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世夫人的寿宴备于东宫偏殿,与太子之宴隔了一道镂空长廊。东宫已提前置好屏风,将正殿与偏殿的隙缝全部遮挡,两殿交叉道口又建了一座高台,此台便是祝寿表演所用,即便男女分席也可同观歌舞。太子寿宴本是皇宫大宴,除了一般歌舞还应有百戏,以往宫中百戏可远观千人,杂技、幻术、俳优、角抵等丰富节目,此番魏后布宴随简,除却三支歌舞,便只留下角抵一项。
今日参宴男宾先入宣室殿拜见孝帝,而后前往东宫,女眷则入椒房殿拜见魏后,由皇后领入宴席。陆九莹听命魏后安排,负责接待尚林苑中教习的一众贵女,年婕瑜居于宫中故而来得早,一并帮衬着。萧明月彼时替魏后主持酒宴事宜,跟随少府主管膳食的太官大人忙碌于庖厨间,她与太子妃阮燕云隔着烟雾缭绕的灶台首次相遇。
萧明月见着阮燕云时只觉有些熟悉之感,阮燕云麻利地添柴煮羹,择菜炙肉,她没有贵女之娇,也无绝世音貌,是万千娘子中最寻常可见的劳作女娘。许正是这张平凡的脸与宫中贵女有之比较,萧明月才觉得更为亲和。
太官大人领着萧明月前去拜见,阮燕云起身间险些将木碾给打翻,萧明月眼疾手快接住盛满麦面的碾子。阮燕云见麦面脏了萧明月的衣裙,忙用绢帕替其清扫干净,一番动作下来,她丝毫没有贵人派头,尽是邻家姊姊的模样。
阮燕云对萧明月笑了笑,问了声:“你是跟随皇后置宴的女官?”
“奴婢是安宁公主的侍女,不是女官。”
“哦……”阮燕云打量萧明月,已然明了,“你是救过太子的那位恩人。”
萧明月微微颔首,回道:“那不过是奴婢应尽之责,奴婢不敢居功。”
阮燕云端详着她,二人眼前的釜甑正咕咕冒着热气,主掌饼饵的汤官大人适时说道:“今日宴上所需大量饼饵佐菜,下官着人帮太子妃一道准备吧。”
萧明月连忙让出道来,行了礼退下。
巡至蔬果处的时候,萧明月问太官:“太子妃身份尊贵,怎会亲下庖厨?”
太官笑笑:“中宫之事,本官也不知。”
萧明月而后明白了,太官不是不知,只是有关皇家隐私他不能议论。太子妃在庖厨亲自准备饼饵,原因浅显可见,便是太子爱食。早知道是太子妃准备饼饵,她之前定食谱时就不添那么多饼饵了。
备宴间,萧明月忍不住看向忙碌的阮燕云,随后无意瞧见阮燕云往酒浆中加了什么,她似乎有些急切,抹了抹额头的汗渍顺手将瓷瓶滑入袖中。萧明月耐心等了会儿,寻着机会来到分好的酒樽处,太子食案与旁人不同,所见金银漆器便可区分。她将太子酒樽中的挏马酒用木杓舀出一些倒在手心,察看肌肤无恙后便浅饮一口,酒中有马乳的酸涩,还有金浆的鲜甜,回甘时还有一丝丝苦意。萧明月抿着唇,尝出了当归与黄芪的味道。
想来太子妃是担心太子过度饮酒罢。
萧明月又看了看其他酒樽,确定无误后便离开庖厨。
阮燕云恰在转角处看见萧明月所为,她略感不明,微微皱起眉头。
萧明月回到椒房殿,途径偏殿时便听一阵莺声燕语,花玲珑隔着长廊冲萧明月招手,而后趋步上前,颇为气恼道:“那些贵女们见不得九公主好,适才酸言酸语的说个没完。”
“现在呢。”
“婕瑜娘子护着九公主说了几句,她们才收敛了一些。但那个玥翁主很是猖狂,不知何时同柳文嫣狼狈为奸,一道讥讽九公主呢。若不是倚华不让我进殿,我非得踏破门窗进去把她们都教训一顿。”
萧明月进殿时恰听见陆玥叫陆九莹给她添茶,她顺手上前将其耳杯添满。陆玥瞪着她,隔案的柳文嫣也没有好颜色。
陆玥翻了个白眼,又问站在旁侧的陆九莹:“大家适才都展示了贺寿礼,你给若世夫人的礼物呢?拿出来瞧瞧啊。”
陆九莹给若世夫人备的贺寿礼是一块绣着兰草的锦帕。锦帕为蜀锦织就,是宋家商队前些年从蜀地运至关外售卖的好货,陆九莹得了一块在上头绣了株并蒂兰花,她爱如珍宝便一直收藏着。锦帕从未用过,作为新物赠予旁人也是极好的。
陆玥这般起哄就是想寻机会继续嘲弄陆九莹,旁的贵女皆探眼看来,陆九莹若拿不出来更惹得她们说闲话,想了想,还是将兰花锦帕呈出一观。
“哟,”陆玥挑眉笑道,“你好歹是陛下敕封的安宁公主,手边应是成箱的金饼钱串,或是压身的珠翠罗绮,这般小气的割上一块布是什么意思呢?”
柳文嫣也说道:“若世夫人在尚林苑中便对你青睐有加,如此重要的生辰,你只送一块锦帕,当真拿得出手。”
陆九莹看着挑事的二人说道:“这块手帕是我亲自所绣,我认为礼物在于心意,不在贵重。夫人主掌掖庭见过无数珍宝,再稀世的东西于夫人眼中不过身外之物。”
陆玥问:“你的手帕就不是身外之物了?自身悭吝,说的倒冠冕堂皇。”
“我没有说手帕不是身外之物,我是说真情实意堪比千金,夫人定能感知。”
“听你的意思,你的礼物是真情实意,我们的礼物就不是了?”柳文嫣起了身,走至中间说道,“那其他人的礼物也是如此,九公主,你不能如此贬低人吧。”
陆玥冷哼一声:“人家做了公主,当是不一样。”
此时年婕瑜说道:“玥翁主,柳娘子,我给若世夫人备的贺寿礼是自己作的《美人赋》,这般看来,我的礼物还不如九公主。”
有贵女说道:“婕瑜娘子亲手所作,可见真心诚意,若世夫人肯定欢喜的。”
陆玥闻言回头瞪了那人一眼,她气恼地站起身来,非要与陆九莹争论一番不可。她上前夺过陆九莹的手帕,翻看几眼:“不就是兰草么,谁不会绣啊?陆九莹,在我们面前你就别装高尚了,说什么真心实意,眼下谁不知道你居于未央,是即将出塞的和亲公主,你分明是心有怨恨,不甘皇家遣派,所以才用一块锦帕来糊弄夫人贺礼。”
陆九莹厉声说道:“玥翁主,你莫要胡言。”
“还敢凶我?我说的不对吗?真公主不会和亲,只有你这个罪臣之后才会遭到皇家舍弃。”
陆九莹唇齿紧了紧,陆玥又道:“别以为你现在跟随皇后就觉得高人一等,你家三族为恶是大汉的耻辱,皇后怜惜你不过是服从圣意,圣意让你远嫁西境是顺从民意,民意就是要你死,你明白吗?”
“你不该这样揣度圣意……”陆九莹面色生怒,“陛下也从未这般想过。”
“如果他们不是这般想,为何叫你远嫁?难道说以你一个罪臣之后还妄想换取两邦和平?我大汉边关有数十万将士守边,便是尸骨垒起来也能抗敌,轮得到你抢功吗?”
“我自是不如边关将士,只是玥翁主,你此言也未免太不尊重他们。”
“我哪里说错了?男人打仗不就是为了挣取功名,你做公主不也为了求得名声?”陆玥推了下柳文嫣,“柳文嫣你说,我的话对不对?”
柳文嫣开始有些心烦,男子打仗当然不全是为了挣功名,只是她被推至风口,也就敷衍地嗯了声。便是柳文嫣的这声附和叫门外的一位妇人止了步伐,妇人原本迟疑要不要进入偏殿,听了柳文嫣的话当即转身踏入殿中。
“我原以为柳娘子生于武将之家,当知家中父兄壮志,真是没有想到。”
众人回头看去,说话妇人身着暗色深衣,外披黑素纱,浑身没有半点鲜妍之色,她的模样瞧着不到四十岁,身姿柔弱,脸庞清瘦,高髻处斜插的墨玉簪是她唯一的娇饰。
柳文嫣是最先将人认出的,妇人乃是霍家实掌中馈的云氏。云氏与柳文嫣的阿母关系匪浅,长安几位将门女君多年前结拜金兰,是为一家姊妹。柳文嫣有幸随宴见过云氏模样,此时她已然大惊失色,慌乱行礼唤了声:“云姨母。”
云氏冷漠笑道:“这一声云姨母,我不敢当。”
柳文嫣当即屈膝下跪,急得眼中泪水直打转:“云姨母,适才我,我……”她哽咽半声,还算聪明地选择认错,“文嫣口无遮拦,不知轻重,请姨母责罚。”
“你不是我霍家人,我不能罚你。”随后云氏抬眸看向一众贵女,目光扫视多人,最后落在陆九莹身上,她说道,“九公主,今日是若世夫人寿宴,皇后遣你在此接待众人,你却与人发生口舌,妄言帝后,评议将士,当是辜负皇后对你的信任。”
陆九莹颔首:“九莹知错。”
云氏清冷说道:“尔等年纪尚幼,久居闺阁,怪不得你们不识国家之难,不知边关之忧,但不识、不知不代表你们无识、无知,尚林苑中六师教习虽为选妃,可学者为己,不为人,你们终究错付了帝后的期望。今日唯奉尔等一句,谨言慎行为修己第一事,哪日祸从口出,虽悔无及。”
一众贵女也约莫猜测出来人是谁,听着训教个个不敢应声。
陆玥知道自己闯了祸,早已吓得双腿颤颤,躲在人群后面不敢冒头。
云氏并无为难之意,说完便转身离去。走至门口时,她看见萧明月立身在扇门处,女娘肩上落着柔软的曦光,脸上并无畏惧之色,一双清澈的眸子好生地瞧着人。
云氏想,原来霍起口中的獐子精果真生得一双湿漉漉的眼睛。