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贺丫头一天天长大,三儿看她的眼神愈发不对,我既然知晓张家是个虎狼窝,便断不会让贺丫头嫁给三儿,让她和我一样,被酒鬼磋磨半生。于是,平时我外出都会随身带上贺丫头,私下也在给贺丫头找和善的婆家。却不想...”
王婆似是想起了不堪回首的回忆,停下来,微仰了仰头,紧闭了双眼,仿佛这样就能将眼眶中的泪水给逼回去,但她再次开口时,声音中已然带了哽咽:
“他们...都是畜生!!!”
直到现在,王婆对张家的恨意才浮现出一丝端倪,她紧握双拳,浑身颤抖,话语在其嘴边,却因恨极而无法开口。
此时,王婆的身上,显现出浓烈的杀意,就像寒风凛冽的空中,骤然响起刺耳的鹰啸,令人神情一震。
“在我疏忽的那一次,就那一次,三儿...”
王婆哽咽得说不出话来,众人通过王婆的神情,便瞬间明白发生了什么。
“后来,贺丫头只能嫁给他,贺丫头是我从小养大的亲亲女儿啊,就算三儿是我的亲生儿子,他怎么配?!可就算是贺丫头收到如此大的伤害,她反而第一时间,是反过来安慰我。”
“她说她知道童养媳是什么意思,她也知道我在想什么?她说她愿意嫁进来。可我不愿!!!我拿了家里的积蓄塞给她,想让她逃,逃得远远的。可她不。我知道她放不下我,可我不想她的半辈子和我一样,活得人鬼不知。”
“可她当时说...说...”
“娘在这里,她哪里都不去。”
“她说...娘...在这里...”
王婆说到这里,已然泣不成声。
她脱力跪在了地上,却倔强地高高扬起头颅,随手拂去眼中泪水,只剩森然杀意:“我绝不后悔杀了张二牛,我只恨没能早早下手,我恨我心软,没能早早杀了他,让他如今伤我儿至深。”
她泪水如瀑,已然模糊了双眼,却仍坚定地诉说着自己汹涌而出无法自抑的恨意:“我遇人不淑,凭什么后果要我儿承担?!”
“我原本计划是像三儿的死一样,给他源源不断的酒钱去买酒喝,让他迟早醉死在没人知道的街角脏巷,可我没想到,他竟然当街将我儿打个半死!我恨!我只恨我胆小懦弱,没能提早动手结果了他!我还在妄想,他同三儿一样醉死冻死在大街上,让他也死在众目睽睽之下,这样,永远都不会有人来伤害我们娘儿俩了,我们后半辈子终于能过过太平日子了!哈哈哈哈哈。”
看着她在笑,状似疯魔,眼中泪水却仍源源不断地往下流着,仿佛无穷无尽地诉说着她这些年的不易和悲苦。
神情悲戚,满满的不舍和眷恋,此刻她心中在想什么,无人知晓。
但要说她心中放不下的,众人皆知。
“她是我儿。”
“我不允许任何人,伤害我的孩子!!”
“前半生,是我没能保护好她,但现在...她自由了。”
“而我...只能陪她到这里了。”
说这话时,王婆看向谢九州和袁胖,眼神中带着恳求,她什么都没有说,却又似乎什么都说了。
谢九州和袁胖在视线相交的一瞬间,便瞬间明白了王婆的托付。
却不想,下一刻,王婆便一改沉重缓慢,飞快地朝堂柱撞了过去。
一丝丝的犹豫都不曾有,一丝丝的生机都未曾想过给自己留。
徒留一地的,只有她血淋淋的鲜血、血肉模糊的苍老头面,和永远沉寂不醒的尸首。
或许,最后的最后,她也不想和张二牛牵扯任何关系。
“已经...没救了。”
众人还在怔愣之时,仵作已作了验尸。
此时的袁胖已哭成了泪人,他紧咬着自己的拳头,不想自己哭得太过狼狈,可这怎么忍得住?
堂外的百姓听完王婆的血泪泣诉已然是悲戚不已,如今看见王婆撞柱自裁,更是无法言说的悲痛齐齐涌上心头。
堂里堂外哭成一片。
就连程应才也目露戚戚。
虽说王婆杀人事实证据确凿,但真相,真的就代表公正吗?
如果王婆并未自裁,判其以命抵命,对她真的公平吗?
那她过去四十余年所受的罪,谁能负责?谁人之过?
开堂第一课,在程应才的心中留下了最浓墨重彩的一笔,也奠定了他此后崇尚保障妇女婚后权益的先河,为后世津津乐道。
张家族长从一开始的否认,到对王氏的愤恨,再到对王氏的同情,直到目睹王氏撞柱自裁,心中的惶恐和震惊。
作为婚后的既得利益者,他从未考虑过,一介妇孺在婚后生活中,地位如此弱势卑微,只能被动承受夫家带来的所有责难和困苦。
他清楚知道,张二牛恶习颇多,酒后打人,却不闻不问,似乎王氏不求助到他面前,他就可以当作什么都不知道。
张家三子顽劣不堪,同样烂泥扶不上墙,至于用卑劣手段强迫贺丫头嫁给他这件事,在觥筹交错的席间也曾听闻,自己同样过耳不闻,权当不存在。
就这样,在自己的不闻不问中,张家父子死于非命,逼得王氏犯下杀人之罪,死前陈情,而母爱拳拳,只是为了把女儿摘出张家,自由自在地活在阳光下。
而这一切的一切,在问题出现的伊始,自己这个所谓的张家族长,都是可以做出改变的。
或许在张二牛溺死亲生女儿的前夕,或许在张二牛酗酒时多加规劝,又或许在第一次发生酒后家暴时直接放王氏离开...
只可惜,没有或许,也没有如果...
“我代表张家族人,承诺张二牛名下所有房屋财产皆归贺巧梅所有,另,族内赠予20两,此后贺巧梅嫁娶来去和张家再不相干。且令,张家族人在外就此事禁言,不得胡言乱语脏了王氏母女声誉,否则,必然严惩,不得姑息。”
人群中的张家族人,亦是眼含泪花,颔首称:“是。”
一直在旁边旁观的谢九州,他并不懂王氏的隐忍,也不懂贺巧梅对娘的疼惜,更不懂为什么张家父子能对爱自己的人如此残忍?
可这浓烈的情感,愤怒、无奈、委屈、怜惜,点点滴滴,他感同身受。
他想起了狼窝的日子,被母狼肚皮温暖的日子,被谢老头投喂袒护的日子,被君芜在暴雪中救助喂食的日子...
蓦地,一行热泪在玉白的脸上滚落。
谢九州不自觉地伸手拂过,看着手指上晶莹的泪珠,眼神陌生,口中喃喃:“原来,这就是泪吗...”
“为什么会有心痛的感觉...”
谢九州的眼神从指尖缓缓移到了王婆的身上,他无视周围人的目光,脱下了自己干净的外袍,盖在了王婆血肉模糊,已然苍老衰败的身体上。
温柔地捋了捋王婆因血色凝结而散乱粘连的白发,露出了她安详的睡容。
口中不发一言,只是沉默地包裹好她,单膝跪地,抱起了她的身体,后站起身,朝外走去。
谢九州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这样做。
他只是单纯觉得,王婆不应该死得这样潦草,像山中无人在乎的兽体残肢一般。
她值得好好收殓下葬,躺在一处安静、山清水秀、无鬣狗秃鹫打扰的地方,让她的魂体不受侵扰。
在谢九州抱着王婆走过的地方,众人纷纷让出了一条道。
情绪本已渐渐平复的百姓,此时再一次无法自控地哭了起来。
王婆的死,又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又或是,对自己的一种警醒?
为人妻,为人母,难道就该忍气吞声,受人磋磨而隐忍不发吗?
忍让,终究会有个临界点。
进一步,粉身碎骨。
退一步,万丈深渊。
这其中的度,实难把控。
若像王婆一般遇人不淑,开局就输得彻彻底底。
唉...世事难料。
众人跟在谢九州的背后,一步步送她归去。
张家族长也带着沉痛的心情,张罗着张家族人去准备葬礼的一干事宜。
顷刻间,大堂空无一人,只剩袁胖跪坐在原地,抽泣不已。
“王婶儿...呜呜呜,我会照顾好贺娘子的呜呜呜”
“...一定不辜负您的重托,一定让她一生顺遂,再无坎坷呜呜呜”
“...王婶儿...您怎么就走了啊...我还没能给您磕个头啊...呜呜呜”
“...王婶儿啊~您一路好走~~~呜呜呜”
“...下辈子一定会投个好胎...必定会遇到良人美满一生的!呜呜呜”
“...王婶儿...您怎么会过得这么苦啊~我好心疼啊~~~”
堂后正听着袁胖鬼哭狼嚎的程应才:“......”
这怎么听着跟他娘死了似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