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盯着亮起的屏幕,心底莫名跳出一个很老旧的成语:
五味杂陈。
“忙吗?”他的语气倒是轻松,声音温柔依旧,只是听不出太多情绪。
“有点”。
我有些爱搭不理,装不出和他一样的云淡风轻。
大概这辈子就这样了,永远都学不会把真实的想法藏起来。
如果学得会,我也不至于控制不住脾气顶撞二姑,后面自然不会闹成这样。
不过话说回来,即使以前无数次在他面前玩心眼,最后还不是都被无情拆穿。
女人最怕的就是一个男人前后不一。
以前他纵容你率真,现在却想要教你做人。
他该是听得出我不想理他的。
“我在你楼下。”淡淡的声音从听筒传过来,我却如触电般浑身一怔。
整个人坐在沙发里腰板都变直了很多。
这句话但凡他早说两天,我就会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下楼去。
但现在我只想赶紧把工作处理完,然后把手边剩的半罐啤酒一饮而尽,倒头大睡。
于是慵懒又百无聊赖地说,
“哦,在就在吧。”
最近我噎人的能力真是炉火纯青,昨晚刚把顾修远问得一愣一愣的,今天又把沈暨白搞得在电话那边沉默半天。
沉默到我都不耐烦地想挂电话的时候,他才淡淡开口,“……不下来聊聊?”
“不聊。”
“江梨……不闹脾气了好吗?下来。”他语气沉了一下,好似在警告我该听话些。
躁意涌上心头,“我有工作,很忙。”
“嗯,那你先把工作做完,我在车里等你。”
他又变成一副淡淡的样子,说完便痛快地挂了电话。
刚才那句不闹脾气了好吗,是他对我为数不多的危险语气。
我抓起手边的啤酒,一饮而尽。
还工作个屁,此刻只觉得烦躁得想杀个人解解气。
深更半夜,早已洗过澡卸了妆,半干的头发没有打理,海藻般披散着,因为额前碎发总垂下来扰我视线,所以我索性用一个兔子发箍将它们全部箍到耳后。
因为这片公寓楼还算比较高端的楼盘,所以集体供暖给得很足,初冬的季节我在家便只穿了个睡裤和吊带背心,吊带胸口很低,腰线很高,松松垮垮地搭在身上,和外面寒风刺骨中裹紧羽绒服步履匆匆的路人倒是对比鲜明。
从8楼窗户看下去,公寓楼下大厅入口位置的那辆车最为扎眼。
一来那里并不允许停车不知为何他却可以招摇过市地停靠却没人管,二来我太熟悉那辆商务了,前两天孟司机刚开着他从沈家老宅送我回来。
沈暨白裹着一身黑色羊绒大衣正倚在副驾驶的车门外,身姿依然是人群中出挑的那个,过往遛狗的、取快递的住户们中,时不时会有人回头多看他几眼。
他手里忽明忽灭的东西,好像是支香烟。
记忆里这个人是不抽烟的。
今晚突然装什么不良少年。
我承认我忍不住站到窗口偷看他,而且特地提前调暗了屋子里的灯光,生怕被他发现。
注定是工作效率极低的一个晚上,因为接下来工作的整个过程,错误百出、频频走神。
我忘了平时一个小时的工作今天究竟搞了多久。
可能两个小时?
或者更久……
手机屏幕的时间马上再一次归零,兵荒马乱的一天也即将宣布结束。
是结束,也是重启。
我再次走到窗边,心里已经做好了看不到那辆黑色商务的准备。
但它还在。
连位置都没挪一下,看来物业真不管他。
车前已经鲜少有人经过,夜色仿佛更浓了些,让他手里那个忽明忽暗的亮点此刻显得更夺人眼球。
我去柜子里抓了件所有衣服里最厚的泰迪熊外套,宽宽大大,长度及踝,如同披了床棉被般得从上到下严严实实地系上了扣子。
心想反正只是下楼谈谈,一会儿就上来了,便也不必费尽心思化妆换衣服。
福尔摩斯里有一集很经典的案子,女嫌疑人被叫到夏洛克面前问话。
在见神探之前,她先是洗了个澡,然后擦干了头发、身体,最后浑身不着片缕地出现在夏洛克面前。
夏洛克从上到下扫视了一遍女人,开创了他职业生涯里首次一无所获的战绩。
因为看完这个赤裸的女人,关于她的日常喜好、生活习惯、活动轨迹,一无所知。
再伟大的神探也需要从微小细节里获取破绽和线索,而最好的反侦查方式便是给他最真实的样子。
所以面对如沈暨白那样习惯了洞悉和掌控的人物,越是刻意便越是给了他蹬鼻子上脸的暗示。
我迎着他走过去,在初冬深夜的寒风里。
他抬眼看到我那一刻,便下意识地熄了烟。
但烟草味还是随风飘到我鼻腔里些许,有些呛人。
我微微皱眉。
“你想说什么,快点,外面好冷。”我开门见山。
他挑眉冲我扬了扬下颌,“你这是披了个被子?”
显然他对我的不修边幅还是有些意外。
起码他觉得我是应该穿身适合拥抱的衣服的,而不是像这样臃肿得一个男人都搂不过来。
毕竟和谈嘛,还几日未见,万一有点身体接触呢?
但在我这里,他想都别想。
今天想碰我简直是痴人说梦!
“快说,什么事?”我不耐烦地催促。
即便穿成这样,风还是会从领口灌进来,再从脚脖子窜出去,浑身丝丝凉意。
他低头,摘下自己脖子上的黑灰色拼接羊毛围巾,系到了我领口位置。
瞬间暖意袭来,我不用再瑟缩着脖子了。
他盯着我,不无严肃,“呃,是有一件事需要你配合一下。”
配合?
这个词一说出来,不妙的预感便一股脑涌了上来。
原来是有求于我,才深更半夜在楼下等了半个晚上。
说没有失望是不可能的,但此时我也只能一脸无奈地笑笑,“你要我配合什么?”
配合道歉?配合安抚?配合分手?
恍惚中我甚至有那么一刻特恨自己那天为什么要去冲撞他二姑,如果当时全程闭嘴,便也就不会闹到如此地步。
沈暨白的欲言又止里,似乎还有一些难以启齿的犹豫,好似说出接下来的话,连他这样在商场里混迹多年向来杀伐狠戾的人都需要鼓起莫大的勇气。
沈暨白是沈家长孙,是成熟的大人,无论从任何大局出发,劝我妥协都该是这场闹剧最好的收场方式。
他终是吞吞吐吐地开口,“需要你配合……”
“道歉不可能!”
我甚至没有勇气听他说完,便一咬牙脱口而出。
我终究是倔强的,哪怕并没有做好失去他的准备。
少年的孤勇不知从哪里来的底气。
很多年后我大概会为今天意气行事的自己而后悔不已。
毕竟一直以来,鲁莽冲动的是我,坦诚真实也是我,自从和沈暨白在一起的第一天开始,我就从未给自己留过任何全身而退的后路。
只是他终于不再是那个站在我身后,总会好脾气地纵容我的人了。
那些蚀骨缠绵还历历在目,即使像现在这般距离的靠近也还会听见自己聒噪的心跳声。
而它们从今天开始,都不会再有了。
我抬眼撞进他讳莫如深的眼底。
随着他的话说完,
由视死如归,然后一秒归于错愕。
因为就在我说出“道歉不可能”的同时,他说,
“需要你配合……试试这枚戒指。”
然后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了一个小盒子。
还处于震惊中的我根本无暇管什么戒指不戒指,只觉得自己听错了。
我皱眉,“你刚说什么?”
他也皱眉,“你刚说什么?”
我们方才的话重叠交错在一起,甚至连语速都一致,只是表达的意思南辕北辙。
我撇嘴,“你没觉得我不懂事?”
他错愕,“你这些天不理我,不是因为觉得我家太差了配不上你?”
“啊?”我满是不解地望着他此时俨然已经带着些许笑意的眼睛,“你拖拖拉拉这一会儿,不是想让我去给二姑道歉?”
那抹浅笑里,有虚惊一场后的如释重负,
“道什么歉,难道连她故意针对你我都看不出来吗?”
也是,他那么聪明。
我想扇自己两个大嘴巴,怎么就那么不愿意信任他呢?
外面实在有些冷,手和脚很快冻得麻木僵硬,我用手心仅剩的温度搓了搓没沾任何脂粉的脸,连说话都有些不受控制。
最后还是忍不住跳上他的车。
那个再熟悉不过的第二排座位。
沈暨白径直蹲到我腿边,并没在真皮座椅上坐下。
宽敞的车厢,这个仰脸的角度能一览无余看清我每一个表情。
车上暖气很足,但我还没从寒意中完全适应过来。
恍惚中只感觉有人掰开了我的手,在手心放了个什么东西,有些凉意。
我定住心神,然后把眼睛聚焦在自己手上。
是枚戒指。
刚才他从大衣口袋里掏出来的那枚。
此时他原本半蹲的姿势已经变成了标准的单膝跪地。
身形儒雅而矜贵。
仰脸的角度正好可以看到优越的下颌线,鼻梁高挺,眉宇隽秀。
因为刚才已经把围巾给了我,所以没有系扣子的羊绒大衣里一眼便能看到浅色衬衣。
薄唇和低开的衬衣领口带着禁欲的沉稳。
他看着我,眼神深邃且波澜不惊,身上独有的成熟男人气息于我而言分分钟致命。
“对不起江梨,我的家人让你失望了,”柔软的声音里几乎有些恳求,“我不知道怎样才能说服你继续留在我身边,所以,这两天周旋完二姑那边,便去问奶奶要出了这枚戒指,如果你见到了我家如此不堪的样子还愿意再给我一次机会,就试试这个尺寸合不合适……”
戒指正中间,镶着一颗硕大的熟悉的祖母绿翡翠,曾经我不止一次看到它戴在一个人的无名指。
是……叶阿姨生前的那枚戒指。
我突然变得语无伦次。
沈暨白好看的嘴角带笑,即使这么唐突的低姿态恳求,都不见他半分局促。
“对,这是我妈的婚戒,她说过,要留给未来儿媳妇。”
真是叶阿姨的戒指。
“奶奶……她同意?”我小心翼翼,心跳已经震耳欲聋。
他笑得更放肆了些,
“傻吗?她不同意能给我?只是要出来的过程麻烦了些,奶奶这两天闭关调理,直到昨天傍晚医生才允许探视。”
在沈家老宅被摔碎的心脏突然又自行拼凑出一个蓬勃有力的形状。
他亲昵拉起我的手,“来我看看,尺寸合不合适。”
他好像真的很想我,就连拉我手戴戒指的时候都还趁机揉捏了好几下手心。
这便宜占得,换到别人身上我早觉得猥琐至极。
戒指分毫不差,完全合适。
以前我总嚷着自己太矮,总吵着说要快快长大,等长大后就可以穿和林阿姨一样的漂亮衣服、漂亮首饰和高跟鞋了。
我终是成为了一个大人。
只是还没大学毕业,现在答应求婚有些为时过早。
他似是看出了我的顾虑,只是淡淡地说,“这枚戒指你先拿着,等什么时候觉得可以嫁了,就戴上,行吗?他把我手合上,连同无名指一起握在掌心,认真的样子像个牧师在读婚礼誓词,“我随时可以,你想要什么样的婚礼,多少彩礼,或者其他任何,只要你要,我都能给。”
这话倒不夸张,以沈暨白的财力,娶多少个我都不费吹灰之力。
我眼眶有些发酸。
因为刚才在车外太冷,现在车厢里又太热,短时间内经历冷暖交替,脸上便火烧火燎地发烫。
连同身上也出了一层薄汗。
外套实在太厚了。
但我不能脱,连解扣子都不行。
毕竟里面只穿了一件薄薄的吊带,连内衣都没穿。
但比起去见夏洛克那女嫌犯,我穿得算很保守了。
我收起了戒指,沈暨白也起身坐到了旁边的座椅上。
想起这些天的种种煎熬,心里不免还是有些怨气,但此时整个人已经完全没有了脾气,只是娇滴滴的小声问,
“你以后,能不能不要这么久不理我?”
我听见了旁边的低笑。
只觉得脸上更烫了,但仍执拗地要把话说完,“有些误会或者想法你明明可以早说的,但两天没有消息,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
轻笑声更甚。
他侧脸看我,满脸戏谑的挑逗,甚至夹杂着一些明知故作的无辜,语调轻浮,“我早说了多影响您雅兴啊!您这两天不是在外面玩得不亦乐乎嘛,我怕打扰您嘛!”
原来,如此。
他故意的。
我愤怒瞪他,“沈暨白,你找人跟踪我!”
见我生气,他赶忙摊手做投降状证明自己清白,“我可没啊,奈何身边关注你的人太多,你和顾修远又太不避人,被人拍了照片。”
说着他开始翻手机,似乎是在找“证据”,一边还不忘调侃,“让我找找啊,啧,我记得照片拍得还挺有cp感呢!”
我赶忙探过身子按住他的手,试图阻止他。
有了被媒体造谣和周漾的绯闻阴影之后,并不想在这个时候看到些不合时宜的无中生有。
这些人真够无聊,但从他的口气里我突然也猜到了一些事。
之所以删掉顾修远之后他没再找过我,八成哥们儿也查了我的状况。
不然以他手眼通天的能力,还至于被删了便偃旗息鼓?
只怕是沾了沈暨白的光,才让顾修远选择和我相忘于江湖。
不知什么时候沈暨白反客为主抓住了我在他手里屏幕上捣乱的手,轻轻一拽,便整个人扑到他怀里。
他吻住我,充满侵犯。
只是衣服太厚,在肢体接触上可能并没有让他达到满意的程度。
吻了一会儿,他放开我,责问,“穿这么多不热吗?”
我有些为难,只是紧张地一把抓住他伸过来解我扣子的手。
心里懊悔无比,早知道会发展到这一步,出门就该好好穿件衣服。
“咋了?又不是让你全脱,脱个外套而已。”
“我……里面没穿……”
我清晰地看见面前的男人,眼神从疑惑到骤然一暗,然后充满危险地暗流汹涌。
“啊?这样啊,那我更得看看了……”
说这话时他甚至故意把嘴唇凑到我耳根,呼吸的热气喷薄在耳廓。
真的实在太热了。
就连把扣子一一解完的耐心都没有,手就已经伸进了沁着一层薄汗的外套里层。
他的唇埋在我颈窝里,低声向我确认,“还真是没穿……”
有了外套的掩饰,手的位置却更加放肆。
他是知道怎么能让我最快速度缴械投降的。
外套终于落到地上,他索性放肆到厚颜无耻。
隔着一层薄薄的短到遮不住腰的布料被他抱在怀里。
衣服有些汗意的潮湿。
车里的温度未免过高,连这层最后的布料都显得多余。
“说说,顾修远帅还是我帅?”
这个时候他还不忘逗我。
奈何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我秀颀的脖颈仰起,声音中难掩呻意,“你帅……”
他眯起眼睛轻笑,手上的动作却没有停止,“反侦查意识还挺强,还知道带他去吃工作餐……”
怎么听都不像是夸奖。
我只是有气无力地趴在他肩膀,胸口剧烈起伏着,却依然不忘倔强接话,“第一次约会没经验。”
“还有下次?”
充满压迫感的危险终于把我逼到求饶。
撒娇般仰头讨好地哄他。
额头和脖子沁着薄薄的汗珠。
他似是有些难以自已。
“可以上楼吗?我的小妖精。”
显然他不愿意屈就于车里的空间。
“不可以。”我意识朦胧地胡乱摇头,手还在缠着他的脖子。
他轻“啧”了一声表达了不满却也无可奈何。
下一秒整个人被从腿上抱起,扔到旁边的座椅里。
“既然不让上楼,那今晚跟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