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弟的父亲人到中年,却百病缠身,自己感觉命不久矣。
聂父在想,别人的寿命一般在三十岁左右,而自己已经四十多岁了,远超一般人。够本了。
聂父想自己只是一个普通人,没有什么特别的本事,在乱世中就这样度过自己匆匆的一生。绝大多数人也是这样,在战乱中生存,哪天死在战场或死于饥荒死于疾病也很正常。
聂父最近常回想自己的一生,也辉煌过。最辉煌的事难以启齿,就是成了亲,生了六个儿子,一年生一个。那时年轻,战乱也有,每年可以探亲一次。和妻子的感情是热烈的直接的,每次都是小别胜新婚,每次都是生命的最强音在跳动。也不管孩子怎么养,怎么存活。
常年在军营,想的是家里的老婆和年幼的孩子。望眼欲穿,有多厌恶战争,就有多想家。他也没有高强的武功,常常想明天会不会就死在战场。妻子更担心他会死在战场,他死了,这个家怎么办?年幼的孩子怎么办?
他出生在一个庶民家庭,比奴隶好一点。也好不了哪里去,只是有人身自由。晚上和家人在一起,不会被强行拉到马棚。行动自由一些。兵役,赋税,杂税,一样不少。一样吃不饱,穿不暖。在战场上的死亡的机率比奴隶更高。
以前,他会想尽一切办法让自己的妻子和孩子活下来。他会在每次打胜仗时私藏战利品,每次都心惊胆战,他希望一个营帐里的伙伴都私藏,这样即使发现也不会受到重罚。他会小心翼翼地藏起这些财物,一有机会就带回家给父母、妻子和孩子。
他的妻子也是一位普通的女人,跟着他受了很多苦。照顾孩子全靠妻子。
妻子非常辛苦,做家务,还要下地干农活。
下地干农活!
本应该是男人的活,因为壮年男子都被充军了,要想活命,只能女人应付。所以庶民和奴隶的生活生不如死!壮年男子和壮年妇人比孩子和老人生存压力更大。
乱世有一种说法,就是死了比活着要好。确实是这样。
但是对于王公、贵族、诸侯、周天子而言,活着就是享受生活,世世代代享受美好的生活。
他的父亲只活了三十岁,母亲只活了四十岁。他的兄弟最终活到成年的只有一位,到他三十岁时,他的兄弟和家人全部不在了。
这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了。
他的父亲母亲埋于何处已经记不清楚了,他的先人埋于何处更记不清楚了。活着的人也许明天就会死,管不了这么多。这种情况是时代使然,都是这样的。
生存都成问题的人,很多讲究都是徒然。
聂弟偶尔提起,聂父说我死后种上桑树,看到桑树就是看到我了,以慰思念之情。
这个世道就是这样。
所以,人生在世,快乐没有几天。痛苦将占据主要的时间。
但是生活还要继续。
他的身上大大小小有十处外伤,上战场没有伤口是不可能的。更何况,他没有高深的武功,没有好的铠甲。没有保护好自己的工具,全凭自己在战场上左躲右闪。
他的右腿深处应该有一只利箭没有取出来,已经无法取去,现在让他越来越痛,走路都不稳。
天气开始热起来,他开始头晕。有几次会晕倒。即使现在他的儿子混的不错,医疗水平还很低,所有人也不认为这是什么大问题。晕倒了会好,再站起来,就当好了。
他开始整日没精打采。
迷迷糊糊中他见到自己的父亲和母亲,他们在另外一个地方过的很好,父亲和母亲在向他招手。他知道自己快不行了,告诉了妻子。妻子一行热泪夺眶而出。自然是舍不得。这么多年的夫妻感情,眼看开始过几天安稳日子了,现在却这样。
妻子派人递信给聂弟,他们最有出息的小儿子。
聂弟听说,慌了神。无父无母,人生无归处。倘若父亲有个三长两短,自己离不归之路又近了一步。聂弟带着卫子火速看望父母。
卫子早已融入这个大家庭,孩子在妻子肚子里,妻子不便出门。卫子带着八岁的大侄子回去看望父母。
聂父见到聂弟和大孙子,分外高兴,知道是妻子叫他们回来的,也感谢妻子。一大家子,聚在一起,开开心心聊聊家常,一切都再正常不过。
天气热,也会下雨。河里的水涨起来了,鱼儿跃出水面,欢快地跳动,也或许是在甩籽,孕育小鱼。秦王水性好,又会用捕鱼工具,抓了不少大鱼送聂家。那鱼是活的,活力四射,左右摆动,抓住他还不容易呀。
青草到处散布在田野,蝉儿嘶鸣。荷叶嫩绿,口吐清香。庄稼一片翠绿。远处的山正在招唤,看不到深处。
聂弟和父母这几天四处散心,这日临水树荫下飘过来一阵低低的曲音,飘进众人心间,激起共鸣。正见一少女,柔娜多姿,抚琴而唱。唱的大概意思是:
登上草木青青的山岗,
眼前仿佛父亲的样子。
父亲说:“唉,
我的儿啊你从军在外,
日夜不停让为父挂在心头。
自己一个人多加小心,
能早回来就早回来。”
我登上那光秃秃的山冈,
眼前仿佛母亲的样子。
母亲说:“唉,
我的小儿子你从军在外,
日夜杀敌不得安宁。
自己一个人多加小心,
早点回来别忘了我们。”
我登上那高高的山冈,
眼前仿佛哥哥的样子。
兄长说:“唉,
我的老弟你从军在外,
早晚都要找人作伴。
自己一个人多加小心,
哥哥盼着你活着回来!”
聂弟听后首先鼻子酸酸,心里不是滋味。仿佛就是父亲在他每次出征时在心里呼喊他。
聂父听后也是鼻子酸酸,心里更不是滋味。仿佛就是他的父亲和兄长在他每次出征时在心里呼喊他。
每次出战,如果得知自己是战死是最好的结果,但是不知是死是活,那日子才是叫生不如死。
秦王和荆勇听了,也是心里难过。他们的父亲和兄弟早已战死,青山埋尸骨,能找到他们葬的地方都不错了。
众人听了更是泣不成声,多少家人死在战场,魂不知归向何处。
聂弟怕大家更为难过,忙夸姑娘唱的好弹的好,转移视线。看来我们的生活,除了生存,还有表达感情的需要。
天气太热,聂弟和荆勇安排聂父到深山之处小住,那里比较凉快。聂父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了,聂弟和哥哥们轮流背着,即使能骑马坐轿也背着,就像小时父亲背着他们一样。
荆王府的秘密基地已经开始投入一部分使用,刚好给老爷子居住一段时间,也许就是临终关怀。
深山之处,清晨。云雾缭绕,有山有水有几间屋子。可以纺织,可以种地,正是男耕女织的乡野生活。当然也有豺狼虎豹,最危险的不是豺狼虎豹,是入侵者。自然有应付入侵者的办法,机关埋伏入侵者是看不到的。
聂弟和卫子及家人跟着小住,聂弟和卫子可以继续每日练习武艺,不能荒废。聂父看着儿子有出息的样子,脸上露出幸福的微笑。
外面的世界从来不太平。柳下跖从来不曾停下脚步,战争不断。总有奴隶主纠结军队反扑柳家军。柳家军从来不会害怕,战死总比活着强。奴隶主害怕死亡,奴隶是不怕的。现在全天下的奴隶都已经联合起来了,奴隶主们正瑟瑟的抖着。夏天的炎热帮了大忙,肥头大耳的奴隶主非常怕热,不愿出门,连驱赶下面的人都不愿意动。这就给了柳下跖胜利的机会。奴隶死都不怕,当然不怕炎热。
每到夏天,空气中弥漫着尸体发臭的味道会特别刺鼻,这个夏天也不例外。心也是死的。
夏殇每年夏天都在激烈上演。
夏天的夜晚是最美丽的,晴天,月半弯,星星点点,蛙声此起彼伏。蚊子也多,聂弟求得驱蚊草,驱蚊丸。已经不热了,正好可以一家人仰望星空,正是难得的时光。
过了七日,聂父感觉精神好多了,提出回到荆王府,聂弟和哥哥们拗不过,见父亲确实也好了很多,还可以骑马了,就一同回家。
聂弟邀请父亲和母亲到夜郎国居住,父亲和母亲已经习惯了荆王府的生活,不想再挪窝了。
荆王府突然传来情况,秦、赵之间发生大战,从春天到初夏,结果已经出来。赵国大败,秦国在长野坑杀赵国数十万人!数十万人!就是一千人也血流成河。
在此之前不久的春天秦、魏、齐之间大战,双方死亡人数又以数十万计!
死亡人数中当然以下层百姓为绝大多数。一将功成万骨枯,下层百姓是不会关心哪位将军有多厉害的,他们只希望天下太平,无战乱,从此无军征。
聂父为代表的百姓最渴望天下无战乱,从此无军征。希望可以实现。在数万数万数万中存活下来的人留下了极大的心理和生理上的创伤,对从此无军征的渴望就越大,反对战乱的决心就越大。
这几日,荆王府忙着收留大战后遗留的孤儿。人人面如死灰,这个夏天仿佛只有死亡这件事情,毫无生机。
聂父这日傍晚被一阵凄凉的筑音所吸引,筑音低沉,富有穿透力。寻音看去,是上次抚琴的女子,现在抚筑而击,凄凉的音乐就是从她手中的筑击发而出。听者十之有八,无不动容。
歌词大意:我站在山坡上,向远去张望,我那敬爱的父亲再也回不来了,他的魂留在了异乡;
我站在山坡上,向远去张望,我那疼爱的大哥再也回不来了,他的魂留在了异乡;
我站在山坡上,向远去张望,我那敬爱的二哥、三哥、四哥、五哥、六哥再也回不来了,他的魂留在了异乡;
他们都战死在战场,而我家却没有荣光;因为这只是人与人之间的相互争斗。
我的母亲我的姐妹,我的年幼的侄子,还是时常站在山坡上,向远去张望,希望亲人们有一天奇迹出现啊,能活着回来。哪怕活着回来一个也好啊,家中无成年男子啊,谁来保护我们?
我的乡亲们站在山坡上,向远去张望,希望她们的父亲啊兄弟啊能活着回来,出现在视野之中。
可那是奢望啊,他们早已死在了战场,尸体也看不到啊!
可乡亲们还是时常相约来到高处的山坡上,向远去张望,希望奇迹会出现啊,哪怕活着回来一个也好啊,家中无成年男子啊,谁来保护她们?
聂父的眼泪止不住在坚强的脸颊上滑落。这是这个阶层之殇啊,夏天之殇啊,从来不是一个两个家庭的悲哀。姑娘的音乐真是道出了很多人的心声,或许她也是其中之一,感同身受。
聂父突然感到一阵晕眩,险些摔倒。他强忍住,离开住所。他要做回坚强的勇士,哪怕只余最后一口气,也拼死守住大家的理想,儿子辛苦打拼下来的基业。从此无军征,这是多么接地气多么为这些人着想的理想。他要继续战斗,在战斗中老去。
聂父去了离家最近的守卫点,这里时常有不明身份的人来暗杀,来捣乱。这一日也不倒外,有三名不速之客,陌生的男子手持利刃,头戴斗笠,佯装问路,在附近张望。当有不明真相之人告诉附近是聂家人居住时,三人不走了。对方显然目标已经明确了。
聂父冷冷地盯着三人,信号箭已随时准备发出。他看这三人是练家子,或许武功高深莫测,这个守卫所只有八人,没有绝顶高手在。八名守卫包括聂父在内,只是普通士兵,武功一般,聂父的武功还高些。
果不其然,三名不速之客同时抽出了兵刃,正面攻向守卫。一动手,三两招,聂父看出来了,来人武功都很高,就发出了信号箭求助。
时间很短,三名不速之客轻松杀死了三名守卫兄弟。聂父按捺不住,挥舞手中剑,和五名兄弟们一同刺向敌人。显然,兄弟们以八敌三也完全不是对手,不在一个级别上。
聂父只感到手中剑越来越沉,身体也越来越沉,躲闪也越来越缓慢。但是聂父不怕,为守卫家园而战,死而无憾。
聂父只觉得寒光一闪,敌人的刀刺进了他的腹部。寒光又一闪,敌人的刀刺进了他的后背。聂父的眼前金星四溅,头晕昡起来。可怎么也伤不了敌人分毫。聂父苦苦支撑继续战斗,只听兄弟们喊:“聂伯伯,聂伯伯!”听到这声音时,聂伯伯眼睛已睁不开了,已经倒地不起。
援军其实很快就到了,只是时间很短。来者有荆勇、秦王和十余名兄弟们,众人到后将三名敌人团团围住。荆勇见聂伯伯已经倒地,不行了,忙呼喊聂伯伯。聂伯伯没有回应,他梦见了鲜花盛开的家乡,庄稼长势旺盛,男人耕田女人纺织。父亲母亲和兄弟们上来迎接他……
聂伯伯始终没安然度过这个夏季,死在了英雄的守卫之战中。
有了支援,两名敌人被杀死,一名被活捉。等聂弟赶回来时,聂伯伯早已没了气息,身子已硬了。聂弟不由得落下泪来,父亲死前没有任何遗言,没有任何要求,平凡的像个普通人。本来就是个普通人。
灵堂布置,死者不止聂伯伯,还有三名兄弟。
在这个夏季,殇情不止身体上的,还有精神上的。
各诸侯国大战留下来的遗孤,也在哭泣,他们代表数十万又数十万的人哭泣,哭一哭自己,哭一哭这永无休止的乱世。
夏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