人,我们要打烊了。” 他却像没有听到。片刻后,他微微垂眼,眉间轻蹙,起身道:“走罢。” 她跟上他的脚步。 外边,雨早就停了,只是阴沉沉的,没有月光,亦没有星辰。 沿街的铺子早就打烊,只挂着一盏盏灯笼,朦胧的光将他离开的身影拉得颀长。空落落的大街之上,只有他们两人。 天地间,静得只能听见他微重的步履踏在潮湿的水塘之中,“啪”地一声,溅起无数水花,再静静落地,终归于无声。 秋寒料峭,冷风中,霜兰儿拢了拢领口,却感受不到丝毫温暖。 前方的他,突然止住了脚步。 转身时,白色的罩衫覆下,伴随着的是他清冷却不乏温柔的声音,“兰儿,你想要什么?我尽我所能满足你。” 她的脚步亦是停下。 这样的问话,她从没有想过会发生,所以一时也不知该如何作答。 此时风卷起她耳畔沉重的金流苏,冰凉打在她的脸颊之上,似是提醒着她富贵背后的寒冷,金玉做笼的孤寂。她只轻轻道:“我想离开。” 第三十九章 陷害(一) 她的要求,最终无果。 那夜的雨,也只是停了片刻。 待他们回到王府中时,又是暴雨如注。她心中估摸着他不会回答,而事实上他也只是皱了皱眉,之后一言不发。 而接下来的日子,依旧是秋雨连绵。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她与龙霄霆一同去看皮影戏的流言在瑞王府中四处蔓延,且愈演愈烈,宫女们绘声绘色地谈论着这个新话题,添油加醋,乐此不疲。 霜兰儿知晓此事之后,秋可吟定会找她麻烦。只是她没有想到,秋可吟竟会来得这样快。 明着是构陷宫女小夕,可背里矛头却是直指向她。 这日屋门被桂嬷嬷豁然打开,冲进来一室雨水潮湿的味道。 秋可吟一身宝石青色银丝袍子,显得青肃而端庄,她开门见山道:“兰儿妹妹,从前我病了许久,王府之中大小事宜皆是由桂嬷嬷与洛公公操劳。然洛公公忙于外务,桂嬷嬷近日来风湿病犯,身子多有不适。二人自顾不暇,府中之事难免会有疏漏——”她停一停,声音冷了几分,“府中竟然出了这样的事,我不能坐视不理!” 霜兰儿心头有不好的预感,隐隐觉得不详。秋可吟从未直接来过自己的住处,更不用说还带着洛公公、桂嬷嬷和一干下人。如此浩浩荡荡的声势,也不知她是要做什么。 她强作冷静道:“不知是何事,竟劳烦王妃亲自来一趟,真是令鄙园蓬荜生辉。小夕,还不去泡茶迎贵客!” “不必了。”桂嬷嬷轻蔑地横了小夕一眼,“你泡的茶,咱可是 嫌脏呢。着墨,还是你去泡茶。” 突如其来的恶毒中伤,令小夕摸不着头脑,不敢多言,她只得瑟瑟缩在门侧。手中扭着绢帕,稍稍露出一丝不安的神色。 短暂的静默之后,秋可吟端起着墨新泡的茶,轻轻吹开浮沫抿了一口,眸光淡淡瞟向洛公公,冷冷道:“搜!” “慢着!”霜兰儿陡然站起身,伸手阻止洛公公,震声道:“告诉我理由,好歹我是这里的主人,岂是你们想搜就搜的?即便要搜,也等王爷回来亲自下令。” 洛公公有些为难,他望向秋可吟。如今王爷对兰夫人态度不明,他也不好得罪。而王妃又……两人都不好做人。 秋可吟虽知霜兰儿不好对付,没曾想她竟会搬出龙霄霆,顿时恨得直咬牙。这个贱人,不过是和王爷一同出去过罢了,便端起主人的架子来了,竟拿王爷来压她。这分明是一种蔑视和嘲笑。 想至此,秋可吟声音陡然严厉,“府内之事,本王妃做主即可,何需烦劳王爷。洛公公,你还等什么?!难不成还要本王妃请来贵妃娘娘做主么?” “是,王妃。”洛公公轻轻抹汗,连声应下。旋即吩咐了几名下人,“快点搜,要仔细点!” 霜兰儿还想阻止,无奈丹青挺身横在她面前,挡住了去路。 秋可吟宁和一笑,眉梢眼角皆是得意的神色,“兰儿妹妹,稍安勿躁,若是没有。本王妃自然会还你一个公道,如有惊吓之处,本王妃自会当面向兰儿妹妹陪个不是。” 秋可吟的话说到这个份上,霜 兰儿已是明了,为了维持自己惯来良好的形象,没有实足的证据,秋可吟绝不会轻易出手对付她。而上次龙霄霆与自己去看皮影戏,只怕已然触到秋可吟的底线。秋可吟仓促动手,只怕此次未必是针对她,而是给她一个警告。也许,秋可吟要对付的目标,是瑞王府中一直对她忠心耿耿的小夕。 紧紧咬唇,霜兰儿掩饰住内心的紧张,沉静坐了下来,一如身边的秋可吟,她面无表情地喝着茶。滚烫的茶水入喉,激起她背后涔涔汗水落下。秋风入来,直吹得她瑟瑟发冷。毛孔舒展的清醒中,她静静思考着,等下将应付怎样的局面。 茶水未凉的时候,洛公公和桂嬷嬷两人已是出来,洛公公手中提了个如意八角食篮,桂嬷嬷手中则是握了一只雪花黑曜石金钗,她面上带着诡异的兴奋,“王妃,找到了。真的在这里!” 秋可吟瞥了一眼,转首望着霜兰儿淡淡道:“我怕兰儿妹妹说我不公,所以带着他们一起来,也好做个见证。”顿一顿,她低头抚弄着指上的金护甲,声音益发低沉,“洛公公,你来说说这是怎么回事罢。” 洛公公微微有些局促,还是很快陈述道,“昨日丹青来报,王妃丢失了一支金钗,是大婚时王爷相赠的,王妃一直妥善珍藏,爱不释手。老奴当即派人去找,不想怎也找不到,这才盘问了当时所有值勤的下人,都道唯一形迹可疑的唯有兰夫人您园中的宫女小夕。那日下午她曾经去可园之中送糕点,适逢王妃午休未 起,她便在可园中等了一会儿。” 霜兰儿瞥了一眼那金钗,心里沉重地叹息一声,“所以,洛公公便认为是小夕偷去了?不过一支金钗而已,真不明白小夕为何舍近求远,在我这醉园中下手岂不是更容易?” “这……”洛公公愣了愣,又道:“这个,兴许她是临时起意,以为不会被人知晓。老奴最不解的是,为何小夕会去可园之中送糕点。” “呵呵,怕只怕,偷盗金钗只是小事。背后有人指使着更大的阴谋。回头我可得好好查查那糕点中有甚猫腻,若是想害王妃,哼哼,我第一个不饶你!”桂嬷嬷指桑骂槐,恶狠狠地瞪了霜兰儿一眼。 此时小夕“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大哭道:“夫人,奴婢只是……送糕点只是想替夫人讨好王妃。奴婢打听到王妃最爱吃民间的红豆松糕,而这种东西如今很少有人会做,恰好奴婢擅长,这才用家乡的手艺做了些送去……奴婢绝对没有偷东西啊……夫人……” “小夕……”霜兰儿动容,原来小夕是怕日后秋可吟不满,而自己又不肯放低姿态,这才代替自己去讨好秋可吟,哪知竟会惹祸上身。 “住口!”桂嬷嬷厉喝一声,她的神情如凶煞般,吓得小夕当即闭嘴,“如今人赃俱获,你还想抵赖不成。王妃为求公允,特地让洛公公出面搜。你还有什么话说?!王妃,府中偷窃乃是大忌,必须严惩!这厮嘴硬着呢,先掌嘴五十如何?” 秋可吟眯了双眼,眉毛曲折成新月般的弧度,凝视着杯 中渐冷的茶水。她极轻极轻地点了点头。 桂嬷嬷狞笑一声,从袖中取出早就准备好的木尺,照着小夕嘴唇与下颚部分挥下。木尺击打的痛楚远胜过掌嘴,只一下,小夕已是痛得弯下腰,再一下,她口中不断有鲜血溢出。 这每一下,看似打在小夕身上,其实都痛在霜兰儿内心深处。她们这是在警告她,与她们作对,她身边所有的人都不得善终。 她突然站起身,厉色道:“洛公公是否草率了?若是有人蓄意陷害小夕呢?你们这样,岂不是要让小夕屈打成招?洛公公,我不服,请你将来龙去脉说得更仔细些,所有证据都给我亲自过目。既然是我的人出了事,我自当过问。” 桂嬷嬷讥讽地望了望霜兰儿,她冷笑一声,根本不理会霜兰儿,手中木尺再度举起,“贱婢,嘴硬,还不承认!” 小夕痛得连哭都不会了,她眼神涣散,只一个劲道:“不要,不要……” 是可忍,孰不可忍。 霜兰儿一步跨上前,便去夺桂嬷嬷手中那木尺。 桂嬷嬷穷凶极恶,与霜兰儿夺抢之时,趁机想用木尺往霜兰儿头上猛砸。快要得逞之时,她忽觉手腕狠狠一痛,下一刻她只觉天旋地转,整个人被大力甩飞。 “狠毒的老妇,是谁许你在这动私刑?!” 来人厉声正肃,端的是威风八面。 秋可吟一怔,一个不稳,手中茶杯掉落。 霜兰儿闻声转首,那人她见过一次,长眉斜飞入鬓,轮廓如斧劈青山,眼眸锐利如鹰。她还记得他的名字——秋庭澜! 第四十章 陷害(二) 桂嬷嬷痛得直哼哼,躺在地上,刚想爬起来。 秋庭澜锐眸一眯,他狠狠瞪了桂嬷嬷一眼,五指收拢成拳,隐隐可见青筋暴露,指节粗大如鹅卵石。 若是这样一拳下来,铁定没命。桂嬷嬷顿时泄了气,趴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 此状,秋可吟本是柔和的双眸里泛出冰凉的光泽,她的语气有些不甘,却依旧唤了声,“哥哥,你怎么来了。” 秋庭澜转首,目光往秋可吟身上一扫,即刻针锋相对,“是么,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哥哥?我瞧你这些年,别的长进没有,倒是跟着这些下作毒辣的东西学了不少,想着如何算计别人费了不少脑筋。” 秋可吟听罢,又恨又气,脸涨成猪肝色,与她满头珊瑚装饰很相配。怎能受此指责,她腾地站起,指着秋庭澜道:“你!我堂堂瑞王妃,肃正府规,教训下府中贱人,有何不可?!” 话音未落,脸上已是重重挨了一掌,正是秋庭澜所打。 秋可吟气得几乎要昏厥过去,忍不住落泪,她哽咽道:“哥哥,你今日临时过来,尚不明事情经过缘由,就这么不分青红皂白打我。妹妹在你眼中,越发连个外人也不如了。” 秋庭澜平一平气息,“是么?!你的事我心里清清楚楚,你是什么样的人我更清楚! 我不当你是妹妹,这么多年来我会一直……”他终究没有说出来,停顿片刻道,“你要自重,别因小失大!” 他话语中的意味深长压制住了秋可吟的哽咽,她的抽泣声渐渐止住,只余眼中一抹不甘的狠意。 秋庭澜转过身去,他望了望满嘴流血的宫女小夕,又望了望方才差点被打的女子。微扬的眉,晶亮的眸,其内光芒如月射寒江,紧抿的唇透出一丝倔强。这应该就是少筠所形容的霜兰儿罢。 如此特别的女子,似一朵别致的孤傲兰花,却不幸卷入深潭,倍受欺凌。他心中腾地一软,歉意顿生,一步上前将霜兰儿扶起,他柔声问道:“你要不要紧?” “哥哥!”秋可吟再度立起身,她有些摇摇欲坠,不可置信地望着秋庭澜,他竟然……霜兰儿究竟有什么魅力,连素未谋面的哥哥都向着她? 霜兰儿眼底有着清晰的震惊和浓重的疑惑,好似一张密网,尽数都凝在秋庭澜的身上。同为秋家的人,差别竟能如此大么?端贵妃,秋可吟,还有秋庭澜,他们真的不是同一种人么?从不相识,秋庭澜能向自己施以援手。 那,那次在醉红楼中…… 她是不是错了?而龙腾他并没有准备将自己交出去?是她误解了? 迷惘中,有慵懒清亮的 声音响起,视线所及之处,来人一袭碧色长衫,翩翩而入。美艳的笑容赛过牡丹盛开,令在场的宫女们纷纷红了脸,低下头去。 秋庭澜投递过去一个不满的眼神,哼道:“少筠,刚才你怎么一直在门外,等摆平了你再进来?”心中暗骂着,这龙腾真是一成不变,尽捡现成的。 龙腾笑得无辜,“你们秋家的家务事,我怎好参与?若是断个案什么的,我倒是能帮上些。所以就不进来凑热闹了。” 方才的一幕发生得太快,洛公公好半响才反应过来。他连忙上前恭敬道,“将军,殿下,不知到访瑞王府有何要事?需老奴去禀王爷一声么?” 龙腾摆摆手,“路过而已,进来喝杯茶歇个脚,想来皇叔不会介意的。” 洛公公连声应道,“好,老奴这就吩咐去泡茶。” “等等,本官作为上阳城的父母官,这王府中的盗窃事件理当在本官的管辖范围内。洛公公大可将事情原委详细道来,本官自会有公断。” 洛公公不禁抹了抹汗,今日是怎么了,起先他夹在王妃和兰夫人中间难做,如今又多冒出两尊爷来,也不知他们是找事来的,还是解围来的。 无奈之下,洛公公只得硬着头皮将事情原委重新复述了一遍。 龙腾听得十分认真。他手 中的折扇并未打开,只以扇柄一下一下击打着掌心。想了一会儿,他上前将宫女小夕去送红豆松糕的八角食篮仔细翻了翻,又拿着金钗在手中反复看了看。 虽然龙腾表情严肃,有着少见的认真。可霜兰儿心中依旧直打鼓,别人或许不知道,她可跟龙腾相处过一段时间,他的昏庸她可是见识过的。他这么认真的神情应该用在斗蟋蟀上还差不多,别的地还真没见过。 她偷偷向他身边挪了一步,小声道:“喂,你行不行的啊。” 龙腾“啪”地一声打开手中折扇,遮挡住魅惑的唇,凑过去她耳边道:“喂,你怎么能问一个男人这种问题?!行不行你试试不就知道了?” 她大囧,脸涨得如同猪肝色。这个龙腾,实在是——太过分了!她再不要理他了。 龙腾敛起笑容,他清了清喉咙,“洛公公,你说小夕去送红豆松糕,然后将金钗藏在这食篮中。而刚才你们便是从这食篮中搜出了金钗?” 洛公公点头道,“刚才我们在屋中翻东西,桂嬷嬷不小心碰到这个食篮,是老奴捡起来的。当时老奴也没在意,拿起的时候顺便摇了摇,听见声音不对,这才打开检查,原是这金钗。” “所以,你们认定了小夕送糕点的时候,顺手将金钗偷了, 藏在食篮中,等待风声过了便占为己有?”龙腾又问。 “奴婢没有,奴婢真的没有……”此时小夕“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她像是捞到救命稻草般跪着挪了过来,扯出龙腾衣裳的下摆,“大人,大人,奴婢真的是冤枉的……” 秋可吟眼见今日形势不对,她面色微微发白。桂嬷嬷在秋庭澜的震慑下亦是不敢出声。 秋庭澜盯住洛公公,问了一句,“你怎知不是旁人故意放在食篮中陷害的?” “这……”洛公公迟疑着。 “若是这样,小夕自己应该能发现。毕竟食篮晃动,金钗应当能发出声音。而你看她,显然自己都不知情。”龙腾当即否决。 “那又是为何?”秋庭澜疑惑道。 “这也许便是设计之人的高明之处。”有诡异的笑容自龙腾唇边略过,他伸手,轻轻抚了抚食篮底部一处凹凸处。指尖又划过篮侧一处断口。他突然又问道:“洛公公,王府中送糕点的篮子应当都是相同的样式罢。” 洛公公颔首,“那是自然,都是定制的款式。各院都是一样的。” “呵呵,这样啊。”龙腾将尾音拖得长长的,修长的手指抚上微青的下颚。 顺着龙腾手指划过的地方,霜兰儿仔细留心着、琢磨着。突然灵光一闪,她惊呼道:“我明白了!” 第四十一章 出事了 “哦,你明白了什么?说来听听?”龙腾好整以暇地望着霜兰儿,唇角兴味更浓。 霜兰儿深深吸一口气,平静述来,“我明白了整个陷害过程。”她停一停,目光落在秋可吟身上。 秋可吟垂首,描成鸦青的睫毛微微颤动,她不动声色道:“哦,兰儿妹妹,若是真有陷害,那可是比盗窃更严重的行为。你仔细道来,本王妃自有公道。” 霜兰儿冷笑一声,“方才洛公公已经说得很明白了,王府中的八角食篮均是一样的,所以小夕拿回来的这个篮子并不是她原先带去的那个。简单说来,便是被中途掉包了。” “掉包?那可真是新鲜的说法。”秋可吟娇艳的脸庞更多了一层阴恻恻的光芒。 洛公公提出质疑,“若是掉包拿错了,金钗在食篮中为何小夕没有发现呢?要知道晃动时总会有响声罢。” 霜兰儿缓缓转过身去,盯住桂嬷嬷,冷道,“这便是陷害之人的高明之处了。” 桂嬷嬷被她这样冰冷的眼神一扫,顿时有着寒毛倒竖的恐惧感,像是一条冰凉的小蛇在背后游移。 霜兰儿继续道:“你看这篮子底部,有一处明胶干涸的痕迹,而金钗分明就是固定在这明胶之上的。小夕素来做事仔细小心,轻微的晃动,金钗根本不会从明胶上掉落。” “可小夕总会打开篮子罢,为何没有看见呢?”洛公公疑惑道。 “因为食篮中还有夹层。” 这次开口的人,是 秋庭澜。他一指向食篮侧面两处断口,淡淡道:“这裂口一看就是新的,想来就是刚才夹层才断开,这才露出一直固定在最底下一层的金钗。” “听洛公公言,方才桂嬷嬷在屋中搜索时不甚碰落了八角食篮,这才引起了洛公公的注意。想来便是这时候,金钗从明胶上脱落的,隔层也是在这时候断裂的。所以……”霜兰儿接过话道。言下之意,此前在屋中碰落八角食篮的桂嬷嬷最有嫌疑。 秋可吟终于坐不住了,她一时胸闷气短,连连抚胸不已,“兰儿妹妹的意思这么明确,想来是特地说给我听的。桂嬷嬷何以要这么做?也许那明胶痕迹早就在那,也不得而知。” 秋庭澜冷笑一声,他上前一步夺过桂嬷嬷手中的金钗,往篮底部明胶痕迹上一对,“嵌合的缝隙完全吻合。” “可,或许是小夕自己设下暗格,又在底部按上明胶。”秋可吟挣扎道。 龙腾此时终于出声,他调转头,望向窗外绵绵细雨,语气仿佛疏淡天气,“盗者,没有人事先会知道自己能偷到什么。何必多此一举。” 秋可吟不禁色变,渐渐苍白,直至完全失去血色,她半响后才道:“如此,想来是本王妃错怪了小夕。也罢,待本王妃查明真相再言。”站起身,她对着霜兰儿微微欠身,面上强作诚恳道:“兰儿妹妹,让你受惊了,对不住!” 转身,秋可吟瞥了一眼桂嬷嬷,递去一个眼神。 桂嬷嬷立即会意,旋即自地上狼狈爬起。 秋可吟素手一扬,淡淡道:“走罢,今日打搅了。本王妃回去再重新彻查,定会水落石出。”她走的很急,丝毫不给人话语的时间。 洛公公随后亦是带着一干下人告退。 霜兰儿虽是轻吁一口气,面上却略过一丝不甘,她扶起小夕,温言道:“你赶紧用些冰块去去肿。以后别去做那样的傻事了——因为——”她终是没有说下去,因为她和秋可吟之间有着不可调和的矛盾。秋可吟是不可能放过她的。同样的,她也绝不会向秋可吟妥协。 小夕死里逃生,不禁垂泪道:“夫人,小夕今日差点连累了你。” 秋庭澜此时立在门口,他望着秋可吟和桂嬷嬷匆匆远去的狼狈背影,停滞片刻,恨恨道:“桂嬷嬷这个老刁奴,坏事做尽,老子早晚剁了她去喂狗。” 龙腾皱一皱眉,推一推他,“女子闺房,文雅之地,你能不能别说粗话?” “呃——”秋庭澜面上掠过尴尬,长年驰骋沙场,他早忘了什么叫文雅。干笑一声,顿了顿,他又问,“少筠,明明你刚才可以扳倒桂嬷嬷的,这个老刁奴早死早超生。为什么不当场揭穿她?!” 适逢霜兰儿将小夕送出了门口,听得秋庭澜的问话,她转身替龙腾答道:“是非难辨,再追查下去,逼急了王妃,只怕会推出一个替死的人来。又何必——连累了无辜之人。” 龙腾笑着连连击掌 ,“是了。知我者,我的小霜霜也。” 本来霜兰儿心中对龙腾充满了感激,若不是他今日有意识地提醒了她,她无论如何也发现不了桂嬷嬷的阴谋。只是她满腔的感激之情都被他这么肉麻的叫唤给彻底浇灭。小霜霜——实在是太慎人了,汗! 当即她垮下了脸,咬着牙,“龙腾——” “叫少筠!”龙腾坚持着,贴近她耳侧,又重复了一遍,“叫一声少筠,好不好。别忘了今日你还欠着我的恩情呢。” 他的声音中有些莫名的温情与怜惜,似带着蛊惑般。 霜兰儿不知怎的,心中一酸,脱口便唤了他,“少筠——” 亲密的称呼,仿佛在一瞬间拉近了他们的距离。四目相望,他们在对方晶亮的瞳仁中看到了彼此的身影,还是记忆中的样子,可惜却隔得那样远了。他的眸中有难懂的神色,她的眸中有着后悔。 是的,她后悔了。 她应该相信他的,可她却选择了逃离,若不是这样,她又怎会遇上龙霄霆,又怎会陷入今日的境地?难道,这就是她逃不脱的宿命。还是该怪她自己? 良久,她终于轻轻启唇,“对不起,那日我失约了。”话至最后,已掩饰不住哽咽。 她飞快地低下头,可他依旧瞧见了她脸颊侧有一道湿湿的痕迹缓缓落下。 薄唇动了动,他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半响,秋庭澜催道,“少筠,我们不宜久留。”顿一顿,他转首望着霜兰儿, 目光中有着歉意,“妹妹不会善罢甘休,你自己小心。” 霜兰儿感念于心,轻轻颔首。她知道,这次的事只是个开始,真正的大风浪还未到。 秋庭澜又唤了一声,“少筠,走了。” 龙腾点点头,面上突然恢复了一贯的玩世不恭,手中折扇轻轻点了点霜兰儿的额头,“那次的事,你还好意思提?我的蟋蟀都被你养死了,那天我半夜回去一看,啊,都饿得那么瘦,第二天就全完完了。”他边说边往门口走去,念叨着,“我可告诉你,那几只都是极品。你得赔,至少也得赔一只红麻头给我。哼!” 霜兰儿心中本有些伤感,听他这么一说,当即愣了,“啊,红麻头?最好的品种,上哪找去啊!我师傅一辈子都没抓着一个。” 龙腾哼哼道:“上哪找那是你的事,走了啊,下次再见的时候你要赔我。” 她嘴角抽搐了下,这人……还真是不靠谱。 时间,不咸不淡地过着,转瞬已是秋深。 这日龙霄霆刚下早朝,尚未出得皇宫,洛公公已是迎了上来。 照理王府内监是不得擅入皇宫的,看来洛公公上下打点了不少,有十万火急之事才会在下朝的时候拦截住他。 当即,龙霄霆心中有着不好的预感。 洛公公急得汗湿了全身,像是从水中捞起般。他慌得连行礼都忘了,“王爷,不好了。兰夫人出事了。” “什么?!”龙霄霆一愣,手中雷霆令“碰”地一声掉落于地。 第四十二章 毒哑 时下已是深秋,正是西风萧萧、落叶飘零的季节。整个上阳城沉浸在一片温暖的金色中,可本该是温煦朦胧的美丽,此刻看在龙霄霆眼中却是一片凉索。 下一刻,他疾跑向皇宫正门,衣袍带风。 洛公公在他身后捡起雷霆令,跟不上他的脚步,只得焦急大喊道:“王爷,老奴准备了快马在西侧门。”再下一瞬,已然看不见他的身影。 龙霄霆纵马狂奔,他已然有很多年没有过这样心慌意乱的感觉了。天大的事,当他听到的时候,也只是淡淡应一声。所以当突如其来的猛烈心跳席卷他的时候,他竟不知该如何去面对,只得将所有的焦虑与烦躁皆化为一路狂奔。 瑞王府中的醉园,之所以名为醉园。皆是因园中种了几棵参天大树,当阳光隔着密叶洒下时,白墙黑瓦沉浸在稀薄的光影里,有着醉人般的美。 下了一整个秋天的雨,今日终于放晴,可迎来的却不是光明。 此时大片大片的秋叶无声飘落,好似一场凄美的花雨,漫天飞舞着,又好似绵绵秋雨仍继续下个不停。 他飞快跑入醉园之中,当拨开花雨叶雾,推开门的时候,一室沉闷与浓重 的草药气息扑面而来,几乎令他窒息。 极目望去,小夕正伏在床头痛哭。那哭声在屋中四处冲撞着,无处可去,听着撕心裂肺。 他一步冲至床头,腿却僵硬在原地,再也挪动不了。 只见她单穿着一件素白的寝衫,整个人缩在卧榻的角落里,两颊蜡黄,双眼通红,不施粉黛,从脸色到衣着都是骇人的白色,唯有墨黑的长发散乱地泼洒在床上。 她尚是睁着双眼,只是眸光中空洞无神。整个人像是死了一般了无生气,长又蜷曲的睫毛偶尔扇动一下,那是她唯一的生气。 龙霄霆当即怔住了,他眼中满是痛惜,轻轻坐在床侧,他将她扳转过来望着自己,柔声问道:“兰儿,怎么了,究竟出了什么事?” 她不语,只睁大了一双没有神色的眼睛,空洞洞地不知望向何处。 他更急,“兰儿,怎么了。你倒是说一句话啊,有什么事你告诉我啊。” 霜兰儿本是呆滞的表情,突然转为小声地啜泣,那抽泣声绵绵似根根细针,直扎入人内心深处。 小夕亦是心酸,她掩面泣道:“王爷,夫人她不能说话了。” 他惊愕的面容展露无疑。半响都不能反 应过来。 小夕继续道:“前段日子多雨,王妃身子不好,沈太医需昼夜照料,难以分神。夫人道她自己懂些医术,教沈太医不必日日过来,只需取血之日来即可。哪知当天夜里夫人就高烧起来,小夕本想去请王爷来看看,可夫人执意不愿打搅,只是让小夕熬了些退热的药。哪想夫人这一病就是好几天,高烧不退,全身滚烫,最后竟是昏厥。奴婢吓坏了,赶忙去请来沈太医,哪知夫人醒来的时候,竟是……发现……” “发现……什么?”他问的时候,手止不住轻轻颤了颤。 霜兰儿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悲恸,埋在枕巾之间哭泣不已,她的肩膀瑟缩着,纤弱的身子不停地起伏着,像是连绵的海浪般没有止息。 “夫人她……哑了,沈太医已然确诊,夫人她可能……再也说不了话了。”小夕哽咽着说完,再不能成声。 “本王不信!沈太医人呢?!”他豁然起身,俊朗的眉宇间蕴满雷霆之怒。 “微臣在此,请王爷吩咐。” 沈沐雨正巧端着药来到门口,见龙霄霆脸色很是难看,他连忙放下手中的药碗,撩袍叩拜。 龙霄霆一个箭步冲上前 来,他死死揪住沈沐雨藏蓝色的衣领,字字咬牙,“高烧而已,何以至此?!” 沈沐雨面上划过无奈之色,歉然道:“王爷,微臣已经尽力了。夫人的嗓子属后天受损,恐怕日后难以复原了。微臣斗胆猜测,夫人因着给王妃供血治病,每七日取一碗血,身子本就受损,底子虚薄不禁风寒。而夫人日日饮用的汤药之中,有一味药名唤龙蛇草。此药药**狼,虽有提气固本的奇效,可也有损伤神经的后果。适逢夫人又高烧不止,所以才诱发……其实也是因为不巧……这事谁也料想不到……” “你明明知道龙蛇草属**狼,为什么还给她用这味药?”龙霄霆冰冷吐出话语,“本王养你们这些庸医何用?办事不力,你是否该以死谢罪?” “臣罪该万死,还请王爷降罪责罚!”沈沐雨再次叩拜,他的面色平静得无一丝波澜。 “你自行了断罢,本王还不想脏了手!”龙霄霆背过身去,冷冷道。 “是,王爷!”沈沐雨再拜一拜,正想退下时耳畔却听得沉重的“扑通”一声。 抬头望去,竟是霜兰儿挣扎着卷着丝被从床上滚落。 龙霄霆立即将她 扶住,他望着她凄怨的神情,薄唇轻颤,竟是说不出一个字来。 霜兰儿轻轻拉过他的手,修长苍白的指尖在他掌心间一笔一划写着。 肌肤相触间有酥酥的痒,有淡淡的冷,也有淡淡的温暖。只是一个字而已,他起先没有看懂,她又写了一遍,再一遍。 “命——” 他终于看懂,喉间硬朗的喉结轻轻滚动了下。命,她的宿命不正是他给予的么?是他,将她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海,此刻又何故迁怒于别人? 良久又良久,他终挥了挥手,“算了,你下去配药罢。”言下之意便是放过了沈沐雨。 “是。”沈沐雨应声退下,他的表情始终如一,自进门至出门都是一样的淡漠,仿佛生死与他早就毫无意义。 龙霄霆抬眸注视霜兰儿片刻,他突然将她整个人都拖到怀中。 低沉的语调在她耳畔不断地**着,“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第一次,她听见她清冷的嗓音中有着难言的哽咽。难以想象,高高在上的他也会有道歉的时候。眼中不可遏制地漫上泪光,酸涩之味亦哽上喉头。其实她心中清楚,天下间的巧合能有多少?这是,人为的毒哑! 第四十三章 一不做二不休 霜兰儿没有想到的是,龙霄霆自她被毒哑之后,像是换了个人般。他每天即便再是忙,下早朝之后总会来到她的醉园之中,陪她一两个时辰。几天下来,他在醉园中停留的时间竟然比之前数月加起来还要多的多。 有时他会陪她用晚膳,有时则会带宫中的御医回来为她诊治,有时他甚至是捧着一卷书,坐在软榻之上静静陪伴着她。 霜兰儿无聊之时,手中便做些绣品,她的手指上皆用纱布包裹着,拿起针来有些不便,绣的自然不如从前灵活。她总是蹙眉看了看,又拆了重来,一条简单的帕子往往要绣上好几日。 这日龙霄霆见她又拆了绣帕,不由疑惑问道:“你若是喜欢这些精致的东西,我让人送些来便好了,你手上有伤,何必这么辛苦自己做?你想要什么,跟我说一声就行了。” 她抬眸看了他一眼,无声叹息着。 其实龙霄霆无论从长相还是气质,都是属于温柔清新类型的,每每她凝视着他沉默的侧颜,总觉得他的气质如初雪般纯净。如果他不要开口的话,他无疑是一名温润如玉的男子。可惜的是他的声 音,低如鬼魅,冷得彻骨。 而这样关心的话语与这般清冷的声音更是十分不配的。 霜兰儿放下手中的绣品,她拿起搁在一边的笔,蘸了点墨,草草在纸上写道:“我没什么想要的。” 他望了她一眼,眸中有着探寻之意。 她又飞快写道:“你知道女子为何擅长女红么?那都是为了消磨寂寞的时光练就的。从前我女红一般,可入了瑞王府中,近来手艺倒是精近了不少,假以时日,必能令绣品栩栩如生。你可以想一下,如果你一个月不出门,待在家中能做什么?从前我去仁心医馆当医女学徒,虽然每日很辛苦,可是有种满足感。人累了只需睡一觉,第二日就恢复力气了。王爷,不是所有的东西都能用金钱买回来的。” 他沉默片刻,道:“我以为女子都希望有着安逸的生活。” 她低首笑了笑,换了张宣纸又写道,“有时粗茶淡饭,虽昼夜辛苦,可夫妻相扶也是一种安逸。有时锦衣玉食却只是空虚寂寞。也许你生来在皇家,不曾体味过贫民百姓的生活。我自小家境贫寒,爹爹常年卧病在床,就靠娘亲给人洗 衣赚钱,我则在医馆当学徒那点微薄的收入过着日子。可我觉得这样的生活更有期盼,比如过年的时候,我们终于攒了钱买上一只鸡炖着吃,还能包上饺子。当香味飘散在整间屋子时,你会觉得这将是全世界最美味的一顿饭。我会因此感念生活,期待明年的生活会更好。可不知王爷你,日日面对着山珍海味,可还有食欲?是否能下咽?同样的道理,你以为的安逸生活,对我来说,其实并不快乐。希望你能明白。” 因着手指上缠着纱布,写完的时候,她不禁觉得手指有些酸。其实她发现这种沟通方式很好,平日他总是沉默寡言,从前她有很多话都无法与他说,如今她嗓子哑了,以纸传递她的想法,他似乎更有耐心去看。 他望着眼前的宣纸,墨迹慢慢干涸,陷入了良久的沉默中,时间似过的格外缓慢。 彼时快到中秋,窗外月亮晶莹一轮如白玉盘一般,照得庭院天井中如清水一般,很是通明。 他的思绪依旧在徘徊着。 良久,月光已然透过了镂花窗格铺到案几之上,有柔和的风在屋中穿越轻抚着。 他终于 开口,“我会尽我所能补偿你。” 她一愣,旋即摊开另一张素白的宣纸,蘸饱了一笔浓墨,落笔道,“王爷不是喜欢看皮影戏‘醉双亭’么?想必能懂我的意思。若是王爷真想补偿,我只想……” 她一个字一个字写着,他一个字一个字看着。 她的笔突然停顿了下,颤了颤。 他挺直的眉峰亦是随之轻轻纠结。 她再次落笔,“离开”的“离”字刚刚起了个头。 他似是知道她要写什么,温暖的手掌突然覆了下来,握住她柔软的小手。 她握住的笔尖一颤,一滴浓黑的乌墨直直落在雪白纸上,像是将那未写完的“离”字化作一朵美丽的梅花。 抬眸望着他,她微微蹙眉。 他却只是轻轻道,“今后,我会好好待你。” 她长长的睫毛扇动了下,秋水似的眸子微微一睁,旋即陷入沉寂之中。 可园之中,夜。 秋可吟躺在榻上,手紧紧抓着金凤含珠扶手。她的气息微薄得如同牵住风筝的一缕细丝,仿佛一阵风都能断绝。 她从未这么生气,这么绝望过,绝望至连砸东西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得这样软软靠着软 榻。 “王妃……”桂嬷嬷唤了一声,偷偷别过脸去,拭了下颊边的泪。 秋可吟勉强支起身子,咳着道:“你说,我们是不是做错了……没想到会适得其反。” 桂嬷嬷叹了一声,“本以为这贱人哑了,没了那相似的声音,王爷不会再顾及她,没想到竟……” 秋可吟笑得凄然,“没想到霄霆他反而生了怜惜之情,日日去探望她。我倒是亲手撮合了他们两个。” 桂嬷嬷微一沉吟,“王妃过于悲观了,我看也未必。终归这贱人教我们毒哑了。半个残废,王爷能怜惜她多久?只怕是好景不长,总会腻烦的。王妃你应该庆贺才对,日后她再也构不成威胁了。” “是吗?”秋可吟手中绞着一块绢子,绞得久了手指生疼生疼的,“我现在担心的是,这件事我们是否做的天衣无缝。霜兰儿可没我们想象中那么好对付,这次毒哑她的事,我总觉得太过顺利了。她不是懂些医术,难道自己察觉不了么?” “她又不是再世神医,哪有那么聪明。再说了……”桂嬷嬷突然凑近秋可吟耳边,“我们一不做二不休,干脆……” 第四十三章 计中计(一) 中秋节的这日。 王府统领奉天收到一封匿名信,信封并不薄,掂在手中颇重,里面似有厚厚一叠纸。 他打开翻了翻,竟是三张画。第一张画的是上阳城中亭湖边的弋桥,天空中一轮明月如玉盘,古老的九孔桥掩映在了重重叠叠的密柳之间,背后是飞檐翘脚的精致楼宇连绵不绝。奇怪的是,瞧上桥上似有两团火焰般的东西,与整张画面的风致格格不入。 奉天看着,剑眉紧蹙,他旋即又翻开第二张画,是两名男子面对面立着,彼此间约有三尺距离,也不知在做什么。人物画的较为模糊,不似第一张房屋那样栩栩如生,显然是刻意为之。目的会是什么呢?不想让人知道究竟画的是谁?奉天百思不得其解,他翻开最后一张画,空荡荡的画面之中,只有一盏孤零零的莲花灯笼。 三张完全不同的画,彼此毫无关联。究竟送信之人是何用意? 中秋之夜,眼下又是非常时机,事事自当格外小心。奉天陷入了深思之中,究竟送画之人来意是善是恶,又要告诉他什么呢?他又是否该将此事上禀呢?若是莫须有,会不会惊扰了王爷? 到了晚上,王府 中正门俱已大开,吊着羊角大灯。正厅中焚着斗香,秉着风烛,呈献着瓜饼及各色果品。真是明灯异彩,人气香烟,晶艳氤氲。 彼时众人已然用过晚膳。 龙霄霆望了望身边的秋可吟,突然问道:“可吟,你今夜脸色为何这般差?是不是哪里不舒服?”适逢有宫女送来了血燕银耳汤,他顺手便为身边另一侧的霜兰儿端了一碗,微微一笑。 秋可吟眼中飞快地闪过怨恨,脸色却益发苍白起来。如今霄霆对霜兰儿越来越好,这是她始料未及的。她忍得很辛苦,指甲已然深深陷入肉中,掐出道道血痕来。实在是,忍无可忍,不过也许过了今夜她就无需再忍。想到这里,她心里才稍稍好受些,能透得过气来。 龙霄霆不解,只觉得秋可吟脸色更白,“可吟,你若是不舒服就早点去歇着吧。等会儿街上的花灯会,我看你还是不要勉强去了,横竖是身子最要紧,过分热闹不利于你养病。” 秋可吟笑得极勉强,牙似咬破了红唇,自齿间迸出一字,“好。” 他温和一笑,侧首看向霜兰儿,“兰儿,等下我们一起去看花灯,一年之中就属今天最热闹了 。难得今年父皇没有赏中秋宴,我们不用入宫应酬。这民间的花灯,我还真没机会见过几次。” 霜兰儿瞥了一眼目光如火如荼的秋可吟,她轻轻点了点头。 又过得片刻,龙霄霆带着霜兰儿离席,自有马车早在王府门口等候。他屏退两旁护卫,只单独与她上了马车。 两个人的独处,她口不能言,他也不曾说话,只是借着透入马车中微弱的月光淡淡望着她宁静的侧颜。马车中显得格外寂静,时间愈发漫长。虽只是一刻,却好似一年那样长久。 这样的气氛,令她几乎要窒息,渐渐再受不了。好不容易熬到了马车停住,她率先一步跃下,他紧随其后。 马车中幽暗的光线一下子被眼前五色斑斓的明亮所取代,她一时无法适应,猛然闭眼,又缓慢张开。繁花似锦争先恐后朝她拥挤而来,月光如灿烂银盘,硕大浑圆,灯火好似仙女织成铺地锦,绵延一片。 如此热闹,如此喧嚣,男男女女都出来踏月,看灯,看烟火,小孩子们尽情玩耍着。 一个卖糖葫芦的小哥从他们面前走过。龙霄霆叫住了他,他上前一步挑了一串,也不回头,只问道:“ 兰儿,你要不要?” 半响,身后并无人回应。 他这才想起她已经不能说话,转身的时候,望见她一脸落寞,他的眼中漾起一阵别样的涟漪,俊颜上有着难掩的尴尬。 卖糖葫芦的小哥疑惑地望着他们,问道:“你们到底还要不要?” “要。”龙霄霆修长的手指探向衣襟,取出一张银票递上前。 卖糖葫芦的小哥睁大眼睛一瞧,连连摆手道:“这位爷,我可找不开。一个铜板就够了。” 霜兰儿眼里嚼着笑,取出两枚铜钱递给小哥,挑了两串糖葫芦。再望向龙霄霆的时候,她的眼中有着波光粼粼的暖意。他堂堂瑞王爷,身上怎会有铜板呢,恐怕连碎银都没有。 她咬了一口糖葫芦,将另外一串在他面前晃了晃,递了给他。晶亮纯真的眸中,显然在说着“给你。” 他接过,英俊的脸,没什么表情,只是抬手替她拢一拢衣领。半响后才道:“今日算你请我,下次我会记得带碎银出来。” 她笑得很纯真。 他看迷了眼,转瞬间已是低下头去。尝了一口糖葫芦,他从未吃过这种东西,只觉得酸酸甜甜的好似他此刻的感受。 她突然拉了拉 他,伸手指了指前方不远处的弋桥。亭湖之上,杨柳依依,湖中有着疏淡月影。但见一人手中提了数盏灯笼,沿着亭湖堤畔来回叫卖。 “你想要一盏?”他回眸,唇角露出一点笑意。 她轻轻点点,又自袖中取出一串铜板。 他哑然失笑,轻轻点了点她的额头,“先算我欠你的,回去还你银子。”语罢,他轻轻拉过她的手,朝弋桥奔去。 一路小跑,卖灯笼的人已是上了桥,龙霄霆紧随跟上,“等一下,我要买一盏灯笼。” 那人回过头来,“这位爷,这位夫人,只有剩下莲花灯。快收市了,所以贱卖,只要半吊钱。” 霜兰儿笑着将钱递上。 那人解下一盏莲花灯,伸手便要递给她,不想龙霄霆抢先一步去接。 此时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厉喝,“王爷小心!那灯笼会起火!危险!”来者正是王府统领奉天,他的喊声近乎嘶哑,带着万分焦急。 龙霄霆惊诧回头的那一刻,霜兰儿猛然将他大力撞开很远,抢过他手中的莲花灯笼。 但听“轰”地一声巨响,莲花灯笼突然在她手中化作一团猛烈的火焰,好像燃烧着的地狱之火,瞬间席卷了她…… 第四十四章 计中计(二) “兰儿——”龙霄霆大喊一声,当声音冲破喉咙之时,竟是撕裂般的沙哑。 转身,他猛然抓住了她一缕飞扬的发丝,只可惜那缕发丝从他手中急速溜出去。霜兰儿飞快冲至弋桥边,她带着周身燃烧的烈焰,纵身一跃跳入亭湖之中。 哗啦一声,水中溅起一朵巨大的水花,妖冶通红的火焰在一瞬间熄灭,只余缕缕浓烟飘散在水花激起的迷雾之中。透过荡漾起的薄薄水浪,隐隐可见白色身影渐渐沉往深水之下,像是一朵盛开的白莲正缓缓消失。 “王爷不要,小心危险!”奉天此时方才赶至弋桥之上,可惜他尚未来得及抓住龙霄霆衣摆一角。 下一刻,“哗啦”一声,又是一片水花。 龙霄霆沉入水中,将被水呛得直咳嗽的霜兰儿抱出水面,两人衣衫尽湿。时下已是深秋,水虽不寒刺骨,却也是冰冷冰冷的,冻得她嘴唇发紫,全身瑟瑟直抖。 他脸色发白,“兰儿,你——要不要紧?” 她很想摇头,告诉他自己没事。可她太冷了,脑中有些涨,已经控制不了四肢。口不能言,她无法告诉他,其实她会枭水,刚才只是 突然下坠,脚又被湖底荷叶缠住,她才会不慎呛了几口,哪知这时他竟是跟着跳了下来,还将自己拉了上去。 她的沉默,他以为是她吓坏了。轻轻拥住她,他缓缓拍着她的背。 咳声渐止的她伸手抓住他的衣襟,明亮的双眸中映出月亮的影子,竟是那样美。 他怔了怔,旋即将她拉至湖边,抱了上来。 此时,月华笼罩下,他近乎完美的五官鲜明挺立,近在眼前。他的双手冷如冰,正碰着她的脸侧,轻轻抚摸着。 脸更靠近一些,吐息近在咫尺,他轻柔道:“兰儿,你刚才为什么要将我推开?还抢走了灯笼?” 她无法回答。只得看着他那绝美的脸慢慢靠近,慢到近乎凌迟。她完全可以躲开,可是她却动不了,也许是冻僵了,也许是别的什么原因。 眼看着他额间一点黑玉越来越靠近,她更加紧张,心“扑通”“扑通”直跳。突然他轻轻吻上她的额头,轻得像是羽毛划过,暖暖的温热气息喷洒在她的脸上。她只觉脑中“轰”地一声,一瞬间全空白了。他竟然…… 碧湖冷月下,他看着她呆滞的神情,笑意渐渐盈满 眼眶,“其实你不说,我也明白。” 他究竟明白了什么?她不解地望着他。 他唇角勾起来,笑得竟有分顽皮,“你无需知道,反正我懂了。” 从未见过这样的他,她愣住了。 他又轻轻笑了笑,抬手整了整她微乱且被熏黑弄脏的衣衫,一把搂住她纤细的腰,将她抱起。奉天此时方才赶到桥下,见龙霄霆和霜兰儿都无恙,松了一口气,他连忙恭敬唤道:“王爷。” 龙霄霆也不抬头,声音由之前的温柔瞬间变为冷若腊月寒冰,“刺客抓到了么?” 奉天颔首,“已经抓到了。” “严审!天亮之前,本王要知道结果。” 丢下这句话,他抱着她大步离去。 醉园之中,沈沐雨被唤来为霜兰儿彻底检查。除了左手有轻微的烫红外,还好其他并无大碍。上过药后,霜兰儿疲惫支撑不住,她靠在榻上小憩了一会儿。 一觉睡得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她惊讶地发现龙霄霆竟然还未走,一直在她身边陪伴着。勉强支起身,她伸手比划了下,示意自己要纸墨与笔。 他眉心掩不住疲倦,却仍是柔声问道,“你想让我去休息 ,你要告诉我你没事,是么?” 她微惊,何时他已是如此了解她的心思? 他起身倒来一杯清茶,端至她的面前,将她抱起,“来,你应该渴了吧。” 此刻,深秋的夜依旧有些微浸肌肤的冷意,晚风从窗棱间吹进来,吹得她鬓边发丝微微浮动,不施脂粉的脸在红烛照耀下益发水润。 她呆呆接过。温暖的茶水入喉,顿时驱赶了所有的寒意,只觉从头到脚都热了起来。 这时,叩门声急促响起。小夕连忙去开,原是奉天。 霜兰儿心中不免惊讶,这王府统领办事果然得力,天未亮便有了结果,难怪受到龙霄霆重用。 奉天黑衣在身,一丝不苟。他单膝跪地,拱手禀道:“王爷,行刺之人已然招供。” 龙霄霆并不着急,他双眸微阖,淡淡道:“从头说来。” “是。”奉天仔细道,“今日下午时分,属下曾收到一封密信。信中有三幅画,第一幅画的是亭湖边的弋桥,画中还有两团火焰。第二幅画中是两名男子面对面而立。第三幅画中则只有一盏灯笼。起先属下百思不得其解,又不敢轻易惊扰王爷。直至晚膳过后, 属下决定将画交予王爷亲断,这才将三张画整齐叠放好,哪知这时属下竟然发现三张画重叠后,竟是这样一个完整的画面。” 奉天顿了一顿,又道:“一名男子在弋桥之上将灯笼递给另一名男子,且这灯笼会起火。三幅画叠合在一起,竟是传递着这样一个信息。属下立即意识到事态严重,可能有人要谋刺王爷。属下刚想通知王爷,哪知王爷竟是和兰夫人一起去看花灯。属下一路赶往,哪知还是晚了一步。” 龙霄霆的声音如同浮在水面上泠泠相触的碎冰,“那么,究竟是何人要行刺本王,害得兰夫人受惊?!” 奉天轻轻摇头,“属下一度以为刺客想要谋害王爷。其实刺客针对的竟是——兰夫人!” “什么?!”龙霄霆霍然睁大眼,几乎不能相信,齿间迸出两字,“是谁?!” “这……”奉天似难以启齿,犹豫了会才咬牙道:“是王妃。” “可吟?”龙霄霆愕然。 下一刻,他沉默了,半边面孔被光线遮住,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过于震惊的他,自然也不会注意到此刻霜兰儿嫣红的唇边划过一丝轻笑,转瞬即逝。 第四十五章 兵败如山倒 此时东方才开始发白,黑色的天空渐渐在褪色,空气里还充满着夜的味道。有秋风无尽吹来,似卷着丝丝花叶凋零的颓然气息。 隐隐有脚步声在被露水湿润的草地上微微响着。 小夕上前将屋门敞开,恭敬迎接。 秋可吟是被匆匆唤来的,她显然尚未来得及认真梳洗,头发松松挽着,斜插着一支摇摇欲坠的金钗,那流苏一晃一晃,像是随时都会掉落般。 桂嬷嬷亦是同行,一进屋她便“扑通”一声跪下。 这一跪,别有一番意味。 龙霄霆眯起眼眸,胸口起伏如海浪潮汐,他咬牙字字问道:“桂嬷嬷,你从小照拂本王。本王早就允你不用跪拜,今日何以行此大礼?” 桂嬷嬷叩首道:“老奴想着王爷许是误会了王妃什么,这才跟着王妃一起来同王爷解释清楚。” 秋可吟佯装疑惑地望向桂嬷嬷,问道:“桂嬷嬷,你突然下跪这是作何?你又要解释什么?” 龙霄霆挑眉,“可吟,你不知?” 秋可吟神色迷惘地摇头,柳叶眉蹙在一处,“我该知道些什么?霄霆,昨夜用晚膳的时候你不是好好的么?并没有同我提过什么啊,之后我便回可园休息了。你方才匆匆派人将我叫醒,喊来这醉园——” 她停住,看了看此刻正坐在他身边的霜兰儿。心中有着说不出的拥堵。曾经何时,竟是成了他与霜兰儿并坐,而她则 是站在席下接受着他审问般的口气。这教她如何能忍?这笔账她日后定会加倍讨回。 “奉天,你亲自解释给王妃听。”龙霄霆饮了一口茶,只淡淡吩咐。 “是,王妃。整件事情是这样的。昨夜王爷与兰夫人一同去看花灯,在亭湖边的弋桥之上,有一名卖莲花灯笼的男子将其中一盏灯笼递给兰夫人。哪知那莲花灯笼瞬间着了火,险些将兰夫人烧伤。属下当场抓住了那名刺客,严加审问。那名刺客熬不住刑,招认了是奉王妃之命戕害兰夫人。据她供述,先是在兰夫人的衣衫之上熏以磷粉,再在弋桥之上向其兜售莲花灯笼,这灯笼之上有卡扣机关巧簧,刺客伪装成卖灯笼之人递出莲花灯笼后,灯笼片刻后便会起火,而兰夫人衣衫上更有磷粉助燃……” 奉天说到这时,龙霄霆赫然一掌重重拍在案上,惊得白瓷茶盏砰地一震,旋即裂成两半,翠色茶叶和着茶水泼洒出来,冒着氤氲热气流了一地。 霜兰儿一惊,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角。 他仍是怒道:“真是好歹毒的心思!赶尽杀绝!兰儿已然病哑,若是再烧伤了她的手、她的脸,那她日后与废人何异?!本王确定谁是幕后真凶,断断不会轻饶!” 如此的震怒,令秋可吟与桂嬷嬷情不自禁同时瑟缩了下。 秋可吟很快恢复镇定,她露出一点清淡的冷笑,“难道,统 领大人抓住的刺客栽赃是本王妃所为?统领大人就相信了?那真是太可笑了!我已然贵为王妃,还能图谋些什么?兰儿妹妹又费尽心力为我治病,我为何要这么做?恩将仇报?若是兰儿妹妹有个三长两短,本王妃岂不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奉天,请你为本王妃找一个合适的理由罢。本王妃为何要这么做?!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这——”奉天语滞。 秋可吟面上看不出半分情绪,只以凌人目光扫视着霜兰儿,字字犀利道:“焉知不是某人故意陷害我?” 霜兰儿听罢,似秋水般的眸中有雾气升腾,她焦急地自喉间发出些破碎凌乱的声音,十指飞快地比划着。 龙霄霆侧首,他轻轻握住霜兰儿的指尖,给她以一抹宽慰的眼神。旋即,他的声音更冷,“可吟,我只唤你单独前来,你可知是何意?你不要辜负了我的好意。当时情景,我亲眼所见,若不是兰儿机警聪明跳入亭湖之中,只怕她早就烧伤了。可即便是跳入亭湖之中,你知那有多危险,若不是我及时……如果真是你所为,我希望你能立即承认,不要考验我的耐心!” 他的话说得如此决绝,令秋可吟本就*****在瞬间崩溃,她声嘶力竭:“你要我承认什么?霄霆,从前我们之间多么和睦,多么温馨,你都忘了么?可自从她来了以后,一切都变了! 为什么会这样?你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兰儿本是局外人,是我们的私心将她卷入,难道我没有责任么?我只是想补偿她,没有别的意思,难道这也不行吗?你为什么非要置她于死地?”他怒道,紧握的双拳隐隐可见青筋暴露。 “我说过了,也许是她刻意陷害我!”秋可吟力争,美艳的脸庞因着愤怒而扭曲,看着狰狞。 就算是死,她也不能承认,一旦她承认了,那她和霄霆之间便彻底完了。她太了解他了,宁可让他永远怀疑着,也不能捅破这层窗户纸,一如当年。 “你简直是强词夺理,岂有人自己令自己陷入火焚境地。那种烈火滚身的钻心之疼,何人能忍受?兰儿她陷害你,又能得到什么?”龙霄霆狠狠闭一闭双眸,睁开时望着眼前之人,似有无尽的痛心。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若是一天在,王妃的位置一天就被我占着,她永远都不会有机会!” “够了!”他更怒。 “呵——”秋可吟凄然一笑。旋即她的目光平静如死水,看不见一丝情感的涟漪。她从没有这样绝望过,看来今日霄霆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她的话了。那她该怎么办?她不能输的,不能!她还没有得到他的心,她绝不能输,她也不甘心! 至始至终她都没有想明白,本是天衣无缝的计划,一桩不似意外的意外,谁也不可能怀疑 到她头上。可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那盏灯笼里设了一处巧簧,十分精巧,引动机关后约百步之后才会引燃,按距离计算,霜兰儿应当早就离开了亭湖,她如何能跳入湖中得以脱身?而灯笼又为何提前着火?她与桂嬷嬷本来计划好一切的,买通了那名男子,并给了他霜兰儿的画像,让他将设了巧簧的灯笼递至霜兰儿的手中。待他们走出百步之外,灯笼会突然起火,引动霜兰儿身上的磷粉瞬间燃烧。她并没有要置霜兰儿于死地,因为她知道霄霆在旁边,必定会救霜兰儿。她要的是,当扑灭火的时候,霜兰儿双手与脸部均烧得灼伤。至此,霜兰儿面容尽毁,口不能言,手不能写,即便有朝一日霜兰儿知晓了真相,也只是废人一个,再也构不成威胁。 可是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 兵败如山倒,想不到她竟会一溃千里。 他似是不信她的话,她沉默了。 空气里是死水一般的静,所有的人像是寒冬腊月被冻结在了坚冰之中,只觉寒意从骨缝中无声无息渗入。 龙霄霆面上掠过一抹冰冷的笑,教人不寒而栗。秋可吟则是昂首面对,强作镇定。 此时霜兰儿眉间略过浓浓的愁绪,她的心,一分一分,沉了下去。 “王爷,王妃。你们不要再争执了!这其实都是老奴做的,王妃她并不知情。” 桂嬷嬷的话,终打破了一室的死寂。 第四十六章 功亏一篑 桂嬷嬷话音落下时,屋外有红色混杂着灰色的晨光照了进来,接着一道又一道金色射入,似在屋中织下一张密密的网,令人窒息。烛火亦是黯淡了下去。 桂嬷嬷跪在地上,她拜了又拜,磕头的声音“砰砰”连响,不消片刻她的额头已是青肿一片。 “够了!起来说话!”龙霄霆冷道。 桂嬷嬷起身的时候,平日一丝不苟的发髻已然散乱,瞧着十分狼狈。苍老的脸庞在阳光照下皱纹毕现,无处逃遁。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王爷,老奴曾是看着王爷长大的,对王爷的性子脾气总有几分了解。而王妃亦是老奴最敬重的人之一。霜兰儿不过一刁民,礼数修养都欠缺,且她心气桀骜,不能容人,老奴担心假以时日,她必定会对王妃不利。与其今后坐以待毙,不如未雨绸缪,先下手为强。其实老奴也是吸取从前的教训罢了。王妃善心仁义,广施恩惠,王府之中何人不知,何人不晓?王爷怎能怀疑她?” 龙霄霆眉心曲折成川,“桂嬷嬷,你屡次为难兰儿,本王念你幼时曾对本王照拂有加,又是母妃身边的老人,这才敬你三分。可你实在是太让本王失望了!你心肠歹毒,手段狠辣。伤及无辜,还竟然枉称自己 先下手为强?!本王看你的人性早就在宫中泯灭,良心何在?” 秋可吟伸出一臂去拉桂嬷嬷,她低低泣道:“桂嬷嬷,我不信,我不信这真是你做的。霄霆他会相信我的,你何必去顶罪?!”话至尾音,她已然泣不成声。 装的倒是挺像。霜兰儿别过脸去,以一柄团扇轻轻挡住面上不屑的神情。让忠于自己的人顶罪,撇得一干二净还说得冠冕堂皇,言辞凿凿,这个秋可吟真是人面兽心。不过,她面上不能动丝毫声色,她不能让秋可吟察觉到自己有参与其中,毕竟她的父母还在端贵妃手中。她应该是整件事中最无辜最受害的人,一切原委皆是龙霄霆自己查出来的,与她没有任何关系。只有这样,端贵妃才不会迁怒于她的父母。 霜兰儿揉了揉自己的眉心,静静等待着今日的结果。 可底下令人作呕的戏码仍在上演。 桂嬷嬷老泪纵横,气都快喘不上来,“王妃啊,老奴实在是不能连累你啊。真的,霜兰儿入府之后,王妃你的落寞,老奴都看在眼中,痛在心中。这次的事,真的是我做的。是我买通了人,设计了机关巧簧,又悄悄在霜兰儿衣上熏了磷粉……老奴心中只想一击彻底击败霜兰儿,令她从此再不能 翻身。因为老奴身子渐渐不好了,不知能活上多久。老奴怕自己照拂不了王妃,而王妃你过于心善,日后会被奸人所害,老奴这是怕你会步上她的后尘啊……老奴真的是不忍……” 秋可吟似是全身力气被瞬间抽干,她跌坐在了地上。明明灭灭的光线之中,隐隐有泪水从她美丽的眼窝滑出,滚滚落至冰冷的地面。神情渐渐恍惚,她只喃喃唤道:“桂嬷嬷——桂嬷嬷——你何苦——” 桂嬷嬷伸手抹了抹眼泪,她望了望龙霄霆,怆然道:“老奴只是想起了从前……想起了她……希望王爷能体谅……” 龙霄霆轻轻“嗯”了一声,这一刻他的思绪似是拉得很远很远。 直至半响后,他才问道:“有没有人指使?你还有什么要分辨的?” 桂嬷嬷再拜,“一切都是老奴的罪过,请王爷降罪。” 他轻轻转过头,“赐——”突然停顿,“死”字在薄唇边徘徊着,他终没有说出来。 秋可吟似隐隐知晓,她的面容被哀痛深深浸透,哭喊道:“王爷,不要,不要——桂嬷嬷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终归是为王爷操劳了一辈子……” 他低一低头,轻轻闭眸,淡淡道:“逐出王府,流放沧州,永不许回来。” 语罢,秋可吟 松了一口气。只要不死,她总有东山再起的一日。 “老奴谢王爷不杀之恩。”桂嬷嬷再度拜倒,旋即她像一袋破布般被侍卫拖了出去。 金色阳光遍洒,秋色如妆,醉园之中,枫叶红了一片又一片,像是燃起了满院子红色的火焰,将桂嬷嬷渐渐消失的身影吞没。 龙霄霆站起身的时候,神色间已满是疲惫,他一步跨至秋可吟的面前。 秋可吟亦是缓缓立起身,昂着头,直视他。 他与她的脸近在咫尺,他的目光深沉难懂,她的目光灼热眷恋。 他轻轻问:“我只问你一次,你究竟有没有参与?” 那一刻,霜兰儿只觉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她真不敢想象,若是这次扳不到秋可吟,她要找到下次机会该有多么难。 秋可吟缓缓吸气,“如果我参与了,当如何?” 他答,“治好你的病,那我也不欠你什么了,我们好聚好散。你还没有回答我,你究竟有没有参与?” 有片刻的静默。 秋可吟突然笑了,精致绝伦的面庞逐渐被娇俏的笑容取代,“霄霆,我以为我们相知相许这么多年,你断断不会怀疑我。” 他微微蹙眉,似有些动容。 她笑得更凄然,“终究,我还是比不上她。若是她还在,你断断不会如此 问我……” 语罢,秋可吟似是情绪崩溃,转身夺门而出,飞一般地消失在金色晨阳之中。 下一刻,他沉默了,整个人沉浸在了极其遥远的往事之中,难以自拔。 望着他这样的神情,霜兰儿的心陡然一沉。 他们的对话,她听得云里雾里,不知桂嬷嬷和秋可吟口中的“她”究竟是谁?与龙霄霆又有何关系。 这时不知是谁突然惊喊一声,“不好,王妃朝冷湖去了。” 龙霄霆突然浑身一个激灵,心中有不好的预感,他连忙追了出去。 那时,霜兰儿的心骤然沉到谷底。 功亏一篑,看来她这次动不了秋可吟分毫。没有多想,她连忙撩起裙摆,跟在龙霄霆身后一路跑出去,跑向冷湖边。 偌大的王府,弯弯曲曲都是鹅卵石小路,延绵不见尽头。 转过一弯又一弯,转过重重灌木遮挡,碧绿的冷湖正泛着粼粼金光,骤然出现在眼前。 而秋可吟已然立在湖边假山之上,回眸望着匆忙赶来的龙霄霆一眼,她满脸泪水,字字泣道:“霄霆,你听着。我的命本来就是捡来的,是时候还给苍天了。你如此疑心我,还不如……那时候就让我去陪她……” 说罢,秋可吟在龙霄霆面前纵身一跃,毅然跳入了冷湖之中。 第四十七章 霜叶满阶红(一) 秋可吟的跳湖,自然是及时救了上来。她福大命大,只是呛了些水而已,又高烧了一阵子,最后倒也没什么大碍。可王府之中却因为她的跳湖炸开了锅。 人人都道是新来的兰夫人逼迫善良的王妃跳湖以表清白。适逢前段日子,秋可吟刚刚用自己昔年嫁妆的布料赏了每个宫女做衣裳。自然府中人人都偏向秋可吟,将中伤与怀疑都指向了霜兰儿的醉园。 这样的结局,霜兰儿可谓是既想到又没想到。 秋可吟会当众跳湖以表清白,这是她始料未及的。她知秋可吟善于伪装,只是不知秋可吟竟能装至此。想来秋可吟自然不可能真的去寻死,当时那么多人在场,总会救她,她不过是自己受点苦做做样子罢了。可她这样一跳,龙霄霆当即便下令不再追究这事。终归一切还是在秋可吟的掌握之中,她不可能输的彻底。 霜兰儿始终弄不明白的是,桂嬷嬷和秋可吟言语中似乎都提到了一个人,而龙霄霆每每听到与这个人有关的事,情绪总会轻微失控。她虽百思不得其解,不过渐渐也没再放在心上。因为即便没有扳倒秋可吟,她的目的也基本达到,至少桂嬷嬷离开了王府,她少了一个很强劲的对手。 而如今龙霄霆与秋可吟之 间就像是放了一夜的茶,凉了也陈了,无论你怎么品,也品不出过去的滋味来。 最令人头疼的是,府中流言益盛,霜兰儿每每出了醉园,总有人在背后对她指指点点,胆大点的甚至是无理谩骂,渐渐连她都不堪烦扰。 这样的状况,龙霄霆并非不知。适逢他要去上阳城外北边的龙脊山脉与北夷国接壤之处巡疆,索性将霜兰儿也带上。 霜兰儿自小家中贫寒,终日忙于劳作,哪有功夫出远门。所以这上阳城的北疆一脉,她还从没去过。龙霄霆公办竟会带着她同行,开开眼界。其实原因她明白的,他是想让她暂时避开府中纷扰。若说此时她心中不感念他的体贴,那是假的。 北地教上阳城更冷一些,风景可谓是荒芜一片。整个旅途也没有霜兰儿想得那样舒适。 龙霄霆一抵达边疆驻扎之地,立即有数不清的公事等着他处理。 剩下霜兰儿一个闲人,她口不能言,与人沟通很不方便。但她又是个闲不住的人,百般无聊,第二天她便想了个法子,所幸在军中为将士们看起病来。 常年戍守边疆的将士们十分辛苦,他们在如刀如刃的野风中没日没夜地吹着,早就个个晒得黝黑、皮肤干裂。 她的医术很好,一来二去,十 多日下来竟是在军中小有名气。人都道瑞王爷的新夫人是妙手神医,军中有些因着刀伤常年风湿疼痛的,还有肠胃不适的,吃了她开的药方后,大抵都有了明显的好转。 如此一来,霜兰儿大有比龙霄霆更忙的趋势,她的营帐中总是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这晚,她看完最后一个病人后起身,稍稍活动了下筋骨,又坐回软榻边。困意突然来袭,她本只是想闭眸小憩一会儿,想不到这一下子竟是睡了过去。 此时帐外空旷的荒野之上,暮色渐渐如幕布低垂,四面一片茫茫。 处理完公事的龙霄霆本想找霜兰儿一同用晚膳,哪知她的营帐竟然漆黑一片,没有点灯。 “呲”地一声,他手中的火褶子骤然亮了,晕黄的一点光透进营帐中。 他瞧见她伏在软榻边,睡得正香。 他走近几步,她似轻轻动了动。 他一僵,再不敢挪动半步,似乎是屏息静气一样地小心翼翼。他从没有这样纹丝不动的站着,举着火褶子的手臂渐渐有些发麻。 她在梦中犹自蹙着眉,嘴角微微抿着。水润的唇,在昏黄火焰的照耀下泛着蜜色的光泽,诱人采拮。 此时营帐的帘子尚是开着,有风吹进来,吹起她颊边的碎发,更有着朦胧的意境美。 他静静看着,脸上神色复杂。站在那里,直至过了许久许久。 霜兰儿这两天精神倦怠,她睡得极沉。 可不知为何她渐渐睡得不安稳,似梦到了不祥的事。她陡然一个激灵,睁开惺忪睡眼,彻底醒了过来。本以为应是空荡荡的营帐,想不到竟有长长的人影正投射在帐壁之上,那轮廓硬朗中不乏柔和。 她连忙转头。借着微弱的火光,她看清楚了正站在自己身后的人竟是龙霄霆。她下意识地拢了拢胸前微乱的衣襟,双颊上微微晕红。 龙霄霆温声道:“看你睡得香,不忍叫醒你。听副将说你忙得连午膳都顾不上吃,若是再不用晚膳,必定熬坏了身子。我正想叫你,你却自己醒了。” 她揉了揉自己麻木的双腿,又侧目瞥了一眼旁边的沙漏,旋即一惊。她竟然睡了这么久,都快子时了。 那他,该不会一直在这里等着罢。 想到这,她连忙自案几上取来一张纸,之前开药方的笔墨还未全干,她飞快写道:“你来了很久了么?为何不早点叫醒我?” 他俊颜上略过一丝尴尬,“没有,我刚来而已。” 霜兰儿美眸微微睁大,露出怀疑的神色来。他会子时才来叫醒她去用晚膳?实在不合理。她估摸着他至少在这里等 了有两个时辰。 撇开这个话题,龙霄霆突然问了句,“刚才看你睡得不踏实,眉头紧皱。后来又突然惊醒,是不是做了噩梦?” 霜兰儿的目光瞬间黯淡了下来,她叹息一声,又在纸上写道:“我梦到了弟弟汉武,他才十岁,如今也不知流放何方,又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通敌叛国之罪,也不知她那被流放的弟弟过得好不好。她的家人,是她心中始终无法拔出的一根深刺,时时刺痛着她。所以,即便龙霄霆待她再好,她都小心翼翼地管住自己的心。感动之余,更多的是清醒自知。 纸上的字,如一个个跳跃着的符号,尽数扎入他的眼中,亦是令他沉默了片刻。 此时的夜静到了极点,连远处值哨的脚步声都能隐隐听见。 而近在咫尺的他,连呼吸渐渐紊乱的声音都听得那样真切。 她不知他在想什么,只在纸上写道:“用膳么?我还真是有点饿了。” 他这才回神,望了望她纯真无暇的面容,突然微微一笑,打趣道:“本来我想带你出来散散心,想不到你竟是比我还忙。好了,为了感谢你对边疆将士的贡献。我明天没什么事,陪你去看枫叶好么?” 看枫叶? 霜兰儿哑然,她似乎……越来越看不懂他了…… 第四十八章 霜叶满阶红(二) 次日早上起来,天竟是阴沉沉的,满天铅云似压在头顶。 上去龙脊山脉只有一条碎石路。山上风大,吹散了霜兰儿的长发,都遮在眼前,痒痒惹得她不停地用手去拨。 他停住脚步,顺手自碎石路边摘下些长长的草,这种草叶子薄而宽,有股淡淡的清香。他手势轻灵,很快便将它们编成环状。 霜兰儿不解地望着他,不知他在做些什么。 哪知他将草环戴在了她的头上,一下子便压住了她被风吹得翩翩直飞的长发。 “好了。”他轻轻拍了拍手上的草屑,转身负手仰望龙脊山脉,满腔豪情顿时涌上胸口,“你看我祥龙国万里河山,皆在眼前。” 她顺着他的方向望去,只见先前的营寨早就成了一个个模糊的小黑点。赫赫荒原无尽,黄沙飞扬,漫天乌云滚滚似江水波涛,汹涌半天。而更远之处,绵延高墙之中,隐隐可想象是叠起层进的五彩琉璃瓦,富饶浓醉。 他注目着赫赫河山,话语之中大有不平之意,“当今太子利令智昏,父皇年迈。如今北夷国****,其野心路人皆知。敢问国中,何人敢效命沙场? 众人只想明哲保身罢了。令朝政至此,太子他根本不配得到江山。” 此刻的他,温润的面容之上覆上冰雪般的寒霜。 她知晓他口中的“他”指的是当今太子,他的亲兄弟龙震。此前他从未在她面前提过朝政之事,她从不知他心中所想。瞧他今日的语气,似乎对太子有着极大的怨恨,远远超出了平常的皇位争斗。也不知是为何? 龙霄霆直觉失言,他甩头笑了笑,拉起她继续朝山上去。 满山的红叶早已经红透了,乍看那层层枫林,像是要燃烧起来般,红的格外明艳。叶子落了一地,踏上去绵软无声。 他似心情很好,愈走愈快。她被他牵着手,渐渐跟不上他的脚步。突然,她被碎石突出的棱角撞了一下,脚一崴,剧痛传来。 他察觉到她踉跄了一步,连忙转身问道,“怎么了?” 霜兰儿折下路边一枝红叶,在地上画道:“脚崴了,抱歉。”树枝扫过黄土时,地上的灰尘呛起来,她轻轻咳了一声。 他伸手掸了掸她衣上的灰尘,只温和道:“最好的风景都在峰顶呢,来,我背你。”说着,他已是半蹲下身 。 霜兰儿美眸睁得大大的,她连忙摇头。这怎么可以呢?他是堂堂王爷,怎能如此。 “快点,难不成你想我抱你么?”他催促的声音中带着一抹促狭。 她脸微微一红,静静伏在他的身上。 他背着她拾级而上。 他们的身侧是一树一树火红的叶子,她的头枕在他的颈窝里,仔细看着这层层枫林,有的像一串串正在燃烧的爆竹,有的枝头像缀满着密集的**,红瓣黄蕊交辉,色彩丰富极了。不知为何,从前她并没觉得枫叶如此美,此次一路看来,却是别有一番感受。 他一步一步上着台阶,走了几步便将她托得更紧。 她依靠着他宽阔的背,丝毫感受不到山路的崎岖不平。 走着走着,他突然开口,“兰儿,我听说玉环山中有一名神医,能治百病。我想带你去看看,也许你的嗓子还能治好。” 她静静听他说着,细腻的脸侧蹭在他上好的锦缎之上,只觉那料子光滑细腻,一如他此刻的话语般温馨。此时她在他身后,看不清他的表情,同样他也看不见她面上起伏的波澜。 他继续说着,“不过你心中不要有 压力,即便治不好,我也会照顾你一辈子的。”也许他背的有些累,说到这里时,他停顿了下,深吸一口气道:“无论你变成什么摸样,我绝不离弃。” 一辈子…… 和这样的男人过一辈子么? 好似一面镜湖中投入碎石,有水波微微荡漾起来,再不能平静。她有些懵,脑中“嗡嗡”直响,只反复着“一辈子”,“一辈子”三个字。 又走了几步,他突然侧首。她猝不及防,而他微冷的唇就这般贴上她的脸颊。 二个人同时怔了怔。 她脸一僵,飞快地埋入他的颈窝之中。 他亦是不自然地咳嗽一声,岔开话题道:“对了,兰儿。今晨我已命人火速回上阳城去三司调出霜连成和李知孝的案子。至于你被流放的亲人,我会想办法替你找到,再给他们安排一个合适的住处,找份经营谋生。兰儿,从前是我忽略了你的感受。你父亲的案子本就有些疑点,不过不是我经手,我也没太在意。如果可以的话,我尽力帮你再查一查……” 他走着走着,突然停下脚步,因他感觉到自己肩头竟是湿漉漉的一片。 此时山顶就 快到了,他将她放下,坐在路旁大石之上。 “你哭了?”他好看的眉轻轻蹙起。 霜兰儿早就悄悄擦干了眼泪,只余眼眶红**肿的。她仰起脸来看着他,摇了摇头。其实,方才他说那些话的时候,她的心中除了震撼,更多的则是感动。原本她就揣测,她父亲的事是势力强大的秋家一手操纵,他并不知情。而如今听他这般亲口说出来,她竟是觉得心中轻松了许多。 只要不是他,她的心中就会好受许多。 他望着她通红的眼,取笑道:“明明就是哭了,你看我的衣裳都湿了呢。” 她咬唇,忽觉一点冰凉落在脸上,接着零零星星的雨点落下。她捡了根树枝,在地上写道:“没哭,是下雨了。” 他好笑她的倔强与逞强,抬手轻轻捏了捏她的脸颊,“好,好,是下雨了。” 她笑得纯真、纯净。 他突然上前一步,拥紧了她,抱着她的腰往大树下躲雨。 寒风阵阵,枫涛阵阵,冷意侵骨,他拉着她依偎向怀中。浓密树叶前,雨水若珠帘般落下,将他们两人隔绝在树底窄小的空间之中。 有温馨的感觉,渐渐弥漫。 第五十章 我的妻,只有你 短暂的巡疆,很快便结束了。回到瑞王府中时,想不到竟是迎来了一名贵客。 端贵妃大驾瑞王府,说是皇帝突然决定今年寿诞要在瑞王府中摆席一天。端贵妃为了给皇帝准备寿诞贺礼以及筹划筳宴,自然要在王府中小住一段时间,亲自督作。 霜兰儿一回到王府中,早得知消息的龙霄霆便带着她一同去给端贵妃请安。 端贵妃住在秋可吟的可园之中,还是从前端庄高贵清冷的姿态,她正悠闲倚在绣桃花椅枕上比画着葱管似的纤长指甲。见到霜兰儿的时候连头也不抬。 见到秋端茗,霜兰儿心中不禁“咯噔”一声。怕只怕皇帝寿诞筳席只是个由头,这秋端茗是冲着自己来的,毕竟现在秋可吟在王府中渐渐失势,秋端茗这个做姑姑的,不可能不帮自己的侄女。 她小心翼翼地揣测着秋端茗面上微妙的表情,恭敬唤道:“贵妃娘娘万福金安。” 龙霄霆一直在她身侧伴着,秋端茗只道了句,“你们一路也累了,早些回去休息罢。还有,本宫不喜打扰,最近手上事情繁多,日后早晨的请安就免了。退下罢。” 秋端茗没有刁难,本应是如获大赦。可霜兰儿自可园出来后,却并没有感觉到轻松。相反她的心跳得更凌乱,像是预知到了不祥一般。 龙霄霆没有察觉她的异样,他神色轻松,随手挽一挽她散落脑后的头发,和颜问道,“怎么了,你的脸色有些不好?是旅途太辛苦?” 她轻轻摇头,微笑着示意自己很好。 “我要入宫述职,途中一路颠簸,你去好好休息罢。”他又温言。 她伸手比划了下,见他不懂,又在他手 中写了个“沈”字,再写了“太医”二字,指了指他身后的可园。上次她与他离开瑞王府的时候,走之前沈沐雨多取了些血,给秋可吟备足了两份药。如今近半月过去了,她回来自然还要给秋可吟治病。不为别的,就因端贵妃在府中,她也得处处小心行事。 龙霄霆明白了她的意思,轻叹一声,“兰儿,你真是善良。” 她莞尔一笑,先他一步离去。 此时秋高天蓝,他凝视着她素净的背影渐行渐远,宝蓝色无花纹的宫裙被风卷起一角,如云青丝,挽作一个纹丝不乱的垂髻,只有一颗珍珠簪子作装饰。瑞王府中,恐怕连得脸些的丫鬟都打扮得比她华贵。可她就是这般,有着自己独特的干净气质,笑起来甜美纯真,倔强起来浑身是刺,就好似那兰花中最名贵的品种——春剑叶蝶,教人看过念念不忘。 他久久立着,凝思着。直到洛公公来催入宫,这才离开。 接下来的日子,瑞王府中的形势变得十分微妙。 此前关于霜兰儿的中伤流言突然停歇,且消失得无影无踪,而端贵妃终日忙于筹办寿诞,可园之中是人来人往。是以端贵妃的到来暂时没给她带来很大的困扰。 可表面越是平静,霜兰儿的心中越是没底,隐隐总觉得要出事。 龙霄霆一如既往,每日总会来陪她一两个时辰。 忙时他带着公文在醉园之中翻阅,闲时则与她下棋品茶。 天一日一日冷了下来,转瞬间初冬已至。而皇帝的寿诞就在后日。 瑞王府之中已是装饰奢华,树上皆是绑了粉色绢花,虽是初冬,景色犹胜春夏,宛若人间仙境。夜里则是处处华灯 眩目,映得四里明如白昼,通宵达旦。灯光洒在冷湖之上,随波晃动,璀璨如天上繁星。丝竹乐班夜夜练习着,时不时都能听到琵琶泠泠拨响的声音。 这一夜明月如钩,清辉如水,连天边的星星也分外明亮,如嵌了满天水钻晶莹。 他还没有来醉园,不过她知道,他一定会来。 她安静坐在桌边,手中缝制着一件东西。 屋子里供着他送来的兰花,叶长长尖尖如锋利的宝剑,花朵是浓绿素白的颜色,像是玉色温润,静静吐露着清雅芳香。他说这花叫做——春剑叶蝶。 忽然一双臂膀在身后轻轻将她拥住,她一顿,他来了,同时她手中的针也缝完了最后一线。 “这么晚了,你在做什么呢?” 她转身,晃了晃手中的东西,冲他一笑。 他一手轻抚着她的肩膀,此时月光正透过窗棱映在他的侧脸之上,显得他的表情格外清晰,那是惊喜。唇边突然扬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他惊叹道:“是皮影人物?!兰儿你还会做这种东西!真是教我惊讶。” 她取过一张宣纸,写道:“这次皇帝寿诞上有请皮影戏班,我跟他们的师傅学了点。” 他伸手点了点她的额头,“你学这些做什么呢?是怎么弄的?这么逼真。”一边说着,他一边摆弄着手中的皮影人物。心中暗赞她的心灵手巧,这活岂是这么容易学的?别的不说,就说这繁复的阳刻,雕工细致,女子发饰和衣饰上绘着花、草、云、凤的图案,男子则是周身刻满龙纹,栩栩如生。 拨弄着手中两个皮影人物,他笑问,“这是你和我么?” 她想一想,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她也是一时心血来潮学做这东西,真没有想那么多。 他似是来了兴趣,用笔画了一把油纸伞,用她的绣花剪子将油纸伞给剪了下来,握在了皮影男子的手中。接着他摆弄着手中的皮影女子,让它站在桌边,摆出一个颇为狼狈的姿势,并学着霜兰儿的声音,“这位公子,不知方便同船?小女子有急事赶往越州,再耽误不得了。公子……” 这时,皮影男子翩然转身,撑着伞点了点头。 他又学着她的声音道,“哦,谢谢你。” 最后,皮影女子来到了皮影男子的身后,皮影男子将油纸伞交给了皮影女子。 他的声音本是低沉,学着女子清冷的声音并不别扭,倒是别有味道。可他堂堂瑞王,竟喜欢这些小孩子的玩意儿,还这样开心。 霜兰儿不禁笑了出来,可惜她的嗓子哑了,只能发出“咯咯”的声音。那是她与他初遇时的场景,彼时她没有认出他,他亦没有认出她。 细雨纷飞,白衣翩翩,静静立着的他就好似烟雨朦胧中最亮的一笔。她无论如何都忘不掉这一幕,像是深深刻在了她的心中,与她骨血相连、无法分离。 想了一想,她在纸上写道:“你不是喜欢皮影戏么,我想着做两个人物,哪天和你一起演。可……”笔尖顿了顿,她的手有些颤抖,“可惜我忘了,自己的声音已经……” 此刻窗外,月光透过窗棱静静筛入,尽数落在她的脸侧。 他凝望着她美丽的侧颜,突然开口,“有件事,我想应该告诉你。” 神情瞬间肃然,他字字道:“你的嗓子变哑,不是巧合,而是人为。你平日饮的补血汤药中有一味 草药名唤龙蛇草。而你平日所用刺绣的针上却熏了一种银白色的物质,名唤雀灵粉。” 神情仿若被一卷冰浪拍下,霜兰儿激灵灵一冷,素手在纸上潦草写着,“龙蛇草加上雀灵粉,两者双管齐下,腐蚀神经,假以时日必定会……” 他握住她颤抖的手,冷冷注视着纸上因震惊而扭曲的字。片刻后,他沉静道:“我已然知晓背后是谁指使。放心,我定会还你公道。” 有晶莹的泪珠滑出眼角,她赶紧侧头,可仍是落下一滴在他手背上。 望着自己手背上的一滴晶莹滚动,里面映着烛火的影子,像是一个朦胧的梦。他的声音低不可闻,“日后我的妻,只有你。” 她听清了,可过于震惊,只得疑惑地望着他,剪水大眼无声地透出询问之色。 她不敢相信,他的意思是——已经知晓了秋可吟的真面目?她真的能彻底扳倒秋可吟么?那她的家人…… 他不答,只是继续道:“我想趁着父皇寿诞,上表此事。对了,有一事忘了告诉你,我已经找到了你的哥哥和弟弟。你父亲并没有被处死,只是暂时下落不明。相信要不了多久,你其他的亲人我都能找到。等忙完了这阵,我会想办法安排你们见面。” 太多的震惊,太多的感动,她来不及反应,只得愣愣点头。 这一刻,她分明听见了心底最深处的寒冰“嘎”地一声,裂了一道长长的口子,又“崩”地一声,全碎了。久违的阳光缓缓耀上,终将它化作一滩春水,卷着片片粉色桃花而去…… 过于欣喜,也许是来得太突然,她心中总有一层狐疑,仿佛是哪里不对劲,却始终揣测不出来。 第五十一章 满盘皆输 这样的惴惴不安,在次日下午终于有了分晓。 来的人是丹青,她内里穿着极艳丽的薄棉衣,外面却罩着一件黑色斗篷,打扮得煞是诡异。 冲着霜兰儿诡异一笑,丹青冷声道:“贵妃娘娘有请,请兰夫人去府外走一趟,茶座雅间贵妃娘娘已然准备好。” 这样奸邪带笑的神情,令霜兰儿激灵灵打了个冷战,仿佛一盆冰雪兜头而下,骨子里皆是冰凉的。她努力维持着镇静,作势取了一张纸,平铺在门板上写道:“贵妃娘娘有何要事?皇上寿诞在即,岂敢四处走动?” 丹青冷冷哼了一声,“贵妃娘娘早就料到你会推脱,既然你不想知道霜梅儿的下落,那我们也不必好心,多此一举。”说罢,她作势转身要走。 霜兰儿连忙阻止,又写道:“果真有我妹妹的下落?” “跟我来不就知道了?”丹青觑一眼霜兰儿微微泛白的脸色,半是讥讽道:“你怕什么?明日便是皇上寿诞,谁也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整出什么事来。” 霜兰儿思忖片刻,横竖父母都在端贵妃手中,如今又添个妹妹,她无论如何都得走这一趟。当即,她紧跟着丹青离开了瑞王府。 坐了一段路的马车,她们在上阳城的街市停下。下了马车后,丹青又领着霜兰儿走了好长一段路,兜兜转转过数条小巷。 霜兰儿自小在上阳城中长大,对上阳城的地形位置十分熟悉。瞧着眼下这方向,分明是去幽兰院。说起幽兰院在上阳城十分出名, 和醉红楼相似,都是妓院。只不过这幽兰院是官妓场所,地处隐秘偏僻,平常老百姓即便有钱都不能入内,当官的至少也得五品以上才有资格。而里边的官妓,更是精挑细选,灵秀貌美,不过都是些罪臣之女。她之所以会知道这地方,原是因为娘亲曾经接过给幽兰院洗衣的活,她来送过衣裳。彼时年幼,可印象却十分深刻。 白日里的幽兰院大门紧闭,门口倒是有两个人值哨,他们一见身穿黑斗篷的丹青,立即打开门相迎。 霜兰儿脚步略一凝滞,仍是跟了进去。她的心中隐隐知道着什么,渐渐不安。 此时初冬的太阳只是蒙昧的微薄的光,像枯黄的叶子,一片一片落在她的身上,细看之下,她的唇已是渐渐发白。 丹青领着她来到一处偏僻的园子,推开门的时候,似有数不清的细小灰尘迎面扑来,在浅金的日光下张牙舞爪地飞舞。阳光好似凝滞在了门口,屋中更像一个黑暗无底的深渊一样,让人不寒而栗。 丹青将霜兰儿一把推入满是潮湿霉味的房间中,她咯咯一笑:“你别害怕,墙上有个洞,请你看场隔壁的好戏而已。我会在门口等着你。” 语罢,厚重的木门“嘎吱”一声关上,将所有的阳光隔绝于外。 丹青倒没有锁门,依稀能瞧见她的背影正站在门口。 霜兰儿满腹疑惑,此时墙角处隐隐传来的响动将她吸引了过去。她小心翼翼地靠近角落,拨开重重稻草,竟是露出一个手掌来宽 的洞。想来丹青说的就是指这个。 当靠近洞口去看的时候,她竟是紧张地双手止不住颤抖起来。 墙壁的另一边,完全不似这里的衰败。精致奢华的房间,阳光照透了每一处,甚至是淡紫色的鲛纱之后,那张华美铺张的楠木床。 只是,床上的景象令她惊得忘了呼吸。 一名少女打扮得十分艳丽,即便这少女脸上脂粉再厚,眉描得再浓,她也能认出来,这是她的妹妹——霜梅儿! 而此时此刻,霜梅儿身上正压着一名体格健壮的中年男子,那人赤LUO的后背上有着可怕的猛虎刺青。他正在撕扯着霜梅儿的衣衫,片片白色绸缎如雪片般纷飞在了房中。她的眼中满是恐惧、震惊和混乱,惶惶支起手臂,一翻身从床上滚了下去,拼命朝门口爬去。 中年男子笑起来,笑得狰狞,像个老练的猎人拉住猎物的足踝,将霜梅儿拖了回来。她就像一只被人拖向砧板的猫,十根手指死死地抠着地板,就像抓着自己的生命。她语无伦次地哭喊道:“不要,不要,放开我!放开我!” 随着她的**被撕碎,露出她修长的双腿,中年男子益发兴奋,眸中露出猥亵的光芒。她极力苦苦哀求着:“求你了,不要。我情愿为奴为婢,做牛做马,不要啊——” 可那人早就被欲火冲红了双眼,想也不想地狠狠煽了霜梅儿一个耳光,怒吼:“给老子闭嘴!”捉住她疯了似乱蹬的双腿,男人壮硕的身子压了下去。 “啊! ”凄厉的女子惨叫声终响彻屋子,亦是通过墙壁上的小洞传递至霜兰儿的耳中。那一刻,她震惊着,麻木着,茫茫然眼边竟是无泪,手足一阵阵发冷。胃中有翻江倒海般的恶心席卷而来,竟是忍不住干呕起来。 畜生!畜生!梅儿她只有十四岁啊!当真是畜生! 霜兰儿喊也喊不出来,哭也哭不出来,只得悲愤地捶打着墙壁。坚硬的石壁撞伤了她的手,薄脆的指甲劈掉了一半,在墙上划出一条细细的血线,她依旧拼命捶着,直至双手血肉模糊。对面却听不到半点声响,终无济于事。 空荡荡的屋子,散发着潮湿发霉的气味。一切仿佛静止了般,唯有梅儿撕心裂肺的哭声不断戳刺着她的神经。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男人终于抽身离去,嘴里骂了句,“没劲!” 床上,霜梅儿好似破碎了的娃娃,躺着,双眼空洞无神地望着帐顶。身下,是殷红殷红的血,到处都是! 突然,“碰”地一声,霜兰儿所在房间的门被陡然推开,刺眼的阳光照入,她懵懂回首,看清了来人竟是端贵妃与秋可吟。 那一刻,她很想站起来,可脚下却虚浮无力,整个人似乎瘫软在厚重的棉花堆上,一动也动不了。 秋端茗开门见山:“听说王爷找到你的哥哥和弟弟?”顿一顿,她冷笑,“那是本宫故意教他找着的,秋家势大非你所能想象,想要藏住个把人,本宫能保证王爷一辈子都找不到!” 霜兰儿用力拭一拭眼角的泪 痕,即便再是无助,她也不想在她们面前落泪。维持着倔强的神情,闪动着灼灼的目光,她冷冷直视秋端茗。 秋端茗什么阵仗没见过,她淡淡一笑,“你是问我究竟想怎样?”说罢,她递了个颜色给秋可吟。 秋可吟佯作清了清喉咙,“霜兰儿,你的父亲通敌**。你妹妹沦为官妓实属应当。本王妃倒是可以搭救她,不过她究竟要在这幽兰院待上多久,就得看你的表现了。”顿一顿,她轻轻一笑,“我就明说了罢……详细计划你不用知道……我们要你满盘皆输!” “对了,有个噩耗本宫亲自告诉你。你的母亲身子弱,昨日已病逝,本宫慈心,命人薄棺一副葬了她,也不至于弃尸荒野。至于你的父亲还能撑多久,本宫可保不了什么。”说完的时候,秋端茗面上无一丝表情,仿佛死一个人对她来说是再平常不过的事。 最沉重的打击,霜兰儿听得面容被惊愕吞覆,整个人似被冻凝了一般。 她的娘亲…… 不,这不是真的…… 她似是不能相信,整个人伏在地上,呼吸愈来愈急促,最后近乎停滞。 耳畔,她们的笑声在空洞的屋中四处弥漫,格外刺耳。 好不容易等她们都走了,她才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忍了许久的泪终于落下,落在厚实柔软的稻草之上,湿而热,一片又一片。 浑浑噩噩地走出幽兰院,天色向晚,大街之上尚未有人出来点灯笼,暗沉沉的深远寂静。 心,亦是这样的颜色。 第五十二章 一个人的皮影戏 她麻木地走着,茫茫然眼眶中泪早已干涸。 身子一阵一阵发冷,直至在风中瑟瑟发抖,她不知自己要去哪里。回瑞王府么?那里根本不是她的家,等待她的也是凌迟酷刑。可是不回去,天下偌大如斯,她又能往何处栖身。 她的心,那样痛。 她以为她够努力了,努力去扳倒秋可吟,努力去救自己的家人。可最后呢?她得到了什么?她得到的却是娘亲过世的噩耗,甚至连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心中那样痛,痛得几乎蒙住了呼吸,仿佛刀绞一般。脑中亦是痛,仿佛有无数的洪流在奔腾,反复冲撞着她的额骨,似要将那骨节一节一节裂开。 突然,她飞快地跑起来。 她必须奔跑,不停地奔跑!因为只有奔跑时方能让她的脑中停止胀痛,方能不用去想这些痛苦。唯有拼命的奔跑,才能掩盖她全身克制不住的如秋风中残留枝头的枯叶般剧烈的颤抖。 她疾步奔跑着,全然不顾满头青丝已是晃得散乱。 此时一轮弦月高悬于空,似不谙人间悲苦,只一味明亮,将她的悲伤与隐忍照得无处容身。 一路跑向瑞王府中。她并没有直接回自己的醉园,因为龙霄霆昨日就告诉过她,明日皇上 寿宴,他今夜会宿在书房。脚下的步子已然不受大脑的控制,她一路往他的书房跑去。 谁能救她? 是他么?如果她告诉他一切,他会相信么?他能帮她救出自己的妹妹,还有自己的爹爹么?会么? 突然,她很想试一试,也很想赌一赌。 横竖都是没有出路的,她突然很想试一试,这些天他待她,但凡只要有一分真心,他不会弃她不顾的。 穿过冷湖,四处静悄悄的无声,夜间的晚风偶尔吹起各个园中半卷的竹帘,遥遥望去烛火隐隐灭灭。 她飞快地奔跑着,沿着她熟悉的路。 他的书房,她曾经去过两次,青石小路,两旁白菊盛开,细小的菊花瓣洒落一地,像是铺了一层细腻的雪。 而无边白色的尽头,是一座青灰色的院落。 最后几步她几乎飞奔起来,终来到了书房门前。门窗紧闭,似是无声地与外界隔绝。她轻轻推开门,吱呀一声,月光照进漆黑的屋子,竟像是推开了一段沧桑的时光。 她这才看清了,屋子的尽头,一丈雪白的绢布垂落,幕布之后点着一盏油灯。 突然,那幕布之上显现出了华丽的宫殿,明黄色的宫墙,红色琉璃瓦。天空之中,暮色如墨汁一般透出 黑意,半是幻紫流金的晚霞,如同铺开了长长一条七彩弹花织锦。 这样的背景,深广金碧辉煌,有说不出的摄人气势,显然是皇宫。 如此精湛的画工,绝非普通皮影工匠能办到,且皮影工匠从未见过皇宫,如何能画的这般深刻传神?那绘画之人,莫非是,龙霄霆? 她将脚步放得很轻柔,缓缓靠近。 此时,两个皮影人物出现在了雪白的鲛纱之上。 她认出来了,那是她亲手所制的皮影人物,她本只是雕刻,而此时的人物已然上色。女子穿着一件纯蓝色织金的明媚衣裳,颜色清亮赛过蓝天,透明若鲛纱的七彩披肩长长拖曳在地上,好似携了道彩虹在身边,又似两缕云霞自云端拂过。 这衣裳如此眼熟,她想起来了,这是龙霄霆那次带她去看皮影戏时,在风满楼让她穿上的衣裳。 再看那男子,一袭白衣翩翩,双手负在身后,好似握着什么东西。 此时天色突然黯沉,白幕一下子暗了,接着有滚滚乌云压过,片刻后雨点如珠滚落。正立于垂柳之下的女子淋了一身的雨,可她却纹丝不动,一任那无根水将她浇透。 男子随身带了把白色的油纸伞,他缓缓撑开,走向那名女子,将 手中的伞递了给她,自己则是独自淋着雨。 “姑娘,这伞给你。” 霜兰儿心中一紧,这是龙霄霆的声音。果然是他,独自一人在演着皮影戏。 “姑娘?真是可笑的称呼。”龙霄霆将嗓音压低,听着好似女子清冷的嗓音。 幕布之上,女子并不去接伞,只弯腰捡起一枚金色令牌,女子低头看一看令牌,递至男子手中。 “雷霆?是你的名字?” 白衣男子停顿片刻,轻轻点了点头,“不知姑娘如何称呼,家住哪里?” 不知缘何,此时龙霄霆的声音已然嘶哑颤抖。 他摆弄着手中的皮影女子,令她孤傲离去,只留下一抹背影,以及一句冰冷的话。 “东宫太子妃,秋佩吟……” 似是再不能继续,皮影戏戛然而止。 此时霜兰儿亦是轻声靠近白幕之后。她再是轻轻走动,总会有些声响。可龙霄霆整个人仿佛完全沉浸入痛苦的回忆之中,他颓然坐在幕布之后,神情迷惘,丝毫听不到旁的动静。 他取出一直系在腰间的雷霆令,指腹轻轻抚摸着那金色的刻文。嘴角竟是含了一丝笑,声音轻轻地,“其实,我叫做龙霄霆,不叫雷霆。” 放下手中金令牌,他将皮影女子牢牢握在手 中,眉心间好似雨落烟尘般飘渺,喃喃道:“我记得,你最爱百合花。我记得,你最爱天一般蓝色的衣裳,你说这是你离自由最近的方式,伸手可及……” “你还没来得及说……你爱我么?” 一滴冰凉的泪,自他颊边缓缓滑落,油灯下,晶莹一闪,若璀璨珍珠。 手中,紧紧握着皮影女子,那样紧,仿佛要将它融入他的骨血之中般。他的声音,哽咽不能自持,只能断断续续道:“是呵,你从没说过……我怎么忘了,你那么好听的嗓音,竟被他们割哑了……这么残忍……他们怎么能这么残忍……” “佩吟……佩吟……” 声音空落落响在了昏暗的书房中。 他那样投入,神情完全被悲恸覆盖。连她近在身边都不曾察觉,只一味沉痛着。 太子妃,秋佩吟。 原来竟是这样的。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秋佩吟是秋可吟的姐姐,应该整整大了龙霄霆八岁。 《醉双亭》,皮影戏…… 他这样喜爱《醉双亭》,她几乎能猜到龙霄霆与秋佩吟之间的纠葛,那一定是醉双亭的翻版故事……相似的开始……相似的结局…… 突然,她捂住冰冷发白的嘴唇,似再也忍受不了,飞快冲了出去…… 第五十三章 一石二鸟 夜深了,外边很冷。不知何时,月色惨白似一张鬼脸,兜头扑了下来,星辰都隐入乌沉沉的黑云之后,天低的仿佛随时要塌下来。 北风虽然不大,可是又尖又利,往人身上卷过来,令人觉得寒意侵骨。霜兰儿虽然穿着薄袄,可依旧打了个寒噤。 呼啸声徘徊在耳畔,她突然觉得尖锐刺耳,像是无数的声音冲撞进来,又像是成千上万的黑鸟扇动着双翅朝她直直冲过来,四面只剩下“扑哧”“扑哧”气流的声音。 真相,不言而喻。 他倾心倾力为秋可吟治病,只怕也是因为秋佩吟。而他对自己……她不知道那一日慈溪河畔,她站在潇潇垂柳边,浑身淋湿,是否像极了他与秋佩吟的初遇…… 他那么恨太子,已远远超出了皇位争斗,大约也是…… 她不愿去想他对自己那样好究竟是为了什么,因为那些都不重要了。此刻她关心她的家人,究竟该怎么办……她最后一点希望,如今尽数破灭了。 原来,她是那样一文不值的,可笑的是她竟然还奢望他会帮助她,帮助她逃过秋家的魔掌……怎可能……他爱的最深的人,也是姓秋啊。而她,就像是个跳梁小丑,着实可笑。 突然,银镜中照出一道黑影一闪 ,抬手在她后颈处狠狠一劈。 她没有反抗,也半分力气去挪动。 昏迷前最后一刻,她知道,属于她的噩梦其实才刚刚开始。 次日,皇帝寿诞筳席开始。 整个王府中,金碧辉煌,锦绮相错。 白日里,皇帝宴请百官于正厅之中,列表功勋,大陈歌乐。近晚时分,百官告退,女眷饮宴。彼时天尚未黑,华灯宝烛已是将天地间炫如白昼,霏舞氤氲,笙月互起,歌舞不绝。 皇帝龙啸天与端贵妃并肩高坐。 太子龙震携柳良娣一同出席。这柳良娣全名唤作柳庄梦,是世子龙腾的生母,望之四十许人,韶华盛极,可依稀看出年轻时的绝代风华。只是红颜弹指老,细看之下也多了风霜侵染之意。 瑞王龙霄霆则是携秋可吟一道出席。他走在最前边,将秋可吟甩下几步远。两人之间的生疏在旁人前展露无疑。即便是入座之后,龙霄霆也与秋可吟隔开二尺距离,不曾看她一眼。 秋可吟满面委屈,却不敢出声,只得咬牙忍着。 如此,太子一席与瑞王一席面对面,彼此之间气氛尴尬难受。端贵妃冷冷居高临下望着,神情傲然,唇边不经意掠过一丝笑,仿佛今晚一切都在她的掌握之中。 歌舞弥漫至黑幕完 全卷下,众人面上皆有些疲惫与倦怠。 此时龙霄霆唤来奉天,压低声音问道:“兰夫人呢?找到没?” 奉天面上严肃,轻轻摇头。 秋可吟妩然一笑,她看着龙霄霆道:“兰儿妹妹的身份卑微,本就不适宜参加筳席,可霄霆你执意为之,想来兰儿妹妹是体贴你,不愿教你为难呢。”虽是面上笑着,她心中恨得直咬牙。霄霆啊霄霆,你就这么想趁着父皇寿诞,一时高兴的时候,给霜兰儿正名么?你究竟将我置于何地?! 龙霄霆俊颜缓缓转过来,神色间有些冷寂,目光巡在秋可吟身上,淡淡不言。 那样凌厉的眼色,令秋可吟本就是佯装的笑容瞬间僵在面上。 柳庄梦以一柄泥金团扇掩面,在太子龙震耳边轻笑道:“殿下你瞧,人小两口闹别扭了。” 龙震轻轻咳了一声,抬手扶住下巴。他的手有些枯槁,身上尚带着浓烈的药气和病人特有的衰败气息。突然,他问道:“腾儿今晚上哪去了,这半天都不见人?” 柳庄梦美眸一转,四处望了望,“奇怪了,百官宴的时候明明还在的,我瞧见同秋庭澜一起四处敬酒来着。” 龙震当即剑眉倒竖,显然十分生气,“让他少和秋家的人搅在一起,本殿 下见了就烦心。” 柳庄梦笑容僵滞,低低应了一声,“是。” 此时高坐首席的皇帝龙啸天终于开了尊口,问得竟是同一个问题,“咦?朕的皇孙呢?怎么一晚上也没瞧见人?这孩子实在讨人喜欢,快派人去找找,朕有好东西要赏他。”语罢,他露出一抹慈祥的笑容。 平日里皇帝龙啸天端的是威严八方,众人见了皆是维诺怯怯,如今皇帝笑得轻快,众人不觉心中松落了不少,气氛不再严谨紧张。可见这皇孙龙腾在皇帝龙啸天眼中是颇有分量的。 龙震听罢,心中一喜,他连忙先行叩谢,旋即吩咐了几个身边的随侍,“去将世子找来,要快。”他心中有数,其实这些年他总病着,朝政不大能理,父皇若不是看在腾儿聪慧的份上,只怕早就废了他的太子之位。 “是。”一众黑衣侍卫得令,闪身消失在了浓醉的夜色之中。 谁也不曾注意到,端贵妃唇边始终挂着一缕若有若无的笑意。 头好昏沉,脑中空茫一片。中午时候,有好几名官员灌了他许多杯,这会儿他头上像是压着麻袋,疼的厉害。不过,这不应该是醉酒的感觉。他的酒量哪有那么浅。 龙腾缓缓睁眼,他捂着额头坐起身来。 破旧不 堪的屋中,最后一缕月光照了进来,在他身周勾勒着朦胧的画面。随着他的坐起,他身上所盖的锦被轻轻滑落…… “霜霜?”转眸,他看到霜兰儿像小虾子般缩在被子中,他当即愣住,惊道。 床上情景惨不忍睹,薄被之下霜兰儿鬓发散乱,身子未着寸缕,而他自己亦是,天,刚才他怎会没有注意到!难怪有些冷。 看样子,他们两人原本躺在一处,那暧昧的姿态,如同刚刚一场欢好。 龙腾眼神骤然一凛,立即意识到自己被人陷害了。 该怎么办? 思考只需要一瞬,他飞快地作了决定,立即穿好自己的衣裳,又替她套上一件内衫,将她其他衣物均扯裂丢弃在地上,看着比起先前更凌乱。 此刻月光益发模糊,他的手竟有点不听使唤,眼睛也渐渐管不住。从前书中用“冰肌玉骨”来形容女子白皙皎洁的肌肤,如今看来真是再恰当不过了。突然她动了动,翻过身去依旧熟睡着。 他的目光扫过她身下凌乱的床单,桃花眸微微一跳。可就在此时,破屋门外脚步声如雷般逼近。他倒吸一口冷气,时间来不及了,他飞快将床单扯成碎片,又匆匆塞了一些在怀中,旋即双臂按住尚是昏迷的霜兰儿,欺***…… 第五十四章 别做无谓的牺牲 龙霄霆因奉天遍寻不着霜兰儿,他心中直觉不对劲,匆匆带了几名侍卫亲自搜索。 适逢太子龙震的人亦在寻找龙腾。两处人马撞在一处,此时整个王府之中只剩下面前这座废弃了有十几年的屋子没有搜索。 这里杂草早已枯黄,横七竖八地歪在一边,在惨白月色照耀下,森森可怖。实在难以想象还会有人在这里。 龙霄霆加快步子,一脚踢开废屋大门。 腐朽的木头怎能经得起如此大力,当即两扇门齐齐倒地,金色的鹿皮靴重重践踏而过。他面前遮挡着的是一副巨大的白色绞绡,泛着陈年的淡黄,此时被风吹得猎猎翻飞。 他抽出腰间蓝宝石软剑,在空中划过美丽的弯狐,收剑回鞘时只见那抹白色如海浪退潮般急速落下,终露出眼前不堪入目的景象。 龙腾墨发散落满床,正在撕扯着床上女子的衣裳。 那女子,双眸紧闭,似陷入熟睡之中。那容貌,那身段,不正是他找了一整晚的霜兰儿么? 那一刻,龙霄霆震怒了。他的声音仿佛天边滚雷劈下,摄得大地都在瑟瑟颤抖,“龙腾!你混蛋!” 旋即他上前一把揪住龙腾的衣领。一拳打在他脸上,龙腾也不躲避,硬生生地接下来。他吐出嘴里的血沫,轻轻抬手擦拭着嫣红的唇角,仰起脸时是一贯的轻浮笑容,“呵呵,是皇叔你啊。真是好可惜呢 ,差一点我就得手了。” 龙霄霆不可置信地看向他那张若无其事的脸,咬牙道:“无耻!” 此时,之前门板碎裂巨大的声响终于将霜兰儿吵醒,她悠悠睁开眼。屋中光线太暗,她坐起身,一脸迷惘。好不容易才看清楚了眼前的状况,她大惊,喉咙中发出涩然沙哑的“啊”的声音,她飞快卷起薄被,缩至角落中,眼中惶惶然皆是无措。天,怎会这样? “究竟是怎么回事?!” 龙头拐杖一步一拄,落地声沉闷如惊雷。皇帝龙啸天威仪肃然,他拄着拐杖一步一步踏进。皇帝身边跟的是端贵妃,一袭秋香色云缎长裙无声逶迤于地,妆容一丝不苟。那样清冷的气度,稳如泰山。数名宫女紧随其后,手中提着灯笼,用的皆是上好的云烛,一下子便将整间破屋照得通明雪亮。 霜兰儿几乎在第一瞬间就明白了,这是秋端茗一石二鸟的计策,利用皇帝寿诞筳席的机会,一来除去她这个隐患,不,准确的说,她只是个小小牺牲品,而他们真正要对付的人是——龙腾! 试想,侄子在叔叔府中与自己的小婶苟且,民间尚且不能容忍,更何况皇家的颜面。 眼前的景象,足以说明一切,再多的解释也是多余的。 这一刻,霜兰儿选择了沉默,她静静等待着本应属于她的命数。 龙啸天满面沉痛,看向龙腾的眼神 中有难掩的厌弃与痛心,“朕只问你一次,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怎么愈大愈发犯混了?平日你总和宫女嬉戏,朕全当没瞧见。可她!她是皇叔的妾!即便是她勾引你,你自己怎能没有分寸?!” 皇帝的话,显然有意想偏袒龙腾。 当即秋端茗的脸色沉了沉,她素来知晓龙啸天喜爱龙腾,可不知竟然偏袒至此。看来,龙腾果然是瑞王登上皇位最大的障碍,她没有错算。 勾引?!霜兰儿缓缓闭一闭眸,呼吸沉重而急促起来,唇边含着一缕无望的笑意。也罢,牺牲她一人就行了,只要能换回父亲妹妹的平安,其他的都无所谓了。 龙霄霆一直握紧的双拳发出骇人的“咯咯”声,他的呼吸犹如暴风过后的大海,起伏喘息,字字咬牙:“父皇!兰儿她没有……” 语未必,已是被懒懒舒展的嗓音打断。 “她没有勾引我。”龙腾作势揉了揉自己散乱的黑发,又按一按自己的太阳穴,他恢复一贯悠闲散漫的样子,“咦?你们这么惊讶地看着我作甚?我不就是想玩个把女人嘛,你们至于这么吃惊嘛。”语罢,他狭长的桃花眼依旧在霜兰儿身上来回扫着,“真是可惜了,你们晚点来多好,坏了我的好事。” “你!”方才闻讯赶到的太子龙震被眼前一幕震摄了,他又惊又愕,怒吼道:“孽障!你怎能说出 这种伤风败俗的话来!她是你的,你的……”气急攻心,龙震本就病着的身子益发虚弱,面颊苍白如凋零的残叶。 “这又怎么样?不就是皇叔的女人嘛,我早就想把她弄上手了。上梁不正下梁歪,何况这样的事我们龙家又不是没有过。对吧,皇叔!”龙腾轻轻一笑,优雅耸肩时已是将方才被龙霄霆揪乱的衣襟整理好。他扣扣子时,竟是那样的慢悠悠,慢到令人发指。好像他并没做错什么,而是其他人打搅了他的好事一般。 当即,龙霄霆脸色惨白一片,半点血色也无。 端贵妃则冷冷一笑,“太子殿下,瞧瞧这就是你东宫的教养么?” 龙腾丝毫不以为意,只淡淡嘲讽道:“你也不见得好到哪去,一丘之貉,何必五十步笑百步。” 端贵妃脸色一黑,面上有些挂不住。 再无可忍!皇帝龙啸天已是勃然大怒,他眉心一震,眸底有沉重的哀痛一闪而过。举起手中龙头拐杖朝着龙腾背脊狠狠砸下。 龙头拐杖乃是赤金包裹檀木,质地坚硬沉重,一杖下去,可想而知。 但听得“碰”地一声巨响,龙腾虽是震惊,却也不躲避,挺直了脊梁生生承受了这一杖。 几乎是同时,鲜血自他喉头涌出,尽数喷在了霜兰儿雪白的底衫之上。那红,艳过桃花的颜色。那血,滚烫滚烫的,黏黏湿湿地粘在她的脸颊之 上。 他是想一人将罪尽数顶下,她明白的,可是她怎能?她又该做些什么? 身子直挺挺一动,她想要替他辩解,可嘶哑的喉咙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他凝视着她,轻轻摇头,那动作极轻极轻,也许只有她一人能看懂。 他是在告诉她,事已至此,无需再多一个人承受。别做无谓的牺牲! 此时他眼里的光,像极了她小时候最爱看的老宅屋檐下飞落的雨珠,勾起她心中万千悲伤,那样的眼神,深深刺痛了她的心,如看着高飘的风筝断了线,又如听着流水灵曲断了弦。 她伸手去碰触自己的脸颊,可手却颤抖如风中落叶。五指伸在眼前,满目皆是血红,她突然受不了般,狠狠捂住自己的唇,将那呜咽哽咽尽数咽回喉中。 忍着,拼命忍着。 被五指遮住的脸庞,渐渐苍白如纸,清晰可见唇角正轻轻扯动。 她发不出一点声音,唯有完美的唇形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两个字的形状,“少筠……少筠……少筠……” 眼角,终沁出微湿的泪。 皇帝龙啸天的声音低沉,再没一丝感情,“孽障!滚去泸州,永远别给朕回来!” 龙腾擦去嘴角的血,淡淡笑道:“谢皇爷爷圣恩。” “父皇——儿臣——儿臣——”如此噩耗,太子龙震显然无法承受,他眼前一黑,当即昏了过去。 好好的寿诞,乱作一团。 第五十五章 这也是骗我的? 醉园之中。 甫是天亮时分,因着屋中深阔,光线依旧有些晦暗不明。近旁高几上供着一盆春剑叶蝶,香气清远,淡淡萦绕在霜兰儿的身侧。 她怔怔望着地上,印着镂花窗格的影子缓缓移动着,像是未知的命运,却不知最终将会去哪里。 门轴动了动,她喉头骤然发紧,她从未这样紧张过,竟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心跳。 骤然打开的屋门似涌进无数阴沉沉的光线,逆光之中,龙霄霆大步跨入,身后跟着秋端茗与秋可吟。 秋端茗直接越过霜兰儿坐上主位,她衣冠整肃,双臂搁在楠木扶手之上,套着金护甲的十指微微交错,凌厉的目光居高扫落,像是个高傲的胜者。 秋可吟并不入来,她只是依依立在门口,神情间皆是柔弱无助。 龙霄霆心中怒气积郁,目光自霜兰儿身上刮过,冷道:“外面的事已经安排妥当,皇上和太子都离开了。现在这里没有旁人,本王想听句实话。” 他这样的神情,教霜兰儿齿冷。她将干涸的墨笔在笔洗中捣了捣,划过宣纸时,笔锋皆带着空涩的痕迹,潦潦写道:“眼见为实。” 他的神色捉摸不定,“我见到的,是他在维护你。你们究竟有没有私情?” 她挑一挑眉,写道:“既然你是这么认为的,无需再问我。” 他微愣,冰封的表情似有一 丝松动。 秋端茗此时开口,她的声音冷冷的,“霆儿,有无私情暂先不说,你先看看这个。”说罢,她自宽边袖口中取出厚厚一叠纸,递向龙霄霆。 他眼中有着浓重的疑惑,“母妃,这是何物?” 秋端茗摆手道:“其中有三张画想必王爷见过,是本宫从奉天手中要来的。奉天当日就是据此三幅画判断出有人欲行刺王爷,这才围堵凶手于弋桥之上。” “母妃,若是你想为桂嬷嬷开脱。我觉得大可不必,此事已分明,我亲自查验过。”龙霄霆当即回道。 秋端茗眼皮也不动一下,只向龙霄霆道:“不知霆儿有没有见过这样的另外的三幅画。”语罢,她将另外三张画递上前。 与之前奉天所收到的三幅画不同的是,中间一副画面对面立着的是一男一女。三张画叠在一处时所传递的信息应当是这样的:亭湖弋桥之上,一名男子将灯笼交给一名女子,灯笼瞬间起火。 龙霄霆握着画纸的手有着黏腻的潮湿,他怔怔道:“如此说来,送画之人也就是透露消息之人原本就知晓桂嬷嬷要对付的人霜兰儿,可为何?” 秋端茗双眸中隐出冰凉的光泽,“这就是霜兰儿高明的地方了。”说罢,她冷冷扫了霜兰儿一眼。 被这样的眼光盯着,霜兰儿只觉好似有条小蛇游移在肌肤上,那种寒 毛倒竖的恐惧如此真切。 秋端茗又道:“有人一早就将桂嬷嬷的计划透露给了霜兰儿,而霜兰儿则是将计就计,将画面由女子改作男子,目的很明确,就是要引起奉天的注意,以为是行刺王爷,进而埋伏人手,将凶手一举擒住。” “即便如此,她也不过是想要将阴谋暴露。” “扳倒桂嬷嬷便是扳倒了可吟,试问她堵上自己的性命,是为了什么?”秋端茗转过脸,望了望秋可吟。此时秋可吟来说更合适。 秋可吟立即出声,“霄霆,我曾说她想陷害我。你当时不是说烈焰焚身之苦,何人能忍受?如今,霜兰儿明知灯笼会起火,依旧引火烧身,岂不是在演戏?她只是骗取你的同情罢了。” 龙霄霆眼底清晰的震惊与浓重的疑惑密密织成一张天罗地网,朝着霜兰儿撒下,声音哑然,他痛声问:“兰儿,你究竟是为了什么?那时你推开了我去抢那灯笼,你并不是怕我受伤,而是怕自己的目的不能达到,是不是这样?”他突然上前一步,握住她的手,手势那样轻,好像棉絮般无力,“究竟是不是?” 霜兰儿抬一抬下巴,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她能辩解什么呢?她的确想戳穿秋可吟的真面目,也的确利用了她们的计策反噬她们。可当时她抢过灯笼……一半是因为计划,一 半也许是……其实她自己也不知是为什么。 “你无须问她。”秋端茗的话沉肃有力,“可吟善良好欺,无端端因此事被你冷落。可本宫不是吃素的,本宫在宫中多年,什么风浪没有经过?一早就派人查了霜兰儿所有的动向。得到的消息便是,她曾在王府外购买了石粉。王爷也许不知什么是石粉罢,听闻抹在手上脸上能暂时避火。她可是算得精呢,断断不会苦了自己。霆儿千万不要小瞧了她的心机。” 龙霄霆薄薄的嘴唇紧紧抿住,突然狠狠一掌击在木梁柱之上,顿时整间屋子都似抖上三抖。 “如此,也难怪霜兰儿当时纵身跳入湖亭湖之中。一来能灭火,不至于让火焰停留太长时间。二来又能洗去石粉的痕迹。真是巧妙,想不到兰儿妹妹手段如此高,自己毫发无伤,还令王爷深信不疑。”秋可吟的话适时加入,令龙霄霆的隐怒达到了极限。 眸底血红,有着难以言喻的撕裂般的伤痛,他咬牙忍住,字字道:“母妃,可吟,你们先出去。我有几句话想单独问问她。” 秋可吟蹙眉,心中郁郁,难道他还想袒护? 秋端茗却笑得极自然,“好。母妃只再说几句,秋家的女人,骨子里都透着善良,你万不该怀疑可吟。还有,这霜兰儿的目的,本宫还没来得及问她,若只是为了争 宠也罢了。若是与人暗中联合,想扳倒秋家登上高位,另有图谋,那王爷可要谨慎了。” 秋端茗言至此,等于是在平静的湖面中投入巨石,激起层层浪花。 待她们走远后,龙霄霆突然一把将霜兰儿拽住,朝外大步离开。 他走的太快太急,她无法跟上他的脚步,只得任他拖着拽着,一路来到了王府中最偏僻的后山。 初冬的景象,十分萧条,树枝光秃秃的,花草也无色。 虽是早晨,可此时的天色晦暗阴沉,仿佛风雨欲来,铅色的云低得似要压下来。 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压抑很久的情绪,伸手擒住她的下颌,但听得指节格格作响。 那样用力,那样痛,她仿佛能听到自己骨骼开裂的声音。 他痛心质问,“她们说的,究竟是不是真的?是不是?!现在这里没有旁人,你告诉我?!你告诉我!” 他拼命地摇晃着她,她只觉头晕目眩,心底的积怒与怨恨左冲右突,尽数拥挤在喉咙口,整个人都要裂开一般。 “你说啊,快说啊!”他近乎疯狂。 似有久违了的束缚骤然冲破喉咙,霜兰儿大喊一声,“放开我!”沙哑的声音带着撕裂般的破碎与颤抖。心内一震,她竟然在这时,恢复了嗓音?这究竟是福还是祸? 他愣住,面容无比惊愕,“你能说话?你——这也是骗我的?” 第五十六章 真令人恶心 突如其来的变故,两人均是不再开口。 心情,好似此刻愈来愈黯沉的天空。风,如同在海洋上掀起狂涛巨浪一般,尖利呼啸而过。他还是穿着昨夜筳席的衣裳,明亮的金色,升腾的盘龙,衣摆好似在狂风中翩翩乱舞。 他依旧紧紧拽住她,且愈抓愈紧。 四目相望,凝滞着。 有多久没有这样彼此注视?仿佛有很久很久了,只觉彼此如此陌生。似乎远远隔着几重山、几重水。 他没有想到,她竟是这样的人。 她亦是没有想到,他竟是那样的人。 这样的静让人觉得可怕,她与他之间的沉静是这样的令人不可捉摸,尴尬难言。 良久,他终于缓缓开口,“汤药之中的龙蛇草与熏在你针上的雀灵粉,能腐蚀神经,致人变哑。我记得,你医术颇好,若是真有人在你针上熏以雀灵粉,你应该能察觉到罢。” 她咳嗽几声,猛力呼吸几口新鲜的空气,喉咙似是渐渐适应了,她清了清,哑声道:“是的,我能察觉。” 其实,她大约在接触雀灵粉的第十日左右才发觉。那是老天佑她,当时她一根针弯了,在火上烤一下再扳直,哪知竟是让她发现了针上有细小的白色的粉末。 雀灵粉,涂 上时无色无味,唯有在火烤之后才会变白,也是分辨它的唯一办法。 当时她已然接触了不少含量的雀灵粉,若是高烧不止,必定会哑。不过她所中的雀灵粉之毒并不算深,即便哑了,也并不是无力为天。机不可失,她只是将计就计,在风中冻了一整晚,令自己高烧不止,嗓子哑了之后,她为自己配了药慢慢调理,她静静等待秋可吟与桂嬷嬷露出破绽。对她来说,这无疑是一场豪赌,赌的是她的嗓子,也许能治好,也许一辈子都治不好。然,所有的证据她都留了下来,终有一日会教秋可吟输的彻彻底底。 她以为她赢了,终于抓住了她们的把柄。没想到,最后还是她输的彻彻底底。 此时他望着她的沉默,猛然将她推远,神情不觉怆然:“所以,你根本没有哑。你一直在骗我?兰儿,你太叫我失望了!” 她被他狠狠推在地上,痛得浑身骨头都快散架了。 “是你想出来的主意,你早就设计好了一切,故意教沈太医发觉雀灵粉,又让我顺藤摸瓜查到可吟头上?你!”他停下,不再言语,唯以幽若暗火的目光直视着她。 她的目光平静如死水,看不见一丝情感的涟漪,只是淡淡道 :“我叫你失望了?真的么?恐怕让你失望的是,这样的我玷污了纯洁无暇的秋佩吟罢。” 轻轻一笑,她抬首默默望向天空。 一个人的皮影戏,她明白了,雨中的相遇,白衣翩翩,白色的油纸伞,雷霆,他的相救,并非是秋可吟所说的那样。一切的一切,哪怕是她嗓子哑了他突然而至的怜惜与温柔,全都是因为她——秋佩吟,那个占据了他整个心的女子。 她不知道在他心中自己究竟算是什么。但是有一点她能肯定,此时此刻,他一定恨毒了自己。因为她将他好不容易寻到的幻影给破坏了、给抹黑了。 在他心中,她是这样卑鄙无耻的人,怎能与高尚纯洁的秋佩吟相提并论。那是对秋佩吟的亵渎与侮辱,他怎能忍受?! 她的话,令他怔了很久,“你知道她?”顿一顿,他似陷入疯狂之中,怒吼道:“你早就知道她?所以,才装哑是么?你知道我会——”他停住,望着她的目光满是痛心与厌憎,良久,他才咬牙道:“是他!是龙腾告诉你的,对么。你们……” 她突然打断,语调淡漠而厌倦,“王爷,随你怎么想罢。反正,一切都已经过去了。”轻轻一笑,好似一朵娇弱的 花绽开在唇边,风姿楚楚。 仰起脸来,忽觉一点冰凉正落在脸上,零零星星的雪落下来。她轻轻“啊”了一声,叹道:“下雪了。” 稀稀落落的雪粒被风卷在打在身上,她随手捻起一点,瞬间便化在了手心之中。 “一切都已经过去了……是么……”他语音中嚼着悲怆。 雪越下越大,如撒盐,如飞絮,风夹着雪花直朝两人身上扑去。飞落的雪花,绵绵隔在她与他之间,无声无息地坠落。 冷,真的很冷。周遭好似骤然冷了许多,亦是凝冻了所有的空气。 他站着,她伏在地上,彼此皆是一动不动的姿势。 许是站了太久太累,细看之下,他的身子竟是微微发抖。而她的一双明眸,本如同水晶一样,甚至比那绚丽晚霞更要熠熠生辉,可此时只剩无穷无尽的空茫。 四面是呼啸的风声,山坡、树木不知何时已是披了薄薄的银妆,连同他金色的衣裳,渐渐也蒙上白雾。 突然的疼痛袭来,她身子一软,整个人伏在雪地上苦痛地抽搐着。 那样的痛,每一分肌肤、每一寸骨骼都仿佛被撕裂,仿佛刀绞,又仿佛凌迟,她只觉全身每一处都在不停地抽搐着,痛得再不能言语。 她知道 这是为什么。是雪貂之毒,在这样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里骤然发作。雪貂之毒,是她为了摘取雪雁玲珑花,是她因为骤然知晓他的身份,过于震惊没有来得及医治而留下的病根。 一朝发作……痛不欲生…… 她好痛,痛得不停地抽搐着。 他眯着冷眸,瞧着,僵**很久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松动,缓缓踱步至她面前,他的声音比暴风雪更冷,更冻彻人心。 “你还要装可怜到什么时候!真令人恶心!” 自怀中取出一本折子,大红的颜色,在一片白茫茫中显得格外刺目。他狠狠摔在她的脸上,像是重重掌掴了她一掌。扬长而去。 此刻的她就像是个纸做的娃娃,她的一只手淹没在雪中,白皙的皮肤下,血管都冻得清晰可见,脆弱至极。 红色的奏本,在白雪中不停地戳刺着她的双目。 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颤抖着翻开。 那是他废黜秋可吟,立她为正妃的奏请,言辞凿凿,情真意切。 只可惜,一切,都过去了…… 看完最后一个字时,她再也抵不住无尽痛苦的折磨,脑中渐渐迷糊起来。 雪地里,静得一丝声音也无,唯有偶尔模糊的呻吟一声,几乎微不可闻:“霄霆……好痛……” 第五十七章 办法,有一个 雪连绵无尽地下着,自皇帝寿诞筳席起,绵延半月,日日都有雪子纷纷,潮湿黏腻。 今年过年格外早,除夕的喜庆中,霜兰儿便在这样的阴寒天气里独自忍受着苦痛渡过,身旁无一人相伴。这雪貂之毒一旦发作,只要雪不止,痛便不止,且一日比一日难熬。 新年的第一天,她在吵杂的鞭炮声种幽幽醒转。 这时天色已经大亮,她挣扎着从床上爬起,叫了几声小夕,空荡荡的房中却无人应答,她这才想起了小夕自皇帝龙啸天寿诞过后便回家探亲了,至今未回。其实与其说是探亲,还不如说是秋可吟将她身边所有的人都调离,只剩下她孤零零的一人在王府中慢慢煎熬着。 她想,那日她痛晕在荒凉无人的后山,若不是太医沈沐雨正巧需要取血入药,四处寻她,只怕她早就冻死了。可如今她虽然活着,却整日病痛缠身,如同行尸走肉。 此时的屋中没有点暖炉,有点冷。 她摸索着床头,想找件衣裳披上,枯瘦的手却碰触到一抹冰凉,拿出一看,竟还是那面银镜,一直放在她的枕下。 曾几何时,她愈来愈不敢照镜子了。白色的寝衣,素白素白融在屋外漫天冰雪之中,犹教人觉得心凉伤感。从前铜镜模糊,可如今清晰的银镜却将她苍白的脸色照得无处遁形,脆弱 的双唇,在镜中瑟瑟颤抖,仿佛一片被阳光一蒸便即刻化去的春雪。 挣扎着起身,她将熄灭的炭火点燃,又用黄铜挑子拨一拨暖炉的火势,屋中渐渐暖和起来。而她骨节的疼,因着火烤好转些许,不再痛得那么刺骨。 过了会,她披了一件长春藤雪萝长衣在肩上,将头发松松挽了,慢慢踱出门。 今日是正月初一,本应是最热闹的日子,可她的醉园之中却清冷如冷宫,似乎除了她以外再无人愿踏足。 她伸手,将狐毛帽子戴上,踏着积雪走出醉园,走出了这个牢笼一般的地方。 王府之中,路上的积雪扫得干干净净,只留下浅浅的湿痕。 走着走着,雪竟是出奇般的停了。厚重的云层拉开道金色的口子,明丽的阳光从房屋树木的空隙照在冷湖上,水里映照着她长长的倒影,树叶上积雪也被照得颗颗晶莹。 而王府门外,一夜之间,大街之上尽铺上一堆堆鞭炮的红纸屑,象绽着朵朵红花,给人们心坎里带来了跃跃想动的喜悦。 每一个人,都穿着新衣,整整齐齐,宫女们三五成群第穿来织去,叫唤着,笑嚷着,嬉闹着,在雪地里踩下无数脚印。 这样的欢乐,只可惜却不属于她。 敞开的王府大门,她却走不了。 此时的门外,龙霄霆正扶了秋可吟上软轿,一 阵风吹来,他见她被风吹乱了头发,顺手为她拂好,方才自己坐进软轿中。 放下珠帘的时候,他忽见一人独自立在宫门内,银妆素裹之中,更显她身影孤清。他留神细看,心中一滞,竟是兰儿。 霜兰儿亦是瞧见了他,她缓缓冲他一笑,只是那笑如冰雪一般。转身离去,阳光之下,唯有她耳垂之上赤金珠钗泛起清冷的光泽。 那样冰冷的她,令他呼吸微微凝滞。 秋可吟不明缘由,奇怪地望了他一眼,“怎么了,霄霆,入宫的时间要耽误了呢。” 他轻轻颔首,却依旧没有移开视线,他的披风领子上镶有一圈狐毛,呼吸间气息涌出,那银灰色的风毛渐渐模糊了他的眼。 却只见,她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雪色中,唯见一行足迹依稀留于地。 阳光转瞬消失,簌簌雪花飞舞如谪仙,晶莹剔透宛如泪花。不消多时,便将她的足迹完全覆盖。一切如旧,仿佛从来没有人来过…… 他放下珠帘,淡淡道:“走罢。” 皇宫之中。 秋香色团福锦帘垂得严严实实,忽然掀起了半边,有内监尖细的声音响起。“贵妃娘娘,瑞王妃到了。” 话音刚落,秋可吟已是入了殿中。立即有宫女上前服侍她脱下貂皮披风。她眼尖,瞧见秋端茗正斜躺在榻上,甜甜唤了一声,“姑姑。” 秋端茗也不起身,指了指青梨木座儿让她坐下,只淡淡道:“坐罢。” 秋可吟见她脸色不好,勉强笑道:“姑姑,您怎么啦,这大过年的是谁招惹你了?好啦别生气啦,我给你捏捏肩。”说罢,她亲热地靠近秋端茗,十指准确地拿捏着位置。 秋端茗伸手抚摩着秋可吟细嫩的手,叹了一口气,“你这孩子,这么大的事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深广的殿中,炭火“毕剥毕剥”地烧着偶尔扬起一星半点火星,那微弱的声音衬得殿内愈加静如积水,甚至能听见窗外绵绵雪落地的声音。 秋可吟容色微变,手一僵。 秋端茗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如雪地碾痕,“我本是问问沈太医你身中的火寒毒如何了,听他说,你这毒根已然彻底治愈,再不需要雪雁玲珑花和寒血引。这本是件好事,也比我们想象中的一年要短了许多。我又顺便问了问你的情况,何时才能给霆儿添个一儿半女,哪知沈太医支支吾吾半天,斥责了他才吐露实情。可吟啊,你的身子并不适合孕育孩子,这么大的事你竟然想瞒我?!” 秋可吟本是端起茶盏,听得这话,险些打翻手中茶盏,面上笑容缓缓隐去,只剩下深深的苍白,“姑姑,我……我不知该怎么办……” 秋端茗轻轻吁出一口气,“眼下 太子失势,是我们最好的时机。只要霆儿有子嗣,皇上那边废太子的事自然会松动,可你竟然在这个节骨眼上——你!哎,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呢。我可是再也帮不了你了。霆儿必须即刻有子嗣!再不能耽误了!你自己看着办罢。” 秋可吟一听,顿时凄厉一呼,“扑通”一声直直跪在地上,哭道:“姑姑,我并不是有意瞒你,只是实在是辜负了姑姑你的期望,我不敢开口。姑姑您平时总是说,不论将来谁做皇帝,我们秋家必须永远屹立不倒。也正因为这样,姐姐才会嫁给了太子。如今姐姐已经不在了,您真的忍心看着我也……姑姑,我们秋家,爹爹他官居宰相,年事已高,总有一天会归退朝堂。哥哥庭澜他您是知道的,他与太子世子自**好,实在是对秋家难有助益。独独剩下我一人撑着,这些年我受了多少苦,姑姑您是知道的……也只有您知道……”似再也说不下去,她敛下眸光,无限凄苦,一壁向隅悲泣。 秋端茗闭一闭眸,眼前仿佛浮现出佩吟的身影,是呵,秋家的女人,注定要在最坎坷的路上高傲地走下去,永不能回头。秋家这么多年来,好不容易巩固的地位,怎能轻易断送。 长叹一声,她凝视着秋可吟的眼中,稍见释然之色,缓缓道:“办法,有一个。” 第五十八章 还有什么不能出卖? “什么办法?”秋可吟一听还有转圜余地,连忙问道。 秋端茗并不着急,她慢条斯理饮啜着盏中热茶,红茶艳丽如血似胭脂般映上她的脸颊,更添一分阴恻的光芒。顿了一顿,她才缓缓道:“你是正妃,若是妾室为霆儿诞下子嗣,也算是你的孩子。” “这——”秋可吟当即明白了秋端茗的意思,她猛然摇头,“姑姑的意思是,让霜兰儿为霄霆……不,不行……如果是她,我宁可是别人。姑姑您有所不知,霄霆他为了霜兰儿差点想废了我,若不是这样,我怎会再次劳烦姑姑出面去镇住她。” “真有此事?!”秋端茗面色陡变,她霍然站起,隐怒道:“怎么可能?废黜正妃,这么大的事他怎么也不同我商量?!就敢这么自作主张?” 秋可吟苦笑一番,徐徐跌坐在地上,她极轻地摇头,“姑姑,霄霆他的脾气您是知道的。他若是真想做什么事,谁都阻止不了。就好像当年姐姐的事,谁能阻止他?” 秋端茗狠狠闭一闭眸,喉底语音晃出无数圈涟漪和波折,“是啊,我怀胎十月,千辛万苦将他生了下来,哪知他处处不让人省心,到底是长大了,翅膀**。不,他从来就不曾听过我的话。哎,真是令人头疼——”语罢,她揉了揉自己 的眉心,一脸疲惫。 “这道理姑姑您应该明白的,您虽生下他,可他姓的是龙,而不是秋。若不是因着姐姐的缘故,我想,以他的性子,断断不会受秋家的掣肘。我担心的是,若是姐姐当年的事,他知道一点半点,祥龙国恐怕再没有我秋家的立足之地。” “他永远都不会知道!”秋端茗冷冷一笑,“既然他为了霜兰儿动过这样的心思,那本宫可要把事情做绝了。眼下的形势紧迫,若是再找另一名女子,只怕霆儿也不肯,不如这样……”秋端茗招招手,示意秋可吟靠近,轻轻在她耳畔道了几句。 秋可吟听着听着,柳眉深蹙,手指狠狠哆嗦着,指间黄金扳指硌在紫檀桌子上“玲玲”乱响。半响她才勉强点了点头。转首时,依旧忍不住落下了泪水。 秋端茗怜惜地抚了抚她的额头,叹道:“可吟啊,姑姑也心疼你,可这是最好的办法了。哎……” 窗外,纷纷扬扬的六棱雪花旋舞着落下,簌簌的声音渐渐覆盖了一切。 这一晚,清冷素白的月光自帘间透入落在织金毯上,似霜如雪,屋中烛火燃着,微蒙的红光摇曳,却生不了半点暖意。 霜兰儿独自倚在铜火盆侧,眼看着火要熄了,她抓起一把叶子扔进去,叶片触到暗红的炉火时发 出“呲呲”轻声,随即焚出一股脑儿烟味。王府中的奴才势利得很,供给她的炭火都是最劣质的,还不如她自己摘些叶子烧了取暖。 随着火势渐小,屋中更静。静得连雪化成水自屋檐滴落的声音都格外清晰。 她躺下,裹着冷冷的被子,却怎么也睡不着。 突然门外似有响动,她刚想起身去开门,不料门已是被人大力推开,室外的冷风旋即扑面而来,瞬间冻得衣衫单薄的她齿间瑟瑟发抖。 龙霄霆许久没有踏足醉园,他望了望空无旁人的房间,又望了望火炭熄灭的铜盆,最后将视线停留在霜兰儿身上。 此刻,她侧着脸并不看向他,如墨缎般的长发披散着,似有无数细碎的流苏遮住了半边容颜,也不知她面上现在是何表情。她好似更瘦了,单薄的白色寝衣,领口微敞,隐隐勾勒着她瘦削的锁骨。 薄唇动了动,他的目光渐渐疏离,声音冷若冰封,“听说,你答应了母妃的要求?” 霜兰儿微微一愣,原来他深夜来此,竟是为了问她这个。今早的时候,端贵妃来过一趟,摒退了所有的人,单独和她谈了很久。与其说是谈,不如说又是一场赤裸裸的威胁。不同的是,这次的威胁她可以附加条件罢了。 他见她半响不语,以为她不明白 ,凝眉又问了一遍,“你究竟答应母妃没有?” 她轻轻点头,道了声,“是的,我答应了。”她的话音干脆利落,不带一丝感情,刀劈斧削一般贯入他耳中。 龙霄霆脸色骤然大变,仿佛不可置信一般,声音瞬间嘶哑了,“你说什么?你真的答应她了?你为我诞下子嗣,母妃则想办法替你家人洗去罪名,赦免你的父兄?你答应了?” 霜兰儿声气平平,“是的,事后我离开王府,端贵妃还会给我一大笔钱。”她说话的时候,一直低垂着眼眸。觉得有些尴尬时,她则是起身拿了个黄铜挑子,作势将烛火挑得更旺。 他脸色铁青,如暴雨骤来,手用力一挥,打到她手上的铜挑子,只听得“当——”地一声落地,尖刺的声音仿佛击破了一整面镜子,轰然倒塌。 见她依旧一副迟滞的表情,他不由怒吼,“霜兰儿!连亲子尚且能用来交换、用来谈条件,你还有什么不能出卖的?!” 还有什么不能出卖的?! 她眼中酸涩,几乎要泛出泪来,连忙轻轻别过头去。深深吸一口气,她缓缓道:“不知王爷有没有见过这样的场景,农夫用长长的扁担挑着前后两个箩筐,里面各坐着一个孩子,坐在渡口边叫卖。那是穷苦人家养不活自己的孩子,只 能卖给别人。王爷是否知晓一个孩子可以卖多少钱?” 她停住,他不语。 须臾,她继续道:“不过十两银子罢了。人真的很低贱,尤其是在你们这些王公贵族眼里。所以,用我的孩子来换取一家的平安富贵。这笔生意——划算得很!”语至最后,她几乎要将红唇咬破,才能勉强维持着镇定。 三条人命,端贵妃用三条人命威胁她。非但是威胁,还要她彻底毁去在龙霄霆心中的印象。端贵妃要的便是龙霄霆对她彻底失望,乃至彻底绝望,不留一点半点念想,从今以后,她在龙霄霆心中就只是一个不择手段、争权夺利、利欲熏心的人。 他的眼光一点一点冷了下来,冷寂,直至死灰般的颜色,最终无力道:“我一直不明白,我也不愿信,你既贪慕权势金钱,既如此,当初你何故一而再再而三逃走?” 她轻笑,“人会变的。”顿一顿,她望入他的眼中,“当初你执意带我回来,就应该想到的,终有一天我会变的。金钱、权势、宠爱,我都想拥有。我只是一个普通人,不是圣人。” 他不料她这样回答,一时愣住,良久才怆然长笑出声,“好,很好!” “如你所愿!” 几乎自齿间迸出这几字,他反手一挥,将她推倒在床榻之上…… 第五十九章 一夜忘(荐) 霜兰儿没有想到他竟会突然推到她。她如同一条被扔在岸上的鱼,后脑勺重重摔在了洁白的枕上,满头青丝在那一刻飞扬起来,又缓缓落了满床,如同浓墨泼满雪白的宣纸一般。 那样的风姿,带着无尽的妖娆,无比诱惑。 他的手撑在她散开的鬓发旁,俯身看着她。他的眸色深沉似海,却不知缘何嘴唇血色尽失。 此时一灯如豆,帘影微动。 屋中凝滞,仿佛只有他们的呼吸撩动着一室如静水般清凉的空气。 她以为他会动手,双眸平静地望着雪白的帐顶,可他却没有进一步动作,只是紧紧抿着薄唇,静静望着她。 他从来没有如此认真瞧过她,呼吸渐渐凝滞。其实说不上来此刻的她究竟有多美,只是有一种淡淡忧愁惘然的神情,在她晶亮的双眸,在她微扬的眉中流露出来。柔弱的感觉,却又不尽然,她的眼底,始终有着坚毅和倔强。 她如此安静地躺在自己身下,背后是无尽雪白的床单,好似那浩淼的白云,满头青丝黑亮如同点缀其中的点点乌云。白色的寝衣,领口微敞,露出一点蜜色的肌肤。 她突然变得很紧张,身子绷得直直的,忘了呼吸,也不敢挪动。 不知缘何,她的心底突然希望他对她施暴,那她只需忍一忍, 忍一忍就好。然此刻,却更是一种折磨。无奈之下,她只得缓缓闭上眼睛,将头偏置一边。 他似看穿了她的心思,托起她的下巴,让她迷惘的眼眸,对上他渐渐被欲望逼红的眸底。俯身,在她耳边冰冷地呼吸,他的声音中带着寒冷的嘲笑,“怎么,怕了?这不就是你想要的?何必装矜持?”语罢,他手一扬,瞬间将她胸前的兜衣扯成破碎的布条。 感受到他强壮的身体覆上她的身体,耳畔听着他无比冷酷的嘲笑,她的意识瞬间空白,仿佛知道下一刻她会失去什么般。她用力地推拒着他强壮的胸膛。 他紧紧压住她,一手扣住她的手腕,另一只手捏住她的下巴。他的眼神冰冷安静,用那样残忍的语气告诉她,“霜兰儿,别忘了这只是买卖。” 买卖…… 是的,只是一场买卖而已。 她突然平静了下来,不再挣扎,神色姿态无不镇定从容,缓缓道:“王爷,您说得没错。这只是买卖。那么容我提醒一句,沈太医说,我的身底好,很容易受孕,而七日后是最佳时机。还有,端贵妃弄来了生男秘方,据说连续服用七日,效果奇佳,屡试不爽。王爷若是今日……那只是浪费时间……” “别说了。”龙霄霆从她颈处抬起头来,闭眼深 吸一口气,薄怒道。 她飞快背过身去,拉过锦被裹住自己冰凉的身体。身后,她听到了他匆匆离去的脚步声,还有门一开一合吹入的冷风,激得她全身汗毛倒竖。 拉紧被子,她的眉际逐渐生出秋风般的幽凉。 一切,都会过去的。 七日后。 也许,他们从未想过,竟会有这样默默对坐的一天。 面前,搁着玉色的玛瑙盘,盘中是白玉酒壶,壶中殷红的酒水好似一泓桃**,沉静地蕴着甘甜醉人的馥香。 烛光黯淡的疏影里,龙霄霆的眸光如同深邃无穷的黑洞,幽远难测。他穿着一痕白色长衣,长发以玉冠端正束起,额间一点黑玉。黑与白,嵌合完美,教人移不开视线。 相视的瞬间,有细微的风吹得烛火愈来愈温柔缱绻,像是个漂浮的梦。 “倒酒罢。”他淡淡开口,面容清淡若四合的暮光。 酒壶的冰凉令霜兰儿触手生寒,细看之下竟是微微颤抖。今夜,是端贵妃安排的日子,亦是沈太医诊断的她最易受孕的日子。她不知他为何会带来一壶酒,她只知自己此时此刻的确需要喝些酒。也许是有点冷,也许是别的原因。 手指轻按着壶盖,稍稍倾斜,浅红色的酒液滑落,满满斟了一杯,她递至他的面前,又为自己倒了一杯 ,率先饮尽。 他并没有饮下,只是自怀中取出一个油纸小包,轻轻打开,将其中白色的粉末尽数倒入杯中。 她惊愕地望着他。他竟在自己的酒中下药? 他轻轻一笑,那笑意如一缕照霜月光,澄澈分明。轻轻摇匀杯中酒,没有洒出一分,他并没有看她,只是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白皙的手指把玩着手中的白玉酒盏,盏中酒液已是一滴不剩,他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我问过沈太医,他说有一种药,叫做‘一夜忘’,自饮下起至天亮之前所发生的事,醒来的时候都不会再记得。” 她执着酒杯的手狠狠一颤。 他却神色如常,唇角扬起轻缓的弧度,“我的确需要子嗣。只是,我不愿记住你,也不愿记住这一夜。” 顿一顿,他翻过空盏给她瞧,一笑如同雪后初晴的日色,缓缓道:“所以,我喝了‘一夜忘’。过了今晚,你我只是陌路。” 她怔住,心底有着说不出的感受翻滚着。她的手中,紧紧捏着一粒白色的药丸。那也是“一夜忘”,只不过不是粉末罢了。他不知道,其实她也向沈太医要了这种药。 她不愿记住这一夜,只因她不想他的印记深深刻入她的骨髓之中,所以她选择遗忘。只是,不知他是为了什么… … 有冬日的风,自缝隙中钻入,虽凉如冷湖的水,却是柔柔的。 面前。月色从蒙了素纱的窗格间碎碎漏进,尽数洒在他的脸上,愈加显得他的面容深刻英俊。他的手安静地停驻在微凉的桌面上,紧紧握着白玉酒杯,那样紧,直至裂痕清晰横亘四纵,最终在他手中化作无数细小的白色粉末。 轻轻摊开手掌,白玉有如细沙滑落,一去不复返。 他冷冷盯着手中粉末,直至一点不剩。突然起身,将她打横抱起,放在铺满了红枣、花生、桂圆、莲子的大床之上。 她很平静,心也跳得不快,只以含水的眸子静静望着他。 他的眉心剧烈一颤,像被风惊动的火苗,眼神渐渐涣散游离。伸手,他缓缓解去她的衣结,伏在她的颈畔,声音似哽咽在喉口,愈来愈低,几不可闻。 她只依稀听见,“佩吟,我不想……背叛你……” 偏过头去,微微一笑。她将“一夜忘”放入口中。 雪白的床帐,似一大片飘飘飞雪,幽幽垂下,遮去一天一地的明光。 她缓缓闭上眼睛,等待着。 等待着开始,等待着结束,亦是等待着遗忘。 一场幽梦,镌刻了太多悲伤,回望不过卷起一帘月光。风起云躲,冷落了满屋兰花馨香。既不能相对,不如相忘…… 第六十章 还要她的命 次日霜兰儿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 不知是不是吃了“一夜忘”的缘故,她只觉口中焦渴不已,脑子很涨,眼中酸酸的迷蒙着,周遭一切在她眼中都是灰影子晃悠悠。 环顾房间中,窗帷密密垂着,几乎透不进光来,只漏下一线青蓝色。 四下里静得沉寂,燃了一夜的蜡烛只余一滩红色,蜿蜒干涸,好似女子斑驳的红泪。 好不容易才看清了周遭。她缓缓拉开被褥,低首看了看自己的衣裳,不知何时已是换了素白的寝衣。而寝衣里面,则未着寸缕。龙霄霆似一大早就离开了,只剩下昨夜换下的白色长衫挂在床边的衣架上。 她努力回想了下,除了记得自己被他抱上床,记得他轻轻解开她的衣结,记得她服了“一夜忘”以外,之后的事果然一点印象也无。看来沈太医的药的确管用,若不是此刻她头脑昏沉,身子酸痛不已,若不是他的衣裳还留在她的房间,若不是枕畔还留有他略带百合香的男性气息,飘散不去,她还真以为自己只是睡了一觉,此刻睡醒了而已。 突然,她的视线落在了洁白的床上,柔软如云的枕畔,一点黑色分外眩目。那是他的黑玉额环,不知何时竟掉落在床上,安静地躺在那里。她轻轻执起,指腹第一次抚摸上那质地温厚的黑玉,那样的细腻,那样的润泽,只是有些冰凉。 不知缘何,这样忧伤的黑色,此刻看在她的眼中,竟是能带给她同样的伤感。也许,这枚黑玉对于龙霄霆来说,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所以,他总是佩戴在额间,极少拿下。 那她,是不是要将黑玉还给他呢?可说真的,经历昨夜,她真的不想再面对他。 正想着,房门却骤然被人推开。有晨光熹微透进,温暖昏黄的阳光照在来人身上,金色的朝服,腾龙飞舞,他立在门口,如巍峨玉山横倒,只是刚毅英气中亦有着一丝倦怠的神情。 龙霄霆的视线落在她尚未更换的素白寝衣,还有那散乱的如云发髻之上,他的神情微微有些不自在,指了指她手中的黑玉额环,冷冷道:“还我。” 她微怔,伸手轻轻递上黑玉。原来,他是为了这个才折返回来的。 他的指尖与她的指尖相触时,彼时皆是一颤,似有难言的尴尬四处横亘着,慢慢延伸至彼此的心底。 他稍怔片刻,猛地抽去她手中的额环,抬手,略略低头,熟练地将它佩戴整齐。转身大步离去,仿佛在这里多待上一刻,会有多么难受似的。 她望着 他渐渐远去的金色背景,心中不禁暗自庆幸,好在他们都服下了“一夜忘”,否然真不知该如何相对。他们之间此刻,哪怕是瞧一眼,都觉得像一个世纪那样漫长,都觉得尴尬窒息。 她第一次如此诚心地祈祷着自己一次便能受孕,只因不想再与他有任何牵扯。 她想,他不会再想见她。而事实也如同她想的那样。 一个月后,适逢最冷的冬天。 白茫茫的雪地中,四周都是彻骨的寒冷,地狱一样的寒冷与飞雪,带给她的还有痛得蚀骨钻心的雪貂之毒再次发作。 清冷的醉园中,一个人也无。绵绵的雪落在她的身上,一点又一点,一片又一片,她像只彷徨的小兽,立在风雪中,嘴唇微微地哆嗦着,一朵绒绒的雪花落在她的睫毛上,盈盈地颤抖着。 也是在这样的一天,她摸出自己愈来愈清晰的喜脉。 脑中忽然想起那日在后山,也是这样下着大雪,他的眼神充满痛心与厌憎,冰冷的话语犹回荡在耳畔,“你还要装可怜到什么时候,真令人恶心。” 如今,她虽有了他的孩子,有了牵扯不断的联系,却注定要和他越走越远。 她依依立着,渐渐天地黑沉一片,雪如同搓棉扯絮一样,绵绵不绝地落着。她很痛,也很冷,四面只是呼啸的风,她知道自己必须回屋中,可迈着脚步,脚下每一步都是虚浮的,积雪松动的声音几乎令她崩溃。长发纷乱地垂在肩上,她跌跌撞撞走着,无数的寒冷夹着雪花裹上来,北风直直灌到她的口中,冷一直呛到胸口。她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越来越吃力,突然,脚下一软,她几乎要跌落在绵厚的积雪中。 意外地没有摔倒,是一臂有力地将她扶住。 “你要紧么?我扶你进去罢。” 温柔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她猛然抬眼,瞧见的确是沈沐雨白皙俊朗的脸。他的表情总是那样平静,没有一丝波澜,哪怕此时,温言温语中也不见分毫起伏。 她说不清自己心底的感受,为何会有一丝失落。 只是轻轻扶住他,她的声音几乎低不可闻,“沈太医,劳烦你去通知端贵妃和瑞王妃。她们,如愿以偿了。” 沈沐雨微愕,神情终有一丝松动,他连忙将她扶进屋中,探了探脉息,片刻后喜道:“太好了,喜脉强劲有力,夫人大喜。微臣即刻去通知贵妃娘娘和王妃。” 是大喜么? 她心下有一刻惶然,更多的则是悲伤,骨血相连,如今她已然感受到孩子在腹中与她相依成长, 十月怀胎,他日教她如何能割舍?想到这,她抚着小腹,紧紧咬住唇,几欲落下泪来。 寒冷的冬天总会过去,当桃花盛开的时候,春天的燕子又飞来筑巢。王府之中,素白的冬装骤然褪去,换上点点新绿,杨柳青丝绕了满园。 自从她怀上孩子后,龙霄霆一次也没有来过,只是将昔日服侍她的小夕又调了回来,看顾着她的生活起居。倒是端贵妃前来看望过她几次,虽是依旧是高傲在上的姿态,可端贵妃终究在瞧着她日渐凸起的小腹时,唇边多了抹笑意。终归,那也是与端贵妃骨血相连的亲人,是龙霄霆的孩子。 日子一天天过着。 到了春末的时候,沈沐雨已然断测她腹中的孩子九成是个男孩。 如此一来,王府之中仿佛炸开了锅般,处处张红结彩,喜气一片。皇帝那边亦是知晓了,当即派人赐了许多珍宝来,摆了满满一屋子。 她呆呆瞧着,窗纱外的阳光那样明亮那样热,白晃晃地照在屋中无数的金银珠翠上,反得人眼晕。骤然,她直直起身,寻了个沉重的楠木箱,将皇帝赏赐的金银珍玩一股脑儿都倒进了箱子中。重重合上箱盖,她转身对小夕淡淡吩咐道,“半夜的时候,你趁着没人,将这口箱子沉入冷湖湖底,记住要支艘小船,沉入湖心中,不要教人发现。” 小夕愣了愣,“夫人?” 她蹙眉,“别叫我夫人,很快就不是了。王府的任何东西,我都不会带走,就让它们永沉湖底罢。本就不属于我的东西,我不稀罕。” 小夕面上有些为难,滞滞道:“还是让我叫您夫人罢,小夕已经习惯了……在小夕的心中,您才是瑞王府中唯一的女主人。夫人您若是离开了王府,将来一个女子总要安身立命,留些钱总是好的。这些珠宝够夫人你吃一辈子了。横竖都与王爷无缘了,夫人你这是何必呢。”语罢,她轻轻握住霜兰儿的手,一根根手指握紧。曾几何时,她已经将霜兰儿当作了自己的亲姐姐,在王府中相依为命的亲姐姐。霜兰儿的遭遇与痛苦,她看在眼中,痛在心底。 小夕的话说的中肯,霜兰儿神情却带着一分怆然,摇头苦笑道:“小夕,今后就是我独自一人了。我有手有脚,又会些医术,吃饱饭还是没问题的。还是靠自己挣来的钱花的安生舒心。王府的东西,我不想拿一分一毫,也不想再有任何牵连。” 小夕听得心中绞痛,缓缓落下泪来,“夫人,小夕愿意和你一起走。天涯海角 ,小夕都愿意跟着夫人。小夕愿意服侍夫人一辈子,呜——”话至尾音,她已然泣不成声。 “夫人——”小夕早已哭得无力,伏在她腿边哀泣,“夫人请放心,小夕即便是拼尽这条性命,也会照顾好小世子的。” “小夕,谢谢你……” 日子,在指间飞快地流逝,转眼间已是初秋。 霜兰儿微微一笑,转身进屋拿了条毯子出来给她盖上。这些日子来小夕十分辛苦,要负责她所有的事宜,还要警惕她半夜突如其来的临产征兆,自然是十分劳累了。 缓缓踱步走出了醉园,今夜她突然很想出去走走。 听闻这几日龙霄霆去了皇家围猎场,不在王府中。不过他在也好,不在也好,对她来说没有分别。反正他也不会踏足她的醉园,她也不愿见他,若是他在,她尚不敢在府中四处走动,以免尴尬的相遇。 此时天上,月华凄凄,被或繁或疏的树叶一隔,筛成碎碎的明光。 风吹散了她的长发,和着远远的不知名的虫鸣,轻柔拂过她日渐尖削的脸庞。浮光蔼蔼,她行过小桥流水,来到了冷湖边,幽幽水面在月光下泛着粼粼银光。河边芦苇正茂,在溶溶月色下如雪如银。 伸手,拂过那雪花似的芦苇,好似轻触着一场冰凉的雪。 抬头处,柳枝摇曳,这是时光里最后一抹苍绿。恍恍惚惚竟是过去了一年,又到了初秋。柳色愈是翠,愈觉秋凉伤感。 她突然无措地痛哭起来。纵使是痛哭,也被她压抑成一缕轻微的呜咽,散在了夜风里。她不愿在小夕的面前哭泣,不愿让小夕为她担心,只有在这无人的深夜里默默哀泣。 手抚触着高高隆起的腹部,最近他胎动频繁,时不时会踢自己一脚,她能摸得到他头部的位置,甚至有一次,她摸到了他的小脚,正在顽皮的踢她,抵在一边。 这是她的亲子啊,如何能割舍……她只能让所有的泪都在这一夜流尽,他日离开的时候,她绝不允许自己再流下一滴眼泪在秋端茗和秋可吟的面前。那是她最后的傲骨,绝不允许折断,那也是活着的最后一丝尊严。 在这个秋寒料峭的夜里,她将所有的悲伤流放,衣衫皆被泪染作冰凉与潮湿。 月光从浓云间探出,再次洒落时已是一汪苍白的死水。 她这样望着天空,自无尽的黑暗凝望到东方露出微白,毫无倦怠。心,从剧烈的痛慢慢化作一摊冷寂的死灰。那样深刻的耻辱与哀痛,将她的心碎成了丝缕,永远无法修补。 长久的 哭泣之后,眼睛干涸得刺痛。良久的寂静之后,她轻轻擦去眼角的泪痕。 正欲转身。突然身后传来了清凌凌的声音,仿佛来自地狱的鬼魅,“兰儿妹妹,一大早你在湖边做什么呢?” 那声音清冷如冰珠,且带着森森恐怖的笑意,竟是秋可吟。 霜兰儿神色一凛,连忙转身,但见秋可吟穿的是难得艳丽,玲珑珠翠镶满发髻。心中突然有着不好的预感,她后退一步,镇定答道:“王妃真是起的早,我不过是随便出来走走。” 秋可吟面上依旧是浅笑盈盈,她作势低头望了望霜兰儿隆起的小腹,一双似水美眸中闪过阴狠厉色,开口时话语俨然带着戾气,“兰儿妹妹,九月的胎已然稳固,想来早些诞下也没问题的。” “你——什么意思?”霜兰儿从未见过秋可吟将狠毒的表情如此清晰地摆在面上,不由心惊。 秋可吟仰头大笑,她突然伸手用力一推。 霜兰儿本就身子笨重,难以保持平衡,且将近临产之人怎能经得起如此猛力?她踉跄一步,终没有站稳,倒向了冷湖之中。下一瞬,冰冷刺骨的水自四面八方铺天盖地向她涌来,顷刻将她彻底淹没。巨大的冲击力与冷水刺激引起的全身痉挛,令她觉得自己的小腹酸软不已,腰肢间痛不可当。纵然她会枭水,拖着沉重的身子,她也无法自救。 没入水中的最后一眼,她瞧见秋可吟的唇边始终挂着冷冷的得意的笑。 那一刻,她骤然明白。原来,她们还要她的命! 秋可吟淡淡望着水面,只见霜兰儿好似一朵秋日凋零的残荷般沉入水底。她轻轻拍了拍双手,低叹道:“杀母夺子,这才干净利落。姑姑,你这次不够心狠呢。呵呵。” 一阵舒心的长笑后,她突然将面上的冷笑化作了惊恐万分,尖声喊道:“不好了!兰夫人落水了,快来人啊!快来人啊!” 彼时晨阳初升,冷湖碧波清澈,柔缓荡漾间有无数个太阳的小影子,让人觉得灿烂又虚幻。 王府之中,因着秋可吟的尖囔瞬间躁动起来。秋可吟看着有人前来搭救,这才纵身跳入冷湖中,拼命朝着霜兰儿挣扎而去。 “王妃,万万不可。” “扑通”,“扑通”几声响起,溅起一大片白色的水花,在绚丽的阳光下化作万千彩色的晶莹。 洛公公在岸旁焦急地看着下人们将王妃和霜兰儿一并救上来,方才松了一口气。 可人群中,不知是谁高喊一声,“天,兰夫人身下都是血,她……她要生了!” 第六十一章 有多远滚多远(荐) 秋可吟不顾全身湿透,她拼命朝霜兰儿扑去,口中关切无比,急急喊道:“快去请沈太医啊,快去啊,兰夫人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本王妃绝不会轻饶你们。”趁着接近霜兰儿的时候,她悄然在她耳边轻轻笑道:“你可要撑住哦。” 霜兰儿恨得几乎要呕血,正欲挥开她的手,腹中急痛欲裂,仿佛要将她的身子迸开一般。她的额发间不断地掉落下珍珠般大的汗珠,仅剩的意识也越来越模糊。此时秋风冰凉若霜,激起她后背汗毛倒竖,瑟瑟直抖。剧烈的疼痛如铁环般一圈又一圈将她箍紧,终,她的手软软垂下,昏厥过去。 沈沐雨到来的时候,霜兰儿已是昏迷在了醉园屋中的床榻之上。 如此状况,他一惊,连忙上前揭开锦被,整床雪白的被褥全被鲜血浸透了,有凉风从窗缝中呼呼透进,他只觉冷浸浸的整个人都被冻住了,禁不住颤抖了一下。 她的脸色像新雪般苍白至透明,似是一朵被秋水浇的发乌的残花,转瞬便要消逝。 “怎么会这样?”身为太医,即便是病情再重的病人,他也不容许自己惊愕过久,连忙上前把脉,他不忘嘴边催促道:“快快,快去拿山参来,还有十全汤来给夫人吊住精气。” 此时早就在王府中候产的稳婆已是烧好了热水,并将一应物事俱准备好。五十多岁的年纪,俨然是上阳城中最有经验的稳婆。她忍不住为霜兰儿捏了一把汗,急问道:“这位太医,夫人若是不醒,这孩子可要怎样生啊。不能再耽误了,羊水破了,又出了这么多血。我怕孩子会保不……” 闻讯赶来的端贵妃一入得醉园,便听得稳婆如此说,当下一个巴掌扇在她脸上,响亮的耳光震得宽广的屋中每一个人都怵然无声。 端贵妃横眉冷竖,大怒道:“这可是堂堂瑞王府小世子,谁教你嘴里不干不净!今日若是世子有事,你们所有的人全都要陪葬!一个都跑不掉!洛公公,这是怎么回事!” 端贵妃下手极重,稳婆脸上立即涨出五个鲜红的指印,唇角沁出一点血珠。不敢再多言,她连忙退至一边,怯弱站着。 洛公公上前一步回话,“今日兰夫人不慎失足落入冷湖中,这才导致意外。” 端贵妃冷眼瞧着洛公公,目光瞟了瞟一直立在身后的秋可吟,“要是让本宫知晓,谁敢拿世子的安危玩笑,定不轻饶!” 秋可吟听罢,面色有瞬间的僵硬,她连忙笑了笑,拉了拉秋端茗道,“姑姑,别说这些了。我们快去瞧瞧兰儿妹妹吧。生孩子可是女人最难过的一关了。” 这厢端贵妃亲临,那厢沈沐雨已是准备好了汤药,他命了小夕给霜兰儿强行灌下。 小夕被如突其来的变故吓得不轻,她一边哭一边给霜兰儿喂着药,早已是六神无主。 可灌了许久,床上的人儿始终无一丝动静,面色依旧苍白如同棉纸。 稳婆早已是急的团团转,衣裳里里外外都湿透了,若是保不住世子,只怕她是见不到明日的太阳了。突然,她豁出去了,直挺挺跪在地上,连连叩首道:“贵妃娘娘,情况危急,有句话老奴不得不告诉娘娘,现在若是力保胎儿,剖腹取子,尚有十成希望,若是等夫人醒转再生,只怕大人孩子都会有危险。” 稳婆的言下之意,建议端贵妃现在就放弃霜兰儿,保住孩子为上策。 秋可吟隐去面上一缕莫测高深的笑容,她轻轻拉了拉端贵妃的衣摆,低低道:“姑姑,可得 快些决定呢。王爷还在郊外围猎,只怕一时半会是赶不回来的。”语罢,她心中冷笑着,这就是她想要的结果。等龙霄霆回来,霜兰儿就只剩一具冰冷的尸体了。 “这——”秋端茗倒是有些犹豫,“若是日后霆儿知晓了,难保不会怨我。他一向都有主张。” “姑姑,可时间不等人啊,你看兰儿妹妹她一直昏迷着。这可该怎么办呢?总不能现在去问问霄霆的意思罢。这一来一回得多久?”秋可吟又道。 “嗯,容本宫仔细想想。”秋端茗思索片刻。 此时,沈沐雨心知若是霜兰儿再不醒转,等上片刻,端贵妃必定要放弃她,他急得额头不断滚落下汗水,连忙拿了薄荷往火烛上一熏,放在霜兰儿鼻间反复熏着。 山参汤水一遍又一遍灌入霜兰儿的喉咙,再加上薄荷清凉苦涩的气息不断地刺激着。 她模糊而混沌的意识终于清醒了一分,有“呃”地一声自她涩哑的喉间发出。 端贵妃经郑重考虑,决定放弃霜兰儿,她刚要开口说话,沈沐雨已是急急打断,大喊道:“兰夫人醒了,兰夫人醒了,快去端催产汤来!”紧接着,他起身向端贵妃行礼,一脸正肃道:“贵妃娘娘,产房血腥乃污秽之地,要不娘娘先行回避,在屋外小坐上片刻,敬候佳音?” 端贵妃见床上的霜兰儿轻轻动了动,她略略颔首,凝眉领着秋可吟出了房门。 霜兰儿心力疲乏,然求生的意识始终支撑着她,下腹不停地坠涨,往下沉,再往下沉,她用力,再用力…… 时间缓缓流逝,腹中阵痛一波又一波抵死冲上来,四肢百骸皆是缝隙般裂开的疼痛,浑身的骨骼似乎都“咯咯”挣开来。她痛得几乎要昏死过去,紧紧抓着被褥的指节拧得发白。 “再去端催产汤。”沈沐雨冷声吩咐,顿一顿,他见稳婆走远,这才低低附在霜兰儿耳畔,“她们都不在,我只问你,若是有什么不测,夫人要自保还是?” 霜兰儿猛地抓住他的衣襟,大口大口喘息着,仿佛要将所有新鲜空气都吸入腹中般,“不会有事的。我的紫檀五斗柜……第二层抽屉……里面有一盒金针……你按我说的去做!” 沈沐雨脸色一青,霎时雪白,“你要开顶穴凝力?不行,这太危险了。” 她死死用指甲扣住他的手臂,“听着,我不想死,孩子也不能有事。你快去,我有把握。”用力将他推离,她整个人瞬间软下去,伏在床上喘息不已。唯一的信念便是,她不能死,绝不能。 沈沐雨无奈,只得依言去取来金针。 霜兰儿气息愈来愈急促,她几乎要将泛白的嘴唇咬破,艰难道:“第一针,风池右穴,再是廉泉穴,晴明穴,曲差穴……最后一个,天鼎穴……” 随着沈沐雨手中最后一根金针落下,霜兰儿长长嘶喊一声,似有什么自她体内萌发突越而出,顿时屋中飘满了浓重的血腥气,挥之不去。 兵行险招,沈沐雨十分紧张,不自觉地站起身,他捏住双拳,几乎感觉自己僵立成了一块石头。 突然,耳畔传来一声微弱的婴儿啼哭。那声音愈来愈洪亮,仿佛四海八荒忽然看见旭日初升一般,瞬间照亮了无望的等待。 稳婆颤颤抱着孩子,竟是喜极而泣,“生了,终于生了,是世子,是世子!”心中,有大石沉沉落下。要知道,她的性命可都系在这个孩子身上了。她连忙裹着孩子,第一个跑出门去向端贵妃请功。 精疲力竭,霜兰 儿已然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她仿佛坠入黑沉沉的梦中,无力再睁开眼睛。她知道,她还活着,她不会死的,她还不能死,她只是想休息一小会儿,一会儿就好。 缓缓闭上眼睛,她苍白的侧颜在烛火明媚下依旧莹然如玉,不减分毫润泽与清冽。 沈沐雨低叹一声,将她身上的云丝被盖好,示意小夕留下守着,替她更换衣物床单。 他默默走出了醉园,轻轻关上房门。当门缝合上的那一瞬,他望着远处床上那不甚清晰的身影骤然消失,心中感慨,她若是累了此时就好好休息罢,等醒来之时,也不知还要面对怎样残忍的事。 仿佛是过了一个世纪那样久,久得霜兰儿都不愿意睁开眼来。魂魄似有瞬间的游离,烛光刺眼,她甫一睁开的双眸涩涩发痛,下意识伸手要去挡,却听得冰冷威严的话语泠泠响起。 “你终于醒了,可让本宫等了你好久。” 那是,端贵妃的声音。冰冷刺骨,令人寒毛倒竖。 眼前,视线被影影幢幢的叠影遮得模糊,她费力才看清楚,是秋端茗和秋可吟两人正立在面前,除了她们,屋中再无旁人,想来小夕也被她们支开了。 她产后虚脱,精疲力竭,只得无力地伏在床榻边。 一碗黑漆漆的药汁,端至她的面前,刺鼻的气味,令人作呕。 “这是一碗绝育的汤药。”秋可吟淡淡道。 她惊恸,“为什么?” “王妃身子弱,无法诞育孩子。本宫会按照约定赦免你的兄长,但生下孩子后,你不准看孩子一眼,立刻离开上阳城,永不回来。王府准你离开已是天大的恩赐,但是堂堂瑞王府的小世子,绝不容许今后再有身体里流着你卑贱血液的弟弟或妹妹。所以,你必须喝下它。” 说话的无疑是端贵妃。因为,除了她以外,还有谁能将如此残忍的事说的这般冠冕正肃。也只有端贵妃,哪怕此时是递上一杯毒酒,那也是对你的一种恩赐。 “什么时候走?”她的声音有些酸涩。 “现在,喝完药就走,马车已经在王府门前等着你了。”秋可吟冷声道。悄然垂手,她紧紧攥住袖摆,心中始终有着不甘,想不到霜兰儿这般命大,竟然……不过,只要她喝了那药,即便是活着也只是废人了。 “快点,再不走天都快亮了。”端贵妃神情不耐,催促道。 浓黑的药汁被更推近面前,白玉瓷碗,赤黑浓稠的药汁,彼此分明。深沉的黑色仿佛道道锋刃狠狠刺入她的眼中。绝育!她们竟是如此狠毒! 霜兰儿心一横,端起碗一饮而尽,她饮得太快,苦涩的药汁来不及灌入喉中,几乎要呕吐出来,她忍着胃中翻江倒海的恶心,将药汁尽数饮毕。 罢了,天下之大,只要她自由了,还有什么可以在乎的?今日的一切,昨日的种种,就当如梦境从脑海中如流水划过,化作一地白茫茫的霜雪。不过是浮云罢了。 “哐当”一声,饮毕,她将白玉瓷碗狠狠砸在地上。 她的脸在愈来愈微弱的烛光中模糊不清,突然直面向秋可吟,声音如同浮在水面上泠泠相触的碎冰,她一字一字道:“秋可吟,你听好了!天道轮回,报应不爽。冤有头,债有主,欠了的终究要还。希望你信守承诺,否然,我必向你一一讨回!” 狠厉的神情,阴冷的眸光,迫人的气势。令秋可吟情不自禁瑟缩了下,背后戚戚发冷。她很想强作镇定,反驳几句,可到嘴边的话却在霜兰儿凌厉目光的直视 下说不出一个字来。 许是屋中空阔,此刻端贵妃呼吸间有着清冷漫长的意味。那一刻,霜兰儿与秋可吟这样的对峙,竟是令她的心“突突”猛跳起来,像是预知到了将来会发生什么似的。 霜兰儿目光一一环视过她们两人,她挣扎着自床上起身,披上素色外衫,遮住了自己满身心的疲倦。 踉跄步出王府的时候,外面竟是细雨绵绵。 黎明前的寒意这样猝不及防地袭上她的身体,让她整个人益发虚脱。 此时,轻蒙的细雨如冰凉的泪,缓缓落在她的脸侧,亦是落在她的身侧。冻着她的身,亦是冻着她的心。 她一步一步地向前挪动着,走不快是因为双腿无力,身下尚有汩汩血不断地流淌着。 终于离开了王府大门,当登上马车,放下珠帘时,她远远朝后望去,白蒙蒙的雨雾中,隐隐是瑞王府中错落有致的精致园子,层递渐远,两扇敞开的冰冷铜门无情关上,终,只余门前大红灯笼高高悬挂,在风雨中瑟瑟飘摇。 马蹄缓行,一切渐渐模糊,渐渐远去…… “驾!”长鞭挥起,狠狠落下。 马嘶萧萧,伴随着马铃声响起,如同静水惊石,激起层层波澜,荡漾开去。 山峦起伏,阵阵蹄音如雨,踏破了夜空的宁静。 龙霄霆在山间一路狂奔着,他的背心,透出一层又一层汗,双目渐转黯沉。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逐渐蔓延、占据他的心头。纵马踏破,激起身后白花丈高,一任落下的水珠淋湿了自己的双眉和发丝。 晨曦隐现,却下起了雨,渐渐将整个山峦笼于其中,迷蒙缥缈。 雨,越下越大,冰凉的秋雨仿佛要将他彻底浇没。他全然不顾,直向王府迅速奔去,终于在黎明时分赶至。下马便直奔醉园,可推开门的时候,他意外地瞧见空荡荡的屋中,坐着的竟是秋可吟,怀中抱着一个红锦缎襁褓。 秋可吟见他浑身被雨水浇透,显然是急急赶回,她面色僵了僵,却不动声色,只抱了襁褓步上前来,柔声道:“霄霆你看,小世子平安出生了呢。乳娘刚刚喂过奶,他睡得正香呢。” 他无暇去看,只冷声问:“她人呢?” “她?”秋可吟作势愣了愣,旋即道:“哦,姑姑给了她一大笔钱,如今她已经走了。”语罢,她指了指空空的案几与柜子,“你瞧,连皇上当日的赏赐她都一并带走了。一件都不剩。” 龙霄霆神色瞬间划过阴郁,忍着怒气问道:“走了有多久?” “怕是已经到了慈溪渡口。”秋可吟答道。 龙霄霆一把自她怀中夺过孩子,转身飞奔入雨中,长袖一挥,他以身后的披风紧紧裹住襁褓,直奔向王府门口,足尖一跃,蹬上来时的千里马,扬鞭绝尘而去。 “霄霆,霄霆,你这是做什么?!”秋可吟无法跟上他的脚步,当追出府门的时候,他已是去的很远,转瞬便消失在拐角。瞧着那方向,似是赶去慈溪渡口。 “霄霆!”她愤愤大喊着,****下,只得捶足顿胸。她就知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只要霜兰儿不死,永远都是祸患。 龙霄霆一路狂奔。 骤然,天边一个响雷滚过,暴雨“哗哗”抽起,在地上激起阵阵迷蒙的白雾,无数水泡在浑浊的水潭里浮起五彩浊光,旋即被新的雨水打破沉灭。 他裹紧了怀中的孩子纵马飞奔,不让孩子受到丝毫的雨淋。 不远处,似有滔滔江水激起浪花的声音,一浪接着一浪,仿佛就在耳畔,近了,更 近了,就在眼前。 他腾然一跃,飞身弃马,疾步向渡口跑去。怀中的孩子,似是感受到了些许不寻常的气息,骤然惊醒,不觉大哭。 而那样尖锐的哭泣之声,似能刺破重重暴雨落地的嘈杂声,延伸向很远很远的地方。 霜兰儿本已是登上了去南方的商船,母子连心,忽地她似感受到了什么般,猛地回头。 但见,龙霄霆一袭金色锦袍已然湿透,他的长发披散着,如同刚刚自水中捞起一般,额发间不断地滴落着晶莹的水珠。 她几乎要惊叫起来,瞧着他浑身狼狈的样子,他不会是连夜从围猎的深山中赶回来的罢,可是他那浑身的湿透,颓然灰败的俊颜,眉目之间的暗沉鸦青,无一不清楚彰显着他的的确确是赶了一整晚的路。 此时,愈来愈多的人往商船上拥挤,龙霄霆用力挥开重重人群,他抱着孩子,来到了船下。 四目相望,这一刻。 他仰望着她苍白的容颜。 她俯视着他泛青的脸庞。 他的目光有些柔和有些森冷,似不定的流光。 一片嘈杂声中,她听见他大声说,“兰儿,你还有什么心愿?” 她拢了拢领口,挡住无尽秋风,握紧手中的油纸伞,目光平静得几乎没有感情,“我只希望王爷能信守承诺。” 他双目一睁,目光中有着说不出的隐痛,心灰意冷夹杂着唇齿间的冷笑几乎要横溢而出。他以为,她会想留下。 抱着怀中的孩子,他修长的两指轻轻拨开襁褓,抚上细腻的红扑扑的小脸。这眉眼,这轮廓,几乎与霜兰儿如出一辙,真真是像极了。 他默然片刻,脸色缓和了一些,道:“兰儿,你想不想看孩子一眼。你听,他在哭。你下船,要不要抱一抱他?” 撕心裂肺的哭声传入她的耳中,那一刻,她的心紧紧揪住了,丝丝凉雨滑落在她的颈侧,心底亦是随之升起一片荒芜如死的冰凉。 想看一眼么? 她会不想看孩子一眼么?生下他,她尚未曾看过一眼,那是她的亲子,她怎舍得离弃……只是,若是她看上一眼,只消是看上一眼,只怕她就再也走不了了,再也舍不得走了,终身都要被囚禁在王府的牢笼之中。 她于他,究竟算什么呢,不过是一抹影子罢了,而终有一天这影子会破灭,她到时又该如何自处呢。 狠下心来,她背过身去,不再看向他,只将下唇咬得泛血。 他的眼神一点一点冷寂,直至冰点。 此时,船快开了。更多的人提着大小包裹,拼命涌向商船,有一人将他大力挤开,怒骂道:“就要开船了,你到底上不上船啊?不上就不要横在这里挡路!真见鬼!” 他并不理会,只是小心护着怀中软小温暖的孩子。目光则牢牢盯住商船,盯着那一抹看似脆弱却冷绝的背影之上,他一直望着,直至船只拔锚起航,破开碧绿澄净的慈溪,渐渐驶离,她始终没有转回身来。 此时王府统领奉天领命赶到,他望了望龙霄霆在雨中冻得发紫的薄唇,小心翼翼地问道,“王爷,要不要属下支艘小船去追?” 龙霄霆面上掠过冷笑,像透过千年冰山漏出的最后一缕阳光,带着深重的寒气。眸中瞬间盛满了痛楚,他咬牙道:“让她滚,有多远滚多远!” 雨声渐小,唯有岸边婴孩的啼哭声在喧闹鼎沸的人声中愈发清晰起来。 那样刺心,那样的痛,那样的哭喊。 霜兰儿突然狠狠捂住双耳,身子一软,颓然滑坐在冰凉潮湿的甲板上,失声恸哭…… 第一章 玲珑 一个月后。 洪州乃是祥龙国有名的鱼米之乡,物产丰庶,民多商贾。这是个美丽如画的地方。拔地而起的一座座山峰,被嫩青色的金丝草,翡翠色的杉木林覆盖着。有的似利剑直插九霄,有的巍峨雄峻。所有这些山峰,团团转转,将整个洪州城,牢牢地环绕在里面。 每当下着毛毛细雨的日子,是这座小城景色最为动人的时候。轻纱薄绫般的雾气,飘飘悠悠升腾起来,绕着一座座黑瓦白墙的宅子,像是一条条彩绸。风儿搅着雨丝,和淡雾弥合在一起,如雾似烟,虚幻缥缈。 街市之上,人稀稀疏疏,并不算多。 霜兰儿将自己面前摊上的药材整齐摆放好,又拉了拉顶上的油纸布,小心翼翼地周护着。景色虽美,可她却是无心欣赏的,她只盼着雨能尽早停,一来不要打湿她的药材,二来她也好开张做生意。 如今她在这洪州城中落了脚,又租了个铺子。她打听过各家医馆,并不缺人手,且她一名女子行医作郎中,医馆药房多有侧目,倒不如先做些药材的生意。她心灵眼尖,辨别药材的功力又了得,花的是最少的钱,挑的却是最上层的货,半个多月下来已是积攒了不少钱,足够她在这里生存下去。 正寻思着,一位大婶撑着伞上前来。她笑眯眯地望着霜兰儿,唤道:“这位姑娘,听我家隔壁的王伯说,你这摊子上的药材挺便宜,还顺带帮人看病,可是这样?” 霜兰儿微微一笑,“大婶您面色青黄,再看您的右手,中指这段略有浮肿泛青,不知您平日是否会感觉胃中不适,嗳气、食后痞满、脘腹闷塞。” 中年大婶愣了半响才回过神来,“呵呵”傻笑几声,道:“姑娘真是神了,都没有给我号脉便能断病。其实呀,这是我的**病了,总花银子也治不好,这不我现在就自己买些北柴胡、淮山药、五味子回去自己熬些汤药,就这么混着罢,一把年纪了还图个啥。”说着,她指 了指霜兰儿面前的北柴胡,“你的货挺好,给我来一些。” 霜兰儿浅笑,“大婶,您这么吃药就不对了。用药的分量可讲究了,差之一厘,谬以千里。还是让我帮你把下脉罢。”说着,她拉过中年大婶的手,仔细号脉。片刻后道,“虚实兼见,寒热交错。大婶,我有张偏方,配上药算起来比你单买北柴胡等几味药材还便宜些,您要不要试试?” “偏方?管用不?”中年大婶倒是有些犹豫。 “其中有一味药,旁人用的很少,是蜈蚣。治大婶您这种病有奇效。” “好,那就听你的。姑娘真是个热心人啊,隔壁的王伯也说你好,他常年的风湿病吃了你十天的药竟好了许多。那你也给我来个十帖罢。” 霜兰儿快速将药包好递上,中年大婶乐呵呵地接过。 “您慢走。” “暧,回头我给你介绍生意,姑娘人真是不错。” “谢谢您了,大婶。” 今天终于做成了一笔生意,霜兰儿轻轻吁了口气,她伏在摊子上坐了会。随手捡了片阿胶膏在口中含着、嚼着。这阿胶膏有补血益气的作用,她整日忙着奔波生意,有时顾不上调理自己产后的身子,就这么寥寥吃上几片。 到了下午的时候,她又零星卖了些药材,雨倒是停了,街上人也渐渐多了起来。 对面的杂耍摊一见雨停,连忙吹锣打鼓招揽行人。待到人满满将杂耍摊围了一圈时,一名女子登场,霜兰儿瞧着她与自己差不多年纪,眉彩飞舞,英气勃勃,一时倒是来了兴趣,她撑着药摊向戏台张望。 只见那女子倒翻上数条架起的板凳,板凳有些摇晃,霜兰儿不禁替她担心,却见她身如柳叶,柔若蚕丝,牢牢地黏在最上面一条板凳之上。台前一名男子不停地将瓷碗抛向那女子,她单手倒撑,双足和另一只手不停接过抛上来的瓷碗,摞成一叠。 随着她接住的瓷碗越来越多,台前喝彩声也是越来越响。 霜兰儿瞧得正起劲,一时 倒没注意到有生意上门。 “姑娘!你这些叶凌子卖不卖?” 她没有听见,来人笑了笑,又大声说了一遍,“姑娘,我要买你这些叶凌子。” 霜兰儿这才回神,望向来人时,清丽的面容微微凝滞,竟是他,风延雪。二十多岁的商行佼佼者,眉若星月,眼若寒泉,笑起来的时候,有着与他年龄不相符的老沉与精明。此时他穿着普通老百姓的蓝布长衫,算不得华贵,很是朴素的样子。 这上阳城风满楼的风老板,他怎会出现在这洪州城中?实在令人匪夷所思。她曾经见过他一次,印象深刻,断断不会错认。 风延雪其实方才已经认出了霜兰儿,见她目带疑惑,连忙道:“呵呵,想不到他乡遇故友,竟是能在这儿遇上兰夫……”他顿一顿,眉眼含笑,立即改口道:“遇上了霜姑娘,哦,不,现在是霜老板才对。” 霜兰儿偏首一笑,商人到底是商人,从不过问与自己生意无关的事,这风延雪果然老道。既然他不揭她的痛处,她也装作无事,只道:“那么多间药铺,风老板如何亲自光顾我这小摊,还真是荣幸。” 他取了一把折扇,在手中轻轻敲着,“这洪州城可是药材的集散地,我在这有一处商行会,正巧军需要用叶凌子这味药,我跑遍整个洪州城,竟都是些二等货,看来这上等药材都在霜老板这儿了。” 霜兰儿抬眼望了望他,“我小本生意,叶凌子不贵,冬天又用得着,所以囤了些货,既然风老板要,就都拿去罢。”说着,她翻了翻自己摊下的存货,又道:“大部分都在家中,不如风老板跟我跑一趟罢。” 他思索了下,摆手道:“不耽误霜老板做生意,我并不急,明日再来取。价钱嘛,八钱一两,如何?” 霜兰儿点了点头。这风延雪果然是个生意经,价格不算高也不算低,让你既想卖又舍不得全卖,也难怪他能做成大生意。 她将现有的叶凌子全部包好,递给风延 雪,“剩下的明日补齐,看不出来风老板对药材挺懂行的,我一直以为风老板是做衣裳首饰生意的。” “哪里,霜老板这就错了。不才就是靠贩卖药材起家的,首饰之类是后来谋的营生。”风延雪将一锭银子放在她的小摊上,“这是定金,我明日再来与你结账。”他停一停,扫了一眼霜兰儿摊上摆的东西,眸中一亮,当即赞道:“看来你真是辨别药材的行家,说真的,你一个姑娘家整日在外奔波,也不是个办法,要不来我的商行会,我正缺你这样的人手。收入稳定,你要不要考虑下?或者这样,我们也可以考虑合作经营。” 霜兰儿面上挂着温和的笑容,摆摆手,婉声道:“谢谢风老板的美意,不过现在我勉强还能糊口,只怕这点本事难当大任,要是误了风老板的大生意可就罪过了。还是自谋营生来的自在些。” 风延雪浅笑着应了一声,又道:“你不必这么着急回绝我,霜老板可以慢慢考虑。迟些再给我答复,我这半个月都宿在城中天阙酒楼,去街上一问便知。你随时都可以来找我,若我不在,吩咐小二留句话便行。我看霜老板虽为女子,胸中雄略不亚于男子,只怕不是区区小营生能困住你的。但请再仔细考虑一下。” 她点点头,“知道了,我会仔细考虑的。风老板请走好。” 他转身,微笑离去。 随着他的走远,霜兰儿又坐了回去,站了一整天,她的腰疼的渐渐有些受不了。如此又撑了好一会,做了几单小生意,眼看着天色渐晚。她准备早些打烊回家。 正收拾着摊上东西,突然两名彪型大汉挡在了她的小摊面前,他们身材高壮,几乎遮住了所有的光线,霜兰儿只觉眼前顿时暗了下来。 这两人一瞧,分明便是前来找茬的。 “呦,外地人嘛,是谁允许你在这私自摆摊的?!可有问过爷们?做生意的规矩你懂不懂?!”粗嘎的嗓音,听了让人掉一地鸡皮疙瘩。 霜兰儿心中有数,想来这便是所谓的街霸,她取了一两银子递上,赔笑道:“小本生意,不成敬意,还望笑纳。” 其中一名大汉接过银子,放在手中掂了掂,嘴边露出不屑的笑,突然手一扬,将她的药摊掀翻,怒骂道:“妈的,当老子是要饭的?才一两银子!看来不给你点教训,你不知道爷是谁!” 正要动手时,那大汉突然“哼哼”两声,扬起的手软软垂了下来。原是背后被人狠狠劈了一下。 “妈的,是谁在后面暗算老子?!”他痛极怒极,正要回身看是何人如此大胆,竟敢打他,不想刚转身便被一名男子一脚踢飞。与此同时,另一名大汉也被这名男子一拳揍得躺在地上直哼哼。 “呵,敢在我的地盘上充老大,我看你们才是活的不耐烦呢。今天心情好,不跟你们计较,还不快滚!”说话之人并非动手之人,竟是一名女子轻灵的声音,清脆若黄鹂婉转。 两名大汉一见那说话的女子,连忙抹了把额头,灰着脸怏怏逃走。 突如其来的变故,霜兰儿有些反应不过来,稍稍定了定神,她看清楚了其实出手相助、击退恶霸之人是一名护卫模样的男子。而指使这名护卫赶走恶霸的却是一名妙龄姑娘。 她一眼就认出来,这不就是方才杂耍班中表演的姑娘么。刚才是远观,如今是近看,这女子生得水润灵气,眉彩飞舞,英姿勃勃。瞧着约摸与自己差不多年纪。 霜兰儿心下有一丝疑惑,看着这女子气质不错,衣着也华丽,似养尊处优,又怎会在杂耍班中卖艺?倒是很像大户人家的闺女平日里闲着没事干,溜出来玩的。 那姑娘冲霜兰儿一笑,“喂,我留意你好几天了,你一个姑娘家的自己摆摊真是不容易呵。我们交个朋友罢,你叫我玲珑好了。你叫什么名字呢?” 玲珑,有玉玲珑。用来形容面前的姑娘真真是再恰当不过了。 霜兰儿大方一笑,回道:“我叫,霜兰儿。” 第二章 乐不思蜀 收完药材摊之后,霜兰儿被玲珑硬拉着去街市上吃饭,至于她的东西玲珑则是吩咐随身的护卫给送了回去。 玲珑拉着霜兰儿的手穿过狭窄的巷子,七拐八弯,终于来到了一家偏僻的酒肆。 店里掌柜的是位老板娘,长得十分妖艳,一见玲珑就亲热地冲上来,头上叮叮当当的钗环一阵乱响,她尖声嚷道:“呦,呦,呦,我说这是谁来着呢,原来是我们的玲珑大小姐啊。贵客贵客,欢迎欢迎。” 玲珑一臂揽了霜兰儿的胳膊,笑道:“翠娘的这家酒肆,除了酒好,牛肉也闻名洪州哦。”她抬一抬眼,旋即吩咐老板娘道:“翠娘,这是我的新朋友,捡最好的菜上。账单就记在方府头上。” “好嘞,请靠窗的位置坐啊。我马上就来。”翠娘应了下来,扭着腰去张罗。 霜兰儿环顾四周,这里装饰并不奢华,倒也雅致,桌椅都是藤编竹制,连筷篓子筷子、墙上的装饰都是用的竹制,空气里酒香混着竹香,闻着令人心神舒畅。 刚刚坐定,外边停了一会儿的雨又下了起来。 秋雨极是缠绵,打在屋顶的竹瓦上铮铮有声。翠娘一会儿便准备好了,她端上来许多好菜,又拿了一坛子酒。玲珑今日极是高兴,她喝了几杯后,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话。 这时,门外有笛声呜呜咽咽吹奏起来,曲调和着叮咚叮咚的檐头雨声,有着说不出的风韵。 玲珑一听这乐声,顿时来了劲,干脆放下酒坛,两脚一蹬便将绣花鞋给脱了,她跳上桌子,赤足舞了起来。她本就长得灵秀,身段也不错,和着那乐曲更显柔弱无骨,妩媚天成。 这时翠娘也乐了起来,她拿了一副竹板在手中打着,一拍一拍,竹板上挂着的金铃沙沙如雨,和着屋外笛声,愈来愈快,渐渐如金蛇狂舞。玲珑也是越跳越起劲,她跳下桌子,仿佛一只轻盈的蝴蝶,翩翩绕着霜兰儿身周飞来飞去。玲珑“咯咯”笑着,那笑声中透着几分纯真,邻桌之人亦是击掌和着拍子,连连叫好。 随着屋外笛声嘎然而止,酒肆里骤然静了下来,静得连外面檐头滴水的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玲珑一下子瘫坐在霜兰儿面前,她不停地喘气,一双水眸醉得几乎要漾出波澜来,说:“可累死我了。好久不曾这么肆意过了。” 霜兰儿倒了杯清茶递上,玲珑却抢了霜兰儿面前的酒杯,一口气将酒给饮了,朝霜兰儿嫣然一笑:“人生有酒须当醉,呃,后面一句是什么来着的?我给忘了。” 霜兰儿接过道:“一滴何曾到九泉。” “对,对!就是这句!人生有酒须当醉,一滴何曾到九泉。”玲珑大笑起来,弯弯的唇边露出两个小小的酒窝,甚是可爱。 不知缘何,这样快乐的气氛亦是感染了霜兰儿。连月来,她四处奔波,每天以忙碌麻痹着自己的神经,她怕,怕自己一停下来便会想起孩子,可即便是这样,痛与心底的阴霾从不曾离开过她,只不过是被她苦苦压抑着罢了。 然现在,她倒是颇有几分轻松的感觉,心中不再那么难受了。若是人人都能像玲珑那般快乐,世间还能有什么烦恼呢。 说起这个玲珑,方才与她絮絮叨叨聊了一大堆。霜兰儿已是略略知晓了这玲珑的来历。经历还真是挺传奇的,玲珑小的时候是个弃婴,被好心的杂耍班子的老板给捡了回去,老板自己只有儿子,就将她当女儿养着,杂耍班子里上上下下见她可爱年幼可爱,都捧着她供着她。玲珑也随着师兄师姐们学了些杂耍,她学艺虽不精,倒也能勉强登台,不过班子里无人指望她挣大钱就是了。就这么着到了十多岁的时候,她的好运骤然来了。杂耍班子走戏来到了民间富饶的洪州城,准备在这里演上一个月。而这时洪州城的富贾方进益因一个偶然的机会瞧见了玲珑,他十分 喜爱,非要领回家当干女儿。杂耍班子的老板虽然不舍,最后还是割爱了。 这洪州城富贾方进益有三房太太,给他一共生了九个儿子,他总想要个女儿,可偏偏命里就是没有,后来找了个高人算命的说他四十岁的时候会遇上一个小女孩,领养回家从此运道顺畅,富贵登极。当时他倒也没全信,领养玲珑是真的出于喜欢。 说来也怪,玲珑被方进益收养做干女儿的那一年,整个祥龙国连续干旱,地里的棉花颗粒无收,适逢方进益手中压了一大批陈年的棉花,本来只能作亏损了,且损失惨重。哪知那年反过来成了香饽饽,发了一大笔横财。如此倒是印证了算命人的话。至此,整个方府上上下下都像明珠似的捧着玲珑,她要什么就给什么,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玲珑平时总爱上街瞎玩,方府还特地请了护卫跟随。 算起来,这玲珑的命还真说不上来是好还是坏,虽然她一出生就被父母遗弃了,可后来却福量无泽。也许她跟着自己的亲生父母也不会有现在这般的快乐罢。 霜兰儿长长舒了一口气,她突然想起了自己未曾谋面的孩子,心中好受很多。她的孩子,没有她这个卑微的母亲,应该也会快乐很多。瑞王府的小世子,众星拱月,锦衣玉食。秋可吟无子,也只能视之为己出。如果她留在王府,只能给他带来无尽的争斗,还有痛苦与灾难。与其这样,她还不如就这样消失的好。 待到玲珑尽兴后,她拉着霜兰儿一道出去。饮得太多,走出酒肆的时候脚下都有点发虚,她走得摇摇晃晃的,时不时靠在了霜兰儿的身上。 雨还在下,天色已晚,远处朦胧地腾起淡淡的雨雾,将洪州城十万参差人家,小河两岸的画桥水阁,全都笼罩在水雾雨意里。 远处店铺一盏盏灯,错落亮着,淡淡晕黄的光,照着船上人家的炊烟,袅袅飘散在夜空里。 水蒙蒙的洪州真是美,就像是一卷写意的水墨画铺开在你的面前,教你不得不惊叹。这样的繁华,这样的温润,这样的轻灵,这样的静谧,更像是人间仙境。 霜兰儿扶着玲珑走了一段路,朝着方府走去。途中的时候,方府护卫已是带了轿子带了人来接,霜兰儿将薄醉了七分的玲珑扶上马车,又目送着玲珑远去。 待到轿子行至拐角的时候,玲珑半个身子探出轿子来,扬手朝着她大喊道,“兰儿,明天我再来找你玩啊——” 翠若黄鹂的声音,嘤嘤绕在耳畔,渐渐远去,不复能听见。 此时,风吹着雨丝,点点拂在霜兰儿的脸颊上,清凉舒适。她伸手接着一点,只觉那雨落手心,有轻啄般的微痒。那样的感觉,渗进肌肤中,渗进心中,连带心都有一丝飘扬。 新的城镇,新的朋友,新的开始,新的生活,这就是她想要的罢。 日子,又这么过了十多日。 霜兰儿的摊子上再没有人前来寻衅滋事,她待人诚信热心,生意日渐红火,玲珑也时常来找她聊天,渐渐两人成了无话不说的好友,甚至有一两晚,玲珑没有回方府,直接睡在她的屋中,两人窝在一张榻上,聊至半夜。 深交后才知,玲珑竟是与自己一般大,同岁。按道理,到了这个年岁,她早该是一个孩子的娘亲了,可玲珑就是不嫁,说是没有看得上眼的男子。如此,尽管上方府提亲的人将门槛都快踩断了,玲珑一应都给拒绝了。不过,听闻最近方老爷子终于按耐不住了,放出话来,不管玲珑同意与否,准备近期给她弄个绣球招亲。届时绣球一抛,她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所以,近两天玲珑来找她的时候,神情总是带着几分沮丧,打不起精神来,稍稍坐了坐就走了。 这日,霜兰儿准备收摊的时候,她意外地又瞧见了风延雪。 今日他穿着青缎绸衫,墨发束着玉冠,一 派优雅闲适的样子。缓缓来至她面前,他面上挂着一贯刻板的浅笑,徐徐道:“霜老板,我有好消息带给你,不知你想不想听?” 彼时天色渐晚,夜色如墨水丝丝缕缕化开来,映得半边天色都晦暗下来。他俊朗的侧颜在微黯的光线中模糊不清。 “好消息?”霜兰儿有些不解,孤身一人的她能有什么好消息。 风延雪嘴角微微扬起,“听说你每日都会去一趟洪州府衙,你托了个跑外的衙役打听上阳城那边的消息,不知可有给你回复?” 霜兰儿在听到上阳城三个字时,眉心如风中火苗般剧烈跳了跳,那仿佛是她的禁忌般,提起时总会撕裂伤口,痛不欲生。端贵妃一早就与她谈定好了,她离开瑞王府,永不能回上阳城。她的哥哥弟弟、妹妹,端贵妃会尽快安排他们回上阳城的家中,至于她的爹爹,洗去罪名需要些时日。 真的有消息了么?还是好消息?定了定神,她神情颇为紧张地问道:“难道风老板有那边的消息?” 彼时,新月露出一牙,悬在树梢上,漏下一缕淡淡的光晕。 风延雪凝望着她沐浴在月色中的侧颜,顿了顿,只缓缓道:“好了,我不吊你的胃口了。你托的人资历不够,这么机密的事可问不到。倒是我听到了一点半点消息。令尊如今已是回到家中,不过朝廷尚需软禁监管半载至一年,若没有节外生枝,明年这个时候他们便算是彻底自由了。届时,想来你们一家也能团聚。你说,这算不算是好消息呢?” “真的么?”霜兰儿似不敢相信,连声问道:“可风老板是如何打听到的呢?” 风延雪淡淡微笑,“有钱好办事,想知道什么都有门路。放心吧,消息绝对可靠。” 那一刻,她唇边咧开欢悦的弧度,连白色的衣袍也仿佛被月光染就了莹润通透的色泽。而她的周身就这样如月一般熠熠生辉,晚风带起她的衣角,飘飘若举。 纯美的容貌,精致的轮廓,整个人沐浴在了星光月光之中,翩翩若仙的风姿仪态令风延雪怔怔好半响,他愣了片刻,才回神道:“想来霜姑娘也想日后让亲人举家迁至这风景如画的洪州,没有些资本可是不行的,上次我和姑娘说的事,不知姑娘可有想好?” 举家迁至洪州……她需要买一间宅子……需要一笔钱供弟弟上学堂,还要给爹爹治病……药材那么贵…… 风延雪瞧出了她的动心,又道:“合作经营,你挑货与零卖,我负责绝大部分的走货。资金方面有我来出,三七分成,你三我七,怎样?不过话可说在前面,若是亏本了,承担损失也是你三我七。” 无甚风险的买卖,只需她尽心尽力即可。风延雪到底是商人,给的分成不算高也不算低,也不会凭白让她占了便宜,该承担的责任还需承担,这样倒更好,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合作。如是,霜兰儿真的动心了,细细思索片刻后,她点头道:“好,就依风老板的意思。” 唇角虽漾出了温和的笑意,可风延雪神色却有些莫测高深,他帮霜兰儿提上一袋子药材,“祝我们合作愉快。”侧眸瞧了瞧她的药材摊子,他又道:“你这门面位置一般,虽有人流,可终究只能成些小本买卖。自古以来,取位金角银边。我在街市西口转角处有间铺子,交给洪州这边手下打理,原本做的是皮毛成衣的生意,经营不算好,不亏也不赚。我准备关了这店,这两日就腾出来给你用。” “这……”霜兰儿还未说话。 风延雪已是一一吩咐下来,“你不用回绝我,要算租金的,且月租很高,得在每月中摊上一百两银子作成本。你压力并不小,要好好做才行。” “哦。”霜兰儿应了一声,一百两一月的月租,这价钱……还真是不算便宜! “另外,铺子里囤货需要有人看着,再请一个 人也不划算,你现在租的房子就别住了,明天就搬去店面,这店面里的阁楼和后院的屋子你都可以用。” 霜兰儿从未发现这风延雪说话时竟是如此公事化,竟像是发连珠炮似的,她连半句话都插不上。不过她怎么听着,这风延雪都有些像是在资助她的意思,给她赚钱的机会,还给她绝佳的门面,甚至还提供住的地方给她。也是,如今她租的屋子不过是半间院子,若是想要做饭之类还得与房主搭伙,老打搅人家总是不便,有时她就着剩饭冷食草草解决。难道,这些情况他都了解? 正想着,风延雪的话已是丢了过来,“等等,我想想,后院不能给你住,地方不大也许只够堆货。这样,那只能委屈你住阁楼。我想你一个女子,也没什么东西,应该够了。” “哦,知道了。”霜兰儿脸色僵了一僵,还当他多大方呢,也不过如此嘛。不过也好,纯粹的合作经营最好了,她也不想占任何人便宜。 一路走着回家,她一路听着风延雪说着,说商行会如何如何重视药材生意,洪州是如何如何一个好地方,一定要将今后绝大部分的药材生意都吸引到这里来成交买卖,形成一个天然的集散市场,要做的比现在规模更大,名声更广,等等一大堆宏图理论。虽听得她有些头胀,倒也受益不少,看来她想在做生意上有所小就,这风延雪果然是最好的领路人。 如是,第二天她便搬去了街市西口转角处的铺子。风延雪办事效率极高,第三天的时候已是全部清场,第四天命人搬来了所有的药柜以及必须要用的家具,第五天上货,第六天开业,连霜兰儿都不得不佩服他的神速,果真是雷厉风行。 又这样忙了将近半个月,生意已是渐渐上了正轨。风延雪此次为了药材生意在洪州逗留的时间颇长,必须要回上阳城待上一段时间,毕竟那边有更多的生意等着他回去处理。 临走的时候,他吩咐霜兰儿务必去泸州天凤楼一趟,有几位要紧的大客户需要霜兰儿亲自去接洽,是关于药材的采购。临行前他吩咐再三,表情十分郑重。 “霜兰儿你听着,一斗米,一尺布,市面上的价格都是死的,什么样的货物卖什么样的价格,好的贵卖,差的贱卖,没有多大来去。西域那边的稀罕货物,虽能卖高价,但货源是没有保障的,谁也不知能贩来些什么,途中还有匪类强盗,风险甚高。唯有这药材生意,是现下里最最要紧的。这北夷国与祥龙国关系一度吃紧,大军各自压境,按兵不动。若是打起仗来无非就是缺粮缺药。这是我们囤货的最好时机,断断不能错过,泸州这笔生意,你一定得谈下来,没有万一!铺子里我会关照人顶上几日,你不用担心,唯独这桩大事你一定得给我办妥了。我先回上阳城中,要是有令尊的消息,我到时会派人给你捎回来的。你好好做,可别让我失望啊。” 好不容易才送走了风延雪,到了这份上,霜兰儿总算是有种上当受骗的感觉了,感情他将这么大一摊子事业就这么丢给她一个人了,就是赶鸭子上架也没这么快的。 ****之下,她也只得硬着头皮去了。 彼时天已黑,草草收拾了些必须的东西,她换了身像样些的衣裳,爬上了风延雪一早就替她租来的马车。还没待坐稳,她忽然瞧见马车里正窝着一个黑影,她吓了一大跳,刚要喊出声来,那黑影已是伸出手来,紧紧捂住她的唇,纤长一指作了个“嘘”的样子。 “别喊,是我啦。” 说话的声音竟是玲珑。霜兰儿一惊,连忙挪开她的手,“你怎么会在我的马车上?我这可是要去泸州办事的。” “知道。”玲珑扬手晃了晃自己手中的包袱,“你和风老板的谈话我早就听到了啦。”她突然凑近霜兰儿耳边,“老爹要 逼婚,什么绣球招亲。谁理他,我先溜了,借你的地啊。哎,躲了一整天了,真累,我先睡了啊。”说罢,她直挺挺朝后一倒。 “喂喂——”霜兰儿呼了一口气,上前摇了摇玲珑,哪知她已经睡熟,任凭怎般晃也不醒。 此时月色清明,星斗亦是耀目闪亮如钻。车内一盏小风灯幽幽亮着,照上玲珑雪白的肌肤,一抹淡红衬得她面若桃花。霜兰儿注意到她胸前挂着一个奇怪的物事,看着像是青铜所制,刻着镂空花纹,似是很久的东西了,似是反复被人摩挲,磨得青铜程亮,在风灯照耀下闪闪发光。 忽然玲珑翻了个身,她紧紧握住胸前的青铜挂件,似乎这样睡得更踏实更香甜。看来,这件东西对她来说十分重要。 霜兰儿取了件衣裳给玲珑盖上,朝外面喊了声,“启程去泸州了。” “好嘞!” 马车轻微晃了晃,缓缓驶离。 两日后,泸州。 祥龙国山河万里,霜兰儿并没去过几处,想不到这泸州城竟是位于沃野平原之上,潇水河畔,握水陆交通要枢。城内更是屋舍连绵,亭台楼阁,名胜古刹,说不尽的千古风流。而这里还有一样特产,是祥龙国闻名,几乎家家都有备的——泸州制油纸伞。 霜兰儿抵达泸州城时,已快入夜,大街上酒铺林立,宅合连绵,朱楼夹道,车水马龙,行人如鲫。道路旁遍载菊花,虽是深秋,也颇显秀雅风流。 玲珑似十分兴奋,一路上扒着车窗瞧个不停,看到新鲜的事物时便会拍打着身边的霜兰儿,叽叽喳喳嚷个不停。 问了几个行人,终于寻到了天凤楼。霜兰儿先将玲珑安排在一间厢房内等候,她则是去了风延雪一早便订好的厢房中与几个商户洽谈。也许风延雪事前打过招呼,也许是对方对她鉴别药材的能力很是欣赏,生意很快便谈完了,比她想象中要顺利很多。 霜兰儿手头一完事,便立即去寻玲珑。可当她瞧见空空如也的厢房时,顿时“呼”了一口气。她就知道,玲珑那么贪玩,肯定闲不住,她们在泸州人生地不熟的,可别惹出什么事来才好。 想着着急着,她连忙拉了几名送酒菜的丫鬟询问,只有其中一人说好似见过这么一名姑娘跑去了天凤楼后院的湖心小岛。 霜兰儿当下去寻,片刻不缓。 彼时正值夜晚最热闹的时候,四周华灯炫目,映得处处明如白昼。灯光洒在一池碧湖上,随波晃动,璀璨如天上繁星,湖旁花树罗列,一道九曲桥,通向湖心一小岛。 岛上灯火通明,一座两层楼高的高檐阁楼建于岛中央。湖风吹来,隐闻丝弦之声,阁内人影幢幢,宛如人间仙境。 霜兰儿疾步踏上了九曲桥,直奔阁楼去寻人。 霜兰儿这时才想起,龙腾好似被贬至了泸州。 她尚记得,那一夜他口中吐出的鲜血,喷洒在她的身上,她的脸侧,那样炙热的感觉至今难忘。她不是没有感激过,她不是没有内疚过,她也曾想过,这将近一年来,也不知被贬的他究竟过的如何。会不会,世态炎凉,落井下石,而他…… 不过,看来她的担心是多余的。 里边的人,似饮了许多许多,笑得开怀。面前案桌之上摆着数不清的菜色果品,身旁一名侍女,着天青百褶长裙,乌发高挽,秋水低横,眉青长画,正在为他斟酒。 但见他执起青玉酒盏,满饮一杯。当仰起头时,他满头乌发向后丛丛洒落,在灯光下划出妖美的弧度,那姿态,要多魅惑便有多魅惑。 饮罢,他动作优雅潇洒地将酒盏向身后一抛,声音中带着无尽的惰性与慵懒,催促道:“唱,接着唱啊。” 此时另一名侍女抱过琵琶,盈盈坐下,纤指轻拨,一轮前音过后,顿开珠喉婉转吟唱,一时间,珠玑错落,宫商迭奏。 真是……好生惬意! 看来,他不是落魄,而是乐不思蜀! 第三章 没见过这么傻的 霜兰儿踟蹰在殿门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打声招呼,毕竟龙腾救过她。 正想着,龙腾已是仰头将酒壶中最后一滴琼浆尽数饮毕,抬眸时,漂亮的眼睛瞧见了霜兰儿,他招一招手,示意她过来自己的身边。 霜兰儿缓缓吸了一口气,撩起裙摆踏入殿中,既然他瞧见了她,她更得进去问候一声。否然,岂不是忘恩负义。 倒酒的女子和弹琵琶的女子见到霜兰儿进来时,不约而同地停下,依依望了过来。 这是什么状况?原是身上的男人一手反扣着她的手腕,将她强行按在了地毯之上。明明已是深秋,殿中明明很凉,可他的手却仿佛一道热火,烫着她的肌肤。 迎面一股刺鼻的酒气扑来,再看他狭长的凤眸中已是混沌一片,显然是喝的烂醉。她心里知道这不是个好兆头,他到底喝得有多醉啊。 她刚要挣扎,他一掌已是捏住她的小脸,迷蒙的眼打量了她半天,才幽幽道:“咦,怎么这次天凤楼给我送来的姑娘,有点面熟?像谁呢……奇怪了……” 熟你个头!霜兰儿用力推了推他,可惜他太沉重,根本无法撼动他一分。无奈之下,她只得在他耳边大声喊道:“快放开我!混蛋!” 然而龙腾仿佛充耳不闻,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她身上。他捏着她的下巴,左看看,右看看,借着昏黄的灯光,摩挲着她陶瓷一样的肌肤,口中啧啧有声,就像打量着一件精美的供人赏玩的商品。 两位侍女十分有眼力,想来这位爷八成是看上这位刚进来的姑娘了,天凤楼虽不是妓院,可若是有钱有势的公子哥看上了哪位侍女歌女,也是不好拒绝的,这是在天凤楼做事的规矩。当即倒酒的侍女小心翼翼地问道:“龙爷,需要我们出去么?” 龙腾大手一挥,神情不耐道:“快滚!顺便把殿门带上。” 两名侍女伶俐退下,当殿门沉沉关阖上时,霜兰儿才真正意识到了危险,感情她本来只是想进来打个招呼的,却不幸落入这个烂醉如泥之人的虎口了。这叫什么事儿? 脑中空白的瞬间,男人的手已是探入她的衣襟中。她一惊,胸中有熊熊烈焰燃烧起来。此刻她是真的火了,谁知道他是真醉假醉,真没认出她还是假没认出她。于是她怒吼,“快滚开!我是霜——” 语未必,他竟是将一团布料塞在了她的口中。再下一刻,他揪住她的长发, 将她的脸拉近眼前。饶有兴趣地看着她,那眼神,似醉又似凌厉,就像欣赏一只垂死挣扎的小动物。 她从未见过他如此恶劣的一面。难以想象,如果他此刻是真醉了,那他平时就是这样肆意欺凌弱女子的? 嘴被塞住,没法骂他。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发不出声音,也动弹不了。 你见过一边微笑着一边吃人的狼么?如今她算是见到了。 看来,她对龙腾了解的太少太少。 纨绔子弟,如今还要加上恶劣无耻。风流,如今还要加上下流。 她想呼救,可是她发不出声音,也不知他用什么脏东西塞住了她的嘴,该不会是别的女人的绢帕方巾之类罢,想想她就觉得恶心。 外面星光黯淡,秋叶飘落。殿中沉香袅袅,暖意融融。 他竟然就这样睡着了,就这样毫无防备地睡着了,在她面前。 不过,想再多都是无用的,她必须面对现实,动不了便是动不了。如今她只能盼望着龙腾早点睡醒,可千万别一睡至日上三竿,只怕到那时她已经被他压成人干了。 接下来的时间仿佛过得更缓慢,每一秒都是煎熬。 好在龙腾并没有睡很久很久,也不过是三个时辰左右罢了。 下一瞬,他竟是笑了,笑得如山花般烂漫,遍地丛生,“喂,你嘴里咬着帕子做什么?这个很好吃吗?你不是这么饿吧,哈哈哈——” 那时霜兰儿连掐死他的心都有了,脸黑的不能再黑,她就知道会是这样,等他醒来之后八成是推得一干二净,什么都不记得了。可恨,真是可恨!可又能耐他若何?****之下,她只得狠狠瞪了他一眼。 龙腾伸手,将她口中的绢帕取出。望了望衣襟散开,依旧躺在地上的霜兰儿,他的目光停留在她雪白的胸前,又缓缓移至她气鼓鼓的小脸上,状似不解道:“你为啥还躺在地上?衣裳扣子也不扣好?哦,难道你是想等我好好疼你?” 然此事不过是一个小插曲。 终归他们是重逢,终归是一年未见彼此。事后龙腾赔笑着,请她到楼后小湖小坐叙旧。因为留在殿中,瞧着一地狼藉,只怕更会惹她生气。 她穿好衣裳,随着龙腾一路步向殿后,才发现这湖后还有小湖,湖岸杨柳依依,彼时天未亮,月儿西沉,有疏淡月影正落在粼粼湖波之上,微微晃动。 龙腾手中提着一盏风灯,沿着湖堤散步。 霜兰儿默默跟在他身 后,绕湖半圈,转过一处假山,看到月夜下靠着湖畔,系在柳树树干上有一艘小船,乌黑的木料与暗夜同色。龙腾轻轻一跃上了船,他将风灯插在船头,略抬了抬凤眸,看向霜兰儿时,露出一抹朝阳般的笑意,“霜姑娘,请。” 霜兰儿步履不疾不徐,她行至乌木船前,停了脚步垂眼看他,“白月碧水,湖柳轻舟,你倒很是风雅,可惜我却没有这闲情。” 他眸中嚼着笑,“昨夜本应有美女相伴,不知缘何姗姗未来。泸州地广,离京又远,我甚是空闲,三百多日伴月伴星饮酒渡过,也不过是自寻其乐罢了。今夜幸得霜姑娘远道而来,你看,我只一人寂寂无趣,很想与你一同游湖。不知可否赏光?”语罢,他优雅伸出一手,作出“请”的姿势。 他这话说的可怜兮兮。 霜兰儿心中暗想,他不去戏班演戏真是太可惜了,真是演的浑然天成。照理她脑子烧糊了才会同他一起游湖,可此时他所说的,却触动了她心底处最深的一根弦。 三百多个日夜,他独自一人在泸州,不能回上阳城,那是真的寂寞。那种无人相伴,只能望月望星星至天明的感受,她再清楚不过了。其实,皇帝寿诞筳席那晚,他若是将所有的责任都推在她身上,又何至于落魄至此呢。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皇帝龙啸天当时是想牺牲她来保住龙腾的。他只需顺水推舟,只怕她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心中微微感慨着,她一手搭住他的袖摆,脚下已是跨上乌船。船轻,晃了晃,她勉强站稳,轻轻落座在船尾。 龙腾自岸边取来一支船桨,缓缓破开水面,亦是将水中倒映着的明月打碎,但见粼粼银光随着波澜传递至很远很远的地方。他收起船桨,换了一边继续划着。 冷月碧湖,乌船悠悠轻晃,将他们载至湖中心。回首望去,湖边一切皆是远去,亭台楼宇,只余飞檐翘角勾勒着夜幕的轮廓,朦朦胧胧几抹红色闪烁,那是长明的火烛尚在燃烧着,昭示着这是一个寂静却又奢靡的夜。 湖风缓缓吹来,吹起霜兰儿颈侧发丝飘扬。也不知何时他竟是停了船,来到她的身边,伸手,一缕滑落的发丝被他握在手中。 他低了眼,看不清表情,语声却温软,“那些日子,你过得好不好?” 几乎在一瞬间,有酸软的湿意直冲脑门,她几乎要控制不住眼中落下泪来,可终 究还是忍住了,只余涩哑的声音在喉口艰难发出,“还好,你呢?在泸州做些什么呢?” 他“呵呵”一笑,“皇爷爷让我在泸州知府下任司户一职,官衔都没有,也没甚事,我十天半个月不去都不会有人发觉。倒是清闲自在的很。” 此时湖水中倒影着他们两人的身影,随清波轻轻荡漾着。 突然,她情不自禁起身,立在他的面前。抬眸,眼睛里映出月亮的影子,她定定看着他,字字认真问道:“当时,你为什么帮我?” 他一动也不动。 船中小几上,落满了昨日开过谢落的白色小花。雪白浅黄的颜色,在夜色中看去好似茫茫然的雪花。他俯身抓起一把,轻轻往湖中一洒,只见那湖中泛起一点点白影,随着流水淙淙而去。 她的声音有些空洞,像是空茫而静寂的夜,又问了一遍,“当时,你为什么帮我?” 她觉得,她必须弄明白这个问题,因为她一点都不了解他,他为什么要一人独自顶下全部的罪名,为什么宁可被发落到这偏远的泸州,离皇宫远了,便是离权利的核心远了。即便这里再繁华,景色再美,也是空洞的美。即便他锦衣加身,笙歌醉酒,可权利于他,却是一无所有的。 一分皓月又向西沉了一沉。 风,鼓鼓地自她面颊刮过去,竟是微微地疼。她静静等着他的回答。 龙腾美眸中有波澜轻轻涌动,他并没有直接回答,状似偏着头努力想了想。 碧湖冷月下,笑意渐渐盈满眼睫,他的视线落在她的胸前,唇角勾起来,突然笑得十分邪恶,“因为,你胸挺大的,是我喜欢的类型。” 霜兰儿一愣,旋即只觉有汹涌的怒火冲上脑门。瞧他那般正经思考的模样,她还以为他会说出什么令人感动的话来呢。感情他…… 想到这里,她毫不客气,上前一脚,狠狠将他踹进了湖里。 “哗啦”一声,船边溅起一朵巨大的浪花,透过漾起的薄薄水浪,她看到了他艳色的身影好似牡丹花一般浮在水面之上。心中不禁暗爽,这个龙腾,当真是无耻之极,无赖之极,她早就想一脚将他踹进河里了。今天这机会是他给的,也是他自找的,还真是遂了她的心愿。 “哈哈,你也有今天!” 船上,只剩她一人拍了拍手,笑得舒爽。 只是,片刻后,她再也笑不出来了。只见那艳色的身影渐渐往水底沉去,他也未曾探出 头来。她不免有些着急了,该不会他不会枭水,是个旱鸭子罢。这下可糟了。 “龙腾!龙腾!少筠!少筠——”脸色渐渐发白,她抓住船沿,半个身子探出湖面,急急喊道。 空荡荡的湖面,无一人回应。 霜兰儿神色苍白,连忙将身上外衫脱去,这里是湖心,任凭她喊破喉咙也不可能有人来相救,若是她下去救他,那衣裳湿了水太重将会是累赘。 她飞快地脱去鞋子,只着浅薄的内衫,刚想纵身跳下湖中,只听得耳畔“呼啦”一阵风声水声骤然响起,竟是龙腾自水面上骤然跃起,他一把抓住她纤细的胳膊,笑道:“来吧,这可是个罕见的温水湖,你一起下来洗洗。” 船本就晃,霜兰儿猝不及防,被他一下子拉入水中,“哗啦”一声,又是一片水花激起。 没有想象中湖水冰凉刺骨的感觉,这水还真是温热的!暖暖的水流划过身边,还真是无比舒畅,仿佛能洗去满身的疲惫。霜兰儿自湖水中冒出头来,甩了甩自己湿透的长发。 眼前,龙腾背后抵着乌船,他舒展着修长的双臂,双手闲闲搭在船沿上,轻轻敲着,一下接着一下。 此时天将明,东方已然破开一道细小的口子,一缕金色的朝霞笼在他身上,他的俊颜在那一刻比朝霞更耀眼,风吹起他湿透的鬓发,缕缕散落的青丝伏在水面上随着碧波荡漾,是一种极具诱惑的美。 她只觉心中轻轻一跳,四面霞色,无限温软的微风拂来。 周遭那样静,静得似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她踩了几步水,游到乌船边,素白一手亦是搭上了船沿。低声问道:“你会枭水,那刚才作何吓我?”语调之中,微有恼意。 他却突然翻过身来,双手撑在她的颈侧,将她紧紧围在船边。 此时,他的眼中倒映着天边绮丽不可方物的朝霞,仿佛一伸手就能挽到。他的目光一如同湖水般清澈,那样澄净。 他靠的那样近,神情如此认真,他盯着她一瞬不动,她竟是有些紧张,不知他是要做些什么,还是想说些什么。 良久,他的声音柔和若四月的暖风,轻轻道:“霜霜,我有点喜欢你了。” 她愣住。脸上慢慢腾起一抹红色的霞晕,衬着雪白容颜,丽的惊人。 他望着,突然放开了她,径自游了一圈,笑得极猖狂,“你真相信?你真是太好骗了。见过傻的,就没见过你这么傻的。哈哈哈——” 第四章 谁教你咒她 深秋的阳光是澄明的金色,一丝一缕自云缝间透进来,仿佛是柔软的轻纱迤逦在地上,浓一条浅一条。 霜兰儿自天凤楼中出来时,已是从里到外换了一身衣裳。好在她因着不知自己要在泸州待上多久,也不知道生意谈的是否顺利,所以在随行的马车中多备了几套衣物,没想到正好用的上。 她一路快步走着,且愈走愈快,心中有些焦虑。 龙腾亦是换了身天一般蓝色的锦袍,他来不及束发,只将及腰的长发用一根金丝带随意束着,此刻正随着他的走动左右摆动,晃出道道绮丽的弧线。他快速跟上了霜兰儿的脚步,厚脸皮地凑至她脸侧,赔笑道:“小霜霜,你还在生我的气啊。别气了啊,气坏了身子我可是会心疼的。刚才我只是逗你好玩啦。” 她不理。 他继续炮轰着她的耳朵,“好啦好啦,我承认,我喜欢看你气呼呼的样子,你不知道有多可爱。看你小脸涨得跟个红苹果似的,让人想咬上一口。呵呵,霜霜,你别不理我啊,好歹我们亲也亲过了,抱也抱过了。昨晚我们又睡了一夜,人都道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 霜兰儿蹙眉,突然停下脚步,翻了翻似水明眸,重重呼了一口气。他真是越说越离谱!谁跟他睡了一夜,真是的! 她的骤然站住,令龙腾来不及停下脚步,他只得将双臂张开,一下子将她环在怀中,抱得紧紧的,方能保证自己猛然向前的冲力不会将她撞倒。 上好的料子有着柔软服帖的质感,紧紧贴在霜兰儿的皮肤上。见他又占自己的便宜,她本不想发火的,可怒火一下子便冲上来了,用力将他推开,她大声斥责道:“大庭广众之下搂搂抱抱的,你不要脸面,我可还要呢。龙腾,你听着,离我远点!别跟着我!” 他慵懒地饶一饶头,面容无比委屈,凄声道:“霜霜,你别这样,我不是怕你摔倒才扶了你一把嘛。好啦好啦,都是我不好,你别生气了好不。” “你!”霜兰儿火了,一指横向他,“扶我用一只手拉一把就行了。你分明是借机……算了!你当我是傻子啊。哼!” 此时一名头发花白的老婆婆正巧经过,她并不明状况,瞧了瞧一脸无辜的龙腾,又望了望凶巴巴的霜兰儿,以为是一对小夫妻闹别扭,不由上前劝道:“哎,小两口的,你有话好好同他说。你看,他都知道自己错了,你就原谅他吧。年轻时、相聚时,别总吵吵闹闹,等到老了、分别了,再思念彼此,到时悔之晚矣啊。” 龙腾听了,立即捣头如蒜,细看之下,他狭长的凤眸中竟是隐隐挤出一点晶莹的光芒,可恨的薄唇憋屈着,神色益发可怜起来。 他的声音轻婉且悦耳,“娘子可别气了,都是为夫不好。为夫下次再也不会了,好不好?在场的各位做个见证,我对她的一片真心,天地可鉴。娘子,你就原谅我罢——”话至最后,他的目光中竟是带着一丝乞求望向她。 路边有好几个看热闹的都停了下来,眼前这状况,他们纷纷将同情的目光投向了龙腾。 天!他还能不能再装一点,再假一点!可偏偏这些路人都是睁眼瞎。霜兰儿脸瞬间涨成猪肝紫色,除了气恼更多的则是愤愤。好不容易才抚平心中怒气,她狠 狠咬着唇,转身摆摆手,“算了算了,我们走罢。” 龙腾唇边咧开妖娆一笑,连忙跟上她。 待到走得远了,霜兰儿回头死死瞪了他一眼,警告道:“好了,昨日的事我不跟你计较。你也别再跟着我了。皇帝既然给你安排了司户一职,好歹也是个官,你应该好好去做,没准还有东山再起之日。”顿一顿,她望着他一脸无赖的样子,叹息一声道:“我在找人,你就别管了,去忙你的罢。” “找谁?”他问。 “你不认识的,是一个跟我一起来泸州玩的朋友,在洪州认识的。昨夜我给她在天香楼中安排了一间厢房,让她等着我,可能她迟迟等不到我,便自己出去玩了。总之我今早走的时候,问了问天凤楼中知情的侍女,她似乎一大早就离开了天凤楼。” “可泸州这么大,你要怎么找?你人生地不熟的。要不要我帮忙?”龙腾又问。 霜兰儿摇摇头,“暂时还不用,她喜欢人多热闹的地方。我想先到前边街市看看再说——实在不行,她这么大的人了,自己也能回去——” 语音未落,她的视线已是被不远处河边重重围着的人群吸引了过去。似有不好的预感,她眯起眼睛,费力张望着。透过密密匝匝的人群偶尔露出的缝隙,她瞧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那不正是玲珑么。瞧着,很是狼狈。 心中一凛,她连忙跑上前,费尽挤了进去。只见玲珑浑身都湿透了,像是刚刚从河里捞出来一般。一名小女孩正瘫坐在地上,全身湿哒哒滴着水,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泛着呆滞与惊恐的光芒。 另一名稍大的女孩,瞧着大约十岁左右,此时正拽着一名蓝衣妇人的手,她指了指玲珑,嘤嘤哭诉着,“娘,就是这个人。我亲眼看着她将妹妹推入河中的。”说着说着,她“哇”地一声大哭了出来,扑入蓝衣妇人的怀中,“娘啊,我好怕!她是坏人!她是坏人!” 玲珑全身湿透,秋风吹在她的身上,瑟瑟地冷。她齿间“咯咯”作响,苍白的脸颊上已然怒红一片,大声斥道:“喂,看你年纪小小的,心肠怎能如此歹毒?怎能含血喷人?明明是你妹妹失足落水,我好心下去救她,你怎能反咬我一口?!” 围观一名中年妇女此时插话道:“姑娘,你这话就不对了。所谓童言最真,她们小小年纪为什么要撒谎?倒是你,没准人面兽心!” “你!”玲珑更怒,秀眉几乎要纠至一处。 那中年妇人也不理她,径自蹲下身来安慰着坐在地上吓傻了的小女孩,柔声哄道:“别怕别怕,你多大了啊?” 坐在地上的小女孩表情露出一丝惶恐,半响后才怯怯道:“今年六岁。” “你真乖,那刚才你怎么会掉进河里的?”中年妇人假意摸了摸她的后脑勺,又问。 小女孩乌黑的瞳仁望了望玲珑,张了张口,似欲言又止。 那名中年妇人状似轻轻抚了抚小女孩的后背,宽慰道:“别怕别怕,今天这么多人在场,一定会为你讨回公道的。你只管把你知道的说出来,大家会帮你的。” 其实从霜兰儿所站的角度,她正巧能瞧见那中年妇人悄悄伸手在小女孩腰侧狠狠揪了一把,且低垂的眸中有阴狠厉色一闪而过。 当即六岁的小女孩痛得骤然大哭起来,指着玲珑喊 道:“是她,是她!是她将我推下河的,呜呜……呜呜……” 话一出,人群中顿时沸腾了。指责声纷纷而至。 “看不出这姑娘,年纪轻轻的,怎么这么坏心眼。” “就是,六岁的孩子怎会说假话?!” “太过分了,一定要报官。” “报官有什么用,你看这姑娘衣裳华丽,铁定是有钱有背景的主子,若是真报官了,人家只要贿赂一下,还不是我们老百姓吃亏?” “是的,不行,今天绝对不能放她走,一定要她赔钱!太过分了!当官的不管,我们老百姓一定要自己替天行道!” 两名女孩的娘亲似早没了主心骨,她哭倒在地上,捶胸顿足,“苍天啊!我怎么这么命苦啊,孩子他爹啊,你走的早,丢下我们孤儿寡母没人管啊!苍天啊!” 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刺得人耳膜瑟瑟疼。 霜兰儿再也忍不住,上前大声分辨道:“大家千万别被这母女三人给骗了,还有这个妇人,她们根本是一伙的,唱着双簧骗钱而已!” 两个孩子的娘亲一听,哭得更是死去活来。 那中年妇人益发得瑟起来,粗眉冷竖,指着霜兰儿的鼻子破口大骂道:“大家看见了没?这世上还有这般良心被狗吃了的人,事实摆在眼前,还睁着眼说瞎话!” 玲珑见状,有些不忍霜兰儿被人辱骂,她拉了拉霜兰儿的衣摆道:“兰儿,要不算了,都怪我多管闲事,惹祸上身。我认栽了,给她们钱就是了。” 霜兰儿却不依,她挺身上前道:“这么多人在场,正好做个见证!你让她们将前因后果说出来给大家听听。你倒是说说看,素未谋面,无冤无仇,她为什么要将一个小女孩推下水?!人做事总要有目的罢,她这样做,能得到什么?又出于怎样的目的?” 中年妇人冷冷横了霜兰儿一眼,目光阴毒无比,“有钱人想弄死一两个穷苦人,有什么理由可讲?还不是全凭心情。姑娘,你帮着恶人说话,做人这么损,小心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无比恶毒的话语,令龙腾黛眉蹙了蹙,眼中略过一丝阴霾。 本来一直在旁看戏,无心插手的他,此时终于开了尊口,“我说这位大婶,若她们三个真是骗子,你怎么说?!” 那中年妇人眼横在天上,“她们要是骗子,老娘今天就跳进河里!”言语中无比嚣张。 “好!”龙腾重重击了一掌,他一指轻轻甩开自己贴在身前如墨锻般的长发,在河边来回走了一圈,最终又回到了落水的小女孩身旁。俯身,他的声音似檐间泠泠轻响的风铃,温和问着,“你确定,你是被这位姐姐推入河中的?”纤长一指,指向了玲珑。 小女孩懵懵懂懂点头,肯定道:“就是她。” 另一名十岁的小女孩立即补充道:“嗯,是我亲眼看见的,她从背后将我妹妹推下水。” 龙腾以高俊的身子挡住六岁小女孩的视线,又问道:“她从背后推你,你能看清楚她的脸么?” 六岁小女孩点点头,“能看到。反正就是她。” 龙腾轻笑,他此时又问那名十岁的小女孩,“那你瞧见了她是推你妹妹的左肩还是右肩?换句话说,当时她是站在这个位置还是那个位置?”他将六岁的小女孩子自地上扶起,还原当时落水的情景,并以足尖在地上轻轻 点了两个方向,问道。 十岁小女孩低头想了一想,“好像是右肩,不对,好像是左肩,对,就是左肩。她当时就站在那里。” 听到这,龙腾忽然转过身来,天蓝色的长衫在金阳照耀下益发耀眼,泛着润泽的光芒。他引了几名围观人中的老者,逐一解释道:“你们瞧这河堤坡上的脚印。两处脚印前脚掌着力重些,陷入土中较深。显然当时这名六岁小女孩是踮着脚尖站在了河堤边。你们再看,右边的这个脚印有一道划下去的痕迹,显然是不甚落水的受力所在。而两名小女孩,前后所述不一,矛盾重重,难以自圆其说。我想,整件事情应该是这样的,这六岁的小女孩立在河边,自己却不敢跳下去,这时有人在旁边推了她右肩一把,将她推入河中。然后,这名十岁的小女孩大声呼救,引来了这位姑娘跳水相救。事后却反咬她一口,为的只不过是骗钱而已。” 语出,围观众人皆觉得有理,纷纷点头。 中年妇人一下子急了,连忙分辨道:“你这只是胡乱推断而已,凭什么……” 语未必,已是被龙腾凌厉打断,“祥龙国户籍管得甚严甚密,如此年纪的妇人,究竟有没有这样年幼的两个女儿,只消两日便可查清。要不,我们前去府衙走一趟。” 此前谎称是孩子母亲的蓝衣妇人一见形势不对,连忙拉了两名小女孩掉头就走,连连道:“罢了罢了,看来真是一场误会,一场误会,孩子衣裳全湿了,我赶紧带她回去换。” 人群,跟着一哄而散。 唱双簧的中年妇人见大势已去,脚下刚想要溜。龙腾右足轻挑,一枚碎石子在他足尖滴溜一转,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正击中那中年妇人的小腿。只听那中年妇人惨叫一声,疼的跪倒在地。 他的声音并不冷,眼眸也并不看向那中年妇人,表情像是天空中疏淡的云,只淡淡道:“等等,你还有承诺没有兑现。” 霜兰儿知他的意思,轻轻拉了拉他的衣摆,“左右不过一个骗子罢了。” 龙腾冷冷一笑,微微眯着眼睛,有一种细碎的冷光似针尖一样在他眸底刺出,走近中年妇人一步,他俯下身来,笑得灿烂,“刚才是你自己说的,要是那母女三人是骗子,你就跳河!现在还不快去?!还是你想我报官?!” 中年妇人望着他此刻的笑,只觉那笑比刀还要锋利,被他这般盯着,冰块般的寒意极冷极冷地渗进肌肤里,激得她寒毛倒竖,毛骨悚然。 无奈之下,她只得勉强自地上爬起来,一步一瘸地朝着河边走去,她时不时地回过头来,一脸乞求的模样,终于跪倒在地,一把眼泪一把鼻涕道:“这位爷,你看我也一把年纪了,身子骨也不好,天这么冷,跳入河中还不被冻个半死。这位爷,你就发发慈悲,我今后再也不敢了!” 龙腾作势伸出自己的十指,在阳光下拨弄着拇指上的翠玉扳指,黛眉轻轻一簇,唇边依旧挂着笑意,“我可没有太多的耐心。不要让我再说第二遍。” 中年妇人被逼无奈,只得缓慢爬至河边,“扑通”一声跳了下去。河中激起巨大的浪花,溅起三尺,甚至有零星一点溅至霜兰儿的脸颊之上,竟是那样的冷,好似一滴散碎的冰珠。 这样的龙腾,她未曾见过 ,俊美的面容之下隐着丝丝残酷与冷戾。 他低首微笑,自言自语,“活该,谁教你咒她。” 霜兰儿并没有听清楚,她问:“少筠,你方才说什么?” 龙腾浅浅一笑,摇摇头,“没什么。好了,想必你要寻的人已经找到,你看这日当正午的,要不我们一起去用午膳?” 霜兰儿当即拒绝,摆手道:“不能了,我还要赶回洪州。” 此时玲珑来到了霜兰儿身边,她亲热地挽起霜兰儿的胳膊,甜甜道:“兰儿,你还没给我介绍呢。这位公子是?” 霜兰儿“哦”了一声,应着:“这位是龙腾,我在上阳城中认识的朋友。” 玲珑扯了扯自己被河水浸透的长发,又拉了拉自己皱在身上的衣裳,上前一步,有礼福身道:“小女子名唤玲珑,谢谢今日龙公子出手相助。” 动作如此淑婉,声音如此娇甜。这还是她所认识的玲珑么?霜兰儿不禁狐疑地觑了玲珑一眼,这丫头,搞什么名堂呢,神情这么局促,脸红得跟两颗海棠果似的,该不会是发烧了罢。 龙腾唇角勾起惯来的浅笑,“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这抹浅笑,在玲珑眼中,仿佛是海上初升的霁日,光芒四射。 面前的他,一袭天蓝色长衫,依依立在风中,艳极媚极。狭长的凤眸,正如宝石般熠熠生辉。你若说他单单只是艳,他的周身却也有种迷蒙清冷之意。此时天边云层颇厚,时而有细碎金色的阳光洒落在他的肩头,时而却是阴沉。亦是令他整个人时而如炫目的朝阳,时而又如清俊孤寂的流霜。 玲珑怔怔瞧着,呆呆立着,只觉自己再也回不过神来。 龙腾望向霜兰儿,眸中闪动着琥珀般的光泽,“你这么快就要走了啊。不知是否欢迎我去洪州与你小叙几日?” 他“呵呵”一笑,又道:“其实我也是正巧有公差要去一趟洪州。择日不如撞日,要不今日我们便一道同行,如何?” 霜兰儿尚未开口,玲珑已是接过话应下,“龙公子肯赏光,当然是再好不过了,兰儿她怎会拒绝呢。兰儿,对吧。”语罢,她摇了摇霜兰儿的手臂,一脸很期待的样子,软声软语道:“兰儿,你总要给我个机会好好谢过龙公子罢。” “这个……”霜兰儿狐疑地望了玲珑一眼,只见她雪般白皙的肌肤上添了一抹淡红,更衬得面若桃花,眸如琉璃。也不知这丫头搞什么鬼,平时她总是一副咋咋呼呼的样子,今日怎的这般腼腆,难道一夜间就转性了? “怎样?”龙腾等着霜兰儿的回答,长长的睫毛如蝶羽般轻颤,在眼睑上投出一片浅浅的灰。神情满含期待地望着她。 霜兰儿不好再拒绝,只得勉强点头。想一想,她补充道:“不过,我生意很忙,也许抽不出太多时间招呼你。” 玲珑连忙道:“没事,我很空闲,定会尽到地主之谊的。兰儿你就放心罢。” “那就有劳二位姑娘了,在下不甚劳烦。” 龙腾笑得恭谦有礼,似谦谦君子。这样的他,不禁让霜兰儿想起上阳城中时,那个在人前端着冠冕堂皇的四品府尹。印象之中,他也是这般,表面金玉,只不过内里败絮。 转眸,她又望向俏脸红透的玲珑,微微怔了怔。 不知缘何,心中竟有一丝怪怪的感觉……总觉得会发生什么…… 第五章 绣球招亲 回到洪州后,霜兰儿十分忙碌,她先是草拟书信一封将生意洽谈的情况回禀风延雪,接下来又将延误了好几天的门店事宜一一妥善处理。譬如将她不在的几日所售出的药材一一记账,还有则是将陆陆续续补货回来的东西入库清点。 如此,倒还真是忙了整整两天。 抵达洪州的次日,玲珑本是在洪州城最好的饭馆设宴一桌,请龙腾与霜兰儿一并去,哪知傍晚的时候店铺中突然来了一批货,是风延雪指定从上阳城发来的,霜兰儿必须立即清点,只得推拒了玲珑的晚膳。而龙腾素来是那种有饭局必去、有酒必饮之人,他倒是闲的乐的,与玲珑一同去了。 此后又忙忙碌碌过了两日。 霜兰儿起先以为龙腾所谓的来洪州公办只是借口,想不到他还真是有事可忙,后来连连两日都不见他的身影,他只在入夜深时才回到她的店铺后院休憩。 这夜幕色沉沉,月光如银倾洒,龙腾自长街尽头缓缓现身拐角处。整个人好似沐浴在了淡淡的银光中,他一步一步走向西转角霜兰儿的铺子中。 彼时霜兰儿还未打烊,将几块厚重的门板搁在一旁。她埋首,仔细整理着手中的账本。今日生意格外地好,还接了两宗大生意。其实自从她接手这个店铺以来,并不觉得轻松,一月一百两银子的月租可不是这么容易赚来的。看来,她若是等客上门只怕远远不够,她寻思着明后天开始还要跑外找些固定的大商户。 幽幽烛火跳动,漏出一点如豆光芒,她纤长的手指在算盘珠上泠泠拨动着,清瘦的身影投射在冰冷的墙壁上,更显寂寥。近瞧,低垂认真的容颜仿佛是开在逆风中一朵洁白的花。 良久,她终于停下手中的活,长长舒了一口气。 抬头时,却看到一张放大的俊颜正搁在她的柜台前,她一惊,吓了一大跳,竟是龙腾正屈着身子整个人趴在柜台上,一双狭长凤眸直勾勾地望着她,目光一瞬不动。 霜兰儿翻了翻眼眸,微恼道:“龙腾!你来了怎么也不出声,晚上怪吓人的。” 龙腾此时才将手中一直提着的点心拿到柜面上来,声音颇见委屈道:“霜霜,我已经在这里很久了,一个大活人站在你面前,还是个这么俊的男人,你竟然没有发觉,哎,真是太伤我的自尊心了。”他作势踢了踢柜台一角,木板发出“咯咯”的声音,“听 到没,这是我心碎了一地的声音。” 她看都不看他,“少来。” 他连忙赔笑,“好啦好啦,我给你带了好吃的鲜花饼。恐怕你来洪州这么久,还没有空尝过这里的特色吧。”说着,他将油纸包层层打开,取了一块递了给她,“瞧你忙成这样,事情总是做不完的,那么拼命干嘛。” 此时他递上来的是烘烤得略微焦黄的饼,散出阵阵诱人香气,瞧着挺有食欲的样子。 霜兰儿晚膳只是草草吃了几口面充饥,然后一直忙到了现在,此时还真有些饿了。她接过,咬了一口。不腻不甜,竟真是用鲜花瓣蜜了作馅的,芳香余韵满口,唇齿生津。 “好吃么?”他笑着问。 “嗯。”吃了一块,她又拿起另一块,直往嘴中塞着。 他轻轻一叹,唇角不觉含笑,“来,慢点吃,小心噎着。”说罢,他转身径自替她倒了一杯茶,抬手时顺势轻轻拭去她嘴角残留的冰屑。 “兰儿!看我买到了什么!”女子温婉的声音轻灵传来,带着一点糯糯的软意。 玲珑像是刚刚过来,她没有想到会撞见如此温馨的一幕,一时间怔怔地站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霜兰儿侧首,但见玲珑正立在店铺门口。此时夜色拂动着玲珑垂散的长发,愈加衬得她纤柔的身量如一枝风中轻柳,盈盈生色。 而龙腾一手正搁在霜兰儿的唇边,替她拭去饼屑,见玲珑来了,他翩然起身,替霜兰儿将垂落胸前的长发顺至耳后,眸光只驻留在她身上,柔声道:“兰儿,你早些去歇着罢,可别累着自己。” 语罢,他侧首,向玲珑微笑示意,旋即撩起衣袍朝后院走去。 霜兰儿目送着他颀长的背影渐渐消失在了夜色之中。心中不解,她以为龙腾喜爱美女,闲来无事总爱调戏一番,而玲珑无论是长相还是身段都是上乘,可不知缘何龙腾对玲珑总是谦谦有礼,并不似对自己这般浪言浪语,毛手毛脚。难不成,他只爱调戏逗弄她一人? 回首再看玲珑,只见玲珑眉间似笼着轻愁,神情惘然而缥缈。 “玲珑?”霜兰儿轻轻唤了一声。 玲珑猛然回神,僵硬的面容勉强挤出一抹笑,“原来龙公子也在啊!本来想叫他一起吃酱鸭的,可惜他……急着走了。哎,我好不容易才弄到的,顺泰酒楼的酱鸭顶富盛名,要不是今夜撤了一桌宴席,平日可是吃不到的。 ” 霜兰儿朝后院望了望,替他解释道:“也许他这两日累了,想早点歇息罢。也不知他忙些什么,白日总见不到人。” 玲珑本是晶亮的眸子黯淡些许,有些怅然道:“他说不爱住客栈,我特意说服了爹爹,在府中腾出一间园子,以为他会喜欢,哪知他却说不喜拘束……他似乎只愿宿在你这店铺的后院中……” 霜兰儿面上不由僵了僵,有人欢迎龙腾,她却是赶都赶不走,害得她花了好大的功夫才帮他收拾出半间厢房,又整了床干净的被子铺盖。她怎么也想不通,为啥他宁愿和一堆药材睡在一起,也不愿去住客栈,还美其名曰让她尽一尽地主之谊,以报答他昔日的恩情。说真的,要不是他救过她,要不是这后院平日还有一道侧门,看似并不与铺子相连,要不是她宿在店铺阁楼上,她断断不会招待他,毕竟男女授受不亲,岂可同屋而住。 兀自出神片刻,霜兰儿这才想起自己还没招呼玲珑,她微笑着接过玲珑送来的酱鸭,又指一指柜面上的鲜花饼,柔声道:“要不,我们一起去阁楼吃?我倒是真是有些饿了呢,今晚真是有口福。” 玲珑望了望那打开的油纸包,这是源生记的鲜花饼,不是你有钱就能买到的,每天只做得出来两笼,想要至少得排上半天的队,生意最好的时候,人多的能从街头顺至街尾,这可是洪州流传百年的民间小吃一绝。霜兰儿她整日忙着生意,想来是没有时间去排队的,这送来之人,只会是——龙腾! 霜兰儿见玲珑神色有些恍惚,又问道:“你怎么了?今晚你好像有点奇怪。哦,对了,我还没有空问你,你偷偷跑去泸州那么多日,你老爹有没有责骂你啊?” 玲珑深深吸了一口气,笑得有些不自然,“不用了,我不吃了。我要早点回去,答应了老爹不再乱跑的。” “哦,也好。”霜兰儿有些惋惜,“可惜了,这么多好吃的。” 玲珑笑笑,走至门口的时候,她突然转身,似下定很大的决心一般,“兰儿,明日你有没有空,我有些话想和你单独说。” 霜兰儿低头想一想,点头道:“好,我回来后都没顾上你。这样,明日午后我有空。” 玲珑又深吸一口气,扯唇笑道:“明日午后在城郊梅山,我等你。” “嗯。”霜兰儿笑着摆手送她。 待到玲珑终于远去,霜兰儿将店 铺门板一块块摆好,最后上了铁锁。正待转身时,只觉身后有脚步声渐行渐近。这屋中,除了她便是龙腾,他这时又出来作甚? 甫一转头,尚未开口,她眼前便被黑暗彻底笼罩,像是一袭黑布从天而降,鼻间传来阵阵浓郁的男性气息。这味道,有些熟悉。 她将蒙住头的东西迅速扯下来,竟是一件男子长衫,再看清楚时她不由怒火中烧,这分明是龙腾刚才进门时所穿的衣裳,如今却被面前这个可恶之人丢在她的头上。 愤愤抬眼,她紧紧攥着手中衣裳,咬牙愤愤道:“龙腾,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面上挂着很无耻的笑容,“哦,袖口处勾破了,你帮我补一补罢。” 霜兰儿眸中皆是不可置信,水眸睁得圆圆的,几乎是用吼的,“凭什么!” 龙腾此时只着单衣,他拉了拉胸前的衣襟,似有些冷,声音装得无比委屈,“霜霜,没想到天冷得这么快,厚的衣裳我只随身带了一件,不巧今天又弄破了。” “那也不关我的事,我又不是你娘!” 他狭长的凤眸在烛火下轻轻眨动着,神情益发无辜,“你知道的,如今我一人孤身在泸州,哪有亲人在身边。没人心疼我,真是很可怜的。你瞧,我这么大了,也没个媳妇什么的,要不……” 语未必,霜兰儿已是狠狠打断,“够了!” 她翻了翻白眼,“你不用再说了。算我倒霉行不!明早给你!”说罢,抱着他的衣裳,她“蹬蹬”跑上阁楼,不再理会他。刚才要不是打断他,指不定这人魔疯了又要说出什么气死人来的话呢。 第二日,霜兰儿穿过梅林,沿着一条石阶小路拾级而上,行得半里路远,眼前突然现出一片风景来。此处道旁是一处壁岩,岩壁上挂满青藤,岩壁前方竟有一处空地,空地上建有一个小小八角木亭。 亭中正立着一名女子,一袭蜜合色绫袄,葱黄绫锦裙,裙边系着豆绿宫绦,泉水般纯净的大眼睛秋水盈盈,眉间点了一朵红色花钿,眉梢若飞若扬,更显得她轻柔娇俏,宜嗔宜喜。 那女子,无疑是玲珑。 霜兰儿轻盈步入亭中,上下打量着玲珑,见她举手投足间完全是女儿家形态,不由取笑道:“呦,玲珑,你啥时候转了性子了?”这丫头,平时并不注重打扮自己,穿的料子虽好却也随便。如今倒是打扮得体面。 此时午后的阳光有 渐渐漫生的热气,透过树叶缝隙映进亭中,长长的黑影子投在地上,淡淡地似开了一地的水墨樱花。 玲珑怔怔望着脚边磨得发亮的石地,突然开口道:“兰儿,我要嫁人了。” 霜兰儿一愣,不由目瞪口呆,“嫁人?不会吧,这么快?” 玲珑点点头,“我年纪不小,如今十九,过了年就二十了。老爹担心我将来嫁不出去,定要让我抛绣球招亲,日子已经定下来了,就是明天。届时曾经来提过亲的人都会来,老爹说我必须从中选一个,成婚的日子也选好了,就在绣球招亲后一个月。兰儿,我真的……”似再也说不下去,她的眼眸,因着朦胧的泪意愈加宝光流转。终,忍不住落下泪来。 霜兰儿菱唇微动,刚想要劝。 玲珑用力拭去泪痕,神情略过一丝倔强,“老爹说,明日来的亦有洪州知府的公子。老爹说嫁给他值,其实什么叫值与不值?我不喜欢他,余生和他一起度过才是最最不值。若是我喜欢的人,哪怕只和他过得几日,那才是真正值得的。” 霜兰儿温柔地叹息一声,伸手爱怜地抚摩着玲珑的面颊,劝道“你老爹也是为了你好,他这么大年纪了,也许什么事都会看得比我们透。相信他会给你一个很好的选择。毕竟他是真心疼你的。” 玲珑突然抓住霜兰儿的手,她握得那样紧,仿佛一松开就会失去很重要的东西似的,神情局促,她问得很小声、很谨慎,“兰儿,我有一事问你。你定要如实告知。” 见她一脸认真,霜兰儿郑重颔首。 玲珑字字清晰,若风过留痕,“兰儿,你喜欢龙公子么?” 霜兰儿愣住,玲珑竟是问她这个问题……她喜欢龙腾么?那个无赖?好似不太可能罢。想了想,她轻轻摇头。 玲珑本是紧张的神情,在瞧见霜兰儿摇头时陡然松落,她抑制不住心底的兴奋,再次确认,“真的么?你不喜欢他?我瞧着你们的关系不错。” 霜兰儿瞥了她一眼,道:“我们算是朋友,他曾救过我。” 玲珑咬了咬唇,想了又想,脸涨得通红,虽是难以启齿,终开口道:“兰儿,我有件事想让你帮忙。请你务必帮我。” “嗯,你说。” “我想,明日抛绣球招亲,你能不能叫上龙公子一起来?” 霜兰儿双眸陡睁,几乎是瞬间明白了玲珑的意思,她是想……想将绣球抛给……龙腾! 第六章 同心同衣 “这……”霜兰儿面色为难,秀眉轻蹙道:“玲珑,你该不会是……” 玲珑双眸熠熠,并不否认,“是的,我喜欢龙公子。” 霜兰儿心中虽早有察觉,可她总以为玲珑不过是惊叹龙腾相貌俊美,毕竟龙腾堪称祥龙国第一美男子,且当之无愧,鲜少有男子生得如此艳丽,令百花皆羞。不知缘何,此时她的脑海中浮现出另一道身影来,温柔中不乏清冷的轮廓似在眼前渐渐清晰。 她心中不由得将龙霄霆与龙腾做了个比较,若说龙腾像是一幅从顶垂至地的画卷,画中有百花竞相开放,而他就是丛中最艳色的那一朵。与龙腾在一起,好似整个人都沐浴在阳光中,格外舒心。龙霄霆则是像一方玲珑精致的扇面,水墨画中烟雨点点,晓雾初起烟霞四散,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意境美,深深吸引着你。他温柔,他沉郁,他清冷,好似毒药,哪怕你知是饮鸩,也不顾一切喝下止渴。他们虽同为皇室中人,性格与行事作风却是极不相同的。龙霄霆行事雷厉风行,龙腾则是闲散无章。 玲珑见霜兰儿沉思良久,她亦垂首默默不语。 片刻后,霜兰儿才缓过神来,她望着玲珑背后疏朗微蓝的天色,颇为疑惑地问道:“你不过是见他几次,你甚至不够了解他,也从没问过他的身世背景,你不知他是做什么的,又是靠什么营生?家伙总有几人?就这么……” 玲珑静静伫立在霜兰儿面前,两鬓长发微垂,更显柔弱无骨,她缓缓开口道:“只要我心中喜欢他,其他怎样都无所谓。哪怕……”她顿了顿,神情不免郁郁,“哪怕他喜欢的人不是我。” 霜兰儿愕然,心中一沉,玲珑她何时陷得如此深了,不过短短几日。龙腾此刻即便再是落魄,可他终归是皇室中人,堂堂皇长孙,身份黔贵。若是太子能顺利即位,龙腾更是前途无量。略略思量了下,她如是说:“这……玲珑,你要不要问问他自己的意思?” 玲珑摇头,眉际逐渐生出一缕秋风般的幽凉,“不用问了。兰儿,其实我什么都明白。”她轻轻拉过霜兰儿的手,在亭中石凳上坐下,幽幽开口道:“其实我看的出来,他喜欢的人是你。” 霜兰儿美目一扬,心中微微一跳,“怎么会?” 玲珑凄然一晒,“兰儿,我今天来这里,最先问你的问题便是,你喜不喜欢他。如果你回答说你喜欢他,那你们郎才女貌,天作之合。我何必因着自己的私心拆散一对璧人。可是你却回答我,你不喜欢他。如此,我自己的终身幸福,我定要去努力争取。” 霜兰儿凝视她片刻,伸手取过一袭绢帕,轻轻拭了拭自己的额角,其实天气并不热,不知缘何有些闷,此刻她的额角竟是泌出细微的汗珠。略一沉吟,她轻声道:“玲珑,是你多想了。我们在上阳城中相识,如今同在外乡相逢,颇感故里伤怀,所以走得近些罢了。” 玲 珑轻轻摇头,“你还记得我们才从泸州回来时么,那日你忙着点货没能来用晚膳。” 霜兰儿点点头,“记得,那是回来后第二日的晚上,龙腾那晚不是去赴宴了么?” 她微微一笑,凄然之意好似秋末花落,“本来,我很高兴的。他单独来赴宴,我想着可以与他单独相处,很是兴奋。而他肯来,必定心中是不厌烦我的。哪知,一整个晚上,他问了许许多多有关你的事情,他问了我们是如何相识的,问了你是何时来洪州的,此前住哪,生活得如何,还有什么别的朋友。他越问越详细,甚至是每日清晨什么时辰开始摆摊,要到什么时候才收摊……一天营生能收入多少……”她停一停,“那时起,我就隐隐觉得他是喜欢你的。兰儿……”突然,玲珑左手紧紧握着霜兰儿的右手,她握得隐隐发颤,声音艰涩无比:“对不起,我第一天见他,便喜欢上他了。你会不会觉得我很自私?明明知道他喜欢你,却无法控制自己。我们是朋友,我本不想介入你们中间,也不应该介入你们中间,可听到你不喜欢他,心中又升起了希望。这种希望,像是最后支撑着我的火苗。兰儿,你知道么,那么多人来提亲,我都回绝了。因为,他们都不是我的良人……我只想找一个自己喜欢的……” 霜兰儿无言,心中百感交集。 半响,她低叹一声,“即便我带了他去,若是……他接了绣球却不肯与你成亲……你有没有想过,届时又该怎么办?” 玲珑缓缓轻笑,她笑得单纯而真挚,如一抹清淡的晓云,可神情却渐渐沉静下去。立起身,她缓缓道:“抛绣球乃是民间约定促成的嫁娶方式之一,若是他不肯,便是令我当众蒙羞。为表执着,我必一头碰墙,若他仍是坚持……那我也从此死心了……” 那一刻,霜兰儿望着她倔强的侧颜,滞滞不语。 山间罡风四起,吹得落叶如鹅毛飘落。只见,玲珑鬓角垂下的一支赤金累丝珠钗轻轻晃动着,泛起清冷的光泽。 从未见过性子如此刚烈,话语如此决绝的玲珑,她的心中似压了沉沉大石般,呼吸亦是急促起来…… 两边皆是朋友,她夹在中间,该怎么办? 近晚时分,霜兰儿一人寂寂走在喧闹的街市上。 身周的风景,她以为应是秋光如画,风荷圆举。她平时总是忙碌,竟是未曾注意到,深秋的萧凉早已是取代了一切,举目望去,沿街的紫藤和杜若早已枯萎,只留了萧黄一脉。 终于到了店铺,此时夜色早已茫茫笼罩。 今夜的月光晦暗不明,淡淡地似一抹灰影投在地上。她举步跨入店中,神情依旧惘然。 龙腾似等了她很久,见她终于来了,徐徐笑道:“霜霜,你做什么去了那么久?你让隔壁的徐婶帮你看铺子,日落时她本要替你关门,好在我及时回来了又帮你看了一会儿。” 霜兰儿神情有些疲惫,抬眼无力地望 了望他,“谢谢你了。” 龙腾见她脸色不好,不由小心翼翼地问,“怎么了?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她摇一摇头,只道:“今日累了,我想早些打烊,也不想算账了。明日挂上盘点的牌子,就不开门了。” 他“哦”了一声,唇边笑得浅淡,好像初秋阳光下舒展的枝叶。 一把自她手中接过封铺子的门板,温声道:“我来帮你,若是真累了,你早些去歇息。” 霜兰儿望着他利落地将门板一一插好,又上了锁链,看着他这样忙碌的背影。她的脑中不断地徘徊着玲珑之前所说的话。 “那时起,我就隐隐约约觉得他是喜欢你的。” “若是他不肯,便是令我当众蒙羞。我必一头碰墙,若他仍是坚持……那我也死心了……” 心中有烦闷和疑惑不停地翻涌着,时时冲撞着她的头脑,几乎要炸裂开来。龙腾他会喜欢她么?真的会像玲珑所说的那样,他是喜欢她的,所以才一而再再而三帮助她?还是说,他只是单纯地逗弄她?毕竟,他从未真正同自己说过……可人都说,旁观者清,会不会是真的…… 如果,他真的喜欢她,她却将他推给玲珑。那他今后会不会恨她?会不会怨她? 龙腾锁好门,转身时手中已是掌了一盏灯,淡淡的烛光明媚地覆过他美艳的眼角,他看着她,足足有一刻,神情如此专注。须臾,他笑得很诡异,“怎么了,近晚你一直这样瞧着我?喂,霜霜,我可是要误会的哦。” 霜兰儿一愣,仰起头,“误会什么?” “误会你对我有意思嘛,不然,你干嘛一直盯着一个男人看。你说,我会怎么想?”只一瞬,他就恢复了地痞无赖的样子,笑得花枝乱颤,令人想揍他。 霜兰儿只觉心中所有的积郁沉沉在看到他这般无赖笑容时,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不可否认,他的调笑逗弄,虽令她生气,可也令她暂时忘却了疼痛。一时间,她竟是不知该谢他,还是该气他。 脑中飞快转动着,第一次,她反将了他一军。 “少筠。”她喊得亲热,顿一顿,她走近一步,神情更认真,“你说对了,我真的喜欢你了。” 语出,龙腾惯来的嬉笑顿时僵在面上,神情凝住。薄唇轻轻动了动,他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霜兰儿“扑哧”一声,笑得畅快,“逗你玩呢,瞧你的傻样。还说我傻呢,我看你也好不到哪去。这鬼话你也信,哈哈……” 跳动如豆的火光下,龙腾微微失色,手中握着的烛台轻轻一颤,映得墙上的影子亦是晃了晃。停一停,他弯下腰,将烛台放好,再抬眸时,眼睛成了弯弯的两道新月,望着她只是微笑。 霜兰儿摆摆手,“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谁教你平时那样对我。对了,说正经事,明日玲珑要绣球招亲。”思来想去,她决定告诉龙腾原委,或者先探一探他的口风,以免他日后怨她。 龙腾纤长美艳的眸中溢出些许困 惑的神色,“谁?绣球招亲?玲珑是谁?” “啥!”这下子轮到霜兰儿惊愕了,这家伙,是装的还是真的呀。她伸出五指在他面前晃了晃,“你没得失心疯罢,玲珑你不认识?常来我这玩的那个,她还请过你吃饭来着。”她本想顺势问问龙腾对玲珑的感觉,可他的回答却令她不知该如何开口。 龙腾作势很努力地去想,他一手撑着额头,似想了很久很久,终迷茫地摇了摇头。 霜兰儿此时真想找面墙一头撞上去,她语气无力道:“她昨晚还来过的,送来了酱鸭。别说你不知道啊,今日中午你吃的酱鸭,你还赞不绝口来着,就是她送来的。对了,昨晚,昨晚,你还冲她笑来着。” 龙腾面上做出更迷茫状,他睁了凤眸无辜地眨呀眨地,“我一天冲那么多姑娘笑,谁还记得谁是谁。”语罢,他的目光在她面上停留一瞬,“何况,我的眼中只装得下你。” “龙少筠!”霜兰儿火了,听到这最后一句,她已经确定这家伙肯定是在装蒜。 “好好好,别气别气。管她是谁呢,是玲珑还是美玉的。绣球招亲啊,想来挺热闹的,我不去瞧瞧真是太可惜了。你明日既然盘点,要不我们一起去罢。” 霜兰儿不想他竟是这么说,一时愣住,半响才反应过来。她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头顶,做了个有物飞来的姿势,问道:“你就不怕,万一飞来姻缘落在你头上,那你可怎么办?” 他笑,“要是真有这等好事,我就将美人抱回家,岂不是乐哉?” 霜兰儿听至此,不由觉得嘴角抽搐着。这人……既然他都这么说了,明天……哎,明天的事明天再说罢。 “好了好了,我给你买了吃的就在阁楼上,你早点去睡罢。”龙腾一手搭在阁楼红漆斑驳的栏杆上,另一手将她拉着拽着,推着上了阁楼。 夜里风骤起,吹在阁楼棉纸的窗纸上“噗噗”直响,呜咽如诉。 霜兰儿静静听着风声,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不远处,有水滴自檐角泠泠滴落,在风中“叮叮当当”作响,许是哪家原本堵塞的屋檐突然渗漏,那声音,吵的人要崩裂开来。 她恍恍惚惚做着一个又一个梦。时而似有简单的意识,时而却沉沉睡着,好像永远不会醒过来一般。 恍恍惚惚中,双亲花白的鬓角,衰老的容颜如走马灯般浮现在眼前,她伸手抓也抓不住,声嘶力竭也喊不回来。弟弟妹妹的容貌也越来越模糊,终于消失不见。 接下来,烟雨霏霏中,似有亮光将天地都铺满,尔后一场浓雾缓缓散去,路的尽头,白衣男子正立在雨中,手中撑着一把油纸伞,他缓缓转过身。 她只觉心跳至喉口,“扑通”,“扑通”不受控制。 哪知转过身来的人,竟是一张秋可吟的脸,那面孔格外雪白,唯有唇红得血艳。秋可吟的怀中抱着一个孩子,唇边笑靥如花,温柔向她招手,“兰儿妹妹……” 惊愕 间。下一瞬,秋可吟的笑由妩媚婉转突然变成钢刀一般,十指上套着锋利的指套,竟向怀中的孩子狠狠刺去…… “啊!”地一声。 霜兰儿自噩梦中惊醒,睁开眼时面前竟是龙腾疑惑的面容。 他轻声问,“你怎么了?梦到什么可怕的事了么?” 霜兰儿只觉心跳沉沉地虚弱着,仿佛桌上跳跃着的火光明灭。衣衫尽被汗水湿透了,黏腻地附在身上,她嘶哑着声音道:“我没事。” 龙腾倒了杯茶水递给她,轻轻拍着她的背让她慢慢喝下,转首望了望桌上快燃尽的烛火,又问道:“你总是点着蜡烛睡至天明?可是怕黑?还是不敢一个人睡……” 她神情间掠过一丝尴尬,逞强道:“怎么可能,我这么大的人了。我只是习惯点着蜡烛睡而已,难道不行吗?” 龙腾低低垂一垂眸,伸手拂过尚留着她体温的枕间,那里大滴的泪痕犹在,渗在枕上,仿佛开了一小朵一小朵墨色的梅花,零星散乱着。他注视片刻,怔了怔,旋即笑道:“呵呵,我只是觉得点着蜡烛睡,有点浪费。” 霜兰儿这时才发觉有哪里不对劲,她望了望龙腾,挑着秀眉道:“喂,你怎么会在我的阁楼上?男女授受不清,你不知道吗?!” 龙腾将她的衣裳一股脑儿都丢在她的床上,笑道:“不是要去看热闹嘛,我一大早就起来了,哪知你还没动静,只得上来找你了。快点吧,时候不早了,衣裳和首饰我都帮你挑好了。看,和我的一样,都是翠绿色的。”说着,他拉了拉自己衣裳的前襟比了比,低低咕哝了句,“夫妻鸳鸯,同心同衣。” 霜兰儿眉头蹙得如群山褶皱,这男人,也不知嘀咕着什么,他怎么这么鸡婆,连姑娘家挑选衣裳首饰的事他都会做,而且不得不说,他搭配的还挺不错的。 “快换上吧。”龙腾催促着。 霜兰儿冷觑了他一眼,道:“那你怎么还站在这里?我要换衣裳,你快下楼。” 他索性更无赖,往她身边靠了靠,“你换吧,里里外外我都看过了,你有什么好避讳的。” “龙腾!”她怒了,抓起枕头就朝飞快跑走的他丢去。 “好好好,你快点换衣裳,我在楼下等你。”龙腾一边躲着她丢来的枕头,一边“蹬蹬”下了阁楼。窄小的空间中,溢满了他欢快爽朗的笑声,久久不散。 洪州,日晴。 两匹快马一前一后在山间疾驰,身后扬起烟尘黄土一丈高,迷迷蒙蒙遮住了所有的风景。 接近城门时,头前一匹骏马长长嘶叫一声,骤然停了下来。马上男子一袭金袍,调转身时,那神情清冷如冬日素净的新雪。 奉天亦是勒住缰绳,停下马,“王爷,有何吩咐?” 龙霄霆的声音若山顶刮过阵阵凛冽的罡风,“你真确定,佩吟的女儿就在这洪州城中?” 奉天拱手道:“不能完全肯定,还待王爷亲自确认。” “走!”龙霄霆调转马头,扬尘而去…… 第七章 落荒而逃 洪州,天晴朗微暖。 方府在洪州城中算是富甲一方,宅地高墙延绵,依山而建。 此时东方的天空泛起浅紫色的霞光。高处云间,但见山顶冰雪寂寞横绝,如玉龙横倒,阳光挥洒其上,如耀眼水晶光芒四射。而山腰中,叶子绿一片、红一片、黄一片,交错相映,美的眩目。而方府的所在,正是这静谧美丽的山腰之中。 今日府门大开,门口摆着长长的案桌,桌上铺着红色的锦缎。几只硕大的水晶盘摆放其上,里面搁满了红包,但凡今日来府中之人,不论男女老少,方府都会出一份喜钱,可见其财力雄厚。门口则是站着一应丫鬟小厮笑着迎接各方来客。 龙腾与霜兰儿来到方府门前,他仰头望了望那两人高的宏伟宅门,与其说是宅门,还不如说是山门来的更妥帖,不由惊叹道:“民间富贾,这日子过得可比皇帝还逍遥,呵呵。真令人羡慕。” 两名丫鬟见龙腾样貌天资,立即笑脸上前相迎,为他指路道:“这位公子,里边走,从左边树林穿过小湖,对面便是看台。”说着,递上两枚红包,“祝公子好运。” 龙腾笑着接过,拉着霜兰儿往里走去。 府中远比外面瞧起来更气派,进门便是一汪碧湖,朝霞映在碧绿清澈的湖水上,漾起一片玫瑰色的紫光,高处被霞光掩映的山峰,此刻更像是一件彩色的盛装,屹立在湖心里。深秋的微风,吹皱了平静的湖面,送来阵阵荷花的清香。 脚下踏着松软的落叶,转过小湖,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大片开阔之地。飞檐翘角的正堂之前,搭起了一座临时用的木制高台。台上满满铺着厚绒毯,摆着十多张紫檀木座椅。最中间一名老者端正坐着,颇有威严。身两旁九名男子,服色各异,年龄也不等,唯独样貌皆有一丝相似。 龙腾不由奇怪道:“不就是绣球招亲嘛,干嘛上面坐了这么多人?还一字排开,太逗了。” 霜兰儿解释道:“听闻方进益有九个儿子,命中无女,领养了这玲珑后当作亲女十分疼爱。想来那名老者便是富绅方进益,另外九个便是玲珑的哥哥。” 龙腾黛眉微挑,觑了她一眼,“那她的命可真是不错。不是所有的人都有这般好运的。” 霜兰儿颔首表示赞同。 此时,身侧不远处两名男子低声议论起来,“咦,庄兄你也来了啊。 今儿个是想瞧热闹,还是想将美人抱回家?” “自然是想抱得美人归,我向方府提亲不下五六回了。哎,玲珑小姐总是一口回绝。可我就是不曾死心。” “那庄兄你真是执着,相信你定会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承蒙吉言,庄某在此谢过了。” “呵呵,不过在下有一事一直不解啊。这玲珑虽貌美,可也算不上是人间难见的绝色,更何况她俨然不小,若是过了今年便二十了。不知庄兄缘何如此执着?” 另一名蓝衣男子靠近,插过一句话,道:“这你就有所不知了。所谓娶妻娶贤,人都道玲珑命中有吉象,鸿运罩顶,能帮家运。你瞧这方府,如今这么大的家业。其实,方进益没有收养玲珑时,府宅不过是三进六院,就在我家不远的街口。自从这玲珑来后,方进益是一路运道亨通,连带她九个哥哥,生意都红红火火的。你想呀,要不是这个,一个孤女罢了,方府养她就算不错了,何必当成座上宾。” “真的啊。我远道而来,本是仰慕小姐美貌,这等美事还是第一次听说。若真是这样,那真是值得一试。”另一人又凑上来。 “当然是真的,人人都说娶回玲珑会有帮夫运,保管顺风顺水。” “……” 听到这里,霜兰儿多多少少有些理解玲珑的心境了,想来这么多前来求亲之人,能有几个是真心,恐怕一个都没有的。不是冲着玲珑的相貌家事,再不就是冲着玲珑的帮夫好运。相貌便罢了,运道这种东西,何人能说得准?若是玲珑嫁过去,富家昌隆倒也罢了,若是时运刚巧不济,那又会将玲珑至于何地?岂不是将玲珑的后半辈子幸福寄托在了这等无影的事上?也难怪玲珑会有这番感悟,会执着想去追求自己的幸福。 想到这里,霜兰儿突然瞟了一眼龙腾。只见他兴奋的神情毫不掩饰,溢于言表,像是等着瞧好戏般。她的心中不免覆上一层阴郁,乱了起来,今日绣球招亲,也不知结果会如何。若是龙腾……她不敢往下去想……只觉胸口激荡汹涌,有大石拥堵着。 这时,台上方进益缓缓站起身来,他举起一手,挥了挥。旋即“轰隆隆”的鼓声咚咚擂响。那样震天的响,仿佛有滚雷自天边碾过。 龙腾与霜兰儿来的不算早也不算晚,至此刻人已是围满。一名管事的前来, 他将人群分散立好,每一位等待接绣球的男子都必须立在脚下圈好的方框之内。 霜兰儿方才就奇怪,缘何地上用白色粉末画成一格一格的,原是派这个用处。她与龙腾自然是站在一个方格中,这格子画得还挺宽敞的,少说可以站上五个人。 管事的将人分散好后,开始宣布今日绣球招亲的规矩。他念了长长一大篇,霜兰儿总算是听明白了,等绣球招亲开始后,格中之人不能随意走动,否则算是出局。绣球若是落在谁的头上,被他接住了,则算是胜出,若是没有接稳,只要是落在了他所站的格中,也算成。若是球落在所有画好的格子外边,则可以重新抛。 宣布规则完毕,方进益又起身抬了抬手,复坐下。此时又是一阵擂鼓鸣响。 天边,红日缓缓攀爬着,在厚重的云层中时隐时现。山风吹过,落叶纷纷脱落,在风中翻飞着,飘荡着,旋转着,发出簌簌的声音。 玲珑在一片喧闹声中,缓步自台后现身。 迷离繁花丝锦制成的芙蓉色广袖衣,一袭金黄色及地望仙裙,纯净明丽,质地轻软,色泽如花鲜艳。衣衫上碎珠流苏如星光闪烁,光艳如流霞,隐隐透着华贵之气。 玲珑甫一出来,底下人群顿时沸腾起来。她姿态端仪,缓缓步上高台,先是向方进益屈身福礼,接着是九个哥哥,一一拜谢。最后,她走近高台边沿,伸手揭去脸上覆着的薄纱,轻轻一扬,抛向了空中。 众人的视线,亦是随着那随风飘扬的轻纱飞扬起来,无处着落。 玲珑薄纱之下的容颜,惊艳无比。眉不画而自生翠,唇不点而丹朱,眸中醉水,一朵梨花钿描在眉心,衬得她整个人好似一枝酒醉春睡的海棠。如此装扮,当真是遍体璀璨,明艳不可方物。 此时,一名相貌轻灵的丫鬟跟在她的身边,手中端着一盏托盘,盘中赫然是一枚硕大的绣球。金银丝线织成球,绣着千叶海棠和栖枝飞莺,刺绣处缀上珍珠,贵不可言。 玲珑并不去拿绣球,眸光巡巡在人群中扫过,她看到哪处,底下的人便激动地跟着她望到哪处。天地间,仿佛骤然安静,除了此起彼伏的呼吸声,再听不到任何动静。她的视线,最终落在了一抹翠绿色的颀长身影之上。 其实玲珑早就瞧见了龙腾,他那样耀眼,哪怕重重人群中,也不会有谁比 他更夺目,只需一眼便能寻到。明翠的竹叶纹锦袍,腰际束了白玉鱼龙长青带,头戴青玉金翅冠。那一刻,她的眼中再也没有旁人。仿佛只有负手而立的他,正独自立在数丛青竹之侧,饱染了花影的清隽。竹影疏落,落在他身形之上是绝美的弧度。而他就那么静静地凝立在那里,独自占尽风流。 她的手,微微抬起,执起绣球。 而台下的人,更是紧张地翘望着。 自然此时也有不明风景之人,譬如龙霄霆与奉天刚刚赶到,他们见许多人围观,翘首观望,心中不由觉得奇怪。脚步,往人群身后走去,不知不觉已是走入了地上画好的方格之内。 龙霄霆冷眉轻蹙,“方府在搞什么名堂?这么多人?” 奉天小声道:“不知道呢,刚才我们匆匆进来,也没能问清楚,听说是什么绣球招亲。王爷要不要回避下,毕竟这次我们微服出来,还是不要暴露行踪的好。” “绣球招亲?”龙霄霆朝高台望了望,只见一名华服女子依依而立,手中捧着一只耀眼的绣球。他又问,“台上是何人?是否是我们要找的人?方进益的养女?” 奉天仔细望了望,“瞧着应该就是,不过也不能十分肯定。”顿一顿,他又道:“王爷,好像方进益也在高台之上,就坐在后面。要不要属下去将他喊过来问话。” 龙霄霆刚想发话,薄唇微张却凝冻在了这一刻。脖颈间的喉结亦是不再滚动,凝成一抹冷硬的弧度。他清雪般的面容渐渐白得没有人色,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失声唤道:“兰儿……” 因着玲珑即将抛绣球,霜兰儿本就心烦意乱。人群中这般安静,静得甚至能听清楚风吹过树叶缝隙的声音。 然,此时此刻,熟悉的声音,熟悉的称呼,似在她耳中轰地一响,直如打了个响雷一般,无数细小的虫子在耳畔不停地轰炸着——这声音,怎会如此熟悉? 她猛然转首,目光所及之处。 但见龙霄霆一袭金袍,那每一根金丝线在好似烈日下随风上下浮动着,碎碎的,碎碎的,扎着她的眼睛。仔细留神下,才发现他的身子竟是在风中微微颤抖着。 她伸手,捂住自己的唇,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穿透重重人群,他们就这般遥遥相望着。 阳光那么猛烈,灼痛了他们的眼,所触到的皆是对方不亚于自己的惊诧 和苦痛的双眼。 有风吹过,树叶哗哗作响,像是落着一场急促冰冷的暴雨。 四目相对,一瞬不动。 阳光自云间落下来,像是在他们中间设下一道没有温度亦无法攀越的高墙,就像是隔着几重山、几重水,无法逾越。 突然间,这些阻隔的山山水水骤然沸腾起来,原是玲珑抛出了手中的绣球。有无数双眼睛牢牢盯着这绣球,他们欢呼着,跳跃着,想要跳起来去碰触绣球。然绣球在空中划出一道金色的光弧,直直向龙腾落去。 霜兰儿此时顾不上龙霄霆了,她亦是紧张地去望那绣球。 不知缘何,龙腾长袖一挥,那绣球在接近他头顶时却突然转了向,直直朝人群最后砸去。一应求婚的男子再度沸腾了,眼巴巴地期望着好运能落到自己头上。 霜兰儿还未反应过来,这绣球明明……怎会突然飞偏了,身侧的龙腾已是牢牢扣住了她的手,拉着她转身便跑。 “兰儿——”龙霄霆这才瞧清楚了一直站在霜兰儿身边的人竟是龙腾。他刚想上前,脚下未动,却见一抹金色从天而降,不偏不倚地正落在他的手中。 低首去看,金银满绣,珍珠镶嵌。 他刚想将手中绣球丢弃一旁,去追那两道跑得飞快的翠色身影。无奈喧闹的人群,一瞬间便将他和奉天围得水泄不通,严严实实。无数的恭喜声,在他的耳边骤然炸响。 “恭喜这位公子,抱得美人归。” “真是天降好运啊!” “恭喜恭喜!” 重重人群之外,眼前那两道身影,已然消失地无影无踪。龙霄霆无奈地跺一跺脚,俊眉拧成死结。 龙腾一路拉着霜兰儿狂奔。 他步子飞快,出了方府,三步并作两步直往山下冲去。 奔跑中,他满头长发皆着奔跑而散乱,倾泻下来,如同一袭飞溅而下的黑瀑。霜兰儿被他拽着拉着,也不知自己究竟跑了有多久,两腿早已是麻木不听使唤,只一味不停地动着,终于跑至了山下。 龙腾这才停下,霜兰儿不住地喘着气,她断断续续道:“干嘛——干嘛呢,这是——累死我了——” 他望着她气喘吁吁的狼狈样子,不由开怀笑起来,“呵呵,不跑难道等他找上来啊。不过,他恐怕一时半刻也脱不了身。”眸中露出一丝狡黠的神色,他拉着她上了来时的马车,“今天天气这般好,走,我带你去个地方。” 第八章 不想当皇帝 方府正厅中,日当正午。 龙霄霆端坐于主位之上,一言不发,俊颜凝成冷冽的弧度。 有机敏的小厮端来了热茶,屈腰搁在了龙霄霆身侧的檀木茶几之上,连忙又弓着身子退下。 厅中十分窒闷,那种闷仿佛是从人心底逼出般,一层一层压抑裹上心头,令人透不过气来。 方进益立在座下,全身僵硬,他时不时地伸手抹着额头,拭去沁出的汗珠。他怎么也想不通,玲珑这绣球怎么着就会抛给了堂堂祥龙国最尊贵的瑞王。虽说民间有民间的嫁娶风俗,可这皇亲国戚他是断断没有胆量去攀附的。现在他只巴望着瑞王不要降罪便好。否然,他积攒了这么多年的家业,只要瑞王一句话便能顷刻间化为乌有。他紧张地立着,只要这座上之人不发话,他这心就悬着,如大鼓一槌槌用力击落。 龙霄霆倒并不急,他已经着令奉天去追那逃走的两人,相信要不了多久便会有消息。而他,自然先将这边的事处理妥当。 龙霄霆轻轻动了一下身子,底下的人因着他的挪动,心也都提至了嗓子眼。哪知他只是端起了身侧的茶盏,揭开青釉盖子,轻轻刮了下茶末,凑至薄刃般冷清的唇边,饮了一口。 玲珑此时立在正厅中,她的脸色苍白如纸,兀自睁大双眼,可眸中却去失去了往日的神采,无一丝一毫光芒,只定定看着地上。若是说底下接绣球的人不知所以,可她在台上看的人却是最最清楚了,为了确保万一,她让方府管家将龙腾安排在了早就选好的方格内,而她更是私底下偷偷练习了许久,生怕绣球跑偏一分,误了她的终身大事。可没想到……不……她清清楚楚地瞧见当时龙腾挥了挥袖子,接着那绣球不知缘何就变了方向。怎么会这样? 此时厅中静得可怕,正午明耀的阳光刺入,在地上反射出道道光晕,直刺得人眼痛。 龙霄霆终于发话,“方进益,门边那位可是你收养多年的女儿玲珑?” “是的,正是小女。玲珑你快过来,王爷问你话呢。”方进益低低唤了两声,见玲珑神情怔怔始终立着不动,他不免急了,退后一步将她拉近身边,朝龙霄霆弯腰解释道:“王爷,这就是小女玲珑。她胆子小,没见过这等场面,许是吓坏了。” 面前的女子,始终低垂着头,双手搅动着袖子。龙霄霆并未细瞧她的容貌,他的视线恰恰落在她胸前悬缀着的青铜挂件之上,神色剧变,他的肩 膀微微一震,整个人顿时怔在了当地,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惊呼了一声,“这是——” 那一刻,他的声音里有极大的震动与惊喜,仿佛寻了许久的珍宝,突兀地出现在他眼前。 玲珑满面疑惑,她尚不知发生何事。见他的目光一直注视着自己胸前的青铜挂件。她伸手,自颈后解下,递至他的手中,轻轻开口道:“王爷,您可是问这个?这是我一直带在身上的。先前收养我的杂耍班子的丁老板说捡到我时就有,我想这一定是很重要的东西。也许和我爹娘有关,怎么,王爷您认识它?” 挂件乃青铜所制,刻着镂空花纹,似是很久以前的东西了,又似曾反复被人摩挲,磨得青铜程亮程亮。 龙霄霆握在手中,不觉指间微微颤动着。 半响后,他的声音似含着无限幽远与哀凉,“佩吟,我终于,找到她了……” 那厢,龙腾带着霜兰儿来到了洪州城外。 他们翻过一座小山,又行过一段铁索桥。这桥下并非湍急的河水,只是清冽的小溪,清洁可鉴。喃喃的流动声,似在低诉着情人间的密语般。 彼时正值下午,一片斜晖映照着河面,有如将河水渡了一层黄金。一群灰鸭游过,排成三角向前游着。河水被鸭子分成两路,无数软弱的波纹向左右展开,展开,展开,展到河边的小草里,展到河边的石子上,展到河边的泥里。 这般景色,娴静温馨。 龙腾拉着霜兰儿下了铁索桥,他从茂密的树丛中拖出一只崭新的竹筏,将它推入水中,他率先跳上竹筏,又朝霜兰儿挥了挥手,笑得明媚:“霜霜,快下来罢。我们一同泛舟。” 霜兰儿此时终于明白了他的意图。她说怎的他先是在街市上转了一圈,买了各色吃的东西随身带着,又带着她翻山越岭的,原来是想与她在这深山间的竹筏上泛舟。 她唇角不由自主地抽搐了下。这人——还真不愧是纨绔子弟,这样无聊的事也能想得出来,真真是太闲了,哎。 无奈之下,她提了裙摆,小心翼翼地上了竹筏,在船尾处坐下。 山间的水是碧阴阴的,看起来厚而不腻,漾漾的柔波是这般恬静,委婉,两旁是**的青翠山峰,身后紧跟着一轮摇摇欲坠的红日。 金色的余晖,将一滚一滚的浪头都镶上了一层金鳞,高起来的地方,一拥一拥的把这层金光挤破,当挤碎的金星落下,又被后浪激起无数小白花儿。 这样的景色,不 但醉人,且让人有种心情沉淀的感受。仿佛置身这里,一切烦恼都能忘却,只愿一味沉溺下去。 是谁言,青山碧水,忘却人间? 霜兰儿呼吸着清冽的河风,望着龙腾正轻轻拨弄着船桨,悠悠问道:“少筠,这深山中何来竹筏?看起来还很新的样子,不像是被人遗弃的。” 龙腾美眸睁大,怪声道:“开玩笑,这竹筏可是我费了好大功夫才弄来这深山中的,怎会是捡来的?!我早就准备好了,见你一直那么忙,也不好意思开口叫你来陪我泛舟。好不容易你今日有空,我怎能错过大好机会?泛舟嘛,自然得两个人,一个人有啥意思?” “啥?!”竟是他特地弄来的! 霜兰儿顿时傻眼了。将这么大一只竹筏翻山越岭弄过来,这人,还真不是一般的闲。瞧他有段时间挺忙,她还以为他去公干了,该不会就是做这个罢。想到这,她不由圆睁了双目,惊道:“我说,你该不会来洪州就忙了这些罢。你的公干呢?” “公干?”龙腾似觉好笑,“我的公干就是游山玩水,呵呵。” 霜兰儿只觉眼前一黑,果然! 她以为他能有多少出息呢,想来原先在上阳城中,他整日逗弄蟋蟀,无所事事。如今被贬,他倒是更自得其乐,饮酒寻欢,游山玩水。 她轻呼一声,叹了一口气道:“你真是天生好命,没有过过苦日子。若是生在穷苦人家,你何曾能有这般闲情逸致,整日奔波忙着生计糊口都顾不过来,还游山玩水呢。说真的,我就算此刻人在青山碧水中,心思还惦念着我那铺子,今晚的帐可有得我忙了。” 龙腾似来了兴致,他搁下手中的船桨,不再划动,只任竹筏顺水漂流。坐近霜兰儿身前,他问道:“你小时候,过的很苦么?” 霜兰儿笑而不答。 他又道:“其实,人人都以为生在皇家很幸福,衣食不愁,有权有势。其实我并不是这样想的。” 她冷嗤,“你这是生在福中不知福,我若是生在皇家,何至于……”她突然止了话,没再说下去。她若是家有权势,何至于被秋家欺凌至此? 彼时,天色渐黑。 浩浩长河漫漫无尽,泛舟其上,只觉凉风习习,吹在面上无比舒畅。 有晚归的猎人唱起了山歌,似隔得很远,又似很近,清绵的歌声幽幽回荡在了遥远的天际,袅袅悠悠,缠绵入耳。 抬头,满天无数繁星倾倒在河中,颗颗明亮如碎钻。 霜兰儿低低俯身, 素手拂过青青水草,鼻息间嗅着河水蓬勃的气息,她只觉心神再无法平静下来。 龙腾注视着她,目光柔和而恳切,道:“对不起,让你想起了伤心事。” 她摇摇头,“都过去了。” 他伸手,手指从她脸侧轻轻抚过,指间带了些流连的意味。见她并没有回避,修长的手指又顺过她如流波般微有光泽的青丝。轻轻叹了一口气,他缓缓道:“人人都以为好的东西,其实未必是真。身在皇家,有着许许多多的无奈。就好比,你每日都要带着面具生活,对人对事,都是如此。人人都以为我想当皇帝,其实他们都错了。” 他停下,缓缓朝后躺下,躺在了霜兰儿的身侧,望着满天繁星,他幽幽道:“我从来都不想当皇帝。” 霜兰儿侧身,看着身旁静静躺着的他,那张绝美的面容似蕴着她从未见过的惘然,她疑道:“你真这样想?你爹可是太子,若是你爹当了皇帝,你又是世子,这大好江山都是你一人的。” 他轻轻一笑,“当朝宰相秋景华与我父王斗了一辈子,自己的妹妹秋端茗入宫为妃,几经沉浮才有了如今贵妃的位置。秋景华一边暗中扶持着自己的外甥,也就是龙霄霆。一边还将自己的女儿献给了我父王。你知道么?她注定是一场****的牺牲品。” 霜兰儿的心,在此刻微微纠起来,她知道龙腾说的是谁,秋景华的大女儿,自然是秋佩吟。原来,秋佩吟自嫁给太子起,虽面上端着东宫太子妃的身份,却注定是一场悲剧。只是,秋景华做梦都没有想到自己的女儿竟会和自己所扶持的外甥产生了感情。也许,在他们的计划中,这是绝不容许发生的事。 龙腾继续道:“我十多岁时便看着太子府中明争暗斗,我娘长得十分美,我爹那时还没当上太子,一眼就看上了她,纳回家中为妾。后来我娘虽为良娣,可她还是不甘心,总想着爬上太子妃的宝座,她担心着自己红颜老去,拼命挤兑其他人。那些年,她的手段我都看在眼中,只觉得厌倦。可你看,到头来她又争到了什么?不过是一场空。” 顿一顿,他望着霜兰儿,神情认真道:“秋景华的算盘打得很精,他总是盘算着,秋佩吟贵为太子妃,若是生下孩子将来即位,他也好控制。可惜他算错了一点。我娘怎会容忍秋佩吟有孩子?她所住的,她所用的,她所吃的,早就都有人作了手脚,红花麝香玉肌丸,极尽 所能,天长日久渗透,她早就不可能生育了。最可悲的是……” 他面上的轻笑如同浮云般转瞬即逝,“最可悲的是,这是我父王默许的。” 那一刻,霜兰儿彻底愣住,半响也说不出话来。 他突然起身,搂住她的肩,幽幽道:“我父王也不傻,他怎能容忍自己的孩子将来受制于人。霜霜,你说,若连枕边人都不能信任,都要互相算计着,这样的生活有什么意义?我觉得他们活的太累太苦,用膳时担心被下毒,睡觉世需要人值夜,出门时害怕被行刺。居高位时,担心被人拉下马。居下位时,又想着拼命去争取。就好比我父王,他虽贵为太子,可是龙霄霆紧紧相逼,他的太子位置有哪一天能坐得安稳?就算我父王日后能登上御座,必定是三宫六院,皆是我娘又要苦心积虑。我呢,难保到了我父王这年岁时,后起之秀苦苦相逼。又是一场无止境的争斗。如此循环,何时才是尽头?!” “霜霜。”说至动容处,他轻轻捧住她的脸,神情再认真不过,“我确定,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最起码连自己想要的东西都得不到。闲云野鹤才是我的向往。” 她望着他美丽的眼眸,清晰地在他眼中看到了自己的身影,漫天星光虽璀璨,亦璀璨不过他眼中闪耀盛放的明光。 他缓缓放开了她,独自又躺了下去,怔怔望着满天繁星,幽幽道:“他们总以为我很谨慎小心,不敢轻易陷害我。总想着哪天必定要一击而中,令我永不能翻身。其实,他们都错了。我从不设防,我巴不得他们早些来陷害我,将我贬得越远越好。呵呵。”说着说着,他突然笑了起来,拉着她一同躺下,“说真的,霜霜,我真没想到他们竟会将你也拉下水。哎,真遗憾!” 霜兰儿疑惑地望着他,“这有什么可遗憾的?” 他眼中荡漾着浓浓狡黠的笑意,唇边裂成可恶的弧度,“遗憾的是,他们干嘛给我下迷药而不是**。这样我就能名正言顺的……” “龙少筠!”她怒了,坐起身来抓住他的胳膊,“你是不是想我再将你踹进河里!”说罢,她便伸出两脚用力踹他。 他笑着左躲右闪,“别别别,这里可不是温水湖。天冷呢,我可没带衣裳换——” 一时间,竹筏在水中猛烈摇晃,激起千万朵美丽的白色浪花,亦是打碎了满池子繁星的倒影,似有欢悦的波纹一浪接着一浪,向很远处不断延伸着,延伸着…… 第九章 要么是我的人,要么是我的敌人 山间的夜是深深的蓝色,星垂平野,明亮地闪烁着银亮的光,漫漫银河仿若伸手可及。 霜兰儿立在河边,看着龙腾将竹筏自水中拉上来,藏在了茂密的草丛间。她出声问道:“怎么,将竹筏藏在这里你不怕被人发现?万一把你辛苦弄进来的竹筏给偷走了,或是是劈了作柴火,咋办?” 他找了些枯草将竹筏盖上,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草屑,无所谓道:“偷了就偷了,大不了我再弄一只进来。” 她美眸圆睁,微惊,“你还想做这等无聊之事?” 他道:“嗯,心情不好的时候来这里散散心,不是很好么?” 霜兰儿靠近他一些,望向他的眼神有些古怪,“你心情不好?是不是有什么事?”其实,她也觉得他有些奇怪,今晚和她说了这么多感性的话,真不太像他平时的性子。 他眸光微微一黯,还是笑道:“哪有,我只说万一今后心情不好的时候,可以来这里散散心。”转身,他拉住她的手,“走罢,天色已晚,我们该回去了。” 霜兰儿一路随他走着,一路叹道:“亏你还知道回去,你可害惨了我,还今日盘点呢,结果出来跑了一整天,啥都没干。” 龙腾厚着脸皮凑上前,作势给她捏了捏肩膀,赔笑道:“好霜霜,我瞧你平日里很辛苦,才叫你出来玩玩。你怎能将我的好心当做驴肝肺呢,我这可都是心疼你。” “去去,少来。”她笑着躲开他。 此时他们已然过了铁索桥,行至来时的林间,风起的深处,一条石子铺成的羊肠曲径幽深到底。远远近近的,明亮的月光下,似能瞧见几间旧木屋,许是猎人的居所。黄墙黑瓦的原色早就被山风侵蚀得失去了旧貌,只余陈旧之气,融在了浓浓的夜色之中。 这洪州城外真是好山好水,丛林茂密,清泉流水,即便是夜间,都有清净凉爽的气息扑面而来,令人周身四肢百骸每一个毛孔无一不舒畅。 霜兰儿嘴上虽如是抱怨,可心底还是十分喜爱今日的泛舟,只觉连日来的疲惫以及撞见龙霄霆后心内漫生出的阴霾一扫而空。 龙腾双手枕在脑后,漫步在星月下,他走着走着便自顾自道:“霜霜你说,这天底下还有我这么好的男人嘛?为什么瞧着你对 我一点意思都没有?真是令我伤心。” 她径自往前走,头也不回,“我若嫁夫君可千万不能嫁你这样的。” “为啥?”龙腾一听,顿时满面委屈,“我这么优秀,长得又好看,又体贴人。应该是全天下女子的梦想才对,你为什么不想嫁给我?” 听着他的大言不惭、自吹自擂,她忍不住大笑起来,摆摆手道:“因为你不务正业,不思进取,光会耍嘴皮子功夫哄人。你想啊,女子谁要是嫁了你,没日没夜的操劳家务不说,还要想着养家糊口,因为你整日游手好闲,根本不关心家中生计。你说该有多累。”顿一顿,她转身,伸手点了点身后他的额头,“你呀,就是一尊花瓶。只能看不中用!” “好啊!”龙腾佯装薄怒,黛眉扬起弯弯的弧度,突然上前在她腰间捏了一把,“你竟然说我是花瓶,看我怎么治你!” “不要不要,好痒。”她笑着朝前一路奔跑,躲着他。因着跑着太快,笑得过于欢畅淋漓,她没有看清楚前面的路,似一头撞上了什么,像是一堵墙。不,不会,墙可比这硬多了,面前这东西似有着暖暖的温度,还有着一股清冽的香气。味道有些熟悉,像是……百合花香! 此时的霜兰儿撞得柔有些发晕,她尚未反应过来,只当是撞到了什么东西,她退后一步,伸手揉了揉自己微疼的额头,抱怨道:“死少筠!都是你害的。告诉你,今天回去你去烧洗脚水,还有屋子也是你收拾!可别想偷懒!” 突然,面前的墙似踏着缤纷落叶,一步近前,发出的声音极冷极冷,“兰儿,别来无恙?” 她脑中“轰”地一响,整个人如被闪电狠狠劈中,僵在原地不能动弹。这是龙霄霆的声音,他竟是追到了这里?! 出于本能的反应,她连连后退几步,似水美眸中装满了不可置信。 此时月光如银倾倒,尽数落在他的身上,似笼罩了一层淡淡的银纱,无穷无尽的夜色下,他的身影显得格外岑寂。 龙霄霆淡淡注视着眼前的她,月色光影离合之中,曾在脑海中千百次起伏的她与现实中的她骤然重叠,那容颜宛若皓月当空,洒落无数清辉,更如冬日灰颓天空下绽放的第一朵新雪,洁白晶莹,风骨清新。 他的视线,尽数落在她身上,竟半分也挪不开去。可当他看到她身后所立之人时,俊颜在一瞬间冷了下去,直至寒如冰。 自上次慈溪渡口一别,霜兰儿从未想过竟会和他在洪州以如此方式重逢。一时间她不知该如何应对,出于本能她向后靠了几步,似想寻找到坚实的靠背。而她的脚步,终在后背抵住龙腾肩膀一侧时停了下来。身后传递来阵阵的温暖,可却并不能抚平她此刻慌乱的心。 龙霄霆见她步步后退,他看着她面上毫不掩饰地惊惧,他微眯冷眸,双拳情不自禁地收紧,刚硬的指节在一片静谧中“咯咯”作响。 倒是龙腾一脸讪笑,神色自如道:“皇叔,是什么风将你吹来了洪州?咱到底是亲戚,这缘分可不浅,上哪都能遇着。真是好巧!” 龙霄霆冷笑道:“少筠,父皇宽厚仁慈,给你在泸州另谋了好差事,可你当值之时,人却在洪州游山玩水。评心而论,你可对得起父皇厚重的寄望?!” 龙腾纤长的手指卷了自个儿的墨发,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我就是这般自由散漫的性子,皇爷爷他再清楚不过了。再说了,皇爷爷有你这么优秀的儿子把持着江山就足够,才没那闲工夫来管我。我自然乐得清闲。” “是么?少筠,你久不回上阳城。我有最新的消息带给你,你要不要听一听?”龙霄霆微微笑出来,那笑意好似雪白犀利的电光劈下。 龙腾凤眸微微一黯,把玩长发的手指僵了僵,他缓缓吸了口气。 龙霄霆薄唇轻启,“听闻柳良娣因着东宫账目不清的事受了些牵连,顺带又查出些她当年一些不可告人的事。这不,父皇震怒,正下令彻查呢。” 霜兰儿听着,心中不由替龙腾揪起来。柳良娣,不就是龙腾的娘亲么。怎么会这么巧,陈年旧账还能被人翻出?除非是有人刻意为之。看来,龙霄霆与秋家的人,已然向太子动手了。 龙腾面上僵了僵,片刻后,他唇角扬起一股似笑非笑的意味,“人么,做错了事,欠的债总是要还的。相信皇爷爷会她一个公断,就不用**心了。” 龙霄霆定定看着他,沉声道:“顺带告诉你一声,你父王本就因你的事急火攻心,如今柳良娣一出事,他的 病日渐沉疴,怕是没有多少时日了。” “如此啊——”龙腾略略低首,垂落的长发恰到好处地遮住了他面上的表情,伸手,却是慢慢抚上自己指间的翠玉扳指,一点点抚摸着。心中虽是翻江倒海,可最终凝在唇边的不过是再平常的语气,“那可要恭喜皇叔你,心想事成了。” “哼。”龙霄霆冷嗤一声,目光不再看向龙腾,而是定定落在霜兰儿身上。 “你怎会和他在一起?过来!” 她站着不动。 她始终不明白,她已然与他彻底撇清,缘何他还不肯放手。她已经是一无所有的人了,他还想从她身上得到些什么? 龙霄霆的目光有些深沉得捉摸不定,又有些惘然的飘忽,静静地望着她,眼底有一抹难言的温柔,突然道:“兰儿,又是深秋了。你还记得那满山醉红的枫叶么,红的黄的,一片又一片,都落在你的肩上。那时,你的长发飘散在细雨中……伏在我的膝上……” 他这样突然提起旖旎的往事,语气温柔缥缈好似天边浮云。令她的心有片刻的恍惚,好似飘然在悠悠天际。那些日子,是他与她之间,最快乐的时光。只可惜,是那样短暂。 她眼中一酸,几乎要泛出泪来。可是曾经遭受的苦痛令她心境骤然一紧,终缓缓开口道:“王爷,我们之间有协议。青山碧水,江湖宦海,我们已是陌路。” 再无话,她默然,他亦不做声,仿佛就这样可以一直沉默下去。 周遭月光更甚,将每个人的表情照耀得无比清晰。 龙霄霆最先开口打破僵滞,“我可以当你是路人,我只当君泽从来没有过你这个生母。可是,你不能与他在一起。绝对不行!我再说一遍,过来!” 君泽…… 霜兰儿狠狠一怔,只觉心中有股滚热的强力激荡汹涌,整个人手足酸软不已,一动也动不得。君泽……龙君泽……这是她孩子的名字么?若为君,泽披天下,是这个意思么?她终于知道了她孩子的名字。 每一晚,每一次,她梦到自己的孩子,未曾谋面,也不知他叫什么名字。可那种思念,这般刻骨,这般痛苦,这般迷茫,像是永远也找不到丝线的尽头。她甚至不知自己这点可怜的思念……究竟该寄托何处…… 她始终站 着不动,背心紧紧贴着龙腾肩肘一侧。像是一只受伤的小兽躲在巢穴中独自舔犊着伤口。神情中,有一丝凄迷,一丝惘然,更多的是一种无措。 而这样的神情,激怒了龙霄霆。 “很好!”他齿间嚼着这两字,修长的手指缓缓触上腰间的蓝宝石软剑。 骤然抽出,雪亮的银色,锋利的刀刃,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光弧。 下一瞬,他手中长剑微微一横,挽起数道潋滟的光芒。似有剑风如冬日冷风般猎猎刮过,树叶哗哗作响,在她的面前纷纷坠落,像是落着一阵急促的冰冷暴雨,又像是设下一道天然幕帘。 而他们,隔着落叶纷纷相望。 彼此的眸中,皆是难掩的伤痛。 待到风止,树叶落尽时,霜兰儿低首望着自己脚边,无数落叶竟是垒成一道长长的分割线。而她正站在了分割线的中间,尚有一些落叶堆起没过了她的鞋面。 面前的龙霄霆,在线的一侧,而身后的龙腾,则是在线的另一侧。 龙霄霆手中长剑缓缓放下,剑尖直指地面。 他就这般安静地站在她的面前,突然他淡淡微笑,那笑,似在幽暗的瞬间闪亮起来,恍若烟霞如蔼笼罩,美的眩目。 霜兰儿不由看得愣住。 风,将他冰冷如珠的话语一字一字送入她的耳中。 “以此落叶为界,你过来我这边。若是后退……” 他顿一顿,声音低沉若鬼魅,“对我龙霄霆来说,这世上只有两种人。要么是我的人,要么是我的敌人!” 从不曾见过他如此决绝的神情。她微惊,抬脚时双腿竟是发麻颤抖,不由自主地踉跄了下,她后退一步,已然跨出了分界线。龙腾自她身后牢牢扶住她的肩,他的掌心间是那样的暖,似是给予着她无比坚定的力量,亦是安抚着她慌乱无措的心。 龙霄霆眸中有痛意划过,声音瞬间嘶哑了。 “好!今日你既选了他,日后可别怨本王手下无情!” 转身,冷冽的金袍在簌簌风中带起满地殷殷落叶,萧萧背影,隐没于风中。 只余那句冰冷的话语,一直在她耳畔呼啸盘旋,久久不停息。 “对我龙霄霆来说,这世上只有两种人。要么是我的人,要么是我的敌人!” 今日她后退一步。 明日起,她与他,便是敌人…… 第十章 逞强 似有河水清凉的潺潺声传来,太安静,远远都能听见。 霜兰儿滞滞立着的姿势,在月下竟是如此荒芜。 龙腾自她身后轻轻步出,侧目望过去,只见她杏子般的眼睛里一片漆黑,月光照进去,一点亮色也无。 “走罢。”他轻轻附在她耳侧说着,“再晚回去就要天亮了。” 她依旧立着不动。鬓边碎发被风吹得扬起来,像是织出一副迷蒙的画。 他突然揽住她的胳膊,往前拖着就走,“你还发什么愣。如今你我是同一条绳上的蚂蚱了,想着他做什么?!还不赶紧跟着我走。” 她终于缓过神来,用力甩开他的手,“谁是蚂蚱,真是的。” 他凝望着她,眼神微微一晃,眸中似跳跃着烛火,“刚才你分明选了我,身为男人,我必须对你负责到底。” “神经!”她不理他,只道,“我刚才不过是腿突然抽筋,没站稳才退后了一步,你可别往自己脸上贴金。若是真给我选,我只会站着一动不动。既不向前,也不后退。” “呵呵。”他垂首低笑,“可龙霄霆从不会给人两个选择。要么生,要么死!没有第三条路!” 她似听出他话中有话,抬眸问道:“刚才听他提起,你父王还有你的娘亲,似乎近况不好。我不信你不担心,要不你想法子回去上阳城看看,也许还来得及……你和秋庭澜关系不是很好,要不托他帮忙……” 他脚下步子加快了些,径直越过她的身前,背对着她。 霜兰儿站在后方,瞧不清他面上的表情,只觉凄迷月色下,他如墨缎般的长发有着格外清冷的弧度。 “人各有命。” 她听见他如是说,不免惊愕,愣了半响后她才跟上他的脚步,面上颇为疑惑道:“可他们毕竟是生你养你的父母,你怎能置之不理?” 他忽然转身,握住她纤柔的肩膀,手上微微用力。近前,垂首,额头抵着她的额头,缓缓道:“霜霜。我信天命轮回,他们其实是……罪有应得。我真不怨龙霄霆,六年前,我父王曾将他与秋佩吟一同关在上阳城一处别院中,整整一个月,暗无天日。我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不知他们经历了什么,我也不知秋佩吟最后究竟是怎么死的,死的又是何等惨烈。我只知,从那时起,龙霄霆变得沉默寡言,再不似从前的温润如玉。”顿一顿,他望 入她惊愣的眼底,郑重道:“一个人欠的债,总是要还的。我管不了,也不想去管。青山碧水,广辽天地,或许你会觉得我是没出息,可我只想守在自己喜欢之人的身边……” 他的话,并没有来得及说完。 突然,他深深望了霜兰儿一眼,神情间生出几分凛冽之色来,旋即冷笑道:“呵呵,树欲静,风却不止!” 山间密林忽然躁动起来,像是一锅沸腾的水突然炸开,而他面上似笑非笑的神情越来越深,厉声喝道:“既然来了,你们就现身罢!” 霜兰儿懵懂不解时,已是被龙腾堪堪拉至身后。 两名黑衣人自树丛中闪跳现身,也不多话,其中一名身形快如闪电,手中长剑向龙腾劈来。龙腾并不慌乱,他带着霜兰儿疾退几步,躲过了致命的第一剑。 霜兰儿这才明白过来,他们遭遇行刺了。这该怎么办?会是谁?他们想杀的人又是谁?无数想法如闪电般在她脑海中闪过,此时另一名黑衣人挥刀直上,朝着她疯狂扑来。杀手的动作本就迅猛,捕捉猎物时更是将这种迅猛发挥到了极致,眼看着青银色的刀刃便要落下。情急之下,霜兰儿飞快捡了一截折断的树枝想挡,哪知龙腾却将她一把拉过去护在了身后。 张扬的刀刃狠狠擦过了龙腾毫无防备的左肩。黑衣人见自己没有得手,正欲挥刀再上,哪知龙腾一个侧身以巧力夺过黑衣人手中的刀。 转身,他怒斥霜兰儿,“笨蛋,这种时候要你跑出来干嘛!你只需要站在我身后就行了!美人要英雄救,你究竟懂不懂啊,真是煞风景!” 她有些委屈,低低咕哝了句,“谁知道你行不行啊。” 声音虽低,可他听得清清楚楚,“喂,跟你说多少次了,千万别说一个男人不行。行不行得你晚上试试不就知道了?!真是的!简直就是对我的一种诬蔑!” “啊!快快!你快点!那人的剑挥过来了。”她着急大喊,没有想到生死危急时刻,他竟然还有心思计较这个。 龙腾反手一挥,手中的刀挽起无数银色剑花,极是轻灵飘逸,千万道剑芒闪起向穷凶极恶发起强势攻击的两名黑衣人一同攻去,他身似游龙,气势如虹。潇潇落叶下,姿态俊雅。 下一刻,两名黑衣人同时倒地,口中“噗”地喷出大口鲜血,躺在地上再不能动弹。 这一切只是电光火石之间的事情。 事后,霜兰儿望着倒地的刺客均咬舌自尽,显然是收了钱的死士,完不成任务便自尽,她只觉浑身冷汗涔涔。不能言语,唇颤得厉害,她紧紧拽住龙腾的手臂,仿佛他这般英勇的模样都是在逞强。视线,恰好落在了他肩头不断渗出鲜血的地方,她突然失声喊起来。 “天,刀上有毒。有毒!你行不行的啊……” 龙腾侧首望着她,牢牢握住她发颤的指间,颊边泛起红云,像是千万朵春花绽放枝头,“开什么玩笑,两个小毛贼而已。我可是练了二十年的。你怎么又怀疑我行不行。我今晚就回去让你试试!我到底行不行!你可等着!” 那一刹那,他笑意盈满眼眶,望着她。 她只觉他一双清澈黑亮的瞳人将她彻底吸了进去,这眼神如此深邃,让她一瞬间迷失了自我。 事实证明,龙腾果然是逞强。昏倒的那一刻,他手中长刀落地,缓缓依着她的身子滑下去,慢慢倒在了落叶积满地的山林之间。 她扶着他,缓缓跪地,神色茫然地望着他肩部越聚越多的血渍,月色下竟是乌黑乌黑的颜色,望着他紧闭的双眼和渐呈青灰的面色,她失声喊了起来,“少筠,少筠——” 可回答她的,只有林间簌簌的风,如诉如泣…… 洪州城中,晨阳渐起,霜兰儿早已是累的精疲力竭,她先是给他做了些简单的伤口处理,又用随身带着的金针封住他全部主要的经脉。好不容易才熬到了天亮,她托了个早起路过的农夫,又弄了辆板车才将龙腾送回了洪州城中。 一入城,她连忙将他送至离城门口最近的药铺,因着十万火急,什么都顾不上了,她连忙吩咐掌柜的道:“快,用白花蛇草、地丁、败酱草、土茯苓、天葵子、穿心莲、半枝莲、黄芩各二钱熬成一碗汤。最重要的是,你有没有这样一味药,名唤紫荷鸳鸯?!沸腾后再放入煮上半柱香?!”她之所以没有回去自己的药铺,一来是铺子中没有人手,她要照顾龙腾,无法分身煎药,最重要的是,她铺子里没有这样奇珍的药材。 掌柜的瞧了瞧榻上躺着的男子,面色有些为难道:“紫荷鸳鸯,对门的药铺倒是有的。姑娘,瞧你是内行,你应该知道的,这药奇贵无比,若是不先垫上钱,只怕对门药铺也 不会肯给我。” “这……”霜兰儿心知紫荷鸳鸯这味药奇贵无比,她药铺中倒是有些银子,可那些远远不够的。至于她的身上,只有几两银子而已。情急之下,她顾不得男女有别,一路在龙腾身上摸索着,他是皇族,不可能没有带银票在身吧。可是她翻来翻去,甚至连他的内衫都仔细翻找过了,却找不出一张银票来。她心中不免着急了,转头向掌柜道:“你瞧,事出这么紧急。谁也没想到不是,救人如救火,银子能不能明日再想办法垫上。” 掌柜的轻轻摇了摇头,“若是我自己的药材还好说,对面的张老板可是出了名的吝啬。关键这笔银子数目不小。”语罢,他的视线落在了龙腾修长指上套着的翠玉扳指,他思索片刻道:“这位公子的扳指一瞧就是上等货,要不应急先当了?!日后再赎回?合着总是身外之物,命要紧。” 霜兰儿犹豫了下,摇摇头,她低首抚了抚自己腕间的素银镯子。 掌柜的似明白她的意思,连连摆手道:“姑娘,一只银镯子,尚且买不到紫荷鸳鸯的一片叶子。” 她点点头,自怀中摸出一面银镜,缓缓吸了一口气,递至掌柜的手中,“这可是件西域来的稀罕物,你拿去当铺当了罢。肯定够买了。”当时离开瑞王府的时候,她什么都没带走,唯独这面银镜,她没有舍得弃下。如今,她与龙霄霆之间……能割舍的尽数都舍弃了……也不差这面银镜…… 掌柜的伸手接过,他还是第一次瞧见这种银镜,只觉镜中照得自己额间皱纹无比清晰,不由暗暗惊叹,果然时间绝世珍品。他忙应下,道:“好的,姑娘莫急,我去去片刻就来。”语罢,他一应吩咐铺中道:“小四,你赶紧按照这位姑娘的吩咐去煎药,我马上就回来。” 大约一柱香后,药终于准备好了。 霜兰儿自小四手中接过药碗,转眸望向尚在昏迷中的龙腾,秀眉紧蹙。此时晨阳已然升过斜窗,正透过藤萝架照在他身上,白玉般的脸庞上睫羽扑闪,显得安宁静谧,只是那本若桃花扑水般的唇此刻正泛着骇人的青紫。 她心知再不能耽搁了,连忙让小四帮忙扶起龙腾,一勺一勺将药给灌了进去。 紫荷鸳鸯的药效立竿见影,当即龙腾苍白的脸色便恢复了些,嘴唇也不再紫得厉害。霜兰 儿不由松了口气。 掌柜的在一旁看着,情况危急万分,他不由觉得心惊肉跳,连连喟叹:“姑娘真是好医术,这位公子若不是姑娘用金针封了经脉,只怕此刻早就撑不住了。用紫荷鸳鸯这味虎狼之药解毒,我真是闻所未闻。今日荣幸,真是大开眼界。不知姑娘师从何处?如今又在哪里高就?” 霜兰儿径自解开龙腾胸前的衣襟,问小四要了些蛇草粉敷上,回道:“掌柜的过奖了,今日我只是情急,死马当做活马医了。我与你一样,在这洪州城中开药铺,就在街市西转角,小本生意而已,没有掌柜的您做得这么大。混口饭吃罢了,何谈什么高就。” 掌柜的“哦”了一声,“难怪我觉得你有些面熟,原来街口药铺就是你开的呀,听说口碑可不错呢。姑娘真是年轻有为,前途无量啊。” 她笑笑,“哪里,今日太急,我铺子中药材不齐,这才叨扰您了。” “没事没事。既是同道中人,互帮互助是应该的嘛。这样,等会这位公子醒来,我便差人将你们送回去。” “那多谢掌柜的了。” “姑娘,你先陪着这位公子罢。我去前柜瞧瞧,若是有什么需要,直接吩咐小四便好了。”语罢,掌柜的转身离去,轻轻带上房门。 随着掌柜的和小四退出房间,霜兰儿转身取了条帕子,打湿了水再拧干,坐回了龙腾的身边。 此时阳光更甚,如透明的金雾般覆在他脸上。他的发髻有些散了,风动,将他细碎的长发吹到额角上,勾勒着圆润的弧度。从前她只觉他生得美艳,如今安静看来,却觉他双目轻暝,微微苍白的嘴唇紧抿着,那气度高华,恬淡洒脱,有着一种平时没有的刚毅英气。她低叹一声,这人连病容都这样英俊,无可指摘。若是他龙袍加身,真不知是何等潋滟风情。不过他志不在此,此刻他的人生,怕是要在这山山水水间游荡渡过了。 手中帕子轻轻抚上他的唇角,她擦拭着方才残余的褐色药汁。 忽觉手上一紧,他竟是紧紧抓住了她的手。昏迷中,他翻了个身,断断续续道:“霜霜……说我不行……看我怎么整治你……” 她怔在那里,只觉他的掌心间,传来了无尽温暖。她几乎要笑出声来。少筠就是少筠,中毒昏迷了,脑中都想着这些有的没的。如此,与众不同…… 第十一章 吃我的,用我的,睡我的 刀上的毒,远比霜兰儿想象中要厉害许多。龙腾时睡时醒,断断续续昏迷了将近三日。她托人弄了辆车好不容易才将他弄回自己的药铺。这时,正值风延雪从上阳城又发回来一大批货,将后院堆得满满的。无奈之下,为了便于照料他,她只得让他暂时睡在了自己的阁楼上。她自己则是在阁楼中打了个地铺。 这一日,她给他喂过了药。他靠在床边又小憩了一会儿。睡颜中他英俊的容颜有着一丝憔悴。一身素白的寝衣,领口有素净起伏的柳叶纹。他的唇边勾着弯弯的弧度,连在睡中,也是快乐的神情。 阳光浅薄如沙,隔着帘帏照上他的脸,有微微柔和的光芒反***,而那种光芒,仿佛自他心底发出,像是一盏明灯,似能感染着她本是晦暗的心境。 起身,她在香炉中点上了紫兰草,这草有驱毒定神的功效。香雾缓缓飘出,淡淡散在空气中,弥漫出一股清浅的香气,这样的气味教人神智清明。 她在铺子柜台上请了个临时的帮手,名唤小洛,这样可以帮着照看些,简单的生意由他来做,如果有顾客需要询问较难的问题,她则亲自解答。如此,一来她能分神去跑些大客户,二来也能分身照顾龙腾,否则她两头都顾不上。 今日生意不算忙,她静静坐在他的身边,看着他的睡容,只觉心底无限宁静。 等到他醒来时,已是一个时辰后了。 狭长凤眸睁开的时候,他眸中有着惊喜之色,“霜霜,你一直陪着我么?” 她见他今日气色比以往好多了,连日来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作势横了他一眼,“想得你美,我累了在这里坐一会儿,不行嘛?” 他微微支起身,身后舒适靠着软垫,“我有些渴。” 她起身,为他倒了杯白菊茶,递至他手中,“不算烫,怎样?我替你把脉时,觉得你体内余毒都清了,不知你现在感觉如何?” 他喝了一口水,缓缓道:“没有前两日头晕,只是觉得全身乏力,尤其是后背这里,麻麻的没什么感觉。” 她微惊,“怎会?这次刀上的毒性真是烈,还好不是什么罕见的奇门剧毒。不然你的小命可就保不住了。”说着,她坐在了他身后,纤长的手指一路顺着他的脊背向下,轻轻拿捏着。手势看似没有章法,实则正疏通着他背后的经络和穴位。 他轻轻“呼”了一声,喉间发出一串舒适的音节,“霜霜,你从哪里学来的,真是太舒服了。以前东宫中服侍我的宫女都没有你这般好手法,好似打开了我全身的脉络,有一股润泽之气四处回流着。” “有没有好一点?”她加重了手中力道,“毒虽解,可毒性毕竟腐蚀过你的脉络,我帮你疏通几天看看有没有效果。若是没有成效,我们再施金针治疗。” “好好好。”他点头如蒜。 “那些人为什么要杀你?”霜兰儿手中并未停下,问道。 “杀我?霜霜,你搞错了罢。那些刺客可是冲着你来的耶。”他侧过身,睁大凤眸望着她,“喂,我可是为了救你才受伤的,这么大的功劳你可不能抹杀我。” “我要抹杀你的功劳作甚?那些人怎可能是冲我来的?我是一无所有的人,既没有钱,也没有官职在身,杀了我他们能得到些什么?倒是你,现在太子受累,若是除去你,还有谁能阻挡瑞王日后荣登御极?”她没好气道。这龙腾简直是睁眼说瞎话。 “不是龙霄霆啦。以他的性子,若是想要我的命,之前遇上的时候他亲自动手 就行了,做啥搞这么复杂。再说了,能有几个人知道我在洪州?那两个黑衣人明明就是想杀你的!”他突然捉住她的手,认真道:“喂,我可是为了你受伤的,你要照顾我,负责到底。听见没!” 他厚实的手心贴在她的手背上,连掌纹的触觉,也是温暖而蜿蜒的。 她突然觉得很无语,作势撑一撑额头,无奈道:“我都在洪州这么长时间了,要杀为啥现在才来杀我。跟你简直是鸡同鸭讲!你放心,在你病没好前,我会照顾好你的。这和那些刺客究竟想行刺谁没关系,懂了没?” 他笑吟吟道:“我饿了。” 她“哦”了一声,“我煮了粥,弄了些青菜和炒蛋。我去给你端来,对了,还有我早上买了些豆浆,要不要给你喝一点?” “啊——”他英俊的面容凝成深深的失望,语调颇为不满道:“又是这些啊,前两天醒来时都是给我吃这些,今天还是。霜霜,我可是病人耶,你能不能对我好一点?” 霜兰儿整日忙着铺中的事,自然没有那样多功夫弄吃的给他,心中不免有些许愧疚,她轻轻咬唇问道:“那——你想吃些什么呢?” 他作势往后靠了靠,想了想道:“燕窝鸡丝汤,海参烩猪筋,淡菜虾子汤……” 此时,霜兰儿脸色黑了一分。 似想得十分辛苦,他径自摇了摇头,又摆摆手,“霜霜,不不不,淡菜不好。还是鱼翅螃蟹羹吧,对了,还有蘑菇煨鸡,这个我很想吃。” 她脸色黑的不能再黑,上下齿紧紧咬合着,隐隐能听到发出的“咯咯”声,望着他一脸憧憬的模样,终愤愤道:“龙少筠!你以为这是在东宫呢!” “呃——”他笑得有些尴尬,亲热地将她拉近身边,“好嘛,逗你玩的。人家真的不想喝粥嘛,都腻死了。好歹我也是为了你受伤的,对不对,你对我好一点嘛。” 她唇角轻轻抽搐了下,望着他略微苍白的俊颜,心还是软了软,叹口气问道:“说吧,你究竟想吃什么?” 他望着她,低低的语气正如此刻温柔明亮的光线,“霜霜,我想吃碗面。” 面,就这么简单?!这人,骨子里都透着可恶。无奈他凄婉哀怨的神情,低柔乞求的声音,教她实在无法拒绝。将所有不满都咽回腹中,她不情不愿地“哦”了一声。 刚要转身去做,哪知龙腾已是絮絮叨叨吩咐过来,“霜霜,对了啊。这里不比宫中,咱们就简单点。这面要先炖一整只鸡做汤底,炖至七分时,将火腿先切成丁再撕成一丝一丝的,放入鸡中一同炖,官燕没有就算了,嗯,最好还要加上一钱干贝。对了,面要在清水中煮上五分熟,捞出来用清水过几遍,等凉了再放入鸡汤中文火慢炖。还有,辅料要加上嫩青笋、金针菇、里脊,都要在油里先过上一遍,洗去油,再捞进鸡汤中一同炖……” “龙腾!”霜终于火大了,她顺手拿了个软枕朝他无比可恶的俊颜塞过去,“我让你吃面!我让你吃面!吃个面还这么讲究,还简单呢。当你自己是少爷啊!” 说归说,发火归发火。 最后霜兰儿还是乖乖认命地给他弄了鸡汤面。有什么办法呢,他一句话就把她给堵回去了,他贵为皇族,本来就是少爷中的少爷嘛。还有最关键的是,他因她受伤,她总不能不理。 如此十多日下来,她的忍耐终于到了极限。 龙腾,简直就是磨人精! “霜霜,药好苦。” “……” “我真的不想喝。” “良药苦口,你又不是 小孩子了,难道还要我给你买糖么?” “不不,不要糖。东街口的青梅蜜饯很好吃,给我买那个就行了。” “……” “霜霜,我今天想吃桂花松糕。” “……” “霜霜,我今天想吃烤鸭。” “……” “霜霜,我今天想吃百叶三丝。” “……” “霜霜,你喂我吃,好不好?” “你没有手吗?!” “霜霜,毒性有点烈,侵蚀了我手部的末梢神经,要些时间复原的。你怎能这么狠心?” “……” “霜霜,刚喝药的时候不小心洒了点,床单有些脏了,你帮我换一下。” “……” “霜霜,肩膀的伤上开始脱痂了,帮我换药好不好。” “……” “霜霜,我的伤今后会不会留下疤痕?你用的药究竟行不行的啊,是自己配的还是外面买来的?有没有宫中的凝肌露好啊?” “你一个男人,肩膀上就算有条疤又怎样?人家带兵打仗的,身上有数不清的疤都不在意!” “那怎么行?一条疤会破坏了我完美无缺的身体。我不管,你要负责到底,帮我彻底治好,不能留一点痕迹。” “……” “霜霜。” “干嘛!” “天冷了,你帮我去买一件厚点的衣裳。对了,差的不要,至少也得是吴锦缎子的。颜色嘛,青蓝紫三种颜色都行。最好是紫色的,紫色最能衬托出我高贵俊雅的气质。团纹龙纹太土了,金丝线绣云纹的,今年已经不时兴了,千万别买。我中意水纹波,这是今年才出来的款式,要银线绣的,这样比较好看。” “……” “对了,我还要一件狐毛领口、貂绒背心。毛皮的成色你会不会看?若是不会看,你就用手摸,能一顺到底没有任何瑕疵的便是上等货。” “我没有那么多钱,你拿银子来。” “这个,我到洪州来没想到会滞留这么多天,谁知道会受伤啊,真没带银票。霜霜,你不是那么小气罢,连件衣裳都舍不得给我买?!我可是为了你才受伤的……霜霜……” “够了!别说了!我去买!” “霜霜,别忘了还有围巾——要绢丝的——” “……” 忍,她忍!每天她都巴不得他快些好,届时她一定毫不留情地将他扫地出门。 这个人渣! 她发誓,若再有下一次,她宁可自己被人砍上一百刀,哪怕被人砍死,也不要这个磨人精受一丁点伤,哪怕是破一点皮。 是可忍,孰不可忍!她受够了! 而这样的日子,总算在中秋那日晚上熬出了头。她想龙腾就是再赖在床上装病,以他的贪玩的性子,到了这么热闹的晚上,他总要上街去玩上一玩的。 果然到了下午的时候。龙腾终于穿好衣裳自己下了阁楼,他望了望正在柜面上忙忙碌碌的霜兰儿,作势舒展了下腰,长舒一口气道:“我觉得精神好多了,霜霜还是你厉害,终于将我的毒彻底治好了。” 她懒得理他,头也不抬,只一个劲算账,“看你能下楼,想来是真的全好了。恭喜啊!” 他厚着脸皮凑至她身边,探头望去,只间账本上密密麻麻写满了,旁边还标注了不少红字,“霜霜,看不出来,你经营生意挺在行嘛。短短时日,竟是盈利不少。” 她侧首,白了他一眼。心中暗骂道:要养他这个闲人,她能不努力赚银子嘛,真是的。这龙腾绝对是无赖中的极品。此刻她只感慨自己缘何会沾上这块牛皮糖,怎么甩也甩不掉。 龙腾不明所以,他笑得灿烂,“霜霜,今日中秋,晚上有花灯会,我们 一起去瞧瞧罢。” “没空。”她没好气道。 “别这样嘛,我们去放河灯好不好。听说将愿望写在纸上,放入河灯中,将来一定会实现的。霜霜……” 又来了,又是这种声音。 霜兰儿只觉头大,她草草点头。去就去罢,其实放河灯,许下心愿……她还真是有一点点心动…… 中秋之夜,繁星璀璨如明珠四散,一轮圆月正如玉轮晶莹悬在空中。 天阶夜色凉如水,无边无际泼洒下来的银辉如瀑,尽数都落在了走在前面的龙腾身上,直耀得他长身玉立,风姿翩翩。 自小巷子里穿出,整个繁华的天地,似霍然出现在了他们的面前,势不可挡。 街上到处都是灯,到处都是人,到处都是欢声笑语。 几乎全天下所有的人都涌上了街头,几乎所有的灯笼都点了起来。此时的洪州城就像是要出阁的新嫁娘,精心梳妆。 龙腾笑着伸手,揽住她的腰。 她不做声,只是轻轻挣脱了他,他倒是没有勉强,只是抓着她的胳膊继续往前走。 此时一盏盏灯,如同一团团光晕在眼前不停地转着,亮的晃人眼睛。 这样的繁华,这样的热闹,这样的似曾相识。 今年的中秋,迟来了一个多月,可再迟,终于还是来了。去年的中秋,她也曾看过花灯,恍恍惚惚一年多过去了。如今她同样是看着花灯,却不是身在上阳城,身旁相伴的人,也不再是他…… “霜霜,你怎么了?”龙腾似瞧出她今晚有些心不在焉,关切道。 她没有回答,忽然他的身后爆出“砰”地一声响,所有人皆抬起头,只见半边天上尽是金光银线,交错喷出一朵朵硕大的银花,映得明月都黯然失色。 各色焰火像是堆金溅银一般,秋寒料峭的冷风吹拂着他的长发,他身后的灯市好似海浪般起伏着。每当焰火亮起的时候,他的脸庞就明亮起来,每当焰火暗下去的时候,他的脸庞也隐约笼入阴影里。 一明一暗交错中,她看着他。似游神,又似惘然。竟是出神,轻轻唤了声,“霄霆——” 他猛然抬眸,目光与她相遇。只是她的眼中……一丝亮色也无…… 他湛黑的眸中,热情像身后焰火般一分一分消减下去。呼吸急促着,渐渐沉重起来,似带着淡淡的黯然。 突然,他抓紧她的胳膊往前走,抓得那样紧,那样重,任凭谁也无法挣开。 街两边是连绵不绝的摊铺,甚至还有些稀罕的精致首饰,金银晃眼,一眼望过去让人眼睛都花了。霜兰儿神思稍稍拉回些许,她本没有去看那些东西。偏偏有个小贩笑吟吟地将他们拦下,兴冲冲地向龙腾兜售,“公子,替你家娘子买支珠钗罢。你家娘子生得如此貌美,若是戴上我家的珠钗,更是美若天仙。” 龙腾一时起劲,“霜霜,你看看有没有喜欢的?” 霜兰儿其实对这些东西没有太大的兴趣,她心不在焉,随手拿起一根掐金丝花蝶簪,看了看又放下,又拿起另一支红珊瑚步摇,又看了看,再放下。手中虽是掂弄着珠钗,可心思早就飘然游移。 “这位夫人,你喜欢哪一个?这些可都是上好的货色。”小贩笑着问。 龙腾的视线,在一支碧绿的翠玉发簪上停留片刻,他突然道:“低下头。” 霜兰儿微愣,“我不喜欢这些东西。” 他坚持,“低头!” 伸手将碧玉发簪戴在她发间。他戴得极认真,极小心,生怕偏了一点点,戴好之后,又仔细端详了许久。 隔得近,他灼热的呼吸尽数喷洒在她 脸上,暖暖的,痒痒的。他身上有着浓郁的男性气息,那种味道,淡淡的香,似有无穷的张力,能将你牢牢抓住。 小贩在一旁附和道:“还是公子好眼力,这可是我铺子中最贵的发簪了。要二十五两银子呢。” 龙腾自袖中取出银子,放在小贩摊子上,拉着霜兰儿便往人潮汹涌处走去。 转首,宫灯流彩,她娇俏的身影依依跟在了他的身后,容颜清丽,翦瞳似水,乌黑的发间,一点碧绿,和着华美的灯光,闪亮了他的双眸。 “霜霜……”他失神,低低唤了一声。 “怎么了?”今晚她一直神思飘忽,此时也只是下意识地问他。 “没什么,我们去放河灯。” “好。”她微微一笑。 可突然她似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一般,脚步停下,滞在原地不动,“龙腾,你哪来的银子买发簪?” 他笑得很无赖,“临走的时候从你柜面抽屉里拿的呀。” “什么!” 她顿时火冒三丈,她刚才不过是魂游天际,竟是犯下如此大错。整整二十五两银子,天啊!就买了一支破发簪!那可是她好几日辛苦赚来的,二十五两银子,可以支付七天的店铺月租,可以请上两个帮手,甚至够她省吃俭用两个月了。可他,竟然用来买了支破发簪! 这个纨绔子弟,这个败家子! 是可忍,孰不可忍! 人潮涌涌中,她什么都顾不上了,朝他大吼,“龙腾,你真太过分了!我辛苦赚钱容易么?!你吃我的,用我的,睡我的!你能不能体谅下我的不容易,节省一点?!” 吃我的,用我的…… 若这些还说的过去,唯独那句睡我的……顿时吸引了周围许许多多的行人停下脚步,他们都用异样的眼光瞧着霜兰儿。 龙腾心底憋着笑,面上作委屈状道:“娘子,即便我们夜夜和睦……你也不能这样在大街上直白说出来罢,那么多人都听见了,多不好意思啊。” 她怒意更浓,“我说什么了?” 他好意提醒她,“你说,‘睡我的’。”故意咬重尾音,他更加突出这三个字。 “轰”地一声,霜兰儿只觉自己脑中骤然炸裂开来,面上一路红透至耳根,滚烫滚烫。天啊,她刚才都胡说了些什么,真真是被他气糊涂了。她其实是指龙腾夜夜都霸占着她的床,害的她只能打地铺睡觉。可围观这些人恐怕不是这么想的。 他们,一个个都用看着稀有动物的眼光瞧着她。 此时她真想找个地洞钻进去,羞愤难当,她转身便想落跑。 他眼快,一把将她拽回。 她柔软的身子猝不及防地撞上他温暖的胸膛,她的身上散发着令人迷乱的气息。 夜凉如水,秋风送香。众目睽睽之下,他的吻如同春风一般覆上。有力的双臂,牢牢制住了她全部的惊愕和反抗,火热的唇辗转欺上,唇齿吞去她所有的呼喊,灵巧柔软的舌一点点深入,霸道不容丝毫反抗。 月色下,她面颊如染桃红,像是只待宰的小兽被他牢牢箍住,动弹不得,我见犹怜。 焰火下,他黑发垂在耳侧,面容美得绝尘。 围观的人们早就忘却刚才的事,只觉此刻呈现在眼前的是一副唯美缱绻的画卷,一对璧人当街拥吻,身后是五彩斑斓,层递渐出的焰火。丝丝金银坠落**绒般的天际,明亮,黯去,再明亮,再黯去…… 他火热的唇一路移至她耳侧,声音轻柔好似情人间的密语,“霜霜,我不忍你辛苦。你应该对自己好点,别担心,等下我帮你把这些银子都赚回来,霜霜……” 第十二章 大凶之兆 霜兰儿当时没有想明白,像龙腾这种纨绔子弟,能有什么本事在一个晚上赚回来二十五两银子?她琢磨着,卖艺的话,他能有什么拿得出手的,要说是卖色……他倒是有些资本的。 此时,龙腾拉着她朝人群更多处走去。 她用力挥开他的手,“你离我远一点,别靠近我。” 他委屈道“霜霜,你还在气刚才那一吻?我是替你解围嘛,再说了……” 她突然打断,“你别说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反正我们亲过的,二次和三次有什么区别,对吧?”她学着他的腔调,说给他听。犹记得上次在冷湖边,他占了她的便宜,就是如是说的。 他狭长的凤眸睁得大大的,浓密的睫毛一扇一扇,里面装满了不可置信,“天,霜霜,你竟然这么了解我。看来,咱们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 “去你的。”她懒得理他,“喂,我等着瞧你有什么本事挣银子,可别光说不做。” 他只笑,带着她来到一处卖扇子的小摊前。望着摊主门前的冷清,他笑问:“老板,怎样?今晚生意可好?” 小摊主一脸哀怨,“怎么能好?早就过了夏天的旺季,现在天这么冷,还有谁来买扇子。这些折扇恐怕是要积货到明年了。前面卖出的折扇不过是弄回了本钱,本想着趁着中秋,再赚回点利润的。哪知……看来今年冬天又难捱了。这位公子,你要是好心就买上一把吧,我老婆的孩子快生了,家里还等着用钱呢。” 龙腾又问:“你这折扇,多少钱?” 小摊主以为他要买,黯然的眼神“突突”亮起来,“不贵不贵的,十文钱就够了。” 龙腾取过一把,他展开在手中把玩着,素色的扇面,无一丝一毫装饰。只是扇骨铮铮,看得出是好材料。他合上素扇,一击一击敲着掌心,悠悠道:“老板,我与你谈桩生意如何?” 小摊主有些摸不着头脑,“啥生意?” 龙腾转眸脉脉瞧了霜兰儿一眼,又望向小摊主,“老板,这些扇子,我能替你把价格提到十两银子,但是我要与你五五分成,可好?” 小摊主嘴巴张得老大,能塞下一个鸡蛋,“我说这位公子,你不是脑子烧糊了吧?十两银子一把折扇?这又不是玉扇骨,也不是金箔 面,有谁会来买?香檀木料的折扇,十五文价钱已是顶天了。公子,就算你瞧我可怜,也不能这样糊弄我吧。” 此时,月更明,灯光溢满流彩。 龙腾唇边的笑容在一片浓醉的繁丽中益发明艳。 他伸手指了指对面一家画铺,又塞给了小贩几两银子,“你去帮我买支狼毫笔,再买些颜料,朱砂、赭石、石青、雌黄,还有一样东西,叫做泥金,务必帮我买回来。” 小贩接过,他心中虽是不解,但闲着总是闲着,还不如瞧瞧这位公子到底能有什么仙法。 很快,小贩将东西都准备好了。 龙腾左手执扇,优雅展开,右手执起狼毫笔,笔尖轻如燕点,偶尔用力一掷,则是恰到好处地点缀了些静景。他低首,长发垂在身侧,似两段墨色宫绦随风舞动,轻灵且飘逸。手势挥洒自如,笔锋在扇面之上层层飘掠而过,又勾勒出重重远近的叠影。 展袖,他又蘸了点赭石,勾勒出大致的轮廓,然后用泥金一一细细填补,霜兰儿在旁瞧着,不由屏息静气,只一味瞧着他从容作画。 终于完成。 她一瞧,墨迹被泼成大片山峦,水雾迷茫露出重峦叠嶂,然后青峰点翠,山林晴岚,红日初升,好一副山河壮丽图。 想不到他这个纨绔子弟胸中还是有些料的。她虽不甚懂画,此时却不得不刮目相看。 他又拾起另一把扇子,这次画的却是翠鸟鸣春。接着是梅花独绽,牡丹争艳,青竹傲骨…… 到了最后一面折扇时,他手中的画笔突然顿了顿,抬眸深深望住她,目光凝在她脸上。他美艳的眼角略略勾起,狭长的双眸黑若深潭,不见底,里边唯见她的身影,融融地漾出暖意。 被他这样盯着,她忽觉面颊一热,浑身不自在,刚想动。 他却出声阻止,“霜霜,别动。” 手中笔尖已然落下,寥寥几笔已是勾勒出女子姣好的侧颜。她似明白他的意思,依依立着不动。 深秋微凉的风慵懒无力地拂过,有宫灯疏淡的光影落在他身上,浅浅的黄色,好似若有似无的凉意。中秋之夜,明明应是喧闹的,不知缘何,此刻竟是如此静谧。 天地间,仿佛只余他们两人。 他为她作画,时不时地会抬眸望她一眼,眼神专注认真 ,然后继续落笔。 他的身影,在月色下挺直玉立,紫色的衣袍被一阵阵风荡漾起好似水面波澜似的褶皱。他的神情如此认真,似将所有的心思尽数融入手中的画里。 她定定伫立在风中,一动也不动。 良久。 “好了。”他手中温暖的温度连同折扇一同塞入她的手中。 低首,她的目光缓缓移上,画中女子身着浅色衣裙,领口微微立起,连绣着盛开如云霞的秋菊都栩栩如生。发髻如云,斜簪着一支翠绿的碧玉簪,那颜色,似能凝出水来般。面庞之上,肌肤透红,如朝霞映雪。晶亮的眸,内里光芒如同月射寒江,微抿的唇,有些孤傲,略扬的眉连一丝倔强都画得如此传神。 此刻,她望着折扇中的自己,好似正照着镜子般,如此逼真。 风,一阵一阵扑到她脸上,不知缘何眼眶竟是热热的。她直愣愣瞧着,只觉脉搏的跳动渐渐急促,不能想象,究竟要有多么地了解她,不仅是容貌,还要懂得她的心,才能画的如此传神。 那一刻,她迷惘了。 耳畔,再也听不到任何喧闹声,只有他极富磁性的声音泠泠响起,“老板,这幅画是我自己要的,五五分成,我给你五两银子。至于其他的折扇,你现在可以叫卖了。就说是祥龙国明道子的真迹,十两银子已经算是贱卖了。” 小贩半信半疑,可这么好的画工在此……他扯开了嗓门大声叫卖起来。 龙腾拉着霜兰儿立在不远处的一颗大树下,静静瞧着,默默等着。 不一会,摊子前围满了人,大家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明道子的真迹,罕见呢。” “这些折扇上都是么?突然有这么多?会不会是假的呀。” “画的这么好,瞧瞧都是真的。祥龙国有几个人能赶上明道子的画,假的了么?” “可是明道子的画,民间少有流传,连上阳城中都一画难求,更何况是我们这偏远的洪州?” “你瞧这墨迹才干,也许明道子途径洪州,适逢中秋佳节,雅兴大发这才作了这些画。” “让开让开。我是对面画铺的老板,这些画怎么卖啊?” “十两银子一把折扇。” “好好好,我全要了。都给我包起来。” “喂,你这人怎么这样,我们这么多人,都 想买呢。凭什么你一个人全都买了。” “喝,我经营画这么多年,看笔锋、看落款,真假一眼即知。这扇面若不是明道子只有落款,没有印鉴,千两银子你们也别想买到。不过即便没有印鉴,十两银子真的是低得不能再低的价。谁教你们犹犹豫豫,我全要了!” “不行不行,你还没付钱,不算不算。” “怎么不算了?谁让你们没有眼力?快快,给我都包起来。” “不行,我看上了这副山水,凭什么让给你。” “……” 整整十五把折扇,连半刻功夫都没到,全都卖了出去。 当小贩拿着整整七十五两银子递给龙腾时,他感激地眼眶中盈满泪水,“家妻待产,日子难熬。这位公子的大恩大德,洪三没齿难忘。” 龙腾只是淡笑。他接过银子,转身,拉着霜兰儿离开了人潮济济的街市。 “你真是明道子?我虽不是很懂画,可大约也听过他的大名。王侯将相,一画难求;富贾豪绅,千金难买。竟是就是你本人?!” “怎么,瞧着我不像么?” “呵呵。”她笑,“不是不像,而是难以想象。” 他将银子用绢帕包了,放入她细腻柔软的掌心,轻柔的声音萦绕在她耳畔。 “霜霜,银子挣了就是用来花的,别总舍不得这舍不得那。你辛苦操劳,究竟是为了谁呢,又是为了什么?我希望你能对自己好一点,而不是总为别人活着。” 他的话,令她陷入长久的沉默中。 他们越走越远,已是离开了街市。他们的身后,此时中秋的灯火锦绣如织如画,天边焰火灿烂繁盛到了极点,仿佛凝聚了天地间最美的云霞。 脚下的步子,不知不觉来到了河边。 放眼望去,河中飘满了各色的莲花灯。每一个花朵,都是巧手的工匠们精心制作而成的,透着一股天然的美、纯洁的美。 不知何时,龙腾手中已是多了一盏莲花灯,他递上一支笔还有一张泛黄色的纸笺,笑意盎然道:“霜霜,你有什么心愿就写在这纸上罢。一会儿同莲花灯一起放入河中。” 她接过,见只有一盏莲花灯,瞥了他一眼,“你不要许愿么?” 他眉目间皆是清爽,“不用了,我想要的自会去努力争取。” 风起,吹乱了她鬓 边的碎发,她郑重其事地取过笔,一笔一画在那纸笺上写道: 霜兰儿,愿全家平安幸福。 仿佛刻在纸上,笔力似要穿透纸背,每一个字都看得那样清楚。方才龙腾的话令她的心中激荡难平,可她怎能不为别人活着呢,就算她想为自己活一回,还有什么意义?如今一无所有的她,也只有真心期盼全家平安幸福了。她只想,安安静静地在洪州落脚,赚钱攒钱买间宅子,等着家人来团聚。 轻轻蹲下身,接过龙腾递来的烛火,她点燃了莲花灯。 素手轻轻一放,但见朦胧的灯火从她纤白的指间滑落,悠悠滑走,随着微动的波澜轻轻荡漾,渐渐飘离,飘向远处的河心。 她的心,她的愿望,皆随着那点朦胧的亮光一同飘远。 “你写了什么愿望?”他好奇地问,“是不是写我们两个永结同心,百年好合?” 她回眸瞪了他一眼,“不告诉你,说了就不灵了。” “呵呵,你不否认就说明是了。”他的脸皮可不是一般的厚。 她翻了翻白眼,这人就这样德行,随他去了,她懒得和他多说。 人群中,不知是谁突然大喊一声,“呀,是谁的莲花灯起火了?!” 她惊愕,猛然抬眸。 只见,她方才放入河中的莲花灯许是被风吹到,此刻竟是化作一团熊熊烈火。那火焰红如魔魅,那黑烟如同地狱之花,盛开在了清澈圣洁的河面之上。 她瞧得清清楚楚,直愣愣瞪着,只觉那绯红火焰像是被她看得溢出血来。呼吸骤然紊乱,脉搏狂跳直击心脏,胸口像是有什么即将要迸发开来。 不可能的!这——不可能的! 她的一点小小心愿而已,则会在火中付之一炬?! “霜霜——”龙腾没有料想到,好好的莲花灯竟会突然起火,瞧着她摇摇欲坠的身子,苍白的脸色,他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得将她颤抖的肩搂紧几分。 她望着火焰盛极而衰,最终熄灭,凝在河面之上的只余一抹无望的黑。 她的心,在这一刻亦是沉入谷底。 耳侧,人们的议论声纷纷传来,直直钻入她的耳中,无法阻挡。 “是谁的莲花灯?” “不清楚,管他呢。这年头,只能顾上自己了。” “许愿灯起火,那可是大凶之兆啊!” “……” 第十三章 我恨你 夜,深邃如海,万里茫茫。仿佛广大天地里,只有一轮玉盘,清冽似水的光辉洒满一地。 她脚下步子愈走愈快,直往西转角的店铺走去。 “霜霜,你怎么了?”龙腾墨瞳中透出深深的担忧,见她不语,自责道:“都是我不好,不该带你去放河灯的。霜霜,你千万别信这些。不过是一盏莲花灯罢了。什么许愿,这些有的没的,不灵的……” 身侧冷风呜呜作响,阴恻恻地似鬼魅。 她止住脚步,羽睫微润,拭一拭眼角道:“我并不想信这些。还记得我出嫁之前,曾去寺庙中求了一个平安符。那时尚是夏天,出门的时候尚且晴空万里,不知怎的回来的时候竟下起了倾盆暴雨,我没有带伞,只得一路跑回家,结果雨水将我的衣裳里外淋了个透。我拿出平安符一看,纸全烂了,连字也模糊化开,成了一团狰狞的黑墨。隔壁的林婶见了,说这不是好兆头,要出事的,当时她问我求了什么,我没有告诉她。” “那你,当时求了什么?”他长睫微敛,问道。 “自然是与未来夫君能平安和睦。”淡淡说罢,她顿一顿,水眸微微一闭,“我当时并不在意,只是没敢告诉娘亲,怕她瞎操心。可后来的结局……不用我说了,你应该知道的。新婚之夜,一场大火,亲戚客人全都死了。” 此时月色落在她的侧脸,似蒙上淡黄色的光晕,更显神色幽凉。 他望着她,只轻声道:“你很想嫁给李知孝么?” 她背过身去,只觉得心中麻木,“何来想?我甚至连他一面都没有见 过。”视线,落在不远处一座楼阁上,娟红明火的宫灯,照得花草树木皆染上了女子醉酒时的酡颜嫣红。处处皆是繁丽景象,唯有她的心境如夜色一般,染上了灰蒙。她不想信命,可她不得不信。 “霜霜,你想多了。我甫一出生,身底弱,我娘求签却求了支下签,说我一生坎坷,只怕熬不到弱冠。你看如今我二十有六,还不是好好地站在你面前。哪有坎坷了?一直顺风顺水的。”他轻松微笑,宽慰道。 她颔首,“但愿是我多想了。” 脚步停在了店铺门前,她自袖中取出铜锁钥匙,打开了偏门。店铺正门的钥匙她给了小洛一把,早上小洛会先来开门摆货。她一独身女子,为了避免邻里街坊背后说闲话,平日里龙腾都是从侧门进出,外人并不知这后院与前边的铺子是相通的,只当龙腾暂宿洪州,他们是邻舍,不过是关系好点罢了。可最近龙腾病了,她时常熬药做饭,还要替他买衣裳配饰,只怕街坊已然颇有微词。 双双跨入院中,龙腾接过她手中的钥匙,背身锁上门。 她望着他弯腰的姿势,一瞬间激起心底最柔软的波浪。他与她,其实有着共同的向往,皆是闲云野鹤的生活。可惜,沉浮在惊涛骇浪中,他们又怎能真正做到置身事外。龙霄霆与太子对立,早已将龙腾划作敌人。而龙腾一日与她有瓜葛,龙霄霆只怕一日不会罢手。她只怕,她会连累了他。 眼神微微一晃,她轻唤,“少筠——” 他转身,见她唇边浅笑盈盈,梨窝微陷。他美艳的俊颜一 刻骤然明亮起来,像灼灼一树火焰,照亮了天际。记忆中,她何曾对自己这般温柔软语?薄唇微扬,他露出一丝呢笑,“霜霜,怎么了?想对我说什么?” 她吐纳着如兰气息,缓缓道:“我想,过了今晚。你还是回泸州去罢,毕竟你还有官职在那边,这么长时间总该过问了。别再教皇帝失望了——” 他笑容冷寂在唇边,“这就是你要说的?” 她抬眸,不语。 月光如银,他清明的眼神牢牢锁住她,似要望入她心底。突然伸手擒住她尖细精巧的下颚,他齿根紧咬:“这么久了,我不信你一点都不知道。” 她力图以疏离的笑分隔与他的距离,“我应该知道什么?我只知自己是被弃之人,甚至还有过一个孩子……” 话未毕却被龙腾逼到墙角。有月光洒下来,被风吹得破碎,他皱眉抬起她的头:“你这样看你自己?” 她看着他,似想在眼角牵出一个笑,就像他平时那样,一半嬉笑,一半认真,无懈可击。他的唇却轻轻点上她的眼梢,修长手指执起她额边一缕长发,动作雅致如一篇辞赋华美的诗句。 良久,他放开她,“早点睡吧。” 她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生气了。印象之中,他从未对她动过气。总之他一言不发,回到阁楼上,他倒头便睡,很快均匀的呼吸声传来。倒是她,窝在地铺中辗转难眠,昏昏沉沉地也不知何时才真正入睡。 如此熬到早上,她只觉得头晕。真正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然大亮,窗帷叠合的一线间,缝隙里露出青蓝的一线晨光。 只是一线,整个阁楼似都染上一层青蓝如瓷器般的光泽。 四下里静悄悄的沉寂,柔软的枕,还有柔软的床,熟悉的案几。这不是……忽觉自己竟是睡在床上的,她猛然一惊。刚要坐起来,腰间一臂用力将她揽住,又将她拉回床榻。 后背似撞上了坚硬的墙壁,生疼生疼地,还伴着一股熟悉的男性气息。她微惊,知晓是龙腾,不免低呼出声。 他迷迷糊糊“嗯”了一声,装作揉了揉长发,“谁知道,也许是你半夜自己爬上来。也许天冷,你知道我身上暖和才靠过来的。人之常情,有什么好奇怪的。” “胡说!”她脸上灼热不知该说什么好,又用力推了推他,“男女授受不亲,我们不能再住在一起了。今天,立刻,马上,你必须搬走!”本来她昨晚见他生气,心中有些愧疚,毕竟一直以来,她也拖累他不少。可今早,他竟然又是一副油腔滑调的样子,那她也没有必要同他客气什么。 他一点都没有要起来的意思,一手压住她的肩,另一手支撑着床榻微微支起身。深邃的眸中似有幽蓝火焰灼灼燃烧,他字字清晰道:“看来,我只有将生米煮成熟饭了。” 她微愣,脑中来不及思考。 下一瞬,他压住她肩的手猛然用力,一拉便将她的衣衫褪去一半,露出里边蓝色的**以及一大片冰雪般的肌肤。 “啊!”地一声,她痛呼起来。 今天的他,有着不寻常的急躁与疯狂,不似第一次在狱中,他像个寻常的纨绔子弟般调戏她,厚颜无耻地要求她用身子作为交换 条件;不似平时嬉笑,肆意妄为对她动手动脚;也不似那夜在泸州天凤楼,他半醉半醒,不知真假…… 他的呼吸如此急促,少了平时的淡然;他的神情如此认真,少了平时的慵懒;他的动作如此粗暴,少了平时的优雅。他似很急很急,仿佛错过了今日,便错过了所有…… 扬手一挥,床头案几上一片空荡,满地狼藉。 这时,出人意料的清脆声音打断了一切。 “兰儿,兰儿!我好不容易才从家里偷跑出来,兰儿!我有个天大的消息要告诉你!兰……” 伴着“蹭蹭”上楼的脚步声,一道娇丽的身影突然自转角探出来,鬓如青云,珠钗琳琅,衣裙缤纷似精心装扮过。 然,这一刻,玲珑银铃般的声音与她兴奋的脚步一同停止。 “玲珑……” 霜兰儿连忙将自己散乱的衣衫整了整,她不知自己此刻面上是何表情,也许是尴尬,也许是别的什么,她只知这样突然的状况,解释的话,她一句都说不出口。 玲珑的心,在这一刻,永坠湖底。 面上一阵青,一阵白,一阵红,交错掠过各种色彩。怔愣良久,她望着霜兰儿,再难启齿终是开口道,“你们……既然这样,当初你为什么要给我希望?给了我希望,又亲手打碎,你不觉得自己……太残忍么?” 她深吸一口气,眼中嚼着泪,却倔强忍着不落下,“霜兰儿,我恨你!” 转身逃离,她飞奔下楼。 窄小的阁楼中,只余绣鞋底碾过老旧楼梯时发出的“吱嘎”声,和着玲珑没有忍住的“嘤嘤”哭泣声,久久不散…… 第十四章 诛九族 过了许久,霜兰儿才穿好衣裳。对着幽黄的铜镜,她将面色苍白、发髻凌乱的自己略略收拾了下,这才步下阁楼。今早发生的一切太快太不真实,令她至今无法回味过来。龙腾突然的……又被玲珑撞见……她承认,她此刻的心比方才还要乱,似有张巨网笼罩住她的呼吸,烦闷的感觉令人窒息。 玲珑是她在洪州唯一的朋友。她们曾经那样交心,一同饮酒,一同欢唱,一同彻夜聊天,可眼下只怕都成了过往云烟。难道她此生注定是孤寡之人么,连一丝友情都留不住。 她之所以在阁楼上逗留这么久,自然也因着不知该如何面对龙腾。 意外的是,楼下的龙腾好似先前的事不曾发生过一般,瞧见她下来只是递过来和平常一样的笑。接着,他在柜面上笑吟吟地帮着小洛做生意。 小洛今年一十有六,家中贫困,小小年纪便出来帮忙生计,他本就懂些草药,这十多天来又跟着霜兰儿学了不少,对她极是钦佩。 龙腾由衷赞道:“小洛,你人勤快又肯学,假以时日定能有所小就。” 小洛笑得憨厚。 此时一名蓝衣大婶来到了铺中,她翻了翻柜面上的货,“呦,小洛,最近又进了一批新货嘛,瞧着比上次的还要好,你家老板的眼光真是没话说。瞧她一个姑娘家,真挺不容易的。这她人漂亮又能干,小洛要不你回头和她说说,东街的林嫂想将儿子说给她。” 龙腾将手中的药材包好,他笑嘻嘻递给蓝衣大婶,“这是您要的药材,一共五两银子。” 蓝衣大婶乐呵呵接过,付了银子,道:“呦,你不是住在隔壁的那位俊公子么?怎的今日也来铺中帮忙了?难道霜老板最近身子欠佳?请你临时来帮手?” 龙腾笑笑,“这位大婶,承蒙关心,她身子很好。我嘛,谈不上帮忙。我们就要成亲了,自家娘子的店帮手是应该的。” 他眸中的光芒真切且明灿。 小洛脑子一时转不过来,他愣愣望着龙腾,“龙大哥,你们要成亲了?这是啥时候决定的事啊。为啥我昨天在铺中一整天都没有听说?” 龙腾微恼地瞪了他一眼,这小子真是没眼力,“昨晚是中秋嘛,大好日子 ,花前月下,我和你霜姐已经私定终生了。笨死了!” 小洛年少不懂情事,听龙腾这么一说,当即脸一路红至耳根,呐呐道:“难怪龙大哥今日从阁楼上下来,原来是,呵呵——” 龙腾在他头上敲了个爆栗子,“有人在,这种话也能说出去的么?” 铺中的蓝衣大婶听罢,面上笑容僵住,半天才讪讪道:“这样啊……那真是恭喜你们了。”说罢,她提着药包怏怏离去。 此时小洛发现霜兰儿不知何时已是来到了身后,他红着脸道:“霜姐,你来啦。”似还有些尴尬,他又干笑一声,“今早生意不错,已经做了五单了。最近生意是越来越好了。” 霜兰儿面上一丝表情也无,只道:“小洛,将柜面上现银全部点给我。我要用。”语罢,她转身来到了柜面之后的一处隐秘的抽屉柜,用一直随身带着的钥匙打开锁,又取了条绢帕将里面这些日子以来积攒的银子以及昨晚龙腾给她的银子一股脑儿都装入帕中,再扎紧。 小洛将柜面上大金额的银子都交给了霜兰儿。她草草点了点头,吩咐道:“铺子帮着照看点,我出去办点事。” “好嘞,霜姐放心。”小洛笑吟吟道。 她颔首,脚步刚跨出店铺时,龙腾已然一臂将她拉住,“霜霜,怎么了?你要是生我气就打我骂我,千万别这样不冷不热的,我可受不了这个。你是不是不高兴刚才我和那大婶说的话?” 今日的天,早上尚是晴空万里,艳阳普照。也许感染了阴郁的心情,此时阴霾漫天,厚厚的云层似铅块般重重压下,令人窒息。 她唇边的弧度与天色一般淡漠,“我没有生气,只不过是想出去办点事。” 他俊颜绷紧,急了,“你把所有的银子都拿走了。该不会这间铺子你不想管了?那风延雪那边你怎么交代?” 有风吹过,撩起她颊边一缕发丝,她皱眉。抬眼,望向天边最后一丝被乌云遮去的晓光,“我记得从未告诉过你,我与风延雪合作经营的事。”顿一顿,她深深望入他眸中,质疑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龙腾自知失言,俊颜上掠过尴尬,他企图蒙混过关,“你没和我说过么?不是吧, 那我怎会知道的呢?也许你说过自己却忘了。呵呵。”语罢,他干笑。 她看着他,静静的,足足有一刻,一言不发。 “好吧。”他知瞒不过,“我承认,我和风延雪认识。是他告诉我的。” 她的语气淡淡的,“就这么简单?!我去泸州偏偏遇上了你,那天风延雪回了上阳城。之前告诉你的,还是之后?其实,我一直在想……一切是不是太巧了?” “好吧好吧。霜霜,我和风延雪是合作伙伴,他在祥龙国绝大多数的生意其实都在我的名下,他帮我担了个名。”他说得有些无奈,顿一顿,似怕她生气,他紧紧抓住她的手,声音好似一匹柔软展开的绢绸,温暖而平静,“霜霜,我其实……” 她打断,“那这间铺子?” 他无奈承认,“是我的。” 她偏过头,“原来该搬走、该离开的人是我。” “霜霜……” 她微微一笑,轻轻将他的手拂开,“我去当铺赎回件东西,你别跟着我。”语罢,拢了拢领口,她纤柔的身影迅速消失在了拐角处。 黑瓦青墙,有风卷着枯黄的落叶缓缓飘坠,落地,渐渐将她离去的印记覆盖…… 霜兰儿去了趟城门口。 上次龙腾受伤中毒,她将银镜典了些银子,如今眼看着期限将至,若是不赎回便成了绝当。昨天龙腾给了她整整七十五两银子,加上之前她攒下的,终于凑够了。 她去的时候,天色阴沉。准备回时不想却下起了雨。 风卷着雨,带着几许初冬的寒意,四处狂虐,有无数落叶被抛向空中,又飞旋着落地。雨愈下愈大,无数水泡在浑浊的水潭里浮起五彩浊光,旋即被新的雨水打破沉灭。 她被困在当铺门前的屋檐下,一时走不得。 雨,自屋檐纷纷落下又腾起,好似形成一道天然的水帘,隔着朦胧的雾气,她似瞧见面前一人执着泸州制白色油纸伞缓缓朝她走来。 不知缘何,她的心在这一刻突然猛烈地跳起来,手中攥的银镜捏得更紧。 伞沿微抬,来的人却是龙腾。 他一臂将她拉至伞下,淅淅沥沥的雨声仿佛在他们头顶奏起一支急促的乐曲。 雨声噪杂,他略提高了声音,“你走得那样急,明明知 道天阴沉沉的,也不带把伞备着,真是不会照顾自己。” 她尚未开口,他已是眼尖地瞧见她手中的银镜,侧身想去拿,“是什么宝贝,当都当了,你还去赎回来,拿给我瞧瞧。” 她将银镜往袖中深处藏,躲过他伸来的手,“没什么。” 他不依,面上皆是无赖的笑,“小气什么。给我瞧瞧是什么宝贝嘛。藏着掖着的,肯定是你心爱的东西。” 他抢得太快,她执意不肯拿出来。 你来我往,争夺之中,她手中一滑,银镜自袖中掉落。 “叮当”一声清脆响起,随着银镜的掉落,激起青石子小路水塘中晶莹的白花一片。 “龙腾,你是不是故意的?!”她生气了,面孔雪白中透着一丝气恼的绯红。胸口剧烈起伏着,她双手隐隐发颤,惊慌下连忙自水塘中将银镜捡起。 可拿起的那一刻。 她沉默了。心中沉沉的竟不知是什么感觉。 银亮的镜面,镜中之人面上无一丝一毫表情。只是,镜面从头至尾一道裂痕,生生将她清丽婉约的容颜劈成两半。本是一面稀世珍宝,完美无缺的银镜。可如今,无论你怎么照,都照不出一张完整的面容。 龙腾望向裂开的银镜,语调怪怪的,“哦,这是他送给你的罢。难怪你当个宝。好啦,别难过了,这样的镜子我有好多呢,没什么稀奇的。你要喜欢,我让风延雪从上阳城给你捎回来。怎样,你想要两个?还是五个?别说五个,十个都没问题啦。”他小心翼翼地瞧着她的脸色,其实他早就瞧见是什么了,他自然是故意摔坏的。 霜兰儿轻叹一声,罢了,本来她想着也许有一日能还给龙霄霆,眼下看来是不用了。 略略思索了下,她突然问道:“不对啊,我记得当时买的时候,风延雪说这银镜是西域罕见之物,只此一面。你哪来还有十面?” 他见她不再生气,笑声如淅淅沥沥的雨声,“我坑他呢。卖给龙霄霆的东西,你只要说仅此一件,他保管不问价钱,毫不犹豫地买下来。做生意嘛,就要宰他这样的冤大头,谁教他有钱,不宰白不宰,呵呵。” 霜兰儿脸色黑了黑,唇角轻轻抽搐了下,这人,看不出来还是个奸 商。 “走吧。该回去了——”他将她笼至伞下,细心地不让雨水淋到她。 可此时,路上行人突然骚动起来。龙腾神色间顿生几分凛然,他顺着骚动的方向望去,只见不远处街市的尽头处有一人纵马飞奔而来。 那人速度极快,似十万火急,马蹄践踏过去,水花飞溅及一人腰高。 雨更大,渐渐天地间都扬起漫漫水雾,整个洪州城,黑瓦青墙,都似笼罩在飘渺的云烟之中,竟是那样不真实。 近了,更近了。 马上翻纵下来一人,黑衣罩身,如同紧迫感层层逼迫而来。霜兰儿认得的,是一直跟随龙腾的玄夜。 当即龙腾的脸色沉了沉,递过去一个冷厉的眼神。 玄夜会意,他片刻不耽搁,自马上下来第一句话便是:“太子薨。” 霜兰儿一惊,天!上阳城中竟是出了这样天大的事。她将担忧的眼神,投向了龙腾。 只见他滞立着,这样的沉默是浩瀚的海,让人无法揣度他究竟在想些什么,下一秒是惊涛骇浪还是波平浪静。 “殿下——”玄夜轻唤一声。 他微眯了眼,“什么时候的事?” 玄夜答:“两天前,通知各州府的讣告还要一天后才能抵达。皇帝并没有撤去对你的赦免令,所以他……没有派人通知你返回。我一确定消息,便连夜兼程赶来。” 龙腾缓缓吸一口气,“还有别的消息么?我让你盯着的事。” 玄夜眼神微闪,望向霜兰儿的眸中竟是一抹同情。 当即,她的心中如大锤击落,惴惴不安的情绪取代了一切。昨夜许愿灯突然起火的场景仿佛重现眼前,烈焰浓烟迷了她的眼。 屏息凝神,她静静等待着玄夜带来的结果。经过这么多突如其来的变故,她以为不管有多糟糕的结局她都能挺住。可不想,听完的时候,她只觉眼前一片漆黑。心,冰凉冰凉的,似永远失去了温度。 “太子薨逝,当晚竟牵出昔年太子妃之死的内中隐情,而霜连成竟曾参与杀害太子妃。” 龙腾一惊,“怎么处置?!” “霜连成亲口承认,皇帝悲恸又逢震怒,口谕‘诛九族’。” 三个字,好似三把利剑狠**入心脏,她再也支撑不住,身子软软倒下…… 第十五章 毒引与药引 十一月中,上阳城郊,细雪纷飞,天地一片煞冷。 夜色沉沉,呼卷的风雪中,一辆马车在城郊快速行进,最终在“聚来客栈”前停了下来。 一名男子早就侯在了客栈门口,斜眉,轮廓如同斧劈青山,眸子锐利如苍鹰。见马车抵达,他一步上前,撩开了厚重的马车垂帘,低声道:“快些,上房已经准备好了。” 亥时末,四下里静寂无声,只余冷雪翻飞。 马车中人略略俯身,从车中抱出一人,低头望向那熟睡的面容,眸中闪过一丝痛色,飞快隐入浓浓夜色,进入客栈中。 入了厢房中,秋庭澜四顾无人,将门关上。他瞧了一眼龙腾怀中的女子,脆弱的双眸紧闭,面色苍白甚至能清晰瞧见丝丝血脉。他不由担心问道:“她怎么了?” 龙腾微叹一声,“情绪不太稳定。我担心她受不了这么大的打击,一路上给她喂了些迷药。不管怎么说,即便是将行刑,相信她也想见家人最后一面的。” 秋庭澜颔首,顿一顿,他的神色变得担忧,“少筠,太子突然薨逝。如今上阳城中戒备几番胜于从前,皆是龙霄霆手下的人把持着各处城门。你应该知道的,他不想你借机混入城中。上阳城中八处城门我一一查探过,密封如瓦罐,恐怕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少筠,眼下该怎么办?” 龙腾低头想了想,“总会有办法的,你先去打点热水来,再弄点吃的。万一她醒来……也该饿了吧。还有,她好似病了,给她煎一碗退烧的药来。” “好。”秋庭澜并未多说,转身离开厢房。 此时霜兰儿好似陷入一场没有尽头的梦,似在大海中沉浮,偶尔有短暂的清醒,却也不能动弹,眼前晃动的全是熟悉的家人的面孔。她知道自己为何会陷入长久的昏迷中,那是龙腾给她喂下迷药,可纵使 昏迷,纵使可以短暂忘却痛苦,心中也是空荡荡的,心尖似有一块被剜得干干净净。她好怕,好怕一觉醒来,就听到家人已然丧命的噩耗,如果这样,她宁可永远也不要醒来。 可梦终有醒来的一天。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了双眼。眼前一片昏黄的烛光,她缓缓转头,良久才瞧清楚床边一人,背对着自己而坐,披着白色狐裘,姿态闲雅,仿若春柳,但背脊挺直,宛如青松。 听到动静,龙腾立即转身,手中已是递上一杯热茶,关切道:“霜霜,你醒啦。喝些水么?” 她轻轻挥开他递过来的茶盏,环顾着陌生的厢房,喉间发出涩哑的声音,“这是哪里?” 他伸手触了触她的额头,有些烫,“已经到了上阳城郊。霜霜,连日赶路奔波,你的身子撑不住。我们先在这里休憩一会儿,好不好?” 她猛然坐起,“我要回家,不,我要回家——”语毕,忽然,两颗泪珠滚落。 他凝望着她,只觉清丽的面容如带雨荷花盛开,这分凄美直直刺入他的心中。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语调低沉:“城防太严,庭澜已经去想办法了,霜霜——” 他的话突然止住,原是面前的她骤然疼得抽搐起来,苍白的容颜升腾起一丝异色的红。 她伏在床边,剧烈的疼痛好似森冷的铁环一层一层陷进她的身体骨骼,环环收拢迫紧。 他抱紧了她,不明所以,神色焦切地问道:“怎么了?霜霜,你怎么了?” 她陷在柔软如云的被褥中,整个人如失重一般无力而疲惫,渐渐痛得眼前如同蒙了一层白纱。挣扎着,她用力推开他,朝床边挣扎着去,猛力一把推开窗子。 窗外,黑暗的天际有一丝亮白。除此以外,只有一种颜色。茫茫大地,雪成片落下,六角晶莹漫天纷纷,城郊的景色在初冬里益发 荒芜起来。风声渐重,仿如鬼魅的欷歔,寒气侵骨,宛若刀剑相割。 她神情怆然,声音越来越轻,几不可闻,“原来是——又下雪了——”柔软的身子顺着窗沿,一点一点滑落,痛得不能自己。 原来,又是下雪了,她身中的雪貂之毒在第二年初雪纷飞之际又发作了。也许,今年会比去年……更痛…… 龙腾黛眉深深蹙起,他一臂将窗棱阖上,将她抱回了床上,“霜霜,你要不要紧,你自己会医术,需要什么药你和我说。” 她轻轻摇头,眸中只余凄然,“无药可医,忍忍便好。” “霜霜……”他薄唇微动,身子隐颤,长长的睫毛如蝶羽般轻颤,在眼脸上投出一片浅浅的灰,似凝成一抹忧伤。 半响后,他才道:“对不起,令尊的事没能帮上你什么。” 她身子更痛,一时无力说什么。 敲门声响起。来人并未等人去开,而是直接进来。 秋庭澜眉间尚挂着几丝薄雪,他解开黑裘披风,自怀中取出几个热包子递给龙腾,“半夜三更的,只有这个了。”见霜兰儿醒转,他俊颜一滞,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她在瑞王府的遭遇,他多多少少知道些,如此多变故,如此多灾难,七尺男儿未必能顶住,何况她一名弱女子。 龙腾将包子送至她唇边,劝道:“多少吃一点,等会天亮我们便进城。” 秋庭澜疑惑道:“霜兰儿认识她的人不多,乔装下也许能蒙混过关,可少筠你要如何进城?龙霄霆手下的护将可不是吃素的,人手都有一张图,防的就是你。” 龙腾笑笑,“我已经想到了办法。” 秋庭澜又道:“我另有一件事疑惑不解。霜家诛九族的诏令下达后,当即官兵便将霜家围了起来。霜连成罪责之首,定明日于斩首,而霜兰儿其他的家人亲属,我打听到今日毒酒 便会赐到。我不明,为何官府独独没有查到霜兰儿这个人,任她在外?难道是龙霄霆有意隐瞒?” 龙腾摇摇头,“没有这么简单。当日龙霄霆强纳霜兰儿为妾,彼时霜连成尚是通敌叛国的死罪,为了防万一,当时端贵妃就将她的身份抹去,伪造了一个新身份。” “我姑姑?”秋庭澜微惊。 “嗯。未雨绸缪,秋家素来擅长。”他答。 “没有不透风的墙,万一姑姑她点破,岂不是……”秋庭澜面露担心。 龙腾淡笑,“不会。秋端茗不敢,否然牵出她当年伪造身份的事亦是欺君。她断断不会为了赶尽杀绝霜兰儿铤而走险。”顿一顿,他的声音骤然清冷如碎冰,“我父王果真是病死的?我娘呢?只怕也共赴黄泉了?” 秋庭澜叹了一声,“我不瞒你,柳良娣听闻太子薨逝,自知难逃一劫,第二日在狱中自尽了。” 龙腾的声音沉静得似乎不是自己的,“我早料到了。”忽觉臂上一紧,低头去看,原是霜兰儿正紧紧抓住了他的胳膊,泪水溢满她的面颊,一滴一滴落在他的手背之上,那温度,似能将他烫穿。他轻轻按住她的手,“逝者已逝,还活着的人,我们应该尽力去争取。我要面见皇爷爷,无论如何请皇爷爷给我一个期限,案中有案,若有隐情我必能查个水落石出。” 转眸,他问秋庭澜,“我父王暴毙,缘何能牵扯出霜连成参与谋害太子妃一事?实在诡异。” 秋庭澜道:“说来真巧。当时东宫乱作一团,有宫女不小心打翻了西域进宫的掐丝凝翠双耳瓶,哪知瓶中另有机关。竟寻出了奇毒——火寒毒。而配制此毒之人,正是霜连成。” 火寒毒! 如此熟悉的名称。霜兰儿思索片刻,惊道:“天,那不是秋可吟所中之毒么?怎么会?” 秋庭澜接过话, 道:“的确。当年太子平庸,而年少的龙霄霆正值丰茂,颇得皇帝赏识。太子忧心自己地位不保,处心积虑想要抓住龙霄霆的把柄。正巧出了家姐秋佩吟与龙霄霆这段事,太子将家姐与龙霄霆关在一处别院中,本想让他们两人写下口供,再将这等宫闱丑闻公布于众,令龙霄霆永不能翻身。哪知关了一个月都无果。具体情况,我并不清楚。后来,姑姑动用了秋家全部的力量,终于找到了关押他们的所在。我记得很清楚,那一日我亲自带了卫队杀入别院之中,我先去救龙霄霆。舍妹秋可吟则是去救家姐,哪知她赶到的时候已然太晚,太子的人已是将毒药灌入家姐喉中,舍妹前去抢夺时,只是掌间沾染了一点,从此毒液侵体,便落了一身的病,无法治愈。你可想这火寒毒有多么烈性。听闻中毒者更是痛不欲生。” 顿一顿,他似想起沉痛往事,狠狠闭一闭眸,“我只记得,当时家姐痛得浑身抽搐,她用尽最后的力气,咬破十指在青石地上写下血书,承认一切皆是因自己寂寞勾引龙霄霆。一切皆与龙霄霆无关。我记得皇帝赶到时,家姐已然断气。事至此,皇帝只得作罢,不再深究。可恨的是,火寒毒在脉息中找不到丝毫痕迹,谁也无法证明太子下毒。想不到这么多年后……竟还能找到火寒毒……放置火寒毒的瓶子十分别致,顺藤摸瓜查到了霜连成……” 秋庭澜语至此,他望一望霜兰儿,“我没有怪你的意思。也许你爹爹……” “真是我爹爹配制此药么?”霜兰儿面容如梨蕊含雨,一点一点惨白。问这话的时候,她心底突然划过绝望的黯然,也许真是她的爹爹配制的火寒毒。会不会当时便用了她的血作毒引,所以……也只有她的血,能做药引……会不会是这样…… 第十六章 你若真喜欢我,求你别救我 “即便真是你爹爹配制毒药又如何?一朝为官,便是泥足深陷,身不由己。你爹爹早就在二十多年前便卷入了皇室无穷无尽的纷争中。也许他心内以为十几年前获罪被贬时便能全身而退,可没想到这出戏至今才真正落幕。”龙腾见霜兰儿神色怆然,轻轻拍一拍她的肩,柔声宽慰着。 有清凉的夜风缓缓透进屋中来,龙腾的神色一片清明,扬起烟笼般的黛眉,“这一切,我早已厌倦。” 秋庭澜眉心微动,亦是低叹道:“可惜,龙霄霆早已泥足深陷,他无论如何也看不透。若不是我爹苦苦相逼,这二品封疆大吏我是无论如何不愿当的。将来龙霄霆为帝,我必定辞去官职。届时——”他突然微笑,“少筠,届时你西域那边的生意我帮你去压阵,如何?” 龙腾的口吻极浅淡,“庭澜,那些都是后话了。我记得当初我父王迫害秋佩吟之时,他特地将我支去深山围猎。若是当时我在,总要好一些。至少不会让你们费了那么大周折才找到他们。庭澜,这么些年,难为你还一直拿我当作朋友。” 秋庭澜静默片刻,“我知道你和他们不同。其实我爹的手段何尝不毒辣,若是让他抓住太子把柄,难保不会做同样的事。人呵,真是奇怪,一辈子争权争名争利,到头来不知为了什么。终究也是鬓发半白……”他叹一声,“少筠,家姐死时,那样惨烈的情景。好在你没有瞧见。我爹明知将她嫁给太子,终有一日会是这样的结局,可仍执意为之。为何不说我爹才是杀害家姐的真凶。” “庭澜,你有没有想过这种可能?”龙腾神情间多了分沉重,“秋佩吟死前血书于青石地上,保的究竟是龙霄霆还是秋家?会不会在她临死之前,有人对她说过些什么?” 秋庭澜摇首,他转身,将檀木窗棱朝上支开一点,透过缝隙,望着屋外纷纷扬扬的雪花,“若是有朝一日你查清楚了真相,请,别告诉我——” 真真假假,对对错错,与他来说,早就没有了意义。他的爹爹,他的姑姑,还有他的亲妹妹,究竟真相如何……也许他只是害怕知晓,还不如将对家人最美好的一点记忆珍藏于心底…… 龙腾薄唇微张,终究没再说什么。 秋庭澜怔怔望着天际,虽是雪天阴霾,东方终究露出一丝浅白,他轻轻道:“毒酒今日赐下,霜兰儿你若是还想见上家人最后一面……”似突然想起了当日秋佩吟惨死,他喉头有些哽咽,再也说不下去。 “我要去!”她的手轻轻放入龙腾掌心,神色略过坚定。 她的手指那样凉,像是寒冬腊月在冰水里浸过一般。龙腾握紧她的手,只觉眼前像是一丛富丽幽远的兰花,正在他面前一瓣重着一瓣盛开,那种婉约凄美直教人眼中生了蒙蒙雾气。 秋庭澜眉间皆是难色,“天快亮了,少筠你有何办法入城?” 龙腾向秋庭澜招招手,低低附在他耳边言语几句。 秋庭澜抬眸,眼底皆是惊讶,“少筠,你真决定这样?” 龙腾推了推他,“少废话!快照我说的去做!” 霜兰儿从没想过龙腾所说的混进上阳城的办法竟是——他自己扮作女装! 龙腾面色稍霁,坐在梳妆台前,霜兰儿用一柄黄杨木梳,替他将头上发髻解散,将他如缎乌发挽成芙蓉髻,插上一支金钗步摇。龙腾肤色白皙,黛眉长目,本就十分美艳,稍稍装点就变成了一个面如芙蓉、身似绿柳、千娇百媚的绝**子。 秋庭澜不知从哪给他弄来了一套色**嫩的冬衫,衣裙皆是宽敞的式样,衣带上的丝绦既不系坠子也不镶珠,只轻飘飘地垂落着,行动时有些翩翩如蝶的风姿。 龙腾起身,蹙起黛眉瞧了瞧铜镜,问道:“如何?像不像?” 秋庭澜实在憋不住,终于笑出声来,“遍体璀璨,明艳不可方物。少筠,你真是枉做男子,下世记得一定要投胎为女子。到时我一定娶你回家。” 龙腾狠狠瞪了他一眼,转眸望向一脸惊艳呆愣的霜兰儿,没好气道:“干嘛,没见过美女啊!真是的,少见多怪。” 她怔了好半响才回神,若是平时她定会好好取笑他一番。龙腾扮作女装实在太惊艳了。她身为女子尚自叹不如,真是比得百花皆羞煞。可惜现如今她心思沉重,哪里笑得出来,只得催促道:“快开城门了。我们还是赶紧走吧。” “嗯。”秋庭澜神色一凛,道:“马车已经替你们准备好了,你们扮作姐妹,霜兰儿你身染重病,你们两人是入上阳城中投奔亲戚的。可记住了么?若是详细问起你们投奔哪家的亲戚,便回答是东街庄户的杂货店。其余后尾我都替你们安排好了。” 霜兰儿一一记在心中。 当一切安置妥当,她与龙腾一同来到了上阳城的南门,尚冬门。 彼时风卷雪,雪裹风,铺天盖地,将整个上阳城皆笼罩在一片白色的迷蒙中。 突如其来的骤冷,百姓们皆穿着最厚重的棉衣,等在了城门口,时不时地搓着冰冷的手,跺跺麻木的脚。随着“嘎嘎”一声幽长,青铜制成的厚重城门缓缓拉开,露出里边繁华天地的一线天。 两队黑衣卫队自城中训练有素地跑出来,分立在城门两旁,神情凛然。他们个个身着黑色金袍,胸前盘踞一只猛虎,脚着鹿皮翻边靴,腰间蟒纹带,头戴黑色毡帽,手中执着明晃晃的长枪。风雪中,那锋刃的银色益发冰冷。 马车之中,龙腾悄悄凑至霜兰儿耳边,“这些都是龙霄霆麾下的亲卫,看来他不惜动用自己全部的人戒严。你等下什么都别说,就待在马车里,一切听我的安排。” 霜兰儿点点头。 此时为首的黑衣侍卫突然提高声音道:“大家注意了,眼神放亮一点。我们的目标是盯住一切可疑之人,尤其是一男一女。画像想必各位早就看过多次,牢牢刻在脑子中了。都给我打起十二分精神!” “是!”一应黑衣侍卫应道,声音洪亮仿佛能穿透阴霾的天色。 霜兰儿心中一沉,看来龙霄霆早料到她会与龙腾一同回来。如今龙腾已是乔装过了,可她只是将面容画得惨白些罢了,也不知能不能混得过去,不免有些担心。 心中坎坷着,却也轮到了他们进城。 龙腾下了马车,他手中递上两本身份文牒。秋庭澜到底是有本事,这些东西只消一刻功夫便准备妥当了。 就在此时,身后道上尘土与雪花一同飞扬,马蹄疾响,一大队官兵疾驰而来。看着装扮像是皇家侍卫,而为首之人,竟是瑞王府统领奉天。隔着马车薄薄的布帘瞧去,霜兰儿心头一跳,龙腾亦是闪身至道侧,漫天尘土中,奉天只略略看了龙腾一眼,擦身而过。 霜兰儿心中佩服龙腾的乔装之计,不然方才定教奉天给认出来了。 城门前,恢复了平静。 为首的黑衣侍卫将身份文牒还给了龙腾,当看到龙腾美艳容颜时愣了一下,眼神闪烁,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片刻后方问:“车中何人,为何不下马车?” 龙腾将声音装作细声细气:“是舍妹,身染疾病,怕惊扰了官爷。我们是来投奔亲戚的,东街庄户的杂货店。官爷要是不放心,就亲自进去瞧一瞧。”说着,他朝那黑衣男子媚笑一番,将修长的手隐在宽大的袖中撩起马车帘子。 黑衣侍卫朝里张望了一眼,只见一名女子容颜苍白如纸,长发散乱遮去大半容颜,似全身都在抽搐着,十分痛苦的模样。黑衣侍卫不由面露厌色,当即摆手道:“罢了罢了,我看过了。你们可以进去了。” 龙腾按住心中喜悦,牵着马车缓缓向前行去,眼看着就要通过关卡,成功在望,他面上不由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来。 “站住!”就在这时,猛听得那黑衣侍卫一声大喝,龙腾慢慢停住脚步,他的手悄悄按上腰间备下的匕首,若是万一…… 他徐徐转过身来,一笑明艳,“不知官爷还有何事?” 那笑好似雪中乍然绽放一支红梅,令人惊艳无比。黑衣侍卫愣了半响,再上上下下盯着龙腾看了几眼,龙腾面上装出羞怯之色,神情却多了一分警惕。 黑衣侍卫看着龙腾,突然露出笑容,突然伸手自他面颊刮过,轻声道:“姑娘,你成家了没?父母又在何处啊?” 龙腾心中顿然明白了这黑衣侍卫的用意。感情是——看上他了!竟然还当众调戏他!他忍住胸腔之内汹涌上来的愤怒,刚要发话。 不想一个清凌凌的声音将话接过来,“这位官爷,劳烦了。这是贱妾,我来接晚了一步。抱歉抱歉,给官爷添麻烦了。”说着,来人将一锭沉沉的银子塞入黑衣侍卫手中。 黑衣侍卫虽不得美人,却得了银子,脸色稍稍缓了些,“呦,是风老板啊!听闻风老板生意做的大,却一直未娶,原是家中有这么一房娇妾,真是有福之人呵。”说罢,他尚有不甘,略带猥亵的眼神扫过龙腾美艳的脸庞,目光灼热似要将他扒光一般。 龙腾眸中怒意更甚,风延雪赶紧将他拉离,顺手牵着马车缓缓进入城中。 这一关,虽险却终于混过去了。 龙腾转头朝城门望了一眼,骂道:“混蛋,日后让我知道他是谁,准要他好看。” 风延雪上下打量了下他,生生忍住笑,声音憋着忍着道:“少筠,谁叫你国色天香。我看啊,就是醉红楼中的头牌都不及你十分之一。” 龙腾更恼,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还有你!好你个风延雪,还贱妾!你等着!看我今后怎么收拾你。” 风延雪赔笑,忙将话题岔开。他将马车牵至无人处的拐角,探身至马车中道,“霜兰儿,事不宜迟,你赶紧回去看看罢。马车我这就牵走了,你们步行,这样不会引人注意。” 她步下马车,眸中皆是感激之意,可眼前情况由不得她多说什么。只一路拉着龙腾朝她位于柒金门大柳巷的家狂奔而去。 刚才在马车中,雪貂之毒再次发作,那黑衣侍卫便是瞧见她全身一阵阵地抽搐。谢天谢地,虽是刺骨难熬的痛 ,竟是帮她顺利躲过了搜查。 眼前的上阳城,满目望去皆是白色。 白色的雪,白色的灵幡,白色的帐幔,白色的祭旗。太子薨逝,全祥龙国一同哀丧,人们只准穿素色的衣裳。大街之上,皆是一张张略显苍白惶恐的面容。也许连百姓都懂,太子薨逝,便是国本动摇,夺位之争难保又要掀起血雨腥风。 素净的白,惨淡的白,天地间仿佛只有这一种颜色。 大风起,吹得雪花卷舞,渐渐迷住了她的眼。 她马不停蹄赶至大柳巷的家门口,不想此时门口已是围满了翘首张望的百姓。皇家卫队分立两边将门口守得严严实实,哪怕是一只苍蝇也别想逃出生天。 龙腾心中一紧,瞧这阵仗,恐怕毒酒已然赐到。 风雪中,他紧紧握住她的手,取下自己脖颈间的绢丝围巾,寥寥遮住她的脸,拉着她往围观的人群中“突突”挤了进去。 可眼前的景象…… 也许瞧过的人,终生都不能忘却。 满院子皆是落叶堆积满地,又覆上一层薄薄霜雪,落尽翠叶的枝条凄然伸向唯一有一线可见的天空,触目皆是没有生命的枯黄与惨白的色泽,每一处皆是一派萧索凄清。 伫立的宫中太监,个个面无表情,他们手中端着一盏盏玉盘。盘中,白色的酒杯,黑色的酒液,像似死亡的召唤。 霜梅儿,今年十六,眉清目秀,一瞧就是个美人胚子。她一点都不紧张,如烟雨般的眉间皆是迷茫与空洞。她的人生早就形同枯井,生与死已豪无意义。 霜汉武,今年九岁,懵懵懂懂方才懂事,此刻他正指着盘中的杯子,声音细嫩,“二姐,刚才那人说这是皇帝赏给我们的。二姐,会是什么好东西呢?” 霜梅儿喉头涌上酸楚,她低首,将弟弟紧紧搂在怀中,轻声哄道:“好弟弟,这酒可好喝了。你还小,喝了酒就能长成堂堂男子汉了。” 他稚嫩的小脸满是欣喜,兴奋道:“真的么?” 霜梅儿侧首,悄悄拭去眼角的泪。伸手取过一杯毒酒,喂至霜汉武唇边,“不怕,一切有二姐在呢。” 毒酒入喉,霜汉武眉心剧烈一颤,像是将要熄灭的火烛。他艰难朝她伸出手来,“二姐,我好痛……我真的好想大姐……长大了就能见到她吗……” 霜梅儿将他紧紧搂在怀中,冰冷的脸侧贴上他的,素手轻轻抚着他的背,舒缓着他的疼痛,柔声哄到:“很快就不会疼了,姐姐帮你揉一揉就好……我们要去一个很美很美的地方,那里是人间仙境,不会有痛苦,只有欢乐……” 他似在点头,有温热的液体从他下颚滑落,一滴,又一滴,鲜红鲜红的颜色延下来,滴滴沁入雪地中,好似乍然绽开一朵朵艳丽的红梅。 霜梅儿无声哽咽,一层层悲翻涌上心头,泪水潸潸而下。终,大滴大滴的泪珠灼热地滑落,转瞬间湮没于积雪之中。在幽兰院的那些日子,她生不如死,如今,终于可以解脱了么…… 抬袖,仰头,她饮下毒酒。姿势从容,仿佛在做一件最平常不过的事,仿佛真是品尝着人间至醇的美酒。她悠悠然的神情,如同一朵出云丹芝,在一瞬间照亮所有人的眼眸。 有淡然的笑容在她清丽的面庞浮起,她紧紧搂住弟弟,剧痛碾过,伏在他身上倒下的那一刻,目光与重重叠叠人群中的霜兰儿相会。 她幽幽一笑,仿佛一朵昙花收拢洁白花瓣。 眼眸缓缓合上,似再承受不住疲惫。大姐尚是安好,那她也能走得放心了…… 另一边,霜汉文,二十九岁,是霜连成早前领养之子,平日不学无术,顽劣成性,然霜连成一直惯养着他。他不甘心命运桎梏,拼命大喊着:“我不是霜连成亲生的儿子,诛九族不应该把我也算上!不!不要!我不要死!我还不想死啊……求求你们了……我还不想死……求求你们了……我真的不是他亲生儿子……” 他的挣扎,最终被皇家卫队制服,他的呼喊声,渐渐止于锦卫强行灌下毒药。 终,无声。 终,静默。 晨时的天色阴暗浑浊如同一方带着瑕疵琉璃,不完美地令人的心阵阵抽痛着。眼前一切光景都显得虚幻,如同一个漂浮的梦,叫人失去一切存在的真实感。 霜兰儿的手,被龙腾紧紧握在手中。她的五指指甲狠狠扣在他的手心中,细密的尖甲密密麻麻硌在肌肤上,让他在痛楚中生出冰寒般的清醒。 转眸,眼前悄然弥漫出一层水雾,他竟是不敢再看她悲戚却隐忍的神情。 今年初冬的第一场雪,下得如此大,来的如此猛。 雪好似扫尽了地面上一切多余的东西。所有带着棱角的地方,都变得异常光洁和圆润。纷纷乱下的雪,回旋穿插,越下越紧。 周遭真的很安静么?围观的人真的一言不发么? 可为何她的耳畔“嗡嗡”直响,吵的要命…… 面无表情的皇家卫队逐一撤去,她看着哥哥、妹妹和弟弟的尸体如飘萍一般,如同破布一般被人拖走,也许是弃尸荒野,也许是拖去乱葬岗。只因皇帝有令,任何人不准收尸。 自从她出嫁李知孝那日,她再也没有与家人团聚过。她日也想,夜也想,在心底最深处日日夜夜地想,想着什么时候能一家暖气融融,吃上顿饺子。 可想不到……如今终于再见,竟是永别。 身体中彻骨的寒冷与惊痛像是一座冰山,沉沉压在心上,将她本就支离的心碾得粉碎,无法修复。 “散开!”“散开!” 皇家卫队毫不留情地驱赶着门前围观之人,白色的封条交叉封上。将满院子的枯槁残败,将满院子的鲜血,满院子的悲凉尽数关在两扇老旧的木门中。 她被卫队隔离得很远,当看到两扇木门缓缓阖上时,她心中狠狠一震,像是关阖上了她心底最后一扇门。踉跄一步,她想上前冲去。龙腾却一臂将她拉住,低柔道:“不可。” 她贝齿死死咬住嘴唇,咬的泛血,咬的泛紫。风甚大,鼓起她宽松的衣袖,翩翩如蝶,却是一只了无生气的蝶。突然,她脚下一软,整个人跌在他怀中……似再也支持不住…… 他拥着她,“我们走罢,待久了容易暴露。” 上阳城中,东街庄户。 秋庭澜单身入来,他面容沉重,环顾空荡荡的屋子,见龙腾怔怔望着窗外,疑道:“霜兰儿呢?” 龙腾长眸中色彩黯然淡下去,他指一指窗外,“她还在外边跳舞。” 跳舞?秋庭澜更为疑惑,顺着龙腾的视线朝外望去。 只见,一舞如惊鸿,此时若有月光,她的舞姿定能惊破当空皓月的辉映。 霜兰儿秀发飞扬,裙摆如旋开的花,舞于冰凉的台阶之上,一任冰冷的积雪侵染了她月白的罗袜,亦是冻僵了她的脚。 细雪纷飞,如剪玉飞绵。 银妆素裹的世界,冰棱凝成水晶柱,一盏红灯笼高高悬挂檐下,昏黄的烛火照在积雪上折射出晶亮的光芒,尽数落在她的身上。 她本就是美貌女子,此刻看来,眉梢飞扬,发如远山,比平日的娇美更多了一分清冷。 衣袖轻扬,长发逶迤,夺目飘逸。每一次舞动间,轻雪纷纷扬扬拂过她的云鬓青丝,落上她的衣袖与裙,又随之再次飞扬而起,仿佛白雪皆是出自她的呵气如云。 一舞方罢,她静静伫立在原地,雪渐渐覆盖在她满头青丝之上,再是她清爽的眉眼间。她满身皆是清润之气,整个人如同从冰雪中破出一般,那种楚楚之姿,不觉令人心神一动。 黑夜中,她秋水含烟的眼睛在黑夜中如灿灿星子。 衣袖骤然抛向空中,宛如游龙,翩若惊鸿,她再度舞了起来。 “美,真是美。”秋庭澜目光有片刻的游移,怔怔赞道。 “她从霜家回来后,就一直这样,跳至了现在。”龙腾的声音中有着一丝难察的哽咽,“她说,她曾经答应她的妹妹霜梅儿。等霜梅儿满了十六岁,就教她跳这支舞。这支舞名唤‘破月’。她说,霜梅儿昨日刚刚满十六……我从未见过她跳舞,以为她只会医术。想不到她的舞……竟是白衣胜雪,纯净无暇……” 秋庭澜喉间滚动着,即便是七尺男儿,心中最柔软处亦被深深触动,“她……一定很伤心罢……” 龙腾深深吸一口,“她一滴眼泪都没落下。若是她恸哭一场……哪怕是哭得死去活来,只怕我还没有此刻这般担心……庭澜,明日霜连成行刑,哪怕希望渺茫,我也要尽力一试!这是她……最后的家人了。” 秋庭澜转眸,神色惊讶,“你打算面圣?” 他轻轻摇头,“来不及了,先劫狱!明日若是成功,我亲自去一趟三司,案中有案,我父王、我娘、霜连成,十几年前的事,几年前的事,无数的疑点,我想必定能串成一条线。只要霜连成不死,假以时日定能水落石出。若是他死了,所有的线索也都断了。” “劫狱……”秋庭澜浓密的睫毛覆下,沉吟片刻,“好,我全力助你!” 转身,龙腾步入屋中。茶几之上,温热的茶水,他已然反复温了好几遍。倒了一杯,手中黄色纸包轻轻一抖,白色粉末悉数落入翠绿的茶水中,转瞬化为乌有。 来到屋外,他轻轻按住她尚在舞动的肩。手,自她发间缓缓滑下,温声道:“霜霜,你跳了这么久,你一定渴了罢。喝杯水好不好?” 她停下,望着他漂亮如屋檐雨滴飞坠的眸子,轻轻点头。 她的身子,雪貂之毒尚在发作着,可那种痛远逊于内心的灼痛,早就麻木。 她接过茶盏的手指,冰凉冰凉的,好似正握着一抹冰雪。茶水方凑至唇边,她已是察觉到了异样,是迷药! 沉寂如死灰般的水眸中闪过惊愕,她刚想推开手中茶盏。 哪知龙腾一掌牢牢扣住她的下颚,迫她仰头。温热的茶水滑入喉间,她脑中只觉空气渐渐稀薄。意识,随之一点一点模糊。 不,她不要,她不要昏睡,即便再痛苦,她也要见爹爹最后一面,她还有话要问他……她的爹爹…… 终,她的头,轻轻从他的肩胛处滑落,慢慢坠至他的臂弯 。无声无息地停泊着,像是只疲倦安睡的雏鸟。 龙腾将她打横抱起,只低低道了一句。 “接下来的事,就交给我。你累了,好好睡上一觉,乖——” 次日,雪下得更紧,积雪已然没过脚面。 无尽阴暗的天空好似破了一个大窟窿般,繁密的大片大片的雪花从窟窿中纷纷而落,晶晶莹莹地闪着光,消无声息地加浓它对世间万物的渲染。 耳畔,呼啸声,愈来愈来尖利,在头顶不断地盘旋着。 街市之上。 “让开,让开!” 两名黑衣锦卫于头前开道,面目冷滞,大声喝道。随之身后是一叠慢跑着的官兵,他们个个手中执着长枪,密密围着一辆囚车而来。 隐于百姓群中的龙腾忽地生出几分凛冽之色,他远远望向囚车之后,面上凛冽的神情越来越深。待看清楚后面压阵之人,金色朝服,飞龙攀腾,华贵绚烂如同阴沉天气中骤然升腾起一抹朝日。那气魄浑然,如一道屏障般慢慢逼近。他心头一沉,面色逐渐阴沉下去。 想不到,今日坐镇刑场之人,竟是龙霄霆。 片刻,刑场之上,龙霄霆端坐于主审之位。 风雪肆虐,一点一点吹开他鬓边的长发,如墨缎般在风中猎猎翻飞。他的神情,若冰霜冻结一般。身周,明晃晃的刀刃之光刺得人睁不开眼。 片刻后,有人高喊一声,“时辰到!” 龙霄霆的目光定定注视着面前的签筒。 一支木签牌孤零零地插在筒中,耀目的血色红圈,清晰的“斩”字“突突”刺着他的眼眸,竟是令他有着片刻的恍惚。 底下,霜连成身着白色囚服跪在刑场之上。岁月的痕迹在他身上显露无疑,虽是四十多的年纪,可已是白了半数头发。黑与白夹杂在一起,在风中簌簌颤抖着,更显苍凉。爬满皱纹的眼帘静默垂着,此时他的眸中只有一种看淡生死的颜色。仿佛接下来的极刑,对他来说只是一种超脱。 时间过得缓慢。 气氛亦是胶凝。 龙霄霆怔愣良久,手中虽执起木签牌却迟迟没有落下。 然而这样的等待无疑是令人窒息的,好似铁丝圈线一层一层将人紧绕,无法呼吸。副职监斩官轻轻附在龙霄霆耳畔,“王爷,时辰已经到了。” 他微愣,手微微一颤,转瞬已是掷下木签牌。 副职监斩官提高了声音尖囔道:“时辰到,斩!” 侩子手将反插在霜连成身背后的木牌拔去,用力将他朝下一按,形成一个屈辱低头下跪的姿势。手中的大刀,闪耀着森冷的光芒,眼看着划破风雪,将要落下。 此时,似有银光一闪,利刃击中侩子手的手腕,他痛哼一声,手中大刀堪堪落地,发出清脆的“哐啷”声。 接着又是“轰隆”一声,不远处似传来闷雷似的巨响,仿佛春雷炸地。又是一声“轰隆”,再是一声。雷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密集,过得片刻,才能清晰辨出那不是雷声,而是爆炸声,从四面八方传来的爆炸声,轰轰烈烈仿佛铺天盖地,直朝着刑场周围而来,就像是四面都是洪水,一浪高过一浪,一浪迭着一浪,直朝这里涌过来。 刑场中围观的人一下子全都乱了,彼彼人头攒动,四处张望着,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人群中不知是谁高喊了一声,“不好,太子薨逝,上阳城中政变了!军队打起来了,大家快逃啊!” 又有人大呼,“快逃啊,有官兵在后面乱杀人,血,到处都是血!” 人心本就是脆弱的,更何况眼下混乱的情况下不辨真假。保命要紧,当即围观的百姓吓得魂飞魄散,你争我挤,寻到出口便四散逃去,一下子便将刑场森严镇守的黑衣卫队冲撞得凌乱不堪。 此时“砰”地一声,一枚火焰般的信号弹腾空而起,直上云霄。 这焰火笔直笔直的,在阴沉的天幕中拉出一道血红血红的光弧,夹带着尖锐的哨音,极是引人注目。焰火一直升到最高处,又是“砰”一声闷响,绽开了妖冶的烟花,血红血红似开出一朵彤云,纵横四射的光羽,交错绽放划出眩目的弧迹,炸出无数细碎的粉末,将半边天际都映得发灰。 无数粉末伴着飞雪零零落落,飘飘洒洒。 龙霄霆冷眸微眯,他就知道事情绝不会这么简单。这些混杂着雪花的粉末只怕都是软筋散,只要裸露在外的肌肤沾到一寸,全身立即瘫软,动弹不得。 还未待他下命令,只见刑台中央又突然爆起一蓬白烟。顿时将他眼前所有的景象尽数遮蔽。他忌惮天上不断和着雪花坠落的软筋散,不敢轻易妄动。 待到浓浓迷雾随风散去…… 空空的刑台之上,哪有霜连成的身影,只有空荡荡的绳索静静躺在木台之上。 罡风四起。 他穿着貂绒披风,领口处是赤金的领扣,在阴沉的天色中泛出一丝清冷的光泽。 眯眸,他的领上镶有一圈软软的风毛皮草,呼吸间气息涌出,只觉眼前渐渐模糊起来,一切都那样快,那样不真实。 簌簌雪花飞舞如谪仙,晶莹剔透的五瓣,宛如泪花。不多时,便将绳索存在的痕迹彻底覆盖。 一切如旧。好似从未有人曾经在刑台之上。 良久又良久。 副职监斩**战兢兢前来询问:“王爷,该怎么办?” 他淡淡道:“皇命不可违,去查八处城门有何异动,立即来禀。他们绝不敢逗留上阳城中。一定现在就想办法离开了。我要知道他们确切逃去了哪个方向再追!” 副职监斩官应下去办。一个多时辰后回来禀:“王爷,八处城门一切正常,都是些寻常的马车出入,并无异动。” “还有呢?”龙霄霆神情不悦,“去将早晨至今所有出城记录册本取来。我亲自翻看。” 片刻后,副职监斩官依言取来。 龙霄霆仔细翻了翻,突然他勾唇一笑,只是那笑意在漫天风雪中显得淡漠而阴冷,修长的手指指向一处记载,“哪有人这时候出殡的,分明不合情理。霜连成肯定躲在出殡的棺材中!背道而驰!好计谋!他们从北边的广和门逃走了,追!” 冰冷一个字,融在漫天风雪中,始终散不去…… 上阳城的北边,是绵延的龙脊山脉。龙脊山脉的另一端则是茫茫戈壁草原,大漠群山,再往北就是北夷国的领地。 大雪依旧纷飞,天地一片煞冷。 夜色沉沉,呼卷的风雪中,两辆马车正在山路上艰难行进着。 霜兰儿在颠簸中幽幽醒转,她费力地睁开双眸,眼前一片昏暗模糊,不远处似有一盏小小的风灯不停地晃动着,光晕一圈一圈荡漾开来,直教她眼前更迷蒙。 头好沉重,她挣扎着坐起身来,这才想起是龙腾给她喂下迷药……撩开马车布帘,浓暗的夜色并着风雪一道撞入她的眼中。又是晚上了……那她爹爹行刑…… 心底骤然一沉,有苦楚一点点蔓延出来,从唇齿间犀利迸发而出,她突然朝外大吼,“停下!这是哪里?这是哪里?我要回上阳城,我要去见爹爹最后一面!”下一刻,她好似疯狂一般,身子猛跃向前想去抢夺马车缰绳。 纵马车之人是玄夜,他荒芜空旷的嗓音在雪夜中响起,“霜姑娘莫急,你爹爹安然无恙,正在后面一辆马车之中。人少车轻才能行得快,一切殿下和秋将军都安排好了,他们交代我定要将你们安全送出龙脊山脉。” 她愣住,“那龙腾……他人呢……”心中一沉,他该不会为了她去做什么傻事罢……不然爹爹缘何能平安无事? “殿下等下便会快马追来。”他答道。 爹爹……还活着…… 霜兰儿此时终缓神过来,她欣喜万分自车窗探头向后望去,只见另一辆小型马车紧跟其后,夜色将马车的轮廓尽数隐蔽,不细看无人能发现。 正当满心喜悦中,玄夜却突然低咒了句,“不好。” 她心头一沉,急忙朝后方望去,屏息凝神似能听得马蹄声如奔雷席卷。顺着声源的方向张望,隐隐只见一脉黑色叠叠逼近。细看之下,好似一道一人多高的黑色沙暴慢慢逼近。一时间竟分不出有多少人来。 这不是龙腾,更不可能是秋庭澜派来的人,若是他们跟来,只会轻身纵马,不可能这般张扬疾驰。她越想心越冷,而玄夜的面色更是阴沉凝重下去,想必她的脸色亦是如此。心乱得“砰砰”直跳,她紧紧攥住手心,只觉手心渐生冷汗。 玄夜保持镇定,不动声色,他扬鞭一挥,霜兰儿整个人向后一仰,马车跑得更快更急。后面一辆马车见形势不对,亦是加快了速度。 她好不容易坐稳,着急地从车窗朝后面一辆马车张望。见跟上来才稍稍放心。 可是黑衣卫队紧紧逼近,踏马阵阵,扬起阵阵滔天迷蒙的雪雾。为首之人一身炫目的金色,即便是暗夜中,即便是风雪中,也能散发出摄人的银光。 夜太黑,她看不清他的面容,只隐约见他臂间挽着长弓,缓慢自身后抽出一支长箭,射出,仿若流星般在夜空中划出一道美丽的弯弧,再抽出一支,再射出。 几乎在同时,两辆马车皆被射中车轴,“嘎”地一声木楞断裂,接着是“轰”地一声,两辆马车次第倒塌。马儿受惊,挣脱缰绳朝前狂奔而去。 霜兰儿在马车颠簸倾倒中不甚磕到了额角,汩汩鲜血顺着颊边缓缓落下,一直趟至脖颈中,暖暖的,黏湿的。隐痛阵阵,可她什么都顾不上了,连忙从马车中钻出来,跌跌撞撞向后面一辆倒塌的马车跑去。 “爹爹,爹爹——”她焦急唤着,伸手摸索着探入马车中,触到一条瘦如枯柴的胳膊,是爹爹。她费力将霜连成自马车中一点一点拽出,却见他双目紧阖,呼吸羸弱。许是身子本就衰竭,又经历方才的猛烈撞击,霜连成已是晕了过去。霜兰儿连忙从袖口取出金针,飞快朝着几处穴道刺入。 针起针落,霜连成终于缓过气来。疲惫的双目睁开,由迷蒙到清醒,再到瞧见霜兰儿时的惊喜,最终却凝成痛惜之色,转瞬间他的眸中已是经历了沧海桑田,似有无限的话语,又似再多的话都难言,终在沙 哑的喉间只凝成一句,“兰儿——你何苦救我——” 她低头,轻轻顺着霜连成的胸口,迅速抹去眼角沁出的一滴泪,“爹爹,你什么都别说了,我们赶紧走罢。” 此时玄夜追回一匹发狂的马,来到他们身侧,神色焦急道:“不好,追兵来了。赶紧上马去树林中躲——” 语未毕,马蹄如奔雷般的声音已然近在身侧。迎面扑来滚滚雪雾,皆是马蹄践踏过处扬起的,几乎迷住她的眼。她伸手去挡,待衣袖放下时,黑衣卫队已然拉马跑向周边,将他们围成一个圈,距离约二十余步。最后一骑翩然驰来,金龙衣袍,于漫天飞雪中熠熠生辉。 她终于瞧清楚了,这是龙霄霆带兵追来。 环顾四周,百步之内,四下里皆是明晃晃的刀刃之光。除此之外,便是熊熊火光,隐隐都能听到火把“毕剥毕剥”燃烧的声音。 他停在了那里。 双手垂在身侧,一地霜雪,反射出灼灼银光,尽数落在他的身上,一袭金袍凛冽像山间随风不动的松柏,又激烈地似岩间奔腾不息的水流,衬得他姿态昂扬。 他只需静静坐在马上,便能让人感觉到他无尽的风姿,难言的傲然。好似融入整个夜色中,细雪纷飞,深山,松树和他组成了一幅绝美的图画,似是乱动一分都将破坏这种无以言表的美感。 他缓缓地朝她望去,那一双眼眸却似饱含了苍凉与绝然,又似一柄寒剑凌厉朝着她袭去。 霜兰儿只觉浑身一阵激灵,有一种冷自骨髓中透入,寒彻底。 雪天的夜晚,连空气中都透着一种诡谲的白光,寒风不时呼啸而过。 龙霄霆终于开口,“霜兰儿,私劫朝廷死囚,罪责之重,不是你能承担得起的,还会连累秋庭澜。你以为真能滴水不漏么?父皇得知已然震怒,亲谕斩立决!本王领命朝廷,绝不会徇私,你给我让开!” 他的话似一盆冷水,倏然浇落在她头上,浇得她五内肺腑都激灵灵醒转过来。看向他的眸中满是痛色,凄怆道:“王爷,能不能看在我们曾经……的份上,放过我的爹爹罢。” 他摇一摇头,神色如同夜色一般冷。 她突然起身,转瞬冲至他马下,奔跑中发髻一下子散了开来,像是一拨浓墨洒向素白的宣纸,美的朦胧。 周遭包围的黑衣侍卫立即警觉,一把把尖刺的长枪直直指向了她,银光耀眼灼灼,气势咄咄逼人。马蹄躁动,偶尔能听到一声嘶鸣,尖锐地刺破长空。 龙霄霆缓缓抬手,一众戒备的侍卫方放下手中长枪,恢复此前如泥胎木偶般的神情。 雪,消无声息地落下,天地间只余静谧。 她的脚下,是积雪松动的声音,清晰清脆入耳。 缓缓跪地…… 在冬夜里冻得结冰的发髻垂在眉心有着冰冷的寒意。她仰头,凝望着此时高高在上的他,那样远,那样冷,即便伸手也不能触及。 心中有着一股滚热的强力激荡汹涌,她只觉情思黯然。当真没有思念过他么?她早就泥足深陷了,忆情思人,长夜难眠,夜半梦醒,泪湿枕巾,心中格外凄苦,她究竟惦念的是谁? 是难忘,还是不想忘?她早就迷惘…… 不知何时起,她喜爱静静望着夜空,繁星点点,新月如钩,那情景,好似他偶尔抬眸望一望她,轻轻一笑,那笑美如月光,柔如清波,令她心头一漾。中毒已深,想解毒,她却不知解药在何方……想忘却……再多的逃避却只是饮鸩止渴……只会中毒更深…… 此刻,他亦是望着她。 阴沉的雪夜,没有月光,也没有星辰,只有恬淡迷蒙的雪色和着漫天细密的飘雪,缓缓洒在她的身上,如空谷幽兰,又飘静夜荷香。 许是天太冷,她的声音冻得直发颤,“霄霆……毕竟我爹也是君泽的外父,血浓于水……” 他侧过脸,看不清面上表情,“那一夜我已经说过,划线为界。要么是我的人,要么是我的敌人。你已然给了我答案。” 她眸中泪光闪烁,说出的字字仿佛心在泣血,“霄霆,求……你了……” 他身子微微一颤,仿佛凌波微动,却并没有回答她,片刻只是默默道:“你知道佩吟是怎么死的么?你知道他们又是如何对待她的么?就在我的面前……” 似不能继续,他的声音已然哽咽。伸手,接住一片飞雪,他的语气轻盈而忧伤,“她的脸苍白就如这片透明的雪。火寒毒,一时令人如同在烈焰中燃烧,一时令人如同在千年寒冰中冻彻骨,火与冰的交替,痛不欲生。世间无人能承受,若中毒宁愿一头撞死或咬舌自尽。可她……硬生生地忍着疼……咬破每一个手指……在地上写下一个又一个字。我看着她手指颤抖到不能自己,却依然坚持着,我看着她的身下,看着她的唇边,甚至是她的晶莹水润的眸中,鲜血汩汩流出……那血,汇成一条长河,就这样一点一点缓缓漫延进来,渗透至我的身边,甚至是我的掌心间……那温热的感觉,却是冻彻骨的痛,教我如何能忘!你告诉我,要如何才能忘?!” 颓然闭一闭眸,他深吸一口气,目光落在她身上,眼中尽是复杂的意味。他只是一语不发,这样静静望着她,像是望着一道没有答案的难题。 良久,薄唇亲启,他终开口道:“我发誓,曾经教她受过痛苦之人,日后皆要百倍偿还!霜连成罪大恶极,助纣为虐,我怎能放过他!霜兰儿,你现如今的身份是泸州洛川知县之女,与霜家没有半点关联。也正因为此,你能逃过此劫。本王念你曾经……放你一马,此事只当作不知。你且听好了,本王给你一个机会,你亲口问问你的父亲他有没有做过!我不会冤了他!” 他的话,生疏且绝然,天虽冷,可她的背上全被汗濡湿了,转眸望向二十步外的爹爹。 霜连成此时瘫坐在地上,苍老的脸庞如同凋尽的枯枝残叶,他嘶哑着声音开口道,“兰儿啊,火寒毒的确是爹爹亲手所配,爹爹是罪有应得。这么多年了,该来的总要来,想躲也躲不过……曾经的罪孽也抹不掉。还是……都归去了好……”他的目光空洞,寥寥不知望向何方。苦海中沉浮了二十多年,错也好,对也好,他实在是太累太累了,拖累家人,终究还是这样的结局。他真的太累了,此刻只想解脱。 话音落下时,霜兰儿的脸色和一个活死人没甚区别。虽然她也怀疑真是爹爹配制的毒药,可亲耳听到爹爹承认,对她还是有着极大的震动。 凄然望去,美眸中黯然无色,她拼命摇着头,“不,爹爹,一定有隐情……你告诉我……告诉我……” 霜连成目光定定望着龙霄霆,他的身后是深夜无尽的黑暗,那样黑,像可怕的死亡,似要吞噬他整个人,他只是淡淡道:“火寒毒,确实是我亲手所配。瑞王,昔年太子妃若不是身中火寒毒,皇帝已然及时赶至,她用不着死……你杀了我罢。” “不,不要……”霜兰儿挣扎着起身,自马下紧紧拽住他的衣摆,像是抓住最后一抹希望。 然,挣扎的同时,似有一抹银亮的东西从她怀中掉落。 龙霄霆手中长鞭轻扬,东西尚未落地已是被长鞭卷起,他握在手中细瞧,是银镜! 曾经他送给她的银镜,曾经何时,一条深深的裂痕横亘其上,从头至尾,彻彻底底,森冷骇人。 五指缓缓收拢,他瞬间将银镜捏的四分五裂,直至粉碎。展开手掌,碎屑坠落一地。 冷冷一句随风送来,“除非,破镜能圆!” “佩吟……”他一臂将霜兰儿挥远,低吟一句。往事浮现眼前,呼吸间似有锥心的焦痛,每一次呼吸,都是一次割裂般的痛楚。整整一个月,他忍受过什么,那样的煎熬,却又等到了什么样的结局。他咬唇,“不追究你,已是我最大的极限!别挑战我的耐心。” 想忘,却不能忘,也不敢忘。 想不恨,他做不到! 脑中像有一根雪亮的钢针狠狠刺入又缓缓拔出。那样痛!越是痛他越是清醒! 四周侍卫手中火把灼灼辉映,繁密的大片大片的雪花纷纷而落,晶晶莹莹地闪着光,悄无声息地加浓它对世间万物的渲染,那是一种沉重的渲染。 弯弓,搭弦,展臂,手抱满月,背挺青山,满上弓箭。 那一刻,霜兰儿被他推到在地,身子骨处处都疼,脑中却是一片空白,像有一把尖利的锥子在脑中用力翻搅着,她什么都顾不得了,自地上爬起,本能地狂奔出去,冲上前紧紧抱住自己的爹爹,以自己的身背作遮挡。 即便真的是爹爹所为,她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去。如果她最后一个亲人都离她而去,她不知,活在世上还有何意义,为了什么,又有怎样的企盼。 还不如……一同去了…… 霜连成身子骨不好,怎般用力也推不开她,只得叹道:“兰儿,你好活下去。这就是爹爹最大的心愿了。可别做傻事啊。” 静夜里,雪落在她的脸颊上,化作点点泪水滑落。她的情绪激动到无法克制,只是死死抱住霜连成,她看不到龙霄霆,只得背身大声喊道:“王爷,要杀你将我一同杀了罢。” 龙霄霆冷眉蹙起。 他缓缓闭眸,逼迫着自己不去看眼前的景象。 睫羽紧紧关阖,凝成无情的弧度,一任飞雪飘落眉间,缀得他棱角益发冷硬。启口,声音中皆是沉重与坚定,“霜兰儿,皇命在身,血海深仇。我数到十便射箭,你晓得我的脾气,自己闪开!” “一,二,三……” 她没有动。 他容色异常平静,看不出一点情绪的波澜,“四,五,六……” 她依旧不动。 “八,九,十!” “不!不要!”有嘶吼声刺破长空。 不远处一骑飞奔而来,那样急,片刻不容缓。 龙霄霆手中一颤,已是松开了弓弦。银色的箭好似一把夺命的利刃,带着残忍又美丽的光弧,穿过重重飞雪,直直射出去。 “唔——”霜兰儿痛呼一声。 锋刃缓缓透入肌肤的声音微不可闻,如同丝帛裂锦。 瞬间,箭已是从她 身背后刺入,刺穿,再直直刺入霜连成的左胸口,那是心脏所在的位置。 一箭射穿两人。 有大蓬大蓬的鲜血从霜连成口中喷涌而出,他的头重重磕倒在了霜兰儿肩侧。炙热的鲜血瞬间渗透进来,将她整个人瞬间烫穿。 颤抖的手,丝毫不能控制住,她好不容易才搭上爹爹的脉搏……已然……停止了跳动…… 那一刻,她的心中“咯咯”地响着,仿佛有什么东西狠狠地裂开了,心里最后的希望被龙霄霆踩得粉碎,踩成粉末,与漫天飞雪一同挥洒,再也回不来了。 她的后背被利箭刺穿,这样的痛,她似乎已感受不到了,只觉身上出了一层又一层冷汗,黏黏腻腻地依附着身体,贴身的小衣全都湿透了,只是不知是被汗水浸透,还是被血水浸透,不知是爹爹的鲜血,还是她自己的。 “不要!” 龙腾赶来时已然太晚,他的目光中溢满无数哀痛,唇齿间没有丝毫温度。冲上前去,他纵身夺下一把长刀,将利箭自霜兰儿与霜连成中间生生劈断。 霜连成堪堪向后倒去,苍老的眼眸已然阖上,没有丝毫生息,胸口不断涌出的鲜血将山间积雪染得通红,远远望去像是燃烧着一团团烈火。 强烈而痛楚的绝望,让她的身体如寒冬被吹落枝头的最后一片落叶,不由自主地倒在了一具温暖的怀中。 抬头,她望着来人。 此刻东方的天际,已然有一抹灰败。虽不甚明亮,却足够清晰照耀出他俊丽的容颜,黛眉如新月,此刻却有着痛楚的弧度,明亮的瞳仁,本应有着清辉流泻星辰般的光芒,此刻却比黑夜还要幽深暗哑。长长睫毛如羽般微颤,在眼睑上投出一片浅浅的灰,却是死寂的灰。 他的声音嘶哑,几乎不能辨,“霜霜,对不起,我来晚了……” 她的泪水,在一刻就控制不住地奔腾而下,像是止也止不住的山间清泉。 他伸手去擦,却越拭越多,越拭越汹涌,炙烫的温度,亦是烫痛了他的心。眼前渐渐模糊,一片迷蒙中,只见她唇边溢出一缕细细的鲜红,一点一滴,好似一朵朵美丽的红花在他眼前绽放,凄美似一把锋利的刀迅疾在他心头狠狠划过。 雪貂之毒,风寒之热,心底的痛,身体所受的重伤,太多太多,她再也无法承载,也不想再承载……她的眼神有些涣散,无力的手颤抖着抚上他的面颊。 他骤然握住她冰冷的指尖,喉间滚动着无声的痛楚。 她拼力绽出一片雾样美丽的笑意,“少筠……你是不是喜欢我?” 他点点头。 喜欢她么?自然是喜欢的。究竟是什么时候喜欢她的呢……也许他自己也说不清,是在上阳城中的牢里么,她在他的面前毫不犹豫地扯裂了衣襟,对贞洁不屑一顾,只要为家人伸冤。那时她的眼神,当时看向自己的眼神,写明了对权贵的蔑视,对金钱的嘲弄。是那时候么喜欢上她的么?也许更早。 上阳城集市中心,笔直的道路上,只立了她一人,一身素白的衣衫,如锦缎般的墨发垂在腰间,没有一丝一毫妆饰,她没有穿鞋,赤着足一步一步走过刀光架起的桥。她的双足,本应是莹白玉润的颜色,却满是鲜血与伤痕,双手高举齐眉,她手中捧着一纸血书。鲜红凄厉的颜色,如闪电般耀了他的眼睛。是那时候么?会不会更早? 还是某个夜晚的初遇,她明明害怕的要命,手一直颤抖却强作镇定,打劫他。会不会,那时候她就将他的衣裳,他出城的令牌,连同他的心一并劫去了…… 明明知道她心中有着别人…… 那一夜,温水湖中,他曾对她说:“霜霜,我有点喜欢你了”,可突然他又改口了,“你真相信?你真是太好骗了。见过傻的,就没见过你这么傻的。哈哈哈——” 是因为害怕她拒绝,说出他不想听的话,才仓惶改口的么?是么? 想他龙腾,游戏人间,花丛中穿来玩去,从不将任何事放在心上。百花于他,从来只是抚手顺过,不留分毫情感。竟也有如此狼狈的时候…… 正因为爱,所以不敢说出来么? 正因为爱,所以反倒退却了么? 他点了点头,又再次郑重点了点头。一丝哽咽爬上喉间。 事到如今,他还有什么不能说的,还有什么可矜持的,还有是什么不能承认的。本想等她慢慢爱上他,可如今,心慌意乱的感觉将他彻底覆盖,不知所措…… 雪,渐渐停止。天晴。 一缕金色的晨光无遮无拦地落在她的身上,却照得她容颜若白花,整个人如冰霜冻结一般。 她张了张口,他将她搂得更紧,“霜霜,你想说什么?” 她无力地靠着他。眼前模糊一片,渐渐瞧不清他英俊的脸,似有幽暗的火光点点跳动着,好似冥界的鬼火般怵人。她仿佛瞧见了弟弟妹妹的笑脸,就在眼前。她好想解脱,她实在太累,不知要靠什么坚持下去。生活岁月于她,已然是千刀万剐的割裂与破碎,再无一点完整的记忆。活下去,只会是煎熬。 喉间艰难地发出一丝低低的声音。 他紧紧贴着她的脸,听着她细微到极致的声音,清晰说着: “少筠,你若真喜欢我……求你……别救我……求你了……” 那一刻,他再也忍不住心底悲恸,颊边清泪缓缓滑落。 于此同时,她无声无息地昏睡在了他的怀中,一动也不动。 她的意思,他再不明白不过了,她不想活下去,也活不下去了。 突然,他紧紧拥着她,双拳握得那样紧,仰天长啸,啸声中饱含悲愤,如同山野间呼啸的狂风,卷过原野,卷起层层风涛,啸声过处,风雨交加,雷电齐鸣。 心如同有千把利刃在同时绞割,痛入五脏六肺。他哽咽着,目光一瞬间转为凌厉,铮铮望着沉睡的她,低吼道:“不,你还有孩子,你还有亲人的。我们去争,我们去斗!我们去争皇位!将一切都夺回来!” “我们去争,我们去斗!我们去争皇位!将一切都夺回来!”他喊了几遍,可昏迷的她却听不见,只一味沉睡着。 终站起身,他望向龙霄霆。 晨阳绚烂,金光刺目。 他触到一双隐忍剧痛不亚于他的双眸。 龙霄霆此时早就下马,他怔怔立在风中,失魂落魄。他肩上残留的飘雪,终在晨阳照射下缓缓化去,像是凝成了无数泪斑在他身上,凄然风雅到了极致。 龙腾一步冲至他的面前。 四目对视时,彼此皆看不到对方内心深处。 有片刻的沉默,只听到两人的呼吸,犹如暴风过后的大海,起伏喘息。 龙腾抬眸,笑得悲凉,“你我同岁,我却敬你长我一辈。龙霄霆!我知道你从小到大受了不少苦,你娘尚是美人时,被皇后压着,你生活在狭缝中,能存活至今尚是奇迹。我父王处处防着你,压制你,迫害你。再后来……太子妃的事,我知道你一路走来不容易,若是没有仇恨,你活不下去。我父王我娘坏事做尽,他们死有余辜,人在外,欠的债总要还的。我并不恨你。我从没想过和你争皇位,只要你要,整个江山都是你的!” 顿一顿,他伸出一手,指着他,一字一句,“但是现在,我与你不再是亲戚,我们也不是对手,你我是死敌!只要有我龙腾活着一天,你别想当皇帝!” 转眸,龙腾望了一眼一早就被制服的玄夜,向周边侍卫递过去一个凌厉的眼神。当即,一应侍卫只得松开了玄夜。 他转身,抱起陷入昏迷中的霜兰儿,飞身上马,扬鞭一挥。 “玄夜,我们走!” 龙霄霆早已全身麻木,龙腾的话绕在耳边,他也不知自己有没有听进去。昨夜的雪水早就淋湿了他的全身,却浇不灭他心头那一团痛苦之火。 神情怆然……他以为……她会躲开的……他以为……她了解他的脾气……不,她刚烈的性子,他应该懂得…… 抬脚,脚下的步子却是虚浮的,像是踩在了棉花之上,始终无法着力。 “佩吟,我替你报了仇……” 语罢,脑海中却浮现出霜兰儿苍白的容颜,昔日的眼眸却失去了神采,那样微弱的气息,好似牵着风筝的一缕细线,随时都会断裂。而她,也许不知何时便会随风逝去。 今年的第一场初雪,终于停了。 此时朝阳缓缓升起,似火如荼,正燃烧着半个天空。 举目望去,皆是以片片彩色祥云,正轻轻托起群山峻岭。在虚浮的红霞之中,一切都似在飘荡着,在飞翔着。 他低低喃喃着,声音低沉如鬼魅,许是只有他自己才能听见。 “我没有爱上她,我不会后悔。佩吟,我替你报仇了……” 一张俊颜,金光照耀下变得雪白没有人色,他重复着: “我没有爱上她,我不会后悔。佩吟,我替你报仇了……” “我没有爱上她,我不会后悔。佩吟,我替你报仇了……” “我没有爱上她,我不会后悔……” “我没有爱上她,我不会后悔……” “我没有爱上她……” “我没有爱上她……” 骗自己么?骗自己么?他只觉自己就要崩溃,就要坠入无底的深渊,电闪雷鸣间,他嘶号一声,跪落在雪地之中,头狠狠地撞上粗壮的树干,却感觉不到一丁点疼痛。 再撞上,还是感觉不到疼痛。再撞,似有木屑被撞得飞扬,刺入他焦灼苦痛的双眸中,他还是感觉不到…… 脸上已然分不清是泪水还是昨夜落在发间融化的雪水。 阳光那样猛烈,灼痛他的头脑,心痛至无法言语,眼前一片模糊。额角,一点一点淌下鲜血…… 艳阳当空,山间雪地。 只他一身潇潇跪倒在树前,山风将那低低自语一一送来。 “我没有爱上她……” …… 良久又良久…… 奉天赶至时,已然将近傍晚。他见龙霄霆一直跪坐在雪地中,怔怔发愣,连忙上前将他扶起,着急道:“王爷,可不能一直这么望着雪地,会得雪盲症的。” 龙霄霆神情若烟笼梨花,浑浑噩噩,转眸的瞬间,却看不见来人,有的只是一片漆黑……他竟然……什么都看不见了…… 第十七章 秦关一出,万里沙漠 上阳城,瑞王府,醉园。 天晴,金红色的日光像是熔化的碎金一样,照得满天深白云层格外璀璨,广阔云彩仿佛有一种安详的力量,叫人心思亦沉静下去。 雪止时满院子梅花已尽数开了,此时风吹过,有坠花轻扬如雾,一时迷茫了视线。 须待到落花沉醉,才能清晰瞧见日色下正立着一抹金黄模糊的身形,清风掠起他淡金色的朝服边角翩翩飞扬起来。 伸手,他轻轻拂去肩上落花,在无比炫美的景色中,显得格外静默。 英俊清润的容颜如旧,只是一双眼眸却被白色纱布重重裹着。 秋可吟缓缓走来,她的脚步极轻极轻,近至他身后,不免停住。华丽的衣裙,鬓边的青玉凤钗晃动着奢雅的光晕。眸中溢满痛楚之色,她启口,“霄霆,已经五日了,你的眼伤恐怕也该好了。回房让沈太医替你拆去纱布瞧瞧罢。你都在这里……站了大半日了……”自从这次霄霆回来,日日都在这醉园之中凝立着,在这霜兰儿曾经住过的地方,日日怔怔立着。 沈沐雨一直跟在秋可吟身后,他的手中端着一盏红漆雕花盘,盘中放着一把银亮的剪子,以及瓶瓶罐罐的药膏。 龙霄霆默然片刻,终开口,“不用回房了,就在这里拆去罢。”若是能看见,他第一眼最想瞧瞧她曾经住过的地方。 秋可吟忧心如沸,忙劝阻道:“霄霆,屋外冬阳刺目,万一你恢复了视物,岂不是会再次灼伤了眼眸。” 他立着不动,坚持。 她无奈,只得向沈沐雨递去脸色。沈沐雨立即会意,他缓缓上前,将盘子搁在一旁的大石上,用银剪子替龙霄霆将纱布一圈一圈拆下。 秋可吟的心“砰砰”直跳,紧张地握起五指,她小心翼翼地问龙霄霆,“怎样,你睁开眼试试,能不能看见?” 他试着,缓缓睁开眼睛。 明澈的眸子,如一汪清泉,里面倒映着美丽的天光云影。可惜他的眼前,除了黑暗,还是黑暗。他的神情始终漠然,如同平静冰封的湖面,没有一丝一毫波澜。轻轻摇头便算是回答秋可吟。 秋可吟心中猛然一沉,忍不住落下泪来,她转眸质问沈沐雨,“沈太医,你医术超绝,怎会这样?雪盲症而已,以你的医术,五天了为何还是看不见?” 沈沐雨叹息一声,“微臣此前便有所担心。王爷暂时失明,并非雪盲症这般简单。 微臣那日为王爷治眼,觉得王爷眼中似被飞溅的木屑刺伤,又碍于雪盲症不能分辨。如今五日过去了,王爷尚不能视物,只怕此时失明是因木屑刺伤所致。” 秋可吟听罢,背脊一阵阵发凉,竟是流了一身冷汗,她拽住沈沐雨衣摆的手止不住颤抖着,“那要怎么办?他会不会……不,你医术这么好,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 沈沐雨轻轻摇头,神情无波无澜,“微臣的医术刻板出身,虽正统却不善应变。才疏学浅,已是江郎才尽。不过微臣以为王爷应当是暂时失明,并不是完全无治。假以时日,寻至高人,精心医治当能有成效。” 秋可吟听出他话中有话,不觉怔怔,“假以时日,那要多久……”她并非介意,她只是担心双目失明,会不会影响霄霆他的前途,毕竟眼下这个节骨眼上。 沈沐雨拱手欠身,“王妃,恕微臣直言,此事要看天造化,并非微臣力所能及。若是……”他欲言又止。 龙霄霆淡淡接口,“若是什么?但说无妨。” 沈沐雨微微抬眸,望向湛蓝深远的天际,白云浮过,像是故人的身影。他的声音清凌凌的,一字一字道:“若是兰夫人在的话,她比微臣更善奇门左道,用药独特大胆,或许能……” “住口!别说了!”秋可吟的情绪似突然失控,朝沈沐雨怒吼。 “微臣失言,请王妃赎罪。”沈沐雨垂首,神情益发恭谦起来。俯身,他将一应东西都收回盘中,寂寂离去。 兰夫人……兰儿…… 这一刻,龙霄霆空茫的眸子怔了怔。其实,黑暗何止笼罩了他的眼,亦是笼罩住他的心。他一味惘然地沉静着,阳光透过梅花枝桠疏疏落在他的身上,落在他额发间的黑玉抹额之上,好似一幅淡淡的水墨画,映得他整个人身影都是这般暗沉沉的。 许久。 身后似有脚步声急急而来,愈来愈近。 他听出了来人,神情在一瞬间凝冻,喉间发出声音时不免涩哑,“怎样,有消息了么?” 奉天低沉的声音传入他的耳中,“王爷,他们一路往西北。出了秦关,似去了大漠中。而且已经入了北夷国的境内,对不起,我们的人没有能追上。至于兰夫人她……我们每每追至城镇,都打听到龙腾曾带着兰夫人去求医……我问遍郎中……都说……” 奉天的话,生生卡在喉咙口。 龙霄霆手 微微一颤,只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愈加酸胀发涩,突突地激烈跳着,仿佛有什么东西要涌出来一样,声音涩哑仿佛不是自己的,“都说……什么……” “拖不过几日……让……准备后事……如今又入了北夷国的沙漠,只怕……” “哐当”一声,清脆的金属落地,击碎了冬日的静谧宁和。湛蓝晴天下,“雷霆令”闪灼着耀眼的光芒。可惜,他却是看不见的……俯身,他摸索着,摸索着,触到冰凉的令牌时意外地碰触到了一双细腻的手。 心中突然狠狠一痛。曾经,她也是这般将小手放在他的掌心中,纤长的五指,细腻饱满的纹路,暖暖的温度……可他知道这不是的,这不是她的手…… 秋可吟眸中满是痛惜,望着他,将雷霆令递入他的手中。刚要将他扶起,不料却被他一把挥开。身子重重落地,她浑身骨骼与心有着同样碎裂的疼痛。 龙霄霆嘴角凝着缱绻温和的笑,一双眼虽然瞧不见却依旧明如寒星,叫人望之生畏,冷冷道:“父皇知龙腾劫刑场,虽勃然大怒却只下令将他追回。试问他缘何被逼入了北夷国沙漠?!是你还是母妃?!你们究竟做了什么?!” “霄霆……霄霆……”秋可吟艰难自地上爬起来,牢牢拽住他金袍的衣摆,泣道:“霄霆,姑姑都是为了你,为了你的将来……姑姑本有意放过霜兰儿的……可事到如今,万一有朝一日东窗事发,我们都是欺君之罪……霄霆……” 他神情间略过无尽的厌烦,甩袖直欲离开。 走了几步,因着瞧不见,一个不慎重重撞上树干,踉跄着后退一步,奉天刚要来扶,他却一臂挥开,独**索着、跌跌撞撞朝醉园外走去……渺渺白云如玉镶嵌,浅金色的身影终消失在碧蓝的天色下…… 西域,沙漠。 天,蓝得象要滴下水来。远远望去,这片平原与天空简直分不出界限。唯一的分别是,沙漠的颜色焦黄,天空却是蔚蓝蔚蓝。满眼皆是无边的沙石,遍地只有一丛一丛的骆驼草略略透出点绿意。 火红的太阳越升越高,灼热的气流将整个弥漫的沙雾裹着,卷着,带上了高空,形成一种沙漠特有的诡异景象。 叮咚,叮咚的驼铃声。一声,两声,三声,似撩动了这片死域的沉寂。 沙漠中,昼夜温差是极大的。白日里太阳狠命地照着大地,方圆 百里没有一块遮蔽纳凉之处,若不是正值冬日,只怕人们早就被蒸垮在了这里。 龙腾总算在天黑前牵着骆驼,载着昏迷的霜兰儿来到了沙漠中的绿洲小镇——依玛罕吉。好在他曾经一手经营通往西域的商路,仔细研究过路线,对出了秦关一带十分熟悉。若非这样,怎能逃过重重追杀围剿,又怎能入了这沙漠彻底逃开。如此一来,只怕再不会有追兵。 依玛罕吉小镇外有风塑怪石林立,挨邻相挤,每座都具特色,别具一格。有的指天戳云,象利剑似直插九霄;有的巍峨雄峻,象力大无穷的武士;有的却亭亭玉立,像是闺中羞怯的女子。所有这些怪石,团团转转,将小镇牢牢环在里面。 进入其中,如画般的风景令人惊叹。 绿树红花,妖妖娆娆,更有那数百数千颗开着娇艳欲滴红花的树,叫不上名来,衬着绿洲中一片雾气腾腾的湖面,宛如进入了人间仙境。 可再美的风景,于他却是毫无意义的。 入了依玛罕吉小镇,他第一件事便是寻了间客栈,要了间最舒适的房间住下,差使小二去镇上找个最年长最有经验的郎中来给霜兰儿看病。又吩咐了小二准备些热水送来。 入了房中,他舍不得将她放在床榻上,始终抱着她,手紧紧握着她瘦弱无骨的手指,一根一根交缠着扣在一起,放不开,他也不想放开。这样的姿势,他听说过的,叫做“同心扣”,十指交握,生死也不分离。 “霜霜……” 低低唤了一声,抬起她的手,他将她冰凉的手指凑至唇边,反复亲吻着,一根又一根,一遍又一遍。 正值小二请来的郎中替霜兰儿把完脉,抬眸瞧见这缱绻却凄然的一幕,不由叹息一声,问道:“瞧着这位公子的服饰是从祥龙国来的么?” 龙腾神情惘然,点点头。 郎中又道:“瞧着这位姑娘昏迷已有好几日,想必公子此前定然带着她求过医。京中、大城镇的郎中都没有办法,我这沙漠中、穷乡僻壤地方的游医,又能有什么办法呢。恕我直言,你还是替她准备后事罢……” 长叹一声,郎中起身离开,连一早就放在桌案之上的诊金都不曾拿。 房门,关阖上,独留一室的冷寂。 他一句话都没有说。 准备后事……还记不记得有多少人这么同他说过了?七个郎中,还是十个?还是更多? 垂首, 他的目光温柔好似明月的清辉,静静望着她。终,眼角有晶莹一闪,一滴泪水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渗入怀中她细密的发间。像是为她点缀上一支美丽的珠钗。 曾经,洪州窄小的阁楼中,他也这样静静瞧过她的睡颜。 彼时,窗子里漏下一缕蓝紫色的光芒,风吹进来,她的发丝拂在他的脸上,是一种微痒,仿佛一直痒到人心里去。他记得,她的唇,在隐约透进来的光线里,泛着蜜一样的润泽。 可此刻她的唇,苍白如纸,气息羸弱像是一缕随时被风牵走的风筝。他想伸手去抓,却怎么抓不住线的那一头。 她的笑,她的朝气,她的坚强。 仿佛依稀还是昨天,却原来,已经过了这么久了。 久得已经成了奢望般。 冰冷的液体蠕动在他的脸侧,他以为他这一辈子都不会为女人流泪的,从小看惯了娘亲与旁人的争斗,看着娘亲毫不留情地夺去宫女的性命,只因那宫女对着他的父王笑了笑。他以为,女人都是如此,为了自己的私欲,争来夺去,无止无尽。他以为,女人不过是用来填补空虚时间的调剂品。他会对她们微笑,却绝不会为了她们哭。 只因,他从不认为值得。 是那夜,是因她,让他第一次尝到了泪水的滋味,竟是苦涩的。 还记得那夜,她依依望着他,她的眸中满是痛色与绝望,她对他说,“你若真喜欢我,求你别救我……求你了……” 怎可能?他怎可能不救她…… 六天了,她已经整整昏迷了六天了。 心中酸楚得几乎要被融尽,眼前她昏睡的倦容,怎也无法填满他心中的不足与空寂。 他真的很想一直这样凝望着她,却突然敛去眸光。 他……竟连看着她的勇气都没有了……他竟是这样懦弱,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他究竟有多么懦弱,他究竟有多么在意她。 六天,六个夜晚,他不敢入睡,哪怕再累睡着也只是浅眠,只消一刻他便会惊醒,浑身冷汗紧张地去瞧她,当瞧见她胸口尚在起伏,当摸到她颈间尚有一丝温度,“砰砰”直跳的心才能稍稍安定。 他害怕,他深深害怕着,怕她就这样睡着睡着,就永远睡下去了。 眼眶热热的,泪却是冰凉,一滴一滴,落在她苍白的唇间。 他轻轻俯身,辗转吻住她冷冷的唇,亦是再一次尝到了自己泪水的滋味,咸中有苦,苦中又涩…… 第十八章 失忆或死亡 沙漠的夜晚,极冷极冷。 好在他们住的屋子是用厚厚泥土砌成的土窑,挡去了彻骨的寒意,唯剩下门窗在冷风中簌簌直抖,偶尔能听见“咯嘣”一声冻裂的声音,在死寂的夜里格外清晰。 客栈小二在门口停顿了下,敲了敲门便直接进来了。他将瓷盆搁在地上,又将一包东西放下,伸手搓了搓自己冻僵的脸,道:“这位公子,您要的东西都准备齐了。外边天太冷了,没等您亲自开门就进来,真是对不住了。” 屋中,并没有人回答他。 客栈小二疑惑地抬头,只见不远处的俊公子怀中依旧紧紧搂着那名姑娘,与头先入来客栈时的样子无甚分别。隐隐能瞧见那姑娘脸色苍白,脆弱地像是一根针就能捅碎。缱绻融融,其情其景,不禁令他眼眶微红,出声问道:“这位公子,方才郎中来过,可有开了什么药?要不要我去帮你煎药?” 龙腾轻轻摇一摇头,神情却若冰封,无丝毫波澜,好似方才的摇头也只是下意识的动作。药么?从前日起,就再也没有郎中给他开过药了。 客栈小二叹息一声,转身离开。 “咔嗒”,门关上的声音终于令龙腾有所反应。他将她平放在了炕塌上,起身将盛满了热水的瓷盆端至床头,软软的毛巾满敷着热水,轻轻擦拭着她被风沙吹污的小脸,额头,眉,眼,秀挺的鼻梁,柔美的唇线,再是白皙的颈线。 轻轻解开她领口的盘扣,再往下,一路解开至腰间,他替她脱下外衫。她右胸的伤口早就止血结痂,身子并不发烫,他知道她没有高烧,只是这种持续低烧才是最骇人的,也是最夺命的。 他将热毛巾探入她的亵衣内,仔细替她擦拭着身子,并将伤口周围细致清洁。他擦拭着她纤长的藕臂,顺至下,莹白的双手,甚至是每一根手指都细细抚过。 伸手,他刮了一下她娇俏的鼻尖,唇边挤出一抹雾样的笑容,“瞧你,在沙漠里奔波了两日,弄得这样脏,小脸跟个花猫似的。现在这样多好啊,多干净,瞧着都清爽。” 他自包裹中取出一件新买的棉袄,大红的颜色,如同暗夜中一道闪电般照亮整个土窑。他替她穿上,逐一扣上扣子,轻轻叹气道:“你瞧你,分明是穿这种鲜艳的衣裳好看嘛。多么娇艳水润?整天穿着白色衣裳,不知道的人还当你死了相公,日日守寡呢。” 说着,他突然拍了下自己的嘴,“不行不行,这不是咒我自己么。霜霜啊,我跟你说了多少遍了,你穿的那些衣裳早就不时兴了,便宜没好货,你总不听。像你这样不会打扮自己的女人,小心将来没有人娶你……哎,谁教我们这么有缘呢,算了算了,我委屈下自己娶你好了。不过呢……我们说好了啊……今后你的衣裳都由我来帮你买,白色的衣裳就别再穿了,别咒你相公我,听懂了吗?还有啊……这种花纹……”他拎了拎手中方才替她换下的衣裳,眼角一 瞥,丢在床尾,撇撇嘴道:“这么老土的花样,霜霜你的眼光真是太差了,和我比差远了。今后可要跟我学着点,不然生意上怎样帮我啊。我可不养闲人的,嫁给我可是要干活的。会很辛苦的,我提前跟你说了啊,今后别说你没听到,我可不饶你。” 穿好衣裳,他又替她换了双新买的绣花滚珠羊皮小靴。最后,他将她秀丽的长发用清水擦拭干净,仔细理顺,松松绑了条金丝软带,整齐地放置在她的胸前。 定定望着她安睡的容颜,大红的喜服,百年好合的绣纹。看得久了,只觉那些花纹渐渐浮了起来,漂移在眼前,竟是那样不真实。 也不知凝望了多久,他陡然回神,唇边再度挂上平日一贯痞痞的笑容,“我说呢,像是少了些什么。霜霜你从头至尾,就腕上套了个银镯子,款式还难看死了,还有上次我给你买的碧玉簪子,我买的自然比你挑的好。其他……真是什么饰物都没有呵。这么寒酸样,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相公家中落魄,是个穷光蛋呢。这可真是……有损我的面子。” 说着,他将一直戴在自己拇指间翠玉扳指褪下。又翻了翻包裹,半天才翻出来一条红绳,他“呼”了一口气,似是抱怨道:“你看看我们的东西收拾得有多乱,你这个准妻子真是太不尽责了。还不快点醒来,不然我可真生气啦。” 榻上的人,自然是一动不动的。 他依旧喃喃自语,手中红绳穿过扳指,长指往来穿梭间已是打好了一个如意结,后尾则是扣好。将红绳套在她的脖颈间,他左瞧瞧、右瞧瞧,不由赞道:“嗯,总算是有件像样的、值钱的东西了。这里地方偏,咱们又没有准备,就当作是我给你的聘礼了。”他的话,在提到聘礼时停顿了下,俊颜僵了僵,如今她孤身一人,再没有家人,他的聘礼……大约也只能给她了…… 门口,客栈小二送来的东西中有一对红烛。当时他吩咐客栈小二去买时,小二很是疑惑,以为他要晚上用来点烛照亮,还跟他说客栈里有提供油灯。其实不然,想要成亲没有喜烛怎行呢?其他礼节都能减了,唯独这个不行。 当两支喜烛在床头幽幽点燃时,土窑中益发亮堂,明光无比柔和。 他转身,将她扶起搂在怀中,浅笑盈盈道:“怎样都是嫁了,现在你就委屈点罢。要是以后还有机会,我给你补办个热闹的仪式。” 他搂紧她,略略俯身,“一拜天地。” 似想了想,他道:“嗯,二拜高堂就免了罢。反正咱俩现在一样呵。” 接着,他又扶着她坐在了自己的对面,他的额头,略略低下一点,轻轻抵上她冰凉的额头,“霜霜,这样就算是夫妻对拜,好不好?” “告诉你啊,我可不是那么好甩的,进了我的门想要出去可就难了。你可要想清楚了哦。喏,你不出声反对就算是同意了啊。” 提高些许声音,他柔声道:“夫妻对拜。礼成 !” 清凌凌的声音,在暖融融的屋中飘荡回旋。 他轻轻松开手,而她就这般柔弱无骨地倒入他的怀中,无声无息。 他笑得与平常一般无赖,“瞧你,自己投怀送抱,这么猴急,还真不害臊。”脸上虽是凝着笑意,心底却慢慢泛起一缕哀伤,夹杂着一丝无望。他的手指握着她,一分一分握紧。 举目凝望着她,烛影摇红,将一抹浅红明红映在她的脸颊上,甚是温暖,似添了一分生气。他的眼神闪过一色微蓝的星芒,像流星炫耀天际,转瞬不见。 突然,他用力攥紧她的手,在她右手腕处狠狠咬了一口,那样用力,直至咬出两道深深的齿痕,紫中带青,青中泛白。 “这样就好了,留个印记。若是……生生世世也好找到你……” 他搂过她的身子,将下颌抵住她柔软的发顶,一滴清泪斜斜从眼角滑落,滴在她大红色喜服之上,迅速被吸收的毫无踪迹。他一直抱着,不曾松开。 红烛,燃烧了大半夜,烛泪垂垂凝结如一树灿烂的珊瑚树,那泪迹仿佛亦是愉悦的。 “霜霜,再等等天就快亮了。你别担心,会有办法的……会有的……你一定要等着我,坚持住……” 过了片刻,他终于松开了她,将她放置在了塌上,小心翼翼地,不愿让她有丝毫的磕碰。可他自己起身时却不慎碰到了床头盛水的瓷盆,“哐啷”一声,瓷盆掉地,碎成千片万片,水洒的到处都是。 飞溅的水花,将两支快要燃尽的红烛骤然熄灭一盏。 “嗤”地一声,一缕细密的黑烟袅袅升空。 他惊愕转身,怔怔望着,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民间风俗,一双红烛燃烧至天明,同时熄灭,以示夫妻举案齐眉,白头到老。可现在,独独灭了一盏……会不会是…… 这样的认知,像是一道闪电般直直劈入他的脑海中。 他突然有些心慌,突然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对了,天快亮了,他要去准备东西。他还要去弄些粥给霜霜喂下…… 走了两步,他忽然想起来满地都是瓷盆的碎片,万一霜霜突然醒来,万一她突然能动,万一她翻身自床上摔下来,岂不是会被那些碎片刺伤?想到这里,他赶紧退回两步,蹲下身子去收拾。凤眸中满满盛着空茫,两只手胡乱划着,瓷片破口锋利,扎破了他的手指,血汩汩流了出来。他举起双手,怔怔瞧着,看着血涌出伤口,正沿着手指流过掌心。 他满手都是鲜血,满眼都是红色,这时才感到恐惧。 锥心刺骨地痛,他全然感受不到,只觉自己胸口窒闷得仿佛要炸开一样。他蹲在地上,四处摸索着,继续捡着碎片。可是他的眼前渐渐模糊了,看不清东西,渐渐什么都看不见。染满鲜血的手在地上胡乱划着。 而秋庭澜方打听到龙腾下榻之处,听到里边有动静,他大力将门撞开,进去的时候便看到了眼前这副狼藉的景象。 他一步跨上前, 将龙腾自地上狠狠揪起,“少筠,你在做什么?你知不知道沙漠的夜晚有多冷,你知不知沙漠的夜有多黑,根本无法分辨方向?!我冒着冻死、迷路的生命危险,赶来这依玛罕吉镇,可你却在这里做什么?!你想死么?你想就这么死么?!” 龙腾整个人在秋庭澜大力摇晃下,终彻底清醒过来,转眸望着榻上昏睡的她,他这时才感到疼。他的手,他的心,他整个人,痛得撕心裂肺。 这个世上若是没有了她,他算什么?他又该做什么? 默默发一会儿呆,秋庭澜已是将他指上的伤口包扎好。望了望一身喜服的霜兰儿,秋庭澜心中自然明白发生了什么,喉间溢出一丝哽咽,“少筠,如今祥龙国你回不去了。你可有什么打算……这里如此荒凉……又没有太医……” 龙腾缓缓道:“我早就听说,依玛罕吉镇再往西去,有座朝圣山,山顶住了位神人,此人神通广大,无所不能。每年到了秋天的时候,来自四面八方的信徒都会蜂拥而至。传说,一步一跪,一跪一扣登上两千九百多级台阶。感动了神人,便能满足你一个心愿。我想……试试!” 秋庭澜眸中皆是不可置信,“你疯了?朝圣的事我也听说过,若是一步一跪,一跪一扣登上两千九百多级台阶,只怕都死在了半途之中,你可有听过谁达成过心愿?!还有这位所谓的神人,听闻达成心愿也是要付出条件,据说十分苛刻。” 龙腾深吸一口气,“我已经决定了。如今我已如此,还有什么是不能给的。无论他想要什么都可以。” “少筠……”秋庭澜无奈地看着他,“如今已入冬,白日里曝晒,晚上天这么冷。只怕你……” 他只是微微一笑,眉宇间满是坚毅之色。 大漠中的朝圣山,其实是一座秃山,景色荒芜。 唯有此时初升的太阳,将玫瑰色的光线抹到巍峨的山顶上的时候,特别的美。整个峰顶好似穿着凤冠霞帔一样,就好比此刻秋庭澜怀中抱着的霜兰儿。一样绚丽夺目的红色,连挂在山腰里那淡青色和乳白色的晨雾,都像极了霜兰儿此刻廖白的面容。 一条灰黄色的通向山腰的石阶路,像是自顶垂下的一条长长缎带。简直难以想象,竟有人能生活于如此荒芜的山顶,或许当真只有神人才能办到。 这里,格外安静,似有梵唱隐隐。 从山底到山脚,共有两千九百九十九级台阶。相传,只要诚心而来的人,能一步一叩跪完这些台阶,便能让神人达成一个愿望。 龙腾站在满是黄沙石铄的台阶前,仰望着高处峰顶。 他从不信鬼神,也并不曾信过什么神人,此刻为了她,他愿意跪尽所有的神明。他从不祈求愿望,此刻只愿她能活过来。只要她能活,他对天起誓,她今后的生活绝不会再是形同枯井…… 那是怎样的场景啊…… 秋庭澜抱着霜兰儿默默跟在他的身后。 看着他一步一跪,一跪一叩 登上两千九百九十多个台阶。 火红的太阳越升越高,直直射着沙石面,灼热的气流在他们身周蒸腾着,渐渐成了滚烫的灼烧。他看着他的头已然被黄沙碎石磕破,脸上的鲜血,手上的鲜血,渐渐模糊一片。 一步一跪,一跪一叩。 转身,他们的身后是无尽绵延的沙丘,还有被巨石隐匿的依玛罕吉小镇,却渐渐遥远起来。 山上什么景色也没有,只有几颗矮树,光秃秃的,一片树叶也没有,全身长满了刺,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没有半点生气。 天空没有一丝云彩可以给他们带来一丁点儿凉爽的希望,此刻蔚蓝的天空犹如地狱之盖倒扣在他们顶上。 秋庭澜看着他的汗水涔涔落下,交织着血水,留在了每一个台阶之上。鲜红的颜色,却很快凝结,晒干,终成了深褐色…… 好不容易熬过了烈日暴晒,迎来的却是寒如九天的夜晚。 明月当空,星垂平野,风好似最锋利的猎刀,毫不留情地刮在龙腾的身上,那样冷,冻得沁透骨髓,他冻得连牙齿都在打颤,是那样狼狈,唯有执着而坚定的眼神,一点退缩都没有。 秋庭澜用貂裘将霜兰儿紧紧裹住,跟在龙腾身后,此刻的他什么都帮不上,只得默默跟着,支持着。望了望怀中气息若有若无,尚在昏睡中的她,他的脑中不禁浮想联翩起来,要是她亲眼瞧见这一幕,不知当作如何感想…… 终于,在曙光再次来临之际。 他们终于望至尽头,还差百来个台阶…… 晨风,依然很冷。 过于疲惫,龙腾的声音近乎嘶哑破碎,“就在这里,等我……” 他坚持着,坚持着,山顶就在眼前了……整整一天,经历着火与冰两重折磨……天知道他其实早就要坚持不住了,全凭意念支撑着……跌跌撞撞……他摔倒了无数次……最后甚至是……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爬上去…… 三个……两个……最后一个…… 终于到达的时候,他全身最后一分力气也随之用力,整个人软绵绵倒了下去……脸贴着山顶的沙石地面……刺得那样痛……却早已麻木…… 忽地,他只觉眼前红光阵阵闪动着。 是朝霞升起了么?还是…… 他能感觉到有人缓缓靠近他的身边,却再无力抬头去望。 似有清凌凌的声音在空寂的山顶盘旋着,“你有什么心愿?” 他费力启口,“我想,救我的妻子……” “生又何尝生?死又何尝死?始终相成,生灭相继,生死死生,生生死死,如旋火轮,未有休息。你若执意救她,不是不可。只是失衡轮道,你需要付出极大的代价。” 他颔首,“我还有许多未完成之事,不论要付出怎样的代价,不知能否宽限我一些时日。” “善尽后宜,人之常情。让你朋友将她带上来罢,我会替她医治。不过,我这里有两枚丹药,皆是三年之后发作,选择失忆从此忘情,或是选择死亡离开尘世,你想好了再来告诉我……” 第十九章 如果没有爱,就让仇恨支撑你 三日后。 霜兰儿仿佛做了一个很长的梦,仿佛所有的过往都在脑海中重演一遍,真实的触感,真实的痛楚,令她时时怀疑自己是否清醒着。然,每当这样想时,她又突然陷入了更深的迷蒙中。她好似走入一处茫茫无边际的树林,晨雾环绕,处处氤氲,她辨不清方向,又好似身旁每一颗树都是相同的,无论你怎么走都是在原地打转。 突然,她的眼前,有苍老的身影缓缓转过来,竟是爹爹,他的声音幽怨而空洞,“兰儿,这里不该是你来的地方,快回去!回去!” 刹那间,雪亮的银箭直直射来,一下子便射穿爹爹的胸口。刹那有鲜血涌出,淋漓不止,尽数溅至她的身上,仿佛在她的面颊、衣上开出无数鲜艳欲滴的桃花来,这样的景色并非是美,而是凄厉恐怖。 不!她想喊,却喊不出声来。心中的愤恨如同困兽一般左冲右突,几乎要在心上撞开一道口子来。身上涔涔冷汗不停地流着,好似被一条毒蛇盘住了脖颈,不敢妄动分毫,只得僵立着。颈间收紧,再收紧,直至喘不过气来。 骤然惊醒,她猛然睁开双眸,只觉喉间突然恢复自由,有大量新鲜空气争先恐后涌入胸口,她大力呼吸着,只觉心跳愈来愈快,又渐渐趋于平缓。 她试着动了动。脑后、背后仿佛都被汗水浸透了,她的轻动带起屋中一阵清风徐徐,竟是激得她浑身寒毛倒竖。 眼前的视线,由模糊至清晰。她瞧见头顶上是一方烟霞色的帐幔,像是一张巨网般兜头洒下,而床的样式十分奇特,床侧面的雕花之间皆是镶嵌着精致的玉瓷,瓷器上手绘着衣着艳丽的女子身像。除此以外,床柱也是她从未瞧见过的样式。 这究竟是哪里? 有一瞬间的恍惚,她是活着的,还是已经死了?来到一处完全陌生的世界? 突然,她的视线落在梳妆台上的铜镜之上。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她跌跌撞撞挪向梳妆台,最后一步没有站稳,踉跄扑倒在了桌面上。 抬眸,猝不及防地看见自己如今的容颜。 昏黄的铜镜中,萧条的容颜,惨白的唇色,死灰一般的眼眸,骨瘦的颧骨突出…… 她还活着……若是死了……镜中怎能照出这样悲怆的自己?听说,死人在镜中是没有影子的……如今镜中的她,眼眸好似盛放后凋谢的花朵,无声无息地萎谢了,枯死在寒风枝头。曾经的她,双眼灵动如珠,漫然漾波。 家人惨死的记忆如同潮水般汹涌奔来,几乎在一瞬间冲垮了她*****。不能承受,也无法承受,她只是再普通不过的人罢了,叫她如何去承受? 伸手,她猛然砸断了铜镜。 “哐啷”一声,断柄之处露出锋利的刃口,她握住断柄的手没有分毫颤抖,也没有分毫犹豫,直直朝自己喉口刺去。她不要活着,她想死,她不要活着…… 用力刺下,可想象中的痛楚并没有传来,她的手似被什么物事击中,倏地一软,铜镜断柄堪堪落地。她刚想伸手去捡,却被来人一脚踢开很远。 那是一双豹纹长筒靴子,冷硬的边棱似与它的主人有着同样凛冽的气势。 顺着豹纹靴子往上,她瞧见一袭湛黑的锦袍,下摆、袖口、领口皆滚着金色的貂绒。黑与金,完美地刻画出他刚毅的线条。再往上,则是一双锐利如苍鹰般的眼眸。是秋庭澜。 他一手端着托盘,盘中似有什么正冒着腾腾热气。 将手中托盘搁在屋中方桌上,秋庭澜撩袍坐下。脸色不断灰败下去,他的话生冷生冷的,一个字一个字道:“你要是那么想死,也请吃完这碗面再去死!” 此刻霜兰儿的情绪根本无法控制,只要稍稍一想家破人亡……她全身都在抽痛,几乎不能去想。她惶然地摇着头,“我不要活着!我不要活着!” 秋庭澜用力一顿足,踢过一张凳子在霜兰儿面前,冷喝道:“坐下!吃面!本将军耐心有限,别让我再说第二遍!”此刻他横眉冷竖,端的是威风八面,气势迫人。 霜兰儿怔愣有余,竟是听话坐下。 他将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推至她的面前,“左右估摸着你快醒了,我不过是取碗面的功夫,你竟然还想着寻死。好啊!很好!我不拦着你。只是别负了我去端这碗面的心意。你要死也给我吃完了再去死!”他的话,已经尽量保持着客气。要是依他平时的性子,早就想骂粗话,痛斥她一顿。她以为她的命是捡来的么?竟然这么不懂珍惜! 见她愣着。 他脸色不佳,恶狠狠地拉过她的手,将一双筷子用力塞入她的手中,“之前郎中来瞧过了。你的伤已经痊愈,就是身子气虚,需要营养,醒来后可弄些温性的食物滋补。快吃罢!” 她神情依旧呆滞,坐在凳子上,微微动了动,只觉全身的气力早就骤然抽光,整个人只余软弱彷徨。手中的筷子似比铅块更沉重,她费了好大的劲才举起来,茫茫然夹起一筷子面条送入口中。 秋庭澜见她终于开始进食,着实松了口气,不由叹道:“这里是北夷国的查索里城,是仅次于北夷都城的繁华城镇了。现在你已经安全了,绝不会再有人追至这里。” 她惘然听着,动作迟钝木讷。她的口中本是淡淡无味,此刻却溢满清香。哪怕她再是心神恍惚,也能尝出这面条的味道极佳,口感细腻,醇香至极。 不知怎的,她的脑海中突然回想起了这样的一段话。 “霜霜,对了啊。这里不比宫中,咱们就简单点。这面要先炖一整只鸡做汤底,炖至七分时,将火腿先切成丁再撕成一丝一丝的,放入鸡中一同炖,官燕没有就算了,嗯,最好还要加上一钱干贝。对了,面要在清水中煮上五分熟,捞出来用清水过几遍,等凉了再放入鸡汤中文火慢炖。还有,辅料要加上嫩青笋、金针菇、里脊,都要在油里先过上一遍,洗去油,再捞进鸡汤中一同炖……” 鸡汤,火腿,官燕,干贝,嫩青笋,金针菇,里脊……一样不差…… 这曾经是龙腾养伤时让她去煮的面,当时她嫌麻烦,没有能照着他说的去做出来,只是随便煮了一碗鸡汤面给他。 原来,并非是难……再难还是有人能煮出这样的面,其实是她没有用心……她没有他那般用心…… 她办不到的事,龙腾却能办到。 她煮不出来的面条,龙腾却能煮出来。 依稀记得那夜,她身中一箭,周遭是那样的冷,只有身后他的 怀抱如火般温暖。眼前是那样的黑,只有他的面容如同朝霞般明亮。 他的身上,有着一种让人说不清的东西,一种类似于希望的东西。就像一个人在漆黑的路上走着,若是你很期待看到点什么,而他就像是黑暗中那一点微光,为你点亮黑暗。 那夜,她犹记得他搂住她,他的身子不停地颤抖着,更甚于她…… 她问他,是不是喜欢她,他点头承认了……可她却对他提了那样苛刻的要求……明明知道他做不到的……明明知道他一定会救她的…… 可是,他不知道,她真的已经活不下去了。 她还有什么呢?孤身一人,独自飘零在这冰冷的人世上,又有什么意义? 望着碗中的面,她因着瘦削而深陷的眼睛如同一潭死水,泪水就突然这样滑落,先是一滴一滴,接着是成串成串滑落,尽数落在碗中。 她哭着,将面汤和着自己的泪水一同咽下……起先只是小声地哭,接着是哽咽大哭……渐渐再不能自持…… 她的双眼模糊了,她看不见东西,眼前水茫茫的一片,她什么都看不见,拿着筷子的手在碗中拼命倒腾着,将面条尽数塞入口中,直至再也咽不下……汤的味道,渐渐变得涩了……不再鲜美……皆是她的泪水…… 对龙腾,她亏欠太多。 她本是一文不值的女人,她面对的世界更是绝望的世界,因为你根本不知道希望在哪里。可是,当你看到一个如此执着的人,他拥着你,他护着你,他心疼着你,对你流露出暖暖的目光,你就算是铁石心肠,也会动容。 可是,她就是具掏空了灵魂的行尸走肉,又能给他什么呢……她什么都给不了了…… 秋庭澜看着霜兰儿痛哭,俊颜微微颤动了下,转首轻轻叹了口气。那日在朝圣山,神人治好了霜兰儿,说是三日后便会醒转。那时的龙腾身子虚弱到了极致,他曾建议暂时龙腾返回依玛罕吉镇,养好伤再出发。可是龙腾却执意拖着疲惫的身子穿越沙漠再往北,来到了查索里城。他一直不懂龙腾的用意,即便二人相知相交这么多年,有时他还是猜不透龙腾的心思。比如为何龙腾不允许他向霜兰儿透露任何关于救她的细节,一个字都不许提。 唯有一件事,他今早终于明白。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穿越沙漠,原来龙腾只是为了能在大城镇中落脚,只有繁华之地,才能给她住如此舒适的房间。也只有繁华之地,才有名贵的滋补品,比如说官燕……竟然只是为了这样一个理由…… 自昨夜起,龙腾一直在客栈中的厨房熬鸡汤,面条做了一碗又一碗,只为……等她醒来……能吃上最热腾的,最爽口的……怕等她醒来会来不及做,会饿着她……怕面条搁久了会糊了…… 想到这里,即便是七尺男儿,即便长年驰骋沙场,秋庭澜亦是哽咽了,心中酸酸的难受。所以刚才,即便是发脾气,即便是强压着,他也要霜兰儿将这碗面吃完。只因……里面有太多太多的心意…… 此时,霜兰儿将碗中的面条尽数吃完,抬眸之时,忽觉眼前帘光微微一动。 逆光望去,只见龙腾一袭绛紫色长衫,一副妖娆闲逸的姿态,正优雅地靠在了冰凉的殿门之侧,黛眉若新月明朗,风采挺拔轩昂。唯一异样的便是,他的额头用层层白色纱布包裹着,慵懒的薄唇泛着一丝苍白。 她怔怔望着。才发现,他湛黑湛黑的眼睛,他刮着她鼻子说话时的俏皮,他微笑时那种魅惑的光彩,他作画时那种认真执着的表情……其实她记忆中都有……她都牢牢记着……不知不觉已是深深刻画入她的心中…… 身周虽是繁华喧闹的查索里城,可到底不是生他们养他们的祥龙国,更不是故乡上阳城。第一次,她已经害得他被贬泸州。第二次,她却害得他这个堂堂皇孙连自己的国家都回不了了。 欠他的恩,欠他的情,她怎么还…… 可她真的活不下去了……若是她死了……他无牵无挂,总有机会回祥龙国的,总会有机会的。天长日久,皇帝总会原谅他的。 是的,一切的一切,只要她死了,都能结束。 如果说,她最后还能为他做点什么,无疑就是自己去死,让他从此解脱…… 轻轻启口,她的声音被浓重的悲哀覆盖,“少筠,谢谢你的鸡汤面……可……你不该救我的……为什么……为什么……你那么了解我……你让我怎么活下去……都是我,一直在拖累你……” 龙腾望着她面前空了的碗,唇边突然勾起一抹浓丽的笑,“看来,我从外边买回来的鸡汤面还挺和你的胃口。也好,等你吃饱了,有精神了,我们坐下来好好谈一笔生意。” 秋庭澜猛然抬眸,对入龙腾深邃的眸底,那里是一望无际的暗沉,他一点都看不懂。他这是什么意思?这碗面明明是他亲手所做,他为什么要这么说?还有什么交易?他和霜兰儿之间能有什么交易?这又是怎么回事? 无数的疑问憋在胸口,秋庭澜刚要问出声。 龙腾却递了个眼神过来,开口,声音虽是淡淡的,却不容拒绝,“庭澜你出去下。我有话同她说。” 秋庭澜狐疑地望了他一眼,心中更不解。他总觉得龙腾自从朝圣山下来后,变了些许。虽还是从前那副闲散调调,可总觉得似乎哪里不同了。可究竟是哪里不同了,他又说不上来。深吸一口气,他缓缓起身,离开房间的时候,将门锁带上。 霜兰儿望着步步向自己走近,最后坐在对面的龙腾,他的神情中有一种她未曾见过的冷色,竟是如此陌生。 她怔怔道:“我以为这鸡汤面……” 语未必,他已是打断,笑容中带着几许嘲弄,“你该不会以为,这是我做的罢。”偏过头,他已是轻笑出声,“怎可能?我自小养尊处优,贵中之贵,还能会下厨不成。你也太有趣了,怎会这样想?” “你的额头怎么了?”她问。 “哦。”他修长的手指轻抚自己的额头,摆摆手道:“别提了,昨夜在这查索里城中最大的红澜院厮混一夜。这北夷国的姑娘们还真是泼辣,争抢着上来斟酒献舞,一言不合彼此间竟是打了起来,你瞧这不,不幸殃及了我。被一个金壶砸中了。”他说话的时候,在她面前微微抖了抖袖子。 霜兰儿似闻到一股淡淡的酒香飘来,浓郁馥馥。 他自顾自道:“我可是没有来北夷国开过眼界,这儿的姑娘真开放,裙子穿那 么低,腰间缠了根金绳就露在那,那腰细得跟酒坛翁口似的。” 他说的绘声绘色,见霜兰儿蹙眉不语,才止住。顿一顿,他道:“我瞧你一醒来就哭肿了眼,难不成你还想着死?” 她默默不语。 良久,她没有抬头,只低低道:“你不该救我的……少筠……对不起,我真的……” 其实从刚才起,她精神一直恍恍惚惚,并没有仔细去听去记他究竟在说些什么。她不敢告诉他,她满脑子都在想着如何跟他道别,又如何终结自己的生命。他能救活她的人,却救不回她早已枯竭的灵魂。 如今,她什么都不想……只想解脱……况且只要她死了,对他来说也是一种解脱…… 她的话,连同她的思绪被他生生打断。 清冷的声音一一传递入她的耳中。 “你可是我好不容易才布下的棋子,你要是不小心死了。我这生意亏本的可就大了。” 他的语速并不快,声音也并不高,本来这样的语调很是平常。然此刻却像是在平静冰封的湖面上投下一枚巨石。“轰”地一声,砸出来的冰屑与水花极冷,尽数溅至她的脸上,将她从头到脚都冻得彻底。 她僵滞的神情终于有了较大的变化,抬眸,望着他幽深的眼底。她苍白的唇微微一动,清凌凌吐出两个字:“棋子?” 他微微眯起眼睛,其中有一点一点冷光刺出,“你该不会以为我真的爱上你了?爱到不能自拔?爱到不惜为你去做一切?我承认你让我有点兴趣,可天下这么大,让我有兴趣的女子太多太多了。你不过是其中之一。你别天真了,我对你所做的一切,都是有目的的。” 停顿片刻,他来到她的身前,伸手托起她的下巴,似仔细端视着她精致的面容,“不得不承认,你是我遇到过那么多女子中,最难哄的一个。我在你身上花了那么多心思,哄了你这样久,你还真是顽固呢。呵呵,本想等你爱上我,再心甘情愿地做我的棋子。不过现在已经没有那个必要了,如今你必定恨透龙霄霆,对我来说也是一样的。就不用再浪费时间了。” 她微微愕然,在听到“龙霄霆”三个字时,脑中好似有雪亮的钢针刺入,又拔出,整个人有瞬间的颤抖,旋即平静下来,只寂寂道:“少筠,你昨晚是不是喝多了。眼下说着什么胡话呢。”她不知面前的龙腾究竟是怎么了,突然有着这么大的反差。虽是平日的语调不变,可说出的话却截然不同,叫人难以想象。 有须臾的沉静,静得能听清呼吸声此起彼伏,撩拨着他们彼此垂落却交缠的长发。 他的眼神有一瞬间的温和,却突然冷硬起来,“霜兰儿,你可真好骗。如今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做一笔交易,你助我夺得皇位,我则是替你夺回孩子,如何?今后我当我万人敬仰的皇帝,你过你的逍遥生活,怎样?” 她握住他的手,“你脸色不太好,究竟怎么了?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龙腾俊容有一瞬间僵硬。 冬阳耀入房间,虽是金光熠熠,可四处皆蔓延着一种冬夜萧索沉闷的气息,屋中四壁垂落着绣金帷幕,皆反射出沉甸甸的暗光。 他冷声道:“我在和你谈条件,你到底听清楚了没?我不介意再说一遍。我想当皇帝,你助我,我帮你夺回孩子,如何?” 她木然望着他风流妖娆的侧颜,忽而一笑,声音仿佛是从古旧的回忆中穿来,“还记得,在洪州一同泛舟么?你说过,你从来都不想当皇帝。” 他转眸,淡淡道:“随口哄你呢,你也信?” 她不置可否,“若是你想当皇帝,当初被构陷之时,何必只身顶罪。你本有大好前程,被贬泸州,无官无职,你如何东山再起?少筠,你究竟怎么了?我不知你到底在想什么,总之我不会相信你这些鬼话。你想帮我去夺回孩子么?我!却是不愿将你拖下水的。你不用再说了,我不想听,我只想一人静一静,可以么?” 有短暂的沉默,寂静的屋中有着细微的悉索声,像是谁的心正跳得凌乱。 龙腾的手,有着些许颤抖,他低首拨弄着袖子上一枚南海珍珠,那样圆,滑得几乎捉不住手。她竟是那样信任他,无条件的信任。哪怕他此时说着如此残忍的话,她竟然分毫都不信……可是,他没有退路…… 再抬首时,他眸中只余寒冰,字字嚼着嘲笑,“我当你有多么清高,终究还是被我迷去了魂。看来我估计得没错,要是早些将你弄上床,你还不是服服帖帖的,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 拉了张凳子,他坐在她的面前,突然伸手揪住她的衣襟将她拉得很近,另一手则是轻佻地抚上她脸侧,一字一字说给她听:“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以退为进?” 不等她开口,他继续道:“我父王同龙霄霆同秋家斗了这么些年,你以为我搅入局中,出手帮我父王,能有几分胜算?告诉你,那是必输无疑!我父王有多少能力,又做过些什么,你当我皇爷爷真的一无所知?霜兰儿,不妨告诉你,阻碍我登上帝位最大的障碍,根本就不是龙霄霆,而是我父王!他狠辣有余,能力却有限,心胸狭窄,不能容人,绝非帝王之才。再说了,要是真让我父王登基,我想即位要等到何年何月?我可不想像他那样,大半辈子的美好光景都需担着太子的头衔,一无实权,二需日日谨小慎微,可真是度日如年。” 霜兰儿眉心猝然一跳,身子微微颤动着。 他的声音如同投石入水的余音潺潺,一字一字在她耳畔回绕。 “所以,最聪明的做法。就是——隔山观虎斗!若是龙霄霆斗不过我父王,皇位迟早还是我的。若是我父王斗输了,那龙霄霆的手段与野心自然也在皇爷爷面前暴露无疑。而如今的我,便更能博得皇爷爷的同情,再来便是信任!” 她的眼中闪过一丝凄怆,强辩道:“可是,如今你连祥龙国也回不去了。谈什么皇位……少筠……”嘴角仿佛凝住一朵哀色的花,她突然伸手握住他正拂着她脸侧的手,戚戚道:“少筠,你别再骗我了,好不好……” 他狠下心来,冷然抽回手,将她隔开几分远,冷漠道:“天时地利人和,如今我只差两桩事便能成功。第一件事,需要立奇功一件。”他突然笑了笑,“筹谋多年。这桩奇功已然在我掌握之中。有一个人,不知你还记不记得。” “谁?”她下意识地问。 “李知孝! ” 那一刹那,霜兰儿的脸色变得雪白。与李知孝的婚宴,是她此生悲剧的开始,亦是整个谜团的开始,通敌叛国之罪,究竟李知孝与北夷国有何关系,而这一切和龙腾…… 他深深凝视她,“你想想,我们第一次相遇,是在何时何地?” 她的声音软弱而寂寞,“那夜我本大婚,新婚之夜却被劫持至瑞王府。我打晕了桂嬷嬷,从王府中逃了出来,想跑出崇武门却没有令牌,正巧遇到你的轿子……” 他打断,“那你有没有想过,那么晚了,我究竟出城去做什么?” 她不语。静静望着他,眼中只有空茫的沉静和深深的寂寥。 “北夷国,原本是由好几个部落合并,从中推选出一名可汗。当时这名风吉可汗是主和派,想与我祥龙国永久修好,不起战争。可是,部落中总有好战的贵族,他们争土地争钱争女人,到处烧杀抢掠。风吉可汗十分忌惮,一直想尽办法去打压这些好战贵族,以维持着边关的稳定。然可汗的打压却令这些好战贵族渐渐生了异心,他们联合起来,终有一日兵变,将可汗刺杀于皇帐之中,篡位并重新推举了一位可汗。便是现在北夷国当权的佐部可汗。佐部可汗生性残暴,从此两国大小战火不断,我祥龙国常年将半数兵力压阵边境。可仍是烦不胜扰。边境的将士,一半由庭澜统领,另一半则是由龙霄霆管辖,这你应当知晓罢。” 霜兰儿点点头,她曾随龙霄霆巡视边疆,多少听说过些缘由。此时她的声音有些难察的颤抖,“可这些与李知孝又有何关系,又与你有何关系?” 他朝后靠了靠,摆出一副闲散慵懒的姿势,嘴角抿成残酷的笑,“那一夜,我自然是去救李知孝的。他的身份差一点就要被秋景华识破,我怎能不去阻止。其实,李知孝并不是真名。只是他掩藏身份的一个名目而已,其实他就是风吉可汗唯一的儿子,这么些年他一直流落祥龙国。而我早就与他相识,布局多年,经商是为了筹谋资金,大量储备药材也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帮助他政变所用。风吉可汗在北夷国本就威望很高,如今的佐部可汗暴虐成性,底下主和派的贵族们早就怨声载道。若是风吉可汗之子政变成功,成为新任可汗。将为我祥龙国边疆带来长久的平安。龙霄霆再善战,不过是从战术上击退敌人。可真正的令敌人销声匿迹,不再卷土重来,却是要从内部瓦解的。所以,我若是做成了这件大事,是不是旷古奇功一件?!” 顿一顿,他轻轻吐出几字,“居大功回祥龙国,若是再抓住龙霄霆些许把柄。你说,皇位?还不是探囊取物!”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霜兰儿不禁慌乱了。 他补充道:“那夜为了掩盖事实真相,我派了许多杀手前去销毁证据,事后又通过三司那边的关系,偷天换日,用具假尸体替了李知孝,扣了顶通敌**的罪名,将整件事情圆的天衣无缝,无从去追究。却不曾想,你被瑞王府的人劫走。若不是……只怕你现在也不会坐在这里。” 怔愣良久,她极力想要镇定下来。发颤的双手不停地零乱理着衣襟上的米珠流苏,忽地手上一用劲,细碎的米粒珠子散落一地。 她突然哭了起来,伏在桌案之上痛哭起来,热泪洒落自己的手背,像火烧火燎一般。 龙腾收拢五指,薄唇紧抿。他从未见过她如此失态地放声大哭,仿佛有无穷无尽的悲哀随着泪水薄发而出,如此绝望而哀恸。 这样的哭声,在屋中永无断绝。 可唯有这般绝望之后,才能决然新生。 良久,她抬起头时已没有了泪意,像被野火烧过的焦土,喉咙干涩哑然,“既然我早就为棋子——我只问你,你想让我做什么?” “我需要人替我做内应,混入龙霄霆身边,拿住他的把柄,一举将他击败。没人有比你更合适。”他深深看着她,“不过,你现在这副懦弱病恹恹的样子,是绝对不行的。给你两年的时间,你必须学会骑马、射箭、学会必要的搏杀之术,学会兵法布阵,届时我会安排你易容。每一样你都要好好学,别叫我失望!想想你的孩子,事成之后,天下之大,你带着他想去哪都行。” 她柔美的下颌依稀还有风干的泪痕,愣愣望着他。 龙腾面上无半点表情,“为什么这样看着我,难道你不恨龙霄霆?不想夺回你的孩子?” 她不答,视线依依落在自己腕间的齿印上。 他瞥见,语气淡如疏疏天气,“哦,当时瞧你不争气的样子,当真恨极,咬你一口算是便宜你了。” 她垂首,轻轻拂过自己身上所穿的大红嫁衣,拂过那百年好合的绣纹。 他开口解释,“带着你赶路真是麻烦透顶,店里恰好衣裳缺货,就随手拿了这样一件嫁衣给你换。不然你全身是血,到哪里不要被人盘查?!” 她的手指摩挲着胸前悬着的翠玉扳指,冰凉的触感,似冻到了她的心。刚欲自脖颈间解下。 他伸手阻止,“不甚值钱的东西,我早戴腻了。你留着随便玩玩罢。想扔了也行,不用还我了。” 俯身,他靠近她耳侧。 冰冷邪佞的话语给了她最致命一击。 “别告诉我,你还是不愿相信。想知道你那个没来得及见上一面的夫君李知孝其实是谁么?” 再靠近一分,灼热的呼吸尽数喷洒在她脸侧。 他一个字、一个字缓缓道,慢得好似凌迟,“风!延!雪!” 她的脸色,在这一刻终于变得雪白。 沉默着低下头去,明晃晃的日影投在她脸颊上,愈见肌肤的透亮,如同白瓷一般,几缕碎发从额边垂落,却被冷汗腻在脖颈中…… 再不想相信,此刻她也不得不信。 如果,单纯只是他帮她去争夺孩子。她不会同意,她不愿再连累他。 如果,这只是一场交易。那么,她会郑重考虑。毕竟,是各取所需。 往事如云烟缥缈,她突然想起…… 被人设计陷害的那一夜,他轻轻一笑,当时他扣扣子时,竟是那样的慢悠悠,慢到令人发指。好像他并没做错什么,而是其他人打搅了他的好事一般。 “这又怎么样?不就是皇叔的女人嘛,我早就想把她弄上手了。” 皇帝龙啸天勃然发怒,举起手中龙头拐杖朝着他背脊狠狠砸下。“碰”地一声巨响,他挺直了脊梁生生承受了这一杖。几乎是同时,鲜血自他喉头涌出,尽数喷在了她雪白的底衫之上。 可如今 ,他告诉她,这是以退为进。是他的计划之一。 她离开瑞王府,来到了洪州城中,遇上了风延雪,一同经营生意,她从此有了自己的事业,铺中虽是简陋的阁楼,可她却是有了自己的家。有了属于自己的希望。 可如今,他告诉她,这一切都是他计划好的。他一直在存货药材,原来是要助风延雪兵变之用的。可笑的是,那些药材都是由她精挑细选。 泸州天凤楼中,他们的相遇。 以及后来的点点滴滴。 他的声音柔和若四月的暖风,轻轻道:“霜霜,我有点喜欢你了。” “你真相信?你真是太好骗了。见过傻的,就没见过你这么傻的。哈哈哈——” 他总是这样半真半假的,她无从分辨,无心也无力去分辨…… 他总是笑得无赖。 泸州街市上,旁人误以为他们吵嘴。 他装得很委屈,“娘子可别气了,都是为夫不好。为夫下次再也不会了,好不好?在场的各位做个见证,我对她的一片真心,天地可鉴。娘子,你就原谅我罢——” 洪州泛舟之时。 山间的水是碧阴阴的,竹筏漾起的柔波是这般恬静,委婉,两旁是**的青翠山峰,他们的身后紧跟着一轮摇摇欲坠的红日。 她清楚地记得,他这么说:“我从来都不想当皇帝。” 他轻轻捧住她的脸,神情再认真不过,“我确定,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最起码连自己想要的东西都得不到。闲云野鹤才是我的向往。” 那时,他美丽的眼眸深深刻在她的脑海中,漫天星光虽璀璨,亦璀璨不过他眼中闪耀盛放的明光。 她还记得很清楚。 被人袭击,刀上有毒,他受了伤还逞强,“两个小毛贼而已。我可是练了二十年的。你怎么又怀疑我行不行。我今晚就回去让你试试!我到底行不行!你可等着!” 她还记得很清楚。 洪州城当铺门前,雨声噪杂,他略提高了声音,“你走得那样急,明明知道天阴沉,也不带把伞备着,真是不会照顾自己。” 她还记得很清楚。 那夜,当利箭刺穿了她的身体,她早就痛得没有知觉。唯有身后他的怀抱是那样温暖。 可如今,他告诉她,这一切都是假的。 都是他早就设下的局,而她不过是他的一枚棋子。 也许,他并不知道。 她之所以不想活下去,亦有原因是不想连累他。 只要她活着,他总要为她去争取、去考虑。可他不知道,她已经什么都给不了他了,她的心,她的人,早就破碎,不再完整。她很想将零碎的自己一片一片去拼凑完整,去回应他的情,可惜她早就不再是完整的女人,一碗绝育汤药,她的人生已是枯井。 既然如此,又为何要连累他呢。她只想去死…… 可如今,他竟然告诉她,这一切都是假的。 她什么都不欠他,既不欠他的恩,也不欠他的情。将来的一切,也只是交易。 其实,她一直没有开口。 她很想告诉他的,其实自己不是对他没有感觉,她也是喜欢他的。只是,她的爱,已然给不起了。她本想允诺他下一世,再下一世,甚至是生生世世。如果还有轮回,她愿意好好去爱他。 可如今,他竟然告诉她,这一切都是假的。 那她,也没有必要告诉他了…… 她一直是那样不甘心受命运桎梏。她一直想逃脱,却始终摆脱不掉。 她承认,她是懦弱的,她没有用,她本来什么都不想去争,既然什么都没有了,她只想找个地方,一个人安安静静的离去,化作尘土。 可如今…… 既然全世界都这样冷酷,全世界的人都这样狠,都这样无情,既然再美丽的回忆都是一场骗局。 她为何还要懦弱下去?为何? 既然是合作,既然她不会欠下龙腾什么,既然是各取所需,她为何不去争取呢,为何不去一试呢? 她本想退出,可谁教龙霄霆的承诺没有兑现? 杀了她的全家。让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最后一个亲人鲜血流尽,弃尸荒野。 不,并不是最后一个亲人。她还有孩子,她要去夺回来,那是她唯一的亲人…… 她一定要夺回来! 那一刻,她痛下誓言。 既不让她成仁,她必成魔! 从今往后,冷心绝情,扫除一切障碍,不达目的不罢休。 这一刻,她微微坐正。 面色不再哀戚如暗夜,反而有雪亮的恨意如透过乌云的月光,照彻她皎洁的脸庞。她骤然起身,声音平静且镇定,“你的交易,我同意!” 龙腾望着此刻她的神情,从凄怨,到茫然,再到坚毅,最后是冰冷。 他的心,在痛。 他的嘴唇,在发抖。 猛然闭上眼睛,再次张开时,他已是仓惶逃离,什么都没有再说,一个字都没有说。 他一刻都不能再待下去了,哪怕再多一秒,他都不能再掩饰好自己。 他穿越了街道,穿过了人群……他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 眼前似有什么东西模糊了视线,一切景象像是隔了一层薄纱。忽地,脸颊似有一点冰凉要落下。 他猛地仰起头,深吸一口气,不让眼角的泪落下,硬生生地忍住。怔怔看着陌生的地方,陌生的天空,如同看着一个个深渊,白鸟飞过,晴空万里…… 有悲凉生生撕裂着他的伤口,他鲜血横流,他无法呼吸。 究竟要花费多少心思,究竟要怎样忍受着心中凌迟的痛楚,回忆着他们之间曾经美好的点点滴滴,并将这些美好回忆一一拆的支离粉碎,才能编出那样完美的弥天大谎……才能骗过她……望着她哀怨灼灼的目光,楚楚可怜,像是乞求着自己……他究竟要如何才能说出口…… 可再难,他也做到了……而她,亦是相信了…… 这不就是他想要的么。 如果没有爱,就让仇恨支撑你…… 阳光那么猛烈,灼痛着他的头脑。他站在查索里城繁华的街市中,举目望去,皆是圆圆的或者尖尖的屋顶,白色的,蓝色的,好似朵朵白云飘在身边,那样缥缈不真实。 有风扫过城镇的街角,他好似听到了无数兰花正无声地绽放,好似听到了日升月移,草木荣枯,听到了春深似海,雁过留痕…… 如果,她对他的爱,尚未开始,那将不再会有后续。 如果,她对他的爱,刚刚萌芽,那也只能就此扼杀。 因为……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三年的时光,并不长,在指缝中流走,不过是转瞬逝去。有很多东西,她必须学会,她总要成长。因为,将来能保护她的,只有她自己…… 第二十章 贤王 一年多的时光转瞬流走。 又是九月的秋天,与两年前亦或是三年前没甚分别,天高气爽,云淡风轻。 只是这一个秋天,北夷国中在一夜间爆发了政变。 佐部可汗的汗位来得不正当,他在位这些年,残忍暴虐,杀人如同取乐,且荒淫无度,穷尽奢靡,各个部落首领对他是敢怒不敢言。加之佐部可汗旗下不少好战贵族们时常向他进言,举兵连连进犯祥龙国北边的疆土,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要知北夷国的兵力并非在祥龙国之上,再加上祥龙国骁勇善战的秋庭澜将军常年坐镇边疆,北夷国想要取得大规模的胜利,几乎是不可能的。但这样的屡屡生事对北夷国本身来说损耗也是极大,军中早有动摇。 在这样的时机下,原风吉可汗之子纠集了数万旧部,悄悄进攻北夷国的都城墨赫。一夜之间便占领了皇城,并当场将佐部可汗杀死在了皇帐之中。可叹佐部可汗尚在畅饮美酒,无度荒淫,他还未弄清发生了什么事,就被一枪刺死在了数名美人怀中。 接下来,风吉可汗之子获得了绝大部分部落首领的支持,登上新任可汗之位,名号风延可汗,改年号为建成一年。 新任可汗持成治国,行事雷厉风行,仅用两个月的时间便扫平昔日好战贵族的部落,不臣服者,皆死。至此,彻底解决了当年风吉可汗即位时留存的隐患。 祥龙国中民间亦是知晓此事。 人们纷纷揣测,北夷国骑兵冠绝天下,能功善战,且他们来去如风,较祥龙国这种步兵守城有着相对灵活的优势。百姓担心,新任可汗即位后,不知是主战还是还是主和。瞧着新任可汗颇有作为,没准野心更大,将来会不会引起更大的战争。 也有人传言,说是墨赫城那夜政变,有人见到祥龙国的军队前去相助,也不知是怎回事。 所有的传闻,终止于一个天大的好消息传来。 祥龙国章元二十五年,北夷国建成一年。 祥龙国与北夷国达成和平双边协议,永久修好。定于十一月初一于两国边境处设下宴席。届时双方,皇帝与可汗皆会亲自到场见证签署和平双边协议。 如此振奋人心的好消息,在祥龙国朝臣中沸腾了。人谁不知,此事首要功臣便是销声匿迹近三年之久的皇长孙—— 龙腾。 自从皇帝寿宴之日,龙腾因荒诞无视伦理一事被贬泸州后,朝中再无人见过这曾经风光一度的皇长孙。两年前,龙腾更是因着涉嫌私劫刑场逃的无影无踪,足足有一整年,整个祥龙国大街小巷都张贴着通缉他的皇令。据此,全上阳城皆知,皇长孙便是他们昔日的青天大老爷——上阳府尹。民众纷纷唏嘘,有不信的,亦有落井下石的。更有传言纷纷,道是祥龙国的皇长孙逃去了北夷国投敌,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 谁也没有想到,龙腾并非投敌,而是从多年前便谋划帮助北夷国的风延可汗复位,他在北夷国两年筹谋辛苦,终换来了如今的天下和平,百姓安居。要知道,祥龙国即便有再强的军队,能击退北夷国的屡次侵犯,可是连年战火带给百姓的只有永无止境的征兵赋税。唯有签订永久修好的协定,才是真正令百姓宽心安定,才是真正彻底解决了边疆问题。 当好消息传来,并由皇榜公布那日。上阳城全城百姓放鞭炮庆祝,为了这次的和平协定,也为了他们曾经的父母官。一下子人心的天平,皆倾向了一边。 当日,九月北夷国政变之后,龙腾相助的消息已是传至皇帝耳中。皇帝大悦,当即颁了圣旨赦免龙腾过去全部的罪,召他回京。 然龙腾一纸奏本,婉言谢绝,只道是自己罪孽深重,愿在边疆长年驻守维系和平,将功赎罪。此后皇帝又陆续下过几回诏书,龙腾依旧是拒绝,直至涉及双边和平协议的签订,龙腾才应允出面从中协调。至此,分别三年的爷孙终于要见面了。 宫中有传言皇帝异常高兴,可谓是从未有过的兴奋。其实,官场中的明眼人一瞧即知,一擒一纵,皆在这皇长孙的掌控之中。 祥龙国章元二十五年,北夷国建成一年。 十一月初一,设宴处在边境的龙脊山坳,那里有一处祥龙国的皇家别院,百年前皇家曾经用来狩猎,弃之许久,如今再次启用。 适逢昨日刚下过雨,空气如泉水般清新。 山坳别院中有浅滩溪流蜿蜒环绕,朝霞映照下,波光粼粼,艳丽无比。 祥龙国一早就在浅滩边搭下巨型礼台,为了表示对此次和平协议签订的重视,礼台之上竟是运了无数块三尺见方的白玉石拼贴无缝,中 间光洁如镜,四周琢磨出四喜如意云纹图案。最前方奢华的红毯满铺,其上一前一后摆了两尊龙首宝座。 赤金九龙璀璨的宝座上坐着的正是祥龙国皇帝龙啸天,他头顶通天冠,白玉珠十二旒垂在面前,虽遮去龙颜,可浑身散发出的凛冽气势,却是分毫不减的。 一旁略次席,则是端坐着北夷国的新任风延可汗,服饰与祥龙国截然不同,貂裘帽尖耸如山云堆积,身上缝衣乃是用整张金钱豹皮合围,腰间则扣着赤金打造的虎扣。 如今的风延雪虽仍是眉清目秀,可面庞已然被塞北的风刮得极富棱角,眸中商人的精明之色顿扫,只余黑沉沉的眸子不见底。 坐在底下,伴着龙霄霆的秋可吟仔细瞧了瞧风延可汗,又细细瞧了瞧,终是疑惑开口道:“霄霆,我怎么瞧着这新任的风延可汗像极了从前的风满楼老板。”她轻呼一口气,“什么都像,就是这气质完全不同了,如利剑,寒光迫人。好有气势呢。听说风延可汗从前一直流落我祥龙国,该不会真是风老板吧。还真是想不到呢……霄霆?你为什么不说话?” 龙霄霆一袭月白色长袍,安静坐在席中。他眸色乌沉如墨,面上无一分表情。他的手在案桌上轻轻摸索着,似寻找着什么,终于握住酒杯。 执起,他只是淡淡饮了一口,一个字都不曾开口。你若细看,只觉他眼中有淡淡的冷光射出,令人不寒而栗,压根不像是失明。将近两年的时光,亦是令他整个人清冷更多,恍若冰塑。 此时,礼炮声中,由双方使臣完成了双边和平协议签订。 一时间底下来观礼的两国群臣掌声如雷响。 随之,庆祝的宴席大肆开始,酒香袅袅,一片歌舞升腾。 底下,北夷国的旋舞正跳得热烈,个个女子美艳如同开在枝头含苞的花,嫩的能滴出水来,她们的衣衫极是大胆,上衣只着裹胸,底下长裙自腰下及地,露出中间一大截赛雪的肌肤,不停地扭动着水蛇般的腰肢,几乎能迷了人的眼睛。 秋可吟手中闲闲扯了一方水墨绢帕道:“都言北夷国民风开放,这些女子果然狐媚得紧。” 龙霄霆始终淡淡饮酒,一言不发。耳畔的歌舞笙乐,金石千声,与他来说只添烦躁。 皇帝龙啸天瞧着歌舞,面上神情 渐渐疲惫而倦怠,他招一招手。身旁随近侍奉的内监立即迎了上来,恭敬问道:“皇上有何吩咐?” 龙啸天四处张望着,“哎,朕的乖皇孙呢?这么些年没见,朕当真是想他想得紧。朕早就赦他无罪了,他怎么还不来呢?难不成他的心中还是怨朕?其实,当年朕只是一时气恼,况且那么多人在,朕必须公允。” 内监逢迎道:“皇上你千万别想多,皇长孙殿下一直那么会讨您欢心,只怕此刻去给皇上您准备什么大礼了。” 话音刚落,一串清越的声音骤然响起,回荡穿梭在秀丽的山林间。 “皇爷爷,瞧我给您带来了什么?” 闻声望去,一袭紫色身影翩然现身。黑色披风随意搭在肩上,只以金扣斜斜系在肩侧,他的手中握着一柄赤金弓箭,另一只手则是托着大红色的锦盒。 俊美的容貌依旧,将近两年的时光,他亦是变了些许,从前的嬉笑浮世如今尽数收敛,剩下的只是浑然天成的尊贵与邪魅。此时,金色日光洒下,映着他细碎的黑发和晶亮的瞳仁,他的眼眸他的长发也仿佛成了金红色,妖冶不似人类,倒像是来自幽冥两界的使者。 内监赶忙在龙啸天面前附和道:“瞧,皇长孙殿下这不是来了么。” 龙腾三步一跨,来至龙啸天面前,单膝落地,呈上手中锦盒,恭敬道:“皇上,边疆苦寒之地,罪臣无可孝敬,只得今晨亲自猎了这龙脊山中的黑熊,奉上新鲜的熊胆给皇上浸酒。罪臣在此愿祝皇上万岁万福。” 内监上前,接过锦盒,略略打开,送至龙啸天面前,“皇上,果然是最新鲜的熊胆,其上鲜血尚未凝结。难怪殿下来晚了,原来是去猎熊了。这份孝心,真是天地可鉴啊。” 如此场景,令龙啸天心中一酸,面上慈祥之意顿生,他亲自起身将龙腾扶起,拉至身边,转身又吩咐道:“赐座。” 接着将龙腾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龙啸天满意道:“嗯,如今朕的皇孙果然长大了,没有教朕失望。” 龙腾略略低首,“从前是罪臣糊涂,惹皇上生气。” 龙啸天轻轻拍着他的手,“怎么叫得那么生分,这里又没有旁人。头先还叫朕皇爷爷的。” 龙腾这才咧开唇,绽出一朵妖娆的笑容,亲热唤了声,“皇爷爷,孙儿 回来了。” 龙啸天锐眸微微颤动,眼角竟是有着湿润的温度,感慨一声道:“少筠啊。如今你皇叔双目失明,这是我祥龙国极大的损失啊。朕老了,有些事真的力不从心,还好你能回来……少筠啊……边塞风寒,朕不舍你艰苦,这次随朕一起回上阳城罢。” 皇帝说的如此动容,连一旁随侍的内监都不免落下泪。 龙腾笑得极亲热,“好,皇爷爷。从今儿个起我就随您回上阳城。日日伴着您左右,陪您喝茶下棋,寸步不离,好不好?就像从前那样,不过我真要是去了,您那些妃妾们可该眼巴巴怨我了。” “你呀,还是张嘴甜。最懂哄朕开心了。”龙啸天心情极好。爽朗的笑声传遍整个山间。 接下来,则是更令人震惊的消息宣布。 “如今太子薨逝,昔日太子世子既然回来,爵位自然不能空置。龙腾听旨,此次两国议和,功不可没。封贤王,赏黄金万两,邑万户。” 龙啸天亲谕圣旨,苍劲有力的声音,字字清晰,落地如掷雷。 秋可吟手中扯动的薄绢,不知怎的,“刺啦”一声绢帕开裂。上好的水墨绢帕,本是万里江山图,此时却裂成两半。她素白的手掌中,各执半边。 她没有想到,事隔两年,龙腾竟能卷土重来,非但是卷土重来,且辉煌更胜从前。他如今不但居功显赫,平素又懂得在皇帝面前哄人开心。最重要的是,受封贤王! 一个“贤”字,可不比当初封龙霄霆瑞王的“瑞”字,瑞字不过是取其期望天下祥瑞之意。然贤王的“贤”却是对龙腾个人能力的认同。只怕回了上阳城后,许多实权的职务都要落在龙腾这个贤王头上。 皇家,往往一个字便能瞧出亲疏。 她不免有些担忧,转眸望向龙霄霆,他却只是一脸沉寂,表情除了冷,还是冷。 秋可吟终于着急出声,“霄霆,我们该怎么办……” 此刻天气晴好,风暖凉交错,薄薄的绫衫轻拂,像是谁的手在娇嫩轻抚。 龙霄霆默然片刻,只是淡淡问了句,“就他一个人回来么,可看见他身边有旁人跟着?” 秋可吟当即明白他的话中之意,眉心微见怒气,转过脸去吐出两字:“没有。” 他眸中空茫无光,抬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旋即,是更深的沉默。 第二十一章 纳吉雅郡主 此次双边和平协议的签订,两国十分重视,设宴将一直持续至晚上。参与签订之人,从王公贵族至朝臣将领,女眷护卫等约有千人,场面壮观。 歌舞笙乐乃是祥龙国所长,北夷国人未必皆喜,为表诚意,此次宴席祥龙国亦是按着北夷国的习俗,多安排了好些项目。 下午时在礼台旁边又设下了看台,举行了骑马比赛。皆是双方将领纵马参赛,两国实力旗鼓相当,不分上下。因着只是友好比赛,不用拼个你死我活,双方渐渐由赛马成了玩闹。 也不知是谁弄来了一只羊皮缝制的球,他在空中一抛。随着一道棕色的弧线划过蓝天,但见一匹骏马载着一名北夷国的年轻少将朝着羊皮球飞奔而去,在球落地时他自马上陡然弯腰抄起,再次抛向了蓝天。北方男儿豪性风姿,尽显无疑。 一时间,两国参与赛马之人都起了性子,纷纷纵马去争球。祥龙国的将军本不会这种游戏,看着看着也会了,一同玩得尽兴。 羊皮球在空中不停地飞来飞去,群马飞奔,蹄声滚滚如雷,他们踏过茵茵绿草,又踏过浅滩,身后溅起白色浪花无数,点点都溅湿了他们的衣裳。可玩闹之人浑然不在意,只一味争球,不亦乐乎。也不知是谁,瞧着像是祥龙国的将领,玩得不是很熟练,他突然用力将羊皮球掷得极远极远,不想掷偏了,竟是朝着浅滩对面一颗粗壮的大树直直而去,众人唏嘘间,只见那球生生卡在了枝丫之间。 由于这段浅滩水较深,马儿不能踏过,无法到达对面,大家只得望之而叹。 此时正当彩霞满天,****的浅滩上,突然一匹黑色骏马如飞一般奔驰进来。黑马上配着金光灿烂的马鞍,一名穿着玫瑰红锦衣的女子伏身马背,像一团烈火般疾驰而来。 霞光万丈,天边若有七彩流丽铺陈而下,漫天划过一道道痕迹,无边延伸着。 那女子远远策马而来的身影像是从晚霞中跃出。精湛的骑术,显得人更飘逸。但见她手中长鞭一扬,重重甩下,马儿扬蹄一声,骤然狂奔起来,踏上浅滩时但见那女子略略提起缰绳,黑马即腾空跃起。 时间仿佛定格在了这一刻,众人只觉心都提至嗓子眼,不敢大口呼吸,生怕这名女子会连人带马坠入水中。 然,青山碧水,黑马红装,浪花飞溅,凉风簌簌,众人目不转睛望着着这一人一马,未待看清楚时,黑马已然飞越过了浅滩。那女子手高高一扬,隔了数十步之遥骤然发力将一支银箭掷向羊皮球被卡住的树枝。 “咔嗒”一声,树枝断裂。 女子狠狠一夹马腿飞驰向前,有风疾劲拂过,眼看着羊皮球随着树枝一同迅疾坠地。刹那间她弓身一捞,如同水底捞月一般轻巧起身,红色长裙被风鼓起,恰如一朵盛开的牡丹。 待她转过身来,已是将手中羊皮球抛向浅滩对面。 彼时霞光明丽如蓬勃的金粉四洒而落,她身在炫目的霞光中,隔得太远瞧不清楚容貌,只觉人比花更娇艳。 龙腾的视线,在她出现时已然凝住,他的手紧紧攥住袖摆,竟是止不住颤抖着。片刻后,他才生生将目光抽离。霜兰儿……两年了,他知道,她这次出来,他们便没有回头路可走了。不管有多难,只能这样一路走下去,哪怕再不能坚持也必须坚持…… 龙啸天并未注意到龙腾的反常,他颇感兴趣,震声道:“戎马红妆,当是如此。真是好马,好骑术,豪女子!” 龙啸天身边的内监立即附和道:“皇上,都言北夷国的女子性烈豪放,善骑射,风采不逊于男子,如今一瞧果然如此。” 风延雪此时转眸望了一眼,淡淡介绍道:“哦,这是格日勒部落首领之女,那吉雅郡主。” 他只是这么提了一句,因着那吉雅郡主隔得又远,瞧不清楚容貌。礼台上众人当时并未格外留意,大家的视线又被刚刚开始的勇士大赛吸引了去。 这勇士大赛是草原上的风俗,大大小小的部落,每年都要举行数次。在北夷国,只有先赢得勇士的称号,才有成为将帅的可能。比赛规则简单明了,就在地上画一个白色的圈,谁先将对方摔出白圈便赢得比赛。 不过今日勇士大赛以助兴为主,只许点到为止,双方不准有过激烈的打斗。若是谁能拔得头筹,祥龙国的皇帝和北夷国的可汗皆有封赏,可谓是无上的荣耀。 祥龙国的将士们从未参与过勇士大赛,不禁****。 比赛一场接着一场,一轮接着一轮。气氛愈来愈热烈,看者亦是振奋无比。即便沉稳如龙啸天,也不免流露出期待的神情。 最后一轮比赛,入围的是祥龙国的将军,姓方,单名一个迅字,现效力于秋庭澜帐下,另一名入围之人则是跟随在风延可汗身边的得力护卫苏日腾。 本来两人在白圈内斗得正勇,不分胜负。围观的人群亦是跟着沸腾起伏,可就在这紧要关头,方迅将军却突然倒下,昏死在了勇士比赛的白圈之内,且面色泛紫,口吐白沫。 好好的一名将军,方才还生龙活虎,怎会突然昏死?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当即祥龙国与北夷国围观的将士干起了舌架。 “我们方将军常年驻守边疆,身子骨比虎豹还要健朗,怎会突然昏迷?” 有人嗤笑,“也许是南地人,天生弱不禁风。” 要知,祥龙国与北夷国多年交战,如今初初修好,双方打心底并不会完全向对方臣服。一桩小事 ,一句话,可以轻易激起原本就存在、不过是强压下的矛盾。 当即祥龙国的将士愤怒了,“哼,蛮人狡诈,怕输了勇士比赛,丢不起这脸。定是你们给方将军下了药。” “谁下药了?你们怎么说话含血喷人?!” “不下药,怎会面色泛紫,口吐白沫?!分明是中毒!” 争吵愈演愈凶,即便双方将领出面都无法平息。矛盾一触即发! 礼台之上,龙啸天与风延雪面上同时露出了不快的神色。签署双边和平协议,本是一桩天大的好事,歌舞,骑马,勇士大赛不过都是为了增添气氛与雅兴。若是因着一点小事,影响了两国的和平,当真是不值。 可如今的情况,是骑虎难下。双方谁让步,都有损面子。 龙腾面容沉静,他向皇帝身边的内监招一招手。 内监立马迎上前来,恭敬问道:“贤王有何吩咐?” 龙腾不悦瞧了他一眼,“方将军猝然倒下,还不去叫随行的太医来。先将方将军带下去医治要紧。不是还有我们的云裳舞么?吩咐下去,赶紧准备,不要等晚膳了,提前先来助兴。” “是。”内监立马退下。 龙啸天望着不急不躁,沉着稳重的龙腾,微微一笑,满意地点点头。 这样一抹赞赏的神情,被底下坐着的秋可吟瞧见,她神色益发担忧,无奈身旁的龙霄霆始终没有表情。 太医很快赶到。众人刚要上前搬动方迅将军。 忽闻一声清凌凌的女声响起。 “千万别动他!若是动了他,只怕这位将军就没得治了!” 那声音,清越中有一丝低沉,低沉中有一丝迷人的沙哑。冷冷的,淡淡的,好似听着冬日风吹过冷冽冰封的湖面,那厚厚的冰裂开一道口子,缓缓蔓延着,蔓延至远方。 众人不由循声望去。 但见一名女子,玫瑰色 琵琶襟短装上衣,将她玲珑有致的身段尽数包裹,修长的窄裤,匀称的双腿套在一双长至膝盖的鹿皮靴中。长发编成数不清的辫子,如翠柳般洒落在腰间。她的头上戴着一顶白色狐毛帽子,帽檐之上,缀满无数流苏水晶,璀璨逶迤。随着她的走动,漾出如明月般夺目的光芒。 最令人惊艳的,还是她的容貌。 麦色的健康肌肤,长眉轻扬入鬓,冷亮的眼睛好似宝石般闪灼,又如寒星,冰冷濯然。双唇紧抿,眉宇间皆是清冷疏落。 好一个清冷的女子,宛若雪地里赫然而出的一支红梅,眩了在场每一个人的眼。 不远处席中的龙霄霆听到这声音,他身子微微一颤。 这声音,你若说像,其实并不完全一样,多了一分清冷,多了一分凛冽,亦是多了一分沙哑。可你若说不像,给他的感觉又为何如此相似?那曾经在他耳畔萦绕无数个夜晚,始终挥散不去的声音,那他一辈子都不可能忘却的声音。霜兰儿……你究竟已是随风散去……还是尚在这世上某个角落中,恨着自己…… 空茫的双眸循声望去,可眼前除了黑暗还是黑暗。他浓密的睫毛覆下,只轻轻问道:“是何人在说话?” 这时人群中有人认出说话的女子,恭敬让出一条道来,“纳吉雅郡主。” 秋可吟望了望,道:“哦,好像是方才骑马飞跃浅滩的女子。格日勒部落首领之女,那吉雅郡主。” “是么——”他的声音掩不住一阵失望。纳吉雅郡主,骑马飞跃浅滩……不可能是她了……唇角涩然,他轻轻摇头,他究竟还在期待着什么呢……他派去打探的人,无数次,给他带回的消息都是相同的,她早就在茫茫大漠中香消玉损了,再也不会回来了,可他究竟还在期待着什么……期待着什么? 第二十二章 愿为您效劳 霜兰儿几步走上前。 面前方迅将军正躺在地上,双眸紧阖,嘴唇发紫,唇角尚有白沫残余,瞧着还真像是中毒。 祥龙国的将士们见上前来的是格日勒部落首领之女,并非他们的太医,心中不免有些担心。私下纷纷议论着,难道纳吉雅郡主还会医术不成?不过,方才纳吉雅飞跃浅滩的飒爽英姿似仍在眼前,瞧着她应当不像是唬弄人。 霜兰儿并不理会身旁质疑的目光,俯身,她单膝落地,一手则是搭上方迅的手腕,细细把脉。时间缓缓流逝,她本是紧皱的眉心处渐渐舒展开来,冷冽的唇边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原来如此! 此时祥龙国太医亦是赶到。霜兰儿起身,微微侧身让开一分,单手做了个“请”的姿势,“这位太医,您请把脉,只是别挪动他即可。” 太医颔首,事关要紧,立即上前把脉。片刻后,与霜兰儿相反的是,太医的神情愈发凝重,他起身望着她,面色犹豫了下仍是说道:“纳吉雅郡主,微臣瞧着方迅将军的确是中毒,且脉象虚弱无力,气田已然闭塞,只怕是无医了。不知……不知纳吉雅郡主有何高见?” 果然是中毒! 此话一出,祥龙国的将士们瞬间愤怒了,他们你推我挤,争着涌着上前便要与北夷国的将士理论,若不是双方主将展臂极力拦着,只怕双方已是打起来。 霜兰儿轻轻捋了捋袖口,神情淡然道:“我能医治他。方迅将军并非被人下毒。” 有人不满,“你是北夷国人,当然帮着他们说话了。分明就是中毒,我们的太医都有诊断,还睁着眼说瞎话,我们不信你,一准你们就是想害死我们的方将军,为你们日后进犯疆土扫清一条障碍。” 有人附和,“对对对,我们凭什么信你。什么和谈,我看就是糊弄人的把戏。” 北夷国的将士亦是不满,“技不如人就罢了,竟敢侮辱我们的纳吉雅郡主,兄弟们,我们上!祥龙国人出尔反尔,南人素来奸诈,我们别信他们。” 眼看着,矛盾一触即发。 此时,霜兰儿明丽的红色身影在斜阳如血中,更显得亮丽夺目,她轻轻启口,“谁是方迅将军的随身副将?” 一名将领出列,震声道:“末将是。” 霜兰儿淡淡问,“瞧你们将军右肩曾受过重伤,是 否到了秋冬总会风湿犯疼?” 副将微愕,连忙颔首,“是,郡主所言一点不差。” “那平日他到了秋冬,是否日日服用一味草药,名唤异叶青兰?此药知晓之人甚少,但是对治疗伤处风湿疼痛有着奇效?” 那名副将此时惊得张大了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半天才回过神来,“是的。将军每至秋冬便会服用异叶青兰,效果奇佳。以往肩伤疼痛时,夜以难寐,自从将军从别处问来这个法子后,每逢秋冬,日日服用,精神好多了。” 霜兰儿冷道:“你家将军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异叶青兰草虽有治疗风湿奇效,却独独不能与鹿肉同用。我猜想今日午膳,菜色中必然有鹿肉罢。” 此时一名祥龙国的士兵略略回忆了下,点点头道:“嗯,的确是有鹿肉这道菜。我记得是最后第二道菜。难道说……” 祥龙国的太医方才恍然大悟,“郡主真是好眼力,异叶青兰草加上鹿肉同用,的确是一种罕见的奇毒,当时并无反应,约两三个时辰后发作,大约便是眼下这般症状。中了此毒,心脉衰竭,嘴唇泛紫,口吐白沫,若是轻易搬动,损伤了心脉,再也无治。郡主好医术,微臣自叹不如,此毒微臣无力能解,但请郡主相助。” “好,还请太医您照着普通清热解毒的法子去开张药方,我会以金针替方将军封脉诊治。不过,还差一味药引。不知在场何人能借一柄弓箭于我?” 方迅的副将立即道:“请郡主稍候片刻,宴席中不准携带兵刃,末将这就去请命取弓箭来。” “嗯,要快,不能耽误久了。”她颔首道。侧身轻动时,她狐毛毡帽上垂下的细碎水晶打在额头有着疏疏的凉意,亦是恰到好处地遮住她冷艳的容颜,和唇边,一缕若有若无的快意。 等待取弓箭之时。 谁也不曾注意到,瑞王龙霄霆已然起身离席,正一路摸索着朝这边走来。 秋可吟想从旁帮他,无奈他不让她碰触,只得近身跟着。众人见瑞王前来,知他眼盲不能视物,纷纷为他让开一条宽敞的道。 龙霄霆跌跌撞撞,全凭感觉,他朝着声音而去。终于,那清冷暗哑的声音离他愈来愈近,更近了。他突然伸手,一下子朝出声处猛地抓去,他抓牢霜兰儿的胳膊,不容她反抗 ,顺着胳膊一路向下,直至握住她的手腕,抚上她的掌心。他觉得他的声音都在颤抖着,“兰儿,你是兰儿么……” 霜兰儿注视着自己被他握紧的手腕,也不去瞧他空茫的眼眸,只淡淡一晒,“这位是?都言祥龙国男子有礼有风度,怎会有如此登徒子?”说罢,她用力一甩,将龙霄霆的手甩远。 立即有人圆场,“纳吉雅郡主,这位便是祥龙国的瑞王殿下。” 她别过脸去,“看来,你们的瑞王殿下似乎认错人了。哦,对不起,听闻贵国瑞王失明,想来刚才是本郡主失敬了。” 真的是认错了人么? 龙霄霆俊容上难掩深深的失望,这并不像是她的手,她的手他曾经记得那样清楚,细腻柔软,他握在掌心间好似揉住一团虚浮的棉絮。可如今,这确是一双握惯马缰绳、弓箭的手,每一根骨节都似透出硬朗的弧度,掌心间亦是磨出茧子。 方才,他听着纳吉雅郡主为方迅将军断病。 那一刻,他面上神情有如冰水劈面湃下,整个人连纤微的发丝都冻住了。 他想起了,霜叶红时,他曾带着她去巡视边疆。她闲来无事,为自己军中的将士瞧病。 他清楚记得,那一日天晴,万里无云。他军中的一名老将朝霜兰儿诉着苦,道是腿骨曾经受伤,到了冬日时,夜间总是疼得难熬。 当时的她,口不能言,只以手中一支笔在纸上留下一行娟秀的字迹。 “有一味奇药,名唤异叶青兰。饭前熬汤炖服,可治风湿,有奇效。” 老将十分感激。她唇边微笑有如兰花初绽,清醒迷人,他记忆犹新,那时她寥寥落笔,又在纸上补了一行字。 “切记不能与鹿肉同食。” 当时他十分好奇,曾问,“兰儿,你医术为何这般好?” 她只是在纸上写道,“较之旁人,我只喜爱读奇书罢了,不足挂齿。” 异叶青兰草,鹿肉,不能同食。 昔年美好的记忆仿佛洪水般汹涌而来,几乎承受不住这巨大的浪潮,几乎要将他整个人击垮。他分明听到自己的心底,轰然倒塌的声音之后,有森冷锋利的冰棱直直硌在心上。 这么巧,怎会如此巧? 此时,方迅身边的副将取来了弓箭,他递给霜兰儿时,面上多了分尊敬,“纳吉雅郡主,请。” 霜兰儿接过,她面 上无丝毫表情,弯弓搭上肩,一双冷眸望向天空。 此时,天黯沉,最后一分亮色即将从天际消失。礼台与看台四周已是掌上了火烛,熠熠光芒照得四处恍若白昼,而天,却被反衬得益发黯淡。 她凝视片刻,终在天完全黑下来之前,松开了手中的弓弦。 众人只闻得头顶“呼”一声利器刺破长空的锐响,仰头见一支长箭直破云霄而上,箭势凌厉异常,迅疾没入正一分一分隐没于黑暗的云间。 倏然有阴影远远从天际飞快直坠而下,重重砰然坠地,激起尘土飞扬。 一名祥龙国的将士连忙上前捡起,跑了过来,顿时空气中有血腥味直冲入鼻。众人定睛一看,却见一箭贯穿一只海东青的首脑,竟是穿目而过。那海东青尚未死绝,坚硬如铁的翅膀仍扑腾着。 围观之人不由叫好。海东青此鸟体型并不大,异常凶猛,本就不易射中,更不用说是将近黑夜之时。一时间,众人议论纷纷。均是赞道,“好箭法!” 龙霄霆本是怅然的神情,在听见众人议论后,面上只余死灰般的沉寂。若真是她,怎会有如此绝佳的箭术,曾经的她是那样的柔弱……虽然骨子里皆是坚韧,可她终究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又怎会是草原之上,纵马骑射,风姿爽朗的女子呢?他究竟是怎么了……今日一而再,再而三将另一名完全不相干的女子当作是她,他究竟是怎么了……她早就不在了,是他亲手杀死了她,他为何还不死心呢……有没有人能告诉他,他究竟是为了什么…… 秋可吟似明白他心中所想,她反复打量着纳吉雅郡主,瞧着身量差不多,背影也十分相似,声音更是有着几分相同,只是那肤色不若霜兰儿白皙如玉,是一种长年日晒的麦色。脸颊更尖瘦,眉更飞扬,眼梢稍稍吊起。气质则与霜兰儿完全不同,冷与艳,在这名纳吉雅郡主身上诠释得十分完美。 忽然,纳吉雅郡主朝她望过来,唇边飞快略过一缕冷笑。秋可吟的心突然“砰砰”直跳起来,那样的笑容,虽说不上来什么感觉,竟是令她后背仿佛蜿蜒游移着一条冰冷的小蛇,怵怵发毛。 霜兰儿的视线并未在秋可吟和龙霄霆身上停留过久,适逢解毒的汤药送来,她吩咐太医道:“药引便是尚活着的 海东青的双眼,如此,你用这汤药喂方将军将生眼服下。只消片刻他便会醒来。” 太医颔首,一一照做。 此时众将士已然各就各位,笙乐奏起,晚宴开始。头先祥龙国这边贤王吩咐下去的云裳舞已然准备就绪,数十名曼妙女子入场,白衣翩翩如群蝶轻舞,前来助兴。 片刻后,太医来到了皇帝龙啸天和风延可汗的面前,恭敬禀道:“皇上,可汗陛下,方将军已然醒转,无甚大碍。” 龙啸天赞道:“风延可汗,看来这格日勒部落首领之女不容小觑。什么勇士大赛,全被她一女子抢去了风头。当真是巾帼不让须眉。” 风延雪微笑道:“皇帝您的意思是?” 龙啸天仰首大笑,“临危不乱,能化干戈为玉帛。不若将这勇士头衔封赏于纳吉雅郡主,想来双方将士皆是心服口服。” 风延雪颔首。 片刻后,霜兰儿于礼台下接受封赏。 龙腾一双凤目牢牢锁住她,黑色的眸子几乎想将她望至底。他记得,他不过是安排她出来,寻个机会,寻个理由让风延雪开口,让她跟随着一同去祥龙国中见识一番。至于其他的事,日后再见机行事。而此刻,她一出射海东青给方迅将军治病的戏码,竟是令他无从分辨,她究竟真是临机应变,还是早有筹谋。竟是将他都蒙在了鼓里。 那一刻,她抬起头,目光迎向他避无可避的眼神。 两年了,整整两年了。几百个日日夜夜,她的一切,都是由他亲手教会的。其中一点一滴的辛酸,她永记心底,不会忘却。 如今,她终于成长了。他也休想缚住她的双翅,他有他的计划,她亦有她自己的筹谋。海阔天空,终于到了她自己展翅高飞的时候了。 接受了勇士的称号,接受了皇帝与可汗的封赏。 她叩首拜谢,起身之时,得体一笑,道:“尊贵的皇帝陛下,听闻贵国骁勇善战的瑞王殿下不幸双目失明,不才适逢会些旁门左道的医术。”顿一顿,她转首望向席中默然而坐的龙霄霆,字字道:“瑞王殿下,愿为您效劳!” 语毕的那一刻。 龙腾握住扶手的十指似僵住了的石雕,一动也不动。那一刻,他眼前仿佛瞧见一只长大了的雏鹰,正振翅飞向蓝天,转瞬便不见踪影……如今的她,他已然无法掌控…… 第二十三章 仿若伊人在眼前 十一月初二,北夷国纳吉雅郡主跟随祥龙国皇家仪仗队伍一同撤返上阳城,宿驿馆,以使臣之礼待之。 十一月初三,一辆朱红色油壁车,悬挂着与红正对的青色绣花帘子,奢华至极,停在了驿馆门口。阳光底下,秀帘自然生泽,仿若虹霓。一应驾马侍从共八人,整齐立着。 路人纷纷揣测,瞧这奢华的排场,都快赶上公主的仪仗了,也不知是来接何贵客。 少刻,霜兰儿一袭北夷国装扮,自驿馆中出来。阳光灿烂如金,她撩开帘子,一张冷绝艳绝的脸庞迅疾闪过,“去瑞王府。” 马车缓缓驶离,走上了闹市中的青石板路,“咯噔”,“咯噔”的声音像是一路伴着轻快愉悦的歌声。 不多时,马车嘎然停住。 瑞王府之中,早有宫女小厮侯在门前,他们刚想上前搀扶,霜兰儿风姿卓越,已然轻巧跃下高高的马车。 洛公公与秋可吟亦是在门前等候,以示对北夷国使臣的尊重。见到霜兰儿下了马车,秋可吟似一只展翅的蝴蝶般扑了过来,牢牢拉住了霜兰儿的裙摆,含喜道:“纳吉雅郡主肯大驾光临,不胜荣幸。我怎都没有想到,郡主竟然肯为王爷瞧眼病,王爷他这两年来,我替他传遍御医……可……”话未说完,一行热泪滚滚落下。 霜兰儿头上戴着狐毛毡帽,面前垂下无数细碎晶石略略挡去了她的容貌。那日晚宴中,隔得稍远,她没有仔细留意秋可吟。眼下细瞧,只见秋可吟一身月白青色的云天水留仙裙,发间缀了一朵朵米珠绢花,在日光下莹透着一丝一丝折出冰晶般的光色,衬得她整个人楚楚可怜。 两年的光景,秋可吟虽不复从前的病容,面颊之上多了几分红润。可惜的是,她眉宇间终究掩不住失意,许是这两年因着龙霄霆的眼盲费尽心思。她整张脸尖削而憔悴,眼角,已然有细纹横亘其上。 她的碰触,令霜兰儿心中一阵厌烦,面上却不露出一分异样,只是淡淡道:“瑞王骁勇善战,能者也。如今患有隐疾,若是能替瑞王效劳,亦是表我北夷国一心和平的诚意。我格日勒部落生死追随风延可汗,替可汗分忧亦是应该。瑞王妃不必客气。” 洛公公上前附和道:“一早就听闻郡主获封勇士称号,眼下见来当之无愧。身为女子却能心系国家,令人钦佩 。” 秋可吟声如黄鹂滴沥啼啭,温婉笑道:“府中一应已然备好,郡主请。” 霜兰儿颔首跟随,她不语,眼神将周遭之人一一留意。一别瑞王府两年有余,记得她离开时尚是初秋,如今已是第三年的初冬。 依旧巍峨的府门,“瑞王府”三字在明晃晃的日光下分外耀眼。记忆中的鹅卵石小路,所通向的冷湖亦是从前的模样,波光粼粼中泛着清冷的光泽。一切都与她记忆中无甚分别。她缓缓走在了瑞王府中,曾经熟悉的路,她要装作从未走过,曾经因着长日寂寞看遍了风景,如今她要装作第一次见,眸中满是惊讶之色,她赞道:“想不到南地王府如此奢华,我以为墨赫皇庭已然气派,不过比起精致如画的庭院水景,还真是各有千秋。” 秋可吟微笑着。她跟在了霜兰儿身后,眸中异色愈来愈浓厚,其实自晚宴起这纳吉雅郡主突然提议要为霄霆治眼时,她便心存一缕疑惑。纳吉雅郡主不过是第一次见龙霄霆,缘何愿意出手相助。且这纳吉雅郡主医术颇好,当场就治好了方将军,她不得不心存芥蒂,毕竟从前霜兰儿便是妙手医女,世间怎会有如此巧合之事?更可况,眼下她跟在纳吉雅郡主身后,瞧着那背影与霜兰儿当真是如出一辙,不过是多了分英姿硬气。 如此想着,秋可吟已是吩咐洛公公道:“哦,对了。本王妃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既然纳吉雅郡主这般喜爱庭院水景,不若住醉园罢。园中有湖,此时又逢梅花新绽,想来郡主一定会喜欢。” 醉园?洛公公一听,当即一愣。方想说话时,秋可吟已然递来凌厉的眼神。他只得颔首应下道:“是是是,醉园中日日都有人打扫,宽敞干净。纳吉雅郡主这边请。” 霜兰儿淡然一笑,神态稳若磐石。她若是真想完全瞒过她们,只需易容得更彻底。可她不过是将肌肤晒成麦色,眉眼处以金针细丝往上缝住几针,其余稍稍作易容装扮。如此便与从前有几分相同,又有着几分不同。 她要的便是,似像又不像,让秋可吟在这种揣测中惶惶终日,不得安宁。 眼下,秋可吟想试探她,恐怕是没有那么容易的。 暖阳风动,王府中颇大,她们又走了一会儿。待近了一处园子,洛公公低低道:“郡主,醉园到了。” 醉园,之 所以名为醉园。她记得,他说过,是因园中种了几棵参天大树,当阳光隔着密叶洒下时,白墙黑瓦沉浸在稀薄的光影里,有着醉人般的美。 此时,细碎的冬日阳光自稀疏的缝隙洒落,有梅香漂浮,令整个醉园仿佛沉浸在了香雾之中。 霜兰儿不由自主地驻足,这里,一切如旧,看着的确日日有人打理。丛丛翠竹掩映,寒烟翠色的纱窗,再里边是她曾经住过的地方。 忽然,她的眼前幽幽浮起一丝往昔。仿佛看到了曾经脸色苍白透明的自己正立在面前,那时的她,日日立在醉园之中,一任阳光自碎叶间洒落,可印在她的脸上仿佛是碎叶般的忧伤。曾经的她,生活如千年枯井一般。 秋可吟注目霜兰儿的表情良久,才问道:“怎样,郡主可喜欢这间园子?我们去里边瞧一瞧罢。” 厚重的木门,推开时并没有想象中的“吱嘎”声,门口似不久前刚上过桐油。屋中厚重的帘子紧闭着,光线晦暗不明,刹那推开时,竟像是推开了一段古老的时光。 竟然还是她离开时候的样子,一点都没变。 原来的家具摆设,她喜爱的帐幔用金钩挽起,一点灰尘也无。床榻之上,被褥叠的整整齐齐,脚踏之上,放着她曾经穿过的珠缕绣花鞋,床屏之上,甚至还挂着一袭天水蓝色的衣裳,纯蓝色织金,颜色清亮赛过蓝天,透明若鲛纱的七彩披肩长长拖曳在地上,好似携了道彩虹自云端垂落。她怎会忘记,她曾经穿着这衣裳与他一同去看皮影戏…… 似有淡淡的香气萦绕,她转首望去,屋子里供着兰花,叶长长尖尖如锋利的宝剑,花朵是浓绿素白的颜色,像是玉色温润,静静吐露着清雅芳香。 她记得,他说这花叫做——春剑叶蝶。此花极难养成,想不到两年多过去了,依旧开得这么好。 她突然想起,那一夜明月如钩,清辉如水,连天边的星星也分外明亮,如嵌了满天水钻般晶莹。她就在眼前这张案桌之上,亲手缝制着皮影人物。 一双臂膀在身后轻轻将她拥住,月光透过窗棱静静筛入,尽数落在他的脸侧。 他的眼中映着烛火的影子,像是一个朦胧的梦。她记得清楚,他的声音低不可闻,“日后我的妻,只有你。” 俱往矣…… 一切都过去了。 霜兰儿知晓此时的秋可吟定然 想试探她的反应。一缕淡薄的笑意逐渐蔓延上她冷寂的唇角,她上前几步,伸手轻轻拂过丝缎般的锦被,她微叹一声,“哎,我们北夷国人,素来马上鞍前的,以天为帘,以地为席。哪曾睡过这般柔软的床铺?这么轻的被子可不比虎皮貂裘。昨夜我不过是在驿馆睡了一宿,疼得我是腰酸背痛的,实在用不惯。” 她试着在床上坐了坐,柔软的床榻随着她落坐,旋即凹陷下去,似铺开一道道深深的褶皱。她摇摇头,叹道:“不行,这床我睡不习惯的。算了,还是这样吧,我晚上给王爷瞧过眼病后还是回驿馆去住,那里的床好歹还硬一些。还有我自己带来的虎皮毯子,这样用着习惯些。” 洛公公愣了愣,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倒是秋可吟笑道:“自然,都怨我们忽略了郡主的生活习俗,可真是对不住了。既然郡主想要住在驿馆,王府将为郡主准备随侍马车和小厮,以及一名随侍宫女近身服侍您?郡主意下如何?” 霜兰儿笑笑。随侍近身宫女?随侍马车和小厮?与其说是近身服侍她,还不如说是为了随时随地监视她吧。这个秋可吟既想她替龙霄霆治好双眼,又想防着她耍花招。不过,没关系。她可不是从前的霜兰儿了。如今的她,有钱,最重要的是还有势,贵为郡主,即便是秋可吟瞧见她也得礼让三分。 “好,那就多谢瑞王妃好意了。不过今日总要叨唠了,不知瑞王爷何时回府?” 秋可吟笑道:“何来叨唠之说,午膳已然备下。郡主这边请,我们去前厅用膳。得知郡主要来,我这可是花了番功夫备下酒菜,希望郡主您能喜欢。” 语音刚落,有清脆若黄鹂的声音响起。那声音,灵性中透着婉转,竟是这样的耳熟。 “姑姑,你准备了什么好菜招待客人?我可是来蹭吃喝的,你不要赶我走哦。” 霜兰儿几乎在听到时,便怔了又怔。循声望去,她几乎掩饰不住自己面上的惊愕。 水润灵气,眉彩飞舞,英姿勃勃。精心装扮,有一朵梨花钿描在眉心,衬得她整个人好似一枝酒醉春睡的海棠。蜜色透纱闪银上衣,月蓝色绣裙由内外两层重叠而成,一派华贵之气。竟是玲珑! 自从洪州药铺阁楼中,她与玲珑不欢而散后,恍惚一别已是两年。如今的玲珑,已然 比从前多了几分贵气,美虽美矣,她却觉着玲珑少了分不谙世事的天真,以及眸中原本的清冽。 除了玲珑在此出现外,其实最令她震惊的是,玲珑竟是喊秋可吟姑姑。这怎可能? 为了掩饰自己的震惊,霜兰儿淡淡启口道:“都言祥龙国人杰地灵,美女如云,如今一瞧果然。不知眼下这位姑娘是?” 秋可吟亲热拉过来人的手,眉因笑扬起,耳上芙蓉晶坠闪出星辉样的光芒,她向霜兰儿介绍道:“这是秋若伊。若伊,这位是北夷国的纳吉雅郡主。” 不知怎的,霜兰儿总觉得秋可吟对玲珑这分笑容有点假。她微微侧首,似想了想,“你们南人的称呼我弄不太懂。可秋将军大抵不会有这般大的女儿吧,缘何喊王妃您姑姑呢?” 秋可吟笑着解释道:“哦。若伊她其实是家姐流落在外多年的女儿。因着些特殊的原因,不便相认,我爹将她认作孙女,随我们秋家姓。所以才叫我姑姑。” 随着秋可吟话音落下。霜兰儿原本始终挂着浅笑的唇边,僵了僵。 此时屋外日影狭长,隔着帘子细细筛进,远处似有铜漏声响着,缓缓“咚“一声,好似砸在她的心上一般,砸得她的心微微摇晃。 秋可吟的姐姐,岂不是秋佩吟?原来……玲珑竟是秋佩吟流落在外多年的女儿……天底下竟有如此巧合的事?看来玲珑必定不是秋佩吟与太子所生,若如此,玲珑当入皇籍才是。想必是秋佩吟当年的私生女,不得公开,这厢认回才随了母姓,成了秋景华的孙女。 “怎么了?纳吉雅郡主?为何一直瞧着我们家若伊,可是从前认识?”秋可吟笑问道。 霜兰儿微微摇头,“怎可能?本郡主第一次入南地,只是觉得南人的名字起得真好听,很有意境。听着名,瞧着眼前人,仿佛是瞧着一卷南地水墨画般。” 秋若伊略略抬眸,她打量了下霜兰儿,并未留意在心,一笑明媚道:“是么?我也觉得这名字颇好听。还多亏了瑞王爷亲自题名。” “是么?想不到瑞王爷颇有才情,又善征战,当真是不易。” 霜兰儿说得都是些客套话,心思已然飘远…… 秋若伊,竟是龙霄霆替玲珑起的名字,秋佩吟的女儿。 她几乎在一瞬间就明白了他给玲珑题这名字的用意。若伊……仿若伊人在眼前……秋若伊! 第二十四章 生不如养 出了醉园,一行人在瑞王府中悠悠漫步,往前厅而去。 阳光明亮,满院子菊花彩色茵茵,全未受冬意所染,此时又星星点点开了许多怯怯的小花苞,颇为娇艳。另一侧,山茶竞相争艳,碗口大的花朵吐露芬芳,深红粉红团团簇在一起,十分热闹。 秋若伊一路走一路伸手拂过盛开的茶花,见到一株粉色花朵开的层层叠叠,她伸手折下,转身递给霜兰儿,笑道:“纳吉雅郡主,你瞧我们这上阳城的花是否别样娇艳,你要不要戴在帽檐上,可漂亮了呢。” 霜兰儿接过,她把玩于手心,缓缓道:“秋姑娘真是个热心人,不过比起这些,我更喜爱软鞭匕首之类的饰物。” 秋若伊故意放慢脚步,让秋可吟走在前头,自个儿则是依依凑近霜兰儿身旁,“喂,听说你们北夷国的女子从小就要学射箭骑马,风吹日晒的,你会不会觉得很辛苦?我想我是肯定学不来的,你的事我都听说了,可真厉害呢。” 霜兰儿摇头,“怎会?就好比南地女子要学琴棋书画,学女红,若是让我学,我也学不来的。” “是么。我其实特别喜欢看人家射箭,不过我只瞧见过男子射箭,从未见过女子射箭,改天你带我去开开眼界,好不好?”秋若伊侧首,一双明媚的眼望着霜兰儿,几许青丝散落在她耳垂下,映得她妆容嫣红可爱。 这样的她,似是从前的可爱天真,不禁令霜兰儿心中微动,她应了声,“好啊。” 适逢秋可吟转身,望见两人相处的模样,忍不住轻笑一声,“郡主,若伊她就是好动多话。不过啊,这一张嘴巴可甜了,像灌了蜜糖似的。一准能哄得你开心。” 霜兰儿客气应了声,玲珑飞扑着跑上前将秋可吟推得远些,“我的好姑姑,你快些去叫膳罢,可要饿死我了。我还想问问纳吉雅郡主有何奇闻异见呢。” 秋可吟笑着摆摆手,径自向前去了。 秋若伊见秋可吟渐行渐远,她一臂揽过霜兰儿,娇声道:“郡主是从墨赫城来的么?” 见她打听如此细致,霜兰儿小心应答,“不是,从前我与父亲一直在查索里附近扎营。后来风延可汗即位,才随着可汗一同去了墨赫城。” “哦。”秋若伊神色益发兴奋,“听说格日勒部落一直追随风延可汗,你 父亲真是有勇有谋,胆识异于常人呵。难怪有你这般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儿。” “呵呵,秋姑娘过奖了。”霜兰儿狐疑地望着她,说话兜兜转转,没个正题,又不停地恭维,也不知她要做什么。想了想,霜兰儿直接问道:“秋姑娘若是有什么想问我,直接说即可,不必绕来绕去。我们北夷国人素来直率。” 秋若伊摆摆手,一笑有些尴尬,“其实我想问你,贤王这两年都在北夷国中么?那你一定认识他罢。” 霜兰儿一怔,这才明白她的意思。原来兜了一大圈,闲扯这么久,她接近自己,是想打听龙腾的事。 不知缘何,霜兰儿的心中忽然有种失落感。整整两年了,玲珑还是忘不掉龙腾么。如今在玲珑看来,昔日的自己已死,对于龙腾,玲珑应该会更努力地去争取。 秋若伊见霜兰儿神色怔怔,出声唤道:“郡主?” 霜兰儿轻扯唇角,“哦,贵国皇帝才封的贤王。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就是龙腾么。我自然是认识的。之前的两年,他一直与父亲在一处筹谋,我们时常见到。” 秋若伊蓦然一笑,“郡主第一次来上阳城罢。其实南地有很多好玩的东西,从市井到闹场,郡主恐怕都没瞧见过。”纤长一指,她遥遥指向早已走远的秋可吟,“我可与她们这般大家闺秀不同。整日呆在屋中,闷都闷死了。我从小市井中长大,我带你去玩啊,好不好?” 彼时,她们正巧经过冷湖。 池上风烟蔼蔼,映着雪白的芦花瑟瑟,连起伏的波,亦有澄澈的清新气味。 她的邀请,霜兰儿没有回答。转首望着粼粼水波,唇边笑意淡泊。曾经她与玲珑真心相交,无话不谈,上街游玩,晚上饮酒歌舞,一同畅聊至天明。可如今,终究是,物是人非。玲珑,不,如今已经是秋若伊了,她接近自己,与自己相邀游玩,已是带了目的,早已没有了当初的纯粹与纯真。 有片刻的沉默。 霜兰儿终回首朝秋若伊明媚一笑,颔首道:“好。” 秋若伊并不知她所想,益发热情起来,扯东扯西间忍不住会问上一两句关于龙腾的事。无外乎龙腾这两年在北夷国中都做了些什么,身边还有什么人之类。 霜兰儿一一回答着,只是面上表情多了分疏离,渐渐凝成一个僵硬 的弧度。 “夫人——” 突然,一声殷切的呼喊自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是小夕。 霜兰儿虽是听了出来,却不能回头。她装作疑惑地望了望秋若伊,“是谁在后边喊?又是喊谁呢?” 秋若伊回头,见是小夕,她秀眉微蹙,“小夕,你这是喊谁呢?这冷湖边没有旁人啊?是不是大白天的你又发梦了。” 适逢霜兰儿此时转头。满头晶莹的珠翠随着她的回首,在阳光下漾出无比璀璨的光芒。 小夕面上掩不住浓浓的失望,不是的,这不是她的兰夫人。可好相似的背影,她差点就以为是了。彼时思念与痛楚一同涌上心头,她伸手,悄悄拭去眼角的泪。 秋若伊见状,忙将小夕拉至一边,微微斥道:“你这是怎么了?纳吉雅郡主光临瑞王府,你在这哭什么?还不赶快去行礼。” 小夕欠身,低低唤了声,“纳吉雅郡主。” 霜兰儿见小夕怅然的模样,心中微酸,摆摆手示意小夕离开。 如此经过这么个小波折,她与秋若伊一同来到前厅时,已然稍晚。秋可吟早已坐在席中,她笑着指了个座位给霜兰儿,“郡主请上座。” 霜兰儿方想走上前,却听见外头道:“小世子来了。” 她手上微微一抖,神情在这一刻凝滞。整个人似连纤微的发丝都凝住了,她很想迅疾转身,可仍是硬生生忍住了。君泽,是她的亲子,可自出生起她从未见过一眼,如今终于要见到了……她却愣在原地,心怦怦跳得厉害,脸阵阵发烫,已然分不清自己是因着害怕暴露不愿转身去看,还是她自内心根本就不敢转身…… 倒是秋若伊率先出声,她硬拉着霜兰儿转身,喜道:“快瞧瞧我这个表弟,可**招人爱了。”说罢,秋若伊一步上前将龙君泽从丹青手中抱起,抱给霜兰儿细瞧。 那一刻,霜兰儿的视线几乎凝滞,皆灌注在了君泽身上。一袭粉蓝色的团锦琢花衣衫,脖子中小小一挂长命金锁,足蹬虎头金线鞋。飞扬的眉,水汪汪的大眼睛,红润似菱角般的唇。这模样,几乎与她小时候同个模子中刻出。 记得君泽初秋出生,如今也该有两岁多了。两年多,她日想夜想,清醒时梦深时皆在想,想着念着自己十月怀胎的孩子,想着自己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想着 她的骨血,想着她这两年来活下去唯一的希望。如今,他就在眼前,她终于见到了。 心中似有一股滚热的强力激荡汹涌,只觉得心底的坚冰被见到君泽这样的暖流冲击得即刻化了,整个人欢喜得手足酸软,竟是一动也动不了。 两年来,边塞的风真的很冷,如利刃,日日刮着她,不仅是她的人,亦有她的心。两年来,她为了改变自己,骑马射箭,受了无数的苦,其中的艰辛无法道尽。然此刻,在见到君泽的那一眼起,她忽然觉得这都不算什么了,从前所吃的苦,所受的罪,都不算什么。 只因,值得! 似有热泪要夺眶而出,温热的感觉渐渐弥漫了她的双眼。天知道她有多难忍住自己不落泪,天知道她有多想立即将他拥入怀中。可惜她不能,因为有太多双眼睛紧紧盯住她,她不能露出一点破绽。忍现在的一时,她才能将君泽夺回来。 她缓缓吸气,又深深吸了一口气,再吸气。最终到唇边的只是再平常不过的恭维,“呦,虎父无犬子,瞧着果然气宇不同。” 秋若伊笑靥明澈动人,“是呀,这表弟我喜欢极了。自从来了上阳城,我可没少带他呢。瞧瞧他这小裤子,可是我亲自动手做的呢。”她说着说着,神色突然黯了黯。其实,她入了瑞王府中,偶尔一次听下人议论着,道是君泽的生母是兰夫人。起先她并未在意,后来才知晓竟是霜兰儿。昔日的朋友,虽有隔阂有误会,可她从没想过,那样的不欢而散竟是成了永别,竟是从此天各一方。她更不知霜兰儿竟有如此心酸的过往,心中不免生了内疚与同情。所以,她对酷似霜兰儿的龙君泽,是出自真心的疼爱。 秋可吟面上始终挂着微笑,“是呵,若伊本不善女红,这两年愣是给君泽逼出来了。瞧着眼下绣的东西还真有模有样的。” 秋若伊见纳吉雅郡主一直盯着君泽瞧,笑道:“郡主很喜欢小孩子么,要不要抱一抱?” 这一刻,霜兰儿自心底感激她,若不是她开口提出,自己即便再想也不敢伸手去抱他。 心下又酸又喜,如含着一枚被糖蜜着的酸梅,她重重点头,情不自禁便伸手去抱。 哪知君泽一脸陌生地望着她,往秋若伊脑后缩了缩,怯怯摇了摇头。 霜兰儿笑着将手伸 过去,柔声哄道:“我抱抱你,日后带你去骑马玩,好不好?” “不要,你是谁?”稚嫩的声音响起。龙君泽一脸警惕地望着装扮奇异的霜兰儿,小脸蛋上满是不情愿。 突然,他从秋若伊身上一溜滑下来,蹒跚跑了几步。 丹青在后边着急去拉,急唤道:“世子小心啊,可别摔着。世子,小心别磕着桌脚。” 只见君泽几步跑向秋可吟,秋可吟笑着将他抱起。那小小的身子扭股糖似的挂在秋可吟的脖子上,直扭得她鬓发散乱。秋可吟搂着他轻轻哄着,“君泽,乖。” 硕大空落的前厅,只余霜兰儿尴尬伸着手,空落落地留下一个无奈而僵硬的手势。 君泽死死搂住秋可吟的脖子,稚嫩的声音,说话时其实并不算清晰,但勉强还能听得懂,“我不要她抱,她是谁?好怪……我要母妃抱抱。”抬头,他看了秋可吟一眼,突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母妃不陪我玩,是不是不要我了……” 秋可吟忙哄道:“君泽乖,怎会呢。瞧见这位大姐姐了么?她是北夷国的郡主,母妃自早起忙着招呼贵客,所以才没空陪君泽玩。” “不嘛不嘛,我不要她来。我要母妃陪我。” 小小的脸蛋转过来,望向霜兰儿时已是嘟起小嘴,以示气愤不满。 霜兰儿怔怔立着,面上皆是尴尬之色。心底越来越凉,凉得她自己都不晓得是何感觉。仿佛有无数巨浪海潮拍在她身上,她的孩子,她亲生的孩子,如今连让她抱一下都不肯……疏远到连寻常陌生人都不如……是谁说血浓于水……生不如养…… 秋若伊见如此,连忙打圆场笑道:“君泽呀,这位姐姐可厉害了呢。骑马能跟飞起来一样,还能射下天上的打鸟。君泽想不想和她一起玩呀?” 君泽歪着脑袋想了想,有些心动,又望了望秋可吟,终是亲热地搂着秋可吟,甜甜道:“想去,母妃和我一起去。” 霜兰儿勉强笑笑,道了声,“好。” 秋可吟将君泽抱在身边,叫了丹青哄他去吃饭。这才招呼道:“赶紧坐罢,纳吉雅郡主,怠慢了。” 一餐饭,霜兰儿吃的无滋无味。下午时分更是难熬,一盏清茶,闲聊几句。 终于近晚夕阳将要落下时分,洛公公来禀。 “王爷回来了,在正厅等候郡主!” 第二十五章 错身而过 霜兰儿随着洛公公一路前往正厅去,秋可吟与秋若伊并未跟随,留在了前厅中。只因龙霄霆格外吩咐,只需纳吉雅郡主一人前往。 彼时正值初冬时节,府中处处都是黄叶覆落,似织金锦毯一般,远远望去似将正厅围在一处,只露出一条笔直的小道来。 天边,夕阳一分一分落下,郁郁夜色渐渐升起。 近了正厅,她望去,里边光线幽暗许多,龙霄霆只身坐在窗侧,整个人仿佛是隐没在夕阳照耀不到的地方,萧索之气隐隐绕人。 霜兰儿手中端着一盏红漆雕花托盘,盘中放置着各色精致的小瓶子,皆是白釉青花烧制,有高的有矮的,有大的有小的,其余白纱,金剪子等一应俱全。其实她心中有数,给龙霄霆治眼不过是个由头,是个借口。因为,只有这样她才能名正言顺进入瑞王府中。至于他的眼睛究竟能不能治好,何时才能治好,皆在她的掌握之中。 她扬一扬脸,缓缓吸了口气,踏入正厅之中。淡淡望向龙霄霆,菱唇轻启:“瑞王看起来还没用晚膳罢,不知我来得是不是时候?” 他的侧脸露了一点在即将晦暗的天色下,仿若清尘且剔透的初雪。转过身来时,只见那双眸幽暗无光,清冷的颜色依旧。轻轻启口,还是从前一般低沉的嗓音,“郡主请坐。” 此时洛公公手中奉上一盏铜柄烛火,他递给霜兰儿,旋即恭敬退出正厅,将门关阖好。走前吩咐道:“纳吉雅郡主若有事,出正厅外吩咐一声即可。” 霜兰儿步步走上前,她将手中托盘搁在他面前的案几之上,并将烛台摆好。 细碎的烛光,幽幽跳动着。好似暖光迷蒙缭绕,落在空落的正厅之中,别有一种青郁静谧的气息。点点落在他的俊颜之上,仿佛蒹葭苍苍之上弥漫着如霜白露。她情不自禁伸出手在他面前微微晃了晃,他的眸光只定定不动。 果然是一点光感都无。她心内不禁唏嘘,昔年雷厉风行、高高在上的瑞王爷,如今竟真的双目失明。也不知,这是不是天意。原来一番苦心经营,积虑多年,只为拉太子下马,到头来却争不过命运。 声音沉沉,她淡淡问:“王爷此症,约有多久了?” 他低低答道:“两年前下第一场雪的时候。” 她想了想,“当初雪盲症只是诱因,其实方才我与王爷府内的沈太医聊了聊。之前不过是跟王爷您确认下时间。可能当时沈太医受雪盲症误导,不能分辨王爷您真正的失明原因,这才耽误了最佳治疗的时机。如今两年过去了,这时间虽不算长,可也不算短。我虽有些别门奇路的法子,可还是要亲自替王爷您仔细瞧一瞧,才能确定能不能管用。” 说话的时候,她十分平静,也很刻板。语毕,抬起手,她向他的脸侧伸去。 还未碰触到他 的眼睛,他猛然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握得那样紧。 她毫无防备,他用力将她狠狠一拽,一个转身将她反扣在窗棱之上。她头上佩戴的毡帽,缀满细碎的珠翠,晃动间点点都打在窗棱之上,发出淅淅沥沥的响声。 他本想摸一摸她的脸,再摸一摸她的额头,可碰触到的却是她挡在面前的珠玉。如此冰冷,毫无温度。 她反抗,他却并不松手。只死死按住她。 “碰”地一声响,她背后抵住的窗棱因着用力过猛,突然被撞开,而她整个人向后栽去,朝着窗外栽去。 外边,冷风瑟瑟吹来,夜色如巨大无边的黑翼笼罩下,那样深沉。仰面倒下,她的腰间横着搁在窗框上,隐隐作痛。透过屋檐,她的眼前,满天星斗璀璨,几乎如银河倾倒,钻辉夺目。 有一瞬间的恍惚,她仿佛置身于银河中,飘然不真实。然下一刻,他已是将她拽了回来。 “要不要紧?”一片黑暗中,他的声音有些许焦躁。 她趁着他分神,反手一扣,轻轻一拉,借力使力将他甩开几步远。 龙霄霆踉跄后退好几步方才站稳,轻轻伸手,他摸到身边的花架,确定了自己所在的方位。 “这就是祥龙国王爷的待客之道?”霜兰儿冷冷一笑。 龙霄霆向前走了数十步,淡定自若地坐回方才的座位,侧过身,他将方才被大力推开的长窗关好。这才开口道:“郡主身手不错。” 方才他一连串的动作浑然天成,并没有半分迟钝。这不禁令霜兰儿暗暗惊讶。看来两年来,他早已习惯了黑暗的生活。他对周围的一切摆设都了如指掌,甚至连该走多少步都算的清清楚楚。行动间丝毫瞧不出他眼盲。 她接口道:“北夷国的女子大多都会些防身之术,这并没什么。我学的不算精,何曾想今日竟是用来对付王爷您。王爷若是想和我过招,恐怕眼下不是时机罢。不知道的人,会以为王爷是登徒子。” 他的表情没有一丝变化,并不解释自己的所作所为,只道:“郡主,得罪了。” 霜兰儿的心跳得有些快,伸手拭了下额头,才发觉背后竟有冷汗冒了出来,她隐隐约约感觉到方才龙霄霆是想摸一摸她的脸,从而判断她究竟是谁。此刻她轻轻喘息着,不再靠近他,只淡淡道:“王爷,还是让我帮您瞧瞧眼睛罢。我为王爷瞧眼病可是奉了贵国皇帝之命,为的是表我北夷国和平的诚意。如此重责,我可不敢懈怠,当给风延可汗一个交代。” 他不语。只是突然伸手,状似摸索着什么东西,当他摸到烛台铜柄时,竟是不慎将烛台碰翻。 霜兰儿不明他要做什么,眼看着烛火烫向他的手背,她出声提醒道,“烛台打翻了,王爷。” 他并不理会,一任滚烫的烛蜡滴落手背。似被烫痛后的反应,他突然 收回手,仓惶间竟是将桌上的雕花托盘扫落地。 “哐啷”,“乒呤乓啷”,几声连连响起,是各种瓶子一起滚落地的声音。 她望着满地碎片和墨色药粉,生生愣住。 他面上似有分歉然,“对不起,我一时大意,似乎将郡主带来的东西都弄坏了。” 她抬眸,“我觉得王爷很不配合,难道你不想治好自己的双眼么?” 他突然立起,循声向她走来,每一步都踏在了满地的碎片之上。周遭是那样的安静,一时间只听见薄薄的青瓷在他脚下碎成粉末的声音,清晰入耳,空洞地回响着。 他停在了她的面前。 她的心愈跳愈乱,定定地站在那里,两年了,方才她竟又有种手足无措的感觉。不过,她已然不是从前,很快她便镇定下来。方想开口说话。 龙霄霆已是跨出步子,从她身边经过。 她张了张口,终究一个字都没有说。 他一个人,走向正厅更幽暗的深处,只留给她一个萧索的背影。 他去的方向,那里是更黑暗的地方。微弱的烛光晃动着,尚在长窗边挣扎着最后一缕光芒,根本照耀不到正厅中黑暗的尽头。可是这些于他,又有何关系呢?反正他的眼前都是黑暗,没有分别。 终,他一个人,站在了最黑暗的深处,站在了表面奢华却没有光亮的地方。 没有再转身,他的声音很轻,“如果看不到自己想看的,那看不看得见,又有什么关系——” 隔得太远,她没有听清,只轻轻蹙眉。问道:“王爷,您能不能再说一遍。” 他淡淡一笑,略略提高了声音,“郡主请回罢。东西不甚被打翻,还请郡主改日再来。” 语毕时,烛火突然熄灭。 厅里厅外,一样的黑。 她转身离去。 夜风,卷起她的袖摆,翩飞好似绮丽的蝶翼,可惜想振翅高飞亦飞不出去。周遭,朱墙粉壁,连绵的亭台楼阁,似望也望不到头的山脉迭伏,茫茫然一时间竟不知何处才是出口。 他说,改日再来,自然是可以的。 她既然走上了这条路,就没有想过要回头。本应属于她的东西,她会一一讨回。曾经伤害过她的人,她会一一揭穿她们的真面目。从谁开始呢好呢?从谁开始下手呢?先从秋可吟身边恶毒的宫女丹青开始……再是秋端茗,最后,最后的那一个,才是秋可吟…… 出了瑞王府,早有马车恭敬在门外等候。 她并没有乘坐,只是给了车夫一个冰冷拒绝的眼神。她的行踪,还轮不到秋可吟来掌控。 徒步返回驿馆,夜风四起,有点冷。她愈走愈快。 身周,是繁华依旧、喧嚣依旧的上阳城街市。 疏疏的灯笼挨个点着昏黄的火光,照耀着眼前的一切,益发朦胧起来。 她经过一处门前,那里高高悬挂着一盏盏彩灯,如五色倾泻,好似那仙女织成 的铺地锦。两名妙龄女子站在门口迎客,头上脚上穿绸着缎,还镶着金丝银线,在灯光下如繁星缀身。 她认得这里,是醉红楼,男人销金销魂的地方。让她来这里的人,她又怎会忘记,是龙腾。 脚下步子加快,她快速经过。 繁华锦绣的世界对如今的她来说,没有任何值得多看一眼的必要。如今她的世界不需要天光云色,也不需要雾霭流虹,有信念有目标即可。 远远走至巷子口时候。突然有个人在身后拍了她一下,她下意识地回头,还没看明白,就被一双有力的手臂拉住,整个人撞进他温暖的怀里。 熟悉的味道,带着浓郁的酒气。 她知是龙腾,试着轻轻挣扎了下。 他炙热的呼吸洒在她耳侧,似喝多了酒,声音都带着几分迷蒙,紧紧搂住她,他讪讪一笑,“晓蓉,你去哪了?竟然让我等这么久,看我等下怎么罚你。呵呵,你说罚你什么好呢……” 另一个女人的名字,她一僵。 想推开他,可他却越箍越紧,直至两人紧密无一丝一毫间隙。浓浓醉醉的甜言蜜语传来,“别动,我的小心肝,让我好好抱抱你。” 路人经过,皆投过来诧异的目光。 他浑然不觉。 于她,亦是。熙熙攘攘的世界瞬间黑暗,昏黄的烛光仿佛消失不见。她突然垂着手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放弃了挣扎,一任他抱着。在他的怀中,她仿佛看尽了自己半生的风景。曾经所承受的痛苦、磨难、伤痕累累……甚至连与他之间最美好的一段回忆,都成了眼前的浮幻虚影,都成了漫天飞舞的落叶,随风而去,再也不会回来……冬天过去了,是春天,可她真的不知,当她漫长的冬日过去后,究竟还有没有春天…… 他紧紧抱着她。修长的手指从她的脸颊顺势滑到她的脖子,又一路向下,直至滑落至她的手腕,拇指来回抚摸着那里他曾经咬下的印记。 这样的夜晚,醉人却又忧伤。 他只是想抱抱她而已,他告诉自己,他只是想抱抱她而已。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抚平他心中无法停息的慌乱,自从回了上阳城中,他无一日能安寝,每一日都想见她,想她想得都快要疯了。 他害怕着,听说她今日去了瑞王府,他更加害怕,那种深深的恐惧令他坐立不安。 可他知道,这条路,既然走下去,就再不能回头。 “晓蓉……晓蓉……” 他怀中拥着她,口中却喊着别的女人的名字。 那种感觉,心底似在翻江倒海,几欲令他作呕,可再难,他还是这么做了,他还是忍住了。因为,除了装作喝醉,除了装作认错了人,他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可以抱一抱她。 他的愿望何其简单,只是想抱一抱她而已。可连这么简单的愿望,如今想要实现已是愈来愈难。若是此刻不拥着她 ,感受着她的温暖,呼吸着她长发间他每夜都会惦念的味道……他甚至都没有勇气再坚持下去了……她不知道……其实他快坚持不下去了,自从知道她回去了龙霄霆身边……他真的快要坚持不下去了……他很想崩溃,可是他不能…… 良久,也许是很久很久后。 一名打扮妖娆的女子狐疑地走上前,她轻轻拍了拍龙腾的手臂,满面委屈道:“王爷,不是说好了在这里等我,等下送我回尚书府的嘛。就这么一小会儿功夫,你就移情别恋了?我可不依,我不依嘛。” 龙腾颀长俊朗的身子轻轻一震,他缓缓放开了霜兰儿,抬眸望着她,一双漂亮的眼睛,目光中有几分迷蒙,几分醉。 他轻轻甩了甩头,仔细瞧了瞧霜兰儿,眯着眼又瞧了瞧,再看了看身边的妖娆女子。颇为疑惑道:“咦,怎么回事?为什么有两个人在我面前?究竟哪个才是晓蓉?” 名唤晓蓉的女子嘟着嘴,一脸不满地瞪着霜兰儿。她一臂揽住龙腾,“王爷,我是啦。你今晚真的喝多了,来,我扶你去尚书府中喝杯茶醒醒酒。” 龙腾又眯了眯凤眸,似终于瞧清楚了眼前人,他松开了晓蓉,步履不稳,慢慢走近霜兰儿的面前。 霜兰儿亦是望着他,眸光不动。 此刻的他,双手环胸,站在黯淡的巷子口,背后是喧嚣的街道,烂醉的灯火,他漂亮的凤眸正在灯火中闪烁。 “咦,纳吉雅郡主,怎么会是你?刚才冒犯了,请别介意呵。”语罢,他冲着她妖娆一笑。 这一笑,似乎与她记忆中玩世不恭的样子有些不同。如同一道破晓而来的晨曦,温柔,惊艳。 她面上一分表情也无,只淡淡道:“少筠,大事未成,请你收敛一点。少喝点酒!”转眸,她的目光落在那名唤晓蓉的女子身上,尚书府?看来还是位官家千金。龙腾果然是魅力无边,这才回来两天,已然…… 没有再停留,她与他错身而过,不再回头。 他望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面容一分一分沉寂下来,眸色亦是恢复清醒。 他怔怔注目着。 那一刻,整个世界静止了。 这种感觉,于他,该如何去形容?就像是宿命,就像是生世轮回,电光火石间从前的酸甜苦辣一一在他眼前回放。 他一个人,站在喧闹的街市中,如同站在滔滔时光的洪流中。身边不断穿梭的人群,好像都不存在,偌大的世上,只剩了他一人,独自站着,看着这个华丽的世界,却像是看着自己心底的荒凉。 她已经走了,他却还站在这里,一动也不动。 庄晓蓉狐疑地望着他,轻唤着,“王爷?” “你自己回去!”他冷冷开口。 庄晓蓉一愣,“什么?” “自己回去,别让本王说第三遍!” 甩开她纠缠的手,他的身影飞快地没入茫茫黑夜中。 第二十六章 意外来客 约摸过了十多日,秋庭澜处理妥善边疆事宜后,率大部队返回上阳城中,只余少量兵将镇守。他回来的时候,俨然是祥龙国的一大功臣,几乎全城的百姓都涌上街头去欢迎,那场面,人头攒动,好似无边黑色的海潮,一浪接着一浪,极为壮观。 人谁不知,秋庭澜将军常年镇守边疆,本就功不可没。此番又是协助贤王一同助北夷国的风延可汗上位,传闻政变那日,有人亲眼见到祥龙国的士兵一举冲进墨赫城中。如今证实,那便是秋庭澜的帅麾。北夷国政变成功后,秋庭澜更是协助格日勒部落的首领一同扫平负隅顽抗的好战贵族。功在千秋,百姓自然铭记于心。 皇帝更是龙颜大悦,当朝提了秋庭澜为一品封疆大吏,且封为定北候,可谓是无上荣耀。 次日晚,贤王邀定北候于满庭芳茶楼小宴,一是接风洗尘,二来则是庆贺。百官皆知贤王与定北候素来交好,此番宴请也在情理之中。 是夜,天有些冷。 霜兰儿随意搭了件白狐披风在肩上,独自走在了街市中。其实今晚龙腾宴请秋庭澜,也叫上了她,不过是稍晚两个时辰去而已。他们需要商定今后的计划,又要避免落下结党营私的口舌,这才想了这么个名正言顺的办法。 彼时空中繁星璀璨如明珠四散,一轮圆月如玉轮晶莹悬在空中。天阶夜色凉如水,无边无际泼洒下来银辉如瀑。尽数落在她的身上,好似披上了银纱般朦胧。 她走着走着,慢慢停了下来,在满庭芳茶楼对面寻了处屋檐等着。直到赴宴的官员一一散去,冷冷清清的茶楼门前,再无人走动,她这才闪身绕至后门进入满庭芳茶楼中。 房间的具体位置,龙腾一早就差人告诉了她。 确定里面再无旁的朝臣,她上前轻轻推开门。 里边酒香的浑浊之气尚未散尽,一应酒宴所用之物倒是已收拾干净。厢房很大,有跳台突出阁楼外,似是揽月胜地。有低低的说话声传来,是厢房的内间。 循声望去,但见一挂素纱垂落,有风微微浮动,一地月光清影摇曳无定。 朦胧中,她瞧见里头有几盏萧疏的暗红灯盏,照着秋庭澜微显疲倦的脸。刚要上前,秋庭澜已是出声,“霜兰儿么,进来罢,别忘了将门关好。” 霜兰儿撩开素纱入 内。 但见龙腾一袭湖蓝色叠丝裘袍,半依在座塌之上,手中正把玩着一只青玉酒杯。他知霜兰儿入来,却没有抬头,眸光只定定望着杯中涟漪轻漾的酒水。 霜兰儿依礼唤了声,“王爷,侯爷。” 秋庭澜笑叹一声,他轻轻甩了甩头,扫去几分应付宴席的疲惫之态,道:“旁人唤我声侯爷那是客套。怎的我听你喊,总觉得有几分揶揄的意思?” 霜兰儿微微一笑,“秋将军封了定北候,这本是无上的荣耀,我怎会是揶揄呢。” 秋庭澜轻轻别过脸,烛光下,斧劈青山般的轮廓益发深刻。他的目光有些无奈,神情大是怅然,“对于有些人来说,荣华富贵乃是毕生所求。可于我来说,却少了自由自在。少筠,眼前这条路……”他欲言又止。 这样的话,似曾相识。很久前,似乎有人也这般对她说过。她的视线落在一直未曾开口的龙腾身上,今晚的他,有点深沉,也有点冷漠,耳侧几缕散发垂落,却是为他更添一分邪肆的妖娆。 她淡淡开口,虽是回答秋庭澜,可眸色始终盯着龙腾,意有所指:“至高无上的权利不同于荣华富贵,也许有着无穷的魅力罢。你又不曾得到过,你也不是他,怎知他将来不是自得其乐?” 秋庭澜微微一低头,宽广的素袖薄薄拂过朱漆雕花的扶手,“是否真心快乐,未必只有自己明白。我与少筠曾经相约……” 语未必,一直缄默的龙腾终于出声。抬眸,墨色的眼眸中深邃不见底,微抬一手,他淡淡道:“既然来了就坐罢,时间有限。我们不要浪费时间,还是赶紧商议下一步该如何办。” 霜兰儿依言坐下。 龙腾将目光别至一边,“即便封了王侯,我们离成功还很远。眼下朝廷的势力,三分之二皆在秋景华的掌控之中。我父王薨逝,我离开这两年,秋景华已是将他的势力益发巩固,陷害忠良,排除异己,手段比早些年更加狠毒。庭澜,我说的是事实,你不会介意罢。” 秋庭澜闭一闭眸,单手撑上了额头,唇边笑容无奈而忧伤,“我自己的父亲,是什么样子,我再清楚不过了。自从他跨上朝廷这一步,便一发不可收拾。争了二十多年,印象之中,他对我寄予厚望,从来是严苛相待。其实他从不知,也不想 去了解,我要的究竟是什么。这次我获封定北候,爹爹十分高兴,这么多年来,我从未见他如此高兴过。也是记忆中第一次对我流露出慈父般的笑容。现在想想真是悲戚,小时候我总希望他对我笑一笑,我等了这么多年,竟这时才等到……却不是我想要的……” 龙腾刚想开口,秋庭澜单手抬起,示意龙腾不要打断,顿一顿,他继续道:“少筠,我明白的,我爹想助龙霄霆上位,进而外戚专权。若是龙霄霆不好掌控,他势必将心思动至尚年幼的君泽身上。如果我没有估错的话,他第一个目标是除去你,第二个目标则是除去龙霄霆。届时……我真不敢想……这么些年,他做错了那么多事,害死了那么多人……少筠,我始终站在你这边,你懂得。我也明白,你要当皇帝,首先便要扳倒秋家,放心,我会全力助你,我不会让自己的父亲一错再错下去。” 龙腾低下头去,地上有着他自己的影子,却是连烛光也照不明的朦胧。 怔愣片刻后,他淡淡开口,“想要扳倒秋景华可不容易,他官居宰相,可谓是只手遮天。朝中唯一能与之抗衡的人,唯有兵部尚书庄姚青。这个庄姚青早年助我皇爷爷登上皇位,也曾救过我皇爷爷的性命。可谓是皇爷爷年轻时相交的挚友。好似你我这般。即便是皇爷爷见他,都客气几分。秋景华拿他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秋庭澜递过来一句,“少筠,你想拉拢庄姚青?” 龙腾并不否认。 秋庭澜锐利若苍鹰的眸子圆睁,带着不可置信,“少筠?庄姚青为人可谓是铁板一块。你想拉拢他,是不是太难了?更何况他为人倨傲,早些年的时候与太子也是不睦的。他未必会帮你。” 此时空气里淡淡弥漫出一股素雅的香气,是霜兰儿正搅动手中茶盏的金勺,一泓碧水在她的搅动下碎得凌乱,她淡淡接过话,道:“旁人办不到的事。贤王可不一定。听闻这个庄姚青性子虽是桀骜,可他对自己老来的独女却是疼得紧,可谓是百依百顺,言听计从。呵呵,当真是好笑,是人总有自己的软肋,这个庄姚青的女儿便是他的软肋。” 龙腾听至此,面色微变。 秋庭澜则是追问,“即便庄姚青有此软肋,与我们又何关系?” 霜兰儿 侧首,她轻呼了口气,直吹起自己肩头狐毛猎猎翻飞。嘴角无声无息地牵动弧度,“庄姚青的女儿庄晓蓉,最近与贤王正火热着呢。若是好事促成,想来离庄姚青出面相助也不远了。”语毕的时候,她突然将杯中冷茶一饮而尽。没有半点温度,好似一壶冰雪直直灌入喉间,一直冷到心底。除了心底,身子连同头脑都是一般的冰冷。 周遭突然静了下来,甚至能听见窗外风吹过枯枝的声音。 秋庭澜将无尽的疑惑,无尽的气恼尽数压抑了下去,只是以极淡极淡的口吻问向龙腾,“少筠?果真?” 他看了看不语的龙腾,又望了望面容看似的平静的霜兰儿,不由叹了口气。他益发弄不懂了。两年来,这两人若即若离,看着叫他这个旁人万分着急,龙腾不许他透露任何事,也罢,他其实原本也弄不懂龙腾究竟想要做什么,他只知道,龙腾要做的事,必定有他自己的道理。至于霜兰儿,他旁观瞧着,总觉着她对龙腾并非是无情。有时他会瞧见她远远望着龙腾的背影怔怔出神,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他想着,这两人也许中间隔阂着什么,也许总有一天云开雾散,他们会在一起。可自打回了上阳城,他总觉着这两人似乎越走越远了,如今中间又多了个庄晓蓉。一个情字,真是剪不断、理还乱。 想着,秋庭澜又问了一遍,“少筠,是不是这样的?” 龙腾只以寥寥一语对之,“成大事者,这算什么。” 霜兰儿依依坐着,平静的面容瞧不出一丝波澜,如一朵静静凌风绽放的高贵牡丹,从容不迫。 可唯有她自己清楚,这般平静的面容下,心在微微颤动着。 成大事者,这算什么。所以,当年的她,他也可以牺牲,接近她,将她作为一枚棋子么?曾经他对她的温柔与哄骗,如今又去用在庄晓蓉的身上,只为达到他的目的么是这样的么?塞外的两年来,她曾无数次动摇过,她不愿相信他的话,可一次次事实摆在面前,由不得她不信…… 秋庭澜注视着龙腾,俊颜冷冽的轮廓渐渐紧绷,终自齿间迸出几字,“明白了。”此刻他突然万分肯定,龙腾必定有重要的事瞒着他。既然龙腾不肯说,他一定会想办法弄清楚。 岔开话题,龙腾将手中一直把玩的青 玉酒盏搁下,“扳倒秋景华,我有把握。只差一人,我束手无策。” 霜兰儿接口道:“可是指,秋端茗?端贵妃?” 龙腾颔首。他思忖片刻,“你虽能入得瑞王府,可终究不会与她们有多亲厚。况且这样的事。”他颇有些担忧的望向秋庭澜,“我不想让庭澜出面,毕竟是同一条血脉。” 秋庭澜微微一愣,面上略过感激之色,道:“我知他们作恶多端。我虽能明晓大义,可终究还有一份私心。希望一切都过去后,能留他们一条性命,我会送他们去南方颐养天年。” “这个自然。”龙腾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我绝不会勉强你任何事。你若是觉得难为,随时可以退出。” 秋庭澜轻轻摇一摇头,“阻止他们,我亦有责任。言归正传,我们眼下缺少可以进入核心的人……其实我父亲一直防着我,毕竟我与你交好……”话未完,他突然抬手示意大家噤声,“门外有人靠近!” 龙腾瞥一眼霜兰儿,“你躲一躲。”他指一指内堂中一扇十二幅的乌梨木雕花屏风,“那里不会有人注意,若是被人瞧见我们一处,难免有非议。” 适逢门口敲门声响起,伴随着清冽的嗓音,“叔叔,是我啦,快开门啦。” 秋庭澜一愣,他望了望龙腾,“是秋若伊。要不要让她进来?” 此时霜兰儿已是闪身躲在了屏风后。 龙腾道:“你想拦也拦不了,她已经来了,就让她进来罢。” 秋庭澜起身开门,须臾,秋若伊缓步走了进来,望见龙腾,她浅浅施了一礼,笑盈盈道:“见过贤王。”她穿着一件宽松的月色缎裙,只在裙角上绣着一朵浅米黄的君子兰,面容精心妆点了番,瞧着淡雅迷人。 龙腾微微眯起眼,眸中漫过一丝冷漠,早就听说秋家认了个孙女,其实是秋佩吟的私生女。秋若伊,只闻其名,未见过其人,想不到竟是她! 此前的两年中,秋庭澜并非像龙腾般被全国通缉,他时不时会返回上阳城中,所以他与秋若伊已然熟稔,因着秋若伊性子爽朗,彼此还算投缘。他刚想向龙腾仔细介绍秋若伊的来历。 秋若伊已然婉约一笑,“叔叔,我和贤王曾经相识。” 秋庭澜一愣,“啊?” “嗯。”她点点头,“在洪州,那时我还叫做玲珑。对吧,贤王。” 第二十七章 惹祸上身 龙腾侧首,只淡淡一笑,“是呵,人生无处不是个‘巧’字。兜兜转转,竟又是聚在一处。” 秋庭澜更是惊讶,锐眸圆睁,望了望秋若伊,“洪州?少筠你人不是在泸州么,怎会去了洪州?又怎会遇上了若伊?”龙腾被贬的那段时间,他一直在边疆,巨细并不知情。后来也未曾听龙腾提起过。 秋若伊眼中有着浅浅的笑意,“叔叔有所不知,霜兰儿离开瑞王府便去了洪州做药材营生,恰好我和霜兰儿很谈得来,关系很好。她是我最交心的朋友。适逢兰儿她又认识贤王,所以我们曾经见过几面。” 提到霜兰儿时,她的声音变得哀婉凄凉,似烟花散落于地的冰凉余灰,“那段时光,回想起来真的很快乐……哪知兰儿她……我从没有想过,那次见面竟是成了永别。其实,我有很多话想同她说的……当时我不该那样对她说话,我真的好后悔……可惜没有机会了……”语罢,她默然低下头去,看不见她的泪水,只见叠丝衣襟前潮湿地晕开了水渍,变成忧郁的水蓝色。 秋庭澜愣了愣,一时难以回神。想不到若伊与霜兰儿曾经是密友。如今若伊以为霜兰儿不在了,伤心落泪。是呵,人人都以为霜兰儿死了,若不是龙腾昔日倾力相救,霜兰儿的确也活不成了。不过眼下,霜兰儿的身份绝对不能暴露,任何人都不能说。 此时的霜兰儿依在屏风之后,她望着秋若伊,心中五味陈杂。 还记得,洪州她与玲珑最后一次相见。彼时被玲珑撞见了她与龙腾之间暧昧的场景,她清楚记得,玲珑怔愣立在她面前,满面的欢喜陡然僵住,脸色一分一分惨白,直至没有丝毫血色。 玲珑破碎的话语似仍在耳畔回绕,“你们……既然这样,当初你为什么要给我希望?给了我希望,又亲手 打碎,你不觉得自己……太残忍么?” 她又怎会忘却?! 那时,玲珑眼中嚼着泪,却倔强忍着不落下,最后一句同她说的话便是,“霜兰儿,我恨你!” 她怎会忘却?缓缓捂住自己的唇,她失力般倚在屏风上…… 厢房之中,有片刻的沉寂。 须臾,秋若伊轻轻抬袖,她拭去颊边的泪水,声音尚有一丝难察的哽咽,“对不起,想起故人,刚才我失态了。” 她的视线依依落在龙腾身上,移不开也不愿移开。 湖蓝色的叠丝裘袍将他俊美的容貌映衬得好似初升的朝阳般明艳。一切,皆是她记忆中的样子,黛眉妖娆,凤眸邪魅,两年的时光给他周身添了分冷硬的弧度,却更加吸引着她。 当初她心碎离开洪州,来到了上阳城,后来一系列的事她皆有耳闻。从那时起,她知晓了他的身份并不简单,竟贵为皇长孙。她本不在乎自己的身世,却因此而感激龙霄霆将她寻回,也感激秋景华将她收作孙女。只有如此,她才配得上他的身份,若自己还是洪州商贾之女,那与他真真是,云与泥的差别。 在上阳城的这两年,她时时关注着他的所有消息。她知道,她完了,她早就深深陷进去了。如今她身份尊贵,两年来,提亲的人那样多,她一一都拒绝了。因为她知道,她的心中只装得下他,再也没有旁的位置。当知道他立了大功,将要回来时,她连着兴奋了好几夜,睡不着觉。她日想夜想,盼着他能回来。签订和平协议的礼宴,她没有资格去。后来听说皇帝当场封了他为贤王,她比谁都高兴。她不敢贸贸然出现在他面前,其实他不知道,她已然远远偷偷望过他好几次。而今日,她终于找到了机会靠近他。 秋庭澜并未注意到秋若伊的小心思,他颇为感慨道,“昔年好在 有家姐当年的物什相认,龙霄霆才能将你寻回。如此,家姐于地下也能安寝了。” 秋若伊轻轻按住胸前的青铜挂件,亦是叹道:“这个挂件,我自小带着身边。好在不是什么金银器件,否然当年怕是早就当了。” 龙腾斜靠着椅背,复又执起青玉酒盏在手中把玩。杯中酒水在烛火下折射出幽红的光芒,耀在他的眸中,益发显得深邃。开口时,声音有着无尽的惰性与慵懒,“我说呢,龙霄霆好好的跑去洪州作甚,还莫名去了方府,原来是为了这个。” 语毕,他轻轻“哼”了一声。 屏风后的霜兰儿,面上亦是划过了然。难怪他们会在方府绣球招亲时,遇上了龙霄霆。她忽然想起,那日玲珑兴冲冲跑上她的阁楼,说有很重要的消息要告诉她。原来竟是指身世。只可惜,后来她们不欢而散。 秋庭澜指了张座位,“若伊,你坐下罢。言归正传,今晚你怎会跑到这里来了?” 秋若伊缓缓落座,动作不似从前随意,谨微有如大家闺秀。她开口,说出的话却是惊了在座的每一位,“我知你们想商议什么,我想与你们一同谋划。” 秋庭澜倒吸一口冷气。 霜兰儿则是僵住。 唯有龙腾神情淡淡,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静,周遭陷入了沉寂。冬夜里似有风声四起,隐隐听得檐头铃声叮叮作响。 有一丝风自缝隙间吹入,撩起素纱隔帘翩翩直飞,在明亮的烛火中显得格外飘逸。 龙腾轻轻抬袖,指间一弹,灭去了几盏烛火,只留下一盏,“谁点这样亮的灯,暗夜幽光,当真是一点趣味也无。” 秋若伊见龙腾有意岔开话题,不免急了,“我是说真的。” 秋庭澜面上微怒,“你都知道了些什么?又是怎么知道的?这些事要你一个女孩子家搀和作甚?!” 秋若伊咬了 咬唇,连连摆手道:“我并非从哪里听来,我是自己猜测的。我虽出身市井,可这并不代表我看不明世态。我喜爱看戏,戏中常有帝王家,我琢磨着,如今皇帝年迈,这继位之人无非在瑞王与贤王之中。我知叔叔你想帮贤王,爷爷他想助瑞王。”顿一顿,她突然立起身,走近秋庭澜,面上皆是郑重,“叔叔,我想告诉你。我站在你这边,我想帮助贤王。我已经想的很清楚了,我也很明白,秋家与贤王是死敌,贤王若是想要上位,必定要扳倒秋家。可如今爷爷对你百般防备,你无法接近,更遑论获得姑姑以及端贵妃的信任。我虽为女子,可有时唯有女子才能办到旁人无法办到的事。我愿意帮助你们!” 龙腾听至此,他腾地立起身,颀长的身躯逼近秋若伊。周身的气息骤冷,他微眯起眼,似有一种细碎的冷光自他眸底刺出,字字道:“秋若伊,是么?!有件事,想必本王要提醒你。” 将秋若伊逼至无处可去,直逼得她坐回椅子,他才冷冷道:“我父王,害死了你的母亲。所以,我们应该是仇人才对!庭澜帮我自有他的见解与原因,你却又是为何?” 秋若伊连连摇头,“不是的,我知道那不关你的事……” “秋佩吟可是你的母亲,秋景华与秋端茗应该待你不错罢,你为何恩将仇报?又为何要帮我?”语气咄咄,他眸底更冷。 “因为……因为……我喜欢你!” 秋若伊被他逼得无处可去,突然大声喊出来。 秋庭澜当即愣住,喃喃唤了声,“若伊……”心下骤然雪亮,难怪若伊年过二十始终不肯嫁,原来早就心有所属,可那个人,竟是龙腾……这真是乱上添乱…… 秋若伊脸袋通红通红,仿佛火烧彤云,今日既然她都说出了口,她索性豁了出去,朝龙腾 大声道:“我喜欢你,第一你在泸州见到你时,我就已经喜欢你了!两年来,我从没忘记过,我一直是那样喜欢你!我确定,我很确定自己的心意!” 龙腾冰封的面容无丝毫震动,偏首一边。 方才他尚在与秋庭澜商议,秋景华的势力铲除并非一日之功,他会自己想办法。秋可吟那边,有霜兰儿。唯独最难扳倒的人,便是秋端茗。秋端茗素来谨慎,且极难亲近,想要寻到秋端茗的破绽可不容易。若是有秋若伊……只怕能大大加快他的计划。 静默片刻,他伸手托起她的下巴,语音中有着淡淡的嘲弄,“你想本王日后承诺你什么?” 秋若伊水眸盈盈,软声道:“我不敢妄求什么,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他日若是你登上帝位,希望能给我个机会,伴在你身边……” 他冷笑。目光如鹰一般盯在她的面上。 秋若伊咬唇,红了眼圈,“哪怕是宫女也行。” “请你看在逝去的兰儿的份上,相信我。我是有私心不错,可我也想为她做些什么……我知她受了许多苦,难道不该讨回么……” 最后一句话,秋若伊说得极小声,只有龙腾能听见。她知他不会轻易允诺她,唯有一人,是他真心的牵挂,只要她提起,必定能牵动他内心深处的波澜。 黯淡烛火下,龙腾微微失神。 秋若伊可不同于庄晓蓉,庄晓蓉空有美貌却无半分主见。秋若伊,此前种种,可见她颇有心机,且为人执着。甚至可以说不达目的不罢休。他知道这样的女人,他应该远离,不应该给她任何接近自己的机会,否然后患无穷。甚至他能隐隐感觉到,若是他答应她,日后只怕会惹祸上身。 可,为了霜兰儿……她在瑞王府中终究是只身涉险,多一个人相助总是好的。 终,他启口,“好。我答应你。” 第二十八章 和亲 自贤王宴请定北候后,又过了两日。 天骤冷,树叶落尽,再也瞧不见秋末的色彩缤纷、明朗与纯净。枯枝上空乌云密布,不知缘何,瞧着久了竟会令人有绝望与麻木的感觉。 云层降低,压抑窒闷,雨下了一整晚,阴暗的天,雾气弥漫着整个瑞王府,令人倍感沉闷,好在第二日近中午时雨终于停了。 此时,霜兰儿正在瑞王府前厅中与秋可吟一道用午膳。 桌上摆满了名酒佳肴,鲜蔬野味,应有尽有。如今霜兰儿每次来瑞王府皆代表着北夷国的使臣,秋可吟不敢怠慢,仔细准备,处处皆要照应着。 一边用着午膳,一边秋可吟赔笑道:“纳吉雅郡主,不知今日王爷肯给你瞧眼病了么?真是对不住,他的性子……我说什么好呢,也许这两年给他瞧眼病的太医及民间游医皆没有什么好办法,他有些厌烦了。从前他不会这样刻意抗拒治眼的……” 霜兰儿轻轻抿了口桂花酒,秀眉微挑,“瑞王妃,不是我说,这南地的酒淡的好似茶水,与我们北夷国烈性的青稞酒真不能比。喝着真是一点都不过瘾。” 秋可吟按一按鬓边珠钿,掩去面上尴尬,“郡主所言极是,是我疏忽了。我下次定会为郡主准备上好的青稞酒。”嘴上这么说着,心中却微恼,这个纳吉雅郡主极难伺候,若不是看在她兴许能为霄霆治眼,自己断断不会如此迁就她。 霜兰儿放下酒杯,摆摆手,“我并无此意,不过是想借此比喻一番。南地的太医就好比这性子温和的桂花酿,虽也能治病却过于中庸,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而我北夷国行医之人,就好比烈性的青稞酒,善用虎狼之药,行事放手一搏。” 秋可吟忙肃容道:“郡主所言极是,不知郡主有何高见?”顿一顿,她面上有些许期待之色,“今日 王爷肯让你瞧眼病了?” 霜兰儿眉一挑,点点头道:“为求名正言顺,我特地以使臣的名义向贵国皇帝请了圣谕。王爷他自然……呵呵。方才我已然与沈太医一同去瞧过了。”羽睫覆下,她心中暗忖着,龙霄霆果然不会抗旨。此前他一而再、再而三拒绝她的医治,令她十分头疼。要知道,这可是她唯一可以出入瑞王府的理由。若是他一味这样下去,将会影响到她整个计划。 秋可吟听至此,顿时松了口气,不知为何龙霄霆此次始终闹性子,连连给纳吉雅郡主吃了几回闭门羹。她担心,长此以往,纳吉雅郡主即便有再好的耐**被消磨光了。她虽不知这纳吉雅郡主有多神,可多一人瞧病总比了无希望来的好。微微沉吟,她问道:“不知郡主瞧过后,王爷他的眼疾……” 霜兰儿此时吃罢,她随手剥了个橘子,将橘子皮一瓣一瓣抛近取暖用的铜盆中,顿时,空气中弥漫着馥郁醒神的清新香气。轻轻一笑,她缓缓道:“我能治好他的眼睛!” 她说话时,语速并不快,音调也并不激昂,可无端端却给人掷地有声的震撼感觉。 秋可吟面容顿时无比惊喜,竟是情不自禁站起身,激动道:“当真?” 霜兰儿冷眼看着她,淡淡道:“以虎狼之药攻克,尚差几味药,方才我已差人火速去北夷国中取来。不过,瑞王妃,治愈瑞王我需要些时间,少则两月,多则一年。这段时间中,我可要日日来叨唠王妃您了。我需要随时关注着王爷病情好转的趋势,以判断用药的分量。”其实,她心中盘算过,两个月至一年,足够做她想做的事了。至于龙霄霆的眼睛,被木屑刺伤,并未伤及根本。她的确能治好他,不过究竟何时治好他,到底要不要治好他……皆在她的掌握之中。 秋可吟 喜不自胜,连连道:“郡主客气了,怎会是叨扰,别说是一年,郡主若是愿意,想在瑞王府中待上多久都可以。我再欢迎不过了。我这就派人去回禀皇帝,道是霄霆的眼疾有治了。这真是太好了!” 霜兰儿心中冷笑一声,这秋可吟真是性急,她就那么想龙霄霆当上皇帝,生怕因着眼疾连累了龙霄霆的前途,这厢还没有任何进展,她那厢就要上禀皇帝。秋可吟的目的很明确,一来想令皇帝不再对龙霄霆的眼疾心存芥蒂,二来也令自己没有退路可走,既然放出了话,势必要倾尽全力治好龙霄霆。 思至此,霜兰儿唇角嚼了一缕散漫的笑意,她决定刺激下秋可吟。她笑问,“哦?王妃你真的不介意我一直叨扰府上?若是我要在这里住上一辈子呢?” 秋可吟尚在喜悦中,不疑有它,连连颔首道:“郡主既能为王爷治愈眼疾,便是我最大的恩人,别说是住上一辈子,你要什么我都会尽力满足你。” 霜兰儿“嗤”地笑了一声,她对着窗外明光,照着自己细白手指上光艳璀璨的一枚琉璃戒指瞧,光艳迷离之下映得她的容颜也增了不少丽色。 秋可吟见她表情奇怪,疑惑道:“郡主笑什么呢?我说的句句出自真心。” 霜兰儿突然立起身,走近秋可吟面前,微扬起的下颚似给秋可吟造成无尽的压力,她冷冷启口,“知道我在想什么么?若是贵国皇帝与风延可汗一道旨意下来。为了两国的永久和平……” 她故意停顿了下,将秋可吟逼退一步,注视着秋可吟微微发白的脸,她字字道:“若是让我和亲嫁给瑞王,这样倒是能永远住在王府中了,住上一辈子,瑞王妃,你说对么?” 和亲! 闻得这两字,秋可吟似五雷轰顶,冷汗涔涔从发根沁出,不由自由又倒退一步,她耳 中嗡嗡地焦响着,双手狠狠蜷紧。她怎会没有想到呢,这个纳吉雅郡主与龙霄霆素不相识,竟是肯为他治眼疾,会不会真的是一早就瞧上了他,钦慕于他?若是纳吉雅郡主真治好了龙霄霆的眼疾,功绩显赫,必然引得龙颜大悦,没准真会促成此事,那她岂不是…… 霜兰儿很满意秋可吟此刻震惊的表情,她笑着抖了抖手中的松花绢子,叹道:“你们南人就是爱用这些花里胡哨、中看不中用的东西。”随手一丢,她将松花绢子抛入火盆之中。 转眸,她望向秋可吟的眸中满是嘲弄,“我们北夷国人说一是一,绝不反悔,不似南人奸诈反复。方才王妃可是亲口说,不论我想要什么,你都会尽力满足的。这可是真的?不是哄骗我的罢。” 腾地一下,铜盆中火焰猛然窜起,吐着猩红好似毒蛇腥子。血红色对比着秋可吟惨白的面容,分外森然。 秋可吟望着铜盆中跳跃的火焰,不禁伸出手来按住自己剧烈跳动的心,只觉自己的手冰冷如雪,偏胸口处有如烈焰燃烧,腾腾跳跃。 霜兰儿锐利的目光始终盯住秋可吟,这女人外表谦顺温柔,实则虚伪至极,终有一日她要拆穿秋可吟的真面目。 松花绢子片刻间烧成灰烬,火势小了下去。 铜盆中,一块方才的橘子皮在燃烧中爆裂开来。“啪”的声音令秋可吟一惊,她一震,忙将手中的绢帕抬起,掩住唇角,亦是掩去唇边一缕狠毒之意,她极力保持着声音的浅柔,道:“纳吉雅郡主,你我如此聊的来,不如姐妹相称。纳吉雅郡主似乎比我小些,我不妨叫你声‘妹妹’,若是妹妹真愿随侍王爷,你我常相照顾,那可真是我与王爷的福分呢。” 霜兰儿冷眼觑着,这秋可吟还真是能装,难怪能骗过那么多人。方才一声“妹妹”的 称呼,不禁令她想起秋可吟昔日唤自己“兰儿妹妹”时的惺惺作态,直欲令人作呕。她倒要瞧瞧秋可吟今日能装到几时。 上前一步,她咄咄逼人,一字一字道:“不过,我堂堂格日勒的郡主,身份尊贵,做小岂不是委屈了?更何况,和亲做妾,与两国间和平也说不过去呵,王妃你说对么?” 秋可吟忍住心头澎湃的怒潮与酸楚,眼中厉光一闪而过,“此事相信皇帝与可汗会有考量与分寸,届时我自当遵从,退居侧室,还郡主请放心。” 霜兰儿神情不屑,转头,“对了,瑞王妃。我终究是女子,这些事不便开口。和亲一事若是由王妃您亲自向皇帝提……不知王妃介意么?” 语罢,她回眸望了望秋可吟,微微一笑。旋即又背过身去。她几乎能感受到秋可吟若利刃般的眼光立即直直刺向她的脊背。可这并没有关系,将来给龙霄霆治眼病的这段时间里,她要叫秋可吟尝尝什么叫做度日如年,既不能没有她的帮助,又深深痛恨着她。 一切,皆在计划中,正在完美地进行着。 秋可吟将十指指甲深深抠进掌心间,原本娇美的脸庞呈现出一种行将崩溃的凄厉,她终究难以维持镇定,声音已然颤抖,“纳吉雅郡主既然有此意,我会择机同皇上提起。” 霜兰儿轻轻松了松领口,拭了拭额边薄汗,叹道:“哎,这天又不算冷,好好的弄什么暖炉,真真是要热死我了。要不,我们去冷湖边走走,吹吹风?” 秋可吟刚要以身体不适推辞。 霜兰儿已是抢先阻拦道:“想来王妃不会拒绝的罢,呵呵。” 秋可吟无奈,只得僵着脸,“那是自然。” 霜兰儿回眸一笑,撩起裙摆,率先跨出一步。秋可吟必须要去,因为冷湖边,自己已经设下连台好戏……既有好戏,怎能缺了主角呢? 第二十九章 陈年往事 前厅外,雨停了不久,天色尚未褪去阴暗,唯见头顶上方有明光正撕开道口子,透出亮黄的颜色来,想来不久便要放晴。 雨后清新的风迎面刮来,冰凉令人头脑益发清醒。 未待靠近冷湖,朗朗笑声已是传来,在风中犹如屋檐边正系着一串铃铛,叮叮作响。 霜兰儿回首,将额前碎发拢于帽檐下,瞧着脸色泛青的秋可吟,“呦,看来有人比我更早一步。这么开心地笑,也不知玩什么呢?” 秋可吟勉强微笑道:“听着这声音像是我侄女。”顿一顿,她补充了一句,“若伊性子爽朗好玩,总爱整些鬼点子。” “哦,是么?那我更要去瞧瞧了。” 说着,霜兰儿加快步子,转过一处假山,偌大的湖面骤然出现在她们的面前。碧绿的颜色依旧,不过是,冬日的湖水较之夏日浑浊了些。风阵阵吹过,粼粼水波层递推向很远很远。原本湖心中有一大片荷花,叶子出水很高,像是亭亭女子的衣裙。可如今放眼望去,皆是残败枯黄。荷叶杆子亦是枯萎,成了焦黄色。 与这种颓废冬景格格不入的便是,宽阔的水面上,一眼便能瞧见一只双头翘起的小舟正停在荷叶丛中。而方才朗朗笑声,便是由小舟中传来。 秋可吟终于瞧清楚了船上之人,竟是秋若伊与君泽。 秋若伊身着湖绿色的缎子袄,脖间系着白狐围脖,手中正拿着长长的银亮的东西,往船边倒腾着,也不知在做什么。另有,君泽穿着大红绣龙纹棉袄,头戴貂绒帽,帽尾两簇貂绒团球一蹦一蹦的,衬着他虽冻得通红却极是兴奋的小脸,可爱极了。 霜兰儿本是冷冽的眸光在瞧见君泽时顿时柔和起来,她依依望着自己的亲子,移不开视线。 秋可吟朝着秋若伊挥挥手,提高了声音道:“若伊,你在做什么呢?湖面上那样冷,可别将君泽冻坏了。” 秋若伊摘下脖颈间的白狐围脖,握在手中扬了扬,大声喊道:“我们玩的正热闹,一点都不冷。要不要一起来啊。”说着,她已是执起放置一旁的竹篙,竖起,用力插。入水中。 顿时,碧绿的湖面破开一道浅浅的口子,小舟向岸边划过来。 待到近时,秋若伊将手中竹篙递出去,撑在了岸边。笑道:“纳吉雅郡主,你也在啊,要不要上来一起玩? ” 霜兰儿微笑颔首,她一手扶住支在地上的竹篙,足下一跃一点,下一瞬已是身在船中,身轻如燕,小舟是纹丝不动。 君泽自秋若伊身后探出小脑袋,朝秋可吟咧开大大的甜甜笑容,“母妃,陪我一起玩嘛。” 秋可吟一直僵滞的脸色,瞧见君泽时亦露出一分温柔,她试着拉住竹篙想上船,可惜船稍远了些,船头又是翘起的,她方踏上一步,船只立即剧烈摇晃起来,激得水面上浪花四起。她本是大家闺秀,自幼练得莲步姗姗,若是再跨得远了,难免不雅。 又试了一回,秋可吟终是不敢,只得放弃道:“算了,还是你们去罢。只是,若伊你这是做什么呢?” 秋若伊其实是故意没将船侧靠岸,她自然不想让秋可吟上船,面上装作惋惜,她含笑道:“姑姑,我们这是去挖莲藕呢。若是挖到嫩的,晚膳炖了汤给君泽吃好不好?” 君泽双眸期期望着秋可吟,见她上不来,十分着急。这厢听秋若伊一说,他转头兴奋起来,“好啊好啊。” “那我们去了啊。”秋若伊将竹篙用力撑住岸边,一抵破水,船只随之向后退去,驶离,朝着密密残荷而去。 秋可吟立在岸边还不忘关照,“水冷,要小心啊。” 秋若伊挥手,“放心罢,姑姑。没事的,撑船我可熟稔着呢。” 三人与小舟,渐渐远去。 霜兰儿见终于有机会与君泽单独相处,面上露出一分浅浅的暖意,她柔声唤道:“君泽,划船好不好玩啊。” 秋若伊尚在撑船,君泽则离霜兰儿稍远,他并不靠近,竟是规规矩矩朝她唤道:“纳吉雅郡主。” 发声虽不准,可依稀能辨。他小小一个人,却做出大人般的规矩动作来,真真是叫人又怜又爱。 可如此生分的称呼,霜兰儿不禁红了眼圈,声音哽咽道:“君泽,我想抱一抱你,好么?” 君泽轻轻摇头,神情中露出些许抗拒。 霜兰儿望着他**的小脸,那工笔画般精致的五官,真像极自己幼时的容貌。心中一酸,她侧首悄悄拭去一点泪痕,从怀中摸出一件东西,柔声哄道:“君泽乖,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来?” 天渐晴,日光盛起。 望去,那是一把小巧的弹弓,榆木制成。浅棕的色泽,弹弓握柄处细细打磨过,光洁程亮,丝毫不会因 木刺扎手,显然制作之人颇费了番功夫。 君泽起初低头只顾玩着自己衣摆的貂球,见到新鲜东西,他难免露出好奇的神情,声音稚嫩,“这是什么?” 霜兰儿见他终于肯理自己,心下欢喜,身为人母的欢喜大约就在于此吧。她摇了摇手中的弹弓,高兴道:“这叫做弹弓,来,我玩给你瞧。”说着,她自船中角落捡起一枚碎石子,紧绷在皮筋之上,朝着一片荷叶的枯茎用力弹出。 只听得“啪”地一声,荷叶枯茎应声断裂,硕大的荷叶一头栽至水中。 “哇,好好玩。”君泽清润的大眼眸睁得圆圆的,兴奋拍着手,“再来,再来。” 霜兰儿又如此玩了两回,她向君泽招招手,“这个送你,我来教你怎么玩,好么?不过你要让我抱一下好不好?” 君泽迟疑片刻,秋若伊则是笑道:“咦,君泽,你一向大大方方的。你去亲她一下,她可是能将你父王的眼疾治好哦。” 君泽这才走近霜兰儿身边。霜兰儿立即伸出双臂将他抱在怀中,他小小的身子好软好软,抱着轻若无物,奶香未褪,她深深嗅着,心中甜蜜且欢喜,双手竟是情不自禁地颤抖起来。她的孩子,时至今日她终于有机会抱一抱。今后的路将愈来愈难走,荆棘坎坷,无法预料未来。她不是没有害怕过,也不是没有彷徨过。方才这么一抱,她更是坚定了决心。不管前路再难,她一定会达成自己的心愿。 手中抱得久了,君泽轻轻挣扎了下,他探头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亲,忙拿了弹弓,脱了她的怀抱缩至秋若伊身边。 秋若伊揉一揉他的发顶,宠溺道:“好啦,坐下吧,我们就要停船挖莲藕了。” 君泽水灵灵的大眼眸还盯着霜兰儿。 霜兰儿柔声问着,“君泽,你想问我什么?” 他的声音嫩嫩的,满是疑惑,“你能治好我父王的眼睛么?” 霜兰儿一愣,下意识点点头。 他似欢喜得手舞足蹈,“那太好了。” 霜兰儿慈爱地瞧着他,“君泽很希望你的父王双眼能瞧见吗?” 他极认真地点点头,“我长大了好多,想让父王瞧瞧我的模样。嗯……父王好了,母妃晚上不用哭了,我不要母妃哭。” 霜兰儿面上有些许郁色,问道:“君泽,你好似很喜欢你的母妃。” 君泽小小的 头向后扭去,恋恋望向岸边的秋可吟,“嗯。我要快快长大。” “为什么要长大?长大了自然会有大人的烦恼,像你这样的小时候最快乐了。”秋若伊突然插上来一句,此时她已然停下了小舟,将长长的竹篙插入湖底。 “长大了才能保护母妃呀,要是谁敢害母妃,我要他好看!”君泽立了起来,双手叉腰,边说边扬起小脑袋,神情极为认真。 听了这话,霜兰儿不禁眉心一跳,嘴角划出新月般微凉的弧度,有种不好的感觉袭上心头。 秋若伊并未当回事,她伸出一指,戳了戳君泽的小脑袋,“谁教你这些话?小人学大人的口气。你才几岁呀。” 君泽不满地嘟起小嘴,头偏向一边,不理秋若伊。 “嘿,你还得瑟起来了?喂,你还要不要挖莲藕啊?”秋若伊挥了挥手中的长铲子,面上皆是得意炫耀的神色,一个小孩,她还拿不住么? 果然,龙君泽扭回头来,满脸期待地点点头。 霜兰儿淡笑一声,取过其中一把铲子,绑在了竹篙之上,选了支枯萎的荷花茎道:“来,君泽。我来帮你挖吧。”说着,她将铲子伸到了水底,小心翼翼地铲着河底的淤泥,另一只手则是握紧荷花茎向上提。 君泽两只小手扒住船沿,骨溜溜的大眼瞧得出神。 秋若伊挑了另一支荷花茎,径自挖了起来,她瞧了眼霜兰儿,笑道:“看不出来,纳吉雅郡主你也挺喜欢君泽的嘛。” 霜兰儿后背略略一僵。秋若伊并不知她的真实身份。自从秋若伊表明要相助龙腾之后,龙腾只大约和秋若伊提了下自己,只道是自己人,可以配合行动。 不想暴露身份,霜兰儿自然一笑,“我爹爹膝下孩子多,我自小帮着带弟弟妹妹们,所以很喜欢孩子。” 秋若伊不疑有它,“哦”了一声,又开始专心地挖起莲藕来。她最先挖出一个莲藕,洗干净一瞧,细细长长的,竟只有手指那样大小。不过倒是长满了孔,还有很多丝。 “咦,这么小的莲藕。”她似是不甘心,将小莲藕递给龙君泽后,又愤愤道:“瞧我给你挖个大的。” 此时霜兰儿挖的莲藕终于松动,她用力一拉,起初没有拉动,更用力地去拉……“扑”地一声,是有东西脱离水底淤泥的声音,随之是搅动了一池碧水。 用力过猛,霜兰儿差点没有倒载入冷湖中。 “喂,你小心点啊。可是个大莲藕么?”秋若伊凑过来想瞧个究竟。 霜兰儿坐稳后,将枯茎扳断丢弃,在湖水中洗去污泥,想不到这个莲藕竟有手腕般粗。 君泽一把抢了去,低头玩着莲藕,笑得灿烂。 “还挖么?”秋若伊问道。 “嗯。”霜兰儿轻轻一笑,抬手去拭额头时,却突然愣住。 秋若伊注意到她的神色有异,不免问道:“怎么了?” 霜兰儿迟疑了下,朝冷湖中张望了番,长眉越蹙越深,终启口道:“我的手链,刚才拔起莲藕时可能……不慎掉入湖中了。” “啊!”秋若伊惊呼道,“这可怎么办才好?重要么?” 霜兰儿点点头,“挺重要的,是当时风延可汗册封我为郡主时亲赐。” “这样啊。”秋若伊神情凝重起来,她将此前插在水中的竹篙拔起,连忙道:“那我们返回岸边,差个水性好的人前来打捞,动作要快些,万一水流得急,给冲没了,日后就难找了。” 说罢,秋若伊已是破开水面朝岸边划去。 遗失可汗赏赐之物,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 而这样的一场意外,直接致使瑞王府中,整整一个下午,前后共派了四名身子强壮且识得水性的男子入冷湖中寻找。 更令人意外的是,除了寻到了纳吉雅郡主的手链。 竟还有惊人的意外收获——有一口沉重的楠木箱被打捞了上来。打开一开,立即有人识得,里边皆是当年兰夫人怀有身孕时,皇帝赏赐的金银珍玩。 彼时已然天晴,夕阳如血,照得珠翠赤金灿烂,光晕耀人。 另有一件东西,自湖底打捞上来。是一支赤金如意簪,似被湖水浸泡年久,斑驳褪色,不过形状依稀能辨。 有宫女左瞧右瞧,终于认了出来。 “这个不是丹青的东西么?” 又有宫女小声议论,“都说当年兰夫人为了钱离开王府,带走了所有的财宝。看来根本就没有嘛。怪了,丹青的头钗怎会掉落在湖中?还同兰夫人的箱子一同打捞上来?该不会是……” 秋若伊望了望身边脸色惨白的秋可吟,转头淡淡吩咐洛公公,“这么大的事,去请王爷。” 洛公公颔首,恭敬道:“是。” 霜兰儿则别过头去,唇边含着一缕笑意,莫测高深。 第三十章 弃子 正值黄昏时分,晚霞像火焰般燃烧,遮掩了半个天空。 冷湖周围的空气特别清澈,绚烂光影将苍苍的云天、以及瑞王府中重重楼宇,皆映得一片通红。 君泽尚跟在秋若伊身边,他拽着她的衣摆下角,正好奇地东张西望。 霜兰儿瞧见,笑着上前拉起君泽的小手,握在掌心间。他的手这样小,这样柔软,像春天刚刚长出来的一片小小的柔嫩的绿叶。刚要开口,君泽已是将手抽回,陌然望着她。 她心中掠过酸楚,尴尬一笑,柔声哄道,“君泽乖,时候不早了,你先去用晚膳罢。” 君泽不语,扭头望了望秋可吟。 秋可吟眸底一片空茫,似是神思游离,愣了半响才吩咐道:“差人将世子带下去,今晚无事不要来湖边。” “不嘛不嘛,我要在这里陪着母妃。”君泽颠颠跑至秋可吟身边,不肯依。 “君泽乖,快去罢。”秋可吟难得露出严肃的神情,君泽瞧见,只得乖乖跟随宫女去了。 片刻后,空中晚霞消退,天地间成了淡淡朦胧的银灰色。 远远望去,但见一抹颀长的身影正缓缓朝湖边走来,一步一步,每一步都带起一脉萧凉的风,宛若白云悠然飘过。 周遭宫女们原本持续的议论声,因着龙霄霆的出现,骤然停止,只余此起彼伏的呼吸声。 他的脚步声,并不沉重,走的也很慢,可却无端端给人一种压迫感。洛公公并不敢上前扶他,只是从旁小声告知路该如何走。 簌簌声起,晚风拂来,湖边似有细碎的梅花瓣,飞舞而来,扑上他的衣阙,亦是扑上他冷然的面颊。他随手拈起一片,虽瞧不见,却也知那是一抹细腻的洁白。凑近鼻息间,顿觉清香入腹。脑海中,渐渐浮现出一抹娇柔的身影。 又走了几步,近了冷湖,洛公公从旁小声提醒道:“王爷,就是这里了。” 龙霄霆停下脚步。他面容静敛,乌发飞扬,半明半暗的天色下,好似一块半透明的美玉。片刻后才启口道:“说罢,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众人面面相觑,寻思着该如何说。 最终,秋若伊率先开口,“王爷,事情是这样的。中午用完膳后,我带着君泽支了条小舟去冷湖湖心处挖莲藕。之前下了整日的雨,闷都闷死人了,我这才想着带君泽玩玩。” 霜兰儿的声音极轻极轻,好似蝴蝶无声无息的翅膀,插上一句,“王爷,彼时我正与王妃一同来冷湖边散步,谁教屋中暖炉太热,我寻思着出来透透气。这不,正巧就遇上了若伊他们。” 龙霄霆默默片刻,声音低沉且有磁性,缓缓道:“原来纳吉雅郡主还在这。” 霜兰儿微愣,面上有些歉然,“叨唠了。” 秋若伊接过话道:“当时我就寻思着人多热闹,这才邀请了纳吉雅郡主上船,一起去挖莲藕。姑姑本也想一同去,可惜船晃得厉害,姑姑就在岸边等着了。” 霜兰儿扬起下巴,斜着看向秋可吟,“说到底,还是我惹出来的事。挖莲藕时不慎将风延可汗所赠的手链掉入湖中。这才劳师动众,麻烦瑞王府中上下帮我寻找。真是对不住了。” 龙霄霆不置可否,默然置之。 洛公公接着道:“王爷,当时老奴派来几名身子强壮的小厮下冷湖中寻找。眼下已入冬,水冷刺骨,即便再强壮的人入冰水中也顶不住多久,所以只能让他们轮番下水。彼时尚未打捞出郡主的手链,倒是其中一名小厮上岸后称水底下还有东西,又大又沉,他搬不动。老奴这才又差了个人下水一同打捞,这次他们两个确定了水下的东西是一口箱子。于是老奴再派了两个人下水,用绳子固定好箱子,支了条船将箱子拉了上来。后来,留在水下的小厮又在木箱旁另发现了一支赤金如意簪。一同都打捞了上来。自然,纳吉雅郡主的手链也找到了。老奴吩咐人将上锁的箱子撬开,哪知里边竟是昔年兰夫人的东西。兹事体大,这才请了王爷来。” 此时,王府中管内务的主事捧着册子,上前恭敬道:“王爷,王妃,洛公公,奴才已经将箱中之物清点完。” 洛公公招一招手,连声道:“快念给王爷听。” 主事的内监弯腰再上前,一一念道:“红珊瑚蝴蝶凤钿,青玉双翅金盏,八宝琉璃双环耳佩,南海珍珠,紫金六面镜玉步摇……”他念了长长一大串,似念了很久很久,冗长繁复的名称直听得人昏昏欲睡,终于快念完的时候,他停了停,补充道:“王爷,箱底是黄金一千两。奴才已经仔细辨别过,金条底下刻着‘呈宪监’三字,祥龙国中,印有‘呈宪监 ’三字的金条大多用于宫中妃嫔的俸禄。” 霜兰儿听着,面上冷笑似轻浮的流云。还记得那年春末,沈沐雨诊断出她怀着男胎,皇帝龙颜大悦,当即赏了许多珍玩。至于那一千两黄金,则是端贵妃给她的。她当时收下了这一千两黄金,同意了端贵妃所有的要求,令龙霄霆认为她是一个不择手段、争权夺利、利欲熏心的人。她以为,她的妥协,她的退让会换来家人平安一生,可如今终究是天人两隔。她错了,是她错了,她从头至尾都错了,她不应该逃避,她不应该退缩。这次她回来,再不会似从前,所有,一切,她都要讨回! 管内务的主事念完清单后,恭敬俯身行礼,“王爷,奴才已经校对过,同昔日皇帝赏赐兰夫人物什的内务记载,一件不差,尚多了一千两黄金,全都在这里了。”语毕,他躬身退下。 夜色,轻扬洒下,周遭好似兜头笼罩下一袭巨大无边的黑帐,阴沉沉地没有尽头,只觉压抑,沉闷。 洛公公转头吩咐了句,“天黑了,快去掌灯来。” 几名宫女小跑着离开,围立众人纷纷让开了道。人群的松动,亦是令人心浮动起来,宫人们又窃窃私语起来。 “‘呈宪监’的金条,宫中妃嫔,那不是端贵妃……” “小声点,别胡说。” “可除了端贵妃,还会有谁?” “都说当年端贵妃给了兰夫人一大笔钱,兰夫人生下世子后,让她离开王府。看来这事情的确是真的。” “可都说兰夫人为了钱,走的时候将所有的赏赐一并带走了,一件都不剩。如今看来,兰夫人根本就没有拿走一两银子,全都留在王府中了。兰夫人根本就不要王府的钱……” “没准,根本就是被赶出去的。” “会不会为了夺子……” “你说,为什么丹青的簪子会掉在湖中,好巧不巧还是在箱子旁边?” “会不会是当年,丹青发现兰夫人并没有带走珠宝,为不让王爷发现,为了不让王爷将兰夫人追回,这才匆忙将其全部沉入湖底?” “丹青可是王妃身边最得力的宫女,她这么做,岂不是等于……可王妃她……不像这种人啊……” “谁知道呢,再好的人,为了子嗣,难免会变的……” “我有点不能相信,王妃她平时待我们不薄的。” “可事实摆在眼前,也由不得我们不信。” “也许,王妃平日里只是拉拢人心。我们都被她蒙蔽了。” 一时间,流言蜚语,一众宫女们将质疑的眼神皆投向了秋可吟。 秋可吟素来沉静从容,闻得些许议论也不由脸上肌肉一搐,指尖已颤颤抖索,想来是真的动怒了。然而不过一瞬,她将颤抖的指尖笼在了宽大的莲袖中,淡淡开口道:“洛公公,今日适逢丹青出府办私事,至今未到,也不知洛公公派人去催了没?” 洛公公转身,恭敬道:“王妃,老奴已经差人去街市上喊了。想来丹青马上就能到。” 秋可吟语调淡漠,只定定道:“如此,等她一来,事情原委真相便能分明了。” 此时一应宫女皆取来了灯笼,一字排开,灼亮的火烛顿时将周遭照耀得明如白昼。 龙霄霆自然也听到了宫女们的议论,他微扬起头,没有焦距的眸子似望向遥遥黑暗的天际。看不到明月,亦瞧不见星辰,黑暗的尽头,记忆的深处,他似乎瞧见了霜兰儿清丽的姿容,唇齿间轻吐的音节带着一种深刻绵绵与眷眷,低低唤着,“兰儿……” 霜兰儿此时将注意力集中在面露得意之色的秋若伊身上,她并未去瞧龙霄霆。不知缘何,她总觉得秋若伊似乎还有什么事瞒着她,想私自行动般。 正想着,不知谁低低唤了声,“丹青来了。” 众人皆循声望去,只见黑暗的尽头走来一名翠蓝衣女子,她衣着很是不凡,水纹凌波裙,外罩一件弹花坎肩,金线闪灼,珠钗轻摇,可见她平日在王府中的地位极高,大有将来取代从前桂嬷嬷的趋势。 这等阵仗,丹青面上疑惑重重,哪怕她平日里跋扈惯了,见到人多严肃,心中不免生了几分惧意。近前时双腿不由一软,她跪倒在了龙霄霆面前,磕了个头道:“奴婢给王爷、王妃请安。” 细细听去,寒风中,丹青的声音有些发抖。 霜兰儿不禁轻嗤,心中不屑。从前自己在瑞王府中,丹青是如何相待的,她记忆犹新,打骂羞辱,这个丹青无恶不作。如今瞧着丹青怯怯的样子,她心中不免畅快。狗仗人势,也终有到头的一天。 龙霄霆并不开口,也无意询问。 秋可吟似有些着急,她给一名小厮递了 个眼色,小厮连忙将从水中打捞上来的赤金如意簪递上前给丹青辨认。秋可吟紧张地问道:“这枚赤金如意簪可是你的?丹青,要说实话,王府中每件东西都有造册记载,日后都能细查到的,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你如实回答。” 借着朦胧跳动的火光。 丹青瞧着那支赤金如意簪,似被湖水浸泡得久了,其上满是斑驳的痕迹,不过还是能辨出从前的模样,她点点头,“这的确是奴婢的簪子。不过,这事情真是奇怪了,奴婢很久不曾戴这簪子了,前段时间整理东西时怎么找也找不着。” 洛公公道:“方才有小厮在冷湖中打捞上来一口箱子,里边皆是昔年皇帝赏赐兰夫人的珍宝。箱子旁侧则找到了你这枚赤金如意簪。” 丹青有着摸不着头脑,面上皆是困惑。她如今身份尊贵了,嫌弃这枚发簪样式简单。早就不戴这枚赤金如意发簪了。可前几个月她清点东西时明明还见过这簪子的。想着疑惑着,她又辩解道:“洛公公,我是真的不知道。也许最近,是谁从我这偷去了,事后害怕被发现丢湖里了。会不会这样?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什么兰夫人的箱子?” 霜兰儿将拇指按在眉心轻揉不已,淡淡插了一句,“害怕被人发现,所以特地支艘小船,将簪子丢湖里?这么大的动静就不怕被人发现了?这小偷还真是有雅兴,感情你们南人都很闲,呵呵。” 丹青面色黯了黯,自己也觉得这理由说不过去,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将求救的眼神望向秋可吟。 秋可吟眉头轻皱,别过头去。今夜之事,当真棘手,昔日她确实不知这箱子沉湖的事,可毕竟是她让丹青四处散播霜兰儿贪财的流言。如今看来,她倒是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哪怕这件事真不是她做的,此刻瞧起来也万分像,她很难脱去干系。 洛公公尖着嗓子,又道:“丹青,你在瑞王府中算是老人了。你可要想清楚了再说话啊,王爷最忌被人欺骗。这打捞上来的赤金如意簪,瞧着色泽定是在水中泡了经年,何来最近被人偷去之说?!王爷就在此,你还不实话实说!两年多前,究竟是不是你将兰夫人的箱子偷偷沉入湖心,事后诬陷兰夫人带走了所有的钱财,再四处散播。只是你当时办事时慌乱不小心,不慎将自己的发簪一同遗落湖心,却不自知?” 洛公公骤然发作的厉色让丹青的慌张无处遁形,她愣了半响,忽然抽泣起来,呜咽道:“没有,我真的没有啊。那……会不会是……兰夫人素来奸诈,会不会她一早就将奴婢的发簪偷去了,再一同沉入湖心啊?将来好栽害奴婢……” 霜兰儿终于憋不住了,她大笑出声。帽檐上垂下的珠络四处晃动,恰到好处掩住她波澜四起的眼波。看来丹青已然完全慌乱,此桩事是她与秋若伊一手策划,先令秋若伊接近宫女小夕,道是昔年与兰夫人是密友,从小夕口中套出部分话来,大约知晓了当年小夕将箱子沉在了冷湖中何处。接下来,再由秋若伊偷出一支丹青许久不曾用的物什,而她则是用了一种特殊的梵石粉腐蚀簪子,另其瞧起来仿佛在水中浸泡过数年之久。一切,天衣无缝。 秋可吟虽是面色不佳,仍侧首问道:“纳吉雅郡主笑什么?” 霜兰儿摆摆手,嘴角含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清冷笑意,按一按额头道:“哎,南人可真是不简单啊,真让我好生佩服。两年多前便能筹谋今后的事,真是思虑、眼光长远,这令我们北夷人自叹不如啊。也许,是我们北夷人做事脑子简单了,不过呢,我们是率真率性之人,敢作敢当。若是自己害过人,承认便是,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秋可吟满脸阴霾,从旁咬牙恨恨道:“未雨绸缪,也不是没有的事。” 一直不曾发话的龙霄霆终于开口,“兰儿她……已经不在了……”语毕,他只定定不动,周身好似散出冰凉的光泽,整个人如冬日素雪般冷。 洛公公识得颜色,明白龙霄霆的意思,赶忙上前训斥丹青道:“你说什么胡话。兰夫人陷害你?她如何能知道有今日……你真是!不知悔改!再胡说,小心拔了你的舌头。” 丹青吓得连哭也不会,只反复怔怔道:“可我真的没有,真的没有啊……” “不如叫上打捞的小厮来问一问?”霜兰儿提议道。 很快,一名小厮披着厚厚的棉服前来,长发被湖水湿透,此刻正裹着巾帕,见了龙霄霆与秋可吟,立即下跪行礼。 秋可吟冷眼瞥了小厮一眼,突然放柔了声音,“今 日下湖打捞许多次,听闻你水性最为敏捷,出了好些力,当真是辛苦了。一会儿从本王妃账上支二十两银子去,算是赏赐。” 那小厮连连点头,面露感激之色。 秋若伊上前,她蹲在正跪地的小厮身边,大声斥道:“喂,你给我把事情说清楚了,这可关系到我姑姑的清白名声,有什么后果你可是承担不起的。” 此话一出,从旁候着的宫女们又低低窃语起来。这秋若伊的话,怎么听都像是威胁。 秋可吟亦是将脸一沉,这秋若伊尽帮些倒忙,如此说非但不能替她开脱,只会更糟。市井中长大的女子,果然胸中毫无谋略,靠不住。想着,她冷脸将秋若伊拉至一旁,低低道:“若伊,你少开口。” 唯有霜兰儿心中明白秋若伊是故意的。 洛公公望着小厮,严肃问道:“你可仔细答来。于何处寻来这支赤金如意簪?” 那小厮怯怯望了秋可吟一眼,欲言又止,思来想去,道:“我……我不敢……不不,我记不清了。” 洛公公脸一沉,“说什么胡话呢。” 龙霄霆往前跨一步,依旧是冰冷的口气,“本王在此,无人能害你。你实话实说,本王立即进你为金庭御卫。” 那小厮喜形于色,连连叩首道:“当时奴才下水打捞纳吉雅郡主的手链,起初没有寻到,奴才担心是否顺水飘走了,又沿着水底一路摸索了会,还是无果,奴才正想出水,突然脚蹬到一件硬物。当即奴才觉得不对,浮出水面透了口气,又潜入水底,这才发现了这口大箱子。奴才一人搬不动,后来公公唤了两人亦是搬不动,再后来还是用绳索捆住吊上去的。那时奴才还在水底候着,箱子被提起时,奴才意外地寻到了这枚簪子。” 洛公公恍然,“你的意思是,簪子被压在了箱底?或是被箱子压住?” 小厮道:“奴才不敢胡言乱语,起箱当时水一片浑浊,奴才瞧不清。不过奴才想,若不是被箱子压住,经年这么久了,簪子总不会还在原位罢,早就顺水漂至别处了。” “好了,你退下罢。” 龙霄霆轻轻道了句,他缓缓阖上眼,眉间若有晓雾隐隐缠绕,整个人似沉浸在极遥远的往事中,无法自拔。 霜兰儿心中微喜,向秋若伊投去一抹赞赏的眼神。方才这小厮分明是秋若伊寻来的人,那簪子根本就不在箱底,但这小厮说的恰到好处,没有一口咬定,却在情理之中,让人更加坚信。看来,秋若伊教得很好。今日她们的目的已然达到,她又递去一个眼神。示意秋若伊见好就收,按照原计划建议先将丹青囚禁起来,日后再细细问话。 哪知秋若伊突然提高了声音,似愤愤不平,道:“王爷,若伊虽入王府不久,可姑姑待我若何,若伊不敢忘,若伊相信,姑姑断断不会做这等事。必定是有人陷害丹青,从而加害姑姑,若伊恳请王爷派人仔细搜索丹青的厢房,瞧一瞧没有旁的痕迹,陷害之人有没有留下什么破绽之类,以还我姑姑清白。” 霜兰儿猛然抬眸,眼底清晰的震惊与浓重的疑惑密密织成一张网,朝秋若伊扑去。她们并没有谋划后面的戏,秋若伊她究竟想做什么? 秋可吟赶忙拉了拉秋若伊,小声斥道:“你别多事。” “可他们冤枉你——”秋若伊面露不满,转头又道:“王爷!” 龙霄霆还是那样轻轻“嗯”了一声,似梦游般出神。 洛公公会意,答了声,“是”。 瑞王府中办事素来雷厉风行,不出一个时辰,已有一件重要的东西捧至秋可吟与龙霄霆跟前。绣纱折枝花卉的绢帕中裹着细白的粉末。 沈沐雨被唤来辨别,他取出一些细嗅,双手一颤,“王爷,是雀灵粉。” 洛公公则上前拿起包裹着雀灵粉得绢帕仔细辨认,几乎要跌倒在地,“王爷,这包裹着雀灵粉的帕子用的是贡品缎子……” 贡缎,又是来自皇宫。 秋若伊轻轻别过头去,唇边勾出得意的笑。要就要将她们一网打尽! 霜兰儿不似秋若伊这般乐观。她心中陡然一沉,完了!秋若伊过于急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想要解冻也不能急于一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想要对付秋可吟与秋端茗,切记不能急躁,定要循序渐进,想要在一夜间变天,是断断不可能的。 秋可吟此时漫走两步,叹息若秋雨簌簌凉薄,她来到丹青身边,微微启唇道:“丹青,你跟着我这么多年,一直忠心于我。我也一直事事眷顾着你,你家中老父老母病重,尚有幼弟,我一一照拂。可如今,你厢房中竟搜出了这等东西,我也帮 不了你了。你自己同王爷解释去罢。”语罢,她抽身离开,漠然立着,伸手拂一拂领口上柔软的狐毛,神情俨然不复此前的苍白。夜色火烛下,唯见她鬓角垂下的一支赤金累丝珠钗泛起清冷的光泽。 霜兰儿双眸狠狠一闭,她方才担心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事到如今,秋可吟又要弃子了。本来,她的计划不是这般,如今尽数被秋若伊打破。 冷暗昏黄的光线下,丹青将自己的手掐得死死的,在白皙的手臂上印出几道浅紫的痕迹。王妃的意思再明确不过了,她自然能听得懂,只要她认罪了,舍弃了自己,王妃能保她全家安康。不然……只怕到时是株连九族的罪。横竖都是要死的,她没有别的选择了。 滚烫的泪水落下,却渐渐冰凉,丹青俯首,拜了又拜,凄凄道:“王爷,事到如今,奴婢也不想狡辩了。自兰夫人第一日来瑞王府中,我便瞧她不顺眼。她不过是布衣,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便能做得人上人,奴婢不甘,缕缕想加害于她。这贡缎绢帕,虽出自宫中,然贵妃赏赐了给王妃,王妃素来待我亲厚,又赏赐了给我……” 丹青的衣襟上皆是泪水。话音未落,只听得砰的一声巨响,她竟是突然站起身,一头撞向湖边嶙峋的假山。 有温热的血倏然溅至霜兰儿的脸上。她迅速闭目连连后退两步,再睁开眼时,只见丹青整个人软软倒在地上,双拳紧握着,至死都不曾放开,可见其不甘心。 假山之上,鲜红一道淋漓,点点血迹斑斑,如开了一树鲜红耀眼的桃花。 起先周遭那样静,死亡一样的寂静。 下一刻,冷湖边瞬间一团乱。 夜深月淡,处处皆是血气。宫女们面色惊惧往来匆匆,裙带惊起的风使冷湖边明亮如白昼的烛火幽幽飘忽不定,有喊太医来救人的,有受了惊吓的,无数人影投落湖中,竟像是浮起无数黯淡的鬼魅。森森骇人。 此时的空气冰冷冰冷的,吸入肺腑中,令鼻端有生冷的疼痛感觉,手脚俱是冰凉。霜兰儿的脸上、衣上皆是点点血水。她站着,久久不能动弹。良久,她下意识地想找绢帕去擦拭自己的脸和衣裳,可找来找去却找不到,这才想起绢帕中午用膳时她已丢入火盆中焚化了。 秋若伊似是完全没有想到会是这般结果。她怔怔立在风中,表情僵滞,一动不动。将秋可吟逼急了,弃子,再来个死无对证。她怎会没有想到呢?她真的是……太急了么? 霜兰儿亦是长长呼了口气。想来秋若伊急于想在龙腾面前表现,如今倒好,她们给了秋可吟与秋端茗时间与空间,接下来的路,只怕要更加小心应对。 心“砰砰”跳着,无法停息。举眸望去,天色漆黑,远处的亭台楼宇的飞檐都好似扭曲起来,成了一个荒凉的姿势。 霜兰儿转首,瞥一眼今晚始终沉默的龙霄霆。 月华清凉如水,照得满天繁星愈加璀璨如钻。冷湖中清波荡漾,只觉红尘倒影毕然寂静。他的鬓发被晚风吹散些许,目光平直却无焦距,微许沧桑如水一般从他清俊的眉目间流泻。 洛公公犹豫着问,“王爷,昔年兰夫人的事,要不要传宫女小夕来问一问?”说罢,他使了个眼色,差人去叫。 片刻后,却传来了令人吃惊的消息。 “洛公公,小夕……小夕她……不见了……像是收拾了东西,逃走了……” “什么!”洛公公愣住。 龙霄霆轻轻转身,“本王乏了。”抬步离去。 洛公公连忙跟上龙霄霆,使了个眼色交代旁人暂时处理冷湖边的一团乱。 “霄霆——”秋可吟唤了声,终究没再说什么,只死死咬住唇,身子晃了晃。两名宫女立即上前搀扶娇弱无力的她,那样子很是楚楚可怜。 夜太黑,湖边灯笼烛火益盛,看不得太远,龙霄霆凄寂的背影很快便被黑夜吞没了轮廓。霜兰儿别过脸去,不再看他。其实,他心底究竟是怎样看她的,她已然不在乎,也并不觉得重要。如今她所做的一切,不过是拿回她应得的东西而已。小夕逃走,也未必是坏事,留在府中,只会被秋可吟等人害死。 深吸一口气,她露出满脸鄙夷之色,“本郡主的衣裳弄脏了,回驿馆去换,告辞!” 临走之前,霜兰儿不忘给秋若伊递去一个眼神,示意等会抽空会面。 事已至此,只能走一步瞧一步了。今日之事,终究达到了敲山震虎的作用。秋可吟被迫弃子,好似放弃从前的桂嬷嬷般。 冷冷一笑,霜兰儿清冷的身影步出瑞王府。如今的秋可吟,已然是孤家寡人,再没有可弃之子。 第三十一章 就等你这句话 夜色如纱漫扬落下,整个上阳城都被带着冷意的乌夜所笼罩,窒闷且压抑。 出了瑞王府后,霜兰儿往风满楼走去。 她越走越快,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伸手拭去,却见自己手背上赫然抹开道道狰狞的血痕,红的刺目。她知,那是丹青的血,黏黏腻腻,一股脑儿腥味扑鼻而来,直令她胃中酸涩翻搅。 再不能忍受这气味,她益发加快脚下步子。风满楼其实本就由龙腾暗中经营,如今更是成了他们会面商议的地方,店里的老板自然识得霜兰儿,虽见她身上血点斑斑,也没多说什么,只是差人拿了套女子衣裳,又给霜兰儿安排了厢房沐浴。 待到霜兰儿沐浴过后,已然将近子时。 按着风满楼老板所交代的,她来到了后院转角处一间隐蔽的厢房前,上前轻轻敲门。 秋若伊前来开门,她见到霜兰儿时,神情不免一怔。面前的纳吉雅郡主,刚刚沐浴过,长长的头发披散着,发梢还淋淋滴落晶莹的水珠。她的肩上披着一件平绣盘花四合如意云肩,以彩锦绣制而成,如彩虹散于晴空碧云之中,十分好看。长久以来,印象之中,纳吉雅郡主总是戴着宽宽帽檐、满是垂珠的貂裘帽,如此披散着长发倒是第一次见。 盈盈一笑,秋若伊走近些,道:“呦,纳吉雅郡主,你这样子瞧着还颇有几分像我们祥龙国的女子。” 霜兰儿步入屋中,将门关好,她走向檀木椅,背身坐下后用长长的毛巾将发上水珠小心翼翼地拭去,只问道:“若伊,你怎么这么快就从王府中出来了。有没有人注意到你离开?” 秋若伊走近她身边,自她手中取过梳子,替她顺了顺发,道:“乱作一团,谁来管我。纳吉雅,不知为何,你披着头发的这般样子,让我想起了故友。曾经我与她,十分交心,也曾这般帮她梳过头发。你不知道,我有许多朋友,可属和她最投缘了。只可惜……” 秋若伊的声音清脆而明亮,似檐间丁零的风铃婉转。霜兰儿听了,心中不免轻轻荡漾起来。沉寂片刻,她缓缓道:“听你说过的,她已经香消玉损了。” “是啊。哎,不过你和她的背影真的好相似,好几次看着你,我不免又想起了她。今日丹青的事,我的确太急了。”秋若伊叹了口气,又道:“其实说真的 ,从洪州来到上阳城后,我常常宿在瑞王府,秋可吟待我看似十分亲厚,不知怎的,我总觉得她有点假。我总觉着秋可吟是面上对我好,心底却防着我的。” 霜兰儿柔和的双眸中泛起冰凉,冷冷一笑。秋若伊可是秋佩吟的女儿,秋可吟自然要防着,毕竟对秋可吟来说,此生最大的障碍是秋佩吟而不是她霜兰儿。如今,秋佩吟无端端多了个女儿,秋可吟能不着急么。 秋若伊见霜兰儿不语,自顾自道:“后来,我才知道昔日的好友竟是王府中不让人提起的兰夫人。我费了好些周折,才打听清楚了原来的事。今日本想给她讨回一个公道的。” 霜兰儿假作不知,“你是说后来的雀灵粉,这事我可是半点不知。” 秋若伊面上皆是懊恼之色,摆摆手道:“不提了,都是我不好。本想将她们一网打尽。雀灵粉我打听到是曾经令兰儿变哑的毒药,本来想借机将秋端茗拉下水,哪知……” 霜兰儿轻轻摇头,道:“兰夫人不过是王府中一名小妾,即便曾经端贵妃真的对她做过些什么,也不足以扳倒她。那包药粉,是你放在丹青厢房中的罢。” 秋若伊点点头。 霜兰儿微微沉吟,闭一闭眸,“过了今晚,我便暴露了。” 秋若伊闻得,猛然抬头,“怎会?整件事皆是我冒失,与你何关?” 霜兰儿一抬下巴,接着道:“怎么不会?本来我们做得天衣无缝,自湖心中打捞出从前的东西,这不过是一个巧合,无人会怀疑我们,牵出丹青也在情理之中。只要丹青被关押,就有我们下手的好机会。如今从刑部到三司皆在贤王的掌控之下。威逼利诱,我们总有办法对付丹青,不怕她不说。而闹事不大,秋可吟也不会轻易放弃丹青,势必会救上一救,不会这么早动了杀心。这就为我们赢得了宝贵的时间。” 顿一顿,霜兰儿端起面前一杯热茶,饮了口润喉,继续道:“本来,我们能通过丹青掌握秋可吟与秋端茗更多的过往,这下子可好了,她一死,成了一场空。而且,雀灵粉的事,秋可吟过后仔细想想,不难明白,必定是有人栽害。她未必会怀疑你,但一定会怀疑我,毕竟我有想扳倒她的理由。” 秋若伊握住自己微凉的指尖,心跳得微快,“什么理由?” 霜兰儿 神情平静得看不出一丝情绪,淡淡道:“今日中午,我已经同秋可吟明说,让她在皇帝面前提和亲之事,我明确告诉她,我想挤掉她的位置作正妃。当然,我并不是真要嫁给瑞王,不过是给她设个套。你说,现在,她会怎么想我?” 秋若伊颔首,“她必定防你害她,又正巧出了这档子事。难怪你说,过了今晚你便暴露了。哎,都是我惹得祸,纳吉雅,你说现在该怎么办?” 霜兰儿凝视秋若伊片刻,摇摇头,“没办法,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秋若伊长长叹一口气,“那,今日丹青的事,总能对秋可吟起到一定的打击作用罢。丹青临死前说的话,虽是认罪却也没有明说,且有很多不合理之处。王爷心如明镜,必定会怀疑秋可吟罢,至少不会再相信她。而且,王爷也该明白,昔年兰夫人的事,是有人诬陷……” 霜兰儿淡淡一笑,眉宇间有种清冷似山际来烟,轻轻启口,“昔年的事,还重要么?秋可吟在龙霄霆心中是何地位,还重要么?就算当年兰夫人的事,沉冤昭雪,又能如何?以龙霄霆的性子,顶多是不理会秋可吟,最严重便是废黜秋可吟。就目前来看,秋可吟当不当这个王妃,对我们来说,也不重要。我们真正要做的是,彻底扳倒秋家,将秋家与龙霄霆完全割断,换句话说,是令龙霄霆与整个秋家反目,可想要做到这些,并不容易。也不是一个简简单单兰夫人过去的事,就能办到的。” “那,你的意思是?” 霜兰儿略一沉吟,取过笔墨,蘸上一点在纸上晕开墨迹,写了三个字。 秋若伊看完,本是舒展的娥眉顿时紧锁,“秋佩吟,我娘?!” 霜兰儿微微抬头,望向闪动的烛火,有瞬间的恍惚,“只有一个人,能令他完全失控。那人,便是秋佩吟。”语罢,她的视线渐渐凝滞,眉间似笼起淡淡的云烟。 秋若伊瞧着她的神情怪异,伸出五指在霜兰儿面前晃了晃,面带疑惑道:“喂,纳吉雅,我怎么觉得整件事,你比我还要投入啊。感情你知道的比我还多耶。” 霜兰儿猛然回神,尴尬笑道:“哪有。贤王常与我聊天,很多事情都是听他说起。” “哦。”秋若伊将尾音拉得长长的,面露了然之色。龙腾喜欢霜兰儿,她自然是知道的 ,想必霜兰儿从前的事龙腾也仔细打听过,此前自己没有表示愿意帮助他时,他会托付给纳吉雅郡主也在情理之中。不过,既然此事她参与了,必定要给龙腾一个完美的交代。她要做得漂亮。 抬眸望了望纳吉雅郡主,她突然觉得纳吉雅郡主暴露了意图也不算是坏事。因为,今后能做成大事的人,只有她一个人。也好,省的到时有人在龙腾面前,抢去了她的功劳。她算得精准,霜兰儿的孩子龙君泽她势必要夺过来自己抚养,如此日后龙腾看在孩子的份上,念及旧情,也不会疏远了她。假以时日,她必定能心想事成。 霜兰儿并不知秋若伊此时想些什么,她突然觉得胸口有些闷。起身,推开窗。静夜里,冷风阵阵,四周静谧,水般月色柔和从墨色的天际滑落,隐隐能听到风吹开她耳畔碎发的声音。 转首,她突然道:“若伊,难道你从没怀疑过,秋佩吟的死与秋可吟有关?” 秋若伊愣住,“不会吧。她们,毕竟是姐妹。” “姐妹?”霜兰儿说话时眸中若冰冻三尺,冷笑像是从心底漫出,“忠心于她多年的人也能毫不留情的舍弃,甚至从小伴大的桂嬷嬷。我看姐妹之情未必有多深厚。更何况,占据龙霄霆心的人是秋佩吟,一个小小的兰夫人她尚能仇恨至此,不惜种种手段铲除。你想当年……” 秋若伊一惊,起身时差点打翻了身侧的茶盏,“你的意思是,秋可吟害死了我的娘亲,姐妹相残?” 霜兰儿低首,轻轻抚摩着腕上如碧水般澄澈通透的玉镯,眉心曲折,道:“我们没有证据,不过是推测。不过,眼下丹青死了,我们失了线索。不妨以这为突破口,看看有没有什么进展。” “好,不过……”秋若伊沉思片刻,呼吸渐渐沉重起来,“不过,那可是很久以前的事,要是真有线索,只怕贤王早就查出来了。不知我们又能做些什么?经你这么一说,我突然觉得,不排除秋端茗也有参与其中。毕竟,弃子嘛,就好像今日的丹青,昔日我的娘亲也被她们抛弃了……” “嗯。是人终究有害怕的事。我不信手染鲜血之人还能日日安寝。这两日,丹青惨死,想必秋端茗与秋可吟都不会好睡。我们不如利用下。” 秋若伊双眸陡然圆睁,“你的意思是… …” “装神弄鬼!只要做了亏心事,必定害怕鬼敲门!”霜兰儿淡淡道。 彼时,有冷风轻叩雕花窗棂,簌簌响声仿若鬼魅游移。 秋若伊陡然浑身一个激灵,竟是觉得汗毛倒竖起来,每一个毛孔中都透出了惊惧。转眸,但见,铜台上烛火燃得久了,烛心乌黑蜷曲着,连火焰的光明也渐渐微弱了下去。一簇簇焰火在灯罩中虚弱地跳动着,那橙黄黯淡的光影越发映照得屋中所有景象暗影幢幢,幽昧不明。做了亏心事,必定会怕鬼敲门……她有么?她有么?兰儿,你若地下有知,会怨我的所作所为么……你不要怨我,若是我达成了心愿,必定会一辈子对君泽好…… 霜兰儿见秋若伊本是明亮的双眸突然黯沉下去,烛火点点照入,里边却一丝亮色也无。心下疑惑,她轻轻推了推秋若伊,“你怎么了?我方才说的,你有没有听见?” 秋若伊猛然回神,她颔首,“好,这次我必定好好筹谋,将功补过。”顿一顿,她突然直直望着霜兰儿,目光尽数盯在她身上,良久,眼中尽是复杂的意味,像是在审视一道未解的难题。 霜兰儿只觉被她瞧得发毛,“若伊,为什么这样瞧我,怎么了?” 秋若伊面色露出一分深沉,“我在想,你一个北夷国人,为何如此帮助贤王?就没有别的目的么?” 长窗尚是打开着,霜兰儿正立在窗边,她的身后是无尽的黑暗,像是随时能将人吞没般。面前的秋若伊似露出从未见过的阴鸷表情,竟是逼得她透不过气来。 “贤王曾多次救我爹爹,对格日勒部落有着无量贡献,我帮他在情理之中。” “是么?你敢对天发誓,你对贤王没有半分肖想?!”秋若伊咄咄逼人,“我喜欢他,所做一切都是为了他。我什么都肯做,并不代表我笨,我可不想替他人做嫁衣。今日,我要你一句话。你对贤王,有没有情?” 更近一步,她将霜兰儿逼至窗檐,“有,还是没有!” 退无可退,无暇多想,霜兰儿突然大声回答,“没有!” 秋若伊突然抽回身,坐回了方才的楠木椅中,她唇边绽开的笑容,妖艳鬼魅,“好,我就等你这句话。记住你今日所说的,他日可别反悔。秋端茗那边,我志在必得,必定令她永无翻身之地,你等我好消息!” 第三十二章 刁难 时光缓缓前移,西北风益盛,天越来越冷。 渐渐,整个祥龙国大地,飘起了飞雪。飘飘摇摇,纷纷扬扬,像烟一样轻,像玉一样莹,像银一样白,从天空洒下。 大雪,好似扫尽了地面上一切多余的东西。所有带着棱角的地方,都变得异常光洁而圆润。放眼望去,整个上阳城,银妆素裹,干净又纯洁。 如此下了好几日的雪,到了皇帝寿诞这日,雪终于停了。 今年照例在宫中大肆举办宴席,一应朝臣女眷们自然要去殿前祝贺。霜兰儿作为北夷国的使臣必定要出席,不能推辞。只是,她这几日因着下雪,身受雪貂之毒侵体,病痛缠身。 这日白天在驿馆中,霜兰儿反复泡着热腾腾的药浴,换了四五回热汤药,如此到了晚上时勉强才能下床走动。皇帝寿诞,礼节上不能怠慢,她为自己穿上北夷国最正式的女子服饰,戴上了垂珠毡帽,并准备了一份厚礼。 出了驿馆,天色已暗,马车早已等候在外多时。 她一步跨上马车,车轴声滚滚碾过积雪离去,留下一路深远的痕迹。 祥龙国的皇宫,她从未去过。入了其中,才发现比自己想象中要大许多,好似一座巍峨华丽的城镇般,处处皆是岔道,处处都是大气沆瀣的楼宇。积雪扫尽,露出笔直的路来。宫灯高悬,霓彩叠叠,殿外丛丛林木积着厚厚的冰棱,好似水晶琼林一般,在宫中艳红灯火下折射出格外雪亮的光芒。如此繁华的世界,似琉璃梦幻,身置其中,竟不知该往何处去。 脚下步子正犹豫着,却有女子声音传来。 那人幽幽道:“呦,纳吉雅郡主,有阵子不见了。怎么,瞧着你的脸色差了好多?” 霜兰儿抬头,来人正是秋可吟,头上斜簪着长及肩的累丝珠钗,沉沉坠落耳边,配几点金银珊瑚红珠花,穿一袭桃红撒花风毛银袄,颜色鲜亮娇艳,光泽耀人。 她怡然一笑,“府上沈太医多有相助,王爷的眼疾他隔三岔五会来驿馆中与我商议如何配药,倒是省了我许多事,也免去了舟车劳顿之苦。你瞧,渐渐我也懒了。这一懒竟是感染了风寒,呵呵,多日不曾去看望王妃,请见谅。” “哪里的话,多亏有妹妹。王爷的眼疾还指着妹妹医治好呢,本王妃可是盼着妹妹何时能来王 府小住,这才叫好呢。”秋可吟眸中略过一丝阴冷。声音虽好似沙沙的刀片刮在光洁的肌肤上,却是被她用最柔婉的语气缓缓道出。 心底的厌憎翻涌如潮,霜兰儿极力克制着,一字一字道:“呵呵,王妃这么急么?王妃可别忘了,本郡主可是巴不得早日名正言顺入主瑞王府呢。”她尤其强调了“入主”二字。语罢,她唇边漫生出一丝痛快的意味。 秋可吟面色变了变,眼眸中蕴着清冷的笑意,幽幽落在她身上,似披了一层秋霜般,红唇轻启,“呵呵,那得看妹妹表现了。今晚皇帝寿诞,刚好是妹妹大放光彩的好时机,本王妃可等着瞧妹妹的绝代风华。若是皇帝大悦,本王妃会记得向皇帝提起的。”说罢悄然转身,迅疾淹没于繁丽浓醉的灯火之中。 不知何时,秋若伊从霜兰儿身后悄悄掩出,望着秋可吟的背影用力啐了一口,“假惺惺。真是太假了,我长这么大,当真从未见过这么假的人。” 霜兰儿扫了一眼盛装打扮的秋若伊,眸中精光一轮,道:“若伊,你怎么会在这里?今晚也有邀你赴宴么?” “嗯。爷爷让我一起来。”秋若伊低头把玩着领口狐毛,撇撇嘴道。其实是她死缠着秋景华要来,她已经好几日不曾见到龙腾了。这样的好机会,她自然不会放过。 “秋景华?”霜兰儿唇齿间嚼着这三字,思索片刻道:“你我不要在一处出现。秋景华准你来指不定还有旁的目的,还有方才秋可吟也是话中有话,我们要小心应付。” 秋若伊眉尖微蹙,道了声,“好。”说罢已是先行入席。 霜兰儿则姗姗后至,入席时,笙簧琴瑟之声已然悠扬不绝。 宴席中铺满了红绒锦毯,上有长几横纵。璀璨的灯光,如花朵一层层地渲染开绚丽的浓彩。 但见,龙霄霆一袭浅金色五龙升腾亲王制服,坐在了左首席,他单手撑着额头,面容沉寂,眸光定定无色,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坐于右侧首席的龙腾正与当朝兵部尚书庄姚青说着话。一袭黑色镶金丝云衣,双肩攀着气势庞然的金龙,令他全身上下透出凛冽的王者之气。他的手指随着音律缓缓叩击在案几上,更显气度闲雅从容。远远望去,只觉他容貌艳美异常,身后几枝条形疏朗的红梅, 倒是成了为他陪衬。 霜兰儿从未见龙腾穿着如此正式的衣裳,印象之中,他喜爱青蓝紫三色,尤以紫色为最。且平日里他挑衣服多以闲雅、艳丽、佻达为主,如此正式实在少见。 正想着,适逢龙腾狭长的凤眸投来幽幽一缕目光,霜兰儿匆匆别过脸去。哪知,这一别过脸去,她却对上了龙霄霆正转过来的、满是空茫的双眸。 那一刻,她只觉龙霄霆的眼底,皆是乌沉沉的颜色,看不到底。前段时间,她让沈沐雨用布条裹了些药敷在他的双眼之上,如此需敷上两个月。看来今日为了赴宴,龙霄霆才取下了布条。不知缘何,龙霄霆始终将空茫的眸光停滞在了她这边。而这种空无没有色彩的视线,竟是令人隐隐觉得压抑。 霜兰儿定了定神,她低头饮了一口酒。 龙腾遥遥望着霜兰儿,耳畔的庄姚青似喝高了几杯,呱噪不停。她的出现,令他再也无心听庄姚青这老头在胡诌些什么,只将关切的视线投注在了她的身上。 今日的她,打扮得极美。北夷国的衣裳本是紧身而制,穿在她的身上十分合适。小羊皮的背心贴紧着她玲珑有致的身段,一圈白色貂绒领子托着她精致的脸袋,像是隐匿了一抹细腻在其间。她的头上戴着珠冠毡帽,与平日不同的是,用于正式场合的毡帽珠冠上,垂满浑圆的珍珠。一粒接着一粒,皆是一般大小。 不过,珠帘掩映之下,他还是瞧清楚了。她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似刻意在双颊处施了许多胭脂,才掩盖住了原本的苍白。 前两日下雪了,他记得她每逢下雪时,都会病痛缠身。他问过她这是为什么,也曾想找郎中为她瞧病,可他心里明白,她自己就是最好的郎中,若是她自己都无药可医的病,想来只能靠着煎熬度日了。他很想问她,如此病痛因何而来,而数次的关怀都硬生生地被他卡在了喉口。过多的关心,会令她生疑,他不敢。每每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她痛得死去活来,却无计可施。他活了二十好几岁,才知晓心爱之人的痛,远胜过自己身体疼痛的百倍千倍。如果可以,他真愿尽数替她承受。 秋若伊早已坐在席中,虽是稍远的位席,仍能瞧清楚前面的光景。她循着龙腾的视线望去,见是纳吉雅郡主,飞 扬的眉不免深深蹙起。 无暇多想,此时皇帝携端贵妃入席,众人皆收回目光,起身相迎。 皇帝今晚似格外高兴,平伸双手示意大家坐下。 如此,歌舞笙箫再起,众人开怀畅饮,兴致勃勃。 酒过三巡,霜兰儿微带绯色醉意,略略倾斜了身子,啜饮着杯中的美酒,目光有意无意停驻在时常交汇眼色的秋端茗与秋可吟身上。 华灯灿耀如星,万千华彩中端坐于上的端贵妃一袭深青色云鹅黄长衣,端庄中透出几分沉静稳妥。虽是迟暮却依旧风华绝代,她的脸庞隐约在发髻中重叠盛放的牡丹中,烛火耀上,似一层层渲染开亮丽的浓彩,连她面上惯来冰冷的笑容亦愈加迷离起来。 这样的神情,令霜兰儿沉思片刻,此时她清水般的明眸倒映着灯红酒绿,凝神想了想,她悄悄给秋若伊递去一个眼色。 秋若伊会意,她翩然起身,手执玉盏,杯中清酒荡漾。缓缓来到秋端茗的身边,她一笑如同明月下招展的花枝,“姑奶奶,歌舞只怕你瞧着累了。我最近学了几招捏肩揉背,要不先回寝宫中,我好好侍候着您?” 秋端茗伸手握住秋若伊的手,微笑道:“你有心了,本宫并不累。” 此时,秋可吟微微一福,一弯明珠宝络坠垂落在她脸庞,叫人看不清她的神色,只听她道:“贵妃娘娘只怕是看腻了这些歌舞。确实也平淡无味,倒是上次我在签订两国协议的宴会中有眼福,瞧见了一出北夷国的胡旋舞,其热烈之姿,至今难忘。” 秋若伊心知秋可吟无端提议,必定有问题,忙在旁附和道:“嗨,怎么着都是跳舞,胡旋舞与祥龙国的云裳舞能有什么分别?总归是姑奶奶的身子要紧,来,若伊帮您揉揉。”语罢,她热乎地在秋端茗肩头拿捏起来,力气用的恰到好处,直令人舒适地欲睡去。 皇帝龙啸天离得不远,见此状亦是笑道:“这丫头倒是讨喜。” 秋若伊莞尔一笑。 秋端茗唇边笑意不减,回望皇帝一眼,颔首。接着,她仍是接过秋可吟的话道:“可吟啊,你这么一说,倒是勾起了本宫的兴趣。甚的胡旋舞,本宫还真想见识一番。只是……今日的寿宴中并无北夷国的女子……” 语未毕,秋可吟已然浅笑着打断,“谁说没有的,贵妃娘 娘您看。”纤长手指一指,她已然指向正坐在席中饮酒的纳吉雅郡主,微笑道:“我呀,听这次一同来的使臣们说,格日勒部落首领之女,纳吉雅郡主是多才多艺,骑马射箭,且擅长医术。本来呀,我觉着会这些已然够厉害的了。哪知,使臣们说郡主除了这些还擅长胡旋舞,不但擅长,她的舞姿还是草原中最亮丽的一道风景,无人能比。今晚皇帝寿诞,歌舞平淡了些,不知纳吉雅郡主肯否倾力舞上一曲助兴?” 此话一出,霜兰儿当即明了。看来秋可吟不仅怀疑她的目的,还怀疑她的身份。难怪头先秋可吟会说,等着今晚的自己大放光彩,原来竟是这个意图。要知胡旋舞可不同于寻常舞蹈,极难学成,对身段体型皆有严格的要求,且非有三五年功底不能舞,至少得有七八年功夫才能有所成。昔年她与龙腾在北夷国,与格日勒部落多有来往,如今她更是借用首领之女的身份,真正的格日勒首领之女纳吉雅的确是能歌善舞。看来,今晚秋可吟想试一试她究竟是不是真的纳吉雅郡主。如果她会舞,秋可吟料定她面色不好,未必能舞得传神,如果她不会舞,则不仅仅是失了北夷国面子的问题了。怎样都不会亏本的生意,秋可吟倒是算得精准。 秋若伊并不知秋可吟想做什么,她只是凭直觉阻止道:“哎,同样都是跳舞,没意思的。要不,我玩杂耍给大家瞧,小时候我可是在杂耍班中长大的,这些可耍得精呢。姑奶奶,你想不想看看我的身手?” 秋端茗笑着捏了捏秋若伊的脸颊,语气宠溺道:“你个猴精,没个消停的时候。不用了,你就别在皇帝跟前丢本宫的脸了,到时人家只会笑话咱们秋家出了个顽皮猴子。” “姑奶奶……”秋若伊撒娇,还想再说。 一直沉默的龙腾终于开口,“纳吉雅郡主是客人,让她一舞助兴,怎好意思?” 秋可吟掩袖遮去唇边冷笑,“一舞贺寿,这礼可比啥都重,难道郡主还不肯么?” 皇帝龙啸天目光注视着纳吉雅郡主片刻,缓缓道:“上次胡旋舞朕记忆犹新,确实不凡,朕倒是还想再瞧瞧。纳吉雅郡主,你随意一舞即可。” 既然皇帝都开口了,霜兰儿不好推辞,当即起身行礼,“请容我稍作准备。” 第三十三章 乱点鸳鸯谱 霜兰儿语罢,即退下更衣。 草原之上,真正的胡旋舞,并没有笙簧伴奏,只以击鼓作为配乐。 按照纳吉雅郡主的吩咐,寿宴中间铺上了深红色厚厚的毯子,毯子两边则摆上了两排大鼓,每边各有十面鼓。雪白的鼓面、大红的鼓身,在冰天雪地的夜晚中格外耀目。 鼓架摆好后,却另有一件麻烦事,乐师来禀,道是宫中没有人会击打胡旋舞的鼓点。纳吉雅郡主总不能一边击鼓一边舞罢,这事挺棘手。 此时,秋若伊尚坐在秋端茗的身边,她望了望秋端茗的脸色,小心翼翼问道:“姑奶奶,其实,胡旋舞的鼓点击打,我有一点点会。” 声音再小,还是传至皇帝耳中。龙啸天面带微笑问:“是么?你会击鼓?” 秋若伊听得皇帝问话,立即回身跪拜,描画精致的眉峰扬起,她答道:“皇上,民女市井中长大,小时候曾在杂耍班子中待过几年。杂耍班子走场四海,各路人马都有,曾有个北夷国人在班子中表演过几回,这击鼓民女当时学了点。但时间隔得久,许久不曾击打过,民女怕击得不好。” 秋端茗听罢,神情诡异莫测。自袖中露出十指尖尖,她瞧着自己涂抹着丹蔻的指甲,缓缓道:“若伊啊,你随便一击便好。” 秋若伊盈盈再拜,“是,民女愿意倾力一试,只是……”顿一顿,她似突然感受到了龙腾自侧面投来的目光,回眸,她给了龙腾一个了然肯定的眼神。她已经决定了,不管龙腾对纳吉雅郡主是何心思,眼下他们的利益是一致的。她一定要靠自己博取龙腾的信任和好感,今日若是纳吉雅郡主出了差错,她必定会将鼓点有意击错,将全部责任揽至自己身上。 不再犹豫,秋若伊深深拜倒,额头贴着地面,她说出的话再诚挚不过,“皇上,民女献丑,若是不小心击错鼓点,乱了纳吉雅郡主的舞步,还请皇上、贵妃娘娘不要迁责于纳吉雅郡主。民女虽愚钝,亦两国交好是最重要的。如此重担,令民女惶恐。” 皇帝龙啸天笑着颔首,他望向秋端茗,面露满意道:“你瞧瞧,多么懂事的孩子。咱皇宫就缺少这种性子率真的人啊。民间长大自有民间长大的好处。日后谁娶了她可是谁的福分。” 秋端茗亦是笑,“是呵,这孩子当真讨喜,嘴甜花样又多,臣妾也喜欢得紧。皇上可要替她好好指一门亲事呢。” 此话一出,秋若伊喜出望外,她又拜了两拜,“皇上,贵妃娘娘,民女这就去击鼓。” 此时,霜兰儿已然换过一袭服饰。她穿了件艳红色的丝裙,轻薄的布料不仅飘逸妖娆,更是将她凹凸有致的身材展现在众人眼前。她的手臂与腹部,连同精致的脸庞皆用薄纱裹住,若隐若现,只留一双眼睛在外面,黑色的双眸,里面闪动着火焰般的光芒,那双眼睛犹如沙漠上飞翔的鹰鹫。 龙腾的目光瞬间被她吸引住,惊艳之余,心中不免担心。他虽见过霜兰儿跳舞,舞姿灵动优美,可祥龙国的云裳舞姿轻盈,不比北夷国胡旋舞的热烈,差异极大。他很担心,害怕霜兰儿的身份会因此暴露。再急也帮不上什么,眼下他只得将希望寄托于秋若伊身上。若是有差池,但愿能将责任和疑点归咎于秋若伊不会击鼓之上。 龙霄霆默默饮着杯中酒,始终将无亮色的眸子置于远处,神情冰冷凝滞。 秋可吟不动声色地扯起一方绢帕,掩住唇角的冷笑。她倒要瞧瞧这纳吉雅郡主有何真本事,是否是传闻中的惊若翩鸿、婉若游龙。不过,眼前的纳吉雅郡主,遍体遮住,只露出一双眼眸。而那如鹰般锐利的眼神,竟是令她心中无端端惶惶惊恐起来。她按住心口,阻止着越来越快的心跳。 那厢,秋若伊已是就位鼓前,双手执着鼓棒。 霜兰儿静静走至红毯中央,她双手交叉在胸前,向皇帝和贵妃行了一个礼。见是由秋若伊击鼓,她面上覆着的薄纱轻动,婉声吩咐道:“一 ,三,四,六,八,九,十。单,单,双,双,双,侧,双,单,侧,侧。换边。可以么?” 秋若伊点点头。 霜兰儿收回目光,看向皇帝,笑意荡漾在她的眼中,好像正午古井中闪过的阳光般明媚。 后退一步。 击鼓。 当没有音乐的鼓点回荡在大殿之中,她舒展开手臂,好像三月里柔软的杨柳一般的腰肢开始扭动,裙子上缀的金铃铛发出清脆的声音。轻盈的舞步带动她的脊梁,像一条蛇一样游动在鼓点的节奏之间。 她的每一次跳跃旋转,都是踩着鼓点的,仅是单一的钟鼓之声,她便能发挥至如此境界,丝毫不觉得单调,令人惊叹。 当鼓点变得密集的时候,她开始旋转,裙子绽放犹如皇宫御花园池塘中盛开的睡莲,裙子上的细碎晶石和金银铃铛就是那莲花的露水,美得炫目。 她越转越快,顿时,一种奇异的香味随着她轻盈的动作弥漫了整个寿宴,没有人知道这种香味是如何来的。香味和舞姿倾倒了所有的人,大家一动不动,甚至忘了喘息。 寿宴中一片寂静,就连宫灯中的烛火都似屏住了呼吸,不再闪烁。 仿佛天地间,一切皆空,只有胡旋舞的鼓点声嗒嗒的响动,和她身上宝石和金铃的清脆叮当声。 所有人的眼睛都注视着纳吉雅郡主,他们的视线仿佛汇成一条河流,而她就是这条河流中心的漩涡。 当鼓点停止的时候,所有人都好像从一场甜美的长梦中醒来,难以回神,只怔怔愣着。 龙腾一直安静地瞧着她,眸光一动也不动。 方才,他瞧着她跳舞。仿佛眼前出现了他们在沙漠边塞的查索里城的那些时光。奇异的边境风光,有片一望无际的沙砾之地,广博无边,那里面没有树木,只有长着尖刺的圆形植物。白天炎热地可以让人像油一样化掉,晚上却能让水滴变成冰粒。将近两年的时光,他们一同渡过,朝夕相伴,相近却不能相亲,那是怎样的痛苦?她不会骑马,他忘不了她无数次从马背上摔下来,跌的全身是伤,他心痛。她不会射箭,弯弓那样沉,她拉不开弓,他忘不了她满手都磨出了血泡,到了晚上的时候,痛得连筷子都无力拾起。 他什么都不能做,不能流露出心疼,相反还要以狠毒的言语刺激她的斗志。他不能替她上药,也不能将脆弱的她拥入怀中疼惜,那种感觉,比死亡更痛苦。 两年,对她来说,艰苦的磨练,昼夜不息,度日如年。对他来说,又何尝不是呢? 当他将月亮似的弯刀交至她的手中,教会了她防身。当他将弓弦递给她,金光一闪,弓弦一震,雄鹰坠地,他教会了她射箭。当他看着她骑上马背,终有一日,在沙漠上来去,快速的好象一阵旋风吹过。他知道,她再不需要他的保护了。就像今晚,哪怕她身子再痛,形势对她再不利,她一个人也能应付的来。 胡旋舞毕,霜兰儿双手再次交叉行礼,依依退下。 秋若伊放下手中的鼓棒,心怦怦直跳。平静下来,方才觉得自己竟是紧张得连衣衫都湿透了,此刻黏腻在背上,风一吹,冷的彻骨。好险,好在纳吉雅并没有出错,她也无需故意击错鼓点。此刻,她垂落的双手,尚在不停地颤抖着,双腿亦是发软。走近皇帝龙啸天和秋端茗的面前,她盈盈跪倒,伏地,“皇上,贵妃娘娘,民女献丑了。” 皇帝龙啸天十分高兴,双手连连击掌,“好好好!纳吉雅郡主的胡旋舞果然是草原中一道亮丽的风景。丫头你的击鼓也不错,赏,重赏。” 直到皇帝发话,底下众人才从纳吉雅绝美的舞姿中回神,大家惊叹之余,纷纷叫好。一时间,掌声阵阵,将周遭所有的声音都湮没了。 片刻后,霜兰儿已是换回了头先的衣裳,戴上垂珠毡帽,坐回席中。方才一舞,耗尽了她全部的体力,雪貂之毒再度发作。如今,她靠着多上些浓艳脂粉寥寥遮挡着自己惨白的脸色。 坐定, 转眸,目光与秋可吟不期而遇。她冷冷一笑,秋可吟今日是失算了。她虽是习医,可跳舞乃是她天生所爱,自小她常常在街尾后巷中瞧着舞娘们练习,她回来后自己潜心琢磨,虽无人教习,她倒是自学成才。她十多岁左右的时候,巷尾舞坊中来了一名北夷国的女子,那女子水土不服,来了便病了好几天,且越病越重,瞧了好几个郎中都无治。彼时她的爹爹尚能出诊医治,开了药方给那名北夷国的女子,治好了病后,那北夷国的女子为表感激,曾教过她如何跳胡旋舞。不过彼时她年幼,胡旋舞恰恰是一种凝和了力量与轻盈之美的舞,她身子骨纤弱,虽形似却终究不能神似。可这两年在塞外,她苦练骑马射箭,早就不同于轻软无力的南地女子了。 方才,她凭着记忆中的舞姿,凭着这两年在塞外练就的体力,她出色地完成了胡旋舞。想来此舞毕罢,秋可吟再没有理由怀疑她的身份。 她的款款入座,令众人皆向她投来赞许的目光。她微笑着,一一回应,大方得体。 此时,席下一名年长之人,头发半白,身穿朝服,出列跪拜于皇帝龙啸天座下,震声道:“祝皇上万寿无疆,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龙啸天挥一挥手,“起来罢,秋爱卿。” 霜兰儿循声望去,但见那人信眉发张,面色赤红,朝服胸口一只白羽仙鹤亭亭而立,气势非凡。想来他便是将朝政一把握权于手中的秋景华了。 秋景华的突然出列跪拜,令秋可吟情不自禁地颤抖了下,有不好的预感升腾。难不成…… 龙啸天笑问,“今日怎的不见定北候?秋家真是代有才人出啊。没有令朕失望啊。” 秋景华连连作揖,“谢皇上关心,犬子这段日子去了边疆,尚有些许小事需处理,无需惊扰圣驾,几日后便回来。皇上……”他停一停,似欲言又止。 龙啸天大掌一挥,“爱卿有话,但讲无妨。” 秋景华精明厉辣的脸,含着极有分寸的笑意,“如今我国同北夷国交好,签订永久和平协议,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啊。听闻风延可汗乃是独子,无甚兄妹。纳吉雅郡主乃风延可汗亲封。其实,臣之意是可效仿从前和亲的例子,两国喜上加喜,岂不更妙?” 和亲! 此二字一出,秋可吟当即白了脸色。果然!果然父亲有此意!眼下形势对他们秋家并不利,龙霄霆双目失明,不知何时能治好。看来爹爹很想促成纳吉雅郡主与龙霄霆的婚事,以挽回他们如今的劣势。可是……爹爹竟然全然不顾她的感受么……想至此,她几乎控制不住情绪,握着酒杯的手颤抖如风中落叶。 秋景华继续道:“如今纳吉雅郡主正倾力为瑞王治眼疾,想来她与瑞王也谈得来。皇上不如拟一道建书送风延可汗,从中促成这桩美事。若何?” 秋端茗坐于席间,纹丝不动,见秋可吟唇色发白,她递过去一个宽慰的眼神。如今皇帝身子一日不如一日,还能活多久?没人知道。若是在皇帝有生之年,促成这桩事,对她们来说有百利而无一害。至于纳吉雅郡主,又能让她嚣张至几时?大可以等皇帝百年后慢慢收拾她。成大事者,需懂得忍耐。 秋可吟似明白了秋端茗眼神中的意思,她渐渐平静下来。只要她能忍,今后日子还长,她会是最后胜利的那个人。 皇帝龙啸天略略思忖了下,道:“可是霆儿他已有正妃,这岂不是委屈了纳吉雅郡主?” 秋景华拜倒,诚恳道:“为了国运昌隆,千秋大计,小女可吟理当让出王妃之位,退居侧室。我秋家愿为祥龙国永世效劳,鞠躬尽瘁,死而无憾。” 龙腾听罢,面上略过一丝不屑的神色。他修长一指,轻轻扣在桌面上,极缓极缓,像是种无声的紧迫。两国和平促成,是他一人的功劳,如今秋景华却想分去一份光华,当真是老奸巨猾。 “嗯。”皇帝龙啸天觉得有理,开口道:“容朕想一想。不 过这事得问过纳吉雅郡主本人。”说着,他望向霜兰儿,温和道:“纳吉雅郡主,你可愿意留在祥龙国中?” 霜兰儿出席,盈盈一拜,“自然愿意,婚事全凭皇上做主。”语罢,她退回座位。事到如今,她自然是不能拒绝的。且拒绝,会失了两国和气。 皇帝龙啸天满意地点点头。 秋端茗适时插入一句话,她将身侧不远处的秋若伊拉近些,亲热地拂过秋若伊细腻的手背,缓缓道:“皇上,纳吉雅的舞姿醉人,不过今晚若伊表现也不错。既然有喜事,皇上也替若伊定一门亲事罢,若伊年岁可不小了。想来是眼界高了,寻常公子哥可瞧不上眼呢。”语罢,她将视线落在席下侧身而坐的龙腾身上。 龙腾眉头轻轻一蹙,却很快恢复平静。秋家的算盘打得可真是精。事隔这么多年,他们又想历史重演了么?想当初,秋佩吟便是这般沦为棋子的。如今他们又要将秋佩吟的女儿也同样沦为棋子么,当真是没有人性。不过,在他们心中,秋佩吟与秋若伊是不同的,当年的秋佩吟不甘命运,曾激烈反抗过。也许他们认定秋若伊好控制,想安插在他身边,借机将他打垮。可惜了,他们错得离谱。 执起面前酒杯,龙腾一饮而尽。眼下还未到他发话的时候,皇爷爷还没开口,他只能等待。 此时的秋若伊,心中一半是狂喜,一半是恼怒。她喜的是,将她赐婚龙腾,这可是她梦寐以求的事。恼怒的是,秋家竟然就这么将她当做棋子,若是他日龙霄霆上位当了皇帝,她岂不是和她娘一样,成了弃子。还好,她一早就决定帮助龙腾对付秋家。这些人的嘴脸实在叫她恶心。表面上对她十分好,背地里不是防着便是算计着,假的很。 皇帝龙啸天仔细打量了下秋若伊,见她眉清目秀,双眸灵动,颇有灵气,他满意地点点头,道:“这孩子我的确喜欢。乖巧懂事,嘴巴又甜,嗯,想来倒是与朕的皇孙挺相配。” 此话一出。 龙腾再也坐不住了。眼角柳叶的弧度凝成深深一弯,隐隐可见烦躁之色。他紧紧握着手中酒杯,凑至薄唇边,饮啜时方发现杯中根本无酒,早已被他饮尽。 他不愿意,他心中极不愿娶别的女人,哪怕只是虚假的形式,他也吝啬给予。今生今世,他只想和一人拜堂,只想和一人彻夜点燃龙凤喜烛,再没有旁人了。可眼下的状况,令他很难办。皇爷爷一向依仗秋家,皇爷爷在世时,他无法彻底扳倒秋家,除非皇爷爷百年后,他又当上了皇帝,才能彻底铲除秋家多年根深蒂固、盘根错节的势力。如果此时他拒绝了婚事,皇爷爷也会因此不高兴。 该怎么办?他的心中沉沉,若有大鼓一锤一锤用力击落,压抑,口干舌燥,心慌乱着,他说不出话来,只死死盯住空无的酒杯。 心,越跳越快,渐渐不能控制,似要跳至喉口。他实在受不了这般压抑的感觉,目光期期投向了霜兰儿。这种时候,他需要看着她,一直看着她,不能移开视线。只有看着她美丽哀婉的侧颜,想着念着她的美好,痛着她曾经的痛,他才能有勇气坚持下去…… 霜兰儿亦是望着龙腾。这一刻,她在他的眼中清晰地看见了惶恐,以及似**般涌起的激愤与无奈……少筠……她的心中默默念着他的名字。有多久不曾见过他如此真切的表情了,在边塞的两年中,他淡定,他冷酷,他不近人情,让她几乎快要以为曾经那些美好的记忆都是一场虚浮的梦,可如今,她又看到了他这般真切的眼神,复杂、交织着情感……有瞬间的恍惚,仿佛曾经的龙少筠,将她捧在手心中疼宠的龙少筠又回来了…… 然,这种幻觉不过是片刻。 皇帝龙啸天似思索了下,当即决定道:“好,不如就这么办。秋若伊赐婚于贤王。纳吉雅郡主,朕择日问过风延可汗,请郡主和亲瑞王。如此甚好,甚好,今夜朕寿诞,能成全两桩 美事,极好极好。”说着,他笑开颜,额头上的深刻皱纹亦是乐得挤在一处。 皇帝如此高兴,谁还敢说不是。 不过,当事人似乎还没答应。龙啸天将目光投向了龙腾,面带询问之色。 有幽凉的风,悠悠贴着他的脊背拂过,龙腾只觉浑身冷,才知自己早已出了一身冷汗。只是身子的冷,远抵不上心底的冷。如此一来,他与她,只怕是更远了。可怜他,想为她空留一个正室的位置,如此简单的愿望,如今也办不到了……连这最后一片净土……也要被无情地玷污了…… 这一刻,他眸中倒映着宫灯烛火,似两簇火苗跳跃燃动,直能焚心。 天际,一弯明月斜挂树梢,风吹得花枝乱颤,远远望去月亮也仿佛挂得不稳,摇摇欲坠。可哪怕月光再明亮,也只是照亮他黯然悲凉的心境罢了。 出列席间,他单膝落地,那沉沉的落地的声音仿佛叩响了天际。他已入地狱,还怕再深入一分么? 冷风刮过,月影破碎,他字字自唇间吐出,定定道:“臣,谢皇上赐婚。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语毕,他别过脸,掩去那深入骨髓的哀痛。 那一刻,霜兰儿浑身一震。他竟然答应了。有无数念头在心中纷乱缠绕,有震惊、还有什么,自己也无从分辨。风扑到她热热的脸上,不知是何感觉,胸前竟是窒闷得透不过气来。 正当群臣欲起身恭贺,却有人定定出声,“父皇,儿臣反对!” 闻声望去,却是龙霄霆。 一整晚,他从未开口说过话。 立起身,他的身影在明亮的夜色下显得格外寂寥,像是一道苍凉的剪影。转过脸时,脱俗如初雪的容颜在宫灯照耀下,骤然明亮起来,唇边一缕稀薄的淡笑,像灼灼一树火焰,瞬间照亮了天际,亦是照亮了每一个人的眼。 月光如银,灯红酒绿,可耀入他深邃的眸中,却一丝颜色也无。 他淡淡开口,“秋若伊不能嫁给贤王为妃。” 皇帝龙啸天一怔,“为何?” “因为,她与儿臣有婚约。” 一句话,好似平地生惊雷,炸响在了每一个人的耳边。 “什么?”皇帝龙啸天愕然,这,实在是出乎意料,太匪夷所思了。 龙霄霆负手而立,俊颜上略过一丝迷离的光晕,缓缓开口道:“昔年儿臣亲自去洪州寻回秋若伊,彼时秋若伊正在方进益的山庄中举办着绣球招亲。当时儿臣因着机缘巧合接下绣球。按照民间风俗,接下绣球便是婚约成立,无可推脱。秋若伊既与儿臣有婚约,又怎能嫁与小儿臣一辈的贤王呢?” “可若伊她与可吟是……”秋端茗不曾想龙霄霆竟会如此说,过于震惊,令她没了主心骨,只怔怔问着。 “姑侄女同为妃,祥龙国中多有先例,且有庄惠帝当年的一段佳话,这倒不是问题。”皇帝龙啸天沉吟道,“既是如此……”他想了又想,不管怎样,今日两边他都已开了口,若是将纳吉雅郡主与秋若伊一同许配给龙霄霆,难免对龙腾不公允。可……这还真是…… 片刻后,皇帝龙啸天震声道:“秋若伊许配瑞王,至于纳吉雅郡主,朕亦希望她永留祥龙国,这就书信风延可汗,陈请与贤王联姻成婚。这事,就这么定了!” 寿宴席中,骤然安静下来。 静得连红毯中间一鼎香炉中沉香融化的声音亦清晰无比。众人静静坐着,面面相觑。 突如其来的变故,龙啸天一出乱点鸳鸯谱,令秋景华、秋端茗、秋可吟、秋若伊、龙腾、霜兰儿俱是惊愕无比。然无比震惊过后,六人面上表情各异,似各有所思。 而这一出乱点鸳鸯谱,更是打乱了他们各方全盘的计划。 乱了,全乱了。看来,所有一切,都需重新部署。 无暇多想,群臣已然起立拜倒恭贺。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高呼声如海潮般,一浪盖过一浪,亦是掩去所有人面上的神情,皇帝寿诞这样的好日子中,又是双喜临门,一切尽数淹没,只余洋洋喜气…… 第三十四章 杀机顿起 皇帝寿诞过后,一切似乎都恢复了平静。 龙啸天差史官致书信风延可汗,快马加鞭送往北夷国的墨赫城,不过七八日左右便有了回音。如此联姻和**事,风延可汗岂有拒绝之理?自然是赞同的。 好消息一传开,自那日起,贤王龙腾忙得是不可开交,日日都有上门恭贺联姻的朝臣,络绎不绝,几乎要将他新建的王府门槛都给踏破了。比较起来,将要娶自家王妃侄女为侧妃的瑞王府可就冷清多了。 皇帝寿诞过后便是迎新年,一片喜庆似乎将所有的汹涌暗潮尽数掩盖,外表丝毫看不出波澜。朝堂之上,秋景华与贤王依旧以礼相待,只是彼此势力已然悄悄平分秋色,以兵部尚书庄姚青为首的贤王派动作频繁,从各个州郡起慢慢蚕食着秋景华的势力。朝中,因着纳吉雅郡主将与贤王联姻,人心揣测,皇帝龙啸天有意将皇位传给贤王。 如此,秋景华培植多年,盘根错节的人脉,终有所松动。 然,表面虽平静。身在其中的人皆明白,真正的大风浪将要袭来。 在这个多事的节骨眼上,推波助澜的是,皇帝龙啸天竟在新年的第二天病倒了。太医抢救得及时,虽是醒过来了,可精神瞧着总大不如从前。 这件事,有如谁在冰封的湖面上骤然砸下一枚巨石,深深的裂痕不断地向远处延伸,除非整个湖面的冰封完全崩裂。否然,永无止境。 新年的第四天,霜兰儿照例去瑞王府中替龙霄霆治眼病。 皇帝寿诞之夜,突然的变故,打乱了她与龙腾谋划的所有步骤。原本计划由她借口治眼疾接近龙霄霆,同龙霄霆成婚也在他们的计划之中,计划中并不是真的礼成,而是准备在成婚那日大做文章,利用一些从前北夷国残余的好战贵族作乱,伺机将他彻底拉下马。 可如今,全盘计划皆乱了。皇帝龙啸天将她许配给了龙腾,无端端将他们从故意做成的对立面拉至一处。眼下,她想要进一步深入接近瑞王府,已失了绝佳的理由。非但失了理由,只怕秋家还会更加防范她。 一时间,他们的部署,陷入了困境。 唯有一人,能代替霜兰儿完成任务,这人便是——秋若伊。可是,秋若伊因着龙腾要娶纳吉雅郡主,自己个足足憋了好多日的气,好几日不曾出现了。 不知瑞王府的近况,如同在盲夜中行路的霜兰儿只得再次进入瑞王府中,亲自打探消息。 正厅之中,霜兰儿替龙霄霆一层一层解开白色纱布,沈沐雨则端着托盘随侍一边。 放下手中的金剪子,霜兰儿转身打了盆清水,以轻软的毛巾擦拭着他微闭的眼周。 望着他那熟 悉的眉眼,她的神思缥缈起来。本来,她可以自如控制何时治好龙霄霆的双眼。可眼下,她若是迟迟不治好,旁人皆会以为她是故意的,好叫贤王上位。这倒是落了旁人的口舌。正值风口浪尖,她又不便于找龙腾商量。该怎么办?她亦是迷惘了。 沈沐雨见纳吉雅郡主分神,出声提醒道:“郡主,已经好了。” 霜兰儿恍然回神,放下手中毛巾,她秀眉微蹙,开口道:“王爷,试着睁开眼瞧瞧。” 龙霄霆端正坐着,他装束清简,额间一抹黑玉额环泛着冷冽的光泽。缓缓睁开眼睑,他一双乌沉沉的眸子好似黑曜石般纯粹。 对着窗外明澈如水的阳光,霜兰儿细细瞧着他的眼睛。伸出五指,在他面前微晃,见他眸光依旧定定,她颇为奇怪道:“奇了,怎么一点光感都没有。这不可能啊……怪了……”她从前的谋划是,先叫龙霄霆恢复些许光感,如此旁人也不好说她不尽心。可还真是奇怪了,治了这么久,不可能一点光感都没有呵。 龙霄霆低沉的嗓子,递出淡淡的话语,“郡主费心了。茶水本王已差人准备好,郡主必定渴了罢,请用茶。”修长的手指,指向了一旁的案几。 霜兰儿拿起茶盏,倒了一杯。她轻轻嗅一缕清怡柑橘蜜露的甜香。神情微微一滞,似想起来什么般,她淡淡道:“王府中的茶水倒是新奇。瞧着还挺有心思的。” 龙霄霆唇边笑意清淡如六棱雪花,“从前兰儿喜爱饮这种柑橘蜜露,她说能润肺,还能舒缓气滞,冬日饮最佳。效果的确不错,现在本王冬日只饮这种茶。” 顿一顿,他听着身周并无动静,幽幽道:“怎么,郡主不喜欢么?” 霜兰儿目光浅浅从他身上拂过,停驻良久,像是审视一道难解的谜题。她似乎从未了解过他,而他的内心,更是比缥缈的云际更难看清。柑橘蜜露茶,他究竟想做什么? 愣了片刻,霜兰儿低头饮了一口茶,将茶盏放回案几上,道:“太甜了。南人的东西我喝不惯。” 龙霄霆略略偏首,有细碎的阳光从窗外耀入,似一带清泉淙淙而下,落在他的眉间,好似为他整个人镀上一层淡淡的金色,宁静又幽美。 微微一笑,那笑,如同涓涓暖流,煦煦阳光。再启口时,他已然换了口气,声音颇为客套道:“郡主即将与贤王成婚,南人的吃食习惯,只怕到时不适应也得适应了。对了,尚未恭贺郡主大喜。本王备了份薄礼送与郡主,一来是贺喜,二来则是感谢郡主悉心为本王治眼。”他顿一顿,“沈太医,案几下第二个抽屉,劳烦取出。” 沈沐雨立即应道:“ 是,王爷。”他打开案几下的抽屉,见有红布包裹着一物,他取出递了给霜兰儿。 霜兰儿心中颇为疑惑,也不知龙霄霆是何意,她亦是客套回道:“王爷,这怎么好意思呢。寿宴那晚,王爷也得了门好亲事,我可是还没空给王爷您备礼呢。现在此说一声恭喜了。姑侄女同为妃共事一夫,王爷可是享了齐人之福。” 她其实并不理解,龙霄霆为何在皇帝寿宴那日突然反对。若是龙霄霆有意娶秋佩吟的女儿秋若伊,他大可以两年前就娶,何必等到现在。而且皇帝龙啸天起初同意自己与龙霄霆和亲,又将秋若伊许配龙腾时,他并没有出声反对。她记得很清楚,龙霄霆是等龙腾应允时才突然出声反对的。显而易见,他是先瞧龙腾的态度,再决定自己该做什么,说什么。那,他的目的,究竟是何? 她一边想着,一边打开了手中的红布包裹。 缓缓展开,起先里边只露出银亮的一角,灼灼光芒已然眩了她的双眸,待到完全打开时,她愣在原地。因,仅仅是“惊愕”二字已然无法形容她此刻的感受。 那是一面精致的银镜。手柄极其简单,不过是素银,雕刻了些寻常的莲花纹,并无珠宝镶嵌。只是这镜面雪亮,不似普通铜镜,将她睁大惊愕的双眸,微张的菱唇,甚至是因着呼吸急促微张的鼻翼都照得清清楚楚。 最关键的是,这面银镜,与她从前的那柄,一模一样。 神情有瞬息的凝滞,这一刻,她有如被冰水劈面湃下,整个人连发梢都冻住了。即便两年在塞外,她已是将定力练得很好,可此刻仍是禁不住双手颤抖起来。 抬头,只见龙霄霆没有焦距的黑眸,那深邃的光芒尽数落在她的脸上。她想,此刻她的脸色一定发白了。突然,她自心底庆幸着他的双眸失明了,否然,只怕再精湛的易容之术,也逃不过他有意的试探和细微的观察。 万幸,她的失态,他看不见。 须臾,霜兰儿抚平了自己凌乱的心跳。她极力掩饰着声音的颤抖,徐徐道:“呵呵,这是什么稀罕物,我从未见过。想来很贵重罢,王爷真是大手笔,这么重一份礼,教本郡主将来如何还得起呢。” 说多错多,未免被他发现自己的疏漏,霜兰儿匆匆将银镜塞入袖中,又收拾了下自己来时拿来的东西,道:“不耽误王爷休息,我先告辞。多谢王爷的礼物。”语罢,她转身离去。 龙霄霆淡然一笑,径自转首,没有色彩的眸子似定定望着窗外,恍若未闻般沉静悠然。 沈沐雨收拾着案桌上纳吉雅留下的各种药膏,瞧一瞧始终出神的龙霄霆,他轻声问道: “微臣按着纳吉雅郡主的药方又配制了些药膏,现在给王爷您敷上罢。” 龙霄霆轻轻摇头,“不必了。” 伸出手,他准确无误地握住案几上的柑橘蜜露茶,茶汤明澈如璧,点点桂花,如初绽的小小玉兰,美的令人心动,其中亦倒映着他清润纯净的俊颜。 他微举起茶盏,将芳香甜蜜一同饮尽。手掌用力箍住空无的白玉茶盏,许久都不曾放开…… 这厢,霜兰儿出了正厅,她一路往瑞王府大门奔去。 今日她来的颇晚,走的时候,有落霞脉脉自冬日枯枝垂下,红得如血泼彩绘般,盈满半天。周围,只有寂寂的无声寥落。 脚下步子越走越快。 今日,她有些许失态,眼下是最关键的时刻,这种错误是绝不容许发生的。她还有要事未完成,必须稳住阵脚,不能乱。 突然,一串清脆的脚步声,打碎了夕阳浓醉的沉寂。 她回首,却见身后拐角处,一抹小小的蓝色现身,那是君泽向她跑来,他的身后跟着宫女着墨。幼小的他跑得一颠一颠,几乎要跌倒,让人心疼地想立即上去扶他一把。 霜兰儿心中顿软,刚想上前抱一抱他,刚想喊他一声,可话未至唇边,她忽觉眼前有墨黑一闪,接着脸颊处一阵生疼,像是被什么东西砸中。她俯身,望着,地上正躺着一支弹弓。那是她亲手为君泽所制的。她想着他贵为世子,什么稀罕物没见过,送什么他都不会稀罕。唯有这民间才有的玩耍之物,他也许没见过,或许会喜欢。她想了很久,才想出送他这个。又生怕他的小手会被木刺伤着,她打磨了一遍又一遍,可是…… 君泽气呼呼地指着她,“她们都说,你来了后,丹青姐姐死了,小夕姐姐走了。都是你害的,你是坏人!弹弓,还给你!你是坏人!我不要坏人的东西。”说罢,君泽扭头就跑。 宫女着墨一脸歉意,“纳吉雅郡主,童言无忌,您可别放在心上。世子,哎,世子……”她望了望跑远的君泽,又望了望一脸尴尬的纳吉雅郡主,不知该说些什么,又担心着君泽的安全,只得快步跟上君泽。 你是坏人!我不要坏人的东西! 这样的话,出自两岁多的君泽口中,是直刺她的心的。只觉得,是这样的麻木……心搜肠抖肺地疼着,空落落的难受。 她站在硕大空落的王府中,望着地上静静躺着的弹弓,茫茫然眼边已无泪,手足一阵阵发冷,也不知自己要去哪里…… 突然,她动摇了。 君泽,是她唯一活着奋斗着的希望,却是这般看待她,就算她用尽心思将君泽夺回身边,她又能得到什么呢……会不会有一日……当 她赢得了所有,却独独失掉了自己最想要的…… 脚下虚浮无力,似乎是踩在厚重的棉花堆上,她走了很久很久,才踏上了通往驿馆的平滑坚硬的青石板。 天色向晚,驿馆之中,没有烛火,暗沉沉的深远寂静。 心,亦是这样的颜色。 她颓然无力,倒在了床上。蒙上被子,忍了许久的泪方才落下来,一点点濡湿在厚实柔软的虎皮毯上,湿而热,一片,又一片…… 新年,正月初七,宰相府。 夜色,似寒雾弥漫入室。更漏声泠泠一滴,又一滴,滴滴都似紧迫的催促。正厅之中,莲花金钻地上映着窗外幽深纵横的枯枝乱影,恰如此刻诡异的气氛一般。 叩门声在静夜里悄悄响起。 “吱呀”一声,沉重的雕花木门拉开了一道狭长的口子。但见一道黑色长影闪身入内。 秋庭澜正栖于房顶,来人虽是罩着厚重的黑色斗篷,可他还是瞧清楚了容貌。若斧劈青山般的眉深深揪起,他轻轻一纵,倒挂与房顶屋檐,凝神听着里边的动静。 宰相府正厅中。 秋景华等了良久,终于等来了他要等之人。 屋中生了两处火盆,暖阳如春,秋端茗脱去了黑色斗篷,只穿着色彩丰饶的刺绣织金棠色长裙。深宫华裳贵妇,自然是荣光满京华。一枝赤金云合头钗从乌黑的发髻中斜飞而出,垂下无数红宝珠络,挡去了她脸颊之上冰冷的神情。 秋景华连忙请秋端茗坐下,恭敬道:“贵妃娘娘。” 秋端茗摆摆手,“自家兄妹,那么客气做什么。有什么事捡要紧的说,本宫不能耽误太久。” 秋景华倒上一杯茶递上。茶盏腻白恍如玉瓷,其身纯白如玉,隐隐透出一毫雨过天青的颜色。 秋端茗接过,微尝一口。 秋景华问道:“皇上的情况如何?” 秋端茗轻轻吹着茶沫,缓缓道:“这次病的不轻。虽醒了,可时好时坏的,本宫打听到,太医说,合着也撑不过两月了。” 秋景华一愣,“这么快。”深吸一口气,道:“原本想将若伊安插在贤王身边,让霆儿娶纳吉雅郡主为妃,哪知突然出了这样的变故。眼下,咱们的计划全乱了。时间又这般紧,我还真是没了头绪。” 秋端茗将茶盏往桌上一搁,气道:“霆儿如今越来越不听话了,不过哥哥莫急。我们的计划乱了,旁人的计划也乱了。怎样我们都不能自乱阵脚。” 秋景华颔首,“所以才请贵妃娘娘前来商议。如今贤王得势,若是再让他娶纳吉雅郡主,岂不是如虎添翼?” “那就想办法,杀了她!”秋端茗冷冷一笑,深邃的眼眸中杀机顿起,“既不能为我所用,不如除之后快!” 第三十五章 哪怕是地狱,也要闯一闯 “杀了她?!”秋景华听罢,信眉张起,难掩惊讶,“纳吉雅郡主可是北夷国使臣,两国交好,若是使臣无缘无故死了,要如何向北夷国的风延可汗交代?” “交代?!”秋端茗唇边冷笑如同锋锐的剑刃般寒气煞人,一字一字道:“若是让贤王即位称帝,你以为贤王不知是我们害死了太子和柳良娣?你想日后他会给我们什么交代?你以为我们还有选择么?” “这……”秋景华犹豫了,如今他们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没有退路。可,暗杀使臣……他虽是心狠手辣,可破坏两国和平,动摇江山社稷之事,他并没有做过。 “五毒不丈夫,别犹豫了。”秋端茗握紧茶盏,饮啜一口。手腕上一串素金绞丝镯子在烛光下闪烁着清冷寒意。 秋景华想一想,“嗯,不过我得从长计议。非但要除去纳吉雅郡主,还要将整件事做得漂亮。” 秋端茗颔首,刚要开口。 秋景华突然举起一手,示意她噤声。他凝神听了一会,突然揪起飞扬的眉,几步走至门边,“霍”地一声将门陡然拉开。 秋若伊正立在门口,她虽是在偷听,此刻却伪装得极好。面带些许惊愕,她甜甜笑道:“爷爷,您真是神通广大啊,知道我来给您送苹果,我还没敲门,爷爷您就给我开门了。”语罢,她略略抬起手中端着托盘,里边苹果橘子削好且摆得精致。 秋景华接过托盘,沉声道:“若伊啊,没事早点回房歇息罢。” 秋若伊往里张望了下,瞧见华裳一角隐现于门后,她心中了然,又笑道:“好的,爷爷。我去歇息了,爷爷也要注意身体啊,太晚了熬夜可不好呢。” “嗯。”秋景华颔首,将秋若伊打发走后,他立即将门关阖好。 秋端茗朝门口处张望了两眼,道:“若伊这孩子乖巧伶俐,刚才让她进来也罢,没准还有用得上她的地方。” 秋景华摆摆手,“不急,我们先商议妥当,日后自然有用得上她的地方。我琢磨着,若是杀了纳吉雅郡主,再让贤王背这个黑锅,岂不是一举两得?对,我们要想办法借着纳吉雅郡主之死,给龙腾扣上一顶意欲谋反的罪名。太好了,之 前我怎么没想到呢!” “谋反?!哥哥你的意思是?”秋端茗凛了神色。 “还记得,从前我们认识的那些北夷国的好战贵族么?风延可汗赶尽杀绝,可总有些剩下的,想必恨透了风延可汗同格日勒部落的首领。我们何不利用他们的仇恨?” “可这和贤王能扯上什么关系?要知道两国和平可是贤王一手建立,若是你想载害他通敌**,只怕皇帝不会信。”秋端茗提醒道。 秋景华摆摆手,“是载害谋反,而非通敌**!我们……”他突然压低了声音,凑近秋端茗耳畔,“我已思量过,整件事情分三个步骤。第一,在龙脊山中找一处偏僻的山坳。我会将从前私自制造的大批箭羽物料藏在那里,再放些与贤王有关的物事,做成好似贤王从前就藏在那里一般。第二,要杀死纳吉雅郡主,我会适当放出风去,故意教庭澜听见。庭澜这孩子,实在靠不住,他必定会告知贤王。届时贤王定会前去相救。我们一定要在他赶到之前,先下手为强,利用那些残余的好战贵族,杀死纳吉雅郡主,这样非但不会引起两国纷争,反而名正言顺。第三,我们这边要假装察觉了残余好战贵族的动静,请了皇帝圣谕,大举派锦卫前去扫平残余的好战贵族。如此一来既能杀人灭口,二来又可借机查出之前就埋藏好的箭羽物料,载害贤王意欲举兵逼宫谋反。而贤王那日正是约纳吉雅郡主一同去山坳无人处商议谋反细节,清点检查箭羽物料。不巧被残余的好战贵族盯上,纳吉雅郡主不幸被杀死,贤王亦是百口莫辩。娘娘,你说,这法子好不好?” 秋端茗双眸陡然睁亮,赞道:“真是巧极!真是妙极!哥哥这几十年谋划真是愈来愈精准。从前的沈老太医,从前的霜太医,还不是被我们玩弄与鼓掌之间,还有太子和他那不争气的柳良娣,谁是我们的对手?若不是从前佩吟不争气,我们大事早成。不过,现在也不晚。哈哈,如此一来,贤王龙腾想翻身,真真是痴人做梦!” “呵呵,要就要一击致命!”秋景华捋了捋花白的胡须,“娘娘请放心,我必定做得天衣无缝! 此桩事若成,我们便能从此高枕无忧。” 宰相府正厅之内,低语声依旧窃窃。 秋庭澜虽倒挂于屋檐房顶之上,不论他怎般凝神细听,都不曾听到一点半点。秋景华素来谨慎小心,他不敢过于靠近。可今晚,姑姑竟是深夜出宫来到了宰相府中,这太不寻常了。他有着隐隐预感,近期必定会有大事发生。 夜更深,他依旧凝神听着、等待着。 冷寂的月光一点一点洒落在他身上,像是凝冻无数细小的冰在他的发梢,渐渐寒透。 终,秋端茗套着来时的黑色大麾,踏着天际洒落的临近晨曦的绯白色雾霭离去。 秋庭澜一个利落翻身,整个人已是飞速跃上房顶,他脚下步子极轻,没有丝毫声响,穿纵在了层叠起伏的飞檐之上,终出了宰相府,轻轻落地,颀长硬朗的身影隐没于街尾。 …… 新年,正月初十,风满楼。 天色已晚,阔而远的天际里暮霭沉沉,重重楼宇在暮云晚霞的暗色余晖下,好似深邃的剪影,整个上阳城好似都浸没在浓郁化不开的阴翳之下。 风满楼中,龙腾望着铜盆里跳跃的火焰。黛眉蹙成柳叶般的弧度,愣愣出神。 窗户紧闭,从外边瞧不见里面的情形。 但见屋中,秋庭澜斜眉一挑,问向坐在一旁的秋若伊道:“若伊,那天晚上我明明瞧见你去送苹果了,当时你就站在门口,当真一个字都没听见么?” “我……真的什么都没有听见。”秋若伊越说越小声,她只觉心沉沉地突突跳着,一下又一下,热辣辣的,耳中只回想着自己听到的那句话——非但要除去纳吉雅郡主,还要将整件事做得漂亮。 除去纳吉雅郡主! 她的心一时彷徨,一时苦楚。皇帝寿宴那晚本是天赐良机,若是皇帝将她许配给了龙腾,那她的心愿便达成了,可偏偏……也不知龙腾对纳吉雅郡主是何心意,她究竟要不要将自己听到的说出来?还是任由爷爷和姑奶奶除去纳吉雅郡主,她则是坐收渔利。 秋庭澜疑道:“没理由啊,我瞧你站在门口有些时候,怎会什么都听不到。当时我在屋檐侧,离得太远了,所以才听不清楚。” 秋若伊突然立起 身,眉宇间略过一抹坚定,“我真是半点都没听清,爷爷实在是太小心了。不过……”顿一顿,她补充道:“不过,我瞧见正厅中有一名穿着华丽之人。” “那是姑姑。”秋庭澜没好气道:“我早就瞧见了。要知道姑姑出宫一趟并不容易,又是深夜,没有极其重要的事,眼下皇帝病重这个档口上,她断断不会冒险。” 闭一闭眸,秋庭澜似有些急,“所以我才担心,他们肯定在密谋着很重要的事。” 龙腾微微侧身,始终背对着他们,他用铜挑子拨了拨炉火,神色淡定道:“急什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淹。我们还怕了他们不成。秋若伊,时候不早了,你先走。要仔细自己的行踪,若是被人发现便不好了。我与庭澜再说上几句。” “嗯。”秋若伊本就如坐针毡,听得此话立即起身出门。 秋庭澜还不忘关照,“若伊,你比我容易接近爹爹。眼下非常时期,若有什么消息,及时告诉我。” “明白了。”秋若伊将肩头披风系好,匆匆离开。 转身,秋庭澜望着龙腾颀长的背影,开口道:“这几日宰相府中过于平静。越是平静,越是有问题。说实在的,我不在的那几天,皇帝怎么就将纳吉雅郡主许配给你了?” 火盆中,一块燃烧的木炭爆裂开来。“啪”的声音幽幽回荡在了空落的房间中。 龙腾紧抿着薄唇,一言不发。 眼前的火光侵入心头,仿佛就要将他烧成灰烬,是天意么?还是缘分?天知道他有多么想娶她,有多么想名正言顺地娶她。还有什么,能比皇帝亲口赐婚更为荣耀的么?是苍天听到了他心中最真挚的声音了么?还是,这不过是一场梦,亦或是一场更严峻的考验? 愣了半响,龙腾终于开口,“世事难料。我苦心两年,想将她安插回龙霄霆身边,这么好的局如今都破了。” 秋庭澜望着他的侧颜,突然上前,揪住他的衣领向后猛拽,直至对入他那双魅惑的凤眸中,“龙腾,你我是第一天相知么?你真以为你想做什么我一无所知么?不妨告诉你。你真以为我这次是去边疆处理军政事宜么?告诉你,我去了我们曾经一同 前往的朝圣山,谜题从哪里结下,就得从哪里解开。” 龙腾一张俊颜在刹那间变得雪白没有人色,“你知道了多少?” “比你想象的要多!”秋庭澜松开了他,“我会帮你到底。不过,我觉得你应该告诉她。她已经学会了坚强,没有什么风浪是过不去的。” 龙腾凝眉,“算了,这事让我自己处理。” 秋庭澜微恼,偏置一边,气道:“我怀疑,我爹要对纳吉雅郡主下手。可惜的是,如今纳吉雅郡主身边布满了妹妹的眼线,我们是寸步都不能接近她。更别说提醒她小心了。少筠,这该怎么办?” 龙腾猛然抬眼,“秋景华他敢?杀害使臣,可是会成为历史罪人!” “还有选择么?总好过让你如虎添翼。既不能为其所用,不如除之而后快。这是爹爹一向谨遵的原则。我最担心的就是这个。可惜打探不到他们准备何时动手,又准备如何下手!”秋庭澜低叹一声,又道:“我真希望这桩事尽快结束。” 龙腾突然起身,他随手执起茶盏,将冰冷的茶水往火盆中一倒。 火盆瞬间熄灭,望着袅袅黑烟升起,他冷笑道:“有我在,他们休想动她分毫。” “怕只怕,他们会连同你一起算计。毕竟我们在明,他们在暗,不好对付。少筠,我担心你会有事。”秋庭澜坐下,眉宇间皆是烦躁。 “你再去打听。”龙腾背过身去,本是平静的俊容揪起深深的涟漪。 …… 新年,正月十五。 龙腾在焦灼的等待中熬过了几天。 临近傍晚时,秋庭澜终于带来了消息,却并不是好消息。 “少筠,不好了,我的消息迟了一步。霜……纳吉雅郡主她今早突然去了龙脊山贺兰谷,只怕要出事了!” 龙腾瞳孔陡然收缩,一个字未说,刚要走。 秋庭澜一把将他拉回,“少筠,我这么多天都没有打听到消息,为何偏偏今日爹爹说漏了嘴。少筠,若是圈套,岂不是我害了你。” 龙腾挥开他的手,神色坚定道:“庭澜,你留在这里。圈套怕什么?只要危及她,哪怕是地狱,也要闯一闯。” 语罢,衣袍撩起阵阵寒风。萧凉阴郁的天色下,再瞧不见他的身影…… 第三十六章 无用的棋子 上阳城郊,山峦起伏,有道道晚霞掠过天际,划出泼墨般的浓彩。 群山**间,阵阵紧迫的蹄音如疾雨,踏破宁静。 龙腾纵马在山间一路狂奔,乌发如墨缎般散开,洒向风中,美极。他的背心,透出一层又一层汗,湿了衣衫,被冬日冷风一吹,竟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浸透全身。从未体味过的恐惧,逐渐蔓延、直至占据他的心头。 霜霜,你一定会没事的。 等我,一定要等我…… 扬鞭挥下,马儿铃铛声倏地大盛,好似在寂静的山间湖泊中惊起一圈圈涟漪。 他只身一人,纵马飞奔,整个人如同一道利剑劈破山野,直往龙脊山贺兰谷奔去。 拐过一弯,又一弯。离贺兰谷尚远时,一股脑儿的焦味扑鼻而来。他纤长的黛眉深深揪起,有着不好的预感,蹬马跑得更快。此时,挡在他前面的是一汪宁静的浅水湖泊,晚霞铺洒于水面之上,反射出耀目的红色。他纵马踏破,激起身后白花丈高,浑然不顾,一任落下的水珠淋湿自己的衣衫和发丝。 又拐过一弯。热浪,似流水般滚滚而来。伴随着“轰”一声巨响。那声音,好似地狱之中突然有无数孽障汹涌喷出,轰鸣的声音,令地面都颤了几颤。 他忍住心中惊恸,纵马拐过最后一道弯,眼前的景象却令他整个人惊呆了。 只见一团蘑菇般的火云,在贺兰谷上方骤然炸开,如同地狱之花,盛开在了晚霞中。 天边,红云如火如荼,燃烧着半个天空,已然分不清是晚霞还是火焰,浓烟笼罩着整个群山峻岭,仿佛要将之尽数吞没。 极目望去,身后是惨淡的蓝,眼前却是染血的红…… “霜霜……” 他惊呼一声,心中陡然沉至底,弃马朝前狂奔而去。 火焰的热浪卷着铺天盖地的沙石滚滚而来,几乎要将他吞没,他仍是不顾一切向前跑去。眼前,惨烈的景象愈来愈清晰。他的俊容呈现出一种冷玉般的白,眼中亦是映入熊熊火焰,一同燃烧着。 这里,到处都是打斗过的痕迹,剑戟枪刀丢遍地,滔滔流血染满旗,横七竖八到处都躺着尸体。龙腾认出来了,有一部分尸体是跟随霜兰儿一同从北夷国来的使节护卫。而另外的尸体则是…… 天!他震惊了!这里 怎会有北夷国的骑兵?瞧那服饰,瞧那金羽帽盔,还有他们身背上刻着猛虎毒蛇的盔甲,这分明就是北夷国政变时逃脱的好战贵族残余——萨安部落。已如丧家之犬的他们,怎会突然出现在这里?难道他们是冲着纳吉雅郡主来的?杀了使臣,破坏两国和平,想令战事再起?萨安部落好从中坐收渔利?! 秋景华,好一招毒辣之计,想杀人于无形! 看来他来晚了一步,激战看似已经结束,也不知她现在是否安好。龙腾恨得直咬牙,额头青筋隐现。他焦急地四处张望着,寻找着她的身影,寻找着有没有幸存者。 终于,龙腾寻至一名北夷国的使臣护卫,那人尚有几缕呼吸,龙腾用力将他摇醒,焦急问道:“霜……不,你们郡主人呢?” 那人伸出满是血污的一只手,遥遥指向贺兰谷山坳深处,那里是火焰迸发起源之地,滚滚浓烟中,似能瞧见一个巨大的黑窟窿。耗尽全身的力气,那人艰难地说道:“郡主……之前去了那个山洞……突然就冲出来许多骑兵,我们只有上百人,对方……对方……”语未毕,他已是无力垂下手,再无生息。 山洞?! 龙腾望向不远处正冒着滚滚浓烟的贺兰谷山洞,他只觉双眸一黯,眼前似是天昏地暗。勉强支起身,他往那处山洞直直冲去。 脚下,踏过断裂破碎的旌旗,还有折断了的刀枪箭羽。天地间的一切,仿佛都被猛然蹿起的火苗一一吞噬,越是靠近山洞,越是能感受到火势越来越大,越来越烈,风助火势,在整个山谷中回旋穿梭,整座山坳都似熊熊地燃烧起来。 灼热的浓烟,令空气中处处弥漫着焦炭的气息,窒息般的感觉。 突然,一名北夷国的使臣护卫认出了贤王,他冲上前去,扑腾倒地,用尽力气拽住龙腾的衣摆,大声喊道:“贤王,不能去,你不能去啊!洞里已经烧没了,而且洞口就要塌陷了。贤王,你不能去啊!” 龙腾一臂将他震开。 然,又是“轰隆”一声巨响。似是爆炸,又似是崩塌,天地都在颤抖,爆裂让整个山谷都在剧烈摇晃着,冲天烈焰已是将眼前团团困住。 “不!”他大喊一声。眼睁睁看着巨石滚滚落下,将山洞口无情地堵住。 “不,霜霜……不!” 他几步冲至洞口,陡然抽出腰间长剑,用力劈下,再劈下,巨石坚硬,很快被他劈出数道焦黑的印痕。可不消多时,即便再锋利的绝世宝剑也被他劈卷了剑刃,再无用处。他愤然将剑丢弃,顾不得火焰肆虐的灼烫,徒手上前想将大石一一搬离。 熊熊火焰,近在身周,肆无忌惮地扩张着它的爪牙,时不时卷过他的身上,滚过他的肌肤,那是蚀骨的疼痛。 巨石难以撼动,且是滚烫的温度,不多时,他的双手已满是血泡,最后俨然血肉模糊。 无奈堵住洞口的巨石还是纹丝不动,他只得用力地去撞,用身体去撞,他凝聚了所有的气力,用力去撞,再撞,直撞得身子骨都麻木,再也没有半点感觉。身子的痛,他感受不到。心的痛,那样清晰,有如千万把利刃同时在绞割着,血肉模糊,痛入五脏六腑。 她不能有事,她千万不能有事,他废了那样多的心思,是为了什么?为了什么?!他不过是希望她好好活下去。不仅仅是活下去,她还有她的孩子,她必须有能力保护她的孩子。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为了她的将来……除非永远铲除秋家,否然不论天涯海角,秋家都不会放过她的孩子。所以,他才要当皇帝,只有他当了皇帝,才能彻底铲除秋家,替她扫清障碍。他明知道的……这样做会置他们于险境之中……可他还是执意这么做了……他是不是错了……是不是错了……如果她有事,那他所做的一切,还有什么意义……有什么意义…… 霜霜……霜霜…… 他在心底不停地呼喊着她的名字,你不能有事,你千万不能有事。你等我,你一定要等着我! 他不停地撞击着大石,血肉之躯在坚硬的山石面前是这样的渺小。 心,一分一分陷入绝望,若她真在巨石后……他不敢想象……他无法想象…… 漫天火焰烟尘中,他的耳畔,仿佛有她清凌凌的嗓音,柔柔唤着,“少筠……少筠……” 痛苦地闭上双眼,他凄厉大呼一声,“霜霜……” 脸上,已然分不清究竟是泪水,还是汗水,心痛至无法言语。眼前一眼模糊,他绝望地摇着头。他全身都在痛,可他早就麻木,热浪一波又 一波袭击着他的全身,却远不及他心头那一团痛苦之火。他只觉自己就要崩溃,就要坠入无底的深渊…… 若是她有事,那他活着还有何意义? 霜霜……他拼命地大喊着,直至声嘶力竭。 只可惜,呼啸的火焰热风中,没有人回应他。大火肆意地狂舞着,风成了它最好的帮凶,狰狞而邪恶的火光映红了整片天空,毫不留情地吞噬着它身边所有的事物。 就在这时,两名未死的萨安部落好战贵族残余骑兵,他们认出了龙腾,彼此交换了一个凶狠的眼神,大喊道:“就是你,是你害惨了我们萨安部落!你一个南人,我们国家的内政与你何关!今日我定要杀了你,替我们死去的可汗报仇!” 说着,两人挥舞着手中的长枪直直向龙腾刺去。 龙腾其实一早已是察觉身后有异动,可当他捡起地上长剑抵御时,整个人却突然停滞在原地,一动也不动。若是她不在了……他还抵抗做什么……不如一同…… 两名萨安部落人见他迟滞无反应,心中阵阵暗喜,益发猖狂,眼看着手中长枪便要刺入他的胸口。 突然,“啊啊——”两声惨叫连声响起。两人相继倒下,其中一人背后正插着一把锋利无比的弯刀,刀锋尽数没入,只余华丽的宝石刀柄,在火光中熠熠生辉。汩汩鲜血流出,流至地上,汇成一条长河,流向远方…… 龙腾并没有抬头,他心灰意冷地瞧着地面,瞧着那血河慢慢流淌着,止于一双精致小巧的鹿皮靴边。那靴子……如此眼熟……往上,是窄紧的黑缎裤腿,绣着他素来喜爱的刻花暗纹,再往上则是棕色的羊皮短裙,豹纹腰带,再往上,玲珑有致的身段包裹在白弧袄中,袖摆、衣摆缀满细碎的晶石,甚至还有精巧的铃铛,在猎猎火焰翻飞的热风中泠泠作响。 再往上,珍珠帽帘之下,似乎是他熟悉的容颜,灵动的双眸。 他彻底愣住,是她……还是幻觉…… 霜兰儿方才似乎听到有人喊她,这才过来瞧瞧。不想会遇上有人正袭击龙腾。她颇为奇怪地望了望龙腾,疑惑道:“贤王?你这是怎么了?他们两个刚才要杀你,你竟然不反抗?!要不是我正巧看到,你现在岂不是要去见阎王?” “我……” 龙腾哑然。看着她活生生立在他的面前,还会说话。他突然觉得脑中一片空白,手脚皆不听使唤,原来过于惊喜后的感觉竟是这般的脑中空茫。 霜兰儿又望了望龙腾浑身狼狈的样子,双手,肩头皆是血肉模糊,美艳的俊脸上亦是脏污一片。她望了望他身后被大石堵住的山洞,再次望了望他。突然出声问道:“贤王,你该不会以为我还在里边罢。” “我……”他再次语塞。天知道,他的确是这么以为的,差一点他就想随着她一同去了。 她挑了挑眉,解释道:“山洞里边全是箭羽物料,我眼尖,瞥见竟然还有你的物事混在箭羽里边,我想着这些东西留着肯定是祸害,定是有心人要载害你,所以我自作主张放了一把火,将山洞中的东西全烧了。不过,你怎么会在这里?” 未待龙腾开口。她敏锐的眼神已然牢牢锁住他。 此时天边晚霞褪去,火焰却更盛,直耀得她清冷美艳的脸庞益发明丽。她审度着他,深邃的目光,像是能看入他的心底,一字一字道:“贤王殿下,我们的计划已破,如今我对你来说不过是一枚无用的棋子。” 顿一顿,她唇边划过一缕微笑,赛过明月初辉,“我想,你有必要跟我解释下,对罢?” 龙腾愣住,滞滞问,“解释什么?” 突然,他整个人似终于从云际回神,冲上前一步,紧紧将她搂在怀中,他搂得那样紧,那样用力,似是想将她整个人一同揉碎了,揉进自己的骨髓中。 “你没事就好……真好……我以为……”过于激动,他几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霜兰儿被他勒得紧紧的,几乎透不过气来,胸前肋骨都要被他箍断一般。可她的心中,却悄然滋生一抹甘甜。 伸出双手,她轻轻抱住他硬朗却仍在颤抖的背。侧过脸,她细腻的脸庞静静贴着他的胸口,听着他“扑通”、“扑通”猛烈的心跳,那样清晰,只觉得自己的心,亦是这样的宁静。 熟悉的男性气息,熟悉的温暖,还有她所熟悉的——龙少筠!终于回来了! 启口,她微微一笑,声音若春日细雨绵绵。 “少筠,你从前不是说,我只是你的棋子么?那你对我这个无用的棋子,是不是太过紧张了?嗯,少筠?” 第三十七章 赔了夫人又折兵 霜兰儿正等着龙腾的回答,两年多来,她曾怀疑过他无数次,可惜他一直都掩饰得很好,且藏得极深,从未出现过像今日这般情绪失控。 可她等了半响,他竟是一句话不说。 “少筠?少筠——”她又喊了一声。 他依旧没有回答。倒是她的肩膀上感觉愈来愈沉重,渐渐支撑不住他整个人的重量。 她推了推他,他不动,她又用力推了推他。 侧首,她这才发现他竟然昏迷了。 “少筠——”她惊呼,连忙小心地将他扶出山谷,一步一步,远离被火熏得灼热的山坳。终于走到了没有烟熏的地方,她将他平放于地,这才发觉自己早就累得汗湿透了衣衫。 抬袖,她拭一拭额头,她的袖口本是纯白的狐毛,被她这么一擦拭,立即成了黑黑的一撮一撮的毛。她的脸,亦是被灼热的风蒸得发红,好似一朵盛开的秋杜鹃。 “少筠——”她焦急唤了一声,见他长目紧闭,她刚想从袖口取金针为他诊治,就在这时,她却注意到了他胸口起伏的呼吸并不均匀,时快时慢。 秀眉微蹙,她轻轻搭上他的脉息,美眸陡然一亮。 原来…… 好呀!她嘴角狠狠抽搐了下。好一个龙少筠,不知怎么回答她,干脆装作昏迷。好样的!她还真是小瞧了他,这样小孩子玩的把戏他都能使出来。他还有没有再高明些的招数呵。 唇边略过一丝狡黠的笑,她再次拿起金针,正**着他左手合谷穴刺去。她让他装!她看他能装到几时。 刚要下手,哪知身后马蹄声如同奔雷席卷而来,大地都为之微微颤动。 霜兰儿连忙收回手中金针,面上生出凛冽的神色,远远望向远方。只见极远处的地平线上扬起一痕浅浅的黄色。 渐渐,蹄声更盛,几乎淹没了天地间所有的声音。 她眯眸,细看之下竟是大队人马扬起一人多高的黄沙,如一道屏障慢慢逼近,一时竟分不出有多少人来。 她心头陡然一沉,难道还有北夷国萨安部落的骑兵么?她自北夷国带来的使臣护卫不过百人,方才经历一场恶战,虽是将萨安骑兵全歼,可她的护卫也不知还剩下多少人。若是还有这么多数量的骑兵,只怕她与龙腾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想到这,她的脸色逐渐阴沉下去,紧紧攥住的手,能清晰感觉到自己手心渐生的冷汗。 待奔到近处,但见一色 军士服制皆是祥龙**中式样,雄俊的马,虎虎生威,瞧装束显然是龙霄霆麾下的黑衣锦卫。她高悬的心,这才松落。 此时,前面约二十骑马奔到霜兰儿跟前三十余步,拉马向两旁一分,率先纵马出列之人,竟是秋景华。 霜兰儿从未见过秋景华戎马装扮,一时倒也觉得他威严凛冽,而这样的阵仗突至,也不知秋景华打得是什么算盘。不过有一点她可以肯定,秋景华肯亲自来这贺兰谷一趟,必定有所算计。 秋景华一眼瞥见纳吉雅郡主,他不禁深深蹙眉,这怎么可能呢?她竟然还活着? 此时的天边,最后一缕霞色褪去,夜色如雾洒落,隔着浓烟火光,秋景华几乎瞧不清楚自己藏匿箭羽之地。当下,他冷哼一哼,肃然道:“纳吉雅郡主,微臣此前收到内报,道是有北夷国骑兵作乱,特赶来救驾,不想来迟一步,还望郡主见谅。郡主,您没事罢?” 霜兰儿斜眼瞧着他,心想:好一个老狐狸,装得倒是挺像。嘴上不露分毫,她淡淡一笑,“还好本郡主命大,承蒙宰相大人记挂。” 秋景华又瞥一眼陷入昏迷中的龙腾,佯作惊道:“咦?那不是贤王么?怎么了?受伤了?来人啊,还不……” 语未毕,龙腾已然悠悠醒转,双眼睁开的一刹那,他似是懵懵懂懂,挣扎着站起身,他望一望身边的阵仗,又望了望正立在身边的纳吉雅郡主,讪讪一笑,“咦,本王怎的昏睡了过去?难道是这几日酒喝多了?还是过于劳累?” 霜兰儿侧目,瞪了他一眼。他醒来的可真是时候,亏他还知道醒来,他干嘛不一直装睡让人送回王府去得了。 秋景华见龙腾醒转,连忙率众人下马行礼道:“贤王殿下,我等请了圣谕前来救驾。” “救驾?”龙腾动作闲雅,将墨发往空中散了散,顺势理了理,有笑容漫漫洋洋泛起在他清俊舒朗的脸上,他摆摆手道:“宰相大人有心了,没事儿。你瞧,我们都没事儿。回吧回吧,都回去吧。”顿一顿,他瞧了瞧伫立着不动的黑衣锦卫,语意嘲讽道:“天都黑了,合着你们都不想回去用晚膳了?!还是说,你们还有别的任务?” 秋景华皮笑肉不笑,“贤王殿下,是这样的,有人密报说贺兰山谷中藏匿一批物事,臣这是……” 龙腾立即打发他道:“密报?那明日转去三 司啊。现在刑部与三司都在本王管辖之下。”停一停,他的声音突然严肃,有着不容拒绝的威仪,震声道:“怎么,宰相大人不是想僭越职权罢。” “这……”秋景华不料龙腾这般难缠,一时说不出话来。 气氛僵滞,周遭静得骇人。 荒凉的原野上空,有孤雁横掠过天空,旋即隐在最后一缕明光之中,只余悲鸣嘶嘶。 夜色如同轻扬羽帐兜头罩下,山谷的夜是深深的蓝色,星垂平野,明亮地闪烁着银亮的光,仿佛银汉迢迢,伸手可及。 突然,有清越的马蹄声悠然响起,闻声望去。众人这才发现二十骑所立之后,有一人正坐于马上,一袭银甲白袍,于灰蓝夜色下熠熠生辉,愈加衬得他身姿英挺。 冬风猎猎,那人缓缓踏来,马儿行得极慢极慢,再一瞧那人双目用黑色绢布蒙住,只露出笔挺的鼻梁和薄如锋刃的唇。 霜兰儿瞧清楚时,心中不免暗惊,竟是龙霄霆。他也来了! 倒是龙腾一脸无所谓,只淡淡道:“哦?这么点小事,竟是劳瑞王大驾。你眼疾未好,还要替本王操心,这怎么好意思呢。” 龙霄霆闻声,停住了马。薄唇轻启,他字字道:“贤王,若说宰相大人察查密报之事算是僭越,那本王亲自查证,总不算是僭越罢。” 龙腾凤眸微眯,闪过冰冷的光芒,面上笑容却不减,“那是自然,瑞王的黑衣锦卫自然有此权限。不过,此事既是宰相大人请的圣谕,若是等会儿查不出什么,瑞王自然要给本王一个交代罢。” 龙霄霆爽快颔首,“好。若是察查无物,本王当上请父皇将宰相大人停职两月,罚俸一年,怎样?贤王可满意?” “这……”秋景华一惊。罚俸一年就算了,停职两月?!眼下是什么时候,皇帝也不知能不能撑过这两月,在这么要紧的时候停他职,这不等于是拆台么!他眼前山谷的情况是一片黑沉,处处皆是火焚的焦味,也不知他的精心布局有否被人识破。心中急着,秋景华刚想阻止龙霄霆。 然,龙霄霆已然抬手示意秋景华噤声,字字冷道:“本王已决定,任何人休得多言。来人,搜谷!” 霎时,黑衣锦卫领命。 丛丛火把点起,松香味混杂着满山谷回荡的焦味直冲脑门。龙腾将霜兰儿拉至一旁,他冷眼瞧着大批人马进入大火尚未熄灭的山谷中。 霜 兰儿则悄悄附在他的耳畔,低低道:“少筠,只怕我先前瞧见的箭羽便是秋景华想载害你的。好在我已经放火烧了,他们绝对搜不出什么来的。” 龙腾俊容沉静如水,他突然问道:“你今日怎会来了贺兰谷?” 霜兰儿解释道:“此前,随行的使臣将领来报,道是发现了萨安部落好战贵族的踪迹,我派人一路追查下去,得知他们人数不多,不过一二十人,今日会于贺兰谷中出没,这才带人来剿灭。” 龙腾面露不悦,“这么大的事,你为何不同我来商量?” 霜兰儿没好气道:“你不是明知故问?驿馆被秋可吟的人围得连苍蝇都飞不出去,我怎么去找你商量?还有,不是你派人给我送来了纸条,告诉我使臣中有秋景华的人,要我事事小心,还告诉我近期会有人想加害于你我。” “我没有派人送过纸条!”龙腾皱眉。 霜兰儿微惊,“啊,不是你,那会是谁?!今日前来贺兰谷中,我已隐隐猜到事情没有这么简单,所以特地将人马分为两拨,分别前往贺兰谷。头先的人马遇上萨安部落骑兵,哪知对方人数众多,这才恶战了一番。好在后面一拨及时赶到,挽回了局势。当时我心知设下圈套之人定还有旁的目的,费了番功夫,才留意到了那山洞,进去一瞧,里面满满全是箭羽,还有你的东西混在内。未免你被人载害,我这才一把火烧了。不过,我会如此谨慎,全是因那纸条。真的不是你?” 龙腾依旧摇头,“庭澜想通知你小心安全,尚且无法带信,更别说是纸条了。” 霜兰儿益发惊愕。不是龙腾,也不是庭澜,那会是谁?还会有谁暗中帮助他们?难道是秋若伊?想着,她已是问道:“少筠,那会不会是若伊?” 龙腾摇摇头,“不知道,最近秋景华盯得很紧,我也有阵子没瞧见她了。”停一停,他凝眉,“不过,想用箭羽陷害我谋反,这如意算盘秋景华可是打错了。想陷害我可没这么容易。查验细枝末节我素来所善,只要是人为,必有破绽。不信揪不出秋景华的差错来。只是,眼下多事之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做的很好!” “嗯,那是。少筠,不是若伊还会有谁?算了,等回头问问她便知了。”说罢,霜兰儿别过脸去,瞧着远处定定坐于马上的龙霄霆。月色、火光交映下 ,他纤长的身影,飘飘若天上谪仙,她的神情不由为之一怔。龙霄霆的神情,镇定仿若周边空无一物,天地间只余他一人潇潇。 她望着他,突然有种错觉,仿佛今日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可能么?箭羽她已然烧尽,若是最后真的将秋景华停职两月,那龙霄霆究竟是何用意呢? 此时,微风拂动着她耳侧垂散的长发,愈加衬得她瘦削身量如一枝风中轻柳,盈盈生色。 龙腾目光牢牢锁在她身上,心中盘算着,方才他失态了,一会儿要怎般解释。 正想着,霜兰儿突然转过身来,她面上笑意似一抹浅浅的浮云,“对了,少筠。我之前问你的,你还没解释呢。” 她刚问完,还没有得到答案,不想这时前去搜山谷的黑衣锦卫回来复命。无奈之下,她只得作罢。 那厢,龙霄霆已然开口,淡淡问道:“怎样,可有收获?” 黑衣锦卫单膝落地,字字震声道:“禀王爷,整个山谷已经搜遍,有一处山洞被巨石挡住,末将率众人挪开一处缺口,点火把入内,里面似本来存放着许多东西,可如今尽数烧没了。王爷,是否需要回上阳城中请人进一步查验?” 龙霄霆摆摆手,“进一步查验,那可是三司管辖的事了,贤王自会处理,何需本王操心。” “真的全烧没了?你可看仔细了?”秋景华本是深沉的眼眸此时已然黯淡无色,他急急问道。 龙霄霆循声偏首,寒风将他的话语一字一字清晰送出,“宰相大人,你不是说定能有所收获么?如今一无所获,教本王颜面何存?本王瞧着宰相大人如今年岁大了,耳目失聪,不如在家休养两月。朝政之事,暂且放一放。” 语罢,秋景华满是皱纹苍老的脸,瞬间苍白若凋尽的残荷。两个月,让他在家休养两个月,只怕到时都变天了。这些箭羽可是半辈子积蓄的资本啊,这次,他可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龙霄霆轻轻提起手中马缰绳,他的双眼虽是蒙着黑布,可仍是准确地寻至龙腾与霜兰儿所立的地方。 月光如银倾洒,似在他身上也带了一缕淡淡的银光。启口,他微微一笑,“贤王,纳吉雅郡主,得罪了!” 语罢,头前替他引路一马扬蹄嘶鸣,跟着,他挥鞭策马。 山谷漠漠,嗒嗒的马蹄声踏碎满地银光,再望时,他颀长的身影已然隐没于浓浓夜色之中。 第三十八章 世上最远的距离 上阳城,贤王府。 次日,阳光淡淡的从白棉窗纸里透进来,薄薄的似一层轻薄的琉璃纱,软而轻绵,照耀着屋中的一切。 龙腾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他只觉头昏沉沉的,口中焦渴不已,想起身倒杯茶水,却觉身上云丝被似被压住。眼神定一定,竟见霜兰儿正趴在他的床侧熟睡,她的身上斜搭着一条虎皮毯子。 他一怔,竟是不敢动弹,似乎是屏息静气一样小心翼翼。须臾**胸口窒闷,深深吸气,却嗅得她发间香气隐约,过了许久,才发现原来是她衣领处别着一支兰花,小小花朵如铃铛倒挂,虽近枯萎,仍是散出香气来。他一动也不动,这样瞧着她,渐渐半边手臂泛起麻痹。 如果可以一直这样瞧着她,该有多好。只可惜……他长长叹了口气,有风吹进来,惹得一窒气息浮动,撩动她的发丝拂在他脸上,微微的痒,仿佛一直痒到人心里去。 她在梦中如此宁静,唇角微微上扬,水润的唇,在早晨隐约的光线里,泛着蜜一样的润泽,诱人采拮。 他突然不敢再看,转过脸去瞧着床里侧。里侧的床沿壁上裹着柔软的锦缎,他第一次瞧清楚,那绣纹是龙凤戏珠,一龙一凤首尾交缠,其情融融。四下里静寂无声,偶尔能听到一两声翠鸟鸣啼,或是风吹过屋檐荡起风铃的细碎声音。 这个宁静的早晨,没有人打搅,他不想动弹,她依依睡在他的床侧,仿佛天长地久,仿佛时间停滞,他情愿一直这样躺下去。 可再美好的梦总有醒的时候。 霜兰儿本就睡得不沉,似担心着什么,她陡然清醒过来,抬头却见龙腾长目已然睁开。她一把掀开身上的虎皮毯子,面容上迸发**烧云的惊喜,连声问道:“少筠你醒了,好些了么?” 若说昨日傍晚时,龙腾尚是装作晕倒,可后来他们自贺兰谷中返回贤王府中后,他却是真正的累极昏迷。也怪她不好,昨日他穿了件暗红色的衣裳,她没注意到他肩头其实一直淌着血,回到王府时只怕是失血过多,若是她早些替他包扎就好了。 龙腾见她醒了,这才坐起身来,霜兰儿上前在他身后垫了个软枕。 他垂眸,望着自己换过的素色寝衣,肩头包扎着重重白纱,手臂,手腕,连同每一根手指都细细缠着纱布,他怔了一怔,“都是你替我包扎的?” 霜兰儿起身,泡了杯白菊茶递到他手中,嘴角含了浅浅的笑容,“少筠,做什么那样傻,血肉之躯还想撞得过磐石么?”语罢,她轻轻执起他的手,眸中溢满心疼之色,“你瞧好好的手,无端端毁成这样,昨晚我费了好多功夫才 替你缝合好。万幸没有伤到经脉,要不然……” 突然坐下挨在了他的身边,她自袖中取出一柄折扇。香檀木料,扇骨铮铮,既不是玉扇骨,也不是金箔面,可展开折扇的画面时却叫人眼前惊艳。 画中女子身着浅色衣裙,领口微微立起,连绣着盛开如云霞的秋菊都栩栩如生。发髻如云,斜簪着一支翠绿的碧玉簪,那颜色,似能凝出水来般。面庞之上,肌肤透红,如朝霞映雪。晶亮的眸,内里光芒如同月射寒江,微抿的唇,有些孤傲,略扬的眉带着一丝倔强。 这折扇…… 龙腾见到时,神情显然一震。心内似有伤怀纠缠郁结,如蚕丝一般,一股股绞在心上勒得那样紧,几乎透不过气来。从前的点点滴滴好似走马宫灯般在眼前逝过,虚幻得好似从来都是一场梦。也许,最最真实的记忆,只有这把折扇了。 霜兰儿手中紧紧攥住折扇,她并不看向龙腾,却是感慨着与他同样的伤怀。兀自叹道:“九月茶花开满路,回首,厌听啼鸟梦醒后,方知人生恍如初。少筠,这面折扇我一直带在身边,往事如烟,唯有它,将从前过往真实地留在纸上,任凭斗转星移都无法磨灭。我一直在想,一个人究竟要有多么知心,才能绘得如此传神。所以……” 飞快侧过脸去,她悄悄拭去眼角一滴泪珠,“所以,你的一双手,如此珍贵。若是毁了,世间哪还有明道子的真迹。” 龙腾缓缓地、缓缓地将手自她柔软的掌心间抽离。他忍住内心翻涌的情潮,到了唇边的话依旧是冷冰冰的,“不过是一幅画而已,我送过许多女子。恐怕也只有你珍藏,人生便是游戏一场,有谁像你这般认真。而我不过是逢场作戏……” 他的话,她恍若未闻,只低头望着折扇中的自己,仿佛照着镜子般。 须臾,她甜甜一笑,才开口。 她的声音清凌凌的,像是洒落一把珍珠在玉盘中,淅淅沥沥清脆直响。 “少筠,世上最远的距离,不是树与树的距离,而是同根生长的树枝,却无法在风中相依。” 话一出口,屋中沉沉静了下来,龙腾面上则更添一分幽寂。 同根生长的树枝却无法在风中相依…… 人生年华何其短暂,可他却任由美好的时光如流水般指间逝去,匆匆不回头,这样做,究竟是对?还是错了? 他本以为他的一生,不过就是游戏人间,不过就是这样一生而已。 可是,她却硬生生闯入了他的世界中,打破了他原本游戏般的生活。她已经有过一段痛苦的经历,现在的他还能给她什么呢?既然给不了她什么,何必教她再承受一次痛不欲生 呢? 他们之间的开始,他不能控制,不能预料。可是他们之间的结束,他却可以亲手遏止。 转眸,四目相对的刹那,她的眸光坚定,他却心虚地避了开去,坐起身来卷起帘栊看着窗外万物凋零,日光澄明欲醉。冬天,就快过去了,可他的春天恐怕再也不会有了。 他屏息,眼中有空茫的沉静和深深的寂寥。 他的声音如同冬日凉风一般飘忽,“人相处久了,总会有几分感情。即便是我豢养的蟋蟀,精心照料久了,总也舍不得它们死去。你对我,亦如是。昨日我并非去救你。眼下是什么要紧的时候,既皇帝谕令你我成婚,若是你无端端死了,自然会连累我。再者,要是有心人利用你的死兴风作浪,我岂不是更受累?!种种,不过是为了我自己。” 语罢,他转过脸来。妖媚的唇边似永远挂着慵懒无谓的浅笑。 霜兰儿望着,他这样的笑容,她曾看了千遍万遍,真真假假,她已无心也无力去分辨。 “你还要演戏到何时?少筠,你不为戏子真是可惜了。我问你,这是什么?!”她的声音如投入水后的余音潺潺。手轻轻一抖,已是在他面前抖落一只香囊。 龙腾一愣,下意识地向自己腰间摸去。 她微笑,“不用找了,昨夜我替你换下衣裳时找到了这个。” 顿一顿,她轻轻唏嘘,似微云落雨,飞絮绵绵,“你瞧,多么普通的一只香囊啊,手工一般,市井中恐怕五文钱便能买到,处处皆有。你乃皇家贵胄,佩戴这样一枚香囊,实在是令人怀疑。” 打开香囊,她微微一抖,里面掉出些陈年的草药来,放得久了,早就没有了药香,只余一片片焦黄的尖叶子,脆得一碰就断。 “这种草药,用于平喘润气,还记得那年初秋,我在上阳城街市上随手买了个香囊,配了些草药戴在身边,防止秋冬时咳嗽会影响我在医馆帮工。昨夜,若不是这些草药,我早就忘了自己还有这么一个香囊。少筠,我想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崇武门前我遗落在你轿中的香囊。事后在牢中,记得你还在我面前拿出来过。当时你说,捡到了就是你的了。可是这样?” “那又怎样?前段日子我差人将从前上阳府尹中的东西搬至贤王府,这才找出来的陈年旧物,本想还给你或是扔掉的。”龙腾深吸一口气,残忍地说道。 有短暂的沉默,寂静的屋中唯有霜兰儿猝然站起时帽檐间珍珠迭撞的激烈声音,像是谁跳得凌乱的心。 她“霍”地一把将他床边的长窗推开。 霎时,冬日冷风倒灌入来,横冲直撞。屋中地气和暖,遍笼暖炉,春意融融 的温暖本是直熏得人欲醉。然此刻的冷风却令人分外清醒。 她屏息,冷声,一字字道:“既然如此,那你当着我的面,将这枚香囊丢了。我就信你!我记得你屋后是一条小渠直通慈溪。你丢啊!”语罢,她面色郁郁,将香囊塞回他的手中。 气氛,再一次凝滞。 龙腾的脸色在刹那变得苍白,明晃晃的日影投在他绝美的脸颊上,愈显透亮,恍若白瓷一般。有几绺碎发从他耳侧垂落下来,却被冷汗腻在脖颈中。他的眸光定定,只瞧着手中香囊,纹丝不动。 突然,他狠下心来,扬起手欲将香囊丢出窗外。她不懂,他今日不够狠心,将来对她才更是残忍,她真的不懂,不懂他的苦心,她何苦要这样逼自己,何苦呢? 他想将香囊丢掉,可他抬眸的那一刻,却望见她灵动似水的双眸正牢牢看住他。那样的神情,有一分凄婉,有一分紧张,甚至还有一分期待……他突然,再也无法狠心…… 经历了生生死死,如今她正活生生地在他眼前,她靠的那样近,近在咫尺。他突然好想摸一摸她的脸,是否还是记忆中般细腻。他突然好想摸一摸她的手,两年多的艰苦磨练,留下了那些不可磨灭的痕迹,他心疼着。他突然好想摸一摸她如墨缎般的长发,是否还是记忆中一般光滑。 是谁说,心念想着太久了,就成了魔怔。 那一刻,他突然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一点一点向她靠近。向着自己想念太久太久的红唇,靠近,靠近,一分一分靠近,愈来愈近……直至几乎没有距离…… 那一刻,周遭所有的声音仿佛都静止了。只余他们彼此的呼吸声,愈来愈急促…… 心,亦是跳得杂乱无章。 可,就在这最美的时刻即将来临时。 一声尖锐的哭喊声却破坏了一切。 龙腾陡然回神清醒,与霜兰儿再度四目相对,只是这次,他们不约而同避了开去。 “砰”地一声,房门被人用力撞开。一名哭得花枝乱颤的妖娆女子直直冲了进来。 “王爷!” “王爷啊,我一早听说你昏迷了,要不要紧啊!王爷,呜呜……” 霜兰儿只觉眼前一阵繁花闪耀,香气熏鼻,那女子已是将她冲开至一边,扑向床边,抱住龙腾的手臂大哭起来。一边哭着,她一边上下焦切地将龙腾瞧了个遍,见到他包扎起来的手指时,又放声大哭。 那容貌,妖冶美艳,霜兰儿自然认得,是兵部尚书庄青姚之女庄晓蓉。 此时的庄晓蓉鬓角蓬松,衣裳尚有一处扣子扣错。她显然是一听说龙腾昏迷便匆匆赶来了,顾不上装扮自己。她哭得凄惨无比,气都接不上。整间屋 子,都是她嚎啕的哭声左冲右突着。 龙腾见庄晓蓉的出现,一时替他解了围,倒是没说什么。手中紧紧攥住的香囊,亦是被他悄悄塞入云丝被中。 眼看着就要……却被人无端端打搅。霜兰儿心中极度郁闷,她狠狠瞪了一眼庄晓蓉,薄怒道:“你哭什么劲,贤王不是好好的,你哭丧啊!存心的是不是!” 庄晓蓉这才注意到屋中还有别的女人,她美眸睁得大大的,指着霜兰儿不可置信道:“王爷,你屋子里怎会有别的女人?”转眸,她死死瞪住霜兰儿,愤愤道:“你!你昨晚该不会一直在这儿罢,你们都做了什么?” 霜兰儿有意气她,“什么叫别的女人?你搞清楚,我是贤王名正言顺的妻子,纳吉雅郡主。皇帝亲自赐婚!还有,孤男寡女一室,你说能做什么?该做的都做了!” “你!哇——”庄晓蓉没料到霜兰儿会如是说,她惊住,半响才大哭起来。那哭声可谓是惊天动地,鬼神亦为之悲泣,教之前更甚。她一边哭一边骂着,“你这个蛮人,这样说话,还懂不懂廉耻!” 霜兰儿皱眉,“本郡主乃是皇帝赐婚于贤王。名正言顺!你算什么?!你大清早发髻不整,衣裳都没扣好,就跑进男人房中,我看你才真真是不知廉耻!” 庄晓蓉被她堵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晓得朝龙腾哭诉,“王爷,她欺负我。她欺负我!好嘛好嘛,就算皇帝赐婚,她做大我做小好了,怎么好这样说人家呢……呜呜呜……王爷,你可要为我做主啊。我爹从小最疼我了,我什么时候受过这种气啊。” 哭诉持续着,仿佛魔音绕耳,“王爷,人家是好心,一听说你病了就赶来了。她却这样说我,我还没进门呢,她就这样对我,今后我们要如何姐妹相处啊。王爷,你可要为我做主啊。还有,爹爹私下里曾问,我们的亲事,王爷你何时向皇上提啊……呜呜……” 霜兰儿心中气恼,这个庄晓蓉还真是难缠。可她的父亲庄姚青,只怕龙腾目前不能得罪。想着她心中更是烦。 龙腾不动声色地将庄晓蓉隔远一些,神情已然恢复从前慵懒闲散的样子,唇边浅笑着,“好了,别哭了。我这不是没事了么。北夷国女子就是这么个烈性子,别跟她计较。” “对了,晓蓉。上次你爹说的那个计划……” 看着他们旁若无人地说着话,霜兰儿突然狠狠咬住唇,转身离开。 行至屋门口,回望他一眼,她只轻轻道:“我明日再来帮你换药。” 语罢,她匆匆离开,步履如风。可出了贤王府,她却一步一步走得极缓……好似脚下每一步,都很艰难…… 第三十九章 举头三尺有神明 上阳城中,繁华依旧,马车往来穿梭,时不时有忙碌的人与她擦肩而过。 潇潇的风自耳边刮过,竟已是有了一点春意,不再寒凉刺骨。 她走了许久许久,心中茫然不知该往哪里去。不知不觉中,她竟是走到了一座奢华的府门前。 抬首去望,巍峨的府门**,金灿灿的“瑞王府”三字直直刺入她的眼中。她一愣,自己不是想要回驿馆的么?怎会来了这里?还是……对了,自己方才想瞧瞧君泽来着。十多日不见他,她实在想得紧,夜夜睡梦中都回旋着他可爱**的小脸,还有那甜甜的笑容,她好想将他拥在怀中,再亲一亲他的小脸。如果最后,君泽可以回到她的身边,那她所有的辛苦都没有白费。 脑中想着,她已是一脚踏入王府门槛。 门前守卫的锦卫见是纳吉雅郡主,并不拦她,只是恭敬问了声,“郡主,您可是来为王爷换药的?” 霜兰儿轻轻点头。 缓缓走入内,她的心思却低迷起来,彷徨踟蹰不敢再向前。君泽……想起他恼怒地将弹弓扔在她的脸上,她的心便一抽一抽的疼,胸口喘不上气来。她的亲子,却与她半分不亲,甚至是恨着她的。这教她情何以堪?若是今后,她将秋可吟……那君泽会不会因此恨死她? 她停了停,又走着,突然,远远一缕若有若无的音色吸引住了她,淡淡的,清冽的,像是山涧一缕清泉缓缓流泻。 虽隔得远了,可这样轻微渺茫的音色却有一种刻骨的缠绵,幽幽隐隐,分外动人。除此之外,仿佛也很耳熟,似在哪里曾听过,却一时想不起来。 她不觉停住脚步,静静听了一会儿,那声音时而绵长轻颤,时而断断续续,时而好似漫天风雨潇潇而下、无边秋叶飘飘落地,时而好似春风拂面,江水静流。 三回九转,在冬日里恰如一色春日和煦,让人心中滞郁舒畅许多。 她被深深吸引住了,凭声寻去,却见冷湖边竟是龙霄霆一袭白衣胜雪,侧身坐在了湖边,他的身边还跟着君泽小小的身影。 金色阳光下,无数朵白云在湖中投下了影子,湖水清澈,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正随着清波荡漾起伏。侧面望去,眉心一点黑玉渺渺,衬得他整个人仿若青烟般迷 蒙。 她眯起眸子,瞧清楚了,他手中执的并不是笛子,也不是萧,而是一片树叶。薄薄的一抹绿色抿在他清冷的薄唇间,微微颤动间已成了清越婉转的曲调。 这样的场景,似曾相识,她终于想起来了,曾经在人迹罕至的玉女山巅处,他从两名歹人手中救下她,第二日时她出了山洞,见过他用叶片吹成曲。 她静静立着,一动不动。 绵长的音色在天光云影中徘徊,直奏得微风徐来,树影摇动。似,整个瑞王府中唯有余音缭绕,连雀鸟都止了欢鸣。 眼前,还是那白衣翩翩之人。 曲子,还是同样的轻灵,仿佛诉说着一曲绵绵情思。想来从前他那样的绵绵刻骨相思是为了秋佩吟,也不知今日他这一曲又是为了何人?也许……还是从前的那个人罢…… 一曲绵落,君泽兴奋地拍着小手,他又跳又叫,声音若白瓷轻敲,“哇,父王好厉害啊!我也要玩!”说着,他已是从龙霄霆手中抢过树叶,放在自己红嘟嘟的小嘴里,他吹呀吹。可惜无论他怎样努力地吹,都吹不出一点声音来。他不由神情懊恼,眸中隐现水润之意。 龙霄霆背过身去,轻轻握住他的小手,柔声道:“君泽,你还小,等你长大了父王教你好不好?” “嗯,我一定要快快长大。”君泽用力点点头。他上前搂住龙霄霆的脖子,整个人如糖般挂在他的身上,声音甜腻道:“父王,你摸摸,君泽长得好高了。父王,你的眼睛什么时候能治好?我想父王能看到我。”说着说着,他水润的眼眸用力挤了挤,落出豆大的眼泪来,连声音都带着哭腔。 龙霄霆微微一笑,他轻轻抚摸着君泽柔软的发,哄道:“君泽,男孩子不兴哭的,要坚强。长大后才能威风八面,声震四方。” “好,长大我要向父王那样!”君泽破涕为笑,他抹去眼泪,神情认真道。忽地,他紧紧搂住龙霄霆的臂弯,“父王,我好羡慕小顺。” “小顺是谁?”龙霄霆虽是双眸用黑布蒙住,看着有些骇人,可他唇边温柔之意并不减,“君泽为何羡慕他?” 君泽偏着小脑袋,眼睛眨呀眨,“她们说小顺是铃兰姐姐的孩子。我瞧见小顺和他爹爹、娘亲玩的很开心很开心,他 们还一起放纸鸢给我瞧。我好想父王母妃能一起带我去玩。父王,你什么时候能带我和母妃一起放纸鸢。” 铃兰?龙霄霆想了想,有些印象,似是从前正厅中奉花的宫女,年岁到了出宫嫁人。想来是带着全家回来王府中瞧瞧。 他俯身,轻轻摸索到君泽的小脸,替他抹去眼角泪痕,柔声道:“君泽,父王不能。有些事,你长大了才能懂。” “嗯,父王。”君泽虽是懵懂,可仍是乖巧点头。此时,他侧身一瞥,瞧见了立在不远处的霜兰儿。他恨恨地嘟起嘴,直往龙霄霆臂弯里躲。 龙霄霆亦是察觉身后有动静,他问道:“君泽,是谁来了?” 君泽哼了一声:“她是坏人!” 霜兰儿听得清清楚楚,心中一滞,整个人僵在原地。她突然再也听不下去了,讪笑着打了声招呼,“看来瑞王精神不错。我是来找沈太医换药方的,就不打搅王爷了。”语罢,她匆匆离去。不敢回首,生怕再听到令她伤心的话。 龙霄霆听着她远远离去,修眉一挑,他冷了声音道:“胡说!君泽,是谁教你的?” 君泽从不曾见过龙霄霆动怒,吓得一个劲大哭。 龙霄霆双手紧紧握住他幼小的肩膀,正声道:“君泽你听好了。她是好人,这世上没有比她再好的人了。君泽不能这么说她,懂了么?” 君泽渐渐止了哭声,虽不解,仍是点头,“为什么呢?父王?” 龙霄霆微笑,揉了揉他的头顶细腻的发,“因为,她替你父王治眼睛啊。” 君泽憋着嘴,小脸上满是担忧,“父王,那我上次惹她生气了。她会不会不给父王治病了?哇——我不要——” 龙霄霆拍拍他的背,轻笑道:“不会的,她不会生你的气。下次你瞧见她,亲她一下,说你喜欢她,她就会治好你父王的眼睛了。” “真的吗?”君泽满眼都是期待,声音振奋地问道。 “嗯。”龙霄霆微微笑着,“君泽乖,你自己去玩罢,我还想在这坐一会儿。” “好,我去找着墨姐姐玩。”君泽点头,一溜烟跑开。 冬阳明暖轻轻拂落,冷戚的冷湖边,龙霄霆始终如一块寒冰般僵滞着,坐着,哪怕头顶之上旭日暖暖,终究不能温暖他分毫。 突然,他起身,踏着 冬日细土,沿着冷湖边离开。 唯余长长一痕印迹,在他身后逶迤如一道永不能弥合的伤口…… 那厢,霜兰儿同沈太医商量过新的药方后,正欲离开王府。 走在鹅卵石小路上,不想迎面却碰上了秋可吟。瞧着,秋可吟的面色并不好,哀戚如暗夜,看来如今她在王府中的日子并不好过。 微微抬眸,秋可吟瞧见了霜兰儿,有雪亮的狠意如同透过乌云的月光,照彻她皎洁的脸庞。纳吉雅郡主竟然还活着!昨日的事她自然听说了,本以为爹爹亲自出马,必定能一招致命,哪知纳吉雅郡主非但没死,还连累了爹爹被停职。眼下是什么要紧的时候?姑姑整日守在宫中陪着皇帝,正是筹谋的好时机,成败在此一举。爹爹却在这时被停职,也不知龙霄霆他是怎么想的。 心中恼着恨着,她盈然行至霜兰儿身边,停一停,声音婉转道:“呦,这不是纳吉雅郡主么?纳吉雅郡主得了门好亲事。我还以为郡主你已然倒戈了,向着贤王。不想还会来我们瑞王府中。真是意外之喜呀。” 霜兰儿忽然低下头去,声音伤感如一钩惨淡的下弦月色,“哎,真是可惜了。你我没有姐妹的缘分。瑞王还真是魅力无穷,早就同你侄女有过婚约,你这个做姑姑的——”她故意停一停,摇摇头,似惋惜道:“竟然那么晚才知道,呵呵,真是同你爹一般耳目失聪呵!早知他们是郎有情、妾有意,你何不早早成全了。还能落得个贤良淑惠的美名。” 秋可吟咬牙,十指紧扣,关节因为用力而狰狞泛白。珠翠如玉的高髻上珠光宝气华影流彩,却掩盖不了她此时失去血色的面庞。 霜兰儿森森冷笑,咄咄道:“知道外边现在都如何说?呵呵,都道是你这个做姑姑的不懂侄女的心思,无端端将人家的青春年华给耽误了。” 秋可吟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愤怒,她语意冷然道:“郡主,我们祥龙国人说话讲究迂回之术。郡主你这般犀利言辞,皇家可不好待,只只怕有一日会招致杀身之祸。郡主,不是每次运气都能像昨日那般好的。届时,别说我没提醒过你。” 秋可吟这么说,无疑承认了昨日秋景华欲杀她,载害贤王一事了。 有须臾的沉静, 霜兰儿与秋可吟怒目相对,彼此眼中皆是噬人的狠意。这么久了,彼此刀光锋刃俱已亮出。她们之间,必得有个了断。 对峙。 秋可吟率先笑出声来,起先她笑得极小声,接着笑得前俯后仰,还用了一方帕子掩住唇角。笑过之后,她直起身,靠近霜兰儿一步,唇角是永远得体的微笑,“纳吉雅郡主,你的脸色看起来可不太好哦。昨夜是不是没睡好?贤王可是个风流公子,听说与庄姚青之女火热着呢。郡主可千万不要为此伤神,男人嘛,三妻四妾很正常的。” 霜兰儿低首,她瞧着自己葱白的指甲,并未动怒。她猛然抬首,突然伸出手来,靠近秋可吟一步,近得几乎彼此贴近无间隙。 秋可吟本能一避。 霜兰儿随意笑了笑,“王妃怕什么?我不过是替你整一下衣裳领口罢了。瞧你,是不是最近心情不好,连打扮自己的心思都没了。” 说着,她一壁替秋可吟理了理衣领,作出一副自如的神态。可背光里,无人能瞧见她将一行细腻的紫色粉末悄悄洒落在秋可吟的领口处。 抽回手,霜兰儿贴近秋可吟耳畔,字字森森道:“王妃真是好福气,可以一个人守着王爷。”顿一顿,她突然冷笑,“不过,只怕与王爷有过关联的女子都被你弄死了罢。哎,我可真是替你的侄女担心呢。” 秋可吟的神色依旧平静如冰封的湖面,只余微微发紫的嘴唇出卖着她此刻的心惧。 霜兰儿瞧着秋可吟的神情,她突然伸出一指,指了指头顶。 秋可吟循着她指的方向望着,只见头顶有明日高悬,正洒下无穷无尽的金色光芒。她不解其意。 霜兰儿纤长的手指再次朝着天上指了指,笑了笑,“瑞王妃,举头三尺有神明,长夜漫漫,难道你就不怕枉死的人来向你索命么?!” 语罢,秋可吟脸色遽然苍白,隐在袖中的手狠狠一哆嗦,腕上一对雕龙琢凤嵌八宝黄金手镯“玲玲”乱响。握紧拳,她的指节寸寸发白,好不容易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咬牙道:“郡主,这话可不能乱说,要有证据。” 霜兰儿唇边一笑如日色明媚,她轻轻拍了拍秋可吟的肩膀,“今晚睡个好觉!” 说完,她翩然转身,沿着来时的路姗姗离去。 第四十章 何必舍近求远 次日,霜兰儿因着料理随行使臣护卫死伤事宜,另有上书风延可汗禀明原委实情,她耽误了整整一日,到了晚上才腾出身来去贤王府中为龙腾换药。 可当她到了贤王府中,却被告知龙腾去了醉红楼。 醉红楼?!这个龙腾,实在是。 霜兰儿贝齿深深碾过自己的菱唇,留下道道泛白的痕迹。隐怒于心,她愤然转身,朝着醉红楼所在的方向快速走去。 走着走着,天空竟是飘起了细雨。尚是寒冬,丝丝冻雨打在脸上,冷得彻骨。 青石板铺设的路很快被雨湿润了,马蹄踏上去发出清脆的响声。街两旁的柳树叶子早落尽了,疏疏的枝条像是一蓬乱发掩映着两旁的铺子。 她不由想起,自己第一次去醉红楼也是因为龙腾。那次,是他将她约去了那里。 脚下步子愈来愈快,身侧,繁华中带着宁静的街市与店铺在她身侧迅速掠过。 夜幕早已降临,每间铺子中都点着晕黄的灯火,风雨吹过,远远望去像是疏落的萤火虫在黑暗中明明灭灭。 疾步到了醉红楼门前,她正欲入内,不想两名美艳女子横出一臂将她拦住。其中一名尖细着声音,半是讥讽道:“呦,哪来的外族姑娘?你可抬头看清楚了,这里可是男人来销魂的地方。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刺鼻的香粉味阵阵扑来,直欲令她作呕,霜兰儿微微偏首,“我是来找人的。” “找人?!”那妖娆女子好似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般,她笑得前俯后仰。此时,另一名女子靠了过来,她甩了甩手中的香帕,掩住涂抹得艳红的唇,嘲道:“男人嘛,能有几个不花心?不爱喝花酒的?不爱抱个姑娘的?要是个个来寻丈夫的妻子我们都让她进去找人,你说我们这醉红楼的生意还做不做了?” “哈哈——”头先说话的妖娆女子伸出一指,在霜兰儿胸前用力点了点,“你呀,回去罢。你有着上我们这来找人的功夫,还不如回家想想如何打扮,学得妩媚一点,好留住自己男人的心——啊——” 话说至一半,那妖娆女子突然发出一声惨叫,接着,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原是霜兰儿上前一步,一手死死扼住她的喉咙,另一手则是将腰间使节令牌取下,横在她面前,“你看清楚了。我来找贤王!还是说,你 想让我派卫队将这里踏平?!” “哎呦——原是郡主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啊。”醉红楼中老鸨素娘听得动静,她连忙跑了出来,献谄道。常混官道之人自然认得使节令,再者贤王与纳吉雅郡主联姻之事,民间早就传的沸沸扬扬。 霜兰儿松开了那妖娆女子。那女子一得自由,连忙怯怯退至一边,不敢再出声。 轻轻掸去手上沾染的香粉,霜兰儿冷哼道:“怎么?本郡主就不能进去开开眼界么?” “行行行。”素娘轻咳一声,忙给身旁一名小厮递去暗示的眼神,示意他赶紧去通知贤王。 转身,素娘热情地将霜兰儿迎入醉红楼中,一边不忘赔笑道:“郡主,贤王在后院二楼的雅间中,他今日不过是唤了两名姑娘陪酒而已,郡主别多想。” 霜兰儿并不搭理她,只一味朝里走去。 如今的醉红楼重新装点了番。绣户珠帘,垒翠耀目,罗绮飘香,较之两年前,少了分庸俗,多了分奢华。 近至龙腾所在厢房的门前,霜兰儿摆摆手,朝老鸨素娘冷道:“你先下去罢。记得管好自己的嘴,今夜之事要是有半个字传出去。小心本郡主踏平你这破地方!” “是是是!”素娘连连点头,她虽不知纳吉雅郡主的底细,不过看起来肯定不好惹。说着,她摆摆手,撤了原本守在二楼楼梯口的小厮。 霜兰儿见素娘走远,她这才一把推开眼前的房门。 “霍”地一声,朱漆雕花殿门骤然敞开。 里边的光线并不算明亮,甚至可以说是暗沉沉的,然而那种暗并非黯淡深晦的颜色,偶尔有晴丝一闪,似是从暗里折出一丝一丝星辉样的光芒。 她细细望去,才发现竟是龙腾身上所穿的紫色绣金衣裳,一朵一朵金线绣制的波浪,在烛光下莹莹泛起晶亮的光泽,耀得人一时睁不开眼睛。 他本就是盛世华章之下风采出众的男子,紫色绣金衣裳更是衬得他贵气逼人。 他的身侧一左一右陪伴着两名貌美的姑娘,有如一枝绿茎之上开出两朵娇艳的花儿。 其中一名姑娘,名唤月仪。她瞧了瞧正立在门口的异国装扮的霜兰儿,柔弱的肩往龙腾身上靠了靠,声音不满道:“王爷,都说好了今晚陪我们的。怎么嘛,王爷还约了别的人。她是谁啊?” 龙腾也不抬头,只 淡笑道:“哦,她是皇帝赐婚给本王的。不过,本王可没有叫她来。是她自己要来的。小美人,本王今晚可是特地来瞧你的。怎会叫上旁人?”语罢,他伸手,状似捏了捏身侧另一名女子的脸颊。 那名女子唤作素绢,她似有几分娇怯,低下头去小声道:“王爷,她在门口看着呢。不太好吧。” 龙腾径自饮了一杯,撩起一绺长发向后一甩,笑得益发不羁,“她要瞧就让她瞧着,本王可不介意。男人哪个不是左拥右抱,皇帝赐婚又怎么了?难道本王还要为她守身不成?真是太可笑了。” 月仪“咯咯”笑起来,执起绢帕掩住唇角,“王爷,你真坏。讨厌——来,月仪再给您倒一杯。”今日贤王给了她和素绢每人一锭金子,让她们好好配合他演一出戏。虽她不知贤王为何要这般做,可是一锭金子的诱惑她是断断不会拒绝的。于是,她卖力地讨好着贤王,极尽可能显出与他亲热的样子。 琼浆斟满,酒香四溢。 龙腾仰头,满饮一杯,有几滴残余的赤色酒液洒落在他紫金衣裳上,像是开出一朵朵妖艳的红花。 素绢眼尖,连忙执起绢帕,替他擦去。她本是醉红楼中新来的歌姬,欢场中并不十分熟稔。这样风华绝代、美艳俊朗的男子她从未见过,即便是收了他一锭金子,即便明知是陪酒做戏,可她还是丢了魂。此刻,她脸颊上红的沁血,这种娇羞源自真心,亦是直逼人心的。 霜兰儿冷眼瞧着,心底仿佛被针扎了一下,有着尖锐的刺痛感。再不能忍受,她开口,字字如冰吐出,“出去!” 月仪一愣,她重复了一遍霜兰儿的话,“出去?”望向龙腾,月仪笑问,“王爷,她可是叫我们出去呢?”停一停,她又撒娇道:“王爷,她的样子看起来好凶哦,月仪好怕。” 龙腾摇了摇手中空空的酒杯,“本王今晚可不走了,你们走了,谁来陪本王?来,斟酒,别理她。” 月仪亲热上前,整个人都似贴在龙腾身前,她手中执着青瓷酒壶,兰花指微翘,极尽媚态。琼浆玉液自细长的壶口倾倒出,在空中划出红色的美丽弧线,直直注入底下装盛的酒盏。 眼看着就要斟满。突然,“哐啷”一声巨响,惊了一室昏暗的烛火。 月仪愣住,她一时无 法反应过来。她手中本是拿着青瓷酒壶的,可如今却只余孤零零的酒壶手柄空空悬挂在她的食指上。酒壶的壶身则是重重砸落在地,绯色酒液洒了她一身,不仅是衣衫上,连她的头发上,她的脸上都溅满了醇香的酒滴。 定睛一看,更可怕的是,她的身前仅一寸的地方,案几上插着一把明晃晃的弯刀,镶满宝石的手柄,刀尖没入案几中,尚留一段雪亮骇人的银光,彻底惊摄了她。 厢房门口,只见霜兰儿若无其事地把玩着手中的弯刀刀鞘。唇边一朵微笑明丽,她的声音却极冷极冷,只道出一个字。 “滚!” 月仪终于明白过来,方才原来是这名异国装扮的女子掷出了手中的弯刀,硬生生将自己手中的酒壶给劈断了。要是……要是……那刀再偏一寸,自己还有命在么?霎时,她美艳的脸庞苍白如纸,身子与手一同抖得如风中挣扎的残叶。 几乎是出于求生的本能,月仪与素绢两人听得霜兰儿一声“滚”字。两人立即尖叫着,做鸟兽般四散,顾不得一身狼狈,直朝门口冲去。 眼看着两人跑至门口。 霜兰儿却突然横出一臂,挡住了她们。 她今日所穿的依旧是北夷国的服饰,不同的是,衣裳下摆和袖里侧缀满晶石,展袖时亦如拉开一副珠帘,叮呤当啷的声音伴着外边淅沥的雨声,在空落落的回廊中格外清晰。 月仪与素绢见她如此冰冷莫测的神情,以为她要刁难,吓得不知所措。两人不约而同跪下来,泣道:“我们……我们真的只有陪王爷喝酒,什么都没有……” 霜兰儿打断了她们的话,“你们收了他多少钱?陪他演戏?拿出来!” 月仪与素绢互望一眼,各自迅速从袖中摸出一锭金子,交至霜兰儿手中。然后,飞一般朝楼梯口跑去。太可怕了,北夷国的女子原来是这样厉害的,差一点她们小命就要没了。 她们跑得太快,一时间整个回廊中皆是衣衫环佩叮咚之声,回响不停。 霜兰儿进入厢房之中,她反脚一踢将门关上。 面前,龙腾神情有一丝僵硬,手中紧紧握住空酒盏,一言不发。 她坐在了他的身边,瞧了瞧自己手中两锭金子,摇摇头道:“哎,戏演得这么差,给这么多。你真是出手大方,太浪费了。这金子我拿着 了,与其浪费,还不如给我去买件新衣裳呢。”说着,她毫不客气地将两锭金子塞入袖中。 见龙腾不说话,她突然拉过他的手,将他紧攥着酒杯的手指一一扳开,取出他手中握住的酒杯,抱怨道:“你看看,手上还缠着纱布就出来喝酒,真是一点都不会照顾自己。你难道不知道,喝酒不利于伤口愈合么?还有,现在是什么要紧的时候,你能不能收敛一点,还来这种地方!要是被人去皇帝跟前嚼舌根,岂不是自毁前途。好了,跟我回去罢。肩上的药该换了,东西我已经放在贤王府了。” 他似犹在挣扎,“你什么意思?男人来这种地方自然是……” 霜兰儿突然伸出一指,抵在他微凉的薄唇间,“是需要女人,对么?” 此刻,他们靠的如此近。 他注意到了,她今日并没有戴垂珠毡帽遮挡容貌,头上挽着一支长长的坠珠流苏金钗。她的神情,娇怯中别有一番华丽风致,更衬得神色如醉。有多久,她没有这般细致装扮过自己了。是为了他么? 那一刻,他哑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说出有生以来最大胆的话。他藏得太深,她其实并不能十分肯定他究竟是怎样想的。她只是赌一次,用上自己全部的尊严赌一次。 “少筠,我不就是女人,你何必舍近求远?” 他惊住,几乎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她的意思是……投怀送抱么? 她靠近他一分,抬起眼,看着他那张足够迷惑人心,足够迷惑天地间一切的脸。他的眼睛真美,眼里的光像极了此刻屋檐上飞落的雨珠,是雨天里最美最美的风景。 再靠近一些,近得几乎能听到他的心跳,杂乱无章。 他张了张口,从未觉得,她的靠近竟是这般有压迫感。 霜兰儿没有说话,只是侧过脸,身子微微前倾,在他完美的唇形上,轻轻一吻。 这一吻,太震撼了,龙腾轻触着自己的嘴唇,痴痴看着她。那一刻,他好似触电一般,从头到脚,欢愉流向四肢百骸,带着近乎战栗的快感。 她脸上绯红,声音有着丝丝颤抖,“少筠。我不知你有什么事瞒着我,我不逼你,我等你愿意告诉我,我等着那天……我不喜欢这里,我们回去换药,好不好?” 他仿若魔怔了般,竟是轻轻点头。 第四十一章 是她,不是你(1) 出了醉红楼,雨一直下着,并不大。落在屋檐瓦楞上却铮铮有声。 不知是哪家的茶馆,有人呜呜咽咽地吹奏着玉笛,曲调和着叮咚叮咚的檐头雨声,为这宁静的雨夜添了抹说不出的风韵。 风里,雨里。 她与他同行,这般感觉真的很好。晃动的灯火幽然拂过他妖媚美的眉眼。她突然停下脚步,看着他邪美的侧颜自身边掠过,缓缓向前,足足有一刻,神情如此专注,似是忘却了一切。 恍惚是过了良久,呼呼的北风吹过,细密的雨落在她脸上,冰凉的感觉,令她瞬间清醒。疾奔几步,跟上他的背影,她低唤着,“少筠,等等我。” 他停住,俊朗的面容上似有淡淡的**,许是饮了些酒的缘故。回首,风中,雨中,他突然伸出手来。 她只觉手上一紧,他竟是紧紧握住了她的手,拉着她的手一道往前走。 虽只是这样一个小小的动作,她却觉得很感动。那一刹那,眼中忽然沁出了模糊的泪光,泪眼朦胧中,似想起了两年前的一个春日,那么冷的天,积雪尚未完全融化,他让她学骑术。她骑得并不好,北方的马儿性子又烈,有一次她被马狠狠摔下来,撞上一颗大树,身子骨疼得仿佛要碎裂般。 她记得,他就在身旁不远,骑着另一匹马。他一动不动,只高高坐在马上,冷漠地俯视着她。天知道,那时她其实很希望他能伸手将她拉起来。可是,他并没有。此后的许许多多次,他从没有拉过她的手,他从来只是冷冷望着她,远远的,明明近在眼前,却好似蔓生在天际。 直到那日他焦切地在龙脊山贺兰谷的山洞门前寻找着自己……他这样的神情,她已有两年多不见,可是曾经那样熟悉,和自己刻在脑海中的印象并无丝毫分别。 那一刻,从前两年多那些冰冷的记忆,仿佛瞬间都烟消云散。 他的手心是温热的,正透过她的肌肤一点点渗透到她的心里,连着她的心也渐渐温暖起来。她的心酸过往,眼下形势的紧迫,君泽对她的疏离,还有他究竟对自己隐瞒了什么,今后又该如何,所有的一切,她尽数抛在脑后,只愿这一刻忘却一切,就这样陪着他一路走下去。 早已远离了醉红楼,他们的身后是繁华喧嚣的街市,烂醉的灯火,还有迷茫的雨夜。 行了片刻,终于,他出声,“你不用陪我回去换药了,王府中自有太医,无需你操心。” 她愣住,不明白他为何突然这么说。刚要开口问,他却突然将她拉至一旁的小巷子中。 面前,一名黑衣人自高墙一跃而下,利落跃至他们的面前,来人拱手恭敬道:“王爷,郡主。” 霜兰儿瞧清楚了来人,竟是玄夜。这段时间她一直没有瞧见过玄夜,只怕是龙腾派他去办什么要事。 龙腾见了玄夜,他黛眉轻轻一簇,使了个眼色。 玄夜会意,立即上前,在他耳侧低语几句。 龙腾听罢,转身望向霜兰儿,他平淡地吩咐道:“秋若伊此刻正在风满楼中等着你,眼下非常时候,你们两个好好商议下如何接近秋端茗,如何扳倒她。快些去罢。” 霜兰儿一臂拉住他,眼神中有几分急切,“那你呢?” 龙腾低首,望着她正紧握住自己手臂的手,他轻轻拂落,“我不便出面,庭澜那边我们另有要事相商,玄夜会保护你的安全,你和秋若伊商定后,让玄夜知会我一声。”说罢,转身他急欲离去。 她有些急,大声问道“那我们什么时候再见面。” 他背着身。风里,雨里,声音听不出半点情绪,“大事未成,我们不要再见面了。有什么情况我会让玄夜通知你。”顿一顿,他飞快回眸,不想却望见她眸中深深的失望,心中狠狠一痛,他匆匆回过头去,终是放软了语气,“左右不过这两月的事了。有什么等事成之后再说罢。” 话音落下时,他萧挺卓越的身影已是消失在小巷口,独留风中淡淡的酒香混杂着浓郁的男子气息,萦绕在她身前,却被风无情地吹散…… 风满楼。 雨水有渐渐停止的趋向,偶尔有打注的雨水滑落,那是积存在风满楼阔边帆布檐上的残雨,积的多了,会从檐边“哗”一声洒得满地。 踏着雨声,霜兰儿先是作势敲门,旋即只身闪入。 还是从前密会的厢房,秋若伊似等了多时,面上几许不耐烦,见了霜兰儿不免有几分怨气,“纳吉雅郡主,这么要紧的时候,你不在驿馆中守着,上哪儿去了,让我等了这样久。” 其实,她心中的怨气绝大部分是因为纳吉雅郡主还活着,她本以为刻意隐瞒了爷爷要杀纳吉雅一事,她能借爷爷之手除去纳吉雅郡主这个劲敌。可想不到,纳吉雅竟如此命大,逃过了天罗地网。 霜兰儿将门仔细关上,她转身致歉道:“不好意思,贤王受了些伤,我准备了药给他送去。这才不在驿馆中。” “送药,你需要去那么久么?”秋若伊一听是为了龙腾,面色稍稍好转,仍是不悦道。 霜兰儿但笑不语,起身,她取来一卷檀香,仔细焚上,幽幽不绝如缕的薄烟含着恬静的香气四散开来,犹如一张无形的密密织成的网将人笼罩其中。 秋若伊凉凉注视霜兰儿片刻,眼眸微狭。鲜少见她悉心打扮,头上挽着一支长长的坠珠流苏金钗,显得华丽风致,适逢她今日又是去给龙腾送药,秋若伊不免生了分戒心,突然问道:“纳吉雅,你的医术很好么?” 霜兰儿微微一笑,“一般罢,格日勒族里人长年在外游牧,鲜少能入城镇诊病,十分不便。所以我自小学了些。” “哦。”秋若伊狐疑地望了望霜兰儿,“贤王是如何受伤的?听说那日是你们北夷国内政之事,本该与贤王无关的,他怎会突然去了贺兰谷,又受伤,难道他是为了你……” 没等秋若伊问完,霜兰儿已然回道:“刀枪无眼,何况那时大火焚谷,若伊你可别想多了。再说了,你并不知情,秋景华本是打算陷害贤王谋反之罪的,若是那日贤王不去,如何能镇得住?当时的局面可不是我能控制的。时间有限,我们还是说要紧的事罢。” 秋若伊听罢,一惊,眉扬起,她立起身来道:“什么?!爷爷竟要陷害贤王谋反?!” “嗯,恐怕杀我不过是目的之一。秋景华真正的目的是想借我之死,顺藤摸瓜查出贺兰谷中藏匿的箭羽物料,嫁祸给贤王。”霜兰儿声音平静道。 秋若伊本是水灵晶亮的双眸顿时黯然失色,身子晃了晃,几乎立不稳。天,她都做了些什么啊。她隐瞒了自己那晚听到的事,却不想杀害纳吉雅不过是爷爷的计划之一,爷爷真正的目的是对付龙腾。这次若不是纳吉雅郡主运气好,她差点就耽误了龙腾的大事。此时,她心中内疚,她这样算计着纳吉雅,实在是不对。眼下是她们合作之际,她首要任务当是助龙腾登上皇位,至于感情的事,日后再计较。 想到这,秋若伊心中释然。一手撑住额头,她幽幽叹了口气,“纳吉雅,你说我们该如何筹谋大事,我可真是急得很呢。若是那晚皇帝将我赐婚给贤王,那我就能名正言顺在贤王身边了,而爷爷那边,肯定将我视作棋子,必定会吩咐我什么,这样我就有机会知晓他们的筹谋了。哪像现在这般,如同在盲夜中行路,辨不清方向。如今……” 霜兰儿听得秋若伊这般说,心中暗暗惊讶,她忙问道:“对了,我正有要事问你。前些日子,我在驿馆中收到了一张字条,字条上提醒我使臣卫队中有秋景华的人,还有告诫我要小心行事。我以为,这字条是你派人送来的。” 秋若伊莫名看了她一眼,“什么字条?不是我。” 霜兰儿愕然,不是龙腾,不是秋庭澜,也不是秋若伊,那还会是谁?是谁?会好心提醒她注意安危?若不是这字条善意的提醒,只怕她前日难逃一劫。 秋若伊似无心想这些,她有点烦躁,摆摆手道:“不管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了,眼下我们要想的是,如何扳倒秋端茗。皇帝日子不多了,听秋端茗说左不过就这一两月的事。若是秋端茗一直在皇帝身边,少不了吹枕边风,形势对贤王可不利。” 霜兰儿点点头,她突然问道:“若伊,昨晚你宿在何处?” 秋若伊道:“晚上去瞧君泽,太晚了没回宰相府,就宿在了瑞王府之中。怎么了?” “那昨晚,秋可吟睡的可好?”霜兰儿问的时候,唇角略略上扬,眼中有些许得意。 秋若伊微微吃惊,“你怎知道?她昨晚半夜做噩梦,尖嚷得半个王府都能听见,后来宫女们忙着给她煮压惊汤,一直闹腾至快天亮时,她喝了沈太医命人煮的安神汤才安静下来。” “是这个!”霜兰儿自腰间取出一枚荷包,打开,里边纸包着些细细的紫色粉末。 秋若伊瞧着那诡异的药粉,知晓定与秋可吟噩梦连连有关,她直觉害怕地后退一些,背脊直挺挺靠在了冷硬的楠木椅背上。 霜兰儿淡淡一笑,“别怕,无毒。若是你没做过亏心事,晚上自然不会做噩梦。这种紫色粉末叫做‘夜幻’,少许一点,沾染肌肤能使人晚上产生幻觉。用过无痕,没有任何踪迹可查,你且收好了。”说罢,她将纸包好,递给了秋若伊。 “你的意思是,让我将这些紫色粉末用在秋端茗身上?”秋若伊接过,她凝神望着手中纸包,细细思量。 “此药药性极烈,肌肤沾染少许后会噩梦连连,且能持续好几日,这几日秋可吟是没法睡得安生了。但是对于秋端茗,我们不能做的这样明显,毕竟深宫中人多,万一被人看穿就不好了。我思量着,你只能将少许粉末熔于烛心,‘夜幻’随烟散在空中,吸入少量者夜间心神不宁,白日里精神恍惚。我想秋可吟几日噩梦缠身,她必定会入宫找秋端茗给予她些许安慰。两人谈起从前的事,必定日日惶恐。如此几番下来,我们再用回从前商定的法子——装神弄鬼!只要能将她们从前的事揭发,皇帝必定厌恶秋端茗,如此我们的目的也达到了。” “嗯,可是,我该怎么入宫呢?”秋若伊有几分担心。 “我先想办法入宫。皇帝不是身子不好么,作为使臣的我理当奉上北夷国最珍贵的药材——玉莲藤。想必秋端茗此时刻刻伴着皇帝,寸步不离,我会想办法施些药粉,令她腰椎湿痛骤然发作,我再稍稍提点,她必想起你精湛的拿捏之术,唤你入宫陪伴,这机会不就来了。你只消先令她受些惊吓,不用太过,为我们日后装神弄鬼埋下引线。”霜兰儿字字道来,眸中似含着暗沉的夜色,漆黑不见底。 “嗯。还有一件事很棘手。”秋若伊“呼”地舒了一口气。 “是什么?”霜兰儿自案几果盆中拿了只橘子,剥了皮,含了嫩嫩的一瓣在口中,清甜的汁水缓缓咽进喉中,她悠然问道。 “下个月初十,瑞王要纳我为侧妃!”秋若伊眉间愁容顿显,字字无奈道。 霜兰儿险些被橘子汁呛到,她连连咳嗽几声,掩饰自己面上的惊讶,“这么快?怎会?” 秋若伊叹了口气,“我可不似你与龙腾,你们联姻自然复杂些。我不过是嫁于瑞王为侧妃,只消举行简单的仪式便好。日子已经定下来了,就是下个月 初十,我也是今日才知道的。” “那,秋可吟呢?她肯?”霜兰儿微微蹙眉,原来是今日才定下的纳侧妃时间,难怪昨日她见到秋可吟时都没听说。 “她?”秋若伊撇一撇嘴,神情不屑道:“她可殷勤着呢,从一早就开始张罗这张罗那的。那副嘴脸假的很,我不稀罕瞧。还有,最可恶的是,下个月初十这日子就是她定下的。今天她已经差了人来量衣裳,哎——烦死我了,不提了不提了!” 霜兰儿眸中划过一丝精锐的光芒,陷入沉思中。这似乎不寻常,秋可吟竟会主动定下大婚的日子,又如此殷勤,不像纯粹是为了装好人,反倒像是为了筹谋什么,亦或是撇清什么。 会是什么呢?她思量着,半倚在楠木椅上,闭眸。眼前,秋可吟曾经种种所为一一回放。她明白的,越是表面风平浪静,越是危险。如今的秋若伊,比当年的自己更有威胁力,秋可吟必定…… 想着,她猛然睁眸,锐利的目光将秋若伊上下仔细瞧了个遍。 秋若伊见霜兰儿行为古怪,又一直打量着自己,她低头瞧了瞧自己穿戴整齐的衣裳,不解其意,于是她伸出一手在霜兰儿面前晃了晃,“喂,你怎么了?” 霜兰儿却突然捉住秋若伊的手腕,两指用力按下去。 秋若伊刚想挣脱,耳畔已是听得霜兰儿沉声低喝,“别动,我在把脉。” 她再不敢动,只屏息凝神。良久的寂静,她眼见着霜兰儿面上表情一分一分冷凝下去,直至冰点般死寂。她不禁有些紧张,几乎能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缓缓地数着,恍惚是漏了一拍。 霜兰儿终于松开了她的手腕,启口,眼底皆是深邃的怒意,“若伊,这婚你成不了。” “为何?”秋若伊问。 “你中毒了,是慢性毒药。如果每天一点,这种毒药会侵入你的四肢百骸,熬不到下个月初十,你会在睡梦中骤然死去。而且,事后一点痕迹都无。”扬一扬脸,霜兰儿字字冷道。 “什么!她竟如此狠毒!”秋若伊“霍”地一下子站了起来,几乎不能相信。起先她是气愤,紧接着才感到恐惧,忙抓住霜兰儿的胳膊,声音颤抖着问道:“那,那我该怎么办?这毒还能解么?还有救么?” 霜兰儿注视着秋若伊哆嗦着的双手,推了推她的肩,又握一握她冰凉的手指,轻笑道:“你只管安心就是。她们奈何不了你,幸好我发现得早,这毒还能解。不过,你得好好想想,毒源来自何处。我想必定是日日能对你下毒之物。嗯——从食膳中下毒,我觉得不大可能,毕竟秋可吟何能料准你日日会去瑞王府中用膳呢。还有,从衣裳上下毒,我觉得也难办到,毕竟衣裳常洗常换,你仔细想想,究竟是什么东西,与秋可吟有关,你每日都会用,好让她下手?” 秋若伊凝思良久,终究是摇了摇头。事关她性命,她自然着急,可真真是一点头绪都无。 霜兰儿面色一沉,厉声道:“必须找到毒源,不然你很危险!现在毒尚浅,我还能解,若是日后毒性侵入五脏六腑,怕是神仙也难以挽回了。”语罢,她心中更冷。想当初,若不是秋可吟尚需自己的血治病,只怕早就用这种招数对付自己了,当真是歹毒。 秋若伊愤然,细削的肩头止不住地颤抖着,耳垂上一对翠玉银杏叶耳环跟着“泠泠”作响,时不时地打在她的脸侧,散出晶泽耀眼的光芒。 霜兰儿瞧见,她不由赞道:“真是上好的翡翠,极品。平日里总见你戴着这副耳坠子。” “嗯,我最喜欢翡翠。而且……”似想起了什么,秋若伊突然停了停,半响她睁圆了美眸,乍地惊呼,“天啊,该不会是……这副耳环是秋可吟送我,罕见的上品,有很难得,我很喜欢。我日日都戴这翠玉耳环,从不取下的。” 霜兰儿秀眉一凝,“你赶紧取下给我瞧瞧。” 秋若伊依言。 霜兰儿细细瞧过,又凑至鼻间闻了闻,肯定道:“有毒,毒粉已然浸润翠玉中,耳坠子时常会碰到你的脸侧,正巧一点一点将毒性渗透进你的四肢百骸中。真是歹毒的计策,极难察觉。不亚于当年……”她突然止住了话,秋可吟这手段可不亚于当年用雀灵粉熏金针致使她变哑。 秋若伊狠狠一哆嗦,森森冷笑着,眼神如能噬人,她直欲上前抢过翡翠耳环,砸个粉碎。 霜兰儿连忙阻止道:“不可,你千万别冲动。你还戴上这副耳环,我会替你想办法洗去毒液。” “什么?!那贱人如此害我,我要拿着这副耳环,现在就去揭穿她!” “小不忍则乱大谋。你坐下!”霜兰儿厉声喝道。 秋若伊死死咬唇,几乎咬出血来,她紧紧握住拳头,指节寸寸发白,字字恨声道:“我与她,毕竟是血脉相连的至亲啊。她怎能下得了手?更何况瑞王他从未多瞧我一眼,我与瑞王的婚约不过是偶然,她怎能如此对我?” “她为何不能如此?!我一直怀疑,当年的秋佩吟亦是她亲手谋害,苦于没有证据,没有线索罢了。彼时她不过才十五岁,小小年纪便如此阴暗狠毒,如今她对你又为何做不出来呢?”霜兰儿故意停住,留下时间给她细细思考,见她冷静下来才继续道:“眼下,你拿这对耳环去揭发她,若是她一口咬定是旁人载害,或是像上次丹青那样,她抛出一个替死的,试问你还有没有再扳倒她的机会?” 秋若伊身子绝然一震,眼神中露出狠色与杀意,“那你说,该怎么办?我绝不能放过她!” 霜兰儿翩然起身,在微冷的屋中悠悠转了一圈,半长的裙子仿佛绽开一朵艳丽的荷花。再次落座,唇边一抹笑意莫测高深,她开口道:“将计就计!我们的好机会来了!你过来!” 秋若伊近至霜兰儿身侧,听着她低低密语,本是纠结的眉一点一点舒展开来,直至露出一抹笑容…… 祥龙国章元二十六年,北夷国建成二年。 正月二十,皇帝病重,益发流连床榻,瑞王眼盲,秋景华停职,朝政事宜由贤王暂领。 正月二十一,天晴日暖。 北夷国使臣纳吉雅郡主奉召入宫,献上北夷国中最珍贵的药材——玉莲藤。传说中,玉莲藤能益气提神,生力固本,有奇效。果然,皇帝服用后,精神大振。 然一直近旁照顾皇帝的端贵妃不甚劳累,腰疾骤然发作。秋可吟要操办瑞王府中纳侧妃事宜,抽不开身,于是唤了秋若伊入宫侍奉陪伴。 不知缘何,此后宫人都道是皇帝重病,端贵妃照料致心力交瘁,白日里精神不济,晚上则是辗转难眠,若是睡着则是噩梦不断。如此一来,端贵妃益发依赖秋若伊,秋若伊几乎时刻都伴在端贵妃身边。 二月初十秋若伊将嫁入瑞王府中,成就姑侄女共侍一夫的佳话。定于二月初八,秋若伊返回宰相府中待嫁。 在这之前,因着秋端茗连日噩梦缠身,精神恍惚,秋若伊一直睡在秋端茗榻前陪伴。 二月初八这日,晨。 阳光透过湘妃帘子细细筛入宫殿中,若明若暗。秋端茗幽幽睁开眼,只觉自己头痛欲裂,她前几日没有睡好,难得昨晚睡了个好觉,一夜无梦,起身时却觉全身酸软,口干舌燥。 她望了望正睡在不远处榻前的秋若伊,心中微暖。这孩子甚是乖巧,嘴巴又甜,这段时间真是辛苦她了,里里外外都是秋若伊伺候着,想必若伊是累极了,睡至此刻方未醒。 不忍叫醒秋若伊,秋端茗自己起身,哪知着地时脚下竟是虚浮无力。她好不容易走了几步,不想眼中金星乱晃,耳畔嗡嗡作响,脚下一软,整个人倒了下去。好巧不巧,她将正睡在榻前的秋若伊压在了身下。 她挣扎几许,终于自秋若伊身上撑起。可令她疑惑的是,如此大的动静,若伊她怎么还睡着不醒呢?难道说…… 此时,守在殿外的宫女们听到了内殿中动静,连忙跑进来,想将端贵妃扶起。 然,秋端茗似整个人钉在地上,一动不动,任凭怎样扶她,她也不肯动。一手颤抖地指向正躺在地上、双目紧阖的秋若伊,她本该是宫中最稳重最高贵的女人,然此刻她丝毫控制不住自己受惊的情绪,面颊苍白若凋尽的枯树,尖声囔道,“她……她……死了!” 有胆大的宫女上前,将手指凑近秋若伊鼻息间试了试呼吸。 果然,一点都无! 随之尖叫声四起,宫中,乱作一团。 宫中纷纷议论,瑞王双目失明,久不能愈,秋景华停职两月,秋家孙女莫名死在宫中,福极灾生,只怕秋家气数要尽了。 而端贵妃,在这样纷乱而寒冷的初春,梦魇连连,沉疴日重。 祥龙国章元二十六年,北夷国建成二年。 二月十一,大雪。 这日凌晨,上阳城莫名刮起了大风,风卷雪,雪裹风,铺天盖地,未到辰时便将整个上阳城笼罩在了一片银白之中。 白茫茫的上阳城,仿佛穿上了素白的孝服,呼呼的风声,也仿佛在鸣号致哀。 也许,这是今年春天前的最后一场雪了。 因着秋若伊意外在宫中死去,且死因不明,她的丧事在这样阴寒的天气中办得简单而极尽哀悼之情。宰相府中,新丧的白色融在漫天素色冰雪之中,尤叫人觉得心凉伤感。 端贵妃连日来在宫中无法安寝,皇帝亲允她可在宰相府中宿上几日再回宫。 也不知是否因为秋若伊莫名死在宫中,还是因着端贵妃心中有愧,她竟是提出要为秋若伊守灵一夜。 一早就乔装易容成道姑,混入宰相府中做法事的霜兰儿得知秋端茗要守灵后,她寻了个无人空挡的时机,悄悄来到了停放棺木的偏厅中。 棺木底部有一处小小的机簧设置,悄悄打开,她朝里边小声唤道:“若伊,秋端茗今夜要替你守灵,我们的机会终于来了。看来,她对你还挺上心的嘛。” 秋若伊隔着棺木,轻嗤道:“她那是亏心事做多了,害怕我死后去找她寻仇罢。呵,猫哭耗子假慈悲。我才不屑。” 霜兰儿浅笑道:“好啦,不说这个了。已经是意外之喜。秋端茗宿在宰相府中给我们提供了极好的契机。免去我们潜入宫中行事,后者风险更大,且很难得手。” 秋若伊不耻,“她留在宰相府中,只怕是为了商议瑞王登基之事罢。眼下这般形势,爷爷被停职,贤王暂领朝政,朝中许多官员临阵倒戈贤王。她再不筹谋,日后还有机会么?!” 霜兰儿认同道:“这倒是,今日我见龙霄霆来过,他给你上了三炷香后,便领皇命去了边塞。他眼疾未好,这种时候突然去边塞,只怕是调兵去了。” “那,贤王岂不是有危险?”秋若伊似是十分紧张,她隔着棺木急问道。 “我已命玄夜从中往返送递消息。贤王自有安排,你不用费心,我们只需演好自己这出戏。计划我与贤王书信往来商议过,他赞同。今晚下手,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可是,龙霄霆麾下锦卫无数,我还是很担心。” “若伊,有你哥哥在呢。而且,举兵的事我们帮不上什么,多想也无用,还是赶紧做好自己分内之事。” “嗯。但愿黑夜快点来临,再睡在这棺木中,我可要憋坏了。哎,纳吉雅,你那假死药为啥时间不能再长一点,害我一直睡在棺木中,这全身都快僵成石头了。 ”秋若伊小声抱怨。 “呀,你今早才醒的,这不是才睡了半天嘛?”霜兰儿心知难为秋若伊了,她平日是个好动的人,只怕真要憋坏了。 “哎,还有半天,真不知怎样熬。早知这样痛苦,还不如捡把菜刀和秋端茗去拼了,岂不干净利落?” 霜兰儿“扑哧”一笑,压低声音道:“嘘,有人来了。我先走,你万事小心。” “嗯。”秋若伊应了一声。 旋即,停放灵柩的偏厅中再无声响,只余死寂阴沉一片。 霜兰儿则是悄悄回到了另一边正做着法事的侧厅中。她淡定地坐回自己的位置,双腿盘起,作势执起一边的玉如意在手中,另一手则是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木鱼。 她挑选的位置极好,侧身便能瞧见外边灵堂全部的动静。自从上次察觉秋可吟给秋若伊用了慢性毒药之后,她们便计划好了一切,先是让秋若伊假死,她这边则买通做法事的道观,混入宰相府中。 万事俱备,只待夜晚。 时间缓慢流逝,好不容易才熬至天黑。 屋外大雪已停,积雪重重,似有被厚雪压断的树枝,发出哑哑的响声。远远的,也不知是哪家的野狗,忧郁而悲哀地嘶吠着,不时地夹杂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吼号声。 夜的寂静,被这些交错的声音给碎裂了。 宰相府,昏黄的正厅中,雪白灵幡飞扑飘舞,香烛的气味沉寂寂地熏人。烛火再明也多了阴森之气。 霜兰儿率众道姑、道士端坐,他们早已做毕法事,正在原地坐着复命。 不多时,正厅中素白团福锦帘被掀起了半边,外头有宫女的声音跟着冷风一同灌入,“端贵妃到!” 所有道姑、道士起身候着。 秋端茗裹着一件厚实的雪狐大氅进来,银灰的狐毛尖端还有融化的雪珠,亮晶晶的一颗一颗,似水晶珠儿似的。可惜衬得她整个人脸色更加廖白。 霜兰儿冷眼从旁瞧着,看来这些日子,秋端茗在惶惶中受了不少惊吓,即便秋端茗她于深宫中厉染风霜三十载,此刻已然撑不住,整个人的精神游走于崩溃边缘。 霜兰儿悄悄侧过脸去,唇边划过一丝快意的笑容。 今夜,她要给予秋端茗最致命的一击。她忘不了,她的娘亲,一截断指是秋端茗送她的大礼,最后她的娘亲莫名死在秋端茗手中,还有她的妹妹,那样小,却被她们残忍地送去幽兰院,不能原谅! 跟在秋端茗身边的近侍宫女竹青一步上前,她环视一周,问道:“谁是主事的道长?” 霜兰儿出列,她弯着腰,面上极尽恭谦之色,故意扯开沙哑的声音道:“贫道主事。回贵妃娘娘,通宵三夜的法事已毕。下场法事需待明晨。” 宫女竹青望向说话之人,只见一袭青衫,襟口缝着白褂子,面色蜡黄,右脸颊一颗硕大的黑痣,实在入不得眼。想不到这样不堪的人竟是道长。 竹青面露鄙夷,瞥过脸去,轻轻“哼”了一声。 秋端茗无心留意这道长生的啥样,她摆摆手,面容疲惫焦瘁,道:“嗯,那你们都下去罢。本宫今夜留在这,陪若伊说说话。竹青留下陪我即可。”说罢,她已是走上前,撩开漫天垂下的白纱,径自入了堂内点上三炷香。 袅袅白烟升起,笼在秋端茗身周,像是朦胧幻境。 霜兰儿平静地望着秋端茗隐在纱幔后朦胧的背影,她一边从容指挥着道士们退出正厅,一边作势打量了下跟在秋端茗身边的宫女竹青。 片刻后,她恭敬问道:“贵妃娘娘,有一事贫道不知当讲不当讲。” 秋端茗并不回头,只淡淡问,“什么事,但说无妨。” 霜兰儿垂首立在一旁,她一手侧捧着玉如意,另一手则是执着拂尘,轻轻一扬,自秋端茗随身宫女竹青身上扫过。 竹青不明何意,她眉头紧蹙,面上鄙夷之色更浓,堪堪后退一步。 霜兰儿俯身,谄笑着问道:“宫里的这位姑姑,你可是五行主水生?我瞧你颧骨侧微青,印堂光亮有痕,去年家中怕是逢过变故罢。” 竹青一愣,去年她家中父母过世,为此她请了一月假期回乡,可这道姑如何能知道?难道说真有天命神断?人不可貌相?想着,她面上已是多了分恭敬,回道:“道姑说的不错。我确是五行主水生。去年家中也曾遭受变故,父母双双过世,不知道长有何指点。” 霜兰儿作势一捋拂尘,面向秋端茗,“贵妃娘娘,秋姑娘五行火生,又死于非命,魂魄不安,我等为她做了三夜通宵法事,方能为其定魂。眼下实在不宜让水生相克,同样逢变故命相属硬之人为其守灵。贫道担心,只怕……会触怒亡灵。” 竹青听罢,面色一变,忙道:“贵妃娘娘,五行之术奴婢确实不懂,奴婢绝无冒犯秋姑娘的意思。” 秋端茗摆摆手,声音亦是疲累不堪,“罢了,你回房休息去。本宫一个人守着便可。” “那怎行?娘娘乃万金之躯。怎能一人独自守灵。”竹青一听便急了,她扑通一声跪下,“都怪奴婢不好,不懂规矩。连累了娘娘。” 霜兰儿此时提议道,“不如贫道留下守着娘娘,若何?” 竹青这才对霜兰儿另眼相看,她面露感激道:“如此,真是多谢道长了。可道长已然做了三晚法事,不知精力……” “无妨。”霜兰儿低眉顺目,答道。 如此,竹青才依依退下。 硕大冷清的灵堂中,只余霜兰儿与秋端茗两人。 满眼望去,皆是白色。 门外是白色的雪,屋内则是白色的灵幡,白色的帐幔,白色的挽联,还有秋端茗略显苍白惶恐的面容。素净的白,惨淡的白,天地间仿佛只有这一种颜色。 霜兰儿取过一只蒲垫,她跪坐在门口,闭目养神,静静等待。 宰相府中家大业大,丧事自然比民间奢华许多。整间正厅用来摆设灵堂,左右两侧偏厅与正厅相连,左侧偏厅用来停放灵柩,右侧则是诵经做法事。 渐渐,夜深。 周遭万籁俱寂,没有落雪,只余风声簌簌,不停地在门缝中左冲右突,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听着久了,倒像是来自地狱的痛苦嘶鸣。 秋端茗坐在蒲垫之上,满面皆是哀恸之色,整个人无力地靠在供桌侧。 过了许久,她伸手取过面前不远处的铜盆,一行清泪缓缓落下,取了一把纸钱,她引了供桌上的烛火点燃,放入铜盆中焚烧,凄凄道:“若伊啊,你真是命薄。我本想着将你认回来,从今以后能过上好日子,哪知你比你娘还要命苦……” 话音未落,突然“噗”地一声,铜盆之中的纸钱骤然熄灭。一片漆黑灰烬中,唯有方才秋端茗放入的几张纸钱烧了一半,却再无动静。 秋端茗微愕,好好的火,怎会突然灭了? 她心中疙瘩了下,又取了厚厚一叠纸钱,再次引了烛火,看着纸钱尽数烧起来,这才丢入铜盆之中。她的心高高悬着,眼睛直直盯着火焰,生怕……才想着,几乎是一刻,不可思议的事又发生了,她眼睁睁地看着窜起的火苗瞬间熄灭! 尚未等她反应过来,猛地一阵怪风吹过,晃动着满室白色的灵幡,猎猎翩飞。 然,这不是最可怕的事。 最骇人的是,风将铜盆中她先前放入的纸钱一道吹出来,吹至地上,半白半黑,烧了一半的纸钱散落得到处都是。 此时,秋端茗才真正意识到了害怕。跌坐在地,她几乎是爬着向后猛退两步。惶恐望向正守在门口的霜兰儿,她的眼神黯淡如天际零碎的星,又似鱼眼般灰败无神,她的嘴唇有些轻颤,指尖伸出向着霜兰儿,“道长……这火,这火是怎么了?” 霜兰儿淡淡瞥了她一眼,心中冷笑。呵,这时秋端茗终于肯叫自己一声道长了,方才可是都没正眼瞧过自己呢。 霜兰儿故意将声音拖得长长的,“贵妃娘娘有何吩咐,要不要给娘娘倒杯水?”说罢,她已然起身自右侧偏厅中倒来一杯热茶,递给秋端茗。 秋端茗怔怔接过,茶水温温的,并不热,根本无法温暖她冰冷的手,亦无法平静她“砰砰”乱跳的心。她的手,不自觉地颤抖着,带动着茶杯中艳红的水波不停地摇晃。 那样鲜艳的枣茶,血红的颜色瞧着久了,仿佛手中正握着满满一杯鲜血。秋端茗益发惊恐,手晃得更厉害,突然猛地一个激灵,手中茶水翻了几许在她素白的衣裳上,竟像是溅上一蓬蓬温热的鲜血。 “啊!”地一声惨叫,秋端茗似受了极大的惊吓,她猛然甩开手中的茶盏,一臂拉住霜兰儿的胳膊,颤颤道:“道长,为什么,那纸钱烧了一半都灭了,都飞了出来……” 霜兰儿低首,望着秋端茗紧紧扣住自己胳膊的手,那十指涂满丹蔻,如鬼魅般妖冶,皆还是秋端茗从前嚣张跋扈的姿态。想不到如今,她也有这般害怕的时候。 心中掠过一丝快意。霜兰儿的脸有一半落在烛火的阴影中,她淡淡开口道:“娘娘,这没什么,纸钱本是阳间之人烧给阴间之人花销所用。如果烧纸钱的火屡屡灭了,说明阴间之人不要您的钱。娘娘,大约是秋姑娘她不要您的钱。” “什么……”秋端茗整个人向后猛然跌去。秋若伊,不要她烧的纸钱,这可是在怪她……是在怪她么…… “要不,娘娘您多上几柱香,以告慰亡魂罢。”霜兰儿从旁提议道。 秋端茗一听,像是抓住了最后救命的稻草般,她急切起身,取了几支香点上,插在了香炉中,再点了些香,直至将香炉中插满,她犹嫌不足,还在拼命地点着。 一时间,灵堂中香火的气味极浓,沉寂寂地熏人。焚香过多,满屋子皆是乳白色的香雾缭绕,渐渐弥漫,直至轻烟将整间屋子都彻底笼罩。 几支头先的香灭去,秋端茗一眼瞧见,连忙又点上几支。周而往复。 她的手,不住地颤抖着,抖得好似风中飘零的落叶般,她将香凑在一盏长明灯上点燃。因着她手的颤抖,引得长明灯的灯芯亦是在微微晃动,忽明忽灭。 秋端茗害怕极了,口中不住地说着,“若伊,你别怪我,你千万别怪我。秋家的女人不容易,我也是不得已的。你别怨我,你娘心地善良,她从没怨过我,你也不会怨我的,对不对……若伊……别怨我……你安息罢……” 霜兰儿冷眼瞧着,心中不耻。秋端茗的话听着令人作呕。她突然喊出声道:“娘娘小心,这可是指路灵灯,若是不小心熄灭,魂魄不知该往哪里去,可是会一直来纠缠的。” 话音刚落。 又是一阵阴风刮过,满室的烛火骤然熄灭,连同秋端茗正在取火点香的指路灵灯。 突然而至的黑暗,令秋端茗的恐惧升至极点。眼前一片漆黑,唯有她手中已经点燃的香,红红的火星在漆黑中跳动,好像一双双鬼的眼睛。 “啊!”地一声,秋端茗仿佛被烈焰烫到般,她忙将手中香火丢弃。这一惊将她吓得不轻,喉咙仿佛被人生生卡住,接下来竟然连喊也不会了。 黑暗中,霜兰儿慢悠悠地擦亮了火褶,将最远墙角处一支烛火点燃。 也不知是哪边偏厅的窗子没关好,冷风在屋中来回穿梭着,惊起白幡翩翩直飞。那昏暗的烛火幽幽飘忽不定,映在周遭物事上,好似有无数人影投落地面,竟像是浮起无数黯淡的鬼魅。 秋端茗更是害怕,牙齿不住地打颤。 忽然,她平日里锐 利如鹰,充满狠辣之色的眸子陡然睁圆,不可置信地望向墙角。那一刻,毛骨悚然的感觉骤然袭遍全身。 墙角处的矮花几上,竟是坐着一人,双腿悬空,瞧不见脚。清爽的眉目,灵动的双眸,一袭桃粉色水纹绫波裙,外罩一件雪白的弹花坎肩。这,无疑是秋若伊,而且她穿的竟是那日死在皇宫中的衣裳。 秋端茗大震,这套衣裳,她明明亲眼看着宫女将之烧毁的,已经烧成了灰烬,怎可能还在呢?而且……若伊她的脸色,如此苍白,好似一朵被风吹落的花瓣,她坐在花几之上,没有双脚,正泠泠望着自己,神情有一分幽怨,有一分恨毒,还有一分凄婉。 秋端茗惊得说不出话来,难道说,方才指路灵灯不慎熄灭了,秋若伊的魂魄不知该去哪里了,所以才来找自己的么? 惶恐之中,她语无伦次,“不,若伊,我不是故意的。灯灭了,我真不是故意的——你快走罢,你别来找我!” 霜兰儿佯装不解,凑上前问道,“咦,娘娘您在和谁说话呢?” 秋端茗伸手指了指花几,“道长你看,她在那,你没看见么?” 霜兰儿望了望秋若伊所坐的方向,她与秋若伊交换了个眼神。其实,秋若伊这身衣裳当初就备下两套,就是等着今日所用。霜兰儿上前一步,她突然握住秋端茗吓得冰冷的手,面上笑容诡异,声音涩哑着宽慰道:“娘娘,那里根本就没有人啊。娘娘您是不是看错了?” 此时霜兰儿的手比冰雪还要冷,她是故意用冰水冻过的。这时突然握住秋端茗,她自然是将秋端茗激灵灵一冻。 秋端茗忙低首,望向霜兰儿纤白如纸般透明的手,那惨白惨白的无名指上,正戴着一枚翡翠戒指,老旧褪色的赤金,陈年的翠玉中间隐隐可见一道岁月的裂痕。 “这是……”秋端茗面孔霎时变得雪白,胸口剧烈起伏着,整个人不住地发颤着,她断断续续问道,“这戒指,你是哪里来的?” 霜兰儿作势抬起手,仔细瞧了一眼翡翠戒指,微笑道:“娘娘不认识了么?这就是我的戒指啊,我一直戴着的啊。” “你!你的脸为什么突然这么白!刚才还不是——你是——何玉莲?!”秋端茗似受了极大的惊吓,“不,不可能的,你早就死了,你早就死了!” 屋内,又是一阵阴风扫过,卷起素色的白幡猎猎直飞。拂过秋端茗的脸庞时,轻柔好似鬼的手在抚摸着,她更骇,连滚带爬向后退去,手指颤颤指着秋若伊,“你为什么要来找我。我并没有害你,我并没有害你啊!我只是想将你找回来,我一直只是想将你找回来的。” 秋若伊自花几上飘然跃下,她的裙子很长很长,完全没住她的鞋边,隔着朦胧烟雾,远远望去,她像是漂移过来般。双手笼在长长的云袖中,她的声音有着近乎缥缈的空洞,“找我回来?让我嫁给贤王,好做你们的棋子,重蹈我娘的路,是不是?” 秋端茗大骇,步步向后退着,直至无路可去。缩在墙角,她连连摆手道:“不不不,你不会重蹈你娘的悲剧,你看太子最终不是被我们扳倒了么。龙腾我们早晚也会送他上西天的。” “哼,那就是想让我守寡了?”秋若伊冷冷一喝。 秋端茗吓得直摇头,“不是的。龙腾死后你可以再嫁,只要我们秋家掌握了局势,你可以像个公主那样再嫁。要风是风,要雨是雨。” 秋若伊微微一怔,旋即不可遏制地大笑起来,指着她长久说不出话来。她的笑声太凄厉,如鬼魅一般凄微而振奋,直震得屋中唯一一支微弱的火烛簌簌直抖,引动着一室晦暗的光线明明灭灭。 良久,她止了笑。双眸陡然睁圆,里边厉色如锋刃刺出,“贱人!当年你也是这般同我娘说的罢。可我娘已经死了,如今——我也死了!我要你偿命!” 秋端茗直直盯住秋若伊雪白狰狞的脸,本是高傲的面庞上露出惊恐的神色,“没有没有,真的没有。佩吟啊,你若还在,出来替我说句话罢。我真没有想过要你死的,那时你和霆儿不知被太子关在何处。我担心霆儿会受牵连,从此再没有前途。我真的很努力、很努力去寻找你们,甚至说动了皇上出面,还让庭澜和可吟带卫队先去救你们……” “你胡说!你会这么好心?!连死人都要骗,你要下十八层地狱的,被油锅煎,被火焚!不得善终!你知不知道我和我娘死的好惨好惨!”秋若伊一步一步靠近,语音咄咄逼人。 秋端茗头也不敢抬,只一味埋在双膝间,“我承认,我承认皇上出面去救霆儿时,我犹豫了。我想牺牲你娘,我让可吟带话给你娘,让她自己将责任担下来,或是……” “或是以死谢罪?对么!火寒毒,是你毒死我娘的罢。”秋若伊陡然上前一步,一下子抓散了秋端茗梳得端正的发髻。“哗啦”一声,珠玉琳琅,散了满地,秋端茗满头如云乌发顿时散乱如草,衬得她雪白一张脸僵直如尸。 “没有,没有……我真的没有火寒毒……”秋端茗流泪哭泣道,“佩吟,佩吟,我对不起你,我只是想放弃你而已,只是让可吟带话给你,让你认罪,真没有毒死你啊,佩吟……佩吟……你若在天有灵,你出来说句公道话啊,我可是最疼爱你的姑姑啊!” 惶惶哭泣着,此时的秋端茗完全没有了平日贵妃应有的气韵,颓然像足迟暮的老妇,满眼皆是苍凉,“佩吟啊,你从小最讨我喜欢了。你那么漂亮,一身傲气,是我们秋家最漂亮的女人。又聪明,你是那样的聪明!你本有大好的前途,我们安排你往来东宫中,与太子多多接触,若是太子喜欢你,你们又有孩子,太子有朝一日死了,天下左不过还是在我们秋家手中。可谁想到,你竟会与太子侍读霜越霖私奔。你才十四岁啊,定是被他花言巧语骗了去。我哪能甘心,怎能甘心啊!还有还有……” 她猛然抬头,望向扮作道姑的霜兰儿,一手指向她,愤愤道:“还有你!何玉莲!你本是我身边最得力的宫女,我一直那样信任你,一直那样看重你。也是我,是我让你去佩吟身边照顾她,我担心佩吟日后在东宫难以立足,我让你去帮她,不是让你去帮着她对付我,欺骗我,隐瞒我!你为什么,为什么要背叛我的信任!为什么!” 似是癫狂,秋端茗疯了一般扑向霜兰儿,牢牢抓住她的手,目光牢牢盯住那翠玉戒指,眸光犀利仿佛要瞧出血来一般,“我给你的,这戒指是我赏给你的。你很喜欢的,你忘了么?你配戴着它么?你配么?我曾经生气砸了它,砸裂了它,你却还戴着!你也知道你辜负了我的信任么?你也知道对不起我么?!可我不屑你戴着,我命人跺了你的手指,你就再也戴不了了。哈哈哈哈哈!你,都是你,要是你一早告诉我佩吟的事,我能阻止一切!我就能阻止一切的!怨你!都怨你!” “不!不!”秋端茗突然发力,她推开霜兰儿,“你滚,你滚,我不要见到你。我知道你为什么背叛我,你喜欢霜连成,对么?当你跟着佩吟一同去东宫时,你便喜欢上了那时的太子近侍御医。好,真是好。你们都背叛我,霜家的男人有什么好?!兄弟两个,一个是太子侍读,一个是太子近侍御医,一个骗走了我的侄女,一个骗走了我最信任的宫女。好,真是好!” 秋端茗的一番话,如同五雷轰顶,惊得霜兰儿全身麻木,几乎不能置信。 原来,她的父母竟与皇家有这么多的牵扯。秋端茗虽说的断断续续,但整件事却在她脑中飞快连成线,连成一串。当年秋端茗为了控制秋佩吟,将自己身边最得力的宫女何玉莲派去秋佩吟身边,秋佩吟在秋家的安排下去东宫接近太子,讨太子欢心,没想到在此过程中结识了彼时正任太子侍读的霜越霖,两人一见倾心,相约私奔,还有了爱的结晶——秋若伊。而何玉莲,就是自己的娘亲,则是爱上了彼时的太子近侍御医霜连成,也许,他们的亲事便是秋佩吟允诺促成的。何玉莲感念在心,不忍秋佩吟后半生在宫中寥寥渡过,所以秋佩吟私奔,她明知不报,或者是给予帮助。这才彻底激怒了秋端茗,为今后埋下了祸根。 她彻底惊呆了,从前过往,究竟还有多少是她所不知道的。 突然,她一步冲上前去,揪起秋端茗,将用细粉抹得雪白的脸庞紧紧贴着秋端茗,怒吼道:“这样,你就要我死么?!你好狠毒,你还我命来!”语罢,她将秋端茗狠狠往地上一推。 秋端茗茫茫然倒于地上,躺在一片冰凉的白玉石地上,她痛声道:“谁要你死了!十几年前,我好不容易才将佩吟抓回来,你却死活不肯说出孩子的下落。你当我是侩子手么?我会杀了那孩子么?!啊!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好,你不告诉我。我哥让霜连成给太子下毒,你们非但没做成,你竟然还留了一手,说啊,当年你到底留了什么证据?!好呀你!你倒是将我的本事学的彻底,知道携证据威胁我了,好啊。何玉莲,你知不知道,现在你的证据已经威胁不了我了,太子已经死了,皇帝就要死了!都死了,都死了,一切就死无对证了!当年,寻个由头将霜连成贬黜出宫,让你们永远消失在我面前。你的要求,我都做到了。我放过你了!我已经放过你了!可这么多年后,谁让你那下贱的女儿又搅了进来?!这就是天命轮回,活该你女儿落在我手中,受我折磨,被我掌握。可我儿子竟喜欢你那下贱的女儿,你说,我怎么能容忍?!怎能容忍?!当时我留你女儿一条贱命,已经算是对得起你了!不,我又没欠你什么。我欠你什么了!” 秋端茗骤然发狂,她上前死死揪住霜兰儿,似有无数从前的怨恨喷薄而出,“我欠你什么了?!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行。我不就是问你要当年的证据么,你不就是害怕我拿你威胁你女儿霜兰儿么?是你自己一头碰死在我面前的,实在怨不得我!怨不得我的!不是我害死你的,你为什么要来找我?!为什么!你走啊,走开走开!” 秋端茗手中过于用力,霜兰儿猝不及防,被她甩出几丈远,跌的全身都痛。 秋若伊见状,她猛然扑上去紧紧扼住秋端茗的手腕,狠狠道:“你这个毒妇!我不信你不知道火寒毒的事,定是你害死我娘。既然天不能惩治你,我来!”语罢,她突然伸出两手扼住秋端茗的喉咙,愈握愈紧,直至在她白皙的脖颈间印出几道浅紫的痕迹。 秋端茗死命推着秋若伊,见推不开,反倒不再挣扎,双手缓缓垂了下去,闭上眼睛,等着生亦或是等着死,渐渐陷入昏迷之中。 霜兰儿自墙角挣扎着起身,见秋若伊骤然发狠,她连忙上前阻住道:“若伊,不可。你放开她,她已经昏过去了,你放开她!再这样下去她真的会死的。” “不放!”秋若伊眸露狠厉之色,“自古杀人偿命,这毒妇害死那样多的人,杀了她也算不得什么!” 霜兰儿用力推开她,生生将秋若伊扼住秋端茗的手扳开,“不值得,不值得的。你这样杀了她,日后难逃嫌疑,我们的计划要怎么办?” 秋若伊 愤愤瞪了一眼躺在地上已是陷入昏迷中的秋端茗,咬牙道:“可是今晚,我们也没得到我们想要的结果。本以为能问出我娘的死因,哪知她这般嘴硬……” 霜兰儿打断她的话,“未必是嘴硬,她方才吓得去了一魂三魄,可见她说的是实情。我们也不是没有收获,至少知晓了何玉莲手中有她和秋景华昔年陷害太子的证据。皇帝尚未濒天,我们还有机会。” 秋若伊点点头,突然她似想起了什么般,扫了霜兰儿一眼,疑惑道:“奇怪了,你怎会有兰儿娘亲的戒指?你好像对她的事很熟么?” 霜兰儿止住口。心中思量着该如何解释。毕竟用自己娘亲戒指这出戏,她事先并未同秋若伊知会过。 秋若伊斜眸望着她,眼睛迷成微狭,锋芒毕露,“你是不是欠我一个解释?” 未待继续追问,霜兰儿突然神情警觉起来,她压低声音道,“若伊,你听见了么?像有脚步声。”说话的瞬间,她已是熄灭了墙角处唯一的烛火,低低吩咐道:“若伊,你先躲回棺木中。我赶紧返回后院同道姑们一起,免得时间久了被人察觉。你切记,稍安勿躁。一切等明天再议。”旋即,她自偏厅一处窗子中一跃而下,身影飞快消失在茫茫雪夜中。 这厢秋若伊刚刚入棺木中躲好,那厢灵堂的门已是被人用力推开。 “刺啦”一声,火褶子燃起星星点点的光芒,秋可吟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借着门外雪地反射的银光,她用火褶子将屋中火烛一一点亮,顿时屋中明如白昼。环顾四周,当她瞧见正躺倒在地的秋端茗时,不免一惊,连忙上前将秋端茗扶起,她低唤道:“姑姑——姑姑——你怎么了?” 见她无反应,秋可吟又用力掐了掐她的人中。 秋端茗昏迷并不沉,她幽幽醒转,眼前似是人的影子在晃动着,由模糊转为清晰,她狂乱的心跳,见来人是秋可吟才稍稍平定。 秋可吟见秋端茗眼角犹有泪痕,地上则是一片纸钱灰烬狼藉,她急问道:“姑姑,你怎么了?” 秋端茗惊魂未定,犹在惊吓中,她用力扼住秋可吟的手腕,痛声道:“她来找我了,她们来找我了!可吟,人果然不能做太多亏心事的,夜半会有鬼敲门的,从前我不信,如今我不得不信了。可吟……” 秋可吟面色白了白,“姑姑,你说什么胡话呢,什么她们来找你了。是什么意思?!” 秋端茗紧紧握着她的手,“是秋若伊,还有……还有何玉莲,她们都来找我索命了。怎么办?该怎么办?”说着,她益发颤抖起来,整个人似是着了魔般发抖。 秋可吟蹙眉,“姑姑,你说什么呢,这世上没有鬼的。姑姑,姑姑……” 然,秋端茗整个人已是沉浸在无边的痛苦中,她突然将十指指甲深深抠入秋可吟手腕中。 秋可吟痛得低唤几声,无奈却挣脱不得,只得任由秋端茗抓着发泄。 秋端茗激动道:“可吟,我一直想问你。佩吟死的那日,你究竟是怎样对她说的。是不是照我之前说的那样同她说的啊!为什么!为什么若伊死后要来找我呢,说是我害死她娘的,为什么呢。我明明只是让她认罪啊,我从没想过她死。佩吟,我一直那样喜欢她的,佩吟……” 秋可吟恼极、痛极,她甩开秋端茗,怒道:“她们都死了,都死了!死了多干净,再也不会来烦我!她们母女都是贱人!还有霜兰儿!都是贱人!谁都别想从我身边抢走霄霆!” 秋端茗愣住,她似骤然清醒回神,看着秋可吟幽深双眸,直欲看到她无穷无尽的心底去,“可吟,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抢走霆儿,你这是什么意思?!”突然,她似明白了什么,“难道说,若伊她,她就要大婚了,难道是你……” 秋可吟冷冷一笑,“我爱惨了霄霆,与我争霄霆的人都得死!都得死!” 秋端茗愤然挣扎着起身,冲至秋可吟面前,一把紧紧揪住她,“你疯了,若伊她是你的亲人!有血缘的至亲!你怎能这么做?她的灵柩尚在此,亡魂未定,长夜漫漫,难道你就不怕她来寻你么!” “她若是索命,尽管来!她的娘亲我尚且不怕,这么多年了,我守着这个秘密,无人知晓!我还怕她不成么?”晃动的烛光幽幽暗暗,秋可吟的脸在烛光里模糊不清,隐隐有泪滑下,像沾水化了的墨迹一般。这些天,她惶惶恐恐,无一日能安寝。可是,她并不怕,活着的人尚且不怕,她还会怕已经死了的人么! “你是说!佩吟她——”秋端茗眉心曲折成川。 “是,火寒毒是我从太子府中偷出的。你让我带话给她,哈哈哈,我才没有那么傻,若是她大难不死,又曾替霄霆挡罪,你想霄霆还会放得下她么?”秋可吟冷冷笑着,声音如浮在水面上泠泠相触的碎冰,“我怎能容下她?我怎能让霄霆的爱和牵挂都属于她!凭什么!我哪点不如她?在你们眼中,她始终是秋家最美好的女子,她深得人心,那我算什么?她若不死,霄霆岂会多看我一眼?所以,那日我在太子别院中找到了她,哈哈,我悄悄给她喂下了毒药。火寒毒,你不知道,当时看着她痛苦的样子,我第一次觉得痛快!是真痛快!” 秋端茗倒抽一口冷气,“她是你的亲姐姐!你好狠毒!” 秋可吟两眼明亮之极,隐隐有不屑之气,她微微冷笑,那笑像是从胸腔底处蔓延上来,带着一丝窒闷的凄厉,“你何必假惺惺?!你若是当她至亲,何苦在她与人私奔三年后,又将她追回?!太子又不是傻子,如何还能容下她?!你何必将她再次送入东宫?!你不是私心么?!若不是你将她追回,后来她又怎会遇上霄霆?!这一切,都是你害的!我狠毒么?恐怕不及你十分之一罢,你会那么好心,你千辛万苦寻回秋若伊,还不是想利用她?!一枚棋子丢弃了,随手捡过一枚新的来,你的手段,真当我不知么?你和爹爹,想将若伊嫁给龙腾,你们明知与龙腾水火不容,不还是选择将若伊置于险境中?!而我不过是,省的她那样痛苦了,与其被你们利用,还不如早早去地下陪她娘呢。” “你!你!”秋端茗颓然跌坐于地,她似想抓住什么东西平定自己的心跳,却什么都抓不住。 秋可吟呼吸愈来愈沉重,“姑姑,自我第一眼瞧见霄霆,我就爱惨了他,可为什么他喜欢的竟是我的姐姐,我忍,我忍得牙根都发酸了,我好不容易等到了机会,除去了姐姐。哈,人人都以为是太子毒死了姐姐。谁也想不到,其实是我从太子府中偷出了火寒毒。可惜的是,我给姐姐灌下毒药时,不甚自己沾了一点,也就那么一点点,让我痛不欲生。你知道么,事后我是怎么同霄霆说的?我同他说,太子的人当时要给姐姐灌毒药,我上去抢,没能救回姐姐,自己反倒沾染了毒药。那时,太医都说我活不了多少年了。霄霆他痛惜姐姐的死,又可怜我,那时的我只有十五岁。你知道么,他可怜我!哈哈哈哈——我那么爱他,他竟是可怜我!他是因为可怜我,才娶了我。他一直觉得亏欠了我。” 仰头大笑,秋可吟渐渐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他竟然是可怜我的!外人眼中,我们是神仙眷侣,他四处求医,为我治病,对我温柔有加,悉心呵护,只有我自己知道,他是为了补偿姐姐,他这么做全都是为了姐姐!他只是可怜我而已!他觉得亏欠我,才对我好!”她突然停一停,又道:“我本没奢望着能治好病,我只想着能这样得到他的关爱,哪怕只有短短几年,也是好的。谁知道,这时却突然有法子能治我的病了。我本来很期待的,病好了我就能和霄霆一起了,哪知,霜兰儿这个贱人!她竟能夺去霄霆的爱,我以为他再不会爱上别人了。你说我怎能不恨她?!我只剩他一个躯壳,却还要与旁人分享,还要眼睁睁地看着贱人生下了霄霆的孩子,你叫我如何能忍耐!” 秋端茗指节寸寸发白,“可你终究不能生育,总不能教霄霆绝后。” 似是受了极大的刺激,秋可吟猛然跃向前,她将秋端茗死死按在地上,疯狂道:“我不能生育!是的,我早就知道了!我中了火寒毒五年之久,怎可能还会有孩子。更何况,霄霆他从来……我也想过,我不能生育,这是上天的报应么?是我害死姐姐的报应么?可我不信!我不信!你看,最终她们都败在了我的手中。是我赢了!没有报应,上天是没有报应的。哈哈哈——你装什么仁慈,你放霜兰儿一条生路,是不想霄霆怨你,是不想将来君泽知晓真相怨你罢。可你将我置于何地?她一日不死,我怎能安寝?!她身在洪州,我派人追杀,她命大躲过一劫。我还不甘心,终于苍天有眼,偶然中,我从霜兰儿从前学医的师父李宗远口中得知零星一点线索,我想通了毒引与药引的关系。凭什么天下这么大,独独霜兰儿的血能解毒,你不觉得太巧了么?!除非她的血本就是毒引,才能用作药引。想通了这点,我用了许多精力许多时间,终于查出当日火寒毒配置之人就是霜连成。你瞧,我多么聪明,你们扳倒太子,我则是顺带牵出昔年火寒毒之事。我知晓,姐姐之死,是霄霆心中永远过不去的坎。霜兰儿那个贱人,既然杀不死她,我便要教她与霄霆永远不可能。哈哈哈哈哈——好,多好,如今都死了,该死的人都死了!不,还有一个人!还有纳吉雅郡主,这个贱人,竟然也曾肖想过霄霆,我要她死!我一定要她死!” 秋端茗愈听愈是心凉,眸中满是惊恐之色,她的手狠狠哆嗦着,腕间镯子“泠泠”乱响,“你这个疯子!至亲之人都能下手,你已经彻底疯了!霆儿日后要当皇帝,你却这般疯狂,怎能为天下之母,我不能再让你和他一起。我要去告诉他!”说着,她满脸厌恶,起身直朝门外走去。 “姑姑!”秋可吟凄厉呼了一声,“你不能告诉他!不能!” 秋端茗并不理会。 秋可吟顿觉心慌意乱,她猛然扑上前去将秋端茗牢牢拉住,“姑姑,过去的都过去了。眼下没什么能威胁我们了!姑姑……你不要去……你不要告诉他,求你了!如今,我们一家三口过得多好啊!你不能破坏!” “放手,你这个疯子!” “姑姑!”秋可吟厉喝一声,怒不可遏,两眼喷射出冷厉的光芒,直欲慑人。她极怒中力气极大,长长十根指甲狠狠扣进秋端茗手腕肉里,旋即血丝沁出。 秋端茗用力挣扎,两人拉扯间,突然秋可吟用力推了秋端茗一把,她没有站稳,整个人堪堪向后倒去。 硕大空落的灵堂,只听得“砰”地一声巨响,有温热的血溅起,淡淡的腥味弥漫开来。 秋端茗后脑勺狠狠撞在了门槛之上。雪白的地上漫出一滩鲜红淋漓,点点斑迹,如开了一树鲜红耀眼的桃花。 血,那样多,自秋端茗脑后汩汩流出,缓缓汇成一条长河,一点一点缓缓延至秋可吟的脚边。秋可吟的脸色和一个活死人没有任何差别,她惊惧着后退一步,突然,她似是骤然明白过来,抬脚猛地跃过了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秋端茗,夺门而出,仓皇的身影消失在了雪夜中。 第四十一章 是她,不是你(2) 秋端茗两眼直直望着头顶上方,雕花横梁依旧是从前冷硬的弧度,并无半点分别,可惜越来越模糊。 良久又良久,她只觉身子轻飘飘的,越来越轻,仿佛置身于云间。眼前,似是秋若伊的脸庞,那样清晰,仿佛就在跟前。 她虚弱地开口,声音颤颤,“若伊,你来了?我是要死了么?你是来接我的么?” 方才一幕好戏,秋若伊在棺木中听得清清楚楚。此时的她已然从棺木中走出来,望着垂死挣扎的秋端茗,她冷笑道:“你错了,是你要死了。我可还活着呢。” 秋端茗目光空洞,只怔怔望着秋若伊。全身无力,秋端茗摇头的力气只带动耳上碧玉银叶耳环轻轻一晃,“别哄我了,你是来带我走的罢……其实我真的累了,只可惜我看不见霆儿登基……” 秋若伊冷冷一笑 ,她将手背贴至秋端茗冰凉的脸侧,“你瞧,我的手是热的。死人的手怎会有温度呢?!所以,是你要死了,而不是我。我活的好好的呢。秋——端——茗——你瞧清楚了!” 语音落下。 空气里是死水一般的静,周遭的一切好像寒冬腊月结了冰,连着人的心也冻住了。 秋端茗气息愈来愈微弱,散乱的发髻只余一支硕大的明珠珠钗,衬得她往日敏锐的眼睛失去了神采,她突然伸出手,紧紧握住秋若伊胸前悬挂着的青铜挂件,声音凄凄道:“若伊,我真没想过要佩吟死,你不懂的,秋家能有今日不容易。秋家的女人,注定要背负许许多多。你若没死真的很好,你一定要帮霆儿,一定要帮……可吟她已经……若伊……你那样聪明,我只能嘱托你了……” “哼。”秋若伊 不屑地撇撇嘴,起身,身子猛然后退时,不想竟是被秋端茗将胸前的青铜挂件拽下。一个挂件而已,无甚用处了,她并未在意,唇边只恬静微笑着,妖冶冷毒仿若一支开在枝蔓间的血色蔷薇,她字字若夺命的利剑刺出,“姑奶奶,你别做白日梦了。不妨告诉你。两年多前,我就爱上了贤王。我会帮着贤王,将秋家彻底铲除,一点不剩!且不遗余力!呵呵!” 秋端茗听得面容被惊愕吞没,整个人似被冻凝了一般,僵在那里。然而也不过是一瞬,她用力捏住手中青铜挂件,挣扎着想起身,似是不能相信般,两只眼睛突突跳着,粗哑着声音吼道:“你这个秋家的叛徒!你怎能?!你怎能?” 秋若伊凉凉看着她,含着如常的娴静笑意,轻叹道:“我为何不能?你能为了瑞王登 基舍弃我娘,舍弃我,我为何不能为了我钟爱之人舍弃你?你输定了,爷爷停职,明日一早秋可吟这个毒妇杀了贵妃姑姑的消息将传遍整个祥龙国,想必她此刻一定逃走了。对了,你唯一不用担心的是,君泽我会好好抚养长大的。” 秋端茗面如死灰,手不停地哆嗦着,突然,“咔嗒”一声轻微细响,似是她手中青铜挂件之上某一处机簧卡扣被触动。秋端茗循声望去,竟见青铜挂件展开成了两瓣状,其间躺着一张看似时间久远,已然泛黄的锦布。 秋若伊亦是疑惑望着,这个青铜挂件她戴了这么久,竟然从不知还有机簧卡扣,她竟从不知这挂件能打开。 秋端茗失血过多,虚透了的手颤颤展开锦布,一字一字看过去……突然,她狠狠一怔,旋即张了张口,指着秋若伊说不 出话来。 秋若伊一把自她手中抢过锦布,看完时亦是愣在了原地。 此时的秋端茗奋力向外爬去,口中只喃喃道:“天!是她……不是你!是她……不是你!不是你!不是你……”她狠命地拍着灵堂关阖的门板,那声音不过闷闷地软弱,如同她嘶哑的声音一般,“来人……来人……救命……” “哐啷”一声巨响,秋若伊举起檀木花架朝着秋端茗后脑勺狠狠砸下。 那一刻,她看着秋端茗带血的手软软滑过门框,最终无力地缓缓垂下,她看着秋端茗双目含有血丝暴出,瞳孔散大,嘴唇青紫微张,手指蜷曲向天,似有着未说完的话,那一刻,她亦是怔住了。 她的呼吸,沉重而急促,像汹涌的潮水一波又一波袭来。蹲下,她伸手,去探呼吸,一点都无…… 秋端茗,死了。 第四十二章 瓮中捉鳖 秋若伊一惊,她连连后退几步。心底某个角落中似被利爪狠狠一抓,漫漫生出一股寒意,冻得她整个人格格发抖,几乎不能动弹。 她杀了人,她竟真的杀了人。虽然她很想秋端茗去死,虽然她在棺木缝隙中瞧见秋可吟推到了秋端茗,可她只想见死不救。除却之前的一时冲动,她并没有想亲自动手杀了秋端茗。 此时,地上,道道淋漓的鲜红,点点血迹斑斑,如一树一树耀眼鲜红的桃花盛放。 她的脸上、她的衣上皆是点点血水。 那样静,死亡一样的寂静。 她下意识地取出绢帕擦拭着自己的脸和衣裳,却忽然听见“噼啪”一声,那是火烛烛心爆裂的声音。 她只觉得害怕,心怦怦直跳。喉头咕嘟地哽咽了一声,她又向后堪堪退了两步。 不想“哐啷”一声,她竟是不慎碰落烛台。接着又是“腾”地一声响,一团金星耀眼的烈焰在她脚边骤然腾起。转身去看,竟是那掉落的火烛引燃了垂落至地的雪白帐幔。 火舌,猛烈窜起,瞬间便吞卷了一切。 秋若伊不禁慌了神,她扯下长长一段帐幔,本想扑灭火焰,哪知却反倒助了火势。无奈之下,她只得匆匆奔出灵堂。她不能再待下去了,若是她还回棺木中,只怕连自己都会被烧死。可若是她就这么走了……不妥!想了想,她踏出灵堂的一脚又缩了回来。趁着火势增猛之前,她将秋端茗拖入偏厅的棺木之中,又在各处皆放了几把火,这才离开。 既然要烧,就烧得更彻底更猛烈些罢。 秋若伊离开约几十步远时,似有人发觉了宰相府中着火,尖锐的喊声响彻雪夜,像是一道霹雳划破长空,“快来人啊,走水了!快来人啊,走水了!” 她低下头来,高高立起衣领,掩去容貌,往后院走去,她在宰相府中生活过好长一段时间,对这里的一切十分熟悉。她的身后,远处的灵堂,火势越来越大,浓烟刺鼻的气味逐渐弥漫,无论她走到哪里,都能闻到。 宰相府后院本是些下人住的地方,此时也纷乱闹作一团,婢女小厮纷纷拿着水桶、脸盆跑出来,有的装水,有的干脆装上满满一盆积雪,皆朝起火的地方赶去。 秋若伊隐身在一处大树后,待人稍稍少些时,才往后门走去。 空气冰冷,迎面扑来。鼻端有生冷的疼痛感觉,手脚俱是凉的。 秋端茗死了,祥龙 国当朝最尊贵的贵妃,就这样死了。还好秋端茗死了,不然她临死前发现的那个秘密……秋若伊此时一想起,浑身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她不能让人知道这个秘密,他日龙腾即位,庭澜必定带着秋景华退隐南地,而她这个死而复生之人,将名正言顺地接管秋家的一切,秋家在祥龙国各地的势力,全部的财富与荣华。她需要这样显赫的身份,辉煌的头衔,还有数不清的钱财,才能配得上她的心上人。她要帮他,无论是财力还是能力,她都要帮助他。秋家的一切,都是她的,也只能是她的。 为了他,即便是杀人,即便是心永堕入地狱之中,又何妨? 终有一天,他会知道,只有她,才配站在他的身边。 天太黑,她走的又心急,不想迎面竟是撞上一人。 那人面有凄惶之色,大约是方才听说灵堂着火匆忙赶去。一身杏色宫锦,满头青丝来不及梳理成髻,只是以一支镂花金簪松松绾住。撞上秋若伊后,那人勃然大怒,“让开,我要去瞧贵妃,你滚远点。” 嚣张跋扈的声音,十分熟悉,分明是秋端茗身边的宫女竹青。 秋若伊自然是认得的。她不由愣住,如今她是个已死的人,若是被竹青瞧见,那杀害秋端茗一事,她如何能脱得了干系。 适逢竹青抬头,她一怔之后,看清楚了面前之人竟是……她直直盯着秋若伊,姣好而高傲的面庞上逐渐露出惊恐的神色,大喊一声,“啊!鬼啊!” 秋若伊心想着,不如继续装鬼吓唬竹青,于是她步步紧逼,向竹青靠近。 竹青面孔变得雪白,惊惶之下想去摸索着什么保护自己。可突然,她猛地朝秋若伊身后望去,她双手发颤,指着秋若伊身后在雪地中的长长一串脚印,道:“不,你不是鬼,你不是鬼。鬼是没有脚印的!可是,你怎么可能还活着?” 秋若伊愣住。想不到这竹青还有几分胆量,连装神弄鬼都不怕。 此时,周边所有的声音仿佛都远去,竹青冷凝的目光皆凝滞在秋若伊身上,她渐渐冷静下来,寒声道:“你没死?你!你有什么目的?还有今天那道姑行为也甚是诡异,故意支开我。贵妃娘娘……天!你让开,我要去瞧贵妃娘娘怎么了……” 语未毕。 一声惨叫已然被淹没在了宰相府中一片嘈杂的救火声中。 竹青缓缓倒下。 秋若伊手中尚举着一块 尖锐的石头,有温热的血倏然溅到她脸上。 她知道,她并没有用尽全力,竹青只是暂时昏死过去了,并没有死。可是,她不能让竹青活着,头先竹青知晓纳吉雅郡主留下陪着秋端茗守夜之事,若是让竹青说出去,顺藤摸瓜,难保不会查到贤王头上。 一不做,二不休。反正,她已经杀了秋端茗,再杀了竹青也算不得什么。 想着,她已是将昏迷的竹青拖至后院平日洗衣裳的溪边。“扑通”一声,她将竹青推入水中,重重水花如浪卷起,无数漩涡与泡沫覆盖上了竹青昏迷惨白的容颜。 渐渐沉下去……直至无声……直至水面恢复了从前的平静…… 秋若伊本是慌乱的心,在这一刻骤然停止了震荡,平静了下来,胸腔在濒临迸裂的瞬间呼吸到冰冷清醒的一口空气,立即舒畅了许多。 连着杀了两人,她反倒镇定了。 她从容不迫地在溪边洗净自己的双手和脸颊,又去了后院随手拿了一套婢女的衣裳换上。 她盘算着,秋端茗已除去,大功告成,这段时间里她还是不要露面的好。她的任务已然完成,剩下的就看贤王的了。眼下,她的当务之急是潜入瑞王府中带走君泽。她料定秋可吟此刻定然不敢回王府,肯定躲在某处等着第二天瞧动静,她一定要抢在秋可吟之前,今晚就带走君泽。 从今以后,龙君泽便是她秋若伊的孩子,她会替兰儿好好照顾君泽,毕竟今夜秋端茗曝出一个天大的秘密,原来她和兰儿是堂姐妹,也难怪她们在洪州的时候一见如故,原是血浓于水。 想来龙腾日后看在君泽的份上,念及兰儿,自然会接纳她。她只要这样,便足够了。 转身,她飞快从宰相府后院中离开。 举眸,昏暗的天际,处处皆被积雪覆盖。路边,漆黑的老树残枝干枯遒劲,扭曲成了一个荒凉的姿势。无边的雪地绵延无尽,她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漫天雪地中,唯见一行足迹留于地上。 风起,雪又下了起来。 簌簌雪花飞舞如谪仙,晶莹剔透的五瓣,宛如泪花。不消多时,便把秋若伊的足迹覆盖了。 天边,一缕晨光阴暗如魔障。 宰相府中,火势渐渐熄灭。 一切如旧,仿佛昨晚的一切从未发生过…… 祥龙国上阳城,皇宫。 丈高的朱漆刻金门“咿呀”一声徐徐打开,好似垂暮老人嘶哑悠长的叹息。殿中垂着 一层又一层绣缎帷幕,大殿深处本就光线幽暗,此时被帷幕一挡,更是幽深诡异。 一瞬间,翦翦风灌入大殿,像有只无形的大手,一路汹涌直逼向前,吹得重重锦绣飘飘欲飞。 霜兰儿仍是一袭道姑装扮,她跟着三司的刘大人一同转过十二扇紫檀木屏风,来到皇帝养病的床前。 皇帝龙啸天甫醒过来,面色苍黄憔悴,似一片残叶,孤零零悬在冷寂的枝头,他正就着龙腾的手喝下一碗人参汤。 见到三司的刘大人进来,龙啸天声音略显嘶哑问道:“怎样?寻到贵妃了么?” 霜兰儿与刘大人一同请安。伏在冰冷的白玉石地面上,她心中思忖着,那晚,她留下秋端茗一人在灵堂中,有些不妥,本想事后寻个借口。哪知未到半夜,灵堂竟是莫名起火,她担心着秋若伊的安危,也随着婢女小厮一道前往救火。大火一直烧至第二日清晨才完全灭去。三司那边一早就派了人来清理火场。据说在灵堂棺木中寻到了一具尸体。 她听到的那刻,几乎没晕过去。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那棺木是可以打开的,秋若伊绝不可能一直待在棺木中等死。而且,秋端茗又上哪去了呢?然,就在这时,竟有人在后院溪中发现了秋端茗身边的宫女竹青的尸体。这时,她不安的心才稍稍镇定下来,如此看来,秋若伊很有可能逃脱了。可是秋端茗好好的,怎会突然死去?竹青又怎么了?究竟她走了以后发生了什么? 越想脑中越乱,霜兰儿只得将疑惑的眼神投向龙腾。好多日不见,他益发丰神俊朗,一袭淡黄色绣金龙袍子,更是衬得他周身明光闪灼,贵气逼人。 龙腾看一眼乔装过的霜兰儿,转眸避开她的目光,只道:“刘大人,不用顾忌,有话直说罢。” 刘大人深深一拜,“皇上,贤王殿下,根据三司反复验证,宰相府灵堂棺木中那被火焚得面目全非之人,就是……端贵妃。”他小心翼翼地说着,说罢抬袖拭了拭额头,擦去涔涔汗水。 皇帝龙啸天脸色骤然大变,仿佛不可置信一般,声音瞬间嘶哑了,“你说什么?她好好的,晚上怎会在灵堂之中?” 刘大人转头望了霜兰儿一眼,霜兰儿立即跪拜道:“回皇上,那晚贵妃娘娘说是要为秋姑娘守灵,宫女竹青伴着贵妃娘娘。至于后来的事,贫道就不知了。” 皇帝龙啸天几 乎暴怒起来,脸色铁青,如暴雨骤来,他的手用力一挥将床头汤碗打翻,洋洋泼了一地。 一应服侍的宫人慌忙跪下道:“皇上息怒。” 皇帝怒问道:“查到是谁了么?斗胆包天谋害贵妃?!” 刘大人颤颤道:“回皇上,有人瞧见瑞王妃神色惊慌,裙摆处有斑斑血迹,她半夜匆匆离开宰相府,至今不知所踪。” “什么!”皇帝愣住,片刻后他似想起了什么,“不对啊,那棺木之中的秋若伊,她……” 龙腾适时递过来一句,“也许棺木中本就是空的,怕是秋若伊不愿嫁给瑞王,才想出这么一招假死之计。只是贵妃娘娘的死……实在是无端可惜。不过有一点能肯定,她定是被人谋害。” 刘大人此时亦道:“的确,贵妃娘娘脑后有被物事猛烈撞击的痕迹。想必是后来才被人放置棺木中,纵以火焚。至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恐怕只有找到瑞王妃才能揭晓。” 皇帝久久不语,胸口气息激荡,起伏不定,他的脸色铁青到失去人色,恨声道:“反了,全都反了。去,去,全国通缉。一定要将她抓回来,朕倒要问问她,究竟是什么样的深仇大恨,她要对自己的亲姑姑下手!”他说着说着,气急攻心,连连咳嗽起来。一时间,整间大殿,都是他撕心的咳嗽声左冲右突着。 终,皇帝龙啸天一口气接不上来,吐出一大口鲜血后,竟是再度昏厥。 旁边内监一见,连忙要去唤御医。 龙腾却伸手阻止,凤眸望向霜兰儿。 霜兰儿会意,她连忙上前为皇帝龙啸天把脉,片刻后,她摇摇头道:“气滞于心,又受了极大的刺激。只怕没有几日了。” 龙腾似思虑须臾,他突然抬眸,凛凛声音回荡在了帷幕翻飞的宫殿之中。 “刘大人,****,只道是灵堂香烛过旺,不慎失火。棺木之内就是秋若伊的尸体,而秋端茗已然返回皇宫中。本王即刻派兵占据皇宫,去拿纸和笔来,还有从前秋端茗书写的字迹。一并取来!” 只一小会,宫人捧来了龙腾所要之物。 但见龙腾腕间如云轻舞,片刻已是写就。 霜兰儿从旁望过去,他的字迹竟是同秋端茗一模一样,模仿得惟妙惟肖,无半点分别。 至于内容…… 看完的时候,她深深一惊。 龙腾唇边只浅浅一钩,“龙霄霆!诱他前来,我们来个瓮中捉鳖!一网打尽!” 第四十三章 你若有事,我就去陪你 龙脊山中,更深夜静,沉寂无声。 天空好似墨黑的穹弯,星月镶嵌,群山如列,连绵起伏,一眼望不到边。山头上积着白雪,白雪外面笼罩了一层雾沼沼的灰云。有烟云流动着掠过山巅,在星月交映下看去,像是无数条诡异的露着雪白背脊的游龙。 一切,都是这样诡异。 一长队正在行进的官兵,看人数怕有几千余众,战马也不计其数,间中大旗飘扬,飒飒迎风。旗上硕大的一个“秋”字,队伍整齐有序,士兵部分骑马,部分快速步行,不时有武官骑马来回吆喝,“快,快,快跟上,一刻不能耽搁。不然秋将军怪罪下来,大家都别想好过。”随着将士的快步前进,扬起漫天黄土。 遥遥行在最前头之人,一袭银甲黑袍,正是秋庭澜。 行至半路时,山间夜风呜呜作响,林中不知名的鸟儿“哇哇”乱叫着,突然“轰”地一声都飞离了枝头,冲向沉寂的夜空。 远远的,数不清的人马如一道屏障般逼近,马蹄声如奔雷席卷,一时间分不出有多少人来。 秋庭澜停住马,面色逐渐阴沉下去,手紧紧握住缰绳,端坐于马上,纹丝不动。 一名副将纵马上前,声音中有些焦虑,“将军,我们被人拦截了。今夜我们秘密调动,怎会有外人知晓?” 秋庭澜缓缓抬起一手,示意副将噤声,一指朝前一横。 但见**接天而来,顷刻间山谷中充斥着松香燃烧的味道。很快,来人的军队将他们团团围住。头前一马缓缓行至秋庭澜面前。 火光灼灼闪耀下,来人面容极富棱角,信眉发张,黑沉沉的眸子深邃不见底,整个人浑如一把利剑,寒光迫人。 秋庭澜暗自倒吸一口冷气。 来人冷哼一声,“怎么,现在见到我连喊一声也不会了?” 秋庭澜眉心一簇,“爹爹。” 秋景华双目直视秋庭澜,怒意毫不掩饰,“庭澜,你深夜带兵,可是要入皇宫?” 秋庭澜垂眸不答,只道:“寻常调兵而已,爹爹多心了。” “是么,皇帝重病。寻常调兵你可有圣谕?”秋景华伸出一手来,“拿来我瞧瞧。” 秋庭澜微眯双眼,知瞒不过,他拽一拽马缰绳道:“爹爹,你不是尚在停职中,恐怕这些事不归你管辖罢。” 秋景华眸中凝起一缕寒光,“哼,你还知道我是你爹?!明人不说暗话,你想调兵助龙腾占领皇宫,你休想!如今看来,好在我被停职了,私下里想做些什么无人能知晓。这点看来,还是龙霄霆目光长远,非常时机不如急流勇退,静静蛰伏等待契机。今夜我调动了龙霄霆手下剩下的全部黑衣锦卫,就等着拦截你!” “瑞王的锦卫,你怎可能调动?”秋庭澜一惊。 “怎么不可能!”秋景华轻轻击掌。一骑自他身后缓缓踏来,银甲黑袍,瞧着容貌正是龙霄霆手下锦卫统领奉天。 秋景华得意笑道:“你恐怕不知道罢,这么些年,其实奉天一直都听命于我。无需雷霆令,我也能调动黑衣锦卫。哈哈——”突然,秋景华敛了神色,薄怒道:“逆子!秋家生你养你栽培你,何曾亏待于你?缘何出了你这么个不孝子,胳膊肘往外拐?!你说,从你任职以来,可有为秋家出过一分力?我秋景华奋斗一辈子,最恨最无奈之事,便是生了你这个逆子!半分忙都帮不上,尽扯我后腿。我真后悔将你养大,早知这样,不如出生时就掐死你!” 秋庭澜眼中尽是隐痛,他虽心知父亲从小不喜自己,可这般骤然听他说出来,心底还是被深深刺痛了。深吸一口气,他字字震声道:“爹爹,道不相同不相为谋。” “哼。今夜你我父子定要做个了断,你想助龙腾,除非你歼灭我身后带来的锦卫,再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忤逆子,我倒要看看你有没有本事手刃自己的父亲。” “爹爹——”秋庭澜狠狠一闭眸,无奈唤道。手刃亲父,他怎可能做到,人人都道他与秋家格格不入,与秋家背道而驰,从不为秋家的利益考虑。其实他们何尝知道,他所做的一切,全都是为了秋家。爹爹如此执着权势,可哪朝哪代外戚专权能有善终?最后都是满门抄斩的凄凉结局。又岂能有一人篡位成功?!执念本身就是罪孽。哪个皇帝愿意永远受人控制?!当翅膀硬时,便是斩杀能臣之时,为何爹爹看不懂、看不透。他不想秋家会有被满门抄斩、永远绝后的一日。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想保全秋家一点安宁与平静罢了。他常年戍守边疆,立下赫赫战功,不过是希望能替爹爹从前犯下的错,做一点补偿。可是这一切,爹爹不会懂,他永远都不明白自己的苦心。 “想好了没?快动手罢。不过我可提醒你一句,我带来的人,可是你两倍有余。有几分胜算,值不值得,你自己掂量。”秋景华偏过脸去,声若洪钟。 秋庭澜脸色有些苍白,垂下手中缰绳,“爹爹,你知道的。自相残杀的事,我做不到。” 秋景华见他口气有所松动,捋一捋胡须,眸中略过两道精光,字字劝解道:“硬碰硬今日你必定吃亏,其实我也不想为难你。我知道让你助我,不太可能,爹爹只希望你这时能保持中立。至于皇位最终由谁继承,自有天命!” 秋庭澜想了许久,眸色乌沉如墨,终开口道:“好,我中立。”转首,他吩咐身边的副将道:“传令下去,原地驻扎,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妄动一步。” 一众士兵连着赶山路,本就处于极度疲劳,听到这话时,纷纷原地盘坐休息。 秋景华听罢,满意地点点头,扬一扬眉,唇边露出一点笑意。很好,庭澜终究还是他们秋家的人,到了关键时候,总算还认他这个爹。如此甚好。想着他已是吩咐了下去,“奉天,三分之一留下看守,其余则跟我入上阳城。” 停一停,秋景华回首,目光直欲刺入秋庭澜眸底,“你若反悔,他日即便我入了地府,也不会认你这个儿子。秋家的列祖列宗,也不会认你!” 如此毒语,令秋庭澜狠狠一愣。怔了片刻,他转眸,望向燃烧着熊熊烈焰的火把,只觉眼前愈来愈模糊。好半响,他才启口,声音冷若从前边塞的寒风,“爹爹请放心,我这就命人缴械,你的人可以看守着。” 如此,秋景华才放下心来。策马,他率众黑衣锦卫疾奔离开。成功拦截秋庭澜军队主力,令龙腾孤立无援,这只是计划的第一步,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身后,扬起一脉黄沙尘土,高若无法攀越的屏障。 秋庭澜立在风中,望着秋景华远去的背影,渐渐成了看不见的黑点。只觉,心是那样的沉重。他们父子,注定要越走越远…… 玉环山、龙脊山交汇处,边塞。 明月高照。 山下,隐约可见灯影幢幢,营帐连天。兵营中不时有战马嘶鸣,一派大战将临的气氛。 离营地不远处是一条河,一条小木船从河南岸方向驶过来,停在岸边,里边下来一人,他轻轻跃上岸边。片刻未歇,那人已是朝主营帐奔去。 帐中,龙霄霆正一手支着额头,小寐片刻。听得帐外有动静,他猛然惊醒,双眸陡然睁开,似有蕴满雷电的冷厉光芒自其间射出。 帐外之人着夜行黑衫,闯进来后直直跪在地上,双手向前奉上一份加急书信,沉声道:“王爷,这是端贵妃密信。”顿一顿,那人似有些犹豫,开口道:“王爷,是否唤随军书办前来读给王爷听?” “哗”地一声,未及反应,那人手中书信已是被抽走。 龙霄霆两下拆开,一字字看过去。看罢,旋即,他将书信紧紧攥在手中。 前来送信的黑衣人愣在原地,只怔怔道:“王爷,王爷你的眼睛……” 龙霄霆轻轻抬眸,望向来人,目光犀利如剑,晶亮有神。 刹那间,那一双清澈黑亮的眸子像是深邃无底的寒潭,能将天地间一切都吸进去般,令人情不自禁,一瞬间便迷失了自我。 黑衣人半响才回过神来,连忙伏地叩拜,“恭喜王爷眼疾痊愈。” 龙霄霆唇边只挂着浅淡的痕迹,他摆摆手道 ,“你先下去罢,本王天亮即刻拔营,赶赴上阳!” 转眸,帐中烛火跳动如豆,拖着自己长长的影子映在了帐壁之上。簌簌风过,影子随之轻轻颤动,亦是牵动着他的心微微颤抖。 该来的,总会来的。 轻轻一吹,灭去唯一的烛火。 只余,黑暗。 祥龙国章元二十六年。 二月十五,雪止,夜。 圆月挂于枝头,浮云铺在天际,一地破碎月光。 深广的大殿中,香雾袅袅,有着温柔的橘红灯光色泽,更夹着一点清亮的月色银光。 龙腾信手拨弄着七弦琴,他弹得并不用心,只低眉信手续续弹。霜兰儿只坐在他身边,半靠着青玉案几,时而望着他,时而望了望敞开宫门。心绪不宁,只觉有大石沉沉压在心头,她可没有他这般镇定。 这样的夜,这样的月色,这样随意的琴声,身边这个人,此刻正悠闲地拨弄着琴弦。 灯烛映得他整个人美如冠玉,艳若牡丹。一袭长及地的紫衣,飘逸拖曳,如墨的黛眉,柳叶般上扬的眼角,颊边一缕淡红,若朝霞般明艳。俊美教人无法移开视线。 听了几曲,霜兰儿终究是沉不住气,她皱眉道:“少筠,外边全是秋景华的人,他将皇宫团团围住。龙霄霆只怕即刻就要到了。你究竟有何打算?难道你就一点都不着急么?”说罢,她伸出纤长如玉的手指,轻轻按住琴弦。 “铮”一声泠泠如急雨,她阻止他继续弹琴。 龙腾淡淡一瞥,眼中蕴了慵懒的笑意,似亮滟的波光沉醉,他缓缓移开她压住琴弦的手。 抬眸,今夜的她并未易容,还是从前的模样。 低首,他十指突然猎猎翻转,力贯指间,顿时琴音滚滚,连绵不断,如有千军万马暗夜行军,风起云涌。这一刻,他淡定自若地弹奏着,仿佛坐镇于两军对垒、杀声震天中,却依然从容。今夜的一切,仿佛尽在他的掌握之中。 霜兰儿默默听着。她的眸光,注意到了远远的宫殿门外,似有火光点点。细看之下,如同暗夜中无数萤火虫飞来。她知道,那定是龙霄霆的卫队,正急速朝皇宫中奔来。 她更急,坐立不安。 龙腾却神情安详,指间掠过,琴音已转为缠绵。仿佛从前,他自得其乐的日子,身侧清波涟漪漾动,阳光好似柔软的羽毛,正一片一片落在他身上。 他转眸,只淡淡道:“月色伴佳人,当一舞助兴,若何?” 霜兰儿双眸睁圆,“此刻?” 他扬一扬袖,琴声益发悠扬,动人心弦,“去罢,许久不曾见你舞了,我想瞧。” 她蹙眉。 他坚持。 她无奈,只得起身随着琴声起舞。 一曲悠扬绵长,她的身姿轻盈飘逸,婉如游龙,翩若惊鸿,柔美自如,宛若凌波微步一般。而她本是忐忑的心,在这样悠远的琴声中,在这样的舞动中,亦是渐渐平静。 忘却了身在何地,忘却了一切,甚至忘却了今夜本是震荡激变的日子…… 胜负,只在今夜。 可这一刻,她与他,全然忘却。 琴舞相和,琴音袅袅,舞姿曼曼。 夜风突盛,送来了愈来愈逼近的火把松香味,亦是扬起殿中帷幕翩翩直飞。风,卷起数朵案几上的红菊,扑上龙腾的衣阙,宛如妖红盛开,魅惑难言。 他垂首,只一味沉静弹奏。 渐渐,琴声尾音旋得低了。她却快速飞旋起来,纤柔的身姿舞出如醉得妩媚之态。那最后一旋,明艳姹紫的柔纱裙幅随之铺开一朵妖冶的花,盛放在雪白的玉石地面之上。 殿前,似有低沉的嗓音惊呼,“兰儿——” 她停下,望向来人。 白衫迎风,那抹白色衬得他像天神般,但他手中所持的蓝宝石软剑,却散出冷冽的光芒,又让他似从鬼蜮中步出的修罗。 此时,她侧身,他直面。 他正好看到她清丽的侧颜。略扬的眉,带着孤傲,微抿的唇,长长的睫毛微微扇动着,耀目的瞳仁里,皆是他惊艳的表情。 她有些意外他能看见,红唇轻轻一瞥,她只淡淡道:“哦,原来瑞王眼疾痊愈,在此恭贺一声。” 龙霄霆望着她如宝石般闪耀的眼眸,还有那如荷瓣般娇嫩的面庞上桃花玉面,耀如春华。他情不自禁伸出手,向前走了一步。 她却不动声色地退后一步,坐回龙腾身边。 伸手,自案几花瓶中攀住一枝寒梅,将雪白莹透的白梅放在鼻前,她轻轻嗅了嗅,只觉一股子清冽的冷香沁入心脾。 龙霄霆落在半空中的手僵在那里,尴尬立在原地。眼前,他们皆穿着紫衣,亮丽的颜色,好似两把利刃深深刺入他的眼底。心,痛得早就没了知觉。 一琴一舞,配合得如此默契。而他,仿佛是那多余之人,突兀地站在大殿中。 龙腾手指尚停留在琴弦间,漫不经心,偶尔拨一下琴弦,泠泠几声,若有如无。 霜兰儿自梅花间抬头,轻轻问了句,“不知瑞王何时复明?我的药方效果还不错罢。”她这样问,无疑承认了自己就是纳吉雅郡主。其实,事到如今,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 何时复明? 听得这个问题,龙霄霆怔了怔,片刻后,他回道:“就是这两日的事。”停一停,他突然道,“兰儿,你恨我。” “我有一事不明,既然恨我,你为何治好我的双眼。” 她并不抬头,只摘了几朵梅花,攥在手中,“你救过我,也伤害过我。你救我的恩情,我还给你,我不想欠你。既然恩还清了,那你我之间剩下的,只有恨。今夜正好一并清算。” “兰儿——”他痛声低喊,眼底悲怆不忍睹。其实,还不如瞎一辈子,至少不用亲眼经历这么残忍的一幕。 她继续,“哦,你可别多想。给你治眼,是当时接近瑞王府最好的借口,良机我怎会错过?”顿一顿,她抬头,直视着他湛黑的瞳仁,“再者,还有什么能比你亲眼瞧着自己走向衰败,当不成皇帝,多少年的筹谋付之东流,来得更为痛快呢?” 她起身,紫色的衣裙旋成盛开的花朵,“你若眼疾不好,这么精彩的戏,瞧不见岂不是可惜?” 语罢,她面朝屏风,背朝他。纤柔的身姿隐入屏风之后,不再回顾。算算时间差不多,也该是她隐身在屏风后,等待契机的时候了。 龙霄霆如锋刃般的薄唇微微动了动,始终没有说出一个字来。 空寂的大殿中,有极富慵懒磁性的声音传来。 “皇叔,别来无恙。”龙腾淡笑,“我以为你不会来。” “怎能不来?凡事,总要有个结局。”龙霄霆回道。 龙腾手轻轻一扬,有白色帷幕如薄雪覆上,盖住琴身。他起身,唇边始终挂着清浅闲散的笑意,“那你猜,今夜结局会是什么?对你来说,是好是坏?” “要死的人,当然是你!” 有苍老冷厉的声音破空响起,一名身量迥劲之人昂首傲然迈进,一身金甲散着嶙峋光芒,是秋景华。他望向龙腾时,眸中皆是得意之色,“贤王,你若永远待在北夷国,可享受一世安宁,可你偏偏要卷进来。我入朝为官时,你还没出生,跟我斗?你是不自量力。不妨告诉你,你别等了,你要等的人不会来了。眼下皇宫中皆是我的人占据,你是插翅难飞。至于皇宫外围……”停一停,他看向龙霄霆,“王爷,算时间,你大约收到我的急件后就启程了。想来王爷您定是按照我的计划部署兵力了。那……” 语未毕,龙腾自紫色长袖中取出一封信,在手中晃了晃。他一笑置之,“不知宰相大人说的,是否是指这封信。” 秋景华一惊,目光放在龙霄霆身上。 龙霄霆摇一摇头,“本王只收到了母妃的信。信中母妃道是被围困于皇宫,让本王领兵来救。” 秋景华倒吸一口冷气,只觉那股子凉气如寒冰利锥一般破开五脏六肺,那样惊骇。他的声音颤抖,不能自己,道:“贵妃娘娘她……已然在二月初十一那天,葬身火海……又怎可能书信于你?” “什么!”龙霄霆震惊到无以复加,“是谁?” 秋景华语滞,支支吾吾道:“还没查出来,也许只是意外。” “意外?!”龙腾嗤笑一声,他挑一挑 眉,“宰相大人可是日日闲在家中,歇得头脑迟钝了?灵堂失火,如此诡异之事,怎可能是意外?分明有人瞧见瑞王妃神色惊慌,裙摆处有斑斑血迹,半夜匆匆离开宰相府,至今不知所踪。这么重要的疑点,难道宰相大人您忘了?” 语罢,龙腾侧身,掩口而笑。秋景华被停职,朝中之事多有不知,他不知自己封锁了消息。秋景华虽知晓真相,却无处去说,连派人送达的密件也被自己拦截。而一直逃匿在外的秋可吟,听闻端贵妃无恙返回宫中,她更是不敢轻易露面。一切,都在自己的部署中。 龙霄霆面上一分一分沉寂下去,只怔在原地不动。 秋景华眼见龙腾咄咄逼人,他眸中凝起一缕寒光,冷冷道:“贤王!事到如今,你已如秋后的蚂蚱,没几日奔头了。你意欲逼宫谋反,你在龙脊山中所调的兵力已被我尽数扣下。哈哈,这便是你逼宫谋反最好的证据。” 龙腾轻嗤一声,“你是指庭澜调动的军队?呵呵,真看不出来,宰相大人倒是能大义灭亲。助我逼宫谋反,庭澜他可是五马分尸的死罪。虎毒不食子!你倒是肯,就这么一个儿子。” 秋景华露出狰狞的神情,“那个忤逆子!我不灭他,自有**,我秋景华忠于朝廷,忠于皇上多年,今日就要扫除你和他这些个叛党!” 龙腾翩然起身,冰凉如玉的酒盏在手,有琼浆缓缓注入杯中。他端起,饮了一口,剩下的则是缓缓浇在秋景华身前空地之上,含笑将空空如也的杯底亮与秋景华看。 秋景华双目瞪若铜铃,“祭祀死者才用酒浇地,你什么意思?” 龙腾依旧含了一缕笑意,伸手向他身后指了指,“宰相大人,今日要死的自然是你。说本王逼宫谋反,可是要有证据的。本王今夜不过是伴着佳人,弹琴起舞,好不惬意,众人所见,何来谋反逼宫之说?!倒是你,你瞧瞧瑞王身后,还有门外守着的,皆是他带来的人。本王瞧着,这想逼宫的人,恐怕是你们罢。”说罢,他轻轻一哼。心中骤冷,好一个秋景华,想夺江山,还想落个名正言顺,想诬陷他逼宫谋反。做梦! 秋景华抹一抹额头冷汗,他向身后望了望,果然是龙霄霆的锦卫将大殿门前围得水泄不通。其实,他书信龙霄霆,只是让龙霄霆将锦卫驻守在皇宫之外,等他里边的信号再攻入皇宫。想不到龙霄霆收到了错误消息,竟是将锦卫尽数带了进来。如此看来,还真是难撇清关系,真真像是瑞王逼宫谋反。 眼下,该怎么办? 形势在此,已然没有退路。进,今日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夺得皇位。退,也是死路一条,还要落得个谋反的骂名。秋景华心想着,已然决定。他朝后挥一挥手,冷声道:“贤王意欲谋反,你们还不快快上来将他擒住。” 锦卫本是听命于龙霄霆,见秋景华发话,面面相觑,可见龙霄霆又不发话阻止,于是两队人马小跑着闯入大殿,分列两旁,准备随时待命。 谁也没有注意到,这时一直在屏风后的霜兰儿已是蒙上面纱,她悄悄走进大殿内室,片刻后才出来。 龙腾眼见龙霄霆的锦卫分立两侧,十步之内,明晃晃的刀刃之光刺得他睁不开眼。 他指一指这些兵刃,只道:“怎么?秋景华,你这老狐狸终于露出了尾巴。瑞王,这阵仗,你还敢说自己不是逼宫谋反?!” 秋景华比了个手起刀落的姿势,冷道:“话还不是贤王你说的,只要你死了,谁还会知道今夜的真相。在龙脊山中被拦截的庭澜的军队将是你谋反的最好证据,我大义灭亲,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舍弃了,谁能想到这一切是我筹谋,哈哈哈——” “是么?!”龙腾浅笑,黛眉一挑,“你确定?!” 话音落下,有龙头拐杖一步一拄,落地声闷如惊雷。循声望去,竟是皇帝龙啸天拄着鎏金龙头拐杖一步一步自内室踏出。 夜深,风吹起烛火颤动,亦是掀动着龙啸天身上明黄色衣摆阵阵翻飞,云纹九龙华袍,灿烂耀眼,一如既往地昭示他九五至尊的身份。可与这般神采相悖的是,皇帝龙啸天全身皆是浓烈的药气,他的眉心曲折着,两颊深深地陷了进去,蜡黄蜡黄的,似干瘪萎败了的枯花,一派衰弱腐朽的样子。 秋景华见龙啸天出来,生了几缕惧色,竟是说不出话来。 龙啸天沉闷的声音带着沙哑,“朕还没死,谁敢放肆!” 龙腾与龙霄霆一同行礼,皆是毕恭毕敬。 “父皇。” “皇爷爷。” 霜兰儿不动声色,她蒙着面纱,再度掩在屏风之后。方才便是她悄悄入了内室中,施以金针令龙啸天醒来,正巧赶上这么一出好戏。 龙啸天满面沉痛,看向龙霄霆的眼神难掩厌弃痛心之色,“朕没想到,你,你竟会做这种大逆不道的事。”他伸手,环指周围的锦卫,“朕将这些锦卫交与你统率,是为了今日让你谋反么?” “父皇——”龙霄霆眉心微微一动,终究没有再说话。 秋景华斗胆进言一句,“皇上,是有心人载害……” 语未毕,已是被龙啸天厉声喝断,“住口。当朕瞎了么?有心人载害?你想指少筠么?朕病着这些日一直是少筠从旁照顾,他若要谋反,还会被你等锦卫团团围住么?秋景华,你方才的话,朕都听得清清楚楚,枉朕信任你这么些年,当真是狼子野心,狼心狗肺。朕一定要……咳咳……咳咳……将你碎尸万段!” 龙啸天连声咳着,呼吸渐渐沉重急促,如同一击接着一击的鼓拍,终,一口鲜血从他喉头涌出,尽数喷在了洁白光亮的汉白玉石地上,那血,鲜艳刺目,像是来自地狱的召唤。 “父皇!”龙霄霆急唤一声,刚要上前去扶,哪知龙啸天一臂将他震开,那一震几乎用尽他全部的力气。龙霄霆被他推开极远,踉跄几步方才站稳。 “滚开!朕没有你这种儿子。”龙啸天伸手拭去唇角鲜血。他自龙袍袖口中取出一卷圣旨。枯槁的手轻轻一抖,明黄色绢帛在龙霄霆面前展开,声音中饱含了万钧雷霆之怒,“逆子!你就这么等不及了?朕还能活几日?你就等不及登上皇位了?竟然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你以为朕会**于少筠么?那你就大错特错了。朕一直属意你继承皇位,因你内敛沉稳,喜怒不行于色,能言政善用兵,江山交至你手中,朕很放心。你知不知道,当你患了眼疾看不见,朕有多痛心?可就是这样,朕依旧属意你当皇帝。这卷诏书,也是那时就写下了。不错,朕的确喜爱少筠,正因为喜爱少筠,朕不愿他当皇帝。朕封他贤王,‘贤’字同‘闲’音。朕只希望自己的皇孙能每天开心,悠闲过完下半生,不用每日批阅奏折,不用操劳边疆**,朕希望他有用不尽的财富,人人尊敬的头衔,可以游山玩水。是,朕是偏心少筠,所以朕不愿他操劳。你比他更适合当皇帝。可你为什么?为什么要辜负朕的期望,为什么?” 愈说愈激动,龙啸天铁青的脸色泛起凄厉的酡红,似一点如血欲泣的残阳,狰狞恐怖。 龙霄霆微微抿唇,只道:“父皇,对不起。” 龙腾从旁扶住龙啸天,见龙啸天面色不好,红的诡异,倒像是回光返照,他不仅有些担心,“皇爷爷,要不要紧,有什么话改日再说罢。来,我先扶你进去休息。” 龙啸天伸手握住龙腾手背,摇一摇头,又吩咐道:“你去将朕的玉玺取来,还有笔。” 龙腾知龙啸天要当场修改诏书,他愣了愣,有片刻的迟疑。 龙啸天只拍了拍他的手背,“朕再不忍,再不愿你受累,这江山重任也只能压在你肩上了。快些去拿!” 龙腾无奈,只得去了里间。 秋景华眼见局势突转,他心中急得如同热锅蚂蚁,此举不成,他必定死无葬身之地。他悄悄来到龙霄霆身边,用力推一推他,暗示道:“王爷,管它是否名正言顺。皇宫已经被我们包围了,还怕了这将要死的老头不成。” 话音刚落,秋景华突然**一声,原是一枚 翠玉戒指狠狠砸上他额头。 龙啸天愤怒的眼神如痴如狂,“朕真是错看你了。这戒指乃是秋端茗昔年赏赐给宫女何玉莲,戒指裂缝处,背面曾经补合过。朕派人查证,切开缝隙补合处,里边竟是毒药粉末,太医验了正是十几年前欲毒害太子的慢性毒药。如今,逝者皆逝,无法查证。秋景华,朕想着,你的狼子野心,竟是从十几年前便开始了。可笑朕养虎为患,才有今日!” 秋景华似情绪爆发,他骤然狂叫起来,“是的,十几年前,是我让霜连成给太子下慢性毒药。后来事情败露,这才全部推在霜连成身上,他被贬逐出宫。可我错了么?我没有错,霄霆那时还小,他在皇宫受了多少欺辱,我这个当舅舅的不心疼么?!要怪就怪太子,为人阴狠毒辣。一山不容二虎,不是我死,就是他死!这是生存之道,难道皇上您还不清楚么!” 适逢龙腾取来笔和玉玺。 龙啸天取过笔,他狠狠瞪了秋景华一眼,“天下,还轮不到你来做决断。”展开圣旨,他起笔时,若枯槁般的手颤抖着,笔尖落下,几下一挥,已是将继承皇位之人改作龙腾。 随之,龙啸天伸手去取沉重的玉玺,想要盖上印鉴……突然,猛烈的咳嗽再度袭来,急促的呼吸像汹涌的潮水一波又一波袭来,龙啸天痛苦呻吟着,他知自己气数已尽,面上浮起一个苍凉的笑,向龙腾伸出颤抖着的手,艰难道:“玉……玺……快……” 龙腾微微不忍,他递上玉玺。 秋景华此时再也按捺不住,朝龙霄霆大声吼道,“王爷,你还等什么?我们等了这么多年,不就是等这一刻么?只要没盖上玉玺,就不作数。咱们还能指是贤王篡改诏书。王爷,别犹豫了,动手罢。快动手罢!”他连连催了两遍,见龙霄霆始终立着不动,不免急了,忙朝身后锦卫怒吼道,“愣着做什么?!你们都是瑞王的人,若是瑞王被指谋反,你们还有活路么?!还不快上!” 听至此,龙腾猛地抬头,怒道:“秋景华!你真当本王在这里坐以待毙么?!不妨告诉你,本王的人,早就埋伏在各处内殿之中,就等着你露出狐狸尾巴。” “父皇!” 此时,是龙霄霆凄厉一呼,骤然打断了龙腾大声的斥责。 众人循声望去,但见龙啸天扶着案几一点一点滑下去。 赤金龙袍因他激烈的咳嗽翻涌似急潮,他挣扎着,挣扎着,努力想要去盖上玉玺印鉴,可玉玺太沉重,他无力的手渐渐垂下去,眼看着,玉玺就要自他手中掉落地。 一抹紫色的身影骤然飞扑上去。 她牢牢按住龙啸天本已垂下的手,玉玺,因着她的出现,终于在改动处落下了印鉴。 那一刻,龙啸天神情中皆是释然,垂下手,整个人滑落至地。 龙腾瞧见,他连忙将龙啸天扶起,声音涩哑,喊道:“皇爷爷——” 龙啸天仿佛很倦,苍老的眸中皆是临近死亡的空茫,颤颤伸出一指,指向龙霄霆,“若他悔改……给他一条……生路……” 龙腾忍住鼻间酸意,无声地点点头。 龙啸天似不堪重负地侧首,眼皮一敛,声音低了下去,呼吸之声也再不能闻。 周遭一切平静如旧,依旧是菊红叶翠,灯烛灼灼,一派景和祥瑞。 霜兰儿默默跪下,她伸手,探了探龙啸天的鼻息,旋即缩回。 死水一般静寂的大殿中,只听见她清凌凌的嗓音涩然响起,“皇帝驾崩。” 龙腾握住龙啸天的手,狠狠一颤,妖魅的眸中皆是无边的隐痛。若说,这世间还有亲情,那唯有他的皇爷爷,待他最好。其实,他从一开始就明白,皇爷爷并不想他当皇帝,也不愿他搅入这无边的痛苦深渊,皇爷爷只希望他游乐于青山碧水之间,享受一世,曾经这也是他的愿望。他明明知道,即便自己建功立业,即便自己平定边疆,即便自己掌管三司与刑部,可皇爷爷心底,皇帝的人选一定是龙霄霆。所以,他必须,让皇爷爷亲眼瞧见龙霄霆谋逆。否然,他永远无法登上帝位。 他明知这样做,皇爷爷气急之下会有生命危险。可他还是这样做了,不论龙霄霆是否存有谋逆之心,终究是他,亲自演了这场戏。 霜兰儿虽是蒙着脸,可面纱之下,隐隐可见两行清泪缓缓落下,沾湿了绞绡,凉凉贴在她柔美的轮廓之上。 抬眸,她对入龙霄霆清冷默然的眼底。只见,他双目微红,眼中晶莹一闪,然而泪水终究没有落下来。 此时,秋景华再也按捺不住。皇帝已死,留下诏书令龙腾即位,他岂能坐以待毙?当下,见龙腾哀恸分神,他只身扑上前去,欲抢下诏书。 霜兰儿侧着身,秋景华的一举一动尽数落入她的眼中。一个灵巧转身,她将诏书牢牢攥在手中。然而,秋景华未得逞的双手自她脸颊处滑落,顺势拉下她蒙住脸的面纱。 “撕啦”一声,布帛撕裂的声音在殿中尖锐响起。 霜兰儿来不及躲避,与秋景华打了个照面。 那一刻,看清她容貌的秋景华愣在原地,片刻后才想起她是谁。双眼微眯,那冷冷的目光似要噬人,“是你!你没死?你果然与龙腾有私情!君泽是你亲子,龙腾即位你能有什么好处?!诏书拿来,你这个贱人!要不是你,刚才那玉玺印鉴根本就没盖上!快拿来!” 她后退一步,只牢牢护住手中的诏书。她想她的脸色一定是苍白了,心口剧烈地跳动着,她之所以一直在屏风后,蒙住面纱,便是不想被龙啸天及秋景华认出。若不是刚才情急,她也不会去接那玉玺。 转念一想,事已至此,她并没有什么好怕的。淡淡一笑,她自若道:“宰相大人,我与瑞王早就没有关系了。想来你还没认出我的新身份——纳吉雅郡主。我与未婚夫君一道,有何不妥?” 秋景华微张的眼角迸出几许怒意,他朝黑衣锦卫大喝一声,“都愣着做什么,皇帝驾崩,还不将他们这些篡改诏书的逆贼拿下!” 累极性命,黑衣锦卫****,龙霄霆微微皱眉,他刚要发话。 不远处,龙腾已是将龙啸天的身体平整放好,收起玉玺,立起身,他自袖中摸出一枚火球,“砰”地一声巨响,一道明艳的红色直飞窗外,尖锐的声音传遍整个皇宫。 只一刻,似原本就藏在皇宫之中的军队,排山倒海般从各个出口涌出。顷刻间便将龙霄霆带来的锦卫团团围住。四下里,皆是盔甲寒光,刺得人睁不开眼睛。 秋景华面上不安的情绪越来越重,他惶恐地瞧着如潮水般涌进来的军队,额头汗如雨下,五官极度扭曲,只反复道:“不可能,不可能的……” 龙腾黛眉一挑,冷冷道:“秋景华,你筹谋一辈子,到了最后连自己的亲子都能舍弃。你这一生,究竟能得到什么?我真是替你惋惜。” “不可能,我不可能输的!哈哈!就算你在皇宫中埋伏了人又怎样?外面全是我的人。庭澜的主力已经被我困住,你还能有多少人马?!数量绝对在我之下。登上皇位的,一定是瑞王,一定是。”秋景华似是陷入极度绝望之中,他大声吼道。 就在这时,殿中走来一人。沉重的脚步,来人似穿了厚重的铠甲。 冷若罡风的声音响起,“爹爹,你收手罢。一切都结束了。” 秋景华听得来人声音,浑身一震,猛然抬眸怒道:“孽障!你不是答应为父中立么?!怎能失言?!” 秋庭澜默然立着,眉宇间尽是疲惫,“是啊,我若不来,又怎知我的父亲竟要将我牺牲。” 秋景华眼中爆出狠厉的光芒,低喝道:“那是你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 秋庭澜转过头去,语气苍凉,“是么,所以爹爹,你有今日也是这四个字——咎由自取。况且我并没有食言,龙脊山中的军队仍在原地待命。只不过,那些都是百姓装扮,真正的军队我早已分成两支,一支隐藏在殿内,另一支现在已经将皇宫外围占领。”顿一顿,“爹爹,你放弃罢,贤王与我有协定,今夜之事概不追究,保你告老还乡,安娱晚年。” “孽 障!”秋景华自知大势已去,他犹不甘心,突然他上前抱住秋庭澜的胳膊,老泪纵横道:“庭澜,你是我的亲子啊。我努力了一辈子,想想你姑姑从前所受的苦,我们秋家有今日容易么,你怎忍心让它毁于一旦。爹爹求你,算爹爹求你了。你站在瑞王这边,你站在瑞王这边好不好?” 秋庭澜叹了口气,他轻轻拂开秋景华满是皱纹的手,摇摇头道:“爹爹,若今夜失势的是贤王。我求你,你会放过他么?我想,你会毫不犹豫地杀死我。爹爹,你放弃罢,我带着你去南方,我们过新的生活,好不好?你想想,姐姐不在了,姑姑也不在了,妹妹与若伊都……我们还剩什么,你还在坚持着什么……” 秋景华后退一步,神情有一种逐渐陷入疯魔的癫狂,使他的面庞呈现出一种行将崩溃的凄厉,只喃喃道:“我不甘心,不甘心。” 这一刻,硕大的宫殿中。双方人马,皆是全神待命,****,恶斗一触即发。 黑衣锦卫皆等着龙霄霆一声令下。 然,此时的他,只依依靠在梁柱之上,白衣如皓月当空,飙扬绝世。那样孤傲的白色,仿佛不属于这个尘世间。纵使是黑夜,纵使烛光明明暗暗,纵使松香燃得殿中雾气弥漫,那白色依然如划过夜空的流星,直落入的心底。 他清俊的眉目隐在薄烟迷雾之后,唯有眼底的沧桑之意尽数投在霜兰儿的身上。他一直望着,不曾移开过视线,仿佛秋景华所说的一切,与他没有半点关系。他只是这样,一直望着她,望着,还是记忆中的样子,静如月光,宛如幽兰,她那轻蹙的眉头似诉说着岁月的忧伤。 烟雾袅袅,眼前的她,由模糊而清晰,又由清晰至模糊。他的眸中折射出无穷的悔痛,无法掩饰,究竟要有多么绝情,多么狠心,他才能射出那一箭……那一箭……差点要了她的命…… 霜兰儿手中紧紧攥住诏书,神情警觉,正立在一边。 他的目光无处不在,她无法躲避,只得直直迎了上去。都过去了,她不断地告诉着自己,她与他的一切,都过去了。 只是,这一刻…… 同样的往事在两人眼神中纠缠上演,却是不同的情绪在两人心中翻滚激荡。 夜风更盛,有点点火把的烟灰扑上她的衣裙,她纤柔的身姿在寒风中微颤,令他不由自主地想上前去,哪怕不能抱抱她,只是将肩头披风解下拥住她的双肩也好。 可是…… 龙腾转眸瞧见霜兰儿正立在风中瑟瑟,他心中一动,已是柔声道:“你先回内殿中,无事不要出来。外边有我,你不用担心。” 龙霄霆颓然转首,眸中掩不住伤痛。如今,站在她身边,关心着她的人,早已不是自己。 霜兰儿自龙霄霆身上抽回视线,转投龙腾,眼底皆是轻柔,“少筠,我想留在这。”风风雨雨,他们一同经历了这么多,到了最后的关头,她只想留在他身边。 “快进去!”龙腾冷声。 她咬一咬唇,知他不悦,心中却又不甘。 走与不走,正在踟蹰间。 不想此时,秋景华瞧出一些苗头,眼见龙腾离得远,龙霄霆正神情惘然,他见准了时机,猛地扑向霜兰儿,只一瞬便将她制住。 龙腾眼角瞥见秋景华目光闪烁,心呼不妙,可惜他离得远,待见秋景华身形移动,已是不及施救,只得眼睁睁地瞧着秋景华擒住霜兰儿。 那一刻,霜兰儿情急之下,将袖中诏书抛向龙腾。可接下来,她却再不能动。 秋景华仰天大笑,左手执着匕首横在霜兰儿颈间。 “放开她!” “放开她!” 龙腾与龙霄霆同时疾呼,皆不敢妄动。 秋景华面色一变,厉声喝道,“龙腾,她本是霄霆的小妾。你却罔顾伦理同她一起,可见你是真心在乎。” “你想怎样?”龙腾咬牙问。他的心,在这一刻骤然停止跳动,只屏住呼吸。 所有的声音都沉静下来,殿中人目光皆凝滞在霜兰儿身上。 秋景华冷毒的笑意令龙霄霆感觉呼吸已闷窒,手悄悄握紧剑柄。 “你过来,靠近点,我再告诉你。”秋景华恨声道。 龙腾凝眉,他走近几步。 秋景华冷笑更甚,“再靠近点,到我面前来。” 此时霜兰儿全身不能动,只能以惊惶的眼神示意龙腾不要过来。她知秋景华定是想利用自己伺机刺杀龙腾,因为这是秋景华唯一的机会。她能感觉到,秋景华左手虽执匕首扼住她的咽喉。可是他紧紧扣住自己胳膊的右手则是暗藏了另一把匕首。若是龙腾再靠近,那将是心口的位置,一击致命。 她拼命朝他示意,可他并没有停下脚步,眼看着越来越近。而秋景华唇边,则是露出一抹诡异的笑容。 电光火石间。 她猛然发力,偏头推开秋景华。那一刻,锋利的刀刃,划过她细腻的脖颈。丝丝隐痛传来,她全然不顾,只大喊道:“少筠小心,他还有刀。” 龙腾闪身躲过秋景华致命的一击。 然,秋景华见最后一计不成,他恼羞成怒,“贱人,杀不得他,我杀了你,你们别想在一起。” 手起刀落,眼看着直朝她心口扎去。 “兰儿!”龙霄霆厉声一呼,有寒光划破幽暗的烛光,但见一柄长剑**上来,如同闪电般射向疯狂的秋景华。他本只想刺向秋景华右臂,哪知此时秋景华突然偏过身来,那剑竟是直直自背后刺入心口。 顿时,鲜血如注喷洒,空气中,处处皆是血腥的味道。 秋庭澜亲眼瞧见这幕,双腿竟是如灌铅般沉重,再也迈不出一步。是命么,真的是命么?!无论他怎样努力,爹爹他,终究未能安享晚年……原来,茫茫天涯路早已被命运戳穿,容不得你反抗,再努力,再挣扎,还是走回了原来的路,走到死…… 几乎同一瞬,霜兰儿只觉怀中撞来一人,她身形往后一仰,即刻感觉怀中之人浑身一震,及至秋景华倒地,再不能动弹时。她细看怀中之人,胳膊血流如注。原来,方才秋景华刺向她心口的致命一刀,竟是刺到了他的胳膊之上。 一手扶着受伤的胳膊,龙腾立起身来。 他望了望躺在地上死不瞑目的秋景华,又望了望一脸哀恸、默然无语的秋庭澜,最后他的视线停留在了龙霄霆的身上,他冷冷注视,不曾移去。 刚才那样绝好的机会,龙霄霆本可以趁机杀了自己,可他却选择救她,也因此不慎杀了秋景华。这一刻,他心头五味陈杂。本以为龙霄霆深爱着秋佩吟,对她无情,至多只是怜惜,也许,是他错了。 龙霄霆亦是望着龙腾,他那样奋不顾身去救兰儿,必定是深深爱着她的。 这一刻,他们四目相望。 同宗血脉,也许他们从未如此认真望过彼此。 电光火石间,似有沧海桑田自他们彼此眸中掠过。彼此皆是看不透、瞧不懂的深邃。 定定相望,万千情绪流转。 任凭时光一点点逝去,他们只这样对望着。 可,这一刻。 惊魂初定的霜兰儿,她茫然望着龙腾手臂汩汩流出的鲜血,不知所措。方才惊险的一幕不停地在她脑中回映着,她砰砰直跳的心,始终无法平复。 她的身子,她的唇,都在剧烈地颤抖着,无法停息……他不能有事,他不能有事,他怎能为了自己,冒这样大的危险……她害怕着,她深深害怕着,这种时候,她需要找些慰藉,安定自己…… 突然,她扑了上去,自身后紧紧抱住他。 贴住他温暖的背心,他有力的心跳平复着她慌乱的情绪。 她的小脸,尽数掩在龙腾背后,龙霄霆瞧不清她的面容,只能看见她一双纤纤素手,正紧紧拽住龙腾的衣襟,颤抖地不能自己,那是源自心底的恐惧,一种害怕失去的恐惧。 夜风,撩起他耳侧几缕散发,轻柔拂过她的额头。 喉头的哽咽令她喘不过气来,颤着声,“少筠,你若有事,我就去陪你!” 她的话,令他身子狠狠一僵。 近旁龙霄霆猛然抬眸,再望时,她已然踮起脚尖,勾住龙腾脖颈,一双美眸露出,火光微弱跳动,只映出那里边柔波潋滟。他的心,终沉至谷底,万劫不复。 第四十四章 只是一个形式 祥龙国章元二十六年。 二月,天晴。 “当!当——” 丧钟敲响,悠悠回荡在了遥远的天际,连续三日不止。龙啸天驾崩,整个上阳城皆笼罩在阴霾中。 白色的灵幡,白色的帐幔,白色的祭旗,人们身上白色的孝衣。城中,人人皆是苍白惶恐的面容。素净的白,惨淡的白,积雪的白,天地间仿佛只有这一种颜色。 满街的灵幡,漫天的哀乐。 茫然的人群跪下,数千禁卫军护拥着十六骑大马拉着的灵柩经过。那黑色的灵柩,如一道闪电,刺痛了每一个人的眼睛。 苍凉的大地间,似乎有人在吹奏着什么乐器,悠悠轻扬而起,清旷如幽泉一缕,脉脉沁入人的心房。 冬日冷风,一曲《别离》幽远缥缈,那声音如泣如诉,呜咽响起,不似笛子也不似萧,吹至最后,竟是断断续续不成声。 圣谕诏书,皇长孙龙腾于灵前继位,登基**安排在殿前举行,极尽隆重。 至于二月十五日那晚的宫变,民间流传着许多种说法。有人说,宰相秋景华带兵闯入皇宫,意欲勤王逼宫,不想却被皇帝龙啸天围堵于皇宫之中,瑞王因此受牵连,只得兵反,远走他乡。也有人说,是瑞王带兵闯入了皇宫,皇帝龙啸天一怒之下杀了端贵妃与秋景华。更有人说,这一切其实都是贤王筹谋,他才是笑到最后的胜者。无论怎样个说法,民间不过是留下传说罢了。百姓能见到的,只是最后的结局,贤王登基,瑞王连夜带锦卫离开了上阳城,直奔南地,那里祥龙国的军队鞭长莫及。当晚,盛极一时的端贵妃与宰相秋景华,自此消失在了历史的洪流中。至于那夜的真相,恐怕只有当事人才知晓。 龙腾登基为帝的第三日,听闻定北候秋庭澜辞去所有职务,归隐于市,再不问军政之事。 而登基**后的第十日便是册封皇后的盛典。遵先帝生前的旨意,新帝龙腾迎娶北夷国的纳吉雅郡主为后。 这日,龙腾身着衮冕,驾到正殿。侍卫环立,文武百官正五品以上分立于东西朝堂。驿馆门前,风延可汗派人送来的礼车从街口一直排至街尾,满满装的都是金银珍玩。驿馆门前,有使者宣读皇帝迎娶皇后的制书,北夷国使臣则礼节性地将答表递于使者,算是礼毕。 霜兰儿披着沉重的凤冠霞帔,拜了 再拜。 她登上承舆,沉重的车轱辘碾过青石板路,缓缓驶离。一路之上伴着“咯噔”,“咯噔”的声音,虽听着单调,却令她心情振奋。 仿佛是极漫长的一路,终于来到了皇宫。 盖着厚重朦胧的红纱,她在宫人的搀扶下走向前方的正殿,拾级而上。殿前,她缓缓跪下,听司宫仪念过贺词,册封礼正副使则将皇后所用的金册、金印递上。 她郑重接过,红盖头下,她细细瞧了一眼,只觉金光耀眼。何曾想过,寒衣出身的自己能有今日的无限荣耀。只是,她的心中雀跃,并非因着自己拥有了无可匹敌的荣耀,而是因着那人,那个给予自己重生的人。 她握着金印,光滑的印上面未曾沾染朱砂,她只缓缓印上自己的心口。因着用力,用力久了,竟将平整的喜服上印下深深的褶皱,好似烙下了终身的痕迹。 她牢牢握于手心,再拜,三呼“万岁”。 起身,她向前踱几步。骤然,明黄色的龙袍衣摆出现在了她厚重的红纱下檐,明光一线间,她瞧见他伸出右手在她面前,只待她伸手搭上。 她心中惊喜,是矜持还是别的什么?虽近早春,天依旧很冷,可她却觉得有热气涌上身来,因着兴奋,额上、手心竟是泌出细密的汗珠。 红色衣袖轻轻抖开,她伸手搭住他的手背。 那一瞬,他微微一怔,似是感受到她手心的炙烫与潮湿。 随着他们起步,两旁宫人纷纷低下头来,他只引着她的手,往天凌殿走去。 身周,极静极静,阳光细碎洒落,明亮地照着每一处。有风送来新开的金银花香,将本是冗长繁重的仪式熏出一种莫名的诗情画意来。 他的手很暖,执着她的手往前走,并不说一句话。 接下来,是更为繁琐的宗祠仪式,一直持续到夜色绵落。可有他的陪伴,她并不觉得漫长疲惫,心中有的只是满满的期待和愉悦。 终于,当所有仪式都结束后,她被人引至天凌殿的洞房。 落坐宽大无边的喜床,尚盖着红头盖,她只得低头凝视着刻着云纹莲花的地面,那是极硬的地面,非常严密,一丝砖缝也不见,光平如镜子,隐隐能刻出她奢华服饰的轮廓。 金砖地面的尽头是一栏朱红门槛,她瞧着他明黄色的龙靴跨过,一步一步走向她身前。她的心跳亦是跟随着他的脚 步,重重一跳,接着又跳了一跳。 倏地,她只觉头上一轻,眼前骤然亮了起来。 知是他掀起她的红盖头,她连忙抬头,眼前只见明黄一轮闪耀如日光。四周金灿灿的烛火落在他的身上,帝王之势拱得他气势如虹,恍若仙人。 她曾经在脑海中幻想了千次万次,龙袍加身,他将是何等光鲜潋滟,她曾将所有最美好的想象都加诸在了他的身上,可是没有想到,竟然会是如此夺目,还是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 她想,她此刻一定是呆了。 也许,她这辈子都没有这么失态过,如此大胆盯着一个男人瞧,瞧这么久,还目不转睛。若是平时,她定是羞得无地自容了。可此时,她无法控制自己。 他英俊的容貌,好似那浩瀚无边的大海之上升起的第一缕朝霞,令天地间万物皆失色。龙袍加身,更是为他添了斗转苍穹的气魄。 远远的,似有宫人放下金钩,候身在殿门外。 一层层轻密的纱帷相继落下,重重纱帷像是重叠的雪和雾,仿佛将他们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中。 周遭里静得如同不在人世,那样静,静得能听到铜漏的声音,良久,一滴,像是要惊破绮丽的美梦。 她有些紧张,不,应该是很紧张。双手轻轻抓住身侧的锦被,她抓出几道深深的皱褶,漫向很远很远。那锦缎太光滑,仿佛是不真实一般,贴在肌肤上竟是激起一层层奇异的麻麻的黍粒。 她怔怔望着他。 他亦是望着她。 此刻的她,如此夺目。头戴十六翅宝冠,紫萤石、孔雀石、月光石、蓝宝石、玫瑰晶,无数种宝石镶嵌,散落无限晶制华耀。金丝绣九重凤凰喜服,腰细玉带,贴身的裁量,将她玲珑有致的身段尽数凸显。 繁重的首饰中,他赫然瞧见一支碧玉簪子隐匿在她浓密的乌发间。恍然想起,这是他曾在洪州城买给她的,想不到她竟会在大婚之夜戴上。 再往下瞧,一枚翠玉扳指用红绳串起,打成如意结的样式,正悬在她的脖间。 他狭长的黛眉,轻轻一跳。 宽阔的喜床,三尺之外,一座青铜麒麟大鼎兽口中正散出淡薄的轻烟。 袅袅白烟似凝绕在他眼前,往事突起,仿若回到了两年多前,沙漠中的绿洲小镇——依玛罕吉。那一日,因着逃亡,他不能精挑细选,只得随意为她买了件喜服 ,并不奢华,也不十分好看。没有聘礼,他只得用自己的扳指为她做点缀。自然,还有一双红烛。 其实,在他心中,她早就是他的妻。 那次的成婚,她并不知道,他也不会让她知道。他一直很想补偿她一个盛大的婚宴,他很想昭告所有的人,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一生一世唯一的妻子。 今日,他终于与她大婚。 可是…… 他的心中突然狠狠抽痛。呼吸越来越沉重,一浪接着一浪,再无法停息。 霜兰儿瞧着他出神良久。 听得他沉重的呼吸声,她才回过神来。 她暗自恼着,自己怎能这样失态?她早就想着,今夜当他揭开红盖头的时候,她定要给他一个最明艳的笑。 她曾经对着镜子练习过百遍、千遍。她觉得他一定会满意。她一定要让他满意,因为,她一生的幸福都在这里了。 “少筠。”她轻唤了一声。 菱唇轻轻上扬,练习过多次,弧度恰到好处,多一份则是做作,少一分则不够愉悦。 这样的一个笑,绝色倾城,笑中溢出流彩的光。 龙腾看到这样的笑,愣了愣。 她酝酿了很久,从上马车前就开始酝酿了,她要说一句话,一句在新婚之夜妻子对丈夫说的话。她很想这样说,“少筠,我们终于成婚了,真好。”可是她转念想想,觉得不妥,这样的话毫无新意。于是她又想这样说,“少筠,不论过去发生了什么,我今后一定会做一个好妻子。”可是,她想想还是不好,这话太长太罗嗦。她想,她还是这样说的好,更直截了当,“少筠,我喜欢你。” 可这样的话,令她十分羞赧,说不出口。尚未开口,两颊已是若火烧彤云,烫得吓人。 许久,她才鼓起勇气,“少筠,我……” 他却突然打断,“我们成婚,只是一个形式。” 她懵住,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只抬头问:“嗯?” 他面上一丝表情也无,只挑眉,“你今日没有易容。其实纳吉雅郡主就是霜兰儿,这也不算是什么秘密,端贵妃从前的宫女都见过你。皇宫中早就传的沸沸扬扬。总有一日,天下都会知晓。” 她不解,“少筠,你想说什么?” 他偏首,淡淡道:“你曾是龙霄霆的妾,我与你之间本就违背伦理。如今我贵为皇帝,我不想被你拖累我的名声。有先帝旨意在,我只 得遵从。不过,我们的大婚只是个形式而已。过段时间,我会以你身体不适为由,遣你去玉环山中养病。渐渐,当你淡出人们视线,我会昭告天下,皇后病逝。我们还照从前的约定,我当皇帝,你则带着孩子远走高飞。” 她愣住。 她从没想过,自己期待很久的新婚之夜,竟会听到他这样一番话。 她望着他,“可是,我……” 他不给她机会说下去,蓦然打断,“我已决定,趁着你是霜兰儿一事尚未在民间传开,你赶紧离开。”顿一顿,他冷声,“我不想被世人指责一辈子。” 言罢,他拂袖踏出新房,喜床前一地破碎烛光。 她看着他的背影,想绝不该是这样。 她唤他的名字,“少筠。” 声带哽咽,唤得轻而缠绵。朝前几步,她伸手拽住他的袖摆,“少筠,我是不是说错了什么,做错了什么,让你不高兴了?” 他拂开她,没有停下脚步。 她并没有哭,只是茫然。 茫然地望着漫天漫地的喜**色,望着仙鹤腾云灵芝烛台上的烛火。那烛火,通明如炬,并未有丝毫黯淡之象。可她的心,却是黯淡到了极点。 龙腾快步走出新房。 耳畔,她凄婉哽咽的声音犹在,“少筠,我是不是说错了什么,做错了什么,让你不高兴了?” 是的,她说错了什么?是的,她说错了一句话。 他清楚记得,宫变那夜,他手臂受了伤,她自身后拥住自己。 她说:“你若有事,我就去陪你。” 她说,她会去陪他,哪怕是入地狱。 他该感动么?可这不是他想要的结果。曾几何时,他怎会没发觉呢?他一直掩饰地那样好,一直尽量远离她。他不想让她对自己有好感。可是,他还是让她陷进去了……她竟然还是陷进去了……他怎可以让她陷进去……他不可以…… 都是他的错,是他不够冷绝,是他不够狠心。 是他,是他害了她。 所以,哪怕是再次伤害她,哪怕是用世上最恶毒的言语,他也要赶走她。他不要她陪他,他若有事,他不要她去陪他,他不要…… 静谧的皇宫中,他愈走愈快。 抬眸,明月不知人间疾苦,只一味明亮照耀。 他心中一恸,眼角已觉湿润。本该是最甜蜜的新婚之夜,他却什么都给不了……他心中最美的大婚之夜,早已停留在两年前…… 第四十五章 宫女就行 帝后大婚,外表奢华隆重,也许谁都没有想到内中会是这样凄切。 只一夜,天凌宫便成了冷宫。 霜兰儿总想着,也许是他因着什么生气了,也许是他刚登基,太忙,或者压力太大,所以心情不好。她相信,只要过段时间,等他慢慢冷静下来,一切还跟从前一样。 她要相信他,至少君泽现在不知所踪,她听说他正派人四处寻找。她一厢情愿地想着,他还是关心着自己的。不管怎样,她都要等,她不会就这样放弃的。 她已经不是从前的霜兰儿了,遇事只会逃,只会自己独自伤心。如今的她,更坚韧、更执着,她会去争取,不轻言放弃。 可是他真的很忙,她根本见不到他,不论白日还是黑夜。她听身周的宫女内监议论,他是个好皇帝,总在御书房中批阅奏本。甫一登基,他便推出多项变革,鼓励农耕,减轻赋税,打通前往西域的商路,扶持边疆商贸等。他还大肆改革了司法制度,通过层层错开监督的方式,减少冤假错案。听闻这些,她很欣慰。她知道,他那样聪明能干,一定会是个好皇帝。 她总想,人生就像是一杯酒。有的苦,有的烈,而他则是最醇最香的那一杯,要细细品,要耐心地等。她会等,等他回心转意。 不过有时,她真的很想见见他。 皇宫的路长而冷清,两侧有高高的宫墙阻挡,依稀还能听见凉风送来正殿散朝的鼓声。她不由走得更快,日光照耀,将她长长的影子映在青石板上。远远走至转角,她静静望着他明黄色的侧影,虽只是一瞥,却足以令她安心一日。 不知站了究竟有多久,她只觉双腿麻木。 转身离去,宫墙间十分寂静,微闻得行走时裙褶的轻细声响。远远的,似有宫女练习的歌声被风吹来,柔婉而清亮。她驻足,听了片刻。那歌声轻快又明亮,连带着她的心境也跟着舒畅起来。 她站着的时候,想了很久,他整日那样辛苦操持政事,她该为他做点什么呢。 她一直想,直到中午时分,她终于有了主意。她去药房中取了些珍贵的药材,细细切了,又磨成粉末,精心熬成一碗粥。 粥终于做好的时候,已近傍晚,她守在御书房门口,焦灼地等待着。 眼看着金乌坠地,彩霞满天,又眼看着夜风吹亮了星子。她将盛粥的盖碗紧紧 捂在自己心口,起先那粥是滚烫的,贴在心口,引得她身上不停发汗,衣裳都湿透了,渐渐没那样烫了,她却又开始担心变凉。 终于,御书房的门拉开明亮一线,有内监出来,恭谨道:“娘娘,皇上允你进去。” 她微微一笑,侧身入内。他终究还是肯见她的。 御书房中,炭火烧得正旺,炭火“噼啪”一声跳,燃出更多的热气。她不禁觉得过分暖了,额头泌出一层汗。 转过十二扇屏风,她停下脚步。 龙腾背对着她,似乎在批阅着什么,听她进来,头也不回,只问,“有何事?” 有片刻难堪的静默,她努力笑道:“我熬了药膳粥,能补……” 尚未说完,他只淡淡接口,“我用过晚膳了。” 她一滞,不知再说些什么,只端着盖碗愣愣站着。本来还有温度的药膳粥,在她手中一分一分变凉,直至再没有温度。冷得同她此刻的心一般。 良久又良久,他见她还不走,终回眸望了她一眼。 她瘦了,几日不见,她脸颊瘦削得多了,且是苍白的,突出的锁骨掩映在天青色的宫装里,只叫人觉得生怜。橘红的烛火照在一旁,那灯光一跳一跳,漾漾的晕散开如行云流水一般的暖光。可照在她的脸上,却添不了半分暖色。 他微有不忍,语气放柔些许,“放那罢,没事你早点去歇息。” 再无话。 渐渐,她自觉无趣,也有些落寞。转身要走的时候,她似想了想,终于启口道:“君泽有消息了么?瑞王府那边不知是谁带走了他,至今……会不会是秋可吟。” 他凝望着满地烛影,皱眉,“我会想办法尽快找到他。” 她道了声“谢谢”。 气氛这样窒闷,她几乎不能再待下去,几乎是落荒而逃。可行至书房门口时,隐隐听得门外有吵闹声,内监尖细的嗓门十分清晰,正大声道:“皇后在内,没有通传皇上,谁也不许入内。” 霜兰儿没有多想,她一臂将殿门拉开,也未曾看清来人,只冷声道:“为何在此喧哗,可知打扰皇上处理政事乃是死罪。” 语毕时,她却被一声惊呼震得抬眸。 “兰儿,你——” 霜兰儿这才看清楚眼前之人竟是秋若伊,她穿着寻常百姓的蓝布衣裳,风尘仆仆的样子,像是赶了很多里路,又像是经历了几个不眠不休的夜晚,更像是废了许 多心思,才终于来到了皇宫之中。 “若伊。”霜兰儿愕然,她猛然一手摸向自己的脸庞,她并没有易容,虽然她曾想过有朝一日终要告诉秋若伊真相,可她没想过会是这样突兀地让若伊知道。也不知…… 身旁内监恭敬回道:“皇后娘娘,这位姑娘自称是秋若伊,头先是御卫统领玄夜大人带来。接着玄夜大人去安排换班了。奴才同这位姑娘说,让她稍后片刻,哪知她蛮不讲理,非要往里闯。” “皇后娘娘?皇后娘娘!”秋若伊眼神迷离,唇中只反复念着这四个字。须臾,她似是想起了什么,“明明与皇上大婚的是纳吉雅郡主,除非……” 她呆了好一会,像是一道光凭空闪过,脑海里轰一声炸开,几乎不能置信。 猛然醒悟,秋若伊的面色顿时哀戚如暗夜,唯有雪亮的恨意如透过乌云的月光,照彻她皎洁的面庞。她颤着声:“除非,你从一开始就是易容的,你是……” 霜兰儿见秋若伊情绪不好,她轻轻挥了挥手,示意守在门口的内监尽数退下。她上前拉起秋若伊的袖摆,面露喜色道:“若伊,你果真还活着,真好。那夜宰相府中莫名大火,我还以为你遭遇不幸,还好你没事,真是太好了。来,去我的天凌宫坐坐,我有好多话要问你呢。究竟那晚发生了什么,这么长时间你又去了哪里?” 秋若伊望着她关切的脸庞,只觉自己胃中翻江倒海,直要吐出来。她极力想要镇定下来,发颤的双手零乱地理着衣襟上的米珠流苏,忽地手上一用劲,细碎的米珠粒子哗啦散落于地。 原来!纳吉雅就是霜兰儿,霜兰儿就是纳吉雅。只怕龙腾也知道。那她算什么?她像是个跳梁小丑?她毫不掩饰自己对龙腾的爱意,她以为霜兰儿已死,她想乘虚而入跟在他身旁,她处心积虑曲意逢迎,她渴望他对自己刮目相看。她明知道他心中有着相知相许的霜兰儿,可是她以为霜兰儿死了……她那样努力去帮助纳吉雅,她尽全力去帮,甚至不惜手染鲜血,连连杀了两人。她甚至还很傻地将君泽带走,她期待自己能顶替霜兰儿的位置。可是,她好不容易回来了,却亲眼瞧见这样的事实,看到了纳吉雅竟是霜兰儿的事实。 试问,她的努力是为了什么?只是为他们两人做嫁衣么?那她的努 力真是可笑之极!那她带走君泽还有什么意义?!她所有的努力,所有的期待,顷刻间,都成为了泡影。 而霜兰儿,她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自己清楚记得,风满楼中,自己将她逼至角落,问了她一句,“今日,我要你一句话。你对贤王,有没有情?”那时,她回答了自己,“没有。” 骗子,她从来就是骗自己。不能原谅!绝对不能原谅!早在洪州的时候,她也问过霜兰儿同样的问题,可是霜兰儿一直在骗她,两年多前就是。她怎能原谅?! 殿内烛火融融,明媚自门中耀出,可秋若伊终如一块寒冰,不能被温暖丝毫。她知道自己此刻的心境,想要笑出来,何其艰难。可再难她还是努力去做了。 她勉力绽放一朵笑容,“兰儿,没想到你还活着。太好了!”下一刻,她突然扑入霜兰儿怀中,痛哭起来,“我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了!兰儿——” 霜兰儿从未见过秋若伊如此失态地放声大哭,仿佛有无穷无尽的悲哀与惊喜随着泪水喷薄而出,如此真切。她微有歉意,道:“对不起,一直瞒着你。那时的情况,我不能说出自己的身份。”顿一顿,她尴尬,“我不是有意的。我没有想到你会是秋家的……” 秋若伊似哭够了,抬起头时已没有了泪意,打断她的话,“都过去了,风雨都过去了。我们总算熬过来了。如今他总算当了皇帝。” 霜兰儿缓缓吸一口气,偏过首,沮丧道:“可惜,君泽还没有下落。” 秋若伊正待要说话,适逢龙腾走近门边,他将殿门打开,见是秋若伊立在门口,愣了愣。 秋若伊毕恭毕敬唤了声,“皇上。” 龙腾并无太多表情,只淡淡问道:“之前的事,辛苦你了。这些日子你上哪去了?” 秋若伊望了他许久,终将痴恋的目光自他身上抽离,只盯着地面上冰冷的门槛,“那夜,秋端茗受了惊吓,我本躺在棺木中。后来隐隐听得是秋可吟来了。她们两个一直在说话,起先说的很小声,我听不清,后来她们似是争吵起来。我就听到了‘砰’一声响,接着就没了动静。我又在棺木中待了一会儿,闻到焦味才觉得不对,不想出来时瞧见秋端茗后脑着地,已没了气息,灵堂中帐幔则是着了火。我想万一有人来救火,我就难脱身了,所以才将 秋端茗拖入棺木中,自己离开了宰相府。我怕连累你们,那段日子我去了洪州,躲在寻常人家中,等待消息。偏远地方的消息总要滞后些。我得知皇上你登基后,匆忙赶回,路上耽误了些时日。到了上阳城中,哪知叔叔庭澜也不在家,宰相府成了一座空宅,我无处可去,纳吉雅不在驿馆中,我又进不了皇宫。要不是今晨在街上遇见玄夜,只怕我此时还……”说着,她嘤嘤抽泣起来。 霜兰儿柔声劝道,“都是我不好,要是早些四处寻你,也不至于此。”顿一顿,她叹道,“看来,是秋可吟杀了秋端茗和竹青。也许,君泽也被她带走了。我该怎么办呢?她必定恨透了我——“语罢,她将双手抚在心口,仿佛要凭此极力安定自己的心。怎么办?她的君泽该怎么办?龙霄霆已兵反,与皇位无缘,那君泽对秋可吟也无用。会不会,秋可吟将怒气发泄在君泽身上? 秋若伊止住哭声,眼中闪过一丝犀利,她佯作惊讶,“咦,君泽不在瑞王府中么?” 霜兰儿点点头,“那夜,也许秋可吟离开宰相府后,就将君泽带走了。我问过王府中所有的人,都道是来人直接去了君泽的房间,将他带走,且君泽也未喊出声。可见带走他的定是他所熟悉的人。” “那该怎么办?”秋若伊抬眸觑了一眼龙腾。 龙腾唇角凝住一抹沉重,只道:“我会想办法,不用你们操心。天晚了,早些休息。”顿一顿,他瞧一眼霜兰儿,“给她安排下,暂住两日。” 秋若伊悄悄低头,咬一咬唇,眸中精光一闪,心中计策已成。她突然跪下道:“皇上,您一诺千金,可曾记得昔日应允我的话?” 龙腾挑眉,不置可否。 秋若伊拜一拜,“皇上已然如愿登上帝位,希望能给我个机会,在皇上身边服侍。”咬一咬牙,她字字如刀割在心尖上,“皇上已有兰儿,至于我,宫女就行!” 霜兰儿一愣,她知秋若伊对龙腾死心塌地。可是…… 龙腾居上冷冷打量着秋若伊,今夜秋若伊知晓霜兰儿的身份,她的表现未免太平静了。他很想知道,这个不简单的女人,背后究竟藏着什么样的心思。 有短暂的沉默,寂静的皇宫中,只能听见秋若伊叩首时,云鬓间珠玉迭撞的声音。 月色凄冷,他只道出一字,“好。” 第四十六章 你喜欢我什么 那夜之后,秋若伊受封一品宫女,名正言顺地留在宫中,统管所有的宫女与内务。 此后秋若伊继承了秋家所有的一切,包括在祥龙国中各地的房产,而她昔日未死之事被传的沸沸扬扬,有人暗中道是她曾假死相助龙腾继位,也有人说她一早就和秋家反目,将秋家的计划尽数透露给龙腾,更有人说她终有一日会成为龙腾的妃子,站上高位。 许许多多种说法在皇宫流传着。春天到了,柳树抽出新芽,本是冷寂的寒风似被如沸如腾的流言沾染得带上了几许温意。 这样纷乱而寒冷的初春,宫人传皇后不幸患重病,且沉疴日重,只得独自在天凌殿中养病,并不出来见人。 日子在掌心间飞快流逝,转瞬就到了四月。 皇宫中的春天,自然是桃红柳绿,芳菲无限。阳光耀着锦绣景色如织如画,仿佛凝了一天一地的明媚云霞,灿烂繁盛到了极点。 午后,御书房中。 龙腾连着忙了好几日,不眠不休。此刻因着倦怠,他单手撑着额头,半依在椅中小寐片刻。 阳光浅薄如纱,有一点桃红的颜色染了鲛纱的白蒙蒙,隔着帘帷照着他的脸,有微微的柔和的光芒,那种光芒,仿佛他身体里正点着一盏灯火,吸引着飞蛾罔顾性命扑去。 秋若伊缓缓走近他,她的唇边,带着一丝软软的笑意。 小心翼翼地呼吸着,她静静瞧着他的睡颜。仿佛,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心口,她只听到自己的心脏,砰冬砰冬,一下比一下跳得更急,一颗心几乎要跳出胸腔来。龙腾,她心心念念、日思夜想的龙腾。 她心头一热,几乎要伸出手去抚摸他英俊的面庞,蜷曲的眉心,轻轻为他舒展。 可她的手,终究停在半空中,她不敢,她生怕他醒来,自己就不能好好瞧着他。 她静静站着,安静无语地瞧着他的睡容,心底无限柔软。 眼前,往事昔昔,仿佛是第一次见他。 那一日,她很狼狈,下水救人却反遭人诬陷。正在一筹莫展之际。 她瞧见,他缓缓走进人群中,天蓝色的长衫在金阳照耀下如此耀眼,泛着润泽的光芒。只一眼,她已然失了心、丢了魂。当时他看出破绽,替她解了围。 她忘不了,那日他立在风中,身姿艳极媚极。狭长的凤眸,正如宝石般熠熠生辉。你若说他单单只是艳,他的周身却也有种迷蒙清冷之意。她记得,那一日的天色,时而有细碎金色的阳光洒落在他的肩头,时而却是阴沉的。亦是令他整个人时而如炫目的朝阳,时而又如清俊孤寂的流霜。 她怎能忘?她忘不了! 她一直站着,小心掩好衣角看着他,生怕裙摆及地会有声响吵到他。 龙腾醒来,已经是一个时辰后了。 他双眼睁开的时候,只觉眼前朦朦胧胧,似站着一人,他没有看清,只唤了句,“霜霜——” 本来秋若伊见他醒来,面上迸发**烧云一般的惊喜。可听他这么一喊,仿佛一盆冰水从头浇至底,虽是春日,却冷得她瑟瑟发抖。她极力保持着唇边笑容,“皇上,是我。” 龙腾目光有些疏离,却很快恢复清明,看清了是秋若伊,他只淡漠道:“是你啊。” 秋若伊有些尴尬,她干笑一声,“皇上,皇后娘娘在天凌宫中养病呢,是皇上亲自下旨命她不准踏出天凌宫一步,又怎可能会来御书房呢。难道皇上您忘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为他泡了杯热茶递上。她入宫后,这段时间眼瞧着龙腾与霜兰儿两人疏离,比陌生人还不如,也不知是怎么了。不过她无心去在乎他们两人间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她只知,对她来说,这是个绝佳的好机会。两个月下来,她日日都能守在他身边,样样都替他侍奉到跟前。她用尽了心思讨他欢心。她相信,总有一日他会动心的。 龙腾眉心微微一簇,想起霜兰儿时不免心中一恸。曾经,他们相隔很远,可很远的时候尚能有着一丝惦念,如今他们这么近,他的寝宫离她的寝宫不过百步之遥,却不能去见,这是何等的痛苦,几乎不能承受。 窗外,远处春光落在地上,光亮好似璀璨的星子,倒映进他的眼中,再看时,仿若一滴滴凝结的泪。他猛然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拿起手边的奏本继续批阅。 可打开的时候,却是令他最厌恶之事。选秀! 秋若伊一眼瞥见,她主动上前为他磨墨,柔声道,“皇上,这选秀的折子已经搁置了好多天了。” 他怔怔望着红色的奏本,只茫然问,“选秀,你怎么看?” 秋若伊低首,脸色有淡淡的**,“皇上乃一国之君,自然是要选秀的,福泽苍生,雨露均沾,子嗣绵延。” “是么?”他淡淡嘲讽,挑眉,“难道?你也想成为其中之一。” 听他这般说,秋若伊心头猛跳,她答得极有分寸,“能侍奉皇上,想必是每个女子的梦想,我自然也是。” 其实,她并不介意他有其他的妻妾,她介意的是他的心只被霜兰儿占满,连一点狭小的空间都不留。她并不担心他有多少妃子,即便选秀再多,都不会是她的对手,最终站在他身边,日日伴着他的,只会是自己。 想到这里,她冷冷一笑。庄姚青之女庄晓蓉一心爱慕龙腾,日日在家中等着选秀。她早有筹谋,一早就派人在庄晓蓉的膳食中下药,并不是要庄晓蓉死,只是让她脸上、身上长满红痘,且红痘消退会留下黄斑,让她无颜再入宫罢了。这两日她已听说,庄晓蓉成日躲在屋中,以泪洗面,最终竟是同意下嫁给一个五品小官。一个未来的对手,已经被她扼杀在摇篮中。她不禁得意万分,没有人会是她的对手,现在没有,将来也不会有。 这么长时间来,她想通了一件事,其实得不到他的爱也没关系,她要做他最依仗的人,她要让他离不开她。 她心中盘算着,龙腾开 口问她,是否代表着他终于松动,终于肯接纳自己了。 她正窃喜,哪知…… 龙腾清凌凌的声音传来,并不冷,却好似一柄利刃直刺她的心口。 “秋若伊,三司督史庆唯生今年二十有六,与你年纪相当,年轻有为,位列一品是迟早的事。朕问过他的意思,他爱慕你已久,朕也觉得你们相配,今晨早朝时,朕已将你赐婚于他。” “啪”地一声,秋若伊正在为他磨墨,听得他的话,手中墨棒掉落在地,当即裂成两段,一滩漆黑的墨汁蔓延开去,在光可鉴人的地面上凝成一朵朵暗黑妖邪的花。 她愤然抬头,却见他恍如无事人般继续批阅奏折。 是啊,他是皇帝,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他只消一句话,就能全盘磨灭她两年多的努力。他轻易就将她嫁掉了,甚至没有问她一声,只是事后通知她而已。 她不甘心,她怎能甘心? “皇上?!我究竟做错了什么?皇上急着将我赶走?”她咬牙问,“皇上,难道您忘了,您答应给我一个机会,侍奉在你身边?” 龙腾也不抬头,“朕并没有食言,你要求做宫女,朕成全了你。只是,你当初也没说个期限。” 秋若伊愕然,她没想到他竟会和她玩这字面上的游戏。 无法接受事实,她只喃喃道:“皇上,这段时间我是不是做得不好。若是哪里不好,你可以告诉我,我会改,我都能改的。为了你,我什么都能改……” 他停一停,手中批完一本奏折,打断她的话,“你与庭澜同宗一脉,朕顾念他,这才顾念你。朕能保有秋家昔日的荣耀,自然也会令你风光大嫁。” 她面色凄凄,踉跄后退一步,此时她的心中绝望至极点,只拼命摇头,“不,我不要,我不要!” 他劝道:“你还年轻,貌美又能干。你有大好的前程,何必浪费在深宫?不替你作安排,朕无法向庭澜交代。” 她终于崩溃,“既然皇上你说我貌美又能干,说我有大好的前程。那你为什么不要我?你明明知道我的心思,你知道我喜欢你,你知道不想当什么宫女,也不想嫁人,你怎会不知道呢,我想做的是你的妃子?你明明知道的!” 他起身,远远望着窗外春意无边,视线迷蒙起来,“知道又怎样?今日我把话说清楚,你我之间,绝不可能!” 他并没有自称“朕”,也从未要求她自称“奴婢”,并不是他给予她殊荣,也不是他对她怜惜。他只是为了庭澜,他曾答应庭澜事后秋景华定能安享晚年,可是他没有做到。他知道庭澜黯然离开,是因秋端茗与秋景华皆死于非命。昔日繁盛的秋家,除却早就分出去的旁支,直系中秋可吟不知所踪,秋佩吟早死,唯一还在眼前的,只有秋若伊。 他这么做,让秋若伊尽早死心,也算是对庭澜有个交代。 可是,她不能理解,面上凝住一丝冷笑,如鬼魅般凄厉,“为什么不可能?!是因为她么?是因为兰儿?!你们明明相近却不相亲!” “那是我的事,不用你管。”他语气淡淡的。 “我究竟什么地方比不上她?!”她突然直直跪下,挣扎几步来到他的脚边,伸手,拽住他明黄色衣袍一角,“求求你,告诉我。为什么你不愿多瞧我一眼,我为你付出了那样多,我一直爱着你。为什么?你觉得我哪里不好?你瞧,我在宫中多有人缘,她们个个都喜欢我,小的时候,从杂耍班子到干爹,再到后来的宰相府,大家都喜欢我。他们都说我善良、性格豪爽,很好相处。为什么你一点都不喜欢我呢?你甚至都没有尝试过去了解我,与我相处。求你了,给我个机会,你试着接纳我,好不好?” 此刻的她,脆弱到极点,身子颤抖,仿佛随时被滚滚河水冲走的浮萍。 她从未这么低三下四,从未这样求过人,可为了他,她愿意求他,只要他肯改变心意。她不知自己究竟是怎么了,也许他就是她一生的坎,不,她不能退缩,她一定要成功! 龙腾立在窗边,阳光落在他肩头,淡淡镀上一层绚丽的金色。 低首,他满怀怜惜地瞧着手中一枚香囊,眼神顿时宁静柔和下来,平静温柔好似一潭秋水,明澈动情。可惜那目光半分都不落在秋若伊身上,只凝神远思,似乎沉浸在久远美好之中。 他声音极轻,带着慵懒的语调,似说给她听,又似说给自己听,“别拿自己和她比,你不配!” 那一刻,秋若伊恨得几乎要呕血,脑中急痛欲裂,似要迸裂开。她不配!她所有的努力就换来一句,她不配!别说是得到他的关注,就是连与霜兰儿相比的资格都没有。他竟然如此说,竟然如此刺伤她! 她紧紧攥着袖口,几乎要将上好的金丝扯出来,她咬牙,只将所有的委屈尽数吞下,“皇上告诉我,究竟我哪里做的不好。否然,我无法死心。” 龙腾还是那样淡薄的口气,“我给你台阶,你却不下。既然你这么想知道,那我就告诉你。”顿一顿,他的声音没有任何感情,“两年多前在洪州时,我查过你。” 她愣住,“皇上为何查我?” 他微笑,“霜霜身边的人,我自然要查清楚。”捡了张凳子坐下,他幽幽抿了口茶,“从前你叫做玲珑,从小被杂耍班子老板领回家中养。杂耍班子老板没有女儿,待你格外好,班子里上上下下都捧着你,宠着你。可是——” 秋若伊目光骤然一跳,屏住气。 他又抿了一口茶,“呵,我打听到这家杂耍班子的老板原本是有女儿的。若不是六岁时溺水而亡,只怕现在与你一般大了。” 她冷声,“皇上是什么意思?” 他淡淡一晒,“没什么意思,都过去这么久了,谁还能查出真相。我只是想,若是这杂耍班老板的女儿没有溺毙,当初他们会不会将你捧在手心里养着。或许,他们对你好,只 是寄托对女儿的思念。毕竟,你与他们的女儿正好同岁。” 她不语。 他继续,“后来,到了十多岁的时候,你的好运来了。洪州民间传说,方进益有三房夫人,给他一共生了九个儿子,命中无女,有高人算命的说他会遇上一个小女孩,领养回家从此运道顺畅,富贵登极。呵呵,真是无巧不成书,偏偏没几日后就遇上了你。” 她死死咬住唇,气息不稳。 他一手撑住太阳穴,眸中略过一抹锐利,“我在想,如果方进益算命时恰好被人瞧见。继而才有了后面一出戏——”他没有再说下去,伸出一手轻轻在眼前翻了翻,他仔细瞧着自己修长的手指,似是感慨,“秋若伊,你说人的运气这种东西怪不怪?有的人呢,真的是天生好命。但是有的人呢,她的好运是靠自己争取。” 不再说下去,他抬眸,看着她的眼光有些森冷。 她面上看不出任何情绪,只以空茫的目光平视龙腾。 脑海中,突然想起霜兰儿曾经说过的一句话。 “只要做了亏心事,必定害怕鬼敲门!” 她怕么? 她有没有做过亏心事?幼时模糊的记忆中,唯有一件事她印象最是深刻,无数个日日夜夜,即便想忘也无法忘却。六岁那年,一名小女孩扎着可爱的羊角辫,玩耍时不慎掉入后院的河中。她看见了,她亲眼看见那小女孩在河中挣扎,拼命呼救,她看着那小女孩向她伸出手。她其实想去救,她也想喊,可不知为什么,她想起那小女孩有爹娘疼爱,有过年的新衣裳,有可爱的玩具……她最终没有喊人,只眼睁睁地看着小女孩沉入水底,水面上只余一圈圈涟漪。 那一年,她只有六岁。她看着杂耍班主的女儿溺毙,她一句话都没有说。从此,正如龙腾所说,她受尽了疼爱,只因那逝去的小女孩。只因杂耍班子老板将她当做自己逝去的女儿。 是因为愧疚么?泸州她瞧见一名小女孩失足落水,她奋不顾身去救,她是想弥补当年自己的漠然么?也许是的。 她想起了,十多岁的时候,她第一次懂得戏子的含义,她懂得了旁人鄙夷的眼神。她想,有朝一日,她一定要摆脱戏子的身份。 是她的机遇么?她在寺庙中陪师姐们求香,让她听到了算命之人对方进益所说的一番话。 是么?正如龙腾所说,她的好运,来自于她的争取,真是这样的么? 其实是的! 上天还是眷顾她的,她得到了她想要的一切,疼爱、地位与金钱,方进益将她宠到了天上去。正因为感激上苍给予的好运,她对身边每一个人都好,尽力去帮助他们。 她有很多朋友,那样多的人都喜欢她。 她以为她的好运会一直延续下去,她一定能找到一个不凡的男人。 可是,她的运道终究在遇到了龙腾后,彻底结束。 她想起了,她曾经问过霜兰儿,若是霜兰儿无意于龙腾,那么她会去争取,所以她想将绣球抛给龙腾。 是天意么?是上天不肯再给她眷顾了么?还是说上天要惩罚她六岁时犯下的错误?不,不可能的。她已经做了那样多的补偿,她帮了那样多的人,她那样好,她欠的早该还清了。 许久,她压抑住心头澎湃的感受,静静望着龙腾,“皇上,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你所说的,都是许多年前的事了,那时我还小,很多都记不清了。而且,皇上不过是推测罢了。” 他转首,并不在意,“这些都不重要,我也不关心。我只是不想你与霜霜走得太近。” 她忍气吞声,“我真心待兰儿,从无……” 他冷笑,突然转移话题道:“秋端茗死的那天,有人瞧见秋可吟从正门匆匆逃离。可竹青却是在后院溪中溺毙,死前曾遭受重物撞击头部。试问?秋可吟如果在后院杀人,为何不走后门离开,反而要从前门走呢?舍近求远,这是何道理?” 她的神情在瞬间灰败,他是那样敏锐之人,她若是狡辩,又岂能逃过他的眼。只怕真相早已在他心中。 “扑通”一声跪下,哀哀眼波在阳光明媚下似有泪水轻涌,她凄然道:“皇上,那晚竹青知晓兰儿陪秋端茗守灵之事,若是她不死,早晚查到兰儿头上。我全是为了你,为了兰儿。我一片苦心,你以为,杀了人我不害怕么?我夜夜都怕得发抖,我向谁去诉苦?可若竹青不死,有危险的便是兰儿。”她跪着向前一步,拽住他的衣摆,“我全都是为了你,求你,别这样对我。” 他仿佛没在听,抽身退开几步,只淡漠道:“下嫁庆唯生,我可以给予你极大的荣耀。哪怕你想要受封郡主头衔都行。” 她神色艰涩,“我不要嫁给他……” 他冷声,“圣旨已下,不遵便是抗旨,你自己掂量。” “是么?你这么绝情。”这一刻,秋若伊的神情疯魔癫狂,原本娇艳的脸庞瞬间崩溃,“你只爱她一人,是不是?再也没有可能接纳其他人?” 他默认。 她突然不可遏制地大笑起来,指着他长久笑着,那笑声竟令人毛骨悚然。 龙腾眯起眼,有不好的预感袭上心头。 良久,她止了笑,厉声道:“听说你正派人四处寻找君泽,从冬日寻至春日,一点消息也无。” 他浑身狠狠一怔,骤然转过身来,狭长的凤眸直视着她,厉声冷喝,“难道,是你!”据他推测,君泽是被熟人带走,可是他真的没有想到会是秋若伊。那样的情况下,杀了人情况下,她竟能镇定自若地去带走君泽。他到底还是小瞧了她,她远比他想的更可怕。她如此难缠,从一开始他就不该惹祸上身。如今真真是甩不掉。 她抹了抹脸颊,方才泪水将她面上脂粉冲开,犹如艳鬼般,她只冷笑道:“你以为呢?你以为我真会坐以待毙,等你看你们两人浓情蜜意么?” “你!”他薄怒。 “呵呵,是你负了我!当初你需 要登上皇位,你需要我帮助兰儿,所以你才答应给我机会。如今你利用完我,我也替你做了这样多事,现在你想一脚踢开我?!你做梦!”她迎上去,目光毫不畏惧。 他眸底骤然血红,突然伸手狠狠捏住她的下颚,“你想威胁我?拿君泽威胁我?” 她苦笑,“是你逼我的。爱屋及乌,谁叫你爱惨了她。若是君泽有个三长两短,你觉得她还能活下去么?” 她还能活下去么?这话似触动了他最脆弱的那根神经。他从来只想她好好活下去,若是没有了君泽,她该怎么办?那他一切的努力都成为泡影。让她一人孤零零活在世上?他不敢想…… 突然,他大掌一挥,将秋若伊推到在地。 她吃痛,哼出声。 他将指节握得“咯咯”直响,突然他自腰间抽出一把锋利的匕首,上前一步横在她脖间,“你就不怕,我现在就杀了你?!” 她咳嗽几声,猛地呼吸几口新鲜空气,并不将锋刃寒光放在眼中,“我若没有预先筹谋,又怎敢与你挑衅?不妨告诉你,若我死于非命,不出三日你便会见到君泽的尸体。你要不要试试?别逼我!” 他额上青筋突突跳着,薄薄的嘴唇紧紧抿住,狠狠一掌击在花架上。只见那花架顿时散了一地。而他的面色因为愤怒变成赤紫。 片刻后,他平静下来,似是安慰自己,“朕是天子,拥千军万马,想找一人还不易么?” 她眼中浮起一缕快意,连连冷笑道:“皇上您已经找了两月余。若是有线索,您早就找到了。想当初,秋家找我用了整整十九年。呵呵,十九年我可不敢说,可是五年八年的,我还是有把握的。皇上只管慢慢找。看看是你先找到,还是我藏的好。哈哈——” 他不语。 目光落在她身上,良久,眼中尽是复杂的意味。他只是一语不发。是的,他找了许久,能用的办法都用尽了。他的确找不到。其实也不是他找不到,而是她有心藏匿。祥龙国这么大,藏匿一个孩子其实也容易。 五年,八年,甚至更久,他根本没有这样多的时间去找,他没有这样多时间与她耗。他真的没有时间…… 抬一抬眼,他望着秋若伊,突然问:“你喜欢我什么?” 她愣住,一时不能反应。 他又问了一遍,“你喜欢我什么?” 她愣愣道:“皇上天姿惊人,世间女子皆会仰慕……” 话音未落,他突然执起手中银亮的匕首,手起刀落瞬间,他的脸颊上有一道长长的血痕正滴落鲜血,落在地上,好似冬日盛开的红梅。 “你不就是喜欢我这张脸么?如此,你可以死心了?” 丢下手中的匕首,他甩袖离去,走前只丢下一句话,“放过君泽,他只是个孩子。如果你还有人性的话。” 这场变故来得太突然,她一时间反应不过来,怔在原地,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只觉心底出现了一个茫然的空洞,无法弥补。 眼前,地上,是他俊颜之上落下的血迹,点点都刺痛着她的眼睛。 他竟然,毁了自己倾城绝世的容貌,只为让自己死心,只为让自己放过君泽。 她的心,真的好痛好痛,不仅仅是痛他自毁,更是痛他竟是如此看她,认为自己如此浅薄,只是喜欢他的英俊。与此同时,她的头脑中一片空白,像有一把尖利的锥子在脑中用力搅着,痛得没有了知觉。 她从来没有如此绝望过。 心,从剧烈的痛到成了一摊冷寂的死灰。这样深刻的哀痛,仿佛将她的心碎成了丝缕。 这一刻,她终于明白了他有多么爱霜兰儿。这种爱,是一道永不可逾越的高墙。而自己,半点念想都不复存在……这样的他,就算用尽手段,她又能得到什么呢……她什么都不可能得到的…… 突然,她起身,朝门外狂奔。 …… 日子过得死寂,霜兰儿独自住在天凌殿。她的待遇是优渥,也无人敢苛待她,宫人内监见她皆是毕恭毕敬。她不禁苦笑,大约自受封后就被冷落的皇后,她是第一人了。 可是,她坚信,他必定有苦衷,有她所不知道的事。从两年多前开始,他肯定就有苦衷的。是他一直不肯告诉自己而已。 皇宫之中,是怎样世态炎凉的地方,她受他冷落却没有一个人敢对她不敬,她坚信,这必定是他保护她,不许人欺辱她。 这么些日子,她想了又想,始终想不明白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日思夜想,连日饮食无常,她竟是真的病倒了,整个人都失了力气,精神委顿,身体和心都是说不出的酸胀难过。服侍她的宫人焦急不堪,几番要去为她请太医。她只是微笑拒绝,她自己就是医者,心病还需心药医,她再清楚不过了。 终有一日,晨起换衣时,她体力不支,脚下一个虚浮,不省人事。 醒来时却见龙腾在近旁,天凌殿中生起了炭火,温暖而明亮。有温热的药香传来,刺鼻的气味,微微有些熏人。 她身上的衣裳和被褥换了新的,松软而又舒适。 她的意识有些模糊,揉了揉眼睛,又揉了揉。竟然真的是他,是她日思夜想的他。 那一刻,心中如有海潮翻滚,五味澎湃。 她努力绽放一抹笑容,掩去自己病中的憔悴,激动道:“少筠,你来了。我没事的,只是受了些风寒。”向他伸出一手,她软声道:“你还是关心我的,对不对?” 彼时已然是黑夜,有橘色的烛火在空寂的殿中闪烁。 他突然退后一步,远远望着她。昏暗的光线下,她好似一朵娇然绽放的玫瑰,却开在了寂寞之上。 她见他不语,只欣喜道:“你知道么?我日日等着你,等得天都亮了。你知道从天黑等到天亮的滋味么?”低低垂首,“不过还好,你来了。你既然来了就说明你不会再让我等下去,是不是?你是不是决定要告诉我一切,至始至终,我相信你有苦衷。少筠 ……” 他无言,俊颜逐渐变得冰凉。 她挣扎着自床上起身,披起一件外衣。突然,她瞧见他颊边一道红痕,自眼角及唇角,将他本是完美若天人的五官生生划开一道怵目的口子。虽不深,却也不浅。 她一惊,忙问道:“天,少筠。你的脸怎么了?” 刚要上前去抚摸摸他的脸颊。他再退开一步,只冷声,“与你无关。” 她有些尴尬,转身去了斗柜中,取了一只蓝瓷药瓶,“少筠,还记得么。在洪州时你曾受了伤,你说不想留下疤痕。那时我配了些药膏,这些是我新配的,比从前的药效更好。你拿去用,要尽早……” “不用了。”他偏首,心中有一瞬不忍,很快却**心肠,一字一字道:“你别误解,我并不是来看你的。你如今重病,时机合适,也是时候去玉环山中养病了。” 她神色瞬间凝冻。 殿中静寂得过分,月光透过窗棱落在地上,是淡淡昏黄的影子。“沙沙”声响起,是新生的竹叶,正在日渐生暖的春日里簌簌作响。 春天明明来了,可为何对她来说,还是寒冬呢? 她不信,只以最凄婉的目光望着他。 “是厌倦我了么?还是,你有了新欢?” 他轻轻击掌。 此时,秋若伊缓缓自门边现身,她的衣裳极美极美,长长拖曳至地,红色联珠对孔雀纹锦,密密以金线穿珍珠绣出朵朵莲花,华丽奢靡。这不像是宫女的服饰,倒更像是妃嫔。 霜兰儿愣住。 他已是开口,“我已封她为妃,不久还要选秀。是时候你该离开了。” 一丝悲戚的笑浮上脸颊,她望着秋若伊,只道了声,“恭喜!” 顿一顿,望向龙腾,她郑重道:“我不会走的。我等你回心转意。任凭斗转星移、海枯石烂、山崩地裂。我都会等下去!” 他猛然抬眸,只以不可置信的眼神望着她。她不死心,她竟然还不死心。他左拥右抱,她竟然还不死心。 她不看向他,只继续,“我会一直等,等到死!” 他大恸,一张脸在刹那间变得雪白没有人色。她为什么要逼他,为什么?他不想说出更狠毒的话,她为什么非要逼他?她知不知道,每每说出一个字,都好似在他心上重重烙下烙铁,呼吸间的痛楚能闻到皮焦肉烂的味道。 他偏首,掩去眼中的焦灼与苦痛,不想被她瞧见。 片刻,转首时,他已是恢复冷然。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好似带着利刺的刃,狠狠刺伤了她,也狠狠刺伤了他自己。 “霜兰儿,我听说你曾饮下绝育之药。试问这样的你,有什么资格缠着我?又有什么资格留在宫中?!” “霜兰儿,就算我从前喜欢你。可你不能生育,我要来这万里江山何用?难道将来无人继承么?!你走罢,宫外马车已备下。君泽的事已有眉目,过段时间我会差人送他去玉环山。” 听完,她狠狠一哆嗦,突然跌倒在地。仿佛一盆冰冷雪水兜头而下,连骨子里都是冰凉的。 是啊,她怎么忘了呢。事情过去了这么久,她怎么会将这么重要的事淡忘了呢?她早就不算是完整的女人,她所有的一切,早就在瑞王府中被尽数剥夺!她不能生育,她不能为他生下子嗣。 这样的她,又有什么资格等他回心转意呢。 这样的她…… 她喜欢他,还是他喜欢她。还重要么?都不重要了!万里河山,她怎能让他绝后呢? 殿门正敞开着,外边月光晦暗不明,淡淡地似一抹灰影,令深夜的殿中越发森冷。她心中凄楚,只遥遥望向宫外的天边。下弦月细勒如钩,生生地似割着她的心。 月圆月缺,月复一月。 人心善变么?又岂是月亮阴晴圆缺可以比拟半分的呢? 似是冷静,也是绝望。 她敛衣,郑重跪下。 “承蒙皇上照顾,臣妾谢过。臣妾身无旁物,只能将这些还给皇上。愿皇上龙体安康,子嗣绵延,万代千秋,功业赫赫。” 三拜而止,再无别话。 她起身,缓缓离去。 她的步子并不快,也不慢,不轻浮,却也不是沉重。只是一种超乎俗世的茫然。 终,空寂的天凌殿中,只余立在殿中的龙腾,还有倚在门边一言不发的秋若伊。 他望着满地寥落月影。 地上,一支碧玉簪,一枚翠玉扳指,还有一柄折扇。 能还给他的,她尽数还了。 他想,从今以后,她总该彻底忘却自己了。彻底忘却……自己的一片情……他应该高兴的,他终于将她赶走了。他应该感到轻松的,不是么?可为何心中这样堵,堵得窒息。 喉头,似有什么,正滚热涌出,一阵阵甜腥,自他唇角缓缓溢出。 秋若伊一眼瞥见他唇角流出鲜血,她大惊,忙喊道:“皇上——您流血了——” 他伸手去擦拭,哪知越拭越多,汩汩鲜血流出,他明黄色的袖口转瞬成了鲜红。他凝视着,眼中倒映着这凄厉的红色,只觉,心已麻木。 秋若伊颤声,“我去喊太医。” 他一臂阻止,他盯着她身上妃嫔服饰,是那样碍眼。 “脱掉!” 秋若伊愣住。 “脱掉这衣服,我不会纳任何人为妃。终此一生,我只有她一人为后。” 秋若伊轻轻蹙眉,她脱去身上华服,只穿了一件品色暗纹衬裳,“既然如此,你又何必赶她走?君泽他……” 他轻轻一哼,“不过是叫你配合我演戏罢了。其他的无需你过问。秋若伊,君泽的事,真以为我会受制于你么?我想,你能有把握藏住君泽五年,必定是我找错了方向。我在祥龙国中四处找一名男孩,可是,如果你将他装扮成女孩呢——若是你将他藏在常人不会想到的地方呢?譬如尼姑庵——” 秋若伊美丽的脸颊,在一瞬间如同凋尽的枯叶。他竟然,他竟然想到了。 龙腾冷冷甩袖,离开天凌殿,只丢下一句。 “若不是看在庭澜的份上,我早将你碎尸万段!你好自为之!” 第四十七章 谁说一日就不是一生一世(一) 人间四月,春光正好。芳草乱花迷人眼,青山绿水引马踏。 霜兰儿离开皇宫的那夜,风特别大,马车也行得慢。 连夜赶路,到了玉环山时,天已经大亮。停下马车,她立在青山碧水间,身影在春寒料峭中看起来格外孤清。浅紫色的衣袍被一阵寒风荡漾起好似水面波澜似的褶皱,她整个人都这样忧伤地褶皱着,与群山环绕的春色格格不入。 她定定立在风口,冷寂的风一阵一阵扑到脸上,可眼眶却是热热的。 她突然觉得很茫然,好似突然间失去了一切。父母兄弟皆死于非命,情爱错付,她真真是一无所有。她真想从此常伴青灯古佛,不过,她还有君泽,这是她唯一的希望,唯一活下去的希望了。 跟随一道出宫的宫女上前轻轻唤道:“娘娘,该启程了。” 她怔怔回神,还是从前的称呼,可她已是被逐出皇宫的人了。 登上马车,到了玉环山中养病的别院时,已是向晚。 这里层岩秀石,**起伏的山顶,殿阁巍峨宏伟,飞檐斗拱,极是气宇辉煌。即将落下的夕阳悬在对面山壁上,血红映得半边如烧如灼。 如此气派的山间别院,是她没有料想到的。她突然有种错觉,就算赶她走,他心底还是关心她的,不忍她受苦。可是如今,她是没有颜面缠着他的,她不能生育,又有君泽牵绊,她再不能拖累他。 从今往后,暮鼓晨钟,她的日子就是这样了。 安然住下。 大约过了半个月,龙腾差人将君泽送来。同行的还有秋可吟曾经的婢女着墨。 霜兰儿见到君泽时,她的身子陡然一震,所有心力魂魄都被他吸引了过去,猛地她冲上前去,将他紧紧拥在怀中,君泽,她的君泽啊。费劲千辛万苦,君泽终于回到了她的身边。那段时间,君泽不知所踪,她虽是担心,却并没有绝望。不知怎的,她坚信龙腾言出必行。 怀中,君泽轻轻挣扎,不满道:“放开我,放开我,你是谁?” 霜兰儿这才想起自己并未易容,而君泽只见过纳吉雅的装扮。她松开了他,蹲着身子,伸手轻轻拂过他的小脸。那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黑亮如同两丸黑水银球儿。真真是像极了小时候的自己。 她缓声道:“君泽,他们有没有告诉你,其实我才是你的娘亲。” 君泽一下子跑开,躲至着墨怀中,大哭道:“我有母妃,我有母妃,你是谁?我不认识你!” 着墨见此,连忙将君泽搂在怀中,哄道:“君泽乖,我在路上的时候不是同你说过了么?”伸手指一指霜兰儿,她道:“这才是你的娘亲,你还小不懂,当年你娘亲受了很多苦,不得已才离开你,将你交给王妃抚养。” 君泽泪痕满面望了霜兰儿一眼,依旧死死搂着着墨的脖子,“我不信,我从没见过她。” 霜兰儿按捺住心思,微笑道:“君泽,你见过我的。我就是纳吉雅郡主啊。”语罢,她转身从屋中取来北夷国的垂珠毡帽,戴着头上给他看,解释道:“你瞧,装扮不同而已,我那时化了妆。我还给过你一个弹弓,记得么?瞧,我又给你做了一个。” 说罢,她将一个新作的弹弓塞入君泽手中。同从前一模一样。 君泽迟疑片刻,想了想,“你是纳吉雅郡主?父王说你是个好人。”他突然跑上前,飞快在霜兰儿脸侧亲了一下。 霜兰儿欣喜若狂,几乎不能置信。 君泽却只是道:“父王说你是世上最好的人。我好久没见到父王了,我好想他。我亲你一下,你会治好父王的眼睛吗?” 眼中骤然涌上酸涩,她没有忍住,落下几滴晶莹的泪珠。小孩子的世界简单纯洁,又怎能理解大人之间的复杂。龙霄霆,他说她是这世上最好的人。他真是那样想的么? 伸手拭去泪珠,她点点头,摸一摸他细嫩的额头,“君泽,你父王的眼睛已经治好了。他能看见。” 君泽似是雀跃,拍手跳起来,“太好了,那父王什么时候来看我呢。” 这一刻,霜兰儿哑然无语。 龙霄霆,想起宫变那晚他白衣翩翩,幽远的双眸中难掩痛色,她不是看不懂。只是,她与他,怎可能还回到从前,江水滔滔,桃花流水去,一切都过去了。 着墨是有些尴尬,她上前拉了拉君泽,低声道:“快唤娘亲啊,这可是生养你的娘亲啊。” 君泽小小的眉头皱起,并不情愿。 着墨还要再劝。 霜兰儿已是阻止道:“算了,来日方长,他还小,不能接受也是正常。”低头,她从身边盘子里拿了一串铃铛给君泽,哄道:“君泽乖,到里边去玩罢。我帮你准备了很多好玩的,还有新衣裳、新被子。” 君泽捧着铃铛,低头玩着,笑得灿烂。他一个劲儿朝里边去了,服侍霜兰儿的宫人见状,连忙跟上。 着墨在旁轻吁一口气,望一眼霜兰儿,恭敬道:“皇后娘娘,方才失礼了。” 霜兰儿摇首一笑,“不过是头衔罢了,早晚都是空。你还是叫我兰儿罢。从前在瑞王府中,承蒙你照顾,否然……”若说秋可吟身边还有好人的话,也只有着墨了。从前许多事便是着墨帮忙,将秋可吟的毒计透露些许给自己。若不是这样,她只怕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着墨惶恐,“不敢当,我不过是做自己认为对的事罢了。”顿一顿,“况且,我的家人都是你救治,要不然已是天人两隔。” 霜兰儿笑笑,“不说这些,今日怎会是你送君泽来?” 着墨一一述来,“自从瑞王带兵去了南地,王府便成了座空宅子。只剩下洛公公、我,还有几个老人。本来我们也要散了,洛公公和沈太医被召去宫中任职。我本想收拾衣装怀乡,是皇上,他命我从旁照顾君泽。所以,我就一同跟来了。” 听完,霜兰儿神情凝在那里。心头骤然哽住,少筠啊少筠,他为自己考虑如此周道。害怕君泽认生,所以将从前照顾过君泽的着墨安排给自己。 然而,她又能怎样呢?万里江山,他需要人继承。他让她走,她不得不走。还能怎么办呢?她死死抵在身旁花几上,极力克制着自己将要夺眶而出的眼泪。 罢了罢了,她这辈子就一人寥寥渡过罢。只要有君泽,就够了。 春寒很快过去,夏日暖风吹散了一切。 别院周围,树木葱茏,雨露云雾,甘露淋漓,幽静宜人。 这样的日子,除却寂寞,倒也舒适。 她每日看着阳光自白棉窗纸里透进来,薄薄好似一层琉璃纱,软而轻绵,一点一点耀上她的眉眼。再看着日落西山,辉染半天,直至夜幕降临,月光碎碎碾过她的肌肤,刻下一道道每日的痕迹。 她以为,离开可以淡忘。可也许她错了,那种思念好似毒液植入骨髓中,愈来愈烈。 她想,她这辈子都忘不了他了。 衣食无忧,唯一的遗憾便是,君泽始终不肯叫自己一声娘亲。 一日一日这样过着。 炎炎七月间,终有一日,上阳城中传来悲丧的消息。人人道:皇后无福,自受封后重病卧床,送至山间休养,终熬不过暑热薨逝。 祥龙国,新帝登基,改年号为隆和。 世人没有想到,争夺多年的皇位一朝尘埃落定。本以为将迎来安定的日子,哪知隆和一年七月二十八日,皇后病逝。大丧过后,同年八月十日,带兵退守南地的瑞王龙霄霆竟是卷土重来。 一时间,战火弥漫,处处皆是硝烟刺鼻的气息。 局势难以预料。新帝登基本就盘根不稳,半年时间尚来不及将朝廷洗盘,植入自己的势力。而瑞王龙霄霆曾经统管六辖区,势力遍布全祥龙国,加之他曾掌管半数精锐之兵,自然是一呼百应。 本来,世人以为这会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 哪知十月秋叶飘飘时,新帝龙腾在越州一处部署出现巨大的纰漏,导致瑞王的兵力瞬间攻克,北上直入上阳城。 人都知,天,又要变了。 隆和一年,十月十五,皇城被围,兵临城下。 夜,月圆。 皇宫之外,数万余众合围,战马不计其数,间中大旗飘飘,飒飒迎风。旗上硕大的一个“瑞”字,队伍整齐有序,持刃而立,一名将军骑马来回大喊,“瑞王有令,原地待命!” 只见那将军手中执一枚金令,火光灼灼下,赫然是“雷霆”二字。 众将士得令,却也不敢太过放松,原地候着。 皇宫之内,龙腾席地而坐,面前一盏长长的案几,重重白纱飘在他身边,像是无数来自幽冥的招魂幡。 他的神情,云淡风轻,与上次龙霄霆带兵攻入皇宫时无甚分别。 不同的是,上一次是他设计龙霄霆逼宫,这一次却是龙霄霆真的兵反变,直逼皇宫。 江山危在旦夕,他却不急,她从来都是这样一幅闲散慵懒的样子。 秋若伊急得不可开交,她始终想不明白,以龙腾的实力,怎可能两个月就被龙霄霆自南边攻破皇城,照理不应该。 大难临头,本是十万火急的事,可是,面前之人却……她突然有种感觉,龙腾好似有意让龙霄霆攻入皇城中。 终究,她按捺不住,唤道:“皇上,要不要唤锦卫……” 龙腾轻声道:“拿琴来。” 她一时没有听清,问:“什么?” 他又重复道:“拿琴来。” 秋若伊无奈捧来。 龙腾取过软布,手势温柔地擦拭着。许久没有弹琴了,上一次仿佛也是宫变之时。 手指漫无目的地拨动琴弦,低首间,有如珠的音律盘旋滴落,曲调仿佛一声漫长的叹息,尾音长长。一个恍惚,眼前仿佛出现了她翩翩起舞的身影,惊若翩鸿,婉若游龙。 曾经,宫闱深院里,深宫梅花如雪的长廊转角,月盈如钩的日子里,他曾经瞧见她远远望着他。 可他,终是绝然离开。 曾经,她依依坐在他的床头,她的手中紧紧攥着折扇,展开,里边是他为她所做的画。她说,“一个人究竟要有多么知心,才能绘得如此传神。” 是呵,曾几何时,她已是牢牢占满他的心。 她说,“少筠,世上最远的距离,不是树与树的距离,而是同根生长的树枝,却无法在风中相依。” 是呵,不知何时起,他们已是成了同根生长的树枝。不能在风中相依,是因为他将她生生折断了。 曾经,她一点一点靠近他,在他的唇上印下一吻。 曾经,他受伤,她自身后扑上来,“少筠,你若有事,我就去陪你!” 心中,如潮水汹涌奔腾,手势有一刹那的急促失力。他猛地用力一勾,“铮”的一声崩裂,琴声嘶哑地嘎然而止。 他抬起头来,环顾四周,四下里一片刀光茫茫,忽然嘴角漾起一个苍茫的笑意。罢了,此生能知晓她这分心意,他还有何所求呢。 今夜,他还有一个心愿没有完成。他必须去做。 而他等的人,终于来了。 龙霄霆一袭白衫,披着金甲,压抑着怒意几步冲进来。银光顿闪,他已是将手中蓝宝石软剑用力劈下。 “啪”地一声,龙腾面前的古琴裂成两段。 龙霄霆看着龙腾,清冷的双眸中满是血丝,可见他没日没夜地攻城,有多么疲惫。长剑直指龙腾,他怒道:“我将她交给你,你却让她死了……” 龙腾缓缓抬眸,慵懒的声音只淡淡道:“你的兰儿,两年多前就已经死了。你亲自射的箭,难道你忘了?” 龙霄霆薄唇动了动,脸色在一瞬间灰败下来 ,手中软剑亦是软软垂落。 良久,他启口,“既然,她好不容易才活下来,你为何这样对她,为何逐她出宫?令她郁郁而终,到底是为什么?!” 龙腾低首,自案几下取出早就备下的棋盘。 他用黑子,将另一盒白子递给龙霄霆,“她这一生,我所给予她的这点痛苦,比起你所给予的,又算得了什么?” 顿一顿,他又道:“她能忍得你的,为何忍不得我的。终她一生,不过是个‘忍’字。” “哐啷”一声,那是金属落地清脆的声音。 龙霄霆清俊的面容凝成枯萎的残花,手中软剑落地。 龙腾修长的手指,捡了一枚黑子落下。 落子声极轻,如闲花落地。 他只轻轻道:“皇叔,我还是这样叫你。我们同岁,一同长大,本应成为好友。只可惜道不同,我们无法走到一起。印象之中,一同长大,你我从未下过棋。今夜月色这样好,不如对弈一番。” 龙霄霆皱眉,他上前,择一枚白子落下,“兵临城下,可我无意逼宫,今夜你必须给我一个交代。”顿一顿,他突然问,“她走的时候,可是伤心绝望?” 龙腾黑子在空中停住,终落下。 她走的时候……她走的时候,他看到了她因着颤抖而晃动的发鬓;他看着泪水在她眼眶中打转,却始终没有溢出;他看着她,将下唇咬出深深齿印。伤害她的话,就是刺伤他自己。 一支碧玉簪,一枚翠玉扳指,还有一柄折扇。她将他们从前所有美好的记忆尽数还了给他。 其实,望着她远去的背影,他很想唤她一声。可惜,喉口一甜,鲜血含在口中,他喊不出来,只得看着她渐行渐远。 而这一次,将是永远走出他的生命。 龙霄霆见他不语,只是跟着落下一子。 殿外,圆月一刹那被云层遮住,星光也倏然黯淡下去。风随云涌,皇宫屋檐之上铜铃声大作。 龙腾望了望棋盘形势,面上似笑非笑,那抹笑意衬着他赛雪的肌肤和妖媚的双眸,只觉他面上那道长长疤痕,分外残酷。他优雅靠上一旁花几,唇角一挑,“一盘乱局,你不够心狠,错过了良机,输定了!” 言罢,他落下一枚黑子。将一盘乱局变成一盘死局。 龙霄霆眯起眼,眸中有细碎的冷光刺出。他将手中棋子往棋盘中一扔,激得盘中一团棋子滴溜直转。他冷笑,有如清波荡漾,“今夜死局的人是你。祥龙国有史以来,皇位尚未坐稳一年的皇帝,恐怕只有你了。” 拾起长剑,他横向龙腾脖颈。 低沉的声音仿若鬼魅,“我在等你解释!” 一旁的秋若伊被黑衣锦卫制住,不得动弹,只将两手捂住自己冰冷的唇。 龙腾徐徐一笑,丝毫不介意脖间横着的冰冷锋刃。忽地手指一弹,手中黑子击向大殿西北角,“咚”一声撞在内殿门上。 他盯着龙霄霆,“有一个人,也许你会想见见。” 话音落下时,内殿中缓缓走出来一人。 龙霄霆瞧清楚了,正是丹青死去后,从王府中偷偷逃走的小夕。他愣住,想不到他找不到的人,竟是被龙腾找到了。 龙腾伸出两指,轻轻握住剑刃,移开。只淡淡道:“小夕,如今端贵妃过世,瑞王妃畏罪逃匿,你将从前的真相都说出来罢。” 尚未开口,小夕已是大哭,“砰”一声跪下,“王爷,兰夫人真的好苦,奴婢……看在眼中,时至今日才敢说啊!” “初来王府时,兰夫人第一次见王妃,王妃装作晕倒,兰夫人在门外跪了那么久,还被桂嬷嬷唾面侮辱。奴婢真的理解为何兰夫人要纵火逃走……兰夫人那样好的人,待奴婢如同亲姐妹。” “兰夫人知晓王妃并非善类,她执意不肯为王妃治病。后来,是端贵妃她命人斩断兰夫人母亲一截手指,加以威胁……这些事,起先奴婢并不知晓,很后来兰夫人才告诉奴婢。若非如此,她肯定还会再次逃走。” “王爷恐怕不知道,兰夫人自己学医,一个偶然发现火烛熏针后留有白色粉末,她验过后知是雀灵粉,又想起自己每日补血药中有一味龙蛇草。那时起,她知晓王妃有意毒哑她。为了揭穿王妃的真面目,她将计就计,一面继续令自己慢性中毒,一面服药调理。虽如此,终有一日她还是哑了。兰夫人曾经同我说过,她不能肯定自己哑后一定能治好,未免有朝一日她被人****,当时她写下真相交与我保管。” 说到这里,小夕哽咽不能成声,自怀中取出一方宣纸,递给龙霄霆。 娟秀的笔迹,龙霄霆自是瞧得熟悉了。每一字每一句皆是兰儿亲笔所书,将自己中毒的遭遇,每日的状况写下,一字一语,平淡温然。 微微泛黄的纸张,已是渡过了两个春夏秋冬。 真相,横亘四季朝夕。 他无声哽咽,一层层的悲翻涌上心头,酸痛不可遏制。 小夕敛衣,拜了拜,“王爷,灯笼起火之事。是着墨她不忍王妃栽害兰夫人,偷偷告诉我,我赶紧告诉兰夫人。当时,王妃与桂嬷嬷一同设计,本意是想令兰夫人口不能言、手不能写、容貌尽毁,形同废人。” “着墨的家人重病,承蒙兰夫人治好,她一直感激于心,不忍兰夫人受害,这才倾力相助。可王妃终究是着墨的主子,碍于主仆,着墨请人作了三幅画,叠起来便是弋桥之上,一名男子将灯笼递给了一名女子,灯笼瞬间起火。” “兰夫人聪慧,即刻便明白了画中之意。若非如此,后来王爷怎能见到安然无恙的兰夫人?” “当时兰夫人想,总要叫人知晓王妃的真面目。她将计就计,穿上熏过磷粉的衣裳,准备以身试险,揭穿王妃的诡计。是奴婢不忍,偷偷问了许多人,买了防火灼烧的石粉,搀在兰夫人平日所用的雪花膏中给她用。” “兰夫人她心思巧妙,重新作了三幅画给奉天,她担心自己身份低微,即便奉天知道她有事也不会倾力相救,这才将画中女子改作男子。为的是,让奉天以为王爷会遇险……其实……” 往事,一幕幕在龙霄霆眼前翻滚。他的手,缓缓垂落,只以一种安静颓然的姿态停驻在身侧。整个人似沉静在极遥远的往事中。 小夕唤了一声,“王爷。” 他轻轻“嗯”了一声,双目似睁非睁,端视小夕良久,“那夜中秋瞧花灯,弋桥之上,奉天突然赶来大喊,道是那灯笼会起火。我记得,她……她猛然将我推开,自己去抢那灯笼,起先我以为她是喜欢我,才这么做,后来……后来我以为她是怕计策不成,只是利用我……” “可笑!” 一直在旁听着的龙腾突然插上一句,“真是可笑之极!枉你这般聪明,当真是被迷了眼。她想从你身上得到什么?而你又能给她什么?她要利用你?”瞟一眼脸色苍白的龙霄霆,“我想,是你先去接那灯笼,她抢过来只是出于本能。可笑她一片心意错付,甚至是在洪州,同样的中秋花灯之夜,她望着我,口中喊得却是你的名字!” 龙霄霆眉心怵地一跳,旋即紧锁成“川”字,似有无法负荷的痛苦记忆在眉心纠结,一双清润的眸中暗无颜色。 殿中极安静,甚至听得远远树梢上乌鸦扑棱翅膀的声音,“霍啦啦”那样苍凉,在皇宫上空留下破碎的回声。 破碎的声音,破碎的烛光,破碎的秋天…… 龙腾并不放过他,质问道:“你以为她装哑?你以为她为了金钱权势、为了宠爱,用孩子作为交换?你竟然这样看她?!” 起身,他将龙霄霆逼退几步。“你这样看她,真令我失望!” 许久,龙霄霆深深吸一口气,“是她亲口告诉我,她说她会变的,金钱、权势、宠爱,她都想拥有。我不想相信,我真的不想相信。可是她亲口承认……” “所以,你就信了?!所以,你就可以伤害她了?” “知不知道,眼见的不能信,耳听的更不能信。人,只能相信自己出自真心的分析!”龙腾嗤笑一声,转身甩袖。他气息不稳,胸口紫衣跟着荡起叠叠波浪。 小夕此时接过话,道:“王爷,其实兰夫人之所以会这么说,只因她全家的性命都捏在端贵妃手中。奴婢曾被王妃遣回家一段时间,也是后来才知晓,兰夫人的母亲被端贵妃扣住时不幸过世。而兰夫人的妹妹霜梅儿更是在幽兰院中,每日被那些畜生折磨。兰夫人并不是像端贵妃所说的那样,为了钱,为了给家人洗去罪名。她是受威胁,兰夫人……她受着威胁啊,若不是为了她的家人,她何至于此?!” “王爷,您何尝知道,兰夫人早产,难道不是被王妃推入冷湖中么?否然怎会那样巧?王妃她不仅要夺她的孩子,还要她的命。” “还有,一碗绝育的汤药……” “那一日,我躲在内室中,听得清清楚楚。兰夫人刚刚生产完,精疲力竭。端贵妃与王妃给了她一碗绝育的汤药。她们说她身份低贱,堂堂瑞王府的小世子,今后绝不容许有身体里流着她卑贱血液的弟弟或妹妹。” “为了受制的家人,她喝下那碗药。奴婢无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兰夫人受苦,却什么都不能说,什么都不能做。兰夫人走的时候,什么都没有拿,只带走了一面银镜。其余金银财宝,她一早让奴婢沉入冷湖。” “那银镜,兰夫人真的很喜欢,奴婢总是见她拿出来瞧……” “够了!别说了!”龙霄霆突然打断。他的声音,低迷又潮湿,身上出了一层又一层冷汗,黏腻地依附着身体,白色的衣衫被这样的冷汗浸透了,冰凉地贴在背上,好似附了一抹凄厉的阴魂。 他的双眼酸涩,却流不出一滴泪来,唯有干涩带来得灼热痛苦。提醒着他的痛苦与失去。 龙腾唇角嚼着一抹不屑,“为什么不让小夕继续说?我来告诉你一件事。每逢下雪,她都会痛不欲生。你知道这是为何?小夕,你告诉他!” 此时小夕忍不住伤心地哭起来,那哭声字字尖锐似能尖锐扎在人心上,“奴婢清楚记得,先皇寿诞之后,兰夫人天黑都不见踪影,奴婢急得四处寻找。那一日,兰夫人痛晕在荒凉无人的后山,若不是沈太医正巧需要取血入药,四处寻她,只怕她早就冻死了。” 那一刻,龙霄霆只觉小夕的话,字字尖锐扎在他心上,扎进又拔出,那种抽离的痛楚激得他声音益发颤抖,“她为什么……” 再也说不下去,他想起了,那一日他质问她,天空忽然飘起雪。 空中的雪越下越大,如撒盐,又如飞絮,风夹着雪花直朝他们上扑去。那飞落的雪花,绵绵隔在她与他之间,无声无息地坠落,似另一种无言的静默。 她明明痛得在抽搐,苍白的唇无半点人色,可他却对她说了极残忍的话。 “你还要装可怜到什么时候!真令人恶心!” 原来…… 小夕拭一拭眼泪,一味抽泣道:“奴婢听见兰夫人同沈太医说,是雪貂之毒,无解!” 雪貂之毒…… 龙霄霆似是被冰水湃面而下,整个人都凝冻在那,一动也不动。胸中一痛,身子前倾几乎要吐出血来。 他竟是这样错怪她,他竟是如此不懂她。 雪貂之毒,她是为了替他摘取去雪雁玲珑花,全都是因为他。 原来那日,她不过是偶然恢复了嗓音。他却以为她是假装。 似是不能承受,他反复喃喃道 ,“她为什么不告诉我,她为什么,为什么都不和说,一任我如此误会……” 龙腾转眸,望着跳动如豆的烛火,声音淡淡的,“她全家的性命都捏在秋端茗手中,她不敢说。就算没有人威胁,她的性子有多烈,你会不懂么?若不是此,她缘何一次次逃走?” “你不了解她么?你若信,自不用她说。你若不信,她也不屑解释!” “我以为,你懂她。看来,是我错了!” 语罢,龙腾愤然转身,狭长的凤眸中掠过一抹痛色。是呵,她是那样性子决绝之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正因为了解她,他才要将她推得远远的,只有她恨他,她才不会记挂他……比起牵挂他,他宁可她恨她…… 龙霄霆脸色枯败,他颓然单膝跌跪在地。 似有什么东西,温热的,自他面颊滑落,一点一滴,没入他雪白的衣裳间,不复可见。声音极低,几乎不可闻,他喃喃道:“我知道……我知道是自己误解了她……可惜……” “可惜晚了,对不对?!”龙腾并不转身,只凝望着殿中猎猎翩飞的帷幕。停一停,他道:“我想两年多前,自你双目失明,那段日子里,你应该想明白了很多事。可惜有些事你查不到,小夕碍于秋端茗和秋可吟,即便知道也不敢说,生怕会连累到君泽。而你!也不曾想到自己的母妃竟会如此狠毒罢。” 龙霄霆寥寥望着满地月影,仿佛每一道影子都有着她鲜丽的倒影。 他瞧得出神,几乎不能移开视线。是的,双目失明后,他想通了很多事,也去查证过。无奈有些事早已被毁灭踪迹,他自己的母妃,是何手段,他会不清楚么?做事不留痕迹,他无处可查。他也曾问过小夕,小夕只怯怯道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时至今日,过去的点点滴滴,一桩一桩事在他面前澄清。他才知道自己错得有多离谱,才知道她受了怎样的苦。而这些,都是他给予的。 有些事,他完全不知。雪貂之毒,还有绝育药…… 原来,他与她的相遇,就是他给予她痛苦的开始。如果可以重来,但愿她从未遇到他。 长夜凄凄,凝了一天一地幽光。 龙霄霆挥一挥手,示意所有的黑衣锦卫退出天凌殿,小夕亦是退下。与此同时,秋若伊也重得自由。 “知道我为何执意要登上帝位么?” 空寂的大殿,唯有龙腾极富磁性的声音穿梭回荡着。 “真以为我想要这万里江山?这些年秋家势力盘根错节,旁系植入官场,根基之深,令人震惊。若我不称帝,如何能将他们彻底铲除?龙霄霆,就你,此生你能手刃自己的亲人么?我知道你不能!所以,你根本保护不了她。” “只要秋家存在一天,你的母妃,你的舅父就会想利用君泽,但凡他们想利用君泽,她就一日不能与亲子团聚。早在洪州时,我便同你说过,皇位,我不想和你争。可是,你真是让我失望。那时,我觉得你不配得到江山。我也姓龙,我不想让几百年的基业毁在你手中,最终落入秋家。” 龙霄霆陷入更深的沉寂中。 良久又良久,龙腾幽幽叹了口气。 “不过,龙霄霆,千算万算,我料错了一点。” 一步一步逼上前,他直直望入龙霄霆幽凄的眸底,像是审视一道无解的难题。许久,他开口,“我以为你心中只有秋佩吟,此生不变。我以为你所做一切,从来都是为了秋佩吟报仇。如今看来,是我错了。” “其实你早就知道纳吉雅郡主就是她了,对不对?” “皇爷爷赐婚之时,你已经知道她的身份了,是不是?拒绝皇爷爷赐婚,突然说出自己与秋若伊有婚约。你只是觉得自己对不住她,只是想成全我们?” “还有,她在驿馆的时候,是你暗中帮助她,派人给她送纸条,提醒秋景华将有所动作。” “甚至,你是故意借机将秋景华停职。好给我从中动作,是不是?” “如果我的推测都成立,那我可不可以这样想,你明明知道我会设下圈套,可你收到秋端茗的信时,你还是自愿入了圈套中,带兵入了皇宫。” “本来,秋景华向我刺出匕首,那样好的机会,你大可以杀了我。这样,她是你的,皇位也是你的了。” “你放弃本该属于你的皇位,甚至放弃她,你是为了什么?” “方才,冲进殿门时,你说你将她交至我手中,我却……我想,今夜你是为了她而来!” 最后一句话,不是质问,而是肯定。 连连质问后,龙腾轻吁一口气,“我一直以为,你心中只有秋佩吟。我以为你忘不了她。我以为你对霜霜,至多只是怜惜,如今看来,并不是。原来,你也是爱着她的。” “既然如此,当初为何要伤害她?” “只因,放不下与秋佩吟那段情么?” “你可知,人心可贵,那时她爱着你。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 “你错过了世间最纯、最真,最美好的女子。你伤害的,是一个可以为你生、为你死的女子。连我都……替你惋惜!” “秋佩吟的事过去那么久,你究竟还在执着什么?你真以为,秋佩吟死在你面前,她只是为了你么?或许她是为了整个秋家!从一开始,她就知道自己是个牺牲品。” 龙霄霆内心的伤怀纠缠郁结,如蚕丝一般,一股股绞在心上,勒得他无法呼吸。 许久后,他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开口时已是支离破碎,“纳吉雅郡主甫一出现,我便怀疑是兰儿。因为太巧了,她跟你一道出现,声音又相仿,我不得不怀疑。我也曾想试探她,可最终让我确定她就是兰儿之事,是冷湖中打捞出两年多前的檀木箱。那时,我就知道,她回来了。她还好好活着,她终于回来了。” “也是从那时起,我开始配合她治疗眼疾。她妙手神医,其实父皇赐婚时,我已依稀能瞧清楚模糊的影子。后来,眼疾一天比一天要好。” “治好双眼,我不过是想再看看她,别无他想。” 龙腾深深吸一口气,闪烁的烛火一丝一丝照在他的面上,他的神色极是沉静,只是眼角,缓缓溢出一滴湿润的水珠。 这是秋若伊第一次,见他如此失态落泪,仿佛疲倦到不能自己。 须臾,龙腾哀哀叹了一声,“终究,你我生在皇家,都是不得已。所有的悲剧,皆是从太子妃秋佩吟开始。我父王我娘坏事做尽,他们得到了应有的结局,我不怪你。可为什么这样还是没有结束呢?我总以为,我退出就是结束。哪知,你理所当然认为我与我父王相同,我知道你从来都防着我。其实……” 他低头苦笑,“我们本是亲戚,生在皇家,却只能是仇人。” “这么久了,有句话我一直没对你说。真的抱歉,秋佩吟的事,那时我父王将我支走,否然必定能帮到庭澜,也不会有后来之事。” “霄霆,我真的很想知道。从前你是个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缘何那次事后,你变得如此沉默。我想,你所有的转变,都是自被我父王关闭一个月后,都是自秋佩吟死后。我很想知道,究竟那些日子里发生了什么?” 那些日子,究竟发生了什么? 想起曾经所经历的,龙霄霆的心一时在烈火中熊熊燃烧,一时又在寒冰里苦苦挣扎。曾经无数个深夜,他无法入眠,不停地想那些痛心刺心的场景。他怎样也忘不了,鲜活灵动的她,在自己面前一分分枯萎,最终凋谢。他忘不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 良久,龙霄霆缓缓闭一闭眸,睁开时,已是平静,只道:“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何必说出来,再叫你对你父王更失望厌恶。你最好永远不要知道。” 龙腾不置可否,只问,“值得么?也许秋佩吟没有爱过你。” 龙霄霆微微一笑,“我与佩吟,不过几面之缘,若非是莫须有的罪名,何来……其实我明白,她爱的是别人。只可惜,我想,她爱的人早就死于非命了,秋景华那样精明,怎可能放过那人。我每次见到她,她总是穿着天一般蓝色的衣裳,身上淡淡的百合香,那忧郁隐忍的眼神,叫人——” “我知道我爹是谁。” 秋若伊一直从旁听着他们的对话,她适时插入一句。 “那夜我与兰儿一同装神弄鬼吓唬秋端茗,兰儿始终认为我娘的死没那么简单。事实上,我们也问出了真相。或许是缘分,我与兰儿竟是堂姐妹。我爹就是霜连成的胞弟,当年的太子侍读霜越霖。” 语毕,龙腾与龙霄霆齐齐望向她,眸中皆是询问之色。 事情过去这么久,本来,这将是个永远的迷。不想还有浮出水面之时。 龙腾神色一亮,连忙问道:“你还知道些什么?都告诉我。” 秋若伊点点头。 “瑞王,不知你还有印象么?从前秋端茗身边有个宫女,名唤何玉莲……” 彼时,月色从蒙了素纱的窗格间漏下,照得她面色洁白且单薄。她的神情,有着淡淡的惆怅,还有着淡淡的惘然。 她将那夜所听到的,除了霜兰儿才是秋佩吟之女,其余一一道出。 她说出了,秋端茗让秋可吟给秋佩吟带话,想牺牲秋佩吟保全秋家,保全龙霄霆。她说出了,其实秋佩吟所中的火寒毒,是秋可吟从太子府中偷出,趁机给秋佩吟灌下。 她说出了,霜连成当年为何被贬,被太子所逼配制火寒毒,最后是秋可吟在太子薨逝后,故意叫人找**寒毒,致使霜连成满门获罪。 她说出了,霜兰儿远走洪州,秋可吟依旧派人追杀之事。 她说出了,所有的真相。 包括秋可吟不慎沾染了火寒毒,而唯有霜兰儿的血,当初是毒引,现在却是药引。包括秋可吟不能生育,所以才要抢兰儿的孩子。 这段事,不算长,也并不短。她说了许久,终于说清了原委。 当她停下的时候,四下里鸦雀无声。甚至,连喘息声都听不到。 片刻后,龙腾嗤笑一声,“我说为何给秋可吟治病,需要**之血做药引就罢了。缘何非得强纳为妾。原来还有十几年前的缘故在里边。原来何玉莲手中握有构陷我父王的证据,也难怪秋端茗要将他们扣在手中。什么怕有把柄,掩人耳目,什么抹去霜兰儿的身份,什么载害霜连成通敌**,都是借口罢了,真正的缘由在这里。如今秋端茗已死,若不是秋若伊说出真相,只怕一辈子都不会有人知道了。我早将霜霜的事打听清楚,唯独这些,是一无所知。” 龙霄霆不知自己何时竟是坐到地上,殿外秋风拂来,他宛如被利剑一次次割过咽喉,又仿佛被重锤一下下敲击着心脏,他面色逐渐变得苍白,嘴唇也逐渐变得僵硬,眼前一切都是模糊的。自己看到的一时是兰儿婉约的面容,一时是冷峻的母妃,一时又是秋佩吟死前吐出汩汩鲜血的样子。 他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原来历史恩怨,这么多人如此纠葛缠结,也不知原来霜连成从来都是受害者,夹在中间被太子威逼,又被母妃挟制。也难怪他射出那一箭时,霜连成面上有的只是解脱。原来,过多的恩怨,早就无法承载。 最令他难过的那个事实,如刀锋一般剜刮着他的的心尖,原来,他的人生,是从一个错误走向了另一个错误,从来都是错的,甚至从一开始都是错的。 原来,害死秋佩吟的人,竟是秋可吟。而秋可吟 是因着爱恋自己,不惜痛害姐妹。而他,却因着对秋可吟愧疚,因着替秋可吟治病,将无辜的兰儿卷进来,伤害她,伤得她体无完肤。 这真相太过残酷,残酷至让他喘不过气来,体内血液流动速度似停止了一般,只是怔怔望着秋若伊,瑟瑟发抖。 不知过了多久,他缓缓摇头,“不,兰儿……” 再也说不出话来,他渐渐喘息起来,冰火在骨中煎熬,内息如同一个个漩涡滚过五脏六腑。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竟是给兰儿带来这么大的苦痛。 他只觉自己就要崩溃,就要坠入无底深渊。 突然,他一跃而起,猛地冲上前,紧紧揪住龙腾艳紫色的衣领,大声吼道:“是,比起我所给予她的苦痛,你所给予的,算不得什么!可是,你为何这样对她?!她已经够无助了,你不是爱她么?为什么不好好对她?!” 他越说越激动,一拳狠狠击出,龙腾踉跄后退几步,伸手拭去唇边血迹。 秋凉若湖水,却也是柔柔的,风刮过枝头,声响清晰,像是宿命的手渐渐逼近。 龙腾深深呼吸,轻引一笑,眼中悲凉之意更深重,“是啊,我为什么不好好待她呢。呵,你不会懂得。你永远都不会懂!” “其实,我真的很想杀了你。可惜我答应了皇爷爷,我也不想我们自相残杀。” “你会不会觉得奇怪,我本该让她远离你,可我却让她接近你。” “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她已经足够坚强,还有什么是忍不得的。” “有些事,我发现得太晚了,我竟没有发觉你也是爱着她的,真是大错特错。呵,兜兜转转,我竟是回到了原点。如今,真相大白,我也替你扫清了身边所有的障碍。从今以后,你们之间再也没有阻隔……” 他幽幽说着,白皙手指把玩着手中一粒黑色棋子。 龙霄霆呼吸如海潮般翻滚,龙腾说的话,他竟是一句都听不明白。 片刻,龙腾突然抬首,露出一抹光明而璀璨的真心笑容,那样的笑容,如朝阳般灿烂,一如他从前的潇洒不羁,竟让人生出无尽暖意。 转眸,龙腾望向秋若伊,唇边挂着浅浅的微笑,“你先出去,离开天凌殿百步远,我有话想单独对他说。” 秋若伊从未见他对自己露出这般愉悦的笑容,那一刻,她只觉面前百花盛放,美的眩目。微微走神,待清醒过来时,她露出几许担忧,望了望龙霄霆,又望了望龙腾。 龙腾轻声道:“没事,去罢,一会儿我会让他出去叫你。今夜,必须有个结局。” 秋若伊依言,远远离开。自殿中朝外望去,依稀只剩下一点模糊的影子。 “让你的人,也撤远一些。今夜之事,我不想再让第三人知道。”龙腾抚一抚袖口,淡淡道。 龙霄霆薄唇微抿,抬手示意守在殿外的锦卫们退开百步远。 风起,并不轻柔,似是无数手朝他们抓来。一瞬间激起衣阙翩翩,纯白的,艳紫的,在风中猎猎翻飞。 彼此的墨发,鬓角落下千万缕丝线般,皆是在风中飘扬。 四目相望。 他们是血脉相连的同宗,他们是祥龙国地位最尊贵之人,他们心中有着同样的牵挂与念想。 殿中,烛火将要燃尽,弱弱跳动着,四下里暗沉沉的,然而这样的暗并非黯淡深晦的颜色,忽地有金光一闪,却也是从暗中折出一丝丝星辉样的光芒。 龙霄霆觉得有些刺眼,细细望去,竟是龙腾递上一卷诏书。金丝织就,金线在烛火下莹莹的泛起晶亮的光泽,直耀得人一时睁不开眼睛。他神色疑惑,打开看时,手僵在了半空中。这是,龙腾禅让皇位的诏书。原来,自己逼宫之前,他就已经拟好了诏书。 心口微微一震,突然,他的视线落在天凌殿中花几上摆着的一盆兰花之上,乌黑一株,软塌塌地半斜着,还漫出几滴黯黄的汁液。这般颓败叫他触目惊心,听闻天凌殿曾经是兰儿居住的寝宫,心中更痛,几乎能想象出当日她所承受的凄凉情状。 “你这是何意?我始终不懂。”龙霄霆只空洞地问。 龙腾轻轻一笑,缓步踱至一方斗柜前,打开,他取出两支手臂般粗的红烛,引取了残烛的火点燃。“呲”地一声,火焰如豆跳跃着,似是时而颤抖的人心。 殿中亮了许多,他淡淡开口,“皇位,本就是你的。拿去!”说罢,他抛给龙霄霆另一卷绢帛,“你瞧瞧,皇爷爷的字还有你母妃的字,我是不是模仿地很像?” “你放心,今夜你虽逼宫,可你这皇位来得名正言顺。昔日我曾模仿秋端茗字迹,诱你逼宫,这信我写了两份,其中一份我已经派人交至三司。” 顿一顿,龙腾语气更疏淡,“还你一个清白。” “今日之后,世间只会以为是我陷害你,篡改诏书即位。而你,才是祥龙国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龙霄霆双眸陡然圆睁,不能置信,“你为何要这样做?” 龙腾并不转身,只淡淡看着梁顶,“你去将秋若伊叫进来罢。” 龙霄霆皱眉,仍是依言出了天凌殿。 夜色如琼纱笼罩,今夜的月格外圆,没有星星,似一面冰魄镜子孤零零地悬在天边。 秋若伊站得较远,在百步台阶之下。 龙霄霆踏出天凌殿的门槛时,耳畔似听到了不寻常的声响,似是机簧卡扣。他皱了皱眉,起先并未在意,又走远几步。 忽地,“啪”地门关上,接着“砰冬”一声巨响,自他身后传来。连连“砰冬”,“砰冬”又是几声…… 凄冷月色下,他就那样僵滞立着,维持着方才的姿势,唯有额边冷汗滴滴滚落。 心中,不祥的预感袭上来。 他猛地清醒,转身往天凌殿冲去。只可惜,殿门紧紧关阖,几根巨大的横梁落下,挡住了门,亦挡住了窗。 “少筠,你要做什么?!” “少筠!” 他大喊,可惜无人回应。 檀木精雕细琢的棱窗,月光透过一方方格子缝隙照入。 但见,殿中昏黄烛火映照下,龙腾绝美的面庞如同梦境般,若不是一道长长的疤痕……真是宛若天人。 一个人留在天凌殿中,他修长的手指自怀中缓缓取出一方白布,动作雅致如一篇辞赋华美的诗句。 此时的龙腾背着身,隔得太远,又隔着窗格子,龙霄霆看不清他的表情,却只见他手中白绢似是边角残破,像是从一阵块布料上撕下,隐隐约约有点点干涸的深棕色,也不知是什么。 支离破碎的窗格子,夜风浩浩吹入,将龙腾周身紫衣吹得飘起来,宛如日暮之时天边扯出的一副紫色烟霞。 这种美,美的凄烈。 “少筠!你要做什么?!” “少筠——” 声音近乎沙哑,龙霄霆大声喊着。心慌意乱的感觉爬满心头。他用力捶着殿门,撼动不了分毫,又改为捶向窗子。只可惜…… 天凌殿中,烛光更盛,龙腾一手轻轻带过,只见红烛落地,引燃一室白色绞绡,仿佛是在天边扯出一块金红的绸子。 那颜色,笼得他英俊的容颜璀璨如赤雪。 猛地,火势蔓延整个天凌殿,顷刻吞没了一切,檀木噼啪作响,他紫色的衣衫在烈火中翩翩起舞,火光映得龙腾的脸别样俊美。 可滔滔热浪里,龙霄霆突然什么也瞧不见了。 只听到龙腾最后说了一句,“她没有死。如果你能挽回,去找她罢……” “不!” 秋若伊这时才从台阶下飞奔来。 眼前,火势汹涌猛烈,仿佛要将整个天凌殿燃成劫灰。她双手一遍遍击打着烧得灼烫的殿门,再如何猛烈的动作,却连靠近一点都不能,她不想放弃,一遍一遍地去击打着殿门,却只能徒劳无功地眼看着天凌殿被火焰吞没。 如墨的眉,柳叶般的眼,高挺的鼻梁,薄薄的唇……只剩下漫天大火…… “腾”地一声,她陡然跪下,半响,颤抖着肩膀,她猛然立起身,想要撞向殿前屹立不倒的石柱。 龙霄霆眼快,一臂将她拉住,“你要做什么?!” 她大恸,“为何拦我?我只想一头碰死!他死了,我还活着做什么!” 龙霄霆忍住悲痛,“我不能让你死。佩吟也不会希望看到。” “哈哈哈——”秋若伊似突然崩溃,“秋佩吟,秋佩吟——” 猛地,她抬头,被泪水冲刷地如鬼魅般的脸庞直视着他。 “龙霄霆,你有没有想过?人都说霜兰儿声音酷似秋佩吟。还有那清冷的气质,倔强的性子——你就没有想过?我们这对堂姐妹,其实她才是秋佩吟的女儿?!” 这样的事实太过震惊。 他猛地呆滞,漆黑的双眸,月色耀入,半点颜色都无。 她凄厉大笑起来,“哈哈,我一生处心积虑,终究也是一无所有。都到了最后……还有什么可隐瞒?那个青铜挂件,里边写着当年的事实……何玉莲担心秋景华找到孩子会加害,十几年前就偷偷用我替了她……再将我丢弃……” …… 那夜,全部的故事,尽数被一场无妄的大火湮灭。 正如同半年前的宫变,真相,何人知晓? 是最后结局了么?也没有人知道。 民间只道是,短短半年又变了天。 新帝龙腾崩于天凌殿大火中。最终仍是瑞王龙霄霆登上皇位。而此前,已然证实是贤王龙腾篡改诏书,临摹端贵妃字迹,诱骗瑞王逼宫,进而篡得皇位。是以,龙霄霆的夺位,不过是拨乱反正,名正言顺。 这一年,是祥龙国最动荡的一年。 先帝龙啸天驾崩,紧接着登基不过半年的新帝龙腾亦驾崩。直至龙霄霆登基,改年号天凌,民心才稍稍安定下来。 曾经盛极一时的秋家,也在这样日渐寒冷的秋日里销声匿迹。秋庭澜不知所踪,直系宗族唯一的继承人秋若伊,自那夜天凌殿大火后,落发出家,从此常伴青灯古佛。 其实,与百姓而言,谁当皇帝都是一样。 反正,日落日出,春去秋来,日子都是一样一天天在过,只要太平,只要丰衣足食。又有何分别? …… 玉环山中。 树木呈现一片秋色,因为刚下过一场霁雨,空气如泉水般的清新。山脚下的河水绕着玉环山蜿蜒东去,在夕阳的映照下,波光粼粼,艳丽无比。 而这斑斑驳驳的夕阳正透过树枝叶的间隙洒在别院中,迟暮的色彩叫人心生惆怅。 一名紫衣女子静静地坐着,一把七弦琴摆于身前,却怎么也拨不出一个音符来。 抬头,她默默看着树梢,玉兰花开的灿烂至极,可又似乎渗出一缕拼尽韶华的悲凉。院中小溪中水声淙淙潺潺,衬着院角的青苔碎石,带出一缕清透。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伸指一拨,琴声破空而起。渐渐,琴声愈来愈激烈,昂扬直入云霄,又突然转为低沉,好似失去伴侣、垂死挣扎的雀鸟,悲戚孤鸣。 有沉重的脚步声响起。 霜兰儿并不回头,停下弹奏,只轻声道:“庭澜,你来了。” 秋庭澜走近她身侧,本是锐利如苍鹰般的眸子,此刻蕴满悲伤。他凝望和霜兰儿眉间的清冷与绝望之意,良久都不开口说话。 两人,一坐一立,整个别院都暗寂无声。 树梢上,雀鸟似感受到不安,扑棱着飞过树梢,秋叶盘旋着落于她的衣裙之上。霜兰儿随手拈起一片残叶,只觉自己也同这落叶一般,再无可依。 良久,她轻轻问,“他真的死了么?” 秋庭澜喉头哽咽,眸中晶莹一闪,无声默认。 她俯身跪地,将手中 落叶轻轻放在地上,撒上一捧黄土,终忍不住落下泪来,无声的泪沿着她白玉般的面颊滑下,渗入嘴角,苦涩难言。 秋庭澜上前将她扶起,“你别难过,他若在,肯定不希望见到你这样。” 霜兰儿缓缓摇头,拭去眼角泪痕,“庭澜,我不会伤心难过。既然你来了,肯定是想告诉我真相。说罢,我不想蒙在鼓里一辈子。” 他似是转移话题,“兰儿,若伊她落发出家了。” 他的声音如投石入水后的余音潺潺,激起霜兰儿眉宇间一阵荡漾。秋若伊她,只怕是伤心至绝望,才会如此罢。心中不忍,她颤声问,“她还好吧。” 秋庭澜轻轻唏嘘,似微云落雨,飞絮绵绵,“事后,我去找过她……” 他的思绪,渺渺飘至几日前。那日,他驻足寒风庵,丛丛翠竹掩映,寒烟翠色纱窗后,秋若伊单薄的身影笼在宽大的佛衣中,跪在佛龛前闭目捻着一串佛珠,一手敲着木鱼,口中念念有词。长发松松绾了个太虚髻。他远远看着,她的脸色是一种苍白的透明,隐逸着如碎叶般的忧伤,憔悴之下神色如千年古井一般。 那样的神情,仿佛已不留恋人世。 她好么?其实他也不知道。 轻轻甩了甩头,他回神,叹息道:“她将从前的事,都告诉了我。兰儿,其实你才是家姐的女儿。” 霜兰儿一惊,然,却也是一愣而已。 秋庭澜缓缓道来:“家姐十四岁那年,与她私奔之人,也就是你的父亲,正是当时太子侍读霜越霖。我向从前官场中人打听了下,当年这霜越霖英姿卓越,金榜题名,年仅二十已胜任太子侍读一职,若不是……他必定官运亨通,位列一品。家姐与他一见钟情,无奈彼时家父野心勃勃,要将家姐嫁给太子。家姐为人,平时温和谦逊,可骨子却是倔强。他们私奔,在外逃了三年多,还生下了你。可好景不长,家父终于找到了他们,何玉莲先一步得到消息,赶去通知他们,当时家姐将你托付给何玉莲,与霜越霖连夜逃走。只可惜,最后他们还是被抓住。霜越霖为了保护家姐,当场死于追兵剑下。此时的何玉莲担心家父会害死孩子,忍痛之下,将自己同岁的女儿,也就是若伊,替换了你。何玉莲给若伊戴上青铜挂件作为信物,又将真相写在了挂件中,待有朝一日大白于天下。” 霜兰儿怔怔听着,“那若伊她,是何时知晓的呢?” 秋庭澜缓缓道:“我去瞧若伊,她已然心死,并不仅仅是因着少筠蒙难,更多的是忏悔。原来,姑姑与竹青,皆是她杀害。守灵那夜,你走后,舍妹秋可吟推倒了姑姑。后来……姑姑发现青铜挂件的秘密,若伊她一时错手,杀了姑姑……”语罢,他沉沉叹了口气,“冤孽,一切都是冤孽!” “兰儿……”他的叹息带着无数感慨与怜惜,“我想姑姑死前,一定很后悔。她害你至此,想不到到头来你却是她的亲人。” “兰儿,后来的事。我想你也大致清楚了。” “你一点都不觉得,吃惊么?” 霜兰儿淡淡一晒,“活着的,死去的,我已成了孤家寡人。昔日的真相,我究竟是谁家的女儿,又有什么意义呢?终究他们都不在了。” 她的语气那般轻盈而忧伤,似随时都会飘走的一缕轻烟。 天边,有欲燃烧的火烧云肆意弥漫天空,暮色披在她身上,似几重羽光明媚。 停一停,她望着霞色渐隐,只道:“庭澜,告诉我少筠的事。我想知道……我已经不是从前了,无论是什么样的真相,我都能承受。” 他有些为难,“少筠不想你知道。” 她抬眸,“你想我就这样猜测一辈子么?!” 他犹豫,“你想知道什么?” “所有的,从我与李知孝大婚之夜第一次遇到他起,我全都要知道。” 他无奈,“其实少筠从来志不在皇位,朝政之事,他只关心两国和平大事。其实他与风吉可汗素来有私交,也是机缘巧合,风吉可汗出事后,他无意中救了风延雪。但是复国之路并非一日之功,风延雪从此留在了祥龙国与少筠一同经营生意,做生意也是为了赚取复国招兵的本钱。如此,过了几年,当时皇帝龙啸天放任外官上阳府尹给少筠做。而此时,少筠却发觉家父秘密造箭羽,且与北夷国佐部可汗麾下好战贵族多有联系。那段日子里,风延雪易容成李知孝,守在崇武门做内应,准备伏击。” “兰儿,很多事我们也是后来才想明白。霜连成其实早就知晓李知孝的身份是风延雪。他们之间,也曾有药材往来生意,他想将你嫁给风延雪,也是希望你日后能远离祥龙国,跟随风延雪一同回北夷国。” “人生,总是太多巧合。风延雪假借大婚,引了数名北夷国旧部混入上阳城中密议,而少筠截获家父私造的箭羽,就藏在李知孝的家中,他想通过这些出城的北夷国人,将箭羽运出,日后好做筹谋。你与李知孝,是成婚,亦是掩盖。这时,家父有所察觉,你婚宴当晚,他派人杀人灭口,杀死所有的北夷国人,并一把火将李知孝的家烧得精光。巧的是,家父认出了霜连成与何玉莲,为了进一步铲除少筠的势力,他扣下了霜连成、何玉莲,还有其他子女。” “兰儿,说来也巧,舍妹与姑姑从你师父李宗远那打听到,你是至寒体质,她们这才将你从婚宴上劫持。也是事后,姑姑与家父共谋才知晓,他们竟是做到了一起。此后,家父利用三司的势力,给霜连成套上通敌**的罪名,扣下何玉莲,其余则是流放,没入官妓。这些,我想你都知道了,我也不再细说。” “那夜,少筠赶出崇武门,偷偷救下风延雪,用另一具尸体替了他。自此,李知孝便彻底消失。我曾听少筠说,彼时他觉得此事连累了无辜,一直在三司外周旋,想解救霜连成一家。可惜那时的三司,不属于他管辖,无能为力。” “后来,我听他说,他遇到了你拦轿告状。当时他为了掩人耳目,不引起秋景华注意,只得将你关入大牢中。再后来,他找我出面想办法,我们约在了醉红楼。可却没能等到你来……” 听到这,霜兰儿已是含着迷蒙的泪意。 “其实那晚我去了醉红楼,我听说你是秋可吟的哥哥,我理所当然认为你们是一伙,若不是……只怕……”她哽咽,再也说不下去。 他哀叹一声,“后来,你重回瑞王府,我们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少筠担心你,他托我找了个机会去瑞王府中瞧瞧你,见到你安然无恙,他才能放心。” “是啊。”霜兰儿吸一吸鼻子,小声啜泣道:“那日桂嬷嬷想载害小夕,多亏有他相助。” “再后来,我知晓他不愿打搅你,毕竟身份有别。他只是时不时地让我去打听下你的近况。可你知道的,我常年戍守边疆,这样的机会并不多。后来你与他被设计陷害,我也没能帮上什么……” “被贬泸州,其实对少筠很不利。从前他尚能掣肘上阳城,被贬后昔日曾经助他之人纷纷倒戈龙霄霆。他想要助风延雪复国,也是难上加难。本来时机已然差不多,如此硬生生耽误了一年。” 她心益发酸涩,绵绵抽泣似一支缓缓推进肌理骨髓的针,任凭谁人听都会跟着心酸。只哽咽道:“我就知道,他一直是关心我的。他对我那样好,在洪州的时候,我没有好好珍惜与他在一起的日子。后来家中出了事,我又中了箭……” 突然,她上前紧紧拽住秋庭澜的衣袖,“你告诉我,请你一定告诉我。到底是为什么,我中箭醒来后,他就变了,变得冷漠,还编那些绝情的话来骗我?!你告诉我,求你一定要告诉我。” 秋庭澜神色痛惜,安抚地拍着她的背心,“他既然不想告诉你,我也不能说。他担心的,也正是我所担心的。” 她哭得不能自己,渐渐她止了哭声,伸手用力抹了抹眼泪。 夜色迷离笼罩,无星无月,昏暗中隐约可见她耳垂上银色流苏泛出点点柔和的光晕。她努力令自己平静下来,平静到面容淡然,激不起一丝涟漪。 “庭澜,你告诉我。我能承受,如果不能承受,岂不是辜负了在北夷国时两年来他对我辛苦的历练?” “我既然承受了这么多,那这一生,还有什么是不能承受的?” “你放心,我绝不会做傻事的。我还有君泽要照顾,不是么?” 秋庭澜语塞,半响才道:“那,我告诉你。” 他缓缓抬头,无意识地望向黯沉的天边,似朝着眸中信念、似朝着某种怀念望去,锋薄的唇边,声音淡淡的,“你中箭后,他带着你西出秦关,入了沙漠。” “彼时你重伤,连日低烧,没有知觉,他一路走一路问遍郎中,都说你无药可治。” “有一个地方,你肯定没有印象。那就是依玛罕吉小镇。少筠之所以选择西出阳光,逃开追兵,是因他从前经商对这一带熟悉。而依玛罕吉小镇……” “依玛罕吉镇再往西去,有座朝圣山,山顶住了位神人,此人神通广大,无所不能。每年到了秋天的时候,来自四面八方的信徒都会蜂拥而至。传说,一步一跪,一跪一叩登上两千九百多级台阶。感动了神人,便能满足你一个心愿……” “救了你后,他不顾自己的伤,执意要去查索里城,只因那里住的更舒适,有上好的补品……” “他给你做面,让我守着你醒来。怕面凉了糊了,他一直做……” 那一刻,她一双美眸睁圆,里边水波隐隐,倒映着夜色,也倒映着圆月。 这样的秋夜,骤然听到这样的过往。 眼前,几乎能看到他美艳的容貌,翩翩的身影。 即便没有亲眼见到,她几乎能想象得出来,一条灰黄色的通向山腰的石阶路,像是自顶垂下的一条长长缎带。 她能想象……他一步一跪,一跪一叩登上两千九百九十多个台阶。 他的头被黄沙碎石磕破,脸上的鲜血,手上的鲜血,渐渐模糊一片。他的汗水涔涔落下,交织着血水,留在了每一个台阶之上…… 这一切,她都能想象得出来。 几乎不能承受,她颤着声,“两千九百多级台阶,他真的……” 秋庭澜深深吸一口气,别过脸去,掩住忧伤。只轻轻点点头。 她颓然退后一步,“那他为何不告诉我?为何我醒来后要骗我?” 他轻轻微笑,“其实他也瞒着我,我尊重他,只是默默帮助他。他是那样反常,从前他只是想构建两国和平,他好做他的逍遥商人,游历各国。他突然想争皇位……不可思议。我一直怀疑他隐瞒了什么重要的事,谜题从哪里结下,就得从哪里解开。回祥龙国后,也就是先皇给你们赐婚那段时间,我又去了趟朝圣山,向许许多多的人打听。” “什么结果?!”她似隐隐感觉到了什么,心“怦怦”直跳,比身后别院中风中烛火更凌乱。 答案呼之欲出,她却屏住呼吸,有一瞬间的不敢面对。 可终究,秋庭澜清凌凌的声音,还是一字一字将真相送入她耳中。 “听说,这位圣人满足心愿时,总会提一个条件。以命换命,求心愿之人,要么选择失忆永远绝情,再不能爱;要么选择死亡……给你一段期限处理善后,选择死亡,我听说这个期限,通常是——三年!” 第四十七章 谁说一日就不是一生一世(二) 择了什么,但是我猜……” “他选择了死,对么?”她凄惶接过话。 她怔怔立着,整个人突然沉静下来。缓缓落座,她的呼吸十分均匀,紫色衣襟的胸前看不出半点起伏的涟漪。 她如此平静,过于平静反而让人觉得可疑。 秋庭澜深深凝眉,低唤一声,“兰儿,你要不要紧?都怨我,本不该说出来……” 她突然打断,“庭澜,我本不善弹琴。但是少筠喜欢,我练了有些日子了,你要不要听一听?看看我长进些没,还有什么需要改的?” “兰儿——” 秋庭澜还待再说,她素手十指已是按上琴弦。 屏息静气,曲随人心,似是一幕幕往事略过。起先曲调激烈诡异,充满疑惑好似他们的开始,充满误会。接着曲调突然转为平缓,慢慢秋日,星夜原野,泛舟花灯,道不尽的绮丽婉转,皆是欢快的音符,让人留恋,只愿醉在其中。可是,这样悠扬的曲调,终有斗转的时候,十指猎猎翻动,仿佛金戈铁马,仿佛荒芜沙漠,仿佛是希望,却又仿佛是绝望。渐渐忧伤,连寂寞都要掩耳不忍听闻。 她懂他,他这样的人,怎会选择失忆呢。 若要他失忆,永远不会再爱。她想,他宁可死。 他的时间不多,所以才会有后面的一幕幕……她懂,她都懂…… 她出神弹奏,突然,指错弦惊。 冰火相煎之中,“铮”声暴起,尖锐突兀的声响似金戈之音生生划断了这一曲,一滴晕红沿着她白皙的手指淌落。 那抹鲜红,令秋庭澜一惊。 他懊恼道:“兰儿,我不该告诉你。你若有事,我该如何向少筠交代?” 她起身,唇边略过一抹笑意,好似云层间漏下的一隙泠泠月光,没有温度,且遥不可及。擦去指尖血迹,她淡淡道:“你瞧,我技艺不精,琴弦都断了,还需好好练习。” “兰儿,你——” 她依旧微笑,“庭澜你不用为我担心。我会好好活下去,少筠一番心意,我怎会辜负呢?况且,我还有君泽要照顾。你多想了。能知道真相,我总算不枉此生,你不用为我担心。” “当真?”秋庭澜尚有一丝疑惑,可无论怎般都看不出她伤心欲绝。他稍稍宽心,如此最好,她能体会少筠用情用心,好好活下去,这也是少筠所希望看到的罢。 霜兰儿用力点点头,“当然。” “如此我就放心了。”他转身,仍不忘叮嘱一句,“我改日再来看你。” 她微笑颔首,目送着他颀长的背影越走越远,直至消失不见。 直到此时,她努力维持的笑容,在一瞬间崩塌。 泪水,大颗大颗滚落,无声蜿蜒在她的面颊之上,好似奔腾冲下的山泉,无法停息。 她想,她的面孔一定失去了血色,全身冰冷冰冷的,没有半点温度。 她的心,好痛好痛,身上好似被一把生锈的刀子不停地割着,割得她血肉模糊,眼睁睁地看着它鲜血模糊,疼到麻木。 突然,她用力咬破自己的嘴唇,腥甜的汁液蔓延在口中齿间,胸腔的血气澎湃到无法抑制。 她想起了,自己在北夷国的查索里城醒来。 她想起了,自己身上穿的大红嫁衣……她想起了,自己脖颈间的玉扳指……伸手,轻轻拂过手腕,那里,是他留下的印记…… 朝朝暮暮,岁月流逝,痕迹依旧在。 可是,他这个人,却是不在了。 仿佛还是他慵懒的声音,尾音拖得长长的,无赖地喊着,“霜霜……” 她再也听不到了。 她再也见不到他了。事实上,她中箭之后,从前看似轻浮无耻的他就不在了,他再也不会逗弄调戏她,不会哄她开心,再也不会气得她两颊通红。 而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为…… 她深深吸一口气,指甲狠狠掐进掌心肉中。 掩面,失声痛哭。 其实,他是那样了解她。他了解她,所以他知道她的心气脾气,若是知道真相,必定会去做傻事。 不了解她的人,是秋庭澜。 以为她会好好活着,会没事的人,是秋庭澜。 少筠那样了解她,所以才苦苦瞒住她。 事实上,他是对的。 如今,让她知晓了真相,她一定会去做傻事!一定会! 夜风一点一点吹过,掀起她紫衣飘阙,仿佛一只忧郁的蝴蝶,即将腾飞。 他是对的,她会去做傻事,而且是一定会。 那一刻,月下,风中。 她暗暗起誓。 少筠,你等着我! …… 数日后,枫叶红遍了山坡。 午后别院中,着墨正在清扫着院中满地落叶。 霜兰儿在君泽午睡的门口默立良久,听得室内呼吸之声平稳而细弱,她终伸出手,轻轻推开房门。 屋内帘子放得很低,几乎遮住刺目的阳光。她轻轻走近床前,长久凝望着君泽睡着的面容,他还那样小,那样可爱,粉嘟嘟的小脸,水润得让人想掐上一口。 望着君泽正睡得香甜,她右手微颤,伸向前,手指眷眷抚上他的眉,他的面庞,那肌肤如绸缎般光滑,又似白玉般细腻稚嫩。 君泽在睡梦中翻了个身,断断续续唤道:“母妃……父王……” 她怔在那里,心中仿佛被什么刺了一下,猛地收回右手。 又过了许久,君泽幽幽醒转,他腾地一下自床上爬起。见是霜兰儿坐在身边,小鹿似的眼睛眨呀眨,神情绷紧中有一丝戒备,半响他才道:“是你呀。” 霜兰儿微微一笑,柔声道:“是我,君泽今天乖么?” 他点点头。 她又问,“该认的字,今天学好了么?” 他又点点头,像个小大人般,“嗯,下午温习一遍。” 她依旧微笑,“叫我一声娘亲,好么?” 君泽幼小的眉头轻轻皱了下,犹豫间,张了张口,终究没有叫出口。 此时着墨正好收拾完进屋,听得霜兰儿这般问,她连忙拉了拉君泽,“叫一声娘亲啊,君泽,她可是生你的娘亲啊。” 难得着墨的言辞严厉了些,君泽顿觉委屈,不禁红了眼圈。 霜兰儿语带怜惜,“算了,着墨,他还小。况且我从小未能带他。”起身,她轻轻拍了拍君泽的肩头,又爱怜地摸了摸他的小脸,“去玩罢。我要出去办点事,这些日子不在,你要听着墨姐姐的话,好么?” 他歪着头,轻轻一点。 霜兰儿又吩咐着墨道:“我给他新作了冬衣,放在内室第二个柜中。君泽身底子不错,但可能承继我,有些阴寒,记得冬日多给他喝些枣汤。还有……” 她絮絮叨叨说了许多。 君泽忍不住问道:“你会去很久吗?什么时候回来呢?” 霜兰儿喉头哽咽,心中说不上是什么滋味。蹲下身,她亲了亲他的小脸,“我也不知道,也许很快,也许很久。” 说罢,她飞快转身,“我走了。着墨,君泽就拜托你了。” 大步朝门外走去,她一刻都不能再停留,若是再待,只怕她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失声痛哭。君泽,她的亲子,至今不肯喊她一声娘亲。他还小,天长日久,总能接受自己。 可惜,她没有时间等,也等不到了…… 走至门口时。 身后传来君泽稚嫩的声音,“那你要早点哦,我等你回来。” 她一怔,停一停,没有转身,快步离去。 心中,酸涩的感觉层层翻涌,却还夹杂着一丝欣慰。 下山的路,很长很长。 秋风吹红了满山遍野。 层层枫林,有的像一串串正在燃烧的爆竹,有的枝头像缀满着密集的**,红瓣黄蕊交辉,色彩丰富。 从前她并没觉得枫叶美,大约只有龙霄霆一同看枫叶时,她觉得枫叶特别美。 此刻,她的身周,火红的枫叶在她看来却是漫天燃起一团团熊熊烈焰,直欲将她彻底燃烧。 她越走越快,几乎不能控制脚下的步子,直至飞奔起来。 一切,终将结束。 那就让她亲手来结束! …… 祥龙国天凌一年,又逢中秋。 今年的中秋,较往年要早些,倒是与四年前同样。 繁盛的祥龙国,上阳城中,人们都做好了团圆的准备。街上车水马龙,往来繁忙。 本来,这将又是一个美好绚丽的节日,可到了下午却无端端下起了雨。 天边,阴沉从头顶泼洒而下,冷冷雨丝滑落,处处青墙底下有青苔带着潮气四处蔓延,连带人的心,也渐渐成了荒芜如死的冰凉。 下雨的中秋,该如何点花灯,放烟火?所以,这注定是一个凄切的中秋。 昔日的瑞王府,如今空无一人。并不是萧凉,只是无人居住罢了。这里的景色依旧是极美的,白日里阳光空蒙,树木青黛含翠。到了夜间,重重叠叠的飞檐翘角,其上数不清的铜铃,会在夜风中发出婉转清越的铃音衬着冷湖夜色,宛如人间仙境。 龙霄霆独自走在府中的鹅卵石子小路上。 除了淅淅沥沥的雨声,还有他自己的脚步声,重叠回响。 四周,幽静的黑暗与淡蒙的光影交替,让他如踩在云端,悠悠荡荡中有着无尽的怅然。仿佛是习惯一般,每年的中秋之夜,他都会在醉园中独自度过。今年,自然也不例外。 年复一复,不同的是,今年的瑞王府空无一人,只因他已登上帝位。 相同的是,醉园之中,从来都是冷冷清清。 走进醉园,天已暗黑。 倏地,醉园之中有一点亮光,骤然点起,在风雨中飘摇晃动。 他愣了愣,修长冰凉的手指,将自己额前垂落的长发拨至耳后。他这才看清楚了,这是一盏莲花灯笼,幽幽亮着,悬在屋檐下。几许细雨打上灯笼,那火焰颤颤跳动,忽隐忽灭,竟有一丝濒临死亡的美。 黑暗背光里,似有一人正立在屋檐下。那人手中正挑着长长黑色的杆子,将灯笼挂上屋檐。 “呲”地一声,又是一盏莲花灯笼点燃,挂上屋檐。 一盏,又一盏。整整七盏,依次挂上。 光线,愈来愈亮。挂灯笼之人正背着身,烛光悠然照上,那身影像是被蒙上了一层光。 雨,越下越大。 龙霄霆微微抬起手中纯白的伞柄,露出佩戴着黑玉额环的额头,眸中清澈明净依旧。 烛火那样亮,他瞧清了,面前之人穿着天一般蓝色的华美长衫,透明若鲛纱的七彩披肩长长拖曳在地上,似为夜晚带来了两道绚丽彩虹。 他屏住呼吸,只觉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比雨点更急切。 终,那人缓缓转过身来。 未挽起的长发,齐齐垂在腰间,像是烟雨中泼墨写意的一方瀑布,一丝装饰也无。 雨水沿着殿檐的琉璃瓦潺潺而下,好似在她面前形成了一道道天然的水帘。 “兰儿……”他低唤一声,声音已然沙哑颤抖。 这一刻,他只觉身前之人虽在咫尺之间,却仿如隔着万水千山般遥远。 隔着雨帘,霜兰儿淡淡望着他,他的样子,依稀还是他们相遇时。一身的白,连同手中的伞,也是白色。夜是漆黑的,他额头一点黑玉,也是黑色的。平时和谐温然的黑与白,在今夜显得格外忧伤。 风起,将灯笼吹得直晃。 时至深秋,有大片大片的落叶,在风雨中簌簌飘落,墨黑的,就像是天边洒下大把大把的阴沉,将他们远远隔绝。 这样的她,如此疏离。他心中一恸,握着伞柄的手禁不止轻轻颤抖着。 她略略偏过身,长长的秀发与肩 上七彩的披风在风中轻甩,如同轻盈翩飞的粉蝶。声音清凌凌的,带着一分迷人的磁性,“皇上,你瞧,这个样子像不像我娘?” 他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手中油纸伞掉落,被风雨吹开很远很远。 “你知道了?”他问,“是若伊,她都告诉你了?” “呵呵,只要是真相,总有一日会被世人所知的。这有何奇怪?皇上,原来秋佩吟就是我娘,难怪我这个替身扮得很像。”她轻轻一晒。 眼角挤出一抹戏谑,她继续道:“你说是不是冥冥中有天意?我们第一次在雨中相遇,哦,还有我身上这身天一般蓝色的衣裳,是不是像极你和她的初遇?” “你身上总是有着百合花的清香,听说这种香我娘最是喜爱。” “还有,你寻雪雁玲珑花时,着素衣,焚香沐浴,食素食,忌言慎行,广施善行,听闻都是为了我娘,真是令人感动。说起来,我真要好好谢谢你呢,若不是你三番两次救我,如今我怎有机会站在你面前?” “对了,你邀我看皮影戏,我都没有机会好好谢你。” “不过,我想说的是,民间的皮影戏,那可真是没有皇上您自己演得好呢?” 此时天上,无根雨飘飘落下,打湿了他的额发,晶莹的水珠顺着发梢点点落下。 他身躯战栗,脸上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你看到了?你看到了我一个独自演皮影戏……那……” 她冷冷一笑,抬头望了望七盏明媚的灯笼,“是啊,我看到了,也听到了。” 突然走上前一步,她无谓笑了笑,“本来,我受尽委屈,被你的母妃、你的王妃威胁,我想将这一切都告诉你的。”顿一顿,她似想起了那夜,轻轻皱了皱眉,“真感谢你及时让我看到了这一幕,让我这个一直蒙在鼓里的人终于认清现实。” “是呀,我怎么会这么傻呢?你早说过了,你对我,只是同情罢了。我怎么就不明白呢?至始至终,你的心中只有我娘。” “你对我的好,是从我被毒哑开始。看过你独自演的皮影戏后,我才终于懂,原来我娘也曾被人毒哑,你不过是念及往事,怜惜我罢了。哎,四年前的枫叶可真美,不知你当年是否有缘同我娘一起观赏呢?” 她一字一字,陈述着往事。这些话,她从没有机会说,也不屑说。 他一字一字听着,如今他终于懂得,缘何她不告诉他自己所承受的苦,所承受的威胁,只因她瞧见了他独自演皮影戏的那一幕。只是,他想,也许她并没有看完。她只看到了皮影戏的一半,至于剩下的,她一定没有瞧见…… 可他与她,这一生,便是这样生生错过的。 从那以后,她选择答应母妃的条件,离开他;而他选择了不信任她。 他们两人,就这般愈走愈远,直至永远无法回头。 雨越下越大,仿佛鞭子抽在身上,一记又一记,生生的疼。他身上衣衫全都湿透了,瑟瑟地冷。可纵是冷,又如何寒过他的心冷? 她深深吸一口气,平复自己稍显激动的情绪。今晚,她还有很重要的事,怎能轻易激动。想着,她又是猛吸了一口气。雨中的空气,带着一丝草木清新,顿时净化着她纷乱的心绪。 静静凝望着他,她努力绽出一朵纯净的笑容,“你还没告诉我,我这样子像不像她?” 他清润的眸中闪过一丝难言的凄怆,“其实你们并不像。也许你长得颇像你的父亲。只是你站在那,无端端会让人觉得是她。” 她低首,拨弄着袖子上一枚南海珍珠,那样圆,几乎捉不住手。再抬起头时,已是微笑,“是么——”顿一顿,她又道:“皇上何必站在雨中?不如到屋檐下避避雨,若是不慎伤及龙体,民女可是担当不起的。” 他轻轻蹙眉,徐徐步至屋檐下。与她,不过一尺距离,可他却感受不到她身上分毫气息,只有冰冷。 夜色更浓,哗哗雨声击打在屋顶上,仿佛奏响一曲缠绵。 他缓缓伸手,握住她冰凉的手,她并没有拒绝。 他的掌心是温暖的,却无法传递给她,她的手依旧是那样冷。心中一恸,迷蒙的眼中折射出无穷的悔痛,他突然道:“兰儿,每逢下雪时你都会痛不欲生……那雪貂之毒,是我对不起你。” 她微愣。 他补充道:“我找到小夕了,过去的事我已然知晓。兰儿我……” “呵呵。”她还是那样的微笑,“都过去的事,提它作甚。雪貂之毒,对我来说并不算什么,相反挺好,正好年年都能提醒我。提醒我,当年是多么的……无知!” 他不想她这样回答,俊颜在刹那间变得雪白没有人色。 “其实……”她微微一晒,“这段日子我仔细回想,我们之间,何曾有过真正的甜蜜?” 一步一步靠近他,直至两人间毫无间隙。 他依旧握着她的手,只是那十指似僵住的石雕,一动也不敢动。天知道,她还愿意靠近他,是多么令他震动。 她缓缓抬头,无比宁静。 彼此相望,同样的往事在面前翻涌。四年时光,并不长,可对他们来说,却比这一生还要漫长。 她的心,一时在烈火中熊熊燃烧,一时在寒冰里苦苦挣扎。她爱过他么?无疑是的。曾经无数个深夜,她无法入眠,想着他念着他,期望他对自己有情,哪怕只是一分一毫。他曾那样误会她、伤害她,她不是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他若知晓真相,他会是忏悔还是冷漠?又会是何种场景。 她曾无数次想过,只是她万万没有想到,真的这天来临时,她已然心死,真相对她来说已经毫无意义。而她满心惦念的,已是另一个人。 命运是多么可笑。他满心惦念的人,原是她的娘亲。她竟不知自己是该感慨,还是该怨恨他。剪不断、理还乱。今夜,就让她将一切结束。 她酝酿了许久,唇边轻轻一勾,露出一抹最迷人的笑容。似朝阳,又是暗夜突然盛开的幽昙。 眼前的他,还是从前那般吸引人。烛光落下,一缕余光将他俊美的侧面轻轻勾勒。曾经,她无法抗拒。 再上前一步。她轻轻道:“霄霆,一夜夫妻百日恩,能不能……看在我曾经为你生下孩子的份上,吻我一次……”一双美眸,柔光逐渐涣散,有的只是即将消逝的芳华。 他微微动容,俯身,如薄刃般冷情的唇轻轻覆上了她。辗转一吻,他只觉心神都随之飘飘欲飞,意识……模糊起来…… 她骤然将他推开,唇边划过一丝冷笑,他不知,她的唇上沾染了剧毒,足够令他们两人都丧命。 龙腾葬身火海,是龙霄霆逼宫夺位……而她今夜终于将这一切都结束。 想起少筠……她的心,真的好痛好痛…… 她的身体剧烈颤抖着,像是突然无力承受这一切,她说不出话来,只得拼命咬着自己的唇,仿佛只有藉身体的痛楚,才能压抑心里的痛楚。 突然,她大笑起来,笑得不可遏制,“龙霄霆,你做梦也不会想到,我将毒药染在唇上!” 止了笑,轻轻凑近他耳畔,她字字如锋芒刺出,“去死罢……我会在,地狱最底一层……等着你!” 他狠狠一怔。 猛地,他将她纳入怀中,再次吻上她。他的吻,毫不迟疑,却很轻柔,落在她的唇上,反反复复,像是**,却更像是吻去她唇上所有的毒液。 所有的罪孽,原不过是他一人的罪孽。 怀中的她,不停地挣扎着,他双臂越收越紧,直至她再无法动弹,只栖在他怀中。他的吻,良久绵落,不愿放开。他不知道她究竟自己吞下多少毒药,他只想将她唇上剩下的毒液尽数吞下。 如果,真有地狱,只需他一人去…… 良久又良久,他不舍放开她。 四下里除了淅淅沥沥的雨声,很安静,静得连风声都能听到。他自己的一颗心砰砰跳着,又快又急,每一次收缩,都是一次深至骨髓的痛,仿佛堵着什么东西一样难过。每一次心跳,就能牵起蚀骨的痛。 他不想放开她。如果可以,此生他都不想放开她。 可是……他与她已经走得那样远,就让她恨他,就让他一人下地狱,他只要她好好的。 他深深吻着,望着她睁圆美眸瞪着他,那浓而密的睫毛像是蝴蝶的一双翅,在烛火下投下微影。她的几缕乱发垂在脸畔,神情间却更添几分倔强。每一样,都叫他深深着迷。 他的短暂凝望,令他稍稍松动。 她一得空隙,踢着,打着,用尽所有的方式挣脱他,唇齿间满是他的气息,那陌生的气息,令她的心亦是跟着颤抖。他的目的,她隐隐知道,却不愿去那样想。 他终于放开了她。 他们两人的呼吸都是紊乱的,她本是抗拒地抵着他的胸口,眼下却是紧紧揪着他衣襟。 他竟是不敢动,只怕自己最细微的动作,也会令她突然放手。他竟然害怕起来,隐隐知道,她若是放开他,那就是永远,就是永生永世…… 灯笼的火光映出来是淡淡的黄色,她的脸色本是苍白的,在这样的灯光下,更加没有血色……她像是突然哆嗦了下,松开了他。 而他的心,在这一刻,终沉至谷底,彻底绝望。 像是受了惊,她扬手就给了他一个耳光。 他微微一动,终究是不躲不避,只听“啪”清脆一声,他的脸颊上缓缓浮起指痕。 她这一掌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大口大口喘着气,胸口剧烈地起伏着,“龙霄霆,这一掌我早就想打你了。只恨不能早些令你清醒。霜连成养育我,等同我亲爹,弟弟妹妹尚年幼,何其无辜。受秋家受太子逼迫多年,他走的时候,毫无眷恋,只想解脱。他的血,浸透了我的衣裳……你混蛋!” 汹涌的眼泪涌出来,她从来没有这样发泄过,她的喉咙里像是有刀在割着,声音近乎沙哑,“你不是一直想为我娘报仇么?好,如今我们所有人都死了,总该一了百了。” 他不语,默默看着她,她的眼泪不停地涌出来,她胡乱用手去拭,他试图替她去擦,她身子往后一缩:“走开。”与此同时,她身子抽搐一痛,痛得钻心。她先涂抹毒药,算算时间也该毒发了。 “兰儿……”他见她如此,焦切唤着。却突然,喉头一甜,吐出一口鲜血来。 不想这时,“啪啪”几声连连击掌,由远及近,渐渐清晰起来。 霜兰儿忍着胸口疼痛,转首,疑惑望去。 屋檐上灯笼漏出一点光,照耀着眼前纷纷落下的雨滴,而更远之处,则是无尽幽深的黑暗。 终于,那人自幽暗中走出。 清俊的容貌,不苟的衣装。竟是太医沈沐雨。 他并没有撑伞,全身淋湿却丝毫不显狼狈。望了望龙霄霆唇边蜿蜒而下的血迹,他突然仰头大笑,片刻后才停下,“看来,今日我来的很是时候,看了一出好戏。”顿一顿,“不过呢,这处戏还差了点什么,自然由我给你补上。瑞王?哦,不,应该是皇上才对。” 伸手,他自衣襟中取出两枚黑色的药丸。 轻轻走上前,他将药丸分别塞入他们的口中,幽幽叹道:“我不知你们会服毒,很可惜这不是解毒之药。这只是‘一夜忘’的解药。有些事,皇上你也该想起来了。” 药丸入喉。 只一刻 便化入唇齿之间。 头昏沉沉的,也不知过了多久,竟像是一生那么漫长,又像是十分短暂,她只觉眼前似有走马灯,不停地转来转去,那亮光刺得她眼睛生疼。 记忆中有明灭的光,闪烁着,像是浓雾深处渐渐散开,露出一片虚幻的海市蜃楼。 她忽然,看见了自己。 看见了那一夜。他缓缓揭开自己的衣袍,一寸一寸,一点一点……室内,似有香雾缭绕,他的心跳得那样快,愈来愈快,伸手,他拉开自己的腰带。 雪白的床帐,似一大片飘飘飞雪,幽幽垂下,遮去一天一地的明光。 她面色凄然,只静静等待着。 可良久,他竟再无动作。身子被他沉沉压住,她艰难转首,却见他长长的睫毛扇动着,已然昏睡过去。 她很想起身,可惜自己亦是头脑深重,沉沉的眼皮即将合上。 光影闭合的最后一线间,她瞧见了两个熟悉的身影,是沈沐雨与着墨。 这时,天与地似被夜幕重重笼罩起来,连最后一分光亮,也瞧不见了。此后,她再无知觉,醒来后已是第二天早上。 虽然她不知沈沐雨与着墨这般做是何目的,但有一点她能肯定。就是——那一夜她与龙霄霆什么都没发生。那君泽岂不是…… 她洁身自好,若说曾经……只有一次,那就是皇帝寿宴她与龙腾被设计捉奸在床的那一夜。 天!记忆恢复。她的身子狠狠一震,就是一个晴天霹雳,近在耳畔,轰然击下。她全身都颤抖起来,脸上迷惘得像是不知所措,明净的眼里起初只有惊诧,渐渐浮起欣喜、爱怜、哀伤、懊恼……复杂得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这一刹那到底在想什么。 身上没有半分力气,她的眼泪再度涌出。若君泽是……可她却不能再见到他了…… 她抬头,目光对入龙霄霆平静无波澜的双眸,那样平静,好似山风吹过冰封的湖面,激不起半点涟漪。她半是惊异,“你一点都不觉得震惊,难道你早就……知道了?” 他并不否认,只寂寂望向宫灯,“那一箭后,我以为你死了。我想……所以,我早就寻到了‘一夜忘’的解药。”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她不在了,他怎舍得遗忘他们之间每一点,每一滴。 沈沐雨微惊,“那你早就知道我的身份了?” 龙霄霆淡淡一笑,“十几年前,秋景华与母妃欲令霜连成毒害太子。无奈东窗事发,霜连成被贬被责罚,不过是做了垫背,终究还是保住了一条命。真正因此受牵连的,是当年的太医院统领,沈老太医。” “呵呵……”沈沐雨面上闪过一丝狠厉,“你别假惺惺。当年我爹死的何其冤枉,秋端茗保住霜连成一条命,却让我爹担下一切。我爹一生效力朝廷,最后却落得个五马分尸,满门抄斩的下场!想我沈家,世代名医,朝朝效忠,基业何其辉煌。最后呢,一百多条人命,死无葬身之地!若不是……” “若不是你与你妹妹着墨,出生时便过继给沈老太医的挚友,只怕你们也早不在人世。沈老太医这位挚友恰好也姓沈,名唤沈环林。他将你们辛苦养大,让你从医,考取功名。又让人安排着墨如入王府为宫女。为的就是,有着一日能查出真相,替沈老太医沉冤昭雪。” 顿一顿,龙霄霆字字震声道:“如今我已为皇帝。昔年的事我已查清,替沈老太医**的诏书已然拟好,就放在御书房中,即便我……天一亮便会有人瞧见。” 说罢,他终抑制不住胸口疼痛,有温热的液体从他下颌滑落,一滴,又一滴,缓缓坠地。伸手去擦拭,指尖的鲜红触目惊心,却突然觉得不痛了。 沈沐雨微微一怔,旋即不可遏制地大笑起来,指着龙霄霆长久说不出话来。那样的笑声太凄厉,直震得枝头秋叶纷纷坠落,似漫天下起了阴雨。 “龙霄霆!**当年的冤案就能还回我沈家一百多条人命么?” “你不要装圣人。这些年,秋家所作所为,你为了对付太子,还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告诉你!秋家害我们至此,我要的就是秋家满门同样偿命。还有你,今夜你就要死了,连唯一的儿子都不是你的血脉。活该你有这样的下场!我告诉你,就是天下改姓,也轮不到留着秋家肮脏血液的人去做!哈哈,你们都被我设计了,这是报应!这就是你们秋家的报应。人在做,天在看!终于有报应了!哈哈哈——我等了这样久,终于亲眼看到了你的报应。” 突然,他冲出屋檐。 大雨纷纷洒落,他“咚”一声跪下,身子被雨淋得湿透,衣裳呈现出焦土一样颓败的颜色,紧紧贴在他的身上。 骤然狂叫,那声音,犹胜电闪雷鸣,“苍天在上!父亲,你看到了吗?!你看到了吗?!我终于替沈家报仇了!我与妹妹苦心潜在王府多年,从中作梗。他们终于有了报应!秋景华死了,秋端茗死了,龙霄霆也要死了!都死了好!哈哈哈——” 霜兰儿见沈沐雨神情中有几分癫狂,连忙问道:“我不明,那我的孩子……” 他转首,冷笑道:“也好,就让你们入了地府做个明白鬼。” “秋可吟的病无药可医,我早就知晓她不能生育。所以,我并不急。我在王府多年,一切很平静。直到你来了,我觉得我的机会也来了。是天意,秋端茗按捺不住,设计陷害你与龙腾。哪知事后,我竟察觉你有了身孕……” 她愕然,“我是医者,虽然我体质阴寒,平素月信不准,两三月才来一回月事。可为何我自己没有察觉?” 他一晒,“各有所长,你善奇门左道,我则善此道。受孕十日我便能以金针断出,当时我知晓你有身孕,我知晓若是被他们发觉,你必定死无葬身之地,而我也少了一枚棋子。是以我偷偷在你药中加了一味药,扰乱你的脉息,令你自己不能发觉。” “那时,我正发愁,不知该如何替你处理此事,总觉得你死了反而便宜了秋家,令他们诡计得逞。而这时候,我的机会终于来了。半个多月后,秋端茗竟是想让你替龙霄霆生下孩子。我知道你已经怀孕……机会来了。我一边做准备,一边提议秋端茗,给了她一张生男秘方,又说自己能算出你何时适宜受孕,将日子定在了七日后。” “本来,我只消在你的脉象上动手脚,瞒住你即可。哪知龙霄霆竟是问我有何办法可以忘却一夜。我当时来不及反应,告诉了他有‘一夜忘’这种药,他当即让我为他准备。” “给了龙霄霆‘一夜忘’后,我就后悔了。生怕其中出纰漏,当时我想让着墨游说你那晚也服下‘一夜忘’。哪知你也向我要了这种药。你俩还真是,心有灵犀,连这都能想到一块去。” “那夜,我偷偷躲在外边观察。当我见你们饮酒,心知大事不好。此药与酒同饮,不多久便会昏睡。若你们之间什么都没发生,我又该如何解释你有孕一事呢?当下我只得找来着墨,将昏睡的你们做成曾经……的样子,换了寝衣,又留下痕迹……一切都天衣无缝,瞒过了你们两个。” “再之后,我只消在你脉象上做手脚即可。时日差的不多,不到一月而已,再加上你本就月信不准,难以察觉。不过……”他停一停,望向龙霄霆,“你既早就想起,早就知道龙君泽并非你亲子,你缘何不揭穿我?” 龙霄霆唇边尚在淌血,他极力舒展着自己疼痛的容颜,“我自恢复那夜记忆后,我便怀疑你了,我想兰儿肯定也被你一道设计了。于是我暗暗去查……你做这一切,情有可原,所以我不想追究你……” “是么,可是我却不想放过你!”沈沐雨冰冷道,“我要等着看你,慢慢死,怎样死。我很乐意。还真是省事,想不到霜兰儿会下手杀你,省的我动手了。” 龙霄霆眉心剧烈一颤,像是被风惊动的火苗。他不知霜兰儿究竟下得是什么毒,也许并不是见血封喉,也不知还有没有救。他缓缓依上门边梁柱,字字道:“你要我死,我无异议。只是兰儿她无辜,医者父母心。你救救她,好不好,算我求你!” 沈沐雨眼中只余冷漠,“若不是方才听到你们的对话……她的确无辜,我也同情她。救她不是不可以,不过,原来她也姓秋,那就怨不得我了。你们两个一起下地狱罢,哈哈哈!” “不,她是无辜的。秋家的事她从未参与过,求你救救她,求你了!” “不用说了。”霜兰儿胸口亦是隐隐作痛,她只轻轻道:“我既然亲手配制毒药,必定是无解的。虽发作较慢,可也熬不过天亮。” 转眸,她望着龙霄霆,“我虽中毒比你浅,可我服毒比你早。所以,你不用再说了。” 语罢,她纤长的手指指向屋檐上悬着的七盏莲花灯,“知道为何点上七盏灯么?这是引魂的意思,我今日来,就没有想过活着出去。” “什么……”龙霄霆颓然跌坐在地,俊颜惨白无色,唯有一道血痕触目惊心。心中一阵阵悲涌翻滚着,仿佛被千刀万剐般疼,远远胜过他身体的痛。 “父王!” 突然,一声稚嫩的声音响起。 霜兰儿猛地回首,迫不及待地望去,惊得无以复加。但见雨中一个精致的小人儿颠颠跑来,一头扎进进龙霄霆怀中。 龙霄霆亦是愕然,不愿被君泽瞧见,他忙拭去唇边血迹,“君泽,你怎么来了?” 此时霜兰儿已是瞧见着墨,她大惊,“着墨,你怎么将君泽带来了?难道……着墨,孩子是无辜的,你可不能……” 语未毕,着墨已是打断,“你许久不回别院,君泽嚷着要下山找你,所以我就带他来了。” 君泽他,会思念自己么? 这样的认知,令霜兰儿眸框湿润,接着滚烫的泪水落下。 “其实……”她顿一顿,望入霜兰儿漆黑的眼底,“其实,你配置毒药时,我偷偷换了你一味药。所以,眼下你们虽然疼痛,却都不会死!三日之内,自行服下些解毒的汤药即可。” 霜兰儿听得整个人僵在那里,一动都动不了,只喃喃道:“着墨,你为何要帮我。从前便是你帮我……” 着墨幽幽一叹,“其实,从前我也并非帮你,我也骗了你。为了哥哥,我只是想通过你揭穿秋可吟罢了。我是有私心的……这么些年,我其实很内疚,你的遭遇我都清楚,却从来没有说出来,害你如此凄苦,我不忍见你如此……不忍见你抛下君泽去寻死,所以才换了你的药。” 沈沐雨听罢,突然狠狠一掌扇在着墨脸上,响亮的耳光赛过雨声。 这一掌拼尽全力,震得他手发麻。着墨发髻散落,半边青丝垂在脸颊,细白皮肤上五个鲜红的指印,唇角慢慢沁出一点血珠。 沈沐雨大怒道:“你疯了,我们全家一百多口人命,谁来偿还?!你居然帮着他们,你真是太令我失望了。” “哥哥!”着墨力争,“够了,真的够了!我们想要的都得到了。爹爹能沉冤昭雪,我们还有什么不满足呢?秋家终于倒台了,他们都有了应有的报应。哥哥,真的够了。你若杀了皇上,江山社稷不稳,我们就成了千古罪人,兰儿何其无辜 ,她至始至终都是受害者。” “你不要替他们说话。总之,我不会放过他们的。”沈沐雨已然癫狂,他大吼道。 龙霄霆身中毒药,全身灼痛乏力,如今的他无力制住已濒临疯狂的沈沐雨,只得将怀中君泽紧紧搂住。 沈沐雨指着龙霄霆恨声道:“我不会放过你的!你们全家都该去死,你也不例外!”腾地,他自怀中取出一只精致的瓶子,“火寒毒你一定听过罢,是我从秋可吟那弄来的。今日就叫你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 眼看着沈沐雨就要将毒药向龙霄霆泼去,霜兰儿猛地向前一扑,抓住沈沐雨的衣袍,大喊道:“不要,君泽会有危险的,不要!” 可是泼出去的水,哪能来得及收回。 那一刻,龙霄霆双臂环笼,将君泽紧紧抱在怀中,即便拼尽所有,他也要保住君泽。 他静静等待着,等着毒药泼洒。可电光火石间,一道黑影闪过,挡在他面前,将火寒毒尽数挡下…… 众人不防变故,待看清楚来人,皆是吃了一惊。 是消失很久的秋可吟。是她将火寒毒尽数挡下。 君泽最先反应过来,瞧见秋可吟惨白的脸色,他似是受了惊吓,“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母妃……母妃,你怎么了,要不要紧,哇……” 龙霄霆没有想到秋可吟竟是一直躲在醉园屋中,此时他亦是震惊,薄唇开了又合,合了又开,终是没有说出话来。 良久,他才吐出几字,“你怎么来了?” 雨渐渐小了,空气里是死水一般的静,周遭的一切好像寒冬腊月结了冰,全都冻住了。 秋可吟似是很痛,她的脸色像新雪一样苍白透明。 这样的她,霜兰儿从未见过,见惯了她虚假的伪装,见惯了她的嘲笑,见惯了她的狠毒,如此脆弱的她还是第一次见到。此刻的她,就好似被秋水肆虐的菊花,转瞬就要湮灭。 秋可吟微弱开口,“霄霆……你每年都会在醉园过中秋,我想今年也不例外,我不敢去找你,只想偷偷瞧你几眼……罢了……” 语罢,她连连咳起来,好痛好痛,痛得几乎蒙住了呼吸,仿佛是刀绞,又仿佛是凌迟。一时好似身置九天寒冰,一时又好似被烈火蒸烤。仿佛有无数洪流在她体内奔腾,全身都要裂开。 她突然一笑,艰难道:“当年……我给姐姐灌下火寒毒,如今我也终于尝到了这滋味……是报应,这是我的报应……” 断断续续说着,“我害了那么多人,兰儿,姑姑,若伊……呵呵,我会有报应的,是不是?可是,霄霆,我是真的爱你……我那样爱你……可我知道,你从未爱过我……” “姑姑想我们圆房,你却推脱……说想和我慢慢来……那时起我就知道,我永远都得不到你了。你的心,已经向着兰儿……我多傻,我才知道,原来她才是姐姐的女儿……好,真是好……如此我输得,也心服口服了……” “你曾经想休了我,娶她是么……我怎能忍受?霄霆……我怎能忍受别人得到你……我陷害兰儿,你也信了,后来你以为冤枉了我,对我格外的好。霄霆,真的,那个新年是我过的最开心的一年……” “可是,我不能生育……我是真心喜欢君泽……本来我们一家三口会过得很好……” 她吃力转过头来,望向霜兰儿,“即便我死,我依旧恨你,霜兰儿!” 霜兰儿默默立在风中,一言不发。 秋可吟逐渐倒下,缓缓伏在地上,痛得不能自己。 君泽哭得更凶,“母妃,不要啊,我不要母妃死,不要啊!” 秋可吟唇角泛起一抹笑意,好似一江即将消融的春水。艰难伸出一手,她吃力抚上君泽稚嫩的小脸,唇角朝霜兰儿一努,“君泽乖,她才是你的娘亲。是我从她手中夺了你……你喊她一声娘亲,今后……我再不能陪你了……乖,你要听话……” 君泽轻轻点点头,他望着霜兰儿,终于唤了声,“娘亲。” 霜兰儿鼻间一酸,已是落下泪来,伸手将君泽搂在怀中。 秋可吟眼中晶莹一闪,却再无眼泪落下,只以一种看彻生死的淡然,望着龙霄霆,低柔道:“霄霆,你恨我么?”有温柔的鲜血从她体内汩汩流出,逐渐带走她身体的温度,她极力支撑也无法掩饰眸中涣散的神采,像是燃尽的余灰。 龙霄霆只是摇了摇头。他不想再恨了,他恨了那样久,究竟得到了什么,相反,他失去了太多太多……若说恨,他只恨他自己…… 秋可吟仿佛很倦,唇角含着一缕微笑。头,缓缓滑落,再无声息。 “母妃!” 君泽的哭泣似绞绳一般缠上每个人的脖颈,直叫人窒息。霜兰儿只得将他紧紧搂在怀中,寥寥安慰。不管怎么说,这些年秋可吟待君泽是真的好,也难怪君泽念念难忘。终究,秋可吟死前对君泽说出了真相,君泽才肯叫自己一声娘亲。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令沈沐雨彻底呆住。来不及反应时,着墨已是自背后将他击晕。 “对不起,我哥哥他这些年过得太压抑,他本不是这样的人。皇上……”着墨“扑通”一声跪下,“皇上,请你放哥哥一条生路。我会送他去南地,我会看好他的。” 龙霄霆只轻轻点点头。 着墨大喜,她望向霜兰儿,神情恳切道:“兰儿,还有一件事。昔年秋可吟让你喝下的绝育药,事出紧急,她们又防着我。我虽帮不上什么,可我最终找到机会在汤药里加了一味辛夷粉,能减轻药性。虽不知能不能管用,但总有一线希望。你可以试着医治。” 霜兰儿感念在心,潸然落泪,“着墨,谢谢你。” 她淡淡回以一笑。转首,她对龙霄霆说道:“皇上,我想带哥哥走,可以么?” 龙霄霆还是那样轻轻点点头。 着墨起身,用力扶起昏睡的沈沐雨,拖着沉重的步伐,在雨中越行越远,直至再也瞧不见。 此时雨渐渐停了,只剩下冷风时不时呜咽着。 空荡荡的醉园之中,只剩下霜兰儿、龙霄霆,还有君泽三人。 过了许久,久得像是一世。 似是无话可说,霜兰儿缓缓撑着梁柱立起,她中了毒,脸色苍白,嘴唇发乌,只无力攥紧君泽的手,可那手也一直在微微发抖。 嘴唇哆嗦了下,她轻轻拉着君泽,“我们走——” 君泽却为难,他不愿,只拽住霜兰儿,“那父王呢,我们一起走好不好?” 她此刻十分虚弱,轻飘飘像个之人,软弱无力地瞧着君泽,喉咙里说不出一个字来。他还这样小,有些事如何才能说得清,他又能不能听懂。 “兰儿……”龙霄霆轻轻唤着,“我想同君泽说几句话,好不好?” 她手一松。 君泽幼小的眉头皱了下,“那我叫你什么呢?” 他清淡一笑,“叫我皇上,大家都这么叫的,好不好?” 君泽似懂非懂,点点头,“皇上,我知道的。权利可大了,我长大以后也要当皇上,可威风了。” 霜兰儿听得此话,美眸一惊,连忙忍住胸口的疼,上前捂住君泽的嘴,“童言无忌。”低首,她微斥,“君泽,你说什么呢?记着这种话不能随便……” 龙霄霆还是那样清浅的笑容,“兰儿,经历这么多,我难道还看不透么。冤冤相报何时了,皇位争夺,何时止休。我只希望,上一代还有我们的悲剧别再发生。万里河山,君泽是龙家的血脉,他将是我唯一的继承人。日后,我会将他的身世昭告天下。”说着,他将君泽搂入怀中,亲一亲他的额头,温柔笑问,“你真的想当皇帝么?当皇帝会很辛苦的。要学好多好多的书,要学骑马要学射箭,比寻常家的孩子累很多,你真的愿意么?” 君泽自龙霄霆怀中钻出,郑重点点头。他那样小,却有这般认真的神情,坚定,有毅力,毫不迟疑。 那一刻,霜兰儿几乎是愣在原地。她从未见过君泽这样的一面。小小年纪,却很有担当,神情中凛冽不乏威严。蛟龙并非池中物,终有一日将跃上蓝天。 她这样瞧着,眼前渐渐模糊起来,仿佛瞧见很多年后,他长大成人,威风八面,震慑四海。也许,他真的会是帝王之材。 那她,是不是……不该牵绊住他。 龙霄霆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好,等你满十八岁,我便将这万里河山交至你手中。你要好好努力,到时可别让我失望,好么?” 君泽似低头想了想,他颠颠上前,拽住霜兰儿衣裳下摆,认真道:“娘,我想跟皇上在一起。不过呢,我会常常去找你玩的,好不好?” 霜兰儿愕然。 似思虑良久,又似看透一切后的懂得,她点点头。反正,她从来一无所有,只要君泽开心,她又为何要阻止…… 深吸一口气,她放柔了声音,微微一笑,“君泽乖,你好好学本事。娘先走了,有空会来看你的。” 说罢,她当即转身,似害怕再多看一眼,自己就会不舍。 也好,她本就孤零零一人来,就让她孤零零一人离去。她情愿,这样一辈子想着念着一个人,聊度此生。 她背着身,瞧不清脸上是何表情,龙霄霆只看着她孤寂的背影,一步慢似一步走着,那脚步似有千钧重一样。长长的裙尾拖曳在地上,拂过时发出清脆悉索的响声,沾了地上沉积的雨水,愈来愈沉重…… 他心中一恸,突然朝她萧凉的背影喊道:“兰儿——” 她并没有停下脚步,只一味向前。 他大声,“那晚天凌殿大火,一切都烧成灰烬,什么都找不到,无从分辨,我不能肯定他……” 她终于停下脚步,回眸时,神色中有火烧云般的惊喜,似是不能置信,声音颤抖仿佛不是自己的,“难道,他还活着?” 龙霄霆心绪一紧,“我不懂他,也没有把握。我只是觉得他不像是会纵火了断之人……” 她站在那里,全身都绷得紧紧的,唯有鼻翼微微扇动着。 突然,她加快脚步朝外走去。 “兰儿——”龙霄霆又唤住她。 怀中搂着君泽,他突然抬起头来,似永远如初见一般,清雪脱俗的气质,浅淡的笑容。他似有些紧张,深吸一口气才开口问,“兰儿,如果他真的不在了。能不能……” 她转身。 顿一顿,他望入她美丽的眼底,“能不能,让我来照顾你?” 问完的时候,他屏住呼吸,突然垂下长长的眼睑。他竟是连看着她,等待答案的勇气都没有,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他这样懦弱。他这样在意君泽,而她永远都不会知道,他其实更在意的是她,因为这是她的孩子。他所欠她,但愿能尽数补偿给君泽。 她轻轻摇头,“不用,我能照顾自己。” 顿一顿,她又道:“过去的,就让它过去罢。都结束了,我不恨你了,你早就知道君泽的事,还这样待他,我很感激你。我想,后来你一定也帮了我不少,譬如通传消息的纸条,之前我一直想不明白是谁帮我……” “霄霆,你我之间,已经回不到过去了。” “其实,我们能现在这样,也挺好的。” 他低着头,早就知是这样的结局,可他还是问了。也许总有半点期盼,听她这样回绝,才觉得心中像被掏空一样难受,空落落的难受。 他的手,按住胸 口,指间微微发颤。轻轻侧脸,望向即将燃尽的烛火,“可你一个人……” “我为他守一辈子。” 她的话,坚决,决绝。 他明了,不再继续。无尽夜风扑上他的脸,虽未入冬,却已冻得麻木。 “兰儿,你有没有爱过我?” 她唇角泛起一点黯淡,似怔了许久,到底还是轻轻道:“爱,曾经很爱很爱。就算现在,也做不到彻底忘了你。”按住心口,“只要想起你,还会痛。” 停一停,她反问,“那你呢?有没有爱过我?” 有窒息的感觉如海浪汹涌拍上他的胸口,他本是说不出话来,抱着君泽软软跌坐在地。转首,有冰凉的一滴泪从眼角滑落,却不被人瞧见。 突然,他幽幽一笑,那笑容清澈明净,好似幽昙绽放。 最后,他听见他自己的声音,是这么说的。 “其实,我最爱的是秋佩吟。对你,是愧疚是怜惜。所以,你不必心中有负担。忘了我罢。” 霜兰儿轻轻颔首,似想起了什么,她自怀中摸出一柄银镜,还了给他,“终究不是原来的那面镜子了。” 语罢,旋即离去。 他望着她最后的背影,面容一分一分凄冷下去。 唯一的甜蜜,她曾经深爱过自己。 雨早已停了。 天边,淡淡的阴沉笼罩,似隐隐有一缕明光。也许,不久天要亮了。 风起,吹起他额边碎发,微微鼓起。他全身渐渐泛起麻痹,就像是无数只蚂蚁在爬着、啃咬着,一种异样的难受。 屋檐之上,莲花灯笼突然熄灭了几盏,油尽灯枯。周遭一下子暗了下来,身后,房门似被吹开,那里面依旧摆放得整整齐齐,唯有远处花架上,一团乌黑。 他认了许久,才辨出原来是春剑叶蝶,曾经他悉心养护的兰花,此刻已是枯萎,本是艳丽的颜色,如今只成了凝蜡样的一盏。 风吹过,四下里寂无人声。 远处,她的背影,渐渐模糊。 他捡起地上一叶掉落的竹叶,轻轻凑至唇边,徐徐吹了起来。 曲调绵长,断断续续,三回九转,轻微渺茫似一种若有若无的缠绵,悠悠隐隐……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雨,又淅淅沥沥下了起来。 青山绿水间,无数雨点打落,在河面行溅起无数圆圆的涟漪,一圈又一圈。柳枝天然塑成的幕帘之前,她立在雨中。纤长略扬的眉,晶亮的眼,小巧的鼻梁,微抿的唇。未挽起的长发,齐齐垂在腰间,像是烟雨中泼墨写意的一方瀑布。 “这位公子,不知方便同船?小女子有急事赶往越州,再耽误不得了。公子……” 清凌凌的声音,回荡在耳畔。 仿佛依稀还是昨天。 却原来,已经过了这么久了。 久得一切都成了前世的奢望。 “其实,我最爱的秋佩吟。对你,是愧疚是怜惜。所以,你不必有负担。” 说出这样的话,他只是不想让她负担更多。她已经承载那样多,又何必再添上自己的情呢,不如彻底将自己遗忘。 他不会说出来,终其一生,都会将对她的爱埋葬在心底。 初入王府的时候,他无心去管,任她受桂嬷嬷与秋可吟欺辱,他甚至从未去瞧清过她的容貌。以至于,慈溪边的相遇,他与她,都未曾认出彼此。而他们之间,无法解开的结,因此开始。 越州一次次相救,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是为什么,也许是怜惜,也许是别的。那时的她,笑容清澈而甘醇,何来今日的沧桑之色。她的命运,她无力改变。他本可以改变,他却没有。 他看不透自己的心,究竟是何时沦陷。仓皇之下,他告诉她,自己对她只是同情。那时,她的眼神,无比空茫,他不忍去看,只得拂袖离去。 他从不认为,自己的人生,还能有爱情。 或许,从佩吟死在他面前时,他的一生,早已走入了一个死结。 他与佩吟的相遇,如此突兀,也是在这样一个下雨的日子里。那天,雨下得很大很大,佩吟一人立在垂柳下,虽淋了一身的雨,可她却纹丝不动,一任无根水将她浇透。她的眼神里,忧伤黯然,毫不掩饰,叫你不忍睹。 其实,他并不喜欢撑伞。 在这样的下雨天,他也喜欢一人独自淋雨。小的时候,他的母妃尚是美人。皇宫是个怎样的地方,寒冷无处不在,时时刻刻都能将你吞没。皇后几度陷害,母妃屡屡受委屈,甚至遭受冷落。 母妃无宠的日子里,宫人的鄙夷他已经习以为常,渐渐鄙夷成为了作践。有内监故意叫他有宫回不得,也是这样的雨天,让他一人在外淋雨。那时,他还小,身子底薄,冰冷的雨水令他冻得瑟瑟发抖。谁比谁更高贵呢?他其实本没有想过,要去争什么,却偏偏事与愿违,渐渐他成为宫中人人都可以践踏的泥土。 那样不堪的日子。谁能想到辉煌鼎盛的端贵妃曾有这样悲凉的过去呢?又有几人能体会无上荣耀的背后,是踩着多少人的鲜血而上。 他曾经想过,如果他不是生在帝王家,应该是完全不同的人生。他本就是云淡风轻,与世无争,多少个日日夜夜,看惯了宫中险恶,看惯了母妃的艰辛,他只觉得厌倦,他只觉得无趣。父皇左拥右抱,美人无数,一人得宠,也许过了一晚就忘却了她的存在。也不知埋葬了多少人的青春。 他一直想,若是他,愿得一知心人,白首到老。他也就满足了。 这样的他,母妃不是不恼,总气他不争。 去争么?又能得到什么呢?不过是满足自己的野心罢了。 受封瑞王,年满二十他便自请早早离宫自立王府。为了这事,母妃十分生气。离开了皇宫,也就远离了争斗的核心。言语间的不快,他只是出来透透气。 又逢下雨,他却不想打伞。 而秋佩吟就这样撞入他的视线中。论容貌,宫中美若芝兰的女子比比皆是。其实他从一开始就知她不是宫女,毕竟珠光华服,不是寻常宫女能穿戴的。是父皇的妃嫔么?他好似没有见过她。 于是,他戏谑,“姑娘,这伞给你。” “不知姑娘如何称呼,家住哪里?” 毫不意外,她对他冷冷淡淡。最后,她告诉自己,她就是东宫太子妃秋佩吟。他有些许意外,意外的是,她看起来那样年轻,竟是年长自己八岁的表姐。 他突然觉得,她与自己有相同之处。原来,她与他都善于隐忍,喜怒不形于色。 于是,他对她便有些亲近,能忍得住这样的寂寞,气度高华如山巅云。也许,他们是同一种人。 这是爱情么?还是觉得他们是同一类人,惺惺相惜?他不知道,只因他从未有过爱情。 后来,很多个凄冷的夜晚,他总想回忆他们究竟见过几次,又是如何开始的。也许是三次,也许是四次,少得几乎叫人淡忘。 最后一次,他入宫,正巧遇见了她。他并不知道女子喜爱何种物事,他只是常见女子佩戴香囊,所以他也赠给了她一枚香囊。寻常女子都爱绣着牡丹的香囊,雍容华贵,极富丽,又能彰显身份。而他,送她一枚绣着兰花的香囊。 他只是,想告诉她即便再苦痛。活在世上,就要像兰花那般孤傲,哪怕芳华只是盛开给自己一人欣赏,也不能磨灭自己的气度。 他记得,她举起那枚香囊细细欣赏,她笑道:“兰花,百合香味,看不出来,你挺了解我。到底是一家人。” 幽幽一笑,她将香囊佩戴在身上。 那是一种无言的交心,他明白的。 他想,这就是他与她的全部。不是开始,也不是结束,只是相依。 可是,恰恰就是这样一枚香囊,惹出了弥天大祸。 沉寂多年的太子,终于抓住秋家的把柄,借口他与她有私情,秘密派人擒住他们,关在一处偏僻的别院中。他们给他喂下软骨散,他无法抵抗…… 那场景,他永生难忘…… 起先,他与她拒不承认曾私下幽会,两人有私情。 后来……他们用尽恶毒的方式,用针刺,用刀割,他亲眼瞧着却无能为力……他想承认,只要她不再受苦,她却义正言辞,斥责自己。身体的疼痛,忍忍便会过去,可绝不能侮辱她的尊严。 当时他懵住了,看着她散乱的发,被那些人渣扯得一根一根掉落在地。他彻底懵住了,不能承受,他怎能承受,于是,他亲笔写下了认罪书,承认自己喜欢佩吟,承认自己对她有过非分之举,他承认了所有莫须有的罪名,只求他们放过她。 可是,他们没有放过她。 佩吟是那样坚韧的女子,哪怕是身心受到巨创,她也不肯低头。于是,他们割哑了她的嗓子,只要她不能说话,便不能反口。她那样好听的嗓音,竟是被他们割哑了……怎能这样残忍,怎能…… 那一个月,是他此生最痛苦的经历,每每想起,都有皮焦肉烂的味道直上脑门,提醒着自己曾经有多么势弱。所以后来,他才拼命要得到权势。 终于,熬到了有人来救。彼时太子已经将他们分开关押,当秋庭澜突破重围,救下他,他顾不得自己全身绵软,伤痕累累……他冲向她所在的厢房,可他看到的却是…… 她的脸苍白就如这片透明的雪。听说,身中火寒毒,一时令人如同在烈焰中燃烧,一时令人如同在千年寒冰中冻彻骨,火与冰的交替,痛不欲生。 他看到她咬破每一个手指,一字一字在地上写就血书,承担下所有的罪名。 他懂得,之前他已然写下认罪书,她口不能言,唯有写下血书,才能推翻他之前所承认的莫须有的罪名。 他跌倒在地,他无力向前,只得看着,她手指颤抖到不能自己,却依然坚持着,看着她的身下,看着她的唇边,甚至是她的晶莹水润的眸中,鲜血汩汩流出……那血,汇成一条长河,就这样一点一点缓缓漫延进来,渗透至他的身边,甚至是他的掌心间……那温热的感觉,却是冻彻骨的痛…… 他多么想问问。 她是不是对他有好感呢,才愿替他承担下一切。他一厢情愿的这样想,因为只有这样想,他才会觉得心中好受些,才不会觉得自己被撕裂。 从她的血,浸透了他那一刻起,他知道,他完了,他深深陷进去了…… 一个月来,他曾不停地幻想着,如果有朝一日他们能活着出去,他一定要扳倒太子,将她救出苦海,他要好好待她,抚平她的创伤,让她不再有痛苦。 可是,他没有等到。 活着出去的,只有他一人而已。 从那一天起,他彻底变了。 既然,无法去弥补,那么,他把恨无限放大。 对,他是有错,秋家所作所为,他不是不知道,他放任了,明明知道外戚专权会是怎样的后果。为了得到权势,他不惜与秋家共谋。为了给秋可吟治病,他明知要纳无辜女子为妾,他没有出声反对,他默认了。 在这个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岁月,他只有一个信念。那就是——令曾经伤害过佩吟的人,都付出应有的代价!每一个人,都不能放过! 他不懂,其实这世上还是有爱情的。 只是,他的心,被戳刺的百孔千疮,早已不能承受。 他的爱,给不起了。 所以,当兰儿闯入他的生命中,当爱情猝不及防撞击他的心灵时。 第四十七章 谁说一日就不是一生一世(三) 他直觉是抗拒的。 明明是动心,他却对她说,他对她只是同情。 佩吟在他面前死得那样惨,他的仇未报,又怎能转头有新欢呢?他不容许自己那样,可他又无法抗拒,他那样矛盾,矛盾地不知自己究竟在做什么,又想什么。 合茶宴那晚,他知桂嬷嬷为人阴狠,他不愿她过分惹恼了桂嬷嬷。他知道她生气了,当他追出去寻她,却瞧见她与龙腾拥吻。 那时,他很肯定自己的感受,他很生气,胸口闷闷的。他知道少筠平素很讨女子喜欢,又会哄人,他不愿她对少筠有好感。也是那晚,他与秋可吟说得很清楚,他们只能做一对外人看起来和睦的夫妻,他无法接受她,至少现在是。他知秋可吟对他一片痴心,他给不了她什么,只能尽可能对她好,温言软语,衣食珍玩,倾尽全力为她治病,算是对她一种补偿。也是对佩吟愧疚的一种补偿。 事后,他想,他是不是该对兰儿好点。所以他带她去瞧皮影戏,送她银镜。他想,若是佩吟还活着,也许很想出宫透透气,毕竟宫外的天更蓝更美。他让她穿上天蓝色的衣裳,去瞧醉双亭,只因,他心内真的很矛盾,他想,如果将她当作是佩吟来弥补,他也许会好受些……至少不会觉得是背叛……不会觉得内疚…… 他一直那样矛盾着。直到她被毒哑了……不是因他想起了佩吟,而是令他感受到了深深的害怕。 他隐隐知道,许是秋可吟害兰儿,但他没有证据,再加上想起秋可吟曾经为佩吟承受的火寒毒,想起自己的愧疚,那时他沉默了。 他想加倍对兰儿好,他设法去查霜连成曾经的案子,本来秋家经手的事他是不插手的,他向来默认。他带她去巡疆,带她去看枫叶。他尽她所能去对她好。其实,他不懂,他早就深深沦陷了,尚不自知。 霜叶满阶红。 寒风阵阵,枫涛阵阵,冷意侵骨,他拉着她依偎向怀中。浓密树叶前,雨水若珠帘般落下,将他们两人隔绝在树底窄小的空间之中。 若是,人生停留在此刻,该有多好。 后来,他终于掌握了秋可吟下毒的证据。他很生气,气的是佩吟的妹妹如此狠毒,同时他也很害怕,他怕自己保护不了兰儿。他突然想着,他一定要娶她为妻……也是给母妃一个警告,想外戚专权,也不能过火了。他想了很久,终提起笔来,写下折子,字字陈情。他保护不了佩吟,他必须保护她。 可哪知,他满心的期待,在一夜间全变了。 她亲口承认,一切都是她设计的,他眼见她与龙腾衣衫不整……他太冲动了,冲动至没有去细想……也许他不懂,那是他吃醋了,天知道他有多生气…… 他觉得他的世界,一瞬间全崩塌了,本是百孔千疮的心上又撒上浓烈的盐水。如果她从来都是 这样蛇蝎心肠的女子,他岂不是一颗心错付了…… 不能原谅,他不能原谅她! 可他再不能原谅她,却还是愿意她为自己生孩子。她永远不会知道,他服下“一夜忘”只是因为害怕,害怕自己陷得过深……她有孕的日子……他不敢去瞧,他只怕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会发了疯般陷下去……他怎能背叛佩吟之后,喜欢上这样一个蛇蝎女子呢,他不能…… 可终究,他还是爱她的……当他拼命赶回王府,怀中抱着孩子,她却绝然离开。那时起,他恨她,他恨她的绝情,她怎能说放就放下呢,他却是不能的……而他恨她至极点,自是在洪州遇到她与龙腾一起,他们那样开心……他怎能忍受……他是真的没有想过,她竟是受着那样的威胁……她那样痛苦,是他错怪了她…… 而所有的不可挽回,都是自他射出了那一箭。 那一箭,差点要了她的命。 也彻底割断了他们的一切。 他唯有骗自己,他没有爱上她,他终于为佩吟报仇了……可是他骗得了自己么?他骗不了。 他这一生,走不出内心的魔障,当他终于走出了,却是将自己心爱之人推向死亡。 他后悔着,他千辛万苦去寻,终服下了“一夜忘”的解药,想起一切。 原来,她与他从未有过半点瓜葛。 其实这样也好,既然从未开始,也无需在乎何时结束。 她与他,从来都是两条并行路上的人,从未有过交集。这样更好,这样他对她的愧疚就会少一分。否然,他真的无颜面对她。 自从知道她回来后,他不想再入侵她的生活,他私下里积极治眼,只是想偷偷再瞧她一眼……他默默承受着她所做的一切,诚然,她并没有报复自己,甚至还为自己治眼……这令他的心欣喜若狂……他传递消息,他知晓秋若伊假死,他只是默默承受着他本应承受的……让她夺回她应有的东西…… 天边,一丝明光照耀,虽是亮了,却依旧阴沉。 风吹过,落叶纷飞如雨,漫天漫地飞旋着,如梦似幻,拂上他的身体,几乎蒙住了他的呼吸。 明亮的醉园中,无论你怎样瞧,再也瞧不见她的身影。 他知道,她已经永远走出了他的生命。 再不会回头。 …… 洪州。 天空飘起今年第一场雪。与其说是下雪,不如说是雨夹雪,并不大,淅淅沥沥地落着,微生寒意。 龙腾从街市中出来,打着一把伞。 下着雨的日子,是这座小城景色最为动人的时候。雨夹雪,则更是美。轻纱薄绫般的雾气,飘飘悠悠升腾起来,绕着一座座黑瓦白墙的宅子,像是一条条白绸。风儿搅着雨丝雪片,和淡雾弥合在一起,如雾似烟,虚幻缥缈。 路两侧,还是从前的石榴树,密密稠稠的枝叶遮尽天侧无尽的阴沉。他随手折下一枝,只 漫无目的地轻摇着。 “这位公子。” 有人将他唤住,他转身,见是路边一名老者正在卖兰花。 花开的很美,他停住去看。 叶长长尖尖如锋利的宝剑,花朵是浓绿素白的颜色,像是玉色温润,静静吐露着清雅芳香。 “这是什么花?”他轻轻问。 “公子,这种兰花名**剑叶蝶,是最好的品种,极难伺候又很少开花。就是贵了些,公子要不要买?” “你瞧这天,突然就下起了雪,家中老伴还在等着……” 龙腾自怀中取出银子,放入老者掌心中,将兰花捧在掌心中。 “公子,多谢你。”老者穿起蓑衣,赶着回家。 他继续走着,路绕来绕去,他早该到了,只是又漫无目的地走了一圈。许久,他望见远处稀稀疏疏两三户人家,青龙的一柱烟直升到半空里去。 又是晚上了,到了合家吃饭的时候。 可他,却只有孤零零一人。 突然,他想起了她,美如月光,静如芝兰,不就正是掌中这罕见的春剑叶蝶么?今日,雨中夹着雪,她的雪貂之毒,是不是又要发作了?她该有多么痛,可惜,他再不能陪伴了。 茫茫然走着…… 终究,他走回他们曾经一起住过的铺子。打开门,他的步子不知不觉慢了下来,他像是走在梦中一样恍惚听着檐下的落雨声,神情木然。 回身关门的时候,他似听到身后有动静。 猛地转身,光线虽暗,他还是瞧清楚了。他猛然就怔在了那里,一身淡紫的缎衣,是他平素喜爱的花纹,那身形袅袅婷婷,再熟悉不过,是她。 霜兰儿慢慢抬起头来望着他,只道:“你回来了。” 这样的问话,再平常不过,就好像寻常妻子问候丈夫。 他上前几步,几乎想伸开双臂,将她温软的身子搂入怀中。可却生生停在了那,眼中盈盈有光芒闪动,唇角微微哆嗦,那一句话怎也说不出来,只觉恍若梦境般不真实。当日他纵火烧了天凌殿,只想从此默默消失,只想独自一人在这里度完余生。 可…… 忽然,他转身要走。 她飞奔向他,自身后搂住他,声音颤抖着,“别走,我都知道了。庭澜都告诉我了。” 她的脸,贴着他的背心,“少筠,我想你会来这里。我终于找到你了。” 他缓缓将她松开,转身,按住她的肩,眷恋的目光尽数落在她身上。 “少筠,我来了,咱们还像原来那样。” 她说话的时候微微转脸,有几滴小小的的水珠落在他手背上,迅速地干去,手上皮肤发着紧一分一分地绷起来。他的心,亦是随着绷起来。他瞒了那样久,她终于还是知道了。 还像从前那样,住在窄小的阁楼,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开店做着生意……他兜售,她结账…… 他眼眶微微湿润,怎可能回到从前,他服下了三年后死亡的毒药, 算时间今晚已是最后一夜,明日天一亮他就会毒发身亡……他本是从街上买回了红烛,只想这样点着一对鸳鸯红烛,静静坐到天亮……他只想一个人,想着她,念着她,默默离开人世…… 霜兰儿见他呆愣,自他手中接过兰花,摆在平素做生意的柜台上,又将他手中的袋子解开,露出里边的红烛来。 天那样暗,渐渐瞧不清。 她点起红烛,黄色的火焰跳动,晕晕一团,朦朦胧胧地照着,店铺之中,家具都是从前的摆设,雕花的阴影凹凸不平,灯下看去更有一种古静之意。 她环顾四周,屋中墙上满满都是她的画像。一颦一笑,有坐有立,有恼有笑,每一种神情都栩栩跃然纸上,如此传神,如此用心。他竟是将她所有细小的情绪,都落笔停留在了之上。其中有一张,是她学骑马的时候,跌下去狼狈的样子;还有她一箭射下海东青的英姿;还有大婚她身着凤服;还有许多许多…… 她动容,几乎要落下泪来,却强自忍住,上前替他脱去外衣,她娇斥道:“家里我都收拾过了,你瞧你,也不好好整理,弄得这么乱。感情都等着我做呢,我可不依,告诉你,做我的丈夫可是要干活的。我可不想养你这个闲人。” 瞥一眼开得正盛的春剑叶蝶,她又嘟起嘴,念叨着,“做什么买这么贵的花,浪费银子。” 他一直那样,木然站着。给他脱外衣的时候,她的手碰触到他受伤的脸颊,轻轻拂过那道淡淡的疤痕,她只低笑,“毁了也好,省的你这样貌美,有那么多年轻姑娘肖想我的夫君,多累人。” 给他挂好衣裳,转头瞥见门没有完全关好,她上前去关。 外边,雪越来越大,暗沉沉的街道并无半分人家灯火,满天白色的雪,像是碎碎的星子,又像是一把银钉子随意洒落,直要洒进屋中来。 远远听到有脚步声,烛火一闪,很快从他们门前经过,也许是赶着回家的人。随着那脚步声远去,她关上门,将满天雪花都关在了门外。 屋中那样静,唯有一种地老天荒的错觉,仿佛整个世界只余他们这间屋子,只余她与他。 她只望着他笑,“干嘛一直看着我?又不是不认识。” 他薄唇动了动。 她只觉好笑,勾住他的脖子,她的脸依偎在他胸前,他的心扑通扑通地跳动着,温柔得如同世上最好听的声音。她的声音低低的,如同梦呓:“少筠,我爱你。” 他的唇,贴着她的额发,呼吸温暖地拂着她的脸。身子一震,那眼里掠过惊诧,浮起欣喜,爱怜、痛惜、哀伤、绝望……复杂得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此刻是怎样的心情。 他的泪,在这一刻流了下来,想推开她的手,再没有半分力气,只任由她抱着。 他终于开口,“我给不了你一生一世,毒已深入骨髓, 明日天一亮,我便要死了……” 踮起脚尖,她吻上他英俊的眉眼,“对我来说,只要与你一起,哪怕只有短短一夜,这就是一生一世。” “少筠,你还记得么?在泸州的时候,一个老婆婆曾经说过,年轻时、相聚时,别总吵吵闹闹,等到老了、分别了,再思念彼此,到时悔之晚矣……少筠,求你了,给我留些美好的回忆,日后,年复一年,那样长的时光……让我有思念你和活下去的勇气……” “少筠,我忘了告诉你。其实君泽,是我们的孩子。我与龙霄霆皆被沈沐雨设计,那一夜我与他什么都没发生。孩子早产一月,是皇帝寿诞那夜我们……” 他长眸陡然一睁,面容被震惊淹没,几乎不能置信。竟然是…… 自怀中扯出一方白色碎布,那一夜被人设计,他其实……那上面棕色点点,其实是血迹…… 她一眼瞥见,愣了愣,当即脸羞得通红。她一直以为自己毁去了**之身,原来并没有。 咬住唇,她娇斥,拳头轻轻捶打着他的胸膛。 “好呀,这么大的事,你竟然瞒我。” 他哑然,“我怕你会生气,怕你会怨我……我不敢说……” 她突然捂住他的薄唇,声音更软,“少筠,我会好好活下去的,守着咱们的孩子。我不会做傻事,你信我……我只想与你拥有这一夜……美好的回忆……” 说完的时候,她眼里的泪,毫无征兆地就这样流下来了。 他的手软软撑在楼梯扶手上,突然他将她打横抱起……只听得,“嘎”地一声。她紧紧拥住他,他的吻已经铺天盖地的落下来,又急又密,她透不过气来,只得用手紧紧揪住他的衣领。 她的背抵在床板上,生硬生硬的,可心中却满是甜蜜。 俯身,他滚烫的脸颊贴在她的脖颈间,细细吻着她。她与他,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像是无法承受这一切。她与他,每一次碰触,都像是燃起明媚的花,一朵一朵绽放开来…… 依稀的往事,甜蜜的,痛苦的,隐忍的……都不再重要……她与他,只愿沉溺在此刻…… 滚烫的身子,滚烫的激情,她与他的心跳声,一声比一声更急促。她的长发纠缠着他的,他的唇纠缠在她的唇齿间。无数雪花在窗外无声地坠落。 雪越下越大,风扑在窗上,簌簌作响。 她腻在他的怀中,烙上他最深重的印记,永不会磨灭。 最美的一刻来临时,她在自己唇中尝到了他的泪,他亦是,尝到了她的泪。 苦涩中,带着一点点甜蜜。 相拥而泣,也是种满足。 谁说,一日就不是一生一世? 哪怕,他们只有短短一夜,却也是一生一世,此生无憾。 只希望,今夜格外长,温情旖旎,永不要结束…… 至于明日,当阳光耀入窄小的阁楼中……也许,会有奇迹呢?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