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有一家十分隐秘的“皇朝俱乐部”,藏于闹市,默默无闻,京里富豪云集,大多数甚至连听都没听说过。但是知道它的人,没有一个不想成为会员。各路高官常进常出,均为省部级大员,包括政治/局里的大佬,以及顶级的红色资本家。其豪华奢靡的程度,仿佛把空气也镀成了金色,大厅中央的水晶灯饰价值上千万美元,墙侧的手工浮雕是雕在一整块质地上乘的汉白玉上。当你行走其间,无价之宝随处可见,从物品陈设到装饰装潢,无一不巧夺天工,无一不美轮美奂。还有那些衣着光鲜的服务员们,个个精挑细选,用青春靓丽俊俏美艳形容他们未免苍白,他们的谈吐和微笑被训练成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好像连长相都差不多,乍一眼分辨不出谁是谁。
文渊屏息凝气走在吴老身边,既不敢东张西望,也不敢问这问那,遇到电视上见过的几个影像,不由得心头狂跳,然后以余光点一点,立刻擦身。吴老算是闻名全球的大学者,可在俱乐部里,似乎没有人认识他,更没有人招呼他,唯有董叔陪着说说笑笑,温卉间或插一两句嘴,态度殷切。
文渊忽然觉得老人的身形格外孤单,比自己还孤单。
小宴会厅已经布置齐整,董叔照顾吴老吃素,要了一桌素席。大家先后落座,沈老感叹道:“这里的桌子和椅子都是珍贵文物。”
董叔笑道:“您老真是好眼光,它们基本上是从海外收购回来的。”
吴老皱一皱眉,不再言语。
董叔酷爱古玩收集和鉴赏,曾多次求教吴老,两人关系并不陌生,所以席间话题自然而然从古玩书画方面展开。文渊瞠目结舌,唯一能做的就是吃菜。温卉也懂不了多少,除了斟酒就是布菜。
文渊冲嫂子一乐,“嘻嘻,好不容易叫你伺候我一回。”
没等温卉翻白眼,董叔接过话茬,说道:“小文是不是总被你嫂子欺负?怎么跟你哥一样,以后我好好教育她。”
一句玩笑令气氛逐渐活跃起来。董叔知道文渊好文史通玄学,于是引入这方面题目,有意让他卖弄才学。文渊人小胆大,也不怕班门弄斧,一通高谈阔论,从先秦两汉说到三国。吴老的史学造诣自不消多说,董叔和温卉也是文人出身,一个个听得入迷。
“为什么孙权是最不可能统一天下的人?”吴老考较文渊。
文渊说:“因为他的政治纲领没有着眼于统一。”
“愿闻其详。”一提政治,董叔兴趣浓厚。
文渊说:“孙策死前留下遗言,特别强调‘慎勿北渡’,还对孙权说:‘举江东之众,决机于两阵之间,与天下争衡,卿不如我;举贤任能,各尽其心,以保江东,我不如卿。’点明孙权集团的政治纲领就是‘保全江东’四个字,虽然孙权对曹操发动过一系列军事行动,但那是以攻为守,采取积极保全的姿态。”
“曹操呢,他的政治纲领是什么?”董叔问,“还有刘备?”
文渊说:“荀彧为曹操献谋,‘挟天子以令诸侯’,其实就是曹操集团的政治纲领,曹操一生不称帝,除去个人理想是做周公那样的人,《短歌行》道出了他的志向,‘周公吐哺,天下归心’,最大原因便在于称帝不符合政治斗争的方向。而刘备集团的政治纲领,则与曹操针锋相对,‘攘除奸凶,兴复汉室’,所以曹操最忌刘备。他们两人的政治抱负都在天下,孙权只想着偏安一隅,目标定位逊了不止一筹,怎么能完成统一大业?”
董叔大喜:“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文渊不禁汗颜,这其中的道理他不相信董叔不懂,为了捧自己,真是不遗余力。
“小文,你怎么看诸葛亮?”吴老又出考题,意味深长地注视他。
文渊若有所思,像是明白了他的意图,整理思路,说道:“中国历史有一个奇特的现象,对管仲乐毅张良萧何这类兴国立业励志图强外御内安的治臣贤相,后人的褒美礼赞之词,超过他们辅佐的君主。我想,大概是因为家天下的缘故,在百姓的内心深处,皇帝弱一点,只要不是昏君,哪怕当个摆设都行,谁叫皇帝是世袭的呢,不能随便换。但是朝堂之上,如果没有一个擅于治理天下,为民造福的贤能之相,日子就不堪设想了。诸葛亮常自比管仲乐毅,正是把自己定格于丞相这个角色。他深知,作为一个相,光贤不行,光能也不行,若要成为一位大贤大能的辅弼重臣,必须‘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小宴会厅鸦雀无声,吴老脸上带着激赏表情。这孩子读懂了自己的题目,借诸葛亮痛斥光怪陆离的官场黑暗,好样的,当浮三大白!
“从古至今,哪朝哪代没有‘丞相’这个内阁重职?”文渊眼皮眨也不眨望着吴老,“而后世只要泛提‘丞相’两个字,百姓们想到的准是诸葛亮!”
“说的好!”董叔大声喝彩,文渊话里有话,以他的精明干练哪会听不明白,丝毫不以为忤,“你比你哥强,他只会做生意,每次和他闲聊闷死个人。好小子,不做学问可惜呀。”
“他要做学问更可惜!”吴老举杯敬文渊。
文渊受宠若惊,说道:“没什么可惜不可惜,人活一遭不就是个经历吗?无论做什么,平安喜乐问心无愧就足够啦。”
吴老露出欣慰笑容,文渊心头悬着的大石终于落地。
饭后四人去茶室坐了一个钟头,埋单时董叔欲付全部费用,文渊哪里肯让,说道:“素宴是以您的名义请的,我不跟您争,茶室消食是用我的名义,理当由我来。”
董叔哈哈一笑,为他斟满最后一杯茶。
拿到帐单,文渊头上直冒冷汗,二十三万八千元!我的妈呀,什么鬼地方,一肚子吓煞人香差点吐出来,这消费,妖魔精怪都能给吓住!
那个后怕,幸亏没住长安街,不然脸丢大了!
送吴老回家,老人下车后拍了拍文渊的肩,说道:“通知你老板,尽快来签合同。”
文渊几乎乐出声,刚要说几句感谢的话。
“不过……”吴老面孔一板,紧紧盯着他,语气沉缓,“我要你作为项目的总负责人,亲自规划亲自设计亲自实施!”
好消息传来,水绒雀跃不已,再次扔下淑女风范,当着大家的面和文渊接吻,咬着耳朵对他说:“今夜我要好好犒劳你。”
江离也是忘乎所以,拥抱一下还嫌不够,狠狠亲了他一口。
文渊的脸腾地红了,狠狠给他一拳,低声问:“故意的吧?”
“有便宜不占是王八蛋。”江离怪笑,瞅着他的红润嘴唇,不住吞咽。
温卉提议去high吧尽情high一场,大伙儿齐声道好。
这个夜晚是该有香槟,是该有鲜花,是该有掌声,明天多么美好啊。一百五十万的财富,文渊唾手可得,虽然是个不大不小的数字,但预示着他终于走出三年前的破产阴影,可以参与到表哥即将展开的国企改制行动中去,可以向从前的客户和关系表明他又回来了。他将东山再起,重返商界,回到波澜壮阔人生旅途。
然而,此时此刻,文渊的心情无比平静,平静得有点悲哀。他不想拒绝嫂子的提议,不忍破坏欢乐的场景,希望大家都能保持这份喜悦,可是……
他突然想哭,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怎么了,渊渊?”温卉惊讶地问。
“嘻嘻,他是开心过头了。”江离搂了搂文渊的腰。
文渊轻轻闪开,他怎么总爱搂腰,朋友应该搂肩膀的……
“我看也是,喜极而泣。”水绒挽住他的胳膊,“第一次见你热泪盈眶哦,说你是小孩子你还不承认。”
文渊强笑一下,亲爱的,我不是第一次流泪,你不在身边的日子,不记得有多少次泪湿枕巾……
“渊渊,到底怎么了?”嫂子就是嫂子,只有她看出表弟的泪是冷的。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我们……我们……”文渊闭了闭眼,轻声说,“还不到庆祝的时候。”
温卉猛然醒悟,脸色大变,顿足道:“不错,不错,确实不到庆祝的时候,你老板可能不是个东西!”
水绒和江离缺少她那样的觉悟,面面相觑一会儿,莫名其妙望向文渊。
“有那么一句成语……”文渊咬了咬嘴唇,“卸磨杀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