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许久,霜兰儿才穿好衣裳。对着幽黄的铜镜,她将面色苍白、发髻凌乱的自己略略收拾了下,这才步下阁楼。今早发生的一切太快太不真实,令她至今无法回味过来。龙腾突然的……又被玲珑撞见……她承认,她此刻的心比方才还要乱,似有张巨网笼罩住她的呼吸,烦闷的感觉令人窒息。
玲珑是她在洪州唯一的朋友。她们曾经那样交心,一同饮酒,一同欢唱,一同彻夜聊天,可眼下只怕都成了过往云烟。难道她此生注定是孤寡之人么,连一丝友情都留不住。
她之所以在阁楼上逗留这么久,自然也因着不知该如何面对龙腾。
意外的是,楼下的龙腾好似先前的事不曾发生过一般,瞧见她下来只是递过来和平常一样的笑。接着,他在柜面上笑吟吟地帮着小洛做生意。
小洛今年一十有六,家中贫困,小小年纪便出来帮忙生计,他本就懂些草药,这十多天来又跟着霜兰儿学了不少,对她极是钦佩。
龙腾由衷赞道:“小洛,你人勤快又肯学,假以时日定能有所小就。”
小洛笑得憨厚。
此时一名蓝衣大婶来到了铺中,她翻了翻柜面上的货,“呦,小洛,最近又进了一批新货嘛,瞧着比上次的还要好,你家老板的眼光真是没话说。瞧她一个姑娘家,真挺不容易的。这她人漂亮又能干,小洛要不你回头和她说说,东街的林嫂想将儿子说给她。”
龙腾将手中的药材包好,他笑嘻嘻递给蓝衣大婶,“这是您要的药材,一共五两银子。”
蓝衣大婶乐呵呵接过,付了银子,道:“呦,你不是住在隔壁的那位俊公子么?怎的今日也来铺中帮忙了?难道霜老板最近身子欠佳?请你临时来帮手?”
龙腾笑笑,“这位大婶,承蒙关心,她身子很好。我嘛,谈不上帮忙。我们就要成亲了,自家娘子的店帮手是应该的。”
他眸中的光芒真切且明灿。
小洛脑子一时转不过来,他愣愣望着龙腾,“龙大哥,你们要成亲了?这是啥时候决定的事啊。为啥我昨天在铺中一整天都没有听说?”
龙腾微恼地瞪了他一眼,这小子真是没眼力,“昨晚是中秋嘛,大好日子
,花前月下,我和你霜姐已经私定终生了。笨死了!”
小洛年少不懂情事,听龙腾这么一说,当即脸一路红至耳根,呐呐道:“难怪龙大哥今日从阁楼上下来,原来是,呵呵——”
龙腾在他头上敲了个爆栗子,“有人在,这种话也能说出去的么?”
铺中的蓝衣大婶听罢,面上笑容僵住,半天才讪讪道:“这样啊……那真是恭喜你们了。”说罢,她提着药包怏怏离去。
此时小洛发现霜兰儿不知何时已是来到了身后,他红着脸道:“霜姐,你来啦。”似还有些尴尬,他又干笑一声,“今早生意不错,已经做了五单了。最近生意是越来越好了。”
霜兰儿面上一丝表情也无,只道:“小洛,将柜面上现银全部点给我。我要用。”语罢,她转身来到了柜面之后的一处隐秘的抽屉柜,用一直随身带着的钥匙打开锁,又取了条绢帕将里面这些日子以来积攒的银子以及昨晚龙腾给她的银子一股脑儿都装入帕中,再扎紧。
小洛将柜面上大金额的银子都交给了霜兰儿。她草草点了点头,吩咐道:“铺子帮着照看点,我出去办点事。”
“好嘞,霜姐放心。”小洛笑吟吟道。
她颔首,脚步刚跨出店铺时,龙腾已然一臂将她拉住,“霜霜,怎么了?你要是生我气就打我骂我,千万别这样不冷不热的,我可受不了这个。你是不是不高兴刚才我和那大婶说的话?”
今日的天,早上尚是晴空万里,艳阳普照。也许感染了阴郁的心情,此时阴霾漫天,厚厚的云层似铅块般重重压下,令人窒息。
她唇边的弧度与天色一般淡漠,“我没有生气,只不过是想出去办点事。”
他俊颜绷紧,急了,“你把所有的银子都拿走了。该不会这间铺子你不想管了?那风延雪那边你怎么交代?”
有风吹过,撩起她颊边一缕发丝,她皱眉。抬眼,望向天边最后一丝被乌云遮去的晓光,“我记得从未告诉过你,我与风延雪合作经营的事。”顿一顿,她深深望入他眸中,质疑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龙腾自知失言,俊颜上掠过尴尬,他企图蒙混过关,“你没和我说过么?不是吧,
那我怎会知道的呢?也许你说过自己却忘了。呵呵。”语罢,他干笑。
她看着他,静静的,足足有一刻,一言不发。
“好吧。”他知瞒不过,“我承认,我和风延雪认识。是他告诉我的。”
她的语气淡淡的,“就这么简单?!我去泸州偏偏遇上了你,那天风延雪回了上阳城。之前告诉你的,还是之后?其实,我一直在想……一切是不是太巧了?”
“好吧好吧。霜霜,我和风延雪是合作伙伴,他在祥龙国绝大多数的生意其实都在我的名下,他帮我担了个名。”他说得有些无奈,顿一顿,似怕她生气,他紧紧抓住她的手,声音好似一匹柔软展开的绢绸,温暖而平静,“霜霜,我其实……”
她打断,“那这间铺子?”
他无奈承认,“是我的。”
她偏过头,“原来该搬走、该离开的人是我。”
“霜霜……”
她微微一笑,轻轻将他的手拂开,“我去当铺赎回件东西,你别跟着我。”语罢,拢了拢领口,她纤柔的身影迅速消失在了拐角处。
黑瓦青墙,有风卷着枯黄的落叶缓缓飘坠,落地,渐渐将她离去的印记覆盖……
霜兰儿去了趟城门口。
上次龙腾受伤中毒,她将银镜典了些银子,如今眼看着期限将至,若是不赎回便成了绝当。昨天龙腾给了她整整七十五两银子,加上之前她攒下的,终于凑够了。
她去的时候,天色阴沉。准备回时不想却下起了雨。
风卷着雨,带着几许初冬的寒意,四处狂虐,有无数落叶被抛向空中,又飞旋着落地。雨愈下愈大,无数水泡在浑浊的水潭里浮起五彩浊光,旋即被新的雨水打破沉灭。
她被困在当铺门前的屋檐下,一时走不得。
雨,自屋檐纷纷落下又腾起,好似形成一道天然的水帘,隔着朦胧的雾气,她似瞧见面前一人执着泸州制白色油纸伞缓缓朝她走来。
不知缘何,她的心在这一刻突然猛烈地跳起来,手中攥的银镜捏得更紧。
伞沿微抬,来的人却是龙腾。
他一臂将她拉至伞下,淅淅沥沥的雨声仿佛在他们头顶奏起一支急促的乐曲。
雨声噪杂,他略提高了声音,“你走得那样急,明明知
道天阴沉沉的,也不带把伞备着,真是不会照顾自己。”
她尚未开口,他已是眼尖地瞧见她手中的银镜,侧身想去拿,“是什么宝贝,当都当了,你还去赎回来,拿给我瞧瞧。”
她将银镜往袖中深处藏,躲过他伸来的手,“没什么。”
他不依,面上皆是无赖的笑,“小气什么。给我瞧瞧是什么宝贝嘛。藏着掖着的,肯定是你心爱的东西。”
他抢得太快,她执意不肯拿出来。
你来我往,争夺之中,她手中一滑,银镜自袖中掉落。
“叮当”一声清脆响起,随着银镜的掉落,激起青石子小路水塘中晶莹的白花一片。
“龙腾,你是不是故意的?!”她生气了,面孔雪白中透着一丝气恼的绯红。胸口剧烈起伏着,她双手隐隐发颤,惊慌下连忙自水塘中将银镜捡起。
可拿起的那一刻。
她沉默了。心中沉沉的竟不知是什么感觉。
银亮的镜面,镜中之人面上无一丝一毫表情。只是,镜面从头至尾一道裂痕,生生将她清丽婉约的容颜劈成两半。本是一面稀世珍宝,完美无缺的银镜。可如今,无论你怎么照,都照不出一张完整的面容。
龙腾望向裂开的银镜,语调怪怪的,“哦,这是他送给你的罢。难怪你当个宝。好啦,别难过了,这样的镜子我有好多呢,没什么稀奇的。你要喜欢,我让风延雪从上阳城给你捎回来。怎样,你想要两个?还是五个?别说五个,十个都没问题啦。”他小心翼翼地瞧着她的脸色,其实他早就瞧见是什么了,他自然是故意摔坏的。
霜兰儿轻叹一声,罢了,本来她想着也许有一日能还给龙霄霆,眼下看来是不用了。
略略思索了下,她突然问道:“不对啊,我记得当时买的时候,风延雪说这银镜是西域罕见之物,只此一面。你哪来还有十面?”
他见她不再生气,笑声如淅淅沥沥的雨声,“我坑他呢。卖给龙霄霆的东西,你只要说仅此一件,他保管不问价钱,毫不犹豫地买下来。做生意嘛,就要宰他这样的冤大头,谁教他有钱,不宰白不宰,呵呵。”
霜兰儿脸色黑了黑,唇角轻轻抽搐了下,这人,看不出来还是个奸
商。
“走吧。该回去了——”他将她笼至伞下,细心地不让雨水淋到她。
可此时,路上行人突然骚动起来。龙腾神色间顿生几分凛然,他顺着骚动的方向望去,只见不远处街市的尽头处有一人纵马飞奔而来。
那人速度极快,似十万火急,马蹄践踏过去,水花飞溅及一人腰高。
雨更大,渐渐天地间都扬起漫漫水雾,整个洪州城,黑瓦青墙,都似笼罩在飘渺的云烟之中,竟是那样不真实。
近了,更近了。
马上翻纵下来一人,黑衣罩身,如同紧迫感层层逼迫而来。霜兰儿认得的,是一直跟随龙腾的玄夜。
当即龙腾的脸色沉了沉,递过去一个冷厉的眼神。
玄夜会意,他片刻不耽搁,自马上下来第一句话便是:“太子薨。”
霜兰儿一惊,天!上阳城中竟是出了这样天大的事。她将担忧的眼神,投向了龙腾。
只见他滞立着,这样的沉默是浩瀚的海,让人无法揣度他究竟在想些什么,下一秒是惊涛骇浪还是波平浪静。
“殿下——”玄夜轻唤一声。
他微眯了眼,“什么时候的事?”
玄夜答:“两天前,通知各州府的讣告还要一天后才能抵达。皇帝并没有撤去对你的赦免令,所以他……没有派人通知你返回。我一确定消息,便连夜兼程赶来。”
龙腾缓缓吸一口气,“还有别的消息么?我让你盯着的事。”
玄夜眼神微闪,望向霜兰儿的眸中竟是一抹同情。
当即,她的心中如大锤击落,惴惴不安的情绪取代了一切。昨夜许愿灯突然起火的场景仿佛重现眼前,烈焰浓烟迷了她的眼。
屏息凝神,她静静等待着玄夜带来的结果。经过这么多突如其来的变故,她以为不管有多糟糕的结局她都能挺住。可不想,听完的时候,她只觉眼前一片漆黑。心,冰凉冰凉的,似永远失去了温度。
“太子薨逝,当晚竟牵出昔年太子妃之死的内中隐情,而霜连成竟曾参与杀害太子妃。”
龙腾一惊,“怎么处置?!”
“霜连成亲口承认,皇帝悲恸又逢震怒,口谕‘诛九族’。”
三个字,好似三把利剑狠**入心脏,她再也支撑不住,身子软软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